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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作者:冶文彪

_9 冶文彪 (当代)
“走旱路也不稳便,更容易被人看见。”
“这样冒冒失失乱撞不是办法,既然我们都要逃,那就做个难兄难弟,力气使到一处。我有个主意——这汴河盘查严,五丈河却要松得多,既然你们已经被人发觉,这两天一定缉捕得紧,不如来个虚实之计。先躲起来,却不离开京城,让官府的人觉着你们已经逃离了京城,过个两三天,自然会松懈下来,那时我们再一起从五丈河逃走。”
“躲到哪里?”
“五丈河下游有一片河湾,十分僻静,除了过往船只,难得有人去那里。那河湾里有个水道,原是灌田开的沟渠,现今那一片田地被官家占来修艮岳园林,那沟渠被填了,只剩入河的一小段,刚好能停得下你这只船,两边草木又深,藏在那里,决计不会有人发觉。”
鲁膀子夫妇听从了彭嘴儿,将船划到五丈河,接了春惜母子,一起躲到了东边河湾的那个水道里。
他们不敢点灯,黑暗中彭嘴儿看不清春惜,便再三交代了鲁膀子夫妇,让他们好生照看春惜母子,这才告别离开,摸黑赶忙往小横桥家中。
一路上,他都念着春惜,简直做梦一般。
第十五章 逃
志可克气。气胜志,则愦乱矣。——程颢
饽哥在老黄小篷船的舱板下整整躲了一天。
等四周安静下来,透过板缝见天色也已经昏黑,他这才小心爬了出来,手脚早已僵麻,趴在船板上舒动了好一阵,才勉强能站起来,他不敢耽搁,强挣着下了船,四下没人,他忙沿着河岸往东边赶去,去见小韭。
起初彭嘴儿找他商议偷换香袋时,他顿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三把钥匙,一把门、一把柜子、一把木匣。三把钥匙他一直藏着,藏在自己床脚的一个墙洞里,藏了整整十五年,谁都不知道。
当年,父亲的尸身被水冲走,始终没有找到,这三把钥匙于他而言,就如父亲的骨骼一般,是一个留念,从没想过要用到它们。
彭嘴儿说借机整治他后母,他心里想到的,却是终于可以报父仇了。
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他亲眼目睹后母将父亲推进了河里。
当年父亲续娶了这个后母进来后,他便被后母随时随地冷冷盯着,每日每夜、满身满心不自在,每天最盼的是晚间父亲回来,摸摸他的头,朝他笑笑。不管父亲多晚回来,他都等着。
那天晚上下起大雨,他知道父亲就在河对岸的章七郎酒栈夜赌,想去给父亲送把伞,但伞在正屋里,后母见了一定不许。他只能在自己屋里趴在窗边,把窗户撑开一条缝,在黑暗中朝外望着等父亲。
当时弟弟孙圆已经睡着了,他听到开门声,以为父亲回来了,一边纳闷自己竟然没看到,一边赶忙蹬上鞋出去看——父亲并没回来,后母也不在正屋,桌上的油灯仍亮着,门关着,却没闩上。他推开门,见漆黑大雨中一盏灯笼光,似乎是后母。
她去送伞?父亲是出去赌,后母气恨得要死,绝不会去送伞,恐怕是去责骂父亲。于是他冒着雨偷偷跟了出去,跟到虹桥桥根,他望见后母刚走到桥中央,迎面来了个人,是父亲。父亲似乎说了两句话,雨声太大,听不清楚。随后父亲趴到桥栏上呕吐。可就在这时,后母手中的灯笼掉到了地上,灯光被雨浇灭那一瞬,他看到后母拽住父亲的腿,把父亲往河里推搡!
他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拼力睁着眼望着,对岸酒店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大雨微光中,隐约看见一个黑影从桥栏上坠落,跌进了河水中。他忘了一切,纵身跳进了水中。生长在汴河岸边,他自小就在水里玩,水性很熟,他估计着父亲落水冲走的位置,拼力游向河中央,不住伸手摸寻父亲。
竟被他估计准了,右手碰到了一个东西,是身体、衣襟!
他忙伸手去抓,但水势太急,只抓住了一串硬物,是钥匙。他右手死命攥紧那串钥匙,左手随即去抓父亲身子,却只摸到了父亲的腿,太滑,没能抓住。右手被钥匙绳勒得生疼,他咬着牙死命拽住,想往回拉。可一用力,手中忽然一松,钥匙绳扯断了,他惊喊了一声,猛地呛到了水,等要再去摸寻时,父亲早已不知被冲到了哪里。他自己也被急流冲向下游,这时才发觉自己恐怕也要死掉,求生之念猛地涌起,他忙把那串钥匙咬在嘴里,拼力向岸边游去,幸而上游冲下一根大树,他攀住树枝借着力,才费力游到了岸边。
上了岸,他攥着那串钥匙,望着大雨漆黑的河面,号啕大哭。
哭得再哭不出来,他才湿淋淋往回走,幸好他卧房的窗还开着,他就从那里悄悄爬进去,把湿衣裳脱下来晾在椅背上,摸黑钻进了被窝,后娘并没有发觉。
那年,他七岁。
彭嘴儿回去想了一夜,总算想好了一套主意。
康潜已经死了,他其实可以正正当当把春惜娶过来,不过春惜的双亲仍在,他们当年嘲笑过彭嘴儿,这次未必就能答应。妥当起见,还是带着春惜去他乡为好,只是得有些钱做底。
可急切之中到哪里去找钱?为了春惜,这次就算杀人越货也得去做。
武家兄弟香袋里的东西还在他手里,除了珠子,那对已经烂臭的耳朵也非同小可,向他们勒要一点钱,应该不难。他想到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典故,鲁膀子就经常趁船上客人不留意,偷拿客人带来的酒肉塞到船板下面,可以用这个法子把武家兄弟的钱骗到手。
只是这个法子得有个帮手才成,他先想到弟弟彭针儿,但弟弟一向贪滑,得的钱至少得分去一半。随即他又想到饽哥,那后生老实好哄,而且身子瘦小些,好藏在船舱下面。他若是肯一起逃走,做什么还能打个帮手,好使唤。
只是——若是他不肯呢?
彭嘴儿想起来有两次经过梁家鞍马店时,曾见饽哥偷偷给那店里的使女送东西、暗传情,和自己当年去春惜店里买饼无异。为了中意的女孩儿,后生无论什么都肯干。
于是第二天,他先在自己房里写好一封密信,假意去提水,经过武家后门时,见两边无人,便将信塞进了门缝。
而后,他便去了东水门外寻饽哥,找了一圈,在汴河北街找见了饽哥。
“饽哥,我又有件好事找你商议。”
“什么好事?”
“娶亲。”
“娶亲?”
“你想不想娶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姑娘?”
饽哥顿时红了脸。
“但我告诉你——你娶不到她。”
饽哥立时愕然。
彭嘴儿便把自己当年求娶春惜不成,后来重遇,昨晚逃走的事情讲给了饽哥听,说得自己都流出泪来,他用袖子擦掉眼泪,才深叹道:“你老哥哥我花了十来年才终于如愿,这苦头你不必去尝。现今有个法子让你立即就能娶到小韭姑娘——”
饽哥听了勒索武家兄弟的计谋后,果然有些犹豫。
彭嘴儿忙道:“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小韭姑娘着想,你知道昨晚春惜跟我说了什么?她说她当年就想嫁我,可只能听父母安排嫁给那个闷头,白白受了这几年苦楚。你那小韭姑娘也一样,她父母怎么肯把她嫁给个卖饼郎?”
饽哥犯愁道:“小韭若不肯跟我走呢?”
“这个包在老哥哥身上,我去替你说。”
饽哥再无话说,害着羞点了点头。
彭嘴儿便叫着饽哥一起去梁家鞍马店,正巧见小韭提着篮子去买东西,他便走上前,笑呵呵叫住:“小韭姑娘。”
小韭回头看着他,有些纳闷,随即望见后面的饽哥,越发诧异。
“我们有件事跟你说,这里不太方便,我们去那边——”
小韭茫茫然跟着他们来到街边墙下。
彭嘴儿笑着问道:“小韭姑娘,你愿不愿意嫁给饽哥?”
