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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色的彼岸

_4 希尔 (英)
  我早就说过了,其实那场车祸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我骑自行车一直都特别小心。因为,你想,谁会喜欢让一个十吨重的卡车压在你身上?反正我不喜欢!但是那还是发生了。谁也说不准,你在路口会遇到什么。
  我还想到,在校会上,大家会为我祈祷的,还会唱圣歌,每个人都会说:“多好的一个家伙啊!”整个会场上每个人都是热泪盈眶的。真可惜,我没有看见这一幕!
  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错过了我的葬礼,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让人失望的一件事情。我特别想在我的葬礼上看到学校的同学们,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亲戚,还有所有的邻居,还有我爸爸、妈妈和雅丹。我知道我要是真看见那个场面,我一定会难过得让自己受不了,自己哭得甚至比我妈妈、爸爸和雅丹哭得都厉害,他们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他们——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去参观我的葬礼,去看看他们,哪怕只说一声“再见”。
  感到难过的时候,大哭一场可能会感觉好一些。要是我在我的葬礼上,我跟每一个人说再见,就像他们来到我的葬礼上,给我告别一样。我会绕着举行葬礼的教堂转一圈,跟每一个人都说几句话。虽然他们肯定听不见我说什么,但我还是一定得说。
  “再见了,查理叔叔,谢谢你送给我那么多的书。”
  “别了,佩格婶婶,谢谢你在圣诞节送我那么多手绢。虽然现在没人使手绢,都使餐巾纸了。但是这些手绢可以用来给我的玩具士兵做降落伞。真的非常谢谢您!”
  我会向每一个人正式告别的,特别是我的爸爸、妈妈和雅丹。我会用我的幽灵手臂去拥抱他们的,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地爱他们,离开他们是多么的难过。我还要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用为我难过,我没受什么罪,也没有不开心,一切都很好,让他们放心。我会为我以前闯的祸向他们道歉(我以前也确实闯过一些祸)。我会感谢他们对我那么好。我会对他们说,虽然我活的时间不算很长,但这并不说明我活得就不好。我活得很好,从头到尾我活得都很好,我有欢笑,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痛苦。
  我没有任何不满、任何抱怨,我只会对他们说“谢谢”,我只会对他们说“我爱你”。还要特别对雅丹说,为在出车祸前几分钟所说的话道歉。她也不用为她说的话太难过,因为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真的,我真希望自己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我真希望我当时在举行我的葬礼的教堂里。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墓地。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这有点怪,我甚至有点害怕。因为看见自己的遗体躺在教堂的棺材里,就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了。如果再去墓地,看见自己的遗体被放进了一个墓穴,再听到爸爸、妈妈和雅丹的哭声,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了的。甭管鬼魂会不会哭,我一定会痛哭不止的——这还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
种情景了!
  43
  实际上,我怀疑,是不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参加你的葬礼。因为地球上的时间跟“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间速度完全不一样。一旦你死了,你就得去排大队,等着在“文书桌”那里登记。你会排几个小时的队,但地球上却过了好几天,甚至是几周。而且那时你根本想不到要回去,你想的只是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该去“天蓝色的彼岸”。只有像阿瑟和我这样有未了心愿,有没完成的事情的“人”,才会想到回去。
  我不是很想去墓地,但我真的很想去参加教堂为我举行的葬礼,还有在上午校会时间举行的追悼会。我为我没有赶上而感到特别的遗憾。在那里,他们肯定都在说起我,说我是个多好的孩子。我喜欢听这话。我可能还会为此很高兴。
  我在教学楼里,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穿过,就像我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的名字在学校的花名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变成幽灵了,变成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幽灵了。
  在我们进入教室以前,我们会把大衣挂在大衣挂钩上。每个人的大衣挂钩都是固定的,每个挂钩下面还有一个柜子,用来放午餐盒。你可以把你爱吃的三明治放进去,这样就不用到学校的食堂去吃饭了。
  44
  路过大衣挂钩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想找找我的挂钩,看它怎么样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发现点什么。也许他们会在我的大衣挂钩旁边,嵌一个黄铜的金属牌,就像在别处常常见到的那种。
  我想像在我以前用过的大衣挂钩上面,新嵌了一个黄铜牌。就像名人故居里常用的那种黄铜牌,只不过上面没写“这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是刻着:“哈里·迪凯兰曾经在这里挂过大衣,哈里是这所学校最出色的一名学生。”
  但是我找了半天,没有黄铜牌,连我的大衣挂钩都没有找着。我想,我一定是记错了,要不就是眼睛出了毛病。你不可能第一天还有一个大衣挂钩,第二天就没了。我又仔细找了一遍,但还是没找着。我明明记得我的大衣挂钩,在哈里特·威尔逊和本·贾里他们两人的大衣挂钩之间。但就在这个位置上的挂钩,它旁边标的名字却是“鲍尔·安德森”,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一点也不明白——
  当然,我不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我真的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他们把我的大衣挂钩给了别人!
