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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

_3 倪匡(当代)
据甚么来判别敌人和自己人的,因为他们看来是完全一样的,全是那么年轻,那样不顾
一切,而且,他们叫嚷的,也是同一的口号。
但是他们相互之间,显然能分别出谁是同类,谁是异己,这样疯狂的大搏斗,那样
的血肉横飞,那不但是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而且,不论我的想像又多么丰
富,我都没法在事前想像得出来。
我并不是想观看下去,而是我实在惊得呆住了,我变得无法离开。
我呆立著,突然之间,一个血流满面的年轻人,向我奔了过来,他已经伤得相当重
,他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本小册子,他向我直冲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有三个人跟著,每
一个人的手中,都握著粗大的木棒子,在奔逃的青年人虽然已受了伤,但是粗大的木棒
子,仍然向他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
“砰”的一声响,三根木棒子中的一根,击中了那年青人的背部,那年青人仆地倒
了下来,正倒在我的脚下,他在倒下来之际,仍然在叫道:“万岁!”
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了,我踏前了一步,就在我想将那个年轻人扶起来之际,三条
木棒子,又呼啸著,向我砸了下来。
我连忙一伸手,托住了最先落下来的一根,使其它两根,砸在那根之上,然后,我
用力向前一送,将那三个人,推得一起向后跌出了一步。
不必我再去对付那三个人,因为另外有五六个人涌了上来,那三个人才一退,便被
那五六个人,袭击得倒在地上打滚了!
我用力拉起了倒在地上的那年轻人,拉著他向前奔,那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我不要做逃兵!我要参加战斗!”
我厉声道:“再打下去,你要死了!”
那年轻人振臂高叫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那时,我已将那年轻人拖进了一条巷子之中,听得他那样叫嚷著,我真是又好气又
好笑,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好,那你去死吧!”
这年轻人倒不是叫叫就算的,他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立时又向前奔了出去,照他
的伤势来看,他只要一冲出去,实是是非死不可的了!
我想去拉他回来,可是我还未曾打定主意,就看到那年轻人的身子,陡地向前一仆
,跌倒在地,接著,滚了两滚,就不动了!
我真以为他已死了,但是当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发觉他只是昏了过去。
我连忙又将他拉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拉向前,负在我的肩上。
我负著他,迅速出了巷子,才一出巷子,就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我忙
问道:“最近的医院在甚么地方,这人受了伤!”
那几个工人望了我一眼,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负著一个受伤的人一样,他们继续向
前走去,我呆了一呆,其中的一个才道:“你还是少管闲事吧!”
我忙道:“这人受了伤,你们看不到么?”
那工人道:“每天有几百个人受伤,几百个人打死,谁管得了那么多?”
另一个插嘴道:“你将他送到医院去也没有用,有一家医院,收留了十九个受伤的
人,就被另一帮人打了进去,将那十几个人打死,连医生也被抓走了,说医院收留反动
分子!”
我大声问道:“没有人管么?”
那几个人没有回答,匆匆走了开去。
我喘了口气,我若是一早就不管,那也没有事了,可是现在,我既然已扶著那年轻
人走出了巷子,我实在没有再弃他而去的道理。
我负著他继续向前走,不一会,我看到一辆中型卡车驶来,车上有二十多个军人,
我连忙伸手,拦停了那辆车,一个军官探出头来,我道:“有人受了伤,前面有一大帮
人在打斗,你们快去阻止!”
那军官一本正经地道:“上级的命令是军队不能介入人民自发的运动!”
那军官说了一句话,立时缩回头去,我正想要说甚么,卡车已经驶走了。
我呆立在路中心,不知怎么才好,我负著一个受重伤的人,可是,所有的人,就像
根本未曾看到我一样,根本没有人来理会我。
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一定是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了。
我不该管闲事的,现在,我怎么办呢?我自己也是才来到,而且,我也是冒险前来
的,我连自己置身何处都不知道,但现在,却还带著一个负伤的人!
我呆了一会,将那人扶到了墙角,那年轻人却已醒了过来,他抹著脸上的血:“我
这是在甚么地方来了?”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离码头还不远。”
第五部:自驾火车浑水摸鱼
那年轻人怒吼了起来,叫道:“你带我离开了斗争,我是领袖,我要指挥斗争!”