小韭先是一愣,随即羞红了小脸,低下头,双手抓着篮子晃来晃去,不答言。
彭嘴儿见饽哥也又红了脸,笑道:“看来是愿意。是不是,小韭姑娘?”
小韭仍低着头,小声说:“他又没请人去我家说媒。”
彭嘴儿忙道:“就算请了媒人,也不中用——我给你说件事——”
小韭忙抬起头,彭嘴儿又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不由得又流下泪来。
小韭听了后,也红了眼圈,说:“我爹也说过,若是乡里,至少要给我找个四等户,若是城里,也得八等户以上的人家。”
彭嘴儿忙道:“全天下都是这样。你们从今天起就死了心吧。除非听我的主意——”
“什么主意?”小韭忙问。
“咱们一起逃走。两家人到外乡找个地方,一起安安生生地过。你若不愿意,那就让你爹娘给你找个人家,让那汉子成天打骂。”
“我爹就成天打骂我娘。”小韭眼圈又红了。
“你看是不是?这天底下你若再想找一个饽哥这样实诚的人,难!”
“那我跟你们走……”
于是小韭回到鞍马店,向店主告了假。彭嘴儿带着她买了些吃食,一起来到五丈河下游的河湾,找见鲁膀子的船。
春惜母子和鲁膀子夫妇都坐在船舱里,彭嘴儿一眼看到春惜,容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秀美,他甚至不敢直视,小心笑了笑。春惜则望着他,微微笑着,全然没有井边偷会时的局促紧张。
彭嘴儿还有事情得办,不敢久留,把小韭交给他们,没敢透露勒索武家的事,只简要说了几句,便匆匆赶回小横桥。
他知道一家银铺暗地里在做假银,就去买了两锭仿制今年新银的假银铤。天黑下来后,他从弟弟彭针儿的药箱里偷了片药膏贴在脸上,才去找到艄公老黄家,交了订金,租下他的小篷船。
而后,他找到等在附近的饽哥,把假银铤交给他。等夜深后,看着饽哥钻进了老黄的船舱底下。
第二天,彭嘴儿一直留在家里,窥探隔壁的情形。果然如他所料,武家兄弟、康游和官府公人全都在岸上监视着那只船,中间并没有去船舱里查看过。直到傍晚,艄公老黄来划走了船,他才放了心,装好那颗珠子,又去探了探康游的口风,饽哥应该是得手了,他便赶往五丈河下游河湾。
等他赶到那片河湾,天已经黑了。他昨天已经告诉鲁膀子,今晚可以把船灯点亮,饽哥万一早到,好寻到这只船。这时,远远就望见了一盏灯光,鲁膀子已经将船划到了河湾。
他高高兴兴上了船,春惜揽着栋儿,和小韭坐在一边,鲁膀子的媳妇阿葱则坐在另一边,小小的舱中挤得满满当当。
他笑着对春惜说:“饽哥随后就到,他来了咱们就走。”
春惜望着他笑着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温柔依顺。从没有哪个女子这样望过他,让他心里一阵醉,一阵痒,一阵慰足。
栋儿却问道:“娘,爹不跟咱们一起去?”
春惜刚低低应答了一声,船外岸上忽然有人叫起来,是康游。
饽哥揣着两锭银铤,沿着漆黑河岸,尽力往东边跑去。
想着马上便可以和小韭一起远走他乡,他心里极欢喜又有些怕,这一天盼了许久,根本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又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脸已经记不得了,但父亲那双手记得很真,摸着他的头,又厚实又暖和。他心里默默说:爹,我给你报仇了。
那天,他把从康潜那里接到的香袋交给后母后,扛着饼笼继续去卖饼。他跑到花百里锦坊,用私攒的钱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香袋。回来时,又见到买干果的刘小肘,想起香袋里的那双耳朵,便买了一饼柿膏儿,撕成两半,用油纸包住塞进香袋里。走到虹桥北街,见卖药的彭针儿,向他买了一大颗润肺的药丸,也装进香袋。他把饼笼寄放到一个认得的食店里,绕道从背街回到家里,见四周无人,才进了门,从床下墙洞里取出父亲的那串钥匙,到后母房中打开柜子和小盒子,换掉了香袋,他见盒子里还有一块旧银,随即生出一个念头,便拿走了那块银子,又去找了一根长麻绳。
他绕路跑到第二甜水巷,果然见弟弟孙圆在吴虫虫的春棠院门前踅来踅去,自然是没有钱,进不去。他走过去取出那块旧银递给孙圆,说自己找到了一个藏银子的秘洞,孙圆一听眼睛顿时亮了,马上要跟他再去多取些,他已经盘算好,得让孙圆先进春棠院见过吴虫虫,好留个凭证,替自己开脱嫌疑。便让孙圆先进去坐坐,一个时辰后在烂柯寺碰头。
饽哥先去取了饼笼,才慢慢走到烂柯寺,等了一阵,孙圆果然赶来了。
饽哥引着孙圆绕到烂柯寺后面,走半里地,有一大片荒宅,曾是一个大族的宅院,多年前那族人得了怪疾,死了大半,请了道士来看,说是有凶煞,剩下的全都搬走,那宅院卖也卖不出去,就荒在那里。饽哥少年时曾和墨儿、孙圆等伙伴来这里玩耍过。
他们走到那院子后面,庭中荒草丛生,庭中央有口井,已经枯了。
走到井边,饽哥说:“那块银子就是从这井里找到的,还有不少,我当时害怕,没敢多拿。”
孙圆有些害怕:“你怎么下去的?”
“那天我是把绳子拴在旁边这棵树上,今天我们两个人,就不必拴了,你下去,我在上面拽着——”饽哥取出了绳子。
“我不敢,哥,还是你下去——”
“我已经下过一回了,这次该你。你若不下去,咱们就回去。”
“那好——”
孙圆看着机灵,其实有些傻,又一直有些怕饽哥,只得将绳子系在腰上,爬上了井沿:“哥,你一定要抓牢……”
“放心。”
饽哥慢慢把孙圆坠下去,等孙圆到了井底,在下面摇了摇绳子,饽哥心一横,手一松,将那根绳子抛进了井里。井底顿时传来孙圆的怪叫,饽哥心里忽然不忍,孙圆从小其实一直都爱跟着他,说什么都听,他们其实是一对好兄弟……想到此,他眼中顿时涌出泪来,但想想父亲被害的那个雨夜,他又咬咬牙,擦掉眼泪,扛起饼笼,离开了那片荒宅。
后母杀了他的父亲,他也要杀了后母的儿子,让她尝一尝亲人被害的滋味。
听到康游的声音,彭嘴儿心里猛地一颤,这些天所有心血顷刻间全都白费。
他慌忙望向春惜,春惜的脸也煞白,栋儿听到他二叔的声音,张口要叫,春惜忙伸出手捂住栋儿的嘴。鲁膀子夫妇和小韭也都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康游叫了两声后,跳上了船板,彭嘴儿知道康游是个武人,自己万万斗不过,只能等着康游掀开帘子,将春惜从自己身边抢走。
不成!没有春惜,我也不必再活!