  没有黄铜牌,也没有任何纪念我的话,甚至都没有提到著名的哈里,他们就把我的大衣挂钩给了鲍尔·安德森!
  鲍尔·安德森?他肯定是新来的,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他可能是新来的,还没有自己的大衣挂钩,他们就叫他使这个空着的挂钩了。说不定鲍尔·安德森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大衣挂钩原来是谁的呢!这肯定是校长哈里特的重大错误。哈里特先生一定是幕后的主使,如果没有“说了算的人”发话,鲍尔·安德森可能不会自己把大衣挂到这里来。一定是校长哈里特先生!
  我感到特别痛苦失望,让我的大衣挂钩去挂别人的衣服。我一想起这事就受不了,它让我太难受了。
  我在我以前的大衣挂钩前站了好几分钟。这时我才发现楼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几个迟到的正忙着往教室跑。所有的教室都关上了门,开始上课了。
  我看了那大衣挂钩最后一眼,最后确定我有没有看错。但是,没错,我的大衣挂钩现在给别人用了。
  校长哈里特先生,从楼道那边跑过来了,很着急的样子。可能跟平常一样,他又赶着给哪个临时没有到的老师代课。
  “校长哈里特先生,”我去叫,“打扰您一下,我不是想抱怨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把我的大衣挂钩给别人用,是您的决定吗?”
  但是他从我身边匆匆跑了过去,连脚步都没有任何放慢的意思。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堆被扔在角落里,没有人理睬的破烂。你绝不会想到,死后你会有怎么糟糕的感觉。说实话,如果你还没有死,你肯定是感受不到这些的。你以为大家会一直记着你,但看起来他们不到5分钟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45
  我顺着楼道继续往前走,我想去看看我原来的那个班,看看教室发生什么变化没有。他们会把教室装扮成纪念我的圣地的,他们一定不会像校长哈里特先生那样把我就这么给忘了。我的老朋友、同班同学、班主任思罗克(她的全名是思罗克莫顿),他们都不会像校长哈里特先生那样把我就这么给忘了!我的班主任思罗克老师人可好了,对我们很严格但却很和气,而且还特别幽默(不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的那个跟人吵架的那个女校长,就是那个挺凶的,跟坐在“文书桌”后那个人吵架的女校长)。
  我路过四年级二班,往里瞟了一眼。看见科利斯先生正在上拼写课,但愿下面的学生好好听,科利斯先生的考试可难了。
  再往前走就是五年级一班,他们在上地理课。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再走,因为马上就要到我原来的教室了,那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真有点紧张。
  “黑纱!”我突然想起这个词,对!他们坐在教室里一定会在胳膊上戴黑纱,说话时表情还一定特别肃穆。班主任思罗克老师一定会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一从操场上回到教室上课,他们必须在胳膊上带上黑纱,表情肃穆。他们甚至必须戴墨镜,这样别人就不会看见他们的红眼圈了。他们人人都带一块大手绢,好去揉他们总是酸酸的鼻子。
  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我恨不得马上去看。
  我下了决心,往我以前的教室跑去。
  N
  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46
  跑到教室门口,我停了下来。我闭上眼睛,不敢往里边看。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看到我的班级了,我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就像你吃巧克力或者奶油蛋糕,吃到最后一口一定会特别仔细。
  我打算在我进入教室以前,先静静地默想一会。当然我有时很难真的安静下来不出声,但这时我真想安静地想一会。你知道保持自己安静,不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数数。
  我低头看着我的鞋,慢慢地数,我真的数得很慢,数一下是一下。就像你能猜到的那样,我仔细地数着:“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我低着头,让自己安静几分钟。楼道里不时有人走过,我看见有大人的鞋、有小孩的鞋,有男鞋、也有女鞋。但我没有抬头看看他们都是谁。我只是安心地做自己的准备,要去看我以前班级的最后一眼。
  我就这样呆了好几分钟。我想,他们大家当初在上午校会时间,给我开追悼会可能就是这样,严肃地低着头。我要是在场,就能看见整个学校的人,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站在主席台上讲话,在讲话之前他一定会给大家鞠躬,这时你就可以看见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这是可以看见他秃顶的唯一机会。
  这一定是很让人伤心、难过的场面,但我也有点为此感到骄傲。我的死可以让这么多人表情肃穆,内心悲痛。
  “一千零三十五、一千零三十六……”
  我特别想现在就睁眼往教室里看看,但是我忍住了,眼睛还是盯着地板。
  “……一千零三十七、一千零三十八……”
  教室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会看见什么呢?这很难猜。我以前的座位肯定撒满了各种鲜花,他们会把它布置成纪念我的圣地。马蒂娜——我们班最有艺术细胞的人,她一定会做彩色插花图,放在那里纪念我。格雷厄姆一定会给我写花体字的条幅,他的书法是全班最好的。