到了这时候,我也无法可想了,我忙道:“如果你支持得住,你快回去吧!”
那年轻人举手高叫著,转头就向前奔了出去。
我一看到他奔了开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立时转身就走,他是死是活,我实在无
法再关心了。
我一直向前走著,向人问著路,我要到车站去,因为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要
继续赶路。
当我终于来到火车站的时候,已是午夜了,可是车站中闹哄哄的,还热闹得很,我
看到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轻人,自车站中涌出来。
这一大群年轻人,显然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们大声叫嚷的语言,绝不是本地话。
我硬挤了进去,到了售票口,所有的售票口,都是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转来转去,拉住一个看来像铁路员工的人,问道:“我要北上,在哪里买票?”
那人瞪著我,当我是甚么怪物一样打量著,他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在开玩笑?
买票?”
我呆了一呆:“火车甚么时候开出?”
那人向聚集在车站中的年轻人一指:“那要问他们,他们甚么时候高兴,就甚么时
候开!”
我道:“站长呢?”
那人道:“站长被捕了,喂,你是哪里来的,问长问短干甚么?”
我心中一凛,忙道:“没有甚么!”
我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那人却大声叫了起来:“别走!”
我知道我一定露出马脚来了,只有外来的人,才会对这种混乱表示惊愕,而在这里
,外来的人,几乎已经等于是罪犯了!
我非但没有停住,而且奔得更快,我跳过了一个月台,恰好一节车厢中,又有大批
人涌了下来,将我淹没在人群中。
我趁乱登上了车厢,又从窗中跳了出去,直到肯定那人赶不到我了,才停了下来。
这时,我才看清楚整个车站的情形,车头和车卡,乱七八糟摆在铁轨上,连最起码
的调度也没有!
有几节车卡上,已经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在叫著、唱著,在车卡外,贴满了纸,上
面写著:“坚决反对反动分子阻止北上串联的阴谋”,“执行最高指示,北上串联革命
”等等。
可是,那十来节车厢中,虽然挤满了人,却根本连车头也没有挂上!
火车如果没有火车头,是不会自己行驶的,不管叫嚷得多么起劲,执行最高指示多
么坚决,全是没有用的事,可是挤在火车厢中的年轻人,还是照样在叫嚷著。
不一会,我看到十来个年轻人,将一个中年人,推著,拥著,来到列车之旁,那中
年人显然曾捱过打,他的口角带著血,在他的脸上,有著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情,像是他
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甚么事。
他被那十几个年轻人拥到了列车之旁,车厢中又有许多年轻人跳下来,叫嚷声响彻
云霄,他们逼那中年人,和他们一起高叫。
闹了足足有半小时,才有人大声问那中年人:“你为甚么不下令开车?”
那中年人多半是车站的负责人,他喘著气:“我不是不下令,你们全看到的,我已
下令开车了,可是根本没有工人。”
年轻人中,有一个像是首脑人物,他高叫道:“可是你昨天开出那列车,为甚么有
工人?”
中年人道:“那是国家的运输任务,必需完成!”
这一句话,听来很正常,可是却立即引起了一阵意想不到的鼓噪,所有的人都叫了
起来,有的叫道:“革命才是最高任务!”有的叫道:“打倒阻挠北上串联的大阴谋!
”有的叫道:“当权派的阴谋,必须彻底打倒!”
在叫嚷之中,那中年人已被推跌在地上,还有好些人举脚向他踢去,那中年人在地
上爬著,叫道:“火车头在那边,你们可以自己去开!”
那中年人这一叫唤,倒救了他,只听得年轻人中有人叫道:“当权派难不倒我们,
我们自己开车!”
立时有好几百人,向前奔了过去,弃那中年人于不顾,那中年人慢慢爬了起来,望
著奔向前去的年轻人,然后转过身来。
当他转过头来时,他看到了我。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决不定我是应该避开去,还是仍然站著不动,可是他却
已向我走了过来。
我看到他的脸上,仍然是那么茫然,好像对我,并没有甚么敌意,所以我并不离去
,他到了我的面前,抬头望著我,过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我干了三十年,可是现
在我不明白,是不是甚么都不要了呢?”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连他也不明白,我又如何会明白?