他从腰间抽出准备好的一把短刀,拔出刀鞘,攥紧了刀柄,等着康游掀帘进来。然而,康游并没有进来,站在船头说:“嫂嫂,请带栋儿出来吧。”听那声音,竟像是背对着船舱。
春惜望了彭嘴儿一眼,小声道:“叔叔……稍等……”边说边望着彭嘴儿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彭嘴儿动手。
彭嘴儿不知道康游为何要背对船舱,但春惜既然这么暗示,自己还疑虑什么?他攥紧短刀,悄悄起身,轻轻掀开帘子,康游果然背身而立。他不再犹豫,抓紧了刀向康游背上狠狠刺去。
刀刺进去了,刺得很深,应该是肺的位置。康游猛地一颤,随后像顿住了一般。这时彭嘴儿已忘记了慌怕,他猛地想起弟弟彭针儿曾说,刀刺在人身上,若不拔出刀,人未必会死。于是他又猛一用力,拔出了刀,血顿时飞射而出,溅了他一身。康游转过身,瞪着眼看着他,他惊得几乎昏过去,但康游随即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彭嘴儿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的头脸血脉胀得像是要爆开一般,他望着船板上的康游,不住念着:怨不得我,是你自找;怨不得我,是你自找……这时,船舱里猛地传出一声尖叫,是小韭。
随即一阵悉率声、咚咚声,小韭从船舱那头跑了出去,跳到岸上,一边哭一边向西边跑去。
彭嘴儿被她的动静惊醒,见小韭的身影迅速隐入漆黑,只听见哭声不断远去。
“你不能走!”彭嘴儿忙也跳下船,追了过去。
第十六章 杀
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柔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周敦颐饽哥一边跑一边寻找着灯光,不知道彭嘴儿说的那只船停在哪里。
无论如何,今晚就能离开这里,丢下后母一个人,看她怎么过!
自从后母盲了之后,家里几乎所有事情都是饽哥做,即便这样,后母也从来没有好好朝他笑过一次。这几天,看着后母为孙圆焦虑啼哭,饽哥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当年父亲被推下水后,他在家里连哭都不敢哭,想父亲时,只能远远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
想到后母那双盲眼,饽哥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内疚,后母是为了救自己才弄瞎了双眼。但他迅即挥掉这个念头,狠狠问道:父亲一条命和她一双眼睛比,哪个重?
他不再乱想,继续往前跑,天太黑,岸边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绊绊,又跑了一阵,眼前亮出一点灯光,是了,就是那只船!他忙加快了速度。
但没跑多久,前面黑暗中忽然传出一阵叫声,女孩子的声音,是小韭!
那叫声十分惊慌,小韭怎么了?
他慌起来,拼命往前奔去,一不留神猛地摔倒在地上,疼得涌出泪来,但前面又传来小韭的惊叫,他忙爬起来,忍着痛,瘸拐着尽力往前赶去,前面小韭哭叫起来,似乎是在和人争扯。
那灯光终于越来越近,渐渐能辨清那只船了。但小韭的声音却在前面漆黑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跑了一阵,他终于看到了一团身影,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个是小韭,另一个似乎是彭嘴儿,两个人扭挣着往船边靠近。
两人身影接近船头的灯光时,饽哥才辨认出来:小韭似乎不肯上船,彭嘴儿硬拽着她,想往船上拉。小韭一直在哭喊。两人争扯了一会儿,小韭忽然挣脱,转身往饽哥这个方向跑来,彭嘴儿忙又追了上去。
饽哥仍不明白究竟是为何,但已没有余力去想,唯有拼命前奔。
终于,他渐渐接近了,依稀能辨出小韭正快步朝自己奔来,但这时彭嘴儿也已经追上小韭,小韭又被拽住,仍在哭叫着挣扎,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也不再喊叫。
饽哥心里涌起一阵惊恐,疯了一样奔过去,走近时,见彭嘴儿喘着粗气呆呆站着,小韭却倒在地上。饽哥扑跪到小韭身旁,小韭一动不动,他伸出手去摇,仍没有回应。
小韭死了?!
他忙抬头望向彭嘴儿,彭嘴儿张着双手,看不清脸,但隐微船灯映照下,神色十分惶恐。
饽哥又低头望向黑影中的小韭,仍一动不动。一年多来,他一直偷偷盼着能牵一牵小韭的手,摸一摸这娇小的身子。然而此刻,他却空张着两只手,不敢再碰小韭的身子。
一股悲怒火一般从心底蹿出,化成一声嘶喊,简直要将心劈裂。他猛地抽出自己带的短刀,又嘶喊了一声,站起身就朝彭嘴儿戳去。彭嘴儿还在发愣,刀尖刺进他的腹部。饽哥却已经疯了一般,拔出刀又继续猛扎,一刀又一刀……夜太黑,墨儿骑着马不敢跑得太快,也不知道饽哥、彭嘴儿究竟逃往了哪里,只能依着武翔所言,一路往东追。
彭嘴儿拐带了春惜,饽哥又有小韭,几人要想离开,走水路最稳便。于是他便沿着河岸搜寻。五丈河上船只平日就远少于汴河,又多是京东路的粮船,眼下还没到运粮时节,再加上是夜晚,河面上只看到几只夜泊的货船。只亮着微弱灯光,彭嘴儿应该不会藏身在这些船里等人来捉。
墨儿又往下游行了一段,过了官家船坞后,四周越发漆黑寂静,河面上更看不到船影。他想,饽哥从艄公老黄的船舱里爬出来后,带着两锭银铤去和彭嘴儿会合,彭嘴儿自然会选僻静的地方等着。墨儿便继续驱马往下游寻去。
又行了一段,前面亮出了一点灯光,他忙驱马加速,往灯光处奔去。奔了一阵,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嘶喊,又像哭又像骂,似乎是饽哥的声音。
等他奔近时,见一个汉子提着盏灯笼站在小径旁,竟是汴河艄公鲁膀子,他身旁站着两个妇人和一个孩童,其中一个妇人是鲁膀子的媳妇阿葱,另一个面容姣好,用双臂将那孩童揽在怀里,应该正是康潜的妻儿。灯光映照之下,三个人都脸色苍白,一起惊望着地上,墨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见暗影中一个年轻后生弓着背跪在地上,垂头呜咽哭泣,是饽哥。而饽哥身边,似乎躺着两个人,都不动弹。
墨儿忙跳下马,奔了过去,才看清地上躺的是彭嘴儿和小韭。小韭一动不动,彭嘴儿则满胸满腹都是伤口,血水将整个前襟几乎浸遍。饽哥右手边地上掉了把短刀,似乎沾满了血。
见到这惨状,墨儿一阵悲惊,他忙俯身去查看小韭,没有鼻息和脉搏,已经死去。看这情势,他大致明白,恐怕是彭嘴儿先杀了小韭,饽哥急怒之下,又杀了彭嘴儿。彭嘴儿行凶,则恐怕是为小韭不愿跟他走,想要逃回去,他怕小韭走漏风声,惊动官府,或是真的动了杀念,或是惊慌之下捂住小韭口鼻,勒住小韭脖颈,误杀了小韭。
但康游在哪里?他先追了过来,自己一路都没见到人影,难道康游追错方向了?墨儿忙抬起头,却见鲁膀子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夫妇两个慢慢往后退,随即一起转身往那只船跑去。
墨儿忙叫道:“你们不要走!得做个证见!”
鲁膀子夫妇听了,反倒加快脚步,慌忙跑到岸边跳上了船。墨儿急忙追了过去,鲁膀子将灯笼交给阿葱,随即掣起船篙插入水中,就要撑船。墨儿觉得纳闷,他们为何这么害怕?等他追到岸边时,船已经撑开,墨儿一眼望见船头趴着个人,灯笼照耀下,那人背上一片血红,似乎是康游。
“不许走!”墨儿大叫着往水里奔去。但鲁膀子却拼命撑着船篙,船很快划到河中央,向下游漂去。墨儿只得回到岸上,急跑回去寻自己的马。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几点火把亮光,从西边飞奔而来,很快到了近前,是万福和四个弓手。
墨儿忙道:“万大哥,快追那只船,不能让他们逃走!”
万福听到,立即扬手号令,率四个弓手一起往前追去。
墨儿便留下来看着饽哥和春惜母子。饽哥已经停止呜咽,但仍跪伏在小韭身旁,不停晃着身子,竟像是得了癔症。春惜则揽着儿子,静静站在那里,漆黑中看不到神情。
墨儿轻声问道:“你可是康大嫂?”
春惜没有答言。
墨儿又问:“康潜大哥已经身亡,你可知道?”
黑暗中,春惜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但仍不说话。
墨儿忽然明白,并非是彭嘴儿诱骗她逃走,而是两人合谋。看来两人早有旧情,彭嘴儿去年搬到康家隔壁,恐怕正是为此。众人这些天想尽办法要营救的人,其实早就想逃走……这时,栋儿忽然问道:“娘,身亡是啥?爹怎么了?”