  “哈里的书桌,”他会这么写,“纪念我们最亲爱的同学哈里。他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我们绝不会忘记他。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想念他是我们每天的功课。哈里的离去,是我们足球队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我真为我们的足球队感到难过,这个赛季他们肯定输得很惨,十比零、二十比零、甚至五十五比零。没有我这个得力的中锋,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一千零五十五,一千零五十六……”
  我突然想到了阿瑟,他还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呢。他肯定还在等我,不过他也可能转到别处去了。我有点紧张,担心没有他领着,我自己怎么从这里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但是,我想阿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一千零五十八,一千零五十九……”
  我想我要是睁开眼睛,看见教室里的情景,我一定会感动得哭起来。我猜我的书桌上会摆一个漂亮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花,但也可能是一支红玫瑰。每天都有一支红玫瑰,枯萎的会被拿走,每天清晨都会换上新的。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干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奥利维雅。奥利维雅一直都很喜欢我,她还告诉她的女伴蒂利说她爱我。可是蒂利没有给她保密,把这件事告诉了佩特,佩特又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上的每一个人。全班男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课间他们就在奥利维雅面前起哄。
  “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
  奥利维雅一般都不会去理他们——这是对付起哄的最好办法。但有时不理他们也不行,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只好叫他们老实点,别再胡闹了,但那也往往不是真管用。
  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酷”,就像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似的。当彼得跑来告诉我:“奥利维雅说她爱上你了,哈里!”我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平常一样,无论是谁都很容易爱上我。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压根不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爱上我。
  我从来没跟奥利维雅说过什么。我尽量躲着她,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单独呆在一起过。
  因为你知道,要是我们那样做了,肯定会有许多谣言,说我也爱上她了。要是有人到处说“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对我来说还不算是件坏事;但要是
有人到处说“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那可就不妙了。
  说老实话,有时在课堂上,趁人不注意,我会偷偷看她一眼。她总是那么漂亮,真的很好看,我其实真的完全不在乎她是不是爱我。不过倒真的有点喜欢她爱我,因为这会让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身体里有好多小虫子在乱爬。
  你知道嘛,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也开始有点爱她了,就因为她爱我。这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以前倒真的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但是现在我发觉她其实真是很爱我的。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神看她,发现她人很好,有好多优点,我花很多时间来想她。
  我还收到过一张情人卡,就在2月14日,情人节那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底下没有落款,只是写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我猜可能是她写的,也可能是别人开的玩笑,好让我误认为是她写的。我听说,她在情人节那天也收到一张情人卡,同样没有落款,也只是写着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她把它带到了班里,给她的朋友看,一些人说像是我的字。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说,因为我猜,那张卡一定是一个人用左手写的,而且那人还不是左撇子;当然那张卡也可能是个左撇子写的,那他就一定是用右手写的。
  总之,我就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觉得那卡是我写的。
  “一千零六十!”