我只好叹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含糊的暗示,表示我对他的说法有同感。
那中年人伸手抹了抹口角的血,又苦笑著,慢慢地走了开去。
我上了岸,只不过几小时,但是我却已经可以肯定,一种极度的混乱,正在方兴未
艾,这种混乱,对于我来说,自然是有利的。
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我要由这个城市,乘搭火车北上,一定会遇到困难,我没有
任何证件,也经不起任何盘问,很可能一下子就露出马脚来。
但是,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
现在,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根本没有人来理会我;当然,我也有我的困难,因为在
混乱中,不会有正常的班次的车驶出车站。
在那中年人走了开去之后不久,我又听到青年人的呐喊声,我看到一百多个青年人
,推著一个火车头,在铁轨上走过来。
火车头在缓缓移动著,那些推动火车头的年轻人,好像因为火车头被他们推动了,
他们已得到了极度的满足,而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
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的时候,实在想笑,但是我却又笑不出来,而且,就在那一刹
间,我的心陡地一动,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这许多年轻人之中,显然没有甚么人懂得驾驶一列火车,但是他们却亟于北上。
如果我去替他们驾驶这列火车,那又如何呢?
对于驾驶火车,我不能说是在行,但至少还懂得多少,那么,我也可以离开这里,
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到了这一点,心头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我并不是为我计划的大胆而心跳,我之
所以心跳,是因为我想到,我将和这群完全像是处于催眠状态的青年人,相处在一起一
个颇长的时间!
然而,我也已经想到,我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余地,所以,我向前走了上去。
当我来到了铁轨上缓缓移动的火车头旁边时,我向其中一个青年人道:“这样子推
著前进,火车是驶不到目的地的。”那年轻人大声答道:“革命的意志,会战胜一切!

我道:“为甚么不让我来驾驶?我可以将这列火车,驶到任何地方去!”
我这句话一出口,所有在推动火车头的青年人,都停了手,向我望来,在一个极短
暂的时间中,没有人出声,也在那个极短暂的时间中,我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因为我
完全无法预测到他们下一步的反应如何!
但是,那毕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紧接著,所有人,都爆出了一阵欢呼的声来,再
接著,人人争先恐后,来向我握手,有人将一块红布,缠在我的手臂上,有人带头叫道
:“欢迎工人同志参加革命行列!”
我跑向火车头,攀了上去,吩咐:“我需要两个助手,还要大量的煤。”
围在我身边的青年人轰然答应著,三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先后跳了上来,我教他
们打开炉门,炉旁有一点煤在,我先升了火,然后,检查仪表。
不一会,许多青年人,推著手推车,把一车车的煤运了来。
反正车站中,根本没人管,这一群青年人,已形成了一股统治力量,至少,在车站
中,根本没有甚么人,敢去招惹他们。
他们兴奋地叫喊著,唱著歌,当火车头开始在铁轨上移动时,他们发出欢呼声,我
将火车头驶向列车,挂好了钩,那时,天已快亮了。
就那样将列车驶出站去,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因为没有
了正常的调度,根本不知道甚么时候会有另一列车,迎面驶来。
我的三个助手的一个,拉下了汽笛杆,汽笛长鸣,我拉下杠杆,加强压力,车头喷
出白烟,列车已在铁轨上,向前移动了!
列车一开始移动,更多年轻人挤进车厢之中。
车子驶出去了!
我渐渐加快速度,不断有人爬到列车头来,又爬回去,他们对我都很好,不但送水
给我喝,而且还送来不少粗糙之极的乾粮。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紧张,因为这样子下去,会有甚么结果,是全然不能预料的,我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火车驶过了一排排的房屋,渐渐地驶出了市区,两旁全是田野
,在田野的小路上,竖著一块一块的木牌,写著各种各样的标语。
我的三个助手,倒十分勤恳,他们一有空,就向我演说理论,他们道:“我们要破
旧立新,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新的规律!”
我对他们的话,并不感兴趣,我问他们:“你们的目的地是甚么地方?”