春惜却没有回答,半晌,才轻声道:“你知道他死了,为何不等一等,正正当当向我提亲?”
墨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才明白,春惜是在对地上的彭嘴儿说话。
春惜继续道:“你又何必要逃?更何苦做出这些事?我本已是死了心的人,你却把我叫醒,我醒了,你却走了……”
她啜泣起来,再说不下去,黑暗中只听到她极力克制却终难抑止的低低呜咽声。
墨儿心中一阵悲乱,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这件事竟会让四个人丧命,更勾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凄情悲绪。
正在伤怀,东边传来万福和弓手们的呼喝声:“再不停下就射箭了!”随即嗖嗖两声破空之响,紧接着便是阿葱的惊叫声。墨儿忙望向河中,见两支箭矢射到了船篷上,鲁膀子慌忙停住手,不敢再继续撑船。
万福又喝道:“把船划回来!”
鲁膀子犹疑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水中。
“快下去追!”万福命令道。
扑通、扑通……连着四声投水声,四个弓手跳进河中,两个去追鲁膀子,两个游到船边,爬了上去,将船撑了回来,押着阿葱下了船。
阿葱不住地哭着:“不关我的事,船上男的和岸上小姑娘都是彭嘴儿杀的,彭嘴儿是饽哥杀的!”
万福驱马过来,举着火把照向阿葱,叫道:“昨天到处找你们夫妇两个找不见,竟然躲在这里!”
阿葱又哭起来:“那个术士也不关我的事,那天术士把我赶下船去了!”
“关不关,等回去再说——”万福指着春惜和饽哥,吩咐那两个弓手,“这对母子和饽哥也一起押回去。”
饽哥听见,慢慢站起身来,悲沉着脸,望着墨儿道:“有件事要拜托你。”
墨儿忙道:“你说。”
“我弟弟孙圆,他在烂柯寺后面那个荒宅子的井里。还有,替我回去告诉我娘,她给我的那些银子我没有拿,放在弟弟枕头下面。”
墨儿独自挑着盏灯笼,骑马来到烂柯寺后的那座荒宅,这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下,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一些虫鸣。那宅子的门扇早已被人卸掉,只露出一个黑洞。墨儿下了马,向里望去,门洞内庭院中生满荒草,一片荒败幽深。一阵夜风吹过,那些荒草簌簌颤动,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虽然幼年时曾来过这里,但那是几个人结伴,又是白天,并不觉得如何。这时独自一人,又是黑夜,心底升起一阵惧意。但想着饽哥应该不会说谎,孙圆在这后院的井里,便将马拴在门外一棵柳树上,提着灯笼、壮着胆子小心走了进去。
庭院荒草中间有一道被人踩过的痕迹,应该是饽哥踩的,墨儿便沿着这条路径穿过前庭,又小心走过空荡荡厅堂,来到后院。后院荒草藤蔓越发茂密,那口井就在院子右边墙根下,只能勉强看到井沿。墨儿顺着后廊慢慢走过去,拨开廊外一丛藤草,刚迈出腿,忽然听到扑棱棱一阵刺耳乱响,吓得他猛地一哆嗦,几只鸟飞腾四散,原来是惊到了宿鸟。
墨儿擦掉额头冷汗,定了定神,才小心走到井边。井沿周围也生满野草,不过被人拨开踩踏过。墨儿将灯笼伸到井口,小心探头向下望去,井里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孙圆是清明那天下午失踪,至今已经这么多天,就算他在井底,恐怕也早已死了。墨儿这才后悔起来,刚才不该谢绝万福,该让个弓手一起来。
他又将灯笼往井下伸去,抻着脖子向下探看,仍是黑洞洞看不到什么。正在尽力探寻,井底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哥!”
墨儿惊了一跳,猛地又打了个冷战,手一颤,灯笼险些掉下去。
井底那声音再次响起:“哥!哥!是你吗?哥?”
似乎是孙圆的声音!
墨儿忙大声问道:“孙圆!孙圆是你吗?”
“是!是!你是谁?快救我出去!”
墨儿忙将灯笼挂在旁边树杈上,取下肩头斜挎的那捆绳子,是方才向武翔家借的。他将绳头用力抛下井中,另一头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死死攥住。不一会儿,绳子被拉紧,颤动起来,孙圆在井底叫道:“好人!我爬不动,你拉我!”
墨儿忙抓紧绳子拼力往后拉拽,费了不少工夫,终于见一个身影从井口爬了上来,果然是孙圆,头发蓬乱,面色惨白,但看动作,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他爬下井沿,跌坐在地上,忽然呜呜哭起来,边哭边抬头望向墨儿:“墨儿哥?谢谢你!谢谢!”
“你在井底这么多天,竟然还能活着?”
“是我哥,他隔一天就往井里扔几个饼、一袋水,可就是不让我上来!呜呜……”
墨儿把孙圆送回了家,尹氏猛地听到儿子声音,一把抓住,顿时哭起来。
墨儿悄悄离开,骑上马向家里行去。康潜、康游、彭嘴儿和小韭相继送命,饽哥又犯下杀人之罪,让他悲郁莫名。这时见到尹氏母子抱头喜泣,才稍稍有些宽慰。
这时天色已经微亮,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街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穿出汴河南街,沿着野外那条土路行了一阵,墨儿忽然看见前面隐约有两个人,站在一棵大柳树下,那两人也似乎发觉了他,原本倚在树上,这时一齐站直了身子。墨儿顿时觉得不对。
虽然这里是城郊,但人户密集,监察又严,从来没有过剪径的盗贼,最多只有些泼皮无赖,但也不会在凌晨劫道。墨儿略想了想,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香袋。
那香袋里是珠子和耳朵。珠子是从彭嘴儿身上搜出来的,回到小横桥后,万福又带着弓手去搜了彭嘴儿家,从他床下一个坛子里搜出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对已经腐烂的耳朵。这两样东西是追查幕后真凶的仅有线索,墨儿便向万福借了来。
前面这两人难道是为这个?