  我静默的时间该结束了,到了我睁眼向教室里看的时间了。到了我进教室的时间了。到了我看我书桌的时间了。
  在进入教室的那一刻,我应该看见我的书桌,也就是纪念我的圣地,还有上面点燃的蜡烛,一朵深红色的玫瑰,插它的瓶子里还盛有清水,就像人孤独的眼泪,那人就是奥利维雅。
  47
  我从教室大门直接穿了过去,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正在上数学课。
  “如果我们用100去除一个数,小数点应该怎样移动?”
  我的手立刻举了起来,“老师!老师!我知道,老师!”
  思罗克老师的眼睛正看着我。
  “好,你来回答,你——”但她没有说哈里,而是叫“奥利维雅”,思罗克老师的眼光穿透了我。
  太傻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还活着上课呢!
  我把目光转向了奥利维雅,想看看她现在因我的死,难过成什么样子了——可能早就泪眼模糊,眼窝深陷了。
  “小数点向后移两位,老师。”
  “很好,奥利维雅。”
  没有,一点也没有。奥利维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一点都没有遭受巨大打击的样子。
  而且,她的胳膊上还没有戴黑纱,全班没有一个人戴黑纱!更没有人戴墨镜和手绢!我的书桌呢?我的书桌呢?我以前的书桌,它现在应该打扮得像一个圣地,像一个纪念我的博物馆。我的书桌呢?
  有人竟然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没错,我没有看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条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新男孩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好了,”思罗克老师说,“下面我们开始做关于负数的习题。”
  负数!我懂负数吗?一点也不懂。别说负数了,甭管“负”什么我都不懂,我只听说过磁铁有个正极、有个负极。我们班已经上新课了,我被落下了,除了我,现在他们都知道负数是什么!
  他们现在正在翻书,找下面要做习题的页码。我站到那个坐在我原来位置上的男孩旁边,想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数学书上没有任何线索。但我从他的笔记本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鲍尔·安德森。
  是他!
  又是他!又是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偷走了我的大衣挂钩去挂自己的衣服,偷走了我的柜子去放他的午餐盒。我,现在躺在墓地里,他,却坐在这里,坐在我的书桌后面!他把所有
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好像我离开全都是为了给他腾地方似的。
  好个你!不知道怎的,我特想好好揍这小子一顿。
  先是我的大衣挂钩,然后是我放午餐盒的柜子,现在是我的书桌。下面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东西被他拿了?说不定他还用了我原来在球队里的号码。
  这时,我看见奥利维雅正冲他笑!我想他可能已经拿了本属于我的情人卡。他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大衣挂钩、我放午餐盒的柜子、我的书桌,可能还有我在球队里踢球的位置,我的情人卡!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鲍尔·安德森他没我高,更没有在老师一提问的时候,就立刻站起来回答问题,这说明他还没我聪明。
  他只不过是碰巧还活着!这太不公平了。一个长得没你一半好看、本事没你一半大、脑子没你一半聪明的人,竟然拿走了你的大衣挂钩、你放午餐盒的柜子、你的书桌,还有你的异性爱慕者!为什么?就因为他还活着,就因为他还活着,我却死了?芽我简直恨死他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取代了我的位置。
  “好的,”思罗克老师说,“现在我们做下一道题。两个负数相乘,会得到什么结果?彼得。”
  “一个正数,老师。”
  “很好。那三个负数相乘呢?”