一个青年道:“每一个城市都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我笑了一笑:“不但是大城市,就是小县城,我想也应该停留。”
在小县城停留,那是我的私心,因为我的目的地,正是一个小县城,我要先到达那
个县城,才能到达那富鲸吞地,才能完成我的任务。
火车一直在行驶著,似乎整条路线上,只有我们这一列火车,一小时后,车厢中忽
然鼓噪了起来,许多人同时叫道:“停车!停车!”
我连忙拉下杠杆,火车头喷出大量的白汽,慢慢停了下来。
车子还未完全停定,许多人从门中,窗中,跳了下来,我探头向外看去,看到我们
刚经过一个镇市,在车站不远处,是一座庙宇。
所有下车的人,全部向那座庙宇奔去,我问道:“你们想去干甚么?”
一个青年一面跳下来,一面指著那庙:“这些旧东西,我们要砸烂它!”
我忙道:“所有的旧东西全要砸烂?”
那青年人已跳下去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另一个青年人道:“全要砸烂!”
我想告诉他,在他们没有出世之前很久,火车就已经存在了,照他们的说法,火车
也应该是旧东西,可是还没有说完,那青年也跳下去了。
也就在这时,我的心中,陡地一动!
他们要砸烂旧东西,这一千多个青年人,是一股不可抗御的力量,自然,他们不会
敌得过正式的军队,但是我还记得,我才上岸的时候,曾拦住一辆军车,一个军官告诉
我,军队奉命,不得干涉人民的革命运动。
而如今,这一千多个青年人,只要略受鼓动,他们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我一想到这里,心头又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本来,我虽然进来了,但就算到达了
目的地,如何去对付守著墓地的民兵,和那一连军队,我还是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的,
但是现在,我有办法了!
我可以利用这一群只有冲动,毫无头脑的年轻人!
有他们替我做事,别说一连军队,就算有一师军队,也是敌不过他们的,何况军队
根本已奉命不得干涉他们的一切行动!
我又将自己的计划,想了好几遍,这时,刚才奔下火车去的青年人,已陆续唱著歌
,叫著口号回来了,我看到在那幢庙中,冒出了几股浓烟来,等到所有的青年人,全都
齐集在火车周围的时候,有一个领袖模样的人,正在大声发表演说。
我听得他在不断地重覆著:“要砸烂一切旧东西,破四旧,立四新!”
我静静地听著,直到他演说完毕,所有的人又涌进车厢,我才又吩咐我的助手升火
,火车又开始向前,缓缓移动,就在火车开始前驶之际,那首领来到了火车头中。
他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除了他时时皱起双眉,作深刻的思索
状之外,他的样子,是很讨人喜欢的。
他来到火车头,便对我大声道:“工人同志,我代表全体革命小将,向你致敬。”
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是他们口中,翻来覆去的那几句口头禅,我
却已经可以上口了,我忙道:“革命不分先后,大家都有责任。”
那年轻人高兴地和我握著手:“我叫万世穷。”
我呆了一呆:“你的名字很古怪。”
那年轻人却教训了我一顿:“只有万世穷,才能世世代代革命,这表示我革命的决
心!”
如果不是我看出在如今的场合下,我不适宜大笑的话,我一定会大笑起来了。这一
批人,似乎只是为了革命而革命,而绝不提革命的目的是甚么,他们只是无目的地革命
,或许革命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万世穷又向我长篇大论地说起教来,我并没有不耐烦的表示
,只是用心听著,因为我需要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
万世穷咬牙切齿地痛骂当权派,当他提到了李恩业那个三儿子的名字之际,我心中
陡地一动,他道:“我们这次北上的主要原因,是要支持首都的小将,斗垮、斗倒他的
烂摊子!”
我趁机道:“据我所知,你们要斗倒的对象,他的家乡,离此不远。”
万世穷道:“是的,我们要到他的家乡去,向当地人民进行教育。”
我心中大是高兴,忙又道:“听说,这个人的封建思想很浓厚,他甚至于还派人守
著他的祖坟,而他的祖坟,又和海外的一个大资本家陶启泉是在附近的!”
万世穷一听到“陶启泉”的名字,像是被黄蜂螯了一下地跳了起来,叫道:“他的
罪名又多一条了,和海外的大资本家勾结!”
我知道,我已不必再多说甚么了,我只是道:“我看,我们沿途不必再停了,直驶
到他的家乡去,那才是最主要的任务!”