墨儿有些怕,想掉转马头,但这两人若真是为了这两样东西而来,就算今天躲开,明天恐怕仍要来纠缠。他自幼跟着哥哥习武,虽然没有和人真的对斗过,但心想对付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他继续不快不慢向前行去,心下却已做好了防备。快要走近时,前面那两人忽然一起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各自蒙在了脸上,其中一人走到了路的另一边。墨儿这时才依稀看到,两人腰间都挂着刀。
他们难道不怕我逃走?墨儿不由得扭头往后一望,身后不远处竟也有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也都腰间挂刀,用帕子蒙着脸,一起从后面向他逼近。而路两边则是灌田的沟渠,马未必能越得过。就算能越过,两边都是新翻垦的田地,马也跑不快。
墨儿原还想设法制伏前面两人,从他们嘴里掏出些线索,但现在以一敌四,便很危险,不过也越发确信,这四人是为香袋而来。他不由得有些紧张,攥紧了手里的马鞭,这是他唯一的兵器。只能设法脱困,保住香袋不被夺去。
前面两人迎向他,慢慢逼近。微曦之中,墨儿隐约发现,路中间有根绳子一荡一荡,两人竟然扯着根绳索,显然是用来绊马。听脚步,后面两人似乎也加快了脚步。沉住气,莫慌,墨儿不住提醒自己,仍旧不疾不徐向前行去,心里却急急盘算对策,眼下情势,只能攻其不备。
距离前面两人只有一丈多远时,他猛地扬手,向马臀抽了一鞭,那马咆哮一声,顿时加速,向前冲去。前面两人惊了一跳,忙停住脚,扯紧了绳子。
墨儿继续驱马急冲,眼看要到绳索前,他双腿一夹,猛地一勒缰绳,那马扬起前蹄,又咆哮一声,马头应手一偏,马身也随即横转。这时,墨儿已经腾身一旋,双手抓牢马鞍,身子凌空,使出“鞍上横渡”,一脚踢向右边那人,那人根本没有防备,一脚正中颈项,那人惨叫一声,顿时倒地。墨儿双脚落地,随着马疾奔了几步,已经来到左边那人近前。那人正在惊惶,墨儿腾身一脚,脚尖踢中那人前胸,这一脚极重,那人也痛叫一人,倒坐到地上。
这时后面两人已经追了过来,一人举刀劈向马头,一人则向墨儿砍来。墨儿忙用左脚跨蹬,左手抓鞍,驱马在原地嘶鸣着急转了半圈,躲过马头那一刀。随即他前身横斜,头离地只有一尺,避过砍向自己那刀,右手执马鞭反手一抽,正抽中那人大腿,那人怪叫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另一人再次挥刀向墨儿砍来,墨儿陡然翻身,让过那刀,在马上狠狠一抽,抽中那人手臂,钢刀顿时落地。
墨儿才在马上坐稳,前面两人已经爬起,一齐拔刀向他攻来……
金篇 范楼案
第一章 无头尸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李清照“五花丛里英雄辈,倚玉偎香不暂离,做得个风流第一……”
清明正午,汴河大街、香染街口孙羊店三楼西厢房里,两个客人坐着喝酒说话,旁边一个女子在唱曲。那女子名叫池了了,二十出头,外面穿着件半旧的碎叶纹靛锦镶边的无袖紫色缎褙子,里面是半旧的百合色罗衫和水红抹胸,下身是半旧紫色罗裙。虽然是南方人,她却生得不够灵秀,脸盘子略方了些,又常日在街巷串走,皮肤不够白细,幸而一双水杏眼,极有神采。
她的歌喉被风尘磨久了,也少了甜润,再欢喜的曲子,唱出来总有一丝涩意。不过,她天生记性好,熟记了十几套大曲、几百首辞令,又自小苦练过琵琶。加之能沉得住气,从不怯场,走到哪里都不会失手。今天所唱这套《圆里圆》她更是熟得不得了,唱过何止数百遍,今天却几次忘词,几次走腔,几次按错弦位,甚而想摔了琵琶。
好不容易才算唱完《圆里圆》最后一支尾曲。
她不是正路上的歌妓,入不了妓籍,汴京各家妓团乐社也都不收纳她。她惯于单走,索性就一个人到处赶趁酒宴茶会,京城把她这种乐人唤作“歧路人”,又叫“打酒坐”。这孙羊店是京城酒楼七十二家正店之一,自家就雇有数十个正籍妓女,说起来根本没有池了了进去唱的余地。只因她平日和店里主管、大伯们往来言谈得好,白天若有空缺,偶尔会叫她来陪客。
今天,店里祝大伯知道她遇了事,一个月都没出来唱,才托信让她来。她不好推辞,只好强打起精神出来。谁知道,才进城门,就见到曹喜——那个凶手,他竟被放了出来,和他父亲曹大元并肩骑着驴,边走边笑,好不畅快。他高昂着头,那得意模样,看来是完全没事了,以至于都没看见池了了。
池了了才稍稍平复的心,顿时又翻腾起来。
一个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又涌现眼前。董谦躺在墙边,脖颈处被齐齐斩断,不见了头颅,血流了一地,甚至都还没冷。而当时,曹喜站在一旁,装作一脸吃惊,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到孙羊店,见了客人,坐下来开唱时,她一直念着千万不要辜负祝大伯好意,才勉强撑下来。幸而客人们谈兴欢浓,并不在意她唱得如何。唱完了,客人也并不知道。池了了不好插嘴告退,只好坐着等,脸上连笑都挂不住。
客人面前,哭丧着脸是最大忌讳。这些年,她也早就练成了两张脸,不管心里如何,外面那张脸总能笑得合适,不让客人厌烦。今天,外面那张脸却像脂粉被汗渍,再遮不住里面的烦乱了。
过了一阵,两位客人终于起身,做东的是个瘦子,他人瘦,出手更瘦,说没有散碎银子,也没带铜钱,方才他一直用一根银耳挖的尖头剔牙,就顺手将那耳挖赏给池了了。这耳挖不到一钱重,满算也就值一百五十文。这两年物价腾贵,尤其方腊在东南闹事,漕运大减,一斗米都涨到三百文。若是往常,池了了绝不会轻易放过,总要尽力奉承,多讨要一些,但今天哪有心思?她勉强笑着道谢接过,送客人出去。
客人走后,她失魂落魄呆坐了一会儿,见桌上有碗粉羹客人并没有动,就从放在墙角的青布包袱里取出一个朱地剔黑半旧的小圆食盒,将那碗粉羹倒进食盒,盖紧放进包袱包好。
临出门前,她走到窗口望了一眼,看见街对角一家人正在说笑,其中一个年轻姑娘看着眼熟,她心里一动:那不是赵瓣儿吗?瓣儿姑娘的哥哥赵不尤是京城有名的“疤面判官”,他或许能拆穿曹喜那凶手的杀人真相?不过,赵不尤平日只是替人写讼状,似乎并不去查探案子。而且……我算什么呢?就算董家没人了,告状也轮不到我呀。
站在窗边,她犹豫起来,打算撒手不管,但又想到董谦之死全因自己而起,怎么能忍心不管?
这时,街对面,瓣儿的嫂嫂抱着孩子,上了一顶雇来的轿子,瓣儿则跟在轿子旁。她们要走了,无论如何也要试试,不能让曹喜那凶手就这么逍遥逃罪。瓣儿姑娘很热心,先找她说说看。池了了心一横,忙跑下楼来,刚出了酒楼大门,就和一个落魄道士撞到一起,道士忙连声道歉,池了了却全没听见。
赵瓣儿刚好走到孙羊店门前,池了了迎过去唤道:“瓣儿姑娘!”
赵瓣儿看到她,顿时笑着抓住她的手:“了了?”
去年,池了了被唤去箪瓢巷一户人家酒宴上唱曲,在巷子里,不小心被一块石子崴了脚,跌倒在地上,正跌在瓣儿家门前。瓣儿刚巧出来见到,跑过来扶起她,强邀她挪进屋里。赶紧去烧了水,用热水帕子替她敷脚,又找了跌打药给她敷上。
尽管这些年她也遇到过不少热心、善心人,不过大半都是男子或妇人,极少接近闺阁中的女儿,更难得如此善遇。她发觉瓣儿不是那等藏养起来不通世事的一般女儿家,相反,瓣儿极有见识,没问就已经知道池了了的营生,而且既不惊怕,也不好奇,既没嫌弃,也没怜悯,聊起来就像是说农人务农、工匠做工一般。
闲聊中,她才知道,瓣儿的哥哥竟是汴京五绝的讼绝赵不尤。那天赵不尤夫妇去朋友家中赴宴,并不在家。池了了环视屋里房外,一座极平常的小宅院,家具陈设,也都素朴简省,皇家贵胄竟住在这种地方。再看瓣儿衣饰,甚至不及汴京中等人家的女儿。她心里纳闷,却没多问。
傍晚,瓣儿又让家里的那个厨妇夏嫂出去雇来顶轿子,扶着池了了上了轿,又给她包了些药,仔细嘱咐一番,才让轿夫起轿。
那次别后,池了了多次想去拜谢瓣儿,却顾虑自家身份,怕沾染了瓣儿名声,所以最终没有去。
“瓣儿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一直念着要去谢你——”
“那有什么?我早忘了,你就更不必放在心上。”瓣儿仍笑吟吟的。
她的笑颜让池了了安心不少,便直话直说:“有件事,又要劳烦你。”
“你等等!”瓣儿跑到轿子边,隔着帘子道,“嫂嫂,你和琥儿先走,我说两句话就来。”
“好的,不要乱走,要去哪里,让墨儿陪着你。”轿子里声音十分温婉。
“放心,说完话,我就马上回去。”
瓣儿回身拉住池了了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东水门城墙脚边。
“什么事?说吧。”
“一个月前,陈州门外,范楼的无头尸案,你听说了吗?”
“嗯。”
“我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我能做什么呢?”
“凶手曹喜被放出来了。你能帮我求求你哥哥,为董谦申冤,讨回公道吗?”