  她像是在问我。但问我等于白问,我一点也不懂。我落了所有的课。三个负数相乘会得什么?这个问题问我,没用,因为我死了。
  我站在教室里,谁也看不见我。我看着周围我所有的同学。我还看着坐在我位置上的鲍尔·安德森。我回头看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悲痛吗?有为失去哈里,她最优秀的学生而感到的无比悲痛吗?一点也听不出来,一点也没有。“生活还在继续”,就像人们常说的,“离你地球还不转了?”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我看见鲍尔·安德森在咬铅笔头,看样子他一点也没有听懂老师在讲什么。
  “既然两个负数相乘得到一个正数,那么这个正数再乘以一个负数,最后还是得到一个负数。”思罗克老师自己回答了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听这话就像听天书,看样子,负数对鲍尔·安德森和我来说,就像象形文字一样难懂。这可不像象形文字对中国人那样简单!
  我有点同情鲍尔·安德森了,突然不那么恨他了。毕竟他坐在这里还不是他的错。他父母可能刚搬家到我们社区,他也就跟着转学到这里。他挺无辜的,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那是我的大衣挂钩,看它空着,就把衣服挂在上面了。
  但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啊!他们真该骂,都赖他们没有告诉鲍尔·安德森,也没有阻止他,否则他是不会坐在我的位置上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呢?彼得、奥利维雅、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还有足球队里的每一个人。教室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用来怀念我的,没有一样。也没有一个人在胳膊上带黑纱。
  “在一个数上,是加一个正数会让它变大,还是加一个负数会让它变大……”
  48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身后的那面墙了!它上面贴满了小诗、图片、照片、水彩画、还有油画,整整贴了一墙!最上面有一行大字:我们的朋友哈里。
  那是我,那是关于我的。整个一面墙,都是关于我的。我说他们都忘了我,这话多傻、多不应该呀。每一个人都那么好,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每个同学都写了,就连跟我关系不好的同学都写了。
  上面有一首小诗,写在一张蓝色卡片的白色底页里,卡片中还夹着一支压平的干玫瑰。诗的题目叫《惟有哈里》,是奥利维雅写的。但是我不想把它念给你听,这可以算是我的“隐私”,虽然它贴在墙上,全班人都能看。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读完这首小诗,心里有点酸酸的,就像你快要哭时的感觉。但是我没哭,我这个人很少哭,就像别人告诉你的,人就应该成天开开心心的。
  这里还有一篇作文,叫《我的好伙伴哈里》,是彼得写的。但是它一点也不悲伤,彼得写的很有趣。他写了我们在一起的所有事情,连我们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他都写了。但他写的让你一点也不感到那是件让人犯难的事情,读起来就像是笑话——比我记忆中的有意思得多。他写得太好了,我读了好几遍,好让我把他写的所有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他提到我们有一次去踢比赛,我把放在长凳上的球衣给丢了,结果我只能穿着我红色的衬衫上场,从那以后,人家就都管我叫“红色魔鬼”。其实事情一点也没有写的那么好玩,当时我都快急死
了。不过经过彼得这么一写,我觉得原来我过得还很“精彩”。
  也许,也许我有一个很精彩的生活。彼得的作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在彼得作文的最后,班主任思罗克老师还有段评语:“谢谢,谢谢彼得,如此精彩地描绘了哈里,描绘了哈里的生活。虽然我们对哈里的思念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彼得还是如此传神地向我们讲述了哈里独一无二的精彩人生。哈里是那么机灵、那么有趣,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哈里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如果哈里知道我们是那么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是我不高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我又想哭了。因为我有这么多好朋友,但我却要离开他们,渐渐被他们忘记。
  当然他们是不会真的忘记我的,我为自己说这话感到有点难为情。
  “如果从负四中减去负六,那么结果会是……”
  思罗克老师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背景音乐一样。我读着墙上所有关于我的东西,看所有的图画和照片,感受每一个人对我的思念。