他匆匆忙忙离开了火车头,这时,车已越驶越快了,不多久,我就听得车厢中,响
起了一阵阵的呼叫声。
车子一直向前驶著,天渐渐亮了,我看到沿著铁路两旁,有不少年轻人,奔著,想
要追上火车,跳上火车来,而在车上的人,则纷纷向他们伸出手来。
看到了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减慢了速度,而火车的速度一慢,跳上火车来的人更多
了,真有点叫人难以相信,那么多人,何以能挤在那十几节车厢之中!
我听到各地的口音,这些青年人看来并不团结,他们之间,不住地骂著,而且,还
不时有人,被推下火车去,有的跌成了重伤。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只好强迫自己,使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因为所有的人,都
几乎变得和蚂蚁一样的盲目,我又有甚么办法?
我只是希望,当我们的火车在飞驶之际,迎面不要有火车撞了过来。
谢天谢地,我的希望,总算没有落空,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那个小县城。
火车才一到站,停了下来,车厢中的青年,就一涌而下,原来的人,再加上沿途跳
上火车来的人,我估计他们的人数,在至少在两千人之上,万世穷依然是领袖,我看到
他和车站的几个人员,在展开激烈的争辩。
但是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辩,因为立时有许多青年人涌了过来,对那几个车站人
员,高声嚷叫著,将那几个车站人员,拉了开去。
接著,就有人在车站中张开了一幅巨大红布,上面写著“东方红革命司令部”几个
大字。
他们的行动虽然乱,但是在混乱中,倒也有一种自然的秩序,在一小时之后,他们
已列成了队,有几十个一下了车就离开车站的人,这时也弄了许多食物来,食物的种类
,可以说是包罗万有,只是可以吃的东西,全都弄来了,我分配到的,是一大块锅饼。
就在所有的人,都在车站中,闹哄哄地吃著东西的时候,一辆卡车驶到,七八个看
来像是很有地位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仍然在火车头上,我一眼就看到,曾经约我在夜总会中见面的孟先生,也在那七
八个人之中,他已经换了装束,和我以前见到他的时候,那种西装革履的情形,完全不
同了。
一个穿著军服的中年军官,一下车就大声问道:“你们由谁负责?”
万世穷在人丛中挤著,走向前去:“我们的行动,依照最高指示,我负责指挥。”
那中年军官道:“快上车,离开这里!”
万世穷大声叫道:“我们要在这里展开革命行动,你敢阻挠革命?”
中年军官大声道:“我是本地驻军的负责人,我有权维持秩序!”
万世穷举起了拳头来,叫道:“我们要打烂一切旧秩序!”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高声叫了起来,青年人开始向前涌来,将自卡车上跳下来的七
八个人,围在中间,那七八个人,有四个是卫兵,立时举起了枪,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年
轻人实在太多,那四个卫兵立时被缴了械。
孟先生可谓不识时务之极,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指著万世穷,呼喝道:“你
们想造反吗?”
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四方八面的呼叫声来,青年人叫道:“就是要造反!造反有
理!造当权派的反!”
孟先生的手还向前指著,可是从他一脸的茫然之色看来,显然连他也不知是发生了
甚么事。他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使我联想到了那个车站的站长。一群统治者,一群一
直负责社会安定、秩序的人,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话,一大群造反者在他们的
面前,心头的震惊,形成了那种茫然的神情。
那七八个人开始向后退去,可是他们根本无法退到他们的卡车上,因为卡车上已站
满了青年人,他们被迫向铁路处退来,一路上推拥著,跌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总有
人将他们按住,逼他们叫口号。
他们一直退到列车之旁,七八个人,已被挤散了好几次,孟先生一个人,被挤到了
火车头旁边,我惟恐被他发现,连忙转过头来。
可是,孟先生却跳上了火车头,在那时,我看到那中年军官已被几个人捉住了,有
人用纸卷成了尖顶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有人叫道:“拉他去游行,作为反面教育的
典型!”
我感到孟先生在向我挤来,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发著抖。
突然,他捉住了我的手臂:“快开车,我要向上级去报告!”
我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他那种全然彷徨无依的心情来,孟先生的地位,可能很高,
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一点也无能为力,他的权力消失了,他的地位越是高,
可能遭遇越是惨!