“这个案子和你有关?”
“那天我也在范楼,和他们在一起。”
“那个唱曲的原来是你?”
“你愿意帮我吗?”
瓣儿低眼略想了想:“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明早你来我家,我再告诉你。”
“谢谢你,瓣儿姑娘。”
“‘瓣儿’就成,‘姑娘’免掉。”
瓣儿微微一笑,转身轻快走远,却不是出城追轿子,而是朝城里去,花朵逐春水一般,隐没于熙攘人群中。
池了了望着瓣儿拐到香染街,再看不见,便出了东水门,慢慢走着,心里一直念着董谦的事。
刚走过护龙桥,正要往北转回家去,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儿子有七尺高,身材有些魁梧,皮肤微有些黑,穿着件白布襕衫,这是他的像……”
一听声音,池了了就知道是董谦的父亲董修章。董修章已经年过七十,在太子中宫府任小学教授。他半弓着背,须发眉毛花白,目光发昏,脸上布满深纹。才一个月,原本微胖的身材已变得瘦弱。虽然认了尸,也许是伤痛过极,后来他却不信自己儿子死了,这一阵,常见他在街头,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他儿子。
这时,他正在曾胖川饭店边询问一个老妇,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颤着手递给那老妇看。池了了瞧着难过,便走过去,小心问候:“董伯伯。”
董修章扭头看到她,脸色忽变,浑浊的老眼顿时射出精光,凹瘪的嘴抖了一阵,猛然举起手中的黄杨木拐杖,朝池了了挥打过来。池了了毫无防备,被他重重打中肩膀,手里拎的布兜顿时撒手,掉落在地。董修章使力过猛,自己也险些摔倒,他却不停手,刚站稳了脚,旋即大声骂着,继续挥杖打过来:“死娼妇、贼娼妇!就是你害死我儿!”
周围人顿时望了过来,池了了羞红了脸,却又不忍辩解,只得小心避了几步。
那老妇带着个小孙子,那小孩儿正在董修章腿边玩,被董修章撞了一下,跌在地上,哭了起来。老妇忙去抱起孙儿,朝董修章嚷起来:“老柴棍,昏了头了?你打人,踢我孙儿做什么?”
董修章被骂得愣住,横握着杖子,喘着粗气顿在原地。旁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赶了过来,池了了也见过,是董修章的老仆人吴泗,吴泗搀住董修章:“老相公,莫跟这起人计较,回家去吧。”他小心劝着董修章,扶着走开。董修章边走边回头瞪池了了,仍骂声不绝。
池了了望着董修章,满心难过,倒想让他多打几杖,多消一些他心头的悲愤。老人家恐怕还不知道凶手曹喜已被放了出来。等董修章走远,她才俯身抓起布兜,兜里的食盒摔开了,汤水洒了一半,她扣好食盒,并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朝北向烂柯寺那边走去。
她住在烂柯寺后边,和义父、义兄三人合赁的一小院屋宅。
她的义父鼓儿封手虽有些残疾,但敲得一手好鼓;义兄萧逸水懂音律,又会填词,专给京城妓女们谱新曲、填新词。两人都是池了了来京城后相识的,这几年,他们三个住在一处,已经情同父子兄妹。
经过烂柯寺,寺里的小和尚弈心站在门边张望,见到池了了,弈心双手合十,向她行礼道:“女施主一片慈悲,善哉!”
池了了一愣,随即明白,这里离曾胖川饭店只有百十步,弈心刚才可能远远望到了她挨董修章打。弈心小和尚只有十七八岁,性情极好,任你怎么说他,都从不生恼。池了了平日常常逗他,叫他“小瓠瓜”。可今天哪里有心思?只涩笑了下,便朝家走去。
弈心在身后依然念叨着:“有负于人,被责,而能不怨,难;无负于人,被责,而能不怨,更难;不但不怨,反生慈悲,难上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池了了到门前一看,大门锁着,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见院中屋里干干净净,不由得惭愧起来,深叹口气:这个封伯呀……这几天,萧逸水被妓馆请去帮忙料理寒食清明会。鼓儿封受了风寒,一直卧病在床。池了了又失魂落魄,根本没有心思清扫房屋,所以房中一直凌乱不堪。今天她特意早点回来,本想也该清扫洗刷一番了,谁知道鼓儿封已将里里外外都打整干净。
她取出布兜里的食盒,粉羹只剩一小半,因鼓儿封爱吃,她才带了回来,现在连一小碗都不够了。她越发沮丧,呆呆坐着,正在气闷,门忽然推开,一个粗沙般的笑声传了进来,是鼓儿封。
鼓儿封年近五十,身材瘦长,穿着件干净的旧青衫,骨骼锋棱,一身的清硬之气。池了了见他面带笑意,早上还有些委顿,这时神气却很是清爽。
池了了站起身埋怨道:“不好好养病,你跑哪里去了?让你不要乱动,等我回来再收拾清扫屋子,就是不听。”
鼓儿封笑着道:“我已经好了,躺了这许多天,动一动才好。”
“你刚才在哪里,我怎么没见你?”
“随处走了走。”
池了了见鼓儿封脸上虽然笑着,眼神却露出关切之意,刚才自己挨董修章打骂,封伯恐怕也看到了。
果然,鼓儿封坐下来后,收起了笑,温声道:“阿了,那件事并不能怨你,你也并没有亏欠他们什么,以后不要再去接近那董朝奉了。”
池了了勉强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他老年丧子,看着太凄凉了。何况,我的确欠他儿子一份情。那天要不是他护着我,也就不会和曹喜结怨……对了,封伯,被你说中了,曹喜被放出来了,上午我出门就看到他。”
“我也看到了。”
那件无头尸案发生后,池了了曾和鼓儿封、萧逸水多次争论过,鼓儿封始终不信曹喜是真凶,因此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虽然随即掩饰过去。池了了却一眼看到,立刻嘟起嘴:“封伯,你先别忙着得意,我已经求了疤面判官帮忙查这个案子。”
“‘讼绝’赵不尤?那太好了!若是有他出手,这案子也许有望能破。”
“就算赵判官破不了,我自己也要把它查清楚。我不信它能瞒一辈子,瞒住所有人!”
和池了了分手后,赵瓣儿转身往城里走去,回到香染街路口时,躲到一个胖子身后。
其实,不少人仍围在书讼摊的凉棚边,人缝里能望见哥哥赵不尤和墨儿正在跟一个主顾说话,根本看不到她,她忍不住伸舌偷笑了一下,放心拐进香染街。
等会儿要走好几里路,她又一向不爱坐轿子,拘在个木箱子里不自在,让人抬着,更不安心。这街上有家梁家鞍马雇赁店,今天刚巧穿着前后开衩的旋裙,正好骑驴,就找了过去。店里一个小姑娘笑着迎上来,穿着翠绿的衫儿,戴了个双螺假髻,没戴稳,一动就晃颤,眉毛画得浓黑,眉心贴着鹅黄花钿,一看便是学京城最时兴的妆样儿,却没学像。
瓣儿没在这家租过驴子,担心没有抵押钱,正要问价,一个壮妇人笑着迎了出来:“赵姑娘啊,你要租马还是驴子?”
“大嫂认得我?我租驴子。不过,没带抵押钱……”
“怎么认不得呢?你是赵大判官的妹子啊。一头驴值什么钱?赵姑娘骑去就是了,赵大判官去年帮我家解了那桩大麻烦,还没好好答谢过呢。小韭,快去把那头白花驴牵出来!换套干净鞍垫。”
“那太好了,谢谢大嫂。我先把一天的钱付了。”
瓣儿按时价,取出一陌铜钱,那妇人连声辞让,瓣儿执意再三,妇人才笑着收了。小韭已牵出一头青毛白花的驴子,瓣儿道声谢,骑着驴子走了。
她向北穿出香染街,折向西进了内城,到了相国寺北门外的寺北街,这街上有很多南食店。她找到祝顺鸭鹅店,要了一爿白炸春鹅,又添了五对糟鹅掌,正好凑成一陌钱,让伙计用油纸包好,提着鹅,骑了驴,一路向南,笔直朝陈州门走去。
汴京城南有三座城门,陈州门在最东。出了陈州门,继续往南,一条横街,是清仁巷,范楼就在左边巷口,斜对着太学外舍、辟雍东门。
瓣儿没有停留,骑着驴慢慢在街沿上边行边看。范楼是两层楼,气派虽不及京里那些正店,却也足够敞阔。楼下大厅看起来能摆几十张桌,楼上临街十间单间。但店里似乎有些冷清,没有多少客人,恐怕是那桩无头尸案晦气未散,余慑还在,人都不敢来。
那案子发生在二楼中间的那间,不知是第五间,还是第六间?