  在所有的作品中,我特别留意找其中一件,我很想看到它(我马上就会告诉你我在找谁的作品)。我终于在墙的右下角看见了它,它被人特意用一张彩色放大相片遮住了,那照片是我们全班的合影,八个月前照的。它不是很厚,只有三页纸,是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成的。
  《哈里》,这就是它的题目,只有这两个字,不像《想念哈里》、《最亲爱的哈里》。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杰”代表杰利,也就是杰菲,“杰利”是他的大名,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坏小子杰菲·唐金斯,我找的就是他的作品。
  他能说什么呢?我根本想不出他能说什么好话。
  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他或许已经感到他应该写我点好处,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愿意人人都可怜我,就因为我已经死了。朋友就是朋友,对头就是对头,不能因为一个人死了,就非得说他的好话。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比说违心的话强。
  他就在这儿,坐在他的书桌后面,拼命想着关于负数的问题,那题也真的很难。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怎么写呢?
  我做了一下深呼吸——至少我觉得我们自己是做了一下深呼吸(尽管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开始读了。
 O
  “没关系,下次可要小心点。”
  49
  “我和哈里从来就不是好火(伙)伴……”作文是这样开头的,我们的确不是。
  他的字写得很难看,字又大又潦草。而且他把“伙伴”还写成了“火伴”。思罗克老师在“火”字下面划了一道,还在旁边用铅笔写上了“伙”。通篇都是错别字,三张纸还被他涂抹得乱七八糟。
  “我和哈里从来就不是好伙伴,老实说从来都不是,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天生就好像是来‘作对’的,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有仇。我不知道,也许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或许他不喜欢我的长相。我不知道,但我们也没真的打过架。
  我试着跟哈里交朋友,试了好多次,我总是问他是不是愿意一起踢球。但他从来不跟我踢,好像他不是认为球上有病毒,就是认为我身上有病毒,一碰就会传染。
  是哈里最先叫我‘杰肥’的,因为我有点胖。现在大家都叫我‘杰菲’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说,这还得感谢哈里。那次是我拿了哈里的球衣,它就放在比赛休息用的长凳上。他只得穿着红衬衫上场,人人都叫他“红色魔鬼”,但我觉得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很抱歉拿了哈里的球衣,我会把钱还给他妈妈的,让她买点花放在他墓地上。我保证我会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觉得是我先招惹他的,我只在他让我难受的时候,我才去惹他,要让他也觉得难受。我确实对哈里不怎么好,我很抱歉。但他对我也不好。
  我曾经希望哈里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很想改善我们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我们要永远敌对下去。我真的很喜欢哈里,虽然我从来不愿意承认这个。他有时很有趣,你很难不被他的话逗乐了。但是我总是坐在旁边,使劲忍住不笑。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哈里死了,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他成为好伙伴了,我也不能为曾经好多次的招惹过他,而向他道歉了。而且我也不能去原谅他了,因为他也曾经好多次的招惹过我。或许他从来就没打算和我成为好朋友,我不知道。但正因为有人不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他现在却死了,这会让你更加的遗憾。我真的很喜欢哈里,他有时很有趣,球也踢得好,脑子也比我快,虽然这些我都没有当面告诉过他。
  如果哈里能回来,我会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说,让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即使我们还是成不了最好的朋友,那也没有关系。
  哈里死了,我真的很难过。这是真心话。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那场车祸发生在另一个路口,或许死的就是我杰菲了。那你哈里就该像我现在这样难过了。我简直受不了了,哈里。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那棵树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想到去种那棵树的,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好一点。再见了,哈里。一路走好!”