我本来还怕他发现我,但是我立即察觉到,我现时所处的地位,比他有利得多,我
根本不必怕他!
所以,我转过头来,笑著:“向上级报告?我看你的上级是更大的当权派,他们自
身难保,自己也被人拉出来在戴纸帽子游行!”
当我转过头来时,孟先生自然看到了我,在那刹间,他神情之古怪、惊惶,真是令
人毕生难忘!
他突然尖叫了起来,这时,有七八个青年人,也涌了上来,孟先生立时转过身来,
指著我,叫道:“捉住他!捉住他,他是反革命分子!”
那几个青年却只是冷冷地望著他,我道:“他指控我的罪名,是因为我不肯服从他
的命令将列车驶走,他要破坏革命行动!”
孟先生张大了口,但是他没有机会再说别的,几个青年人已一齐出手,将他拖了下
去,我望著他微笑,看著他被拖下去后,也被戴上了纸帽子。
接著,其余的几个人,也被捉住了,他们被青年人用绳绑在一起,吊成了一串,押
了出去,我听到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上千青年人,押著他们,走出了车站,去游街示众
了。
在那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独自一人,在火车头中,大笑了一场,孟先生以为
他一回来,就是权力的掌握者,谁知道他竟成了斗争的对象!
我也想不到,我会处在一个如斯混乱的环境之中,但是这样的混乱,显然是对我有
利的。
我笑了好一会,才下了火车头,我决定到城中去走走,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县城,在
这样的一个小县城中,忽然来了上千的年轻人,以致大街小巷中,全是外来的人,有一
部分年轻人,很显然是本地的,也和外来的混在一起,在县城中有不少店铺,招牌全被
年轻人拆了下来,而改用红漆,胡乱涂上新的店名。
我穿过了几条小巷,来到了大街上,我看到许多人塞在前面的街口,在大声喧嚷,
接著我又看到了一大群人向后退来,在后面的人,要向前涌去,我看到许多士兵,结成
了一排,手拉著手,在和青年人对抗。
第六部:趁乱完成任务
那几个被带上纸帽子游街的人,连孟先生在内,已到了军队的后面,他们正在将头
上的纸帽子抛下来,面色青白,说不出的愤怒。
青年人和军队对峙著,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不住叫道:“打倒当权派!”
军队渐渐支持不住了,孟先生等几个人,则已上了车,等到他们的车子开动之际,
青年人一起拥了过去,军队也散了开来。
但是拥上去的青年人,终于追不上车子,车子载著那几个人驶走了。
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暗暗好笑,这时,所有的人,就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揭开
了一块大石板之后,在石板下的蚂蚁一样,乱奔乱窜,乱叫著,我就在人丛中挤来挤去

我看到许多精细的家私,被青年人自屋中抛出来堆在街上,也看到零零星星,东一
堆、西一堆,有人被围住了在戴纸帽子。
接著,一辆卡车驶来,卡车上有扩音器,扩音器中传来万世穷的声音,他在叫嚷著
:“同志们,革命的群众们,让我们一起行动,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扩音器的声音,震耳欲聋,我退出了大街,来到了一条比较冷僻的巷子中,才算是
听不到叫嚷声了,我松了一口气,我猜想这群年轻人在县城之中,至少要闹上一个晚上
,不到第二天是不能走的。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在低头走著,突然之间,一辆中型卡车,转进巷子,自车上跳
下七八个人来,我抬起头来,等到我看清,在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是孟先生,并且他
已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之际,我再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
孟先生指著我,我相信这是他一生之中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他怒吼著:“抓住
他!”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来,和他一起向前奔来的,是其余的六七个人。
我转身便跑,但是只逃出两三步,身后已经响起了枪声,我只好停了下来。
两个军官立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那时,脑中嗡嗡作响,因为
我落到了他们的手中,可以说从此完结了!
我本能地挣扎著,也许是我的运气好,更可能是枪声的缘故,有几个青年人,奔进
巷子来,我立时大叫道:“快来救我,我是帮你们北上串联的司机,当权派要破坏你们
的革命,他们非法逮捕我!”