那两扇窗都紧闭着,看不出什么来,若真要查这案子,还得到里面仔细踏勘。她轻轻一踢,催驴走快,离开了范楼,向东面行去。
上个月,范楼无头尸案很闹了一阵子。
两个前科进士去范楼喝酒,一个叫董谦,一个叫曹喜,还请了唱曲的池了了。池了了中途离开了,董谦和曹喜继续喝,门关着。店里伙计去上菜,却发现,曹喜喝醉,趴在桌上,董谦则躺在地上,流了一大摊血,已经死去。而且,头不见了。
官府的人去查勘,房间内不见刀斧等凶器,董谦的头更不知去向。旁边隔间里喝酒的人都不曾听到打斗喊叫声。曹喜身上并没有血迹,他声称自己喝醉了,并不知情。官府羁押了曹喜,但他当时虽然人在凶案房间内,却找不到其他杀人证据,因此难以结案。
京城太大,事太多,才十来天,人们就去赶趁其他新鲜事,这两天已经很少有人说了。当时赵不尤也曾动过心,不过案子已收归开封府,府里并没有来邀他相助,他也就作罢了。
瓣儿记得,那天聊起无头尸案来,哥哥说验尸的仵作是吴盘石。赵不尤一向只依理行事,并不去阿附贵要,倒是嫂嫂温悦替他着想,说常年帮人诉讼,免不了和官府各级人物打交道,虽不必巴结,但也不该过于疏冷自傲。因此,凡哥哥办的讼案,所遇的官府人等,嫂嫂都细心留意,各人性情如何,喜好如何,每逢年节,都要一一送些薄礼过去。礼虽轻,不值什么钱,却都用了巧心思,清雅不俗,倒比那些重礼更令人欣喜。
瓣儿一直帮嫂嫂打理礼物,也很熟悉这些人。知道吴盘石是江南人,爱吃鹅肉。所以特地去了京城最好的南食鹅店,花了些钱,备了份礼。她只知道吴盘石住在城东南外木柴巷,就往那边赶去。
每天看墨儿跟着哥哥办事,她心里好不羡慕,只恨自己是女儿身,诸事不便。池了了托她这件事,勾起了她的心事,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活这么大,从来没正经做过什么事,甚至连门都难得出几回。历朝历代,都有奇女子,都做过些惊天动地、青史留名的事来,自己虽不敢比她们,却也不该将青春白白虚耗在闺阁之中。她虽然爱笑,每每于深夜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在锦被里偷偷落泪。
所以,她决计去办这件事。
哥哥嫂嫂恐怕不会答应,那我就偷偷去查,趁着还没嫁人,好歹该做一桩不寻常的事,往后老了、闲了,才好回想。
想到“嫁人”,她顿时羞红了脸,忍不住自个儿笑出声来,惊得路边柳梢上两只鸟儿飞鸣而去。幸而路上没有什么人,春风微漾,满眼新绿,驴儿跑得轻快,驴铃叮当悦耳,一派春日好光景。想起自己最爱的当世女词家李清照那些小令,她也兴起,在驴背上自填了一首《如梦令》。
独自骑驴漫喜,闲惹流莺非议。碧草重芳情,纵使东风无意。不弃,不弃,那怕此路迢递。
第二章 尸检验状
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李清照
来到木柴巷,瓣儿打问到吴盘石的家。
她来到门前,下了驴,轻轻叩门,半晌门才打开,是一个矮胖和气的妇人,望着她有些纳闷:“你是?”
“婶子,我是赵不尤的妹妹,叫赵瓣儿。有事来请教吴大伯。”
“赵姑娘啊,快请进!”
瓣儿牵驴进到院里,将驴子拴在门边木桩上,才回转身,见一个高瘦的老年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见过,是吴盘石。恐怕是由于常年查验尸体,吴盘石神情始终冷郁郁的:“你是赵将军的妹妹?”
她忙恭恭敬敬答道:“对。吴大伯,我叫赵瓣儿,这是我哥哥让我送来的祝顺鹅,他说这几年常劳烦您,正好过节,略表一点谢意。”
吴盘石露出一丝笑:“这怎么敢?前日刚收到赵将军送来的江南扇子,还没去当面道谢,这又……”
“哥哥说,若不是吴大伯眼力老到、行事谨细,好几桩疑案就都沉埋地下了。”
瓣儿把鹅递给了吴妻,两下推拒了一阵,吴盘石才让妻子收下拿进去。
瓣儿忙道:“我今天来,还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说。”
“想请教一下吴大伯,一个月前,范楼那桩无头尸案。”
“莫非府里请赵将军来查这案子?”
“没有,哥哥只是觉得好奇,让我顺便请教吴大伯。”
“赵将军想知道什么?”
“那尸体有没有什么疑点?”
“最大疑点便是头颅不知所在。”
“其他呢?”
“尸体全身其他地方都没有伤痕,死因可能有二,一是被捂住口鼻闷死,二是重击头部致死。”
“会不会是毒死呢?”
“不会,指甲、皮肤都没有青黑迹象。”
“还有呢?”
“尸体颈部切口断面平滑,没有伤到骨头,是从骨缝间割开,刀法相当老练。”
“吴大伯相信凶手是和死者一起喝酒的曹喜吗?”
“我只勘验尸体死因,其他不敢乱说。不过,那看伤口和血迹,是才行凶不久,但曹喜手上、身上均没有血迹。我还抄录了一份尸检验状,你可以拿回去给赵将军看看。初检、复检都有,初检仵作是白石街的姚禾。”
吴盘石回身进屋,取出一卷纸递给瓣儿,瓣儿接过来忙连声谢过,告别了吴盘石夫妇。
走到途中,她将驴停在路边,取出那卷纸,在夕阳下细看。
那是范楼无头尸案的尸检验状副本,正本一式三份,官厅、尸检官和死者血亲各留一份。想来是吴盘石行事谨慎细心,抄录了一份,自己留存。
尸检分初检和复检两次,分派两拨人检验,吴盘石是复检仵作,瓣儿先看初检验状。
开封府验状宣和三年第八十七号
二月初十日未时,据董修章讼状乞检尸首。开封府左厢推官于当日申时差人吏廖旺赉牒左厢公事干当官初检。本官廨舍至泊尸地头计三里。
初检官:左厢公事干当官岳启德
申时一刻承受,将带仵作人姚禾,人吏刘一、章起,于三十日申时三刻到太学辟雍东坊清仁巷范楼,集坊正张武盐、坊副万威千、已死人亲父董修章,初检到已死人头颅被割,系要害致命,身死分明,各于验状亲签。
死人尸首在范楼二楼左六间内,东西向仰躺于地,身距南墙六寸,距北墙七尺三寸,距东墙三尺六寸,足距西墙二尺五寸。尸身无头,正、背、左侧、右侧皆无伤痕,无中毒征兆,颈项切口伤面平滑。外衣白布襕衫,内衣白布衫,白布裤,白布袜,足黑布履。腰系一青锦袋,内有钱一百三十七文,墨丸两颗,纸笺三张,药单一张,发丝一缕。死人亲父董修章检视,除发丝外,确为其子董谦衣物。
仵作人 姚禾 人吏 刘一 章起
坊正 张武盐 坊副万威千
已死人亲父 董修章
左厢公事干当官 岳启德 押
瓣儿又读复检状,吴盘石是当天两个时辰后去范楼复检,和初检并没有什么出入改动。她收好两份验状,站在路边细想:董谦为何被杀?他只是一个太学生,家境一般,并没有多少钱财,杀他一定不是谋财。当时屋中只有他和曹喜两人,曹喜真是凶手?但为何身上没有血迹?他被捕后始终拒不承认自己杀人,若凶手另有其人,曹喜为何一无所见?董谦的头去了哪里?凶手为何要将他的头藏起来?这当然不是街坊所传的什么食头鬼作祟,凶手将头藏起来定是有他不得不藏的缘由。
这个案子还真有些考人,以目前所知,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初检官是公事干当官岳启德,他和哥哥赵不尤有过交往,不过眼下尽量先不要去找他,万一被哥哥知道就不好了。初检的仵作叫姚禾,这个名字不曾听过,刚才吴盘石说他住在白石街,离这里不远,正好在回家沿路,不如先去姚禾那里再打探些讯息。
瓣儿骑上驴,沐着晚霞,向北面行去,想着这案子竟比哥哥历年办过的都要难,她心里欣喜难耐,又吟唱起来时填的那首《如梦令》,唱到“不弃,不弃”时,忽然笑起来。刚才没发觉,自己竟将二哥赵不弃的名字填进了词里。
赵不弃是赵不尤的堂弟,为人风雅倜傥,诙谐不羁,瓣儿最喜欢听二哥说笑话。她笑着想,等哪天见到二哥,一定要把这首词念给他听。
到了白石街,瓣儿打问到姚家,背街的一个小宅院。
这时暮色已浓,瓣儿心里暗暗焦急,但因是顺路,还是问一问吧。她下驴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后生,和自己年纪相仿,方脸大眼,长相端朴。
“请问姚仵作是住在这里吗?”