  底下是“杰·唐金斯”的签名。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我必须坐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我必须坐下来仔细想想。我坐到了思罗克老师讲台的边上,认真想这件事。
  我?是我讨厌杰菲?事情怎么都反过来了。明明是他先开始的,是他先叫我“马竿”的,我才叫他“杰肥”。我从来就没有惹过他,从来没有,都是他先惹我的。我不跟他一起踢球也不是事实,我们踢过好多次,而且每次他要是输了球或是被踢着膝盖,他就会一下子把球抱在怀里,“这是我的球,我现在不想踢了!”我们说:“杰菲,再踢会吧,至少把这场比赛踢完。”但他从来不让我们再踢了,因为是他的球。他不想玩,谁也别想玩。
  这不是我的错,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我又回去看看那面墙,看看挂在上面的杰菲的作文。我走到他的书桌后面,他还在为负数绞尽脑汁。他真的觉得我讲的笑话很好笑吗?这是真的吗?还是仅仅为死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又想起了他作文结尾的话,我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补救了。这时我明白了,我对我姐姐雅丹的感受就是这样,再也无法挽回了。这就是我们未了的心愿,还没有干完的事。
  50
  我伸出了自己的手。
  “如果是朋友,杰菲?”我说,“就握一下吧!”
  他还在想那道负数的题,专心听思罗克老师讲课。
  “交个朋友吧,杰菲?怎么样,OK?”
  但是他还是在算题,他把圆珠笔上的油抹得练习本上到处都是。涂涂改改,他从来就是这样。他这样子,你看上去就烦——他总是这么邋邋遢遢。
  “交个朋友吧,杰菲?OK?”
  要是他能听见我说话那该多好!要是我能出个声该多好!哪怕只让他一个人听见,只把声音传到他脑子里也好啊!就像电话、传真那样就行。
  “杰菲,是我哈里。我们以前处的不好,我很难过。我们现在和好吧!”
  说话的时候,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想他。我看看他的表情,有没有任何听懂的迹象。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还是在算题,在改错。
  “杰菲!”这会我冲着他脑袋喊,“杰菲!是我,哈里。我就在你旁边,我已经看了你的作文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吓唬你,不是来让你做噩梦。我回来是想跟你和好,向你道歉,你听见了没有?我觉得你不喜欢我,杰。这就像你觉得我不喜欢你一样。咱们中间有误解,你懂吗?我们现在和好吧!OK,杰,OK?”
  但是没有任何反映,任何反映也没有。我就像和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大汉堡包讲话。我看着杰菲,他长得还真有点像大汉堡包。
  我对他真有点恼火了,就像我活着的时候对他一样。
  “杰!打起精神来!”我对着他想,“注意了,我今天原谅你了。你如果同意,就点一下头!”
  但他还是老样子,越来越认真地算数学题。思罗克老师让他做一道负数减负数的题目,就像刚才出的负四减负六,杰菲可能为老师让他做这么“高难度”的题,感到特别兴奋,算得特别起劲。
  就在我马上要放弃的时候,我想起来,阿瑟曾经让一台“laohuji”出了一排四个草莓,我也让一片树叶掉了下来。我可以试试我的意念力,这是我最后的选择了。
  “减六,减减六,等于减……”他还在写。
  “嗨,杰菲,我是哈里,我在这里。”我命令他的圆珠笔写:“我是哈里,我是哈里,我是……”
  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杰菲的圆珠笔突然从他手中飞出来了,直接飞到了鲍尔·安德森的书桌上(我以前的书桌)。
  “呀!”鲍尔·安德森说了起来,“你干什么呢,杰菲!”他抓住笔就想给杰菲扔过去,思罗克老师阻止了他。
  “给我吧,鲍尔。”
  她把笔递给了杰菲。
  “怎么了?杰利。”只有老师叫他的大名。
  “对不起,老师,”杰菲说,“我正在算题呢,它不知道怎么搞的,就从我手里飞出去了。可能我太使劲了,笔自己弹起来了。”
  “没关系,下次可要小心点。”思罗克老师说。
  P
  “有人为你种过树吗,阿瑟?”