我仅仅只能叫出了那几句话,口就被人掩住了,接著,我就被人拖得向后退去。
那几个年轻人听到了我的叫嚷声,一起奔了过来,孟先生一迎了上去:“这是反革
命分子,潜进来的特务,希望你们别误会。”
我还在希望那个青年人会大打出手,但是他们的脸上,却现出犹豫的神色,只是望
著我。
而就在那一个耽搁间,我已被拖上了车子,孟先生等人,也退上了车子,车子驶进
了一个院子,我又被从车上拖下来,被人拖著,并进了一间房子。
到了房子之中,我并没有得到自由,我的双手被一副手铐反铐著。
要弄开那样的手铐,其实并不是甚么难事,但是我却并没有机会。
我被铐了手铐之后,双臂仍然被两个人抓著,那两个人推著我,到了另一间房间中
,那间房间中,有几张办公桌,我看到孟先生和另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我一进去,
那两个官员就开始翻阅他们面前的文件夹,我猜想他们是在看我的资料。
孟先生的脸上,现出十分阴冷的笑容,他望著我,虽然不说话,然而在他的脸上,
也流露著一种“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过了难堪的一分钟,其中一个官员才抬起头来:“卫斯理,这是你的名字,你居然
还敢混进来进行破坏!”
我吸了一口气,这可能算是审讯,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自然可以拒绝回答,或者
,通知我的律师。可是,在这里,我无能为力。
我苦笑了一下,孟先生已道:“副局长,这个人,要解上省去,听候处理。”
我突然道:“你们不能带走我,那两千多个革命青年,他们需要我!”
孟先生奸笑著:“我们会替他们找到更好的火车司机,至于你,我看北大荒是你的
最好归宿!”
我苦笑了一下:“你总算达到目的了!”
我被关进了一间小房间,可是不多久,外面传来了上千人的吼叫声,一大群青年冲
了进来,救出了我。带头的正是万世穷。
当晚,在县城中一直乱到了半夜,一大批人,才浩浩荡荡向山间进发。这许多人,
像是绝不知道甚么叫做疲倦,他们大声唱著,叫著,很多人的嗓子,根本已经是嘶哑了

我杂在他们中间,当进入山区之后,我们经过了两个岗哨,那可能全是民兵的岗哨
站,但是,正像非洲的兵蚁群经过时,所有的动物逃过清光一样,那两个岗哨上,早已
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一直向前走著,翻过了几个山头,直到天色大亮,我才看到了那幅“鲸吞地”
,同时,也看到了那一幅“血地”。
那真是两个很奇异的地方,在两幅地附近,都有兵士守卫著,青年人漫山遍野地奔
了过去,叫嚷著革命的口号,他们之中十几个人,围住一个军官,在交涉著,可是其余
的人,根本不等交涉有甚么结果,就行动起来。
泥土翻了起来,骨殖破土掘出来,在那幅血地上掘挖的年轻人,将一副还很完整的
棺木,弄得碎成片片,然后,在山头上涂下巨大的标语。
军队只是袖手旁观,他们无法在理论上说服那些青年人。
看到上千个青年人破坏了那两个坟墓,在混乱中,我先他们一步下了山。
我回到了县城中,并没有停留,在一幢建筑物的门外,我偷了一辆脚踏车,那辆脚
踏车,在以后的几天中,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
在那样的混乱中,要离开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最后在一个渔港,上了一艘渔
船,又经过了两天海上生涯,我回来了。
我回来的经过,是不必多加叙述,因为那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我来
到了家门前,按著门铃时,来开门的老蔡,几乎不认识我了!
虽然我离开了不过十天,但是这十天,我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中一样。那是一
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
而等我洗完澡,正在休息的时候,老蔡来到了我的身边:“陶先生的车子在下面等
,他请你去!”
我呆了一呆:“他怎知我回来了?”
老蔡道:“这位陶先生,每天都打几个电话来问你回来了没有,刚才他又打电话来
,你正在洗澡,我告诉他,你回来了!”
我也正想去见陶启泉,是以我立时站了起来,下了楼,一辆极名贵的大房车,已停
在门口,司机替我打开了车门,我上了车。
二十分钟之后,车子驶进了陶启泉别墅的大花园。
我看到陶启泉自石阶上奔下来,车子停定,他也奔到了车边,替我打开了车门。只
怕能有陶启泉替他开过车门的,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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