“是。”后生望着瓣儿,有些诧异,又略有些腼腆。
“我姓赵,想问他点事情。”
“什么事情?”
“这事得当面问才好。”
“我就在你当面啊。”后生笑起来,笑得有些憨朴。
瓣儿也忍不住笑起来:“你看我,一说仵作,想着不是叔叔,就是伯伯。”
“我爹是仵作,今年我才替了他的职。”
“那我有点事情,能问你吗?”
“请讲。”
“话有些长,我们就这样隔着门槛说话吗?”
姚禾的脸顿时红起来:“本该请你进来,不过我爹娘都出去了,家里现只有我一个……”
瓣儿脸也顿时绯红,窘了片刻,才想起来:“我看巷子口有间——”
“茶肆。我也正要说……”
两人目光一碰,又都微红了脸。
“我先去那里等你。”瓣儿忙笑着转身走开,心想,我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也是这样?
她进到茶肆才坐下,姚禾就已经赶过来。
“伍嫂,露芽姜茶!”他先要了茶,而后笑着坐到瓣儿对面,“这家没什么好茶,不过露芽姜茶煎得特别,别处没有。”
那伍嫂端了茶过来,房里已经昏黑,她又点了盏油灯。虽然看着普通一间茶肆,却也是一套定窑莲纹泪釉的精巧瓶盏,在灯光下,莹莹如玉。茶汤斟到盏中,褐红润亮,瓣儿呷了一口,馨香醇郁,果然特别,笑着赞了声。
姚禾仍腼腆微笑着:“我见过你,你是赵将军的妹妹。”
“哦?刚才你为何不讲?”
“嘿嘿……怕太唐突了。此外,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事情。”
“哦?对了……你的确知道。”
“嗯?”
“你既然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妹,那你当然就知道我是为问案子而来;既然你今年才开始做仵作,就还没接过多少差事,而那件案子又最古怪……”
两人对视,眼中都闪着亮,一起笑起来,脸又一起泛红,忙各自低头喝茶。
半晌,瓣儿才抬起头:“那案子你怎么看?”
姚禾想了想,慢慢道:“这一阵,我也时常在想那案子。那天我到范楼时,见董谦尸首横在窗根地上,周身都没有伤,也没中毒,手指自然张开,没有扭打或挣扎迹象。看来是死后或者昏迷后,被人割下头颅。”
“那曹喜呢?”
“我们到时,他被酒楼的人关押在隔壁,填写验状要凶犯在场,他被带了过来。”
“他进来时神色如何?”
“惊慌,害怕,不敢看地上尸体。而且手上、身上皆没有血迹。房内也并没有清洗用的水,就算有,水也没地方倒。”
“他不是凶手?”
“这案子太怪异,我爹做了一辈子仵作,都没遇见过。我只见了曹喜那一面,不敢断定。不过,他若是凶手,杀了人却不逃走,为何要留在那里?”
“若能清理掉证据,不逃走反倒能推掉嫌疑。”
“你说他是凶手?”
“我现在也不能断言。这案子不简单,我得再多查探查探。”
“你?”
“嗯,我想自己查这案子。”
“哦?”
“你不信?”
“没有,没有!只是……”
“你仍然不信。”
“现在信了。”
瓣儿笑着望去,姚禾也将目光迎上去,两下一撞,荡出一阵羞怯和欣悦。
瓣儿笑着低下眼:“我查这案子,后面恐怕还要劳烦你。”
“好!好!我随时候命。”
“谢谢你!天晚了,我得走了。”
瓣儿告别姚禾,急忙忙去还了驴,匆匆赶回家时,天早已黑了。
到了家门前,她担心被哥哥骂,正在犯愁怎么敲门,却见门虚掩着,哥哥和墨儿也还没回来?她小心走进去,果然,只有嫂嫂温悦一个人坐在正屋,点着灯,拿着件墨儿的衣裳在缝补。见到她,嫂嫂却装作没见,冷着脸不睬她。她正要道歉解释,嫂嫂却先开口问她:“你也学你哥哥查案去了?”
瓣儿大吃一惊,虽然嫂嫂聪慧过人,但绝不可能知道她下午的行踪。嫂嫂一定是在说讽话,误打误撞而已。她没敢答言,笑着吐了吐舌头。
嫂嫂却继续问道:“那个池了了是不是怕你哥哥?她有事不去找你哥哥,为什么要找你?偏生你又一直憋着股气,总想做些事情。”
瓣儿听着,越发吃惊:“嫂嫂?”
嫂嫂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是怎么知道的?中午我在轿子里听到她唤你,掀帘看了一眼,见她一脸忧色,一定有什么难事。听到你叫她名字,才想起来你说过,上次有个唱曲的在我们门前崴了脚,自然就是她。我见她身上虽然有风尘气,不过神色间并不轻贱浮滑,还是个本分要强的人。否则,当时我就不许你再与她言谈。而且,她若心地不端,依你的性子,也绝不会和她多说一个字。”
瓣儿听了,既感念又惊叹,忙问:“还有呢?”
“上次你帮了她,半年多她都一直没来找过你,我猜想,她并非不知感恩,一定是有些自惭身份,怕坏了你的名声。隔了这么久,她忽然又来找你,又一脸心事,当然是有什么难事要你帮忙,一路上我都在想,会是什么事呢?回家后,看到桌上的邸报,我才忽然记起来,上个月的邸报上似曾见过她的名字。我忙去找了邸报一张张找,果然有,上个月城南的范楼案,她也牵连进去。案子至今没有结,她找你应该就是为这事。那件案子,她只是个旁证,并非死者亲族,按理说和她无关,更无权上诉。我想,她一定是和案子里两个男子中的一个有旧情,想替他申冤,但这心事自然不好跟你哥哥讲,所以她才婉转去找你。”
瓣儿惊得说不出话:“嫂嫂……”
嫂嫂望着她,笑了笑,满脸疼惜:“而我们这位姑娘,偏生又热心,而且一直满腔踌躇,想做些大事,和男儿们比一比,正巴不得有这样一个由头。两下里凑巧,这姑娘就开始去查那案子了……天黑也不管了,嫂子担心也不顾了……”
瓣儿心里又甜又酸,一把抓住嫂嫂的手,不知怎么,眼里竟滚落泪珠:“嫂嫂……”
温悦笑道:“还没开始骂你呢,你就装哭来逃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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