  51
  “下次可要小心点。”我听见这话时,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经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那次可悬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差点就没命了。事后我爸爸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这次你可够走运的,哈里。下次可要小心点!”
  危险,总是跟你上次遇到的不一样。危险每次都会变。你小心“老的”危险了,它就会来一个“新的”,让你防不胜防。那次,是大约一年前,我把鞋带卷进了自行车链子里了,车一下子就被卡住了,我整个人摔在人行道边的马路牙子上了。
  “你很走运,只是擦破点皮。”我爸爸对我说,“小心你的小命!每次骑自行车前先系好鞋带,别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我一直照着这话去做。如果我的鞋带长了,我总要认真地把它系好才去骑车。我总是特别小心我的鞋带。就算是出车祸的那次,我也是一样的小心。我骑车的时候,忽然感到右脚的鞋带松了。难道我想再那么摔一次吗?不想!所以我低头去检查我右脚上的鞋带。因为我低头,没有向前看路,车子就晃了一下,车把稍微有点歪了。就在这时迎面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它是不应该开过来的,因为我们小区的路上是不让走卡车的。我从来就没想到对面会有卡车开过来。我就知道了,我下次会小心注意的——
  但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还怎么“下次小心点”!
  52
  杰菲看着自己的圆珠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它怎么自己飞出去了。”
  “快点,杰菲,”思罗克老师说,“题,你做出来了吗?”
  我又试了好几次,想让杰菲的笔写我想让它写的字。但是不行。那根圆珠笔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或许他的笔飞出去,就是次意外,不是我意念的作用?可能真像杰菲说的,是他自己太使劲了,把笔给弹出去了。
  我没有任何办法告诉杰菲,我已经看到他写我的作文了,我想跟他交朋友。
  看起来,我不能改变任何现状,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再见了,大家!”我说:“再见,彼得。再见,奥利维雅。再见,思罗克老师,还有每位同学。再见,鲍尔·安德森,虽然我以前还不认识你。我希望你好好照顾我的大衣挂钩和放午餐盒的箱子。我肯定是再也用不上它们了。好了,再见了各位。谢谢你们大家,又看见你们感觉可真好,谢谢你们给我写的话。再见了!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很难过,我不能跟你们一起长大了,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升级、升学了。祝你们一切顺利。或许我还会再来看你们的,谁知道呢。再见,各位,再见!”
  我走了。
  我连头也没再回。我想最好不要老是回头向后看,那样会更伤心的。不要老想着过去怎么样,应该多想想将来。我穿过楼道,奔向操场,回去找阿瑟。
  我在公告栏中的足球队名单前停了一会,想看看现在是谁在踢我原来的位置。不出我之所料,是鲍尔·安德森,他现在是主力中锋了。他好像把我彻底取代了。球队最近已经连续赢了三场,看来没有我,他们踢得也不错。看来没有我,事情进行得也很顺利。我想起了阿瑟刚才在我进校前说的话。
  “哈里,我是说,别人原来怎么活,现在还怎么活,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别想的太多,就行了,哈里。否则你会失望的。”
  或许我是想的太多了。不过,我觉得也可以说,有些事我想的太少了。
  在往学校外面走的时候,我想起了杰菲在他作文最后提到的那棵树,他还提到种那棵树是他的主意。
  我想看看那棵树,我又绕到了学校后院,找哪棵是新种的树。我在那里的“生物角”意外的看见了我养的蚯蚓。原来把它们搬到这里来了。一个个小家伙,多可爱啊!
  我很快就找到了新栽的那棵树,旁边还有一个金属牌子,上面写着:
  “哈里,我们永远爱你!”
  下面还有我的生卒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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