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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色的彼岸

_2 希尔 (英)
  G
  我渐渐有点明白了,人死了,并不是一切就“完了”、“结束”了。
  23
  阿瑟走后,我又开始自己游荡,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渐渐有点明白了,人死了,并不是一切就“完了”、“结束”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有的死人都应该呆在这“另一个世界”,但实际上绝对不是这样。过去的好些人都没有呆在“这里”,所以他们肯定是“奔向”了别的地方,说不定就是那个“天蓝色的彼岸”,也就是遥远的地平线那边。大概我也应该“奔向”那里。但去得了去不了那里,可能要看你能不能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也就是说完成你还没有干完的事情。但我该怎样完成我还没干完的事情呢?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我又闲逛了半天,跟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点头问好。我虽然不停地走着,但不知道到底应该去哪里。
  我在卡车轧到我身上前几分钟,都跟“雅丹”说了些什么呀!
  多傻的话呀,“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
  你可以想像一下,有一天你死了,每个人都很难过,大家都痛哭不止。特别是把你的小棺材放进墓穴中,大家都会说:哎,多好的一个小男孩啊!多好的一个小女孩啊!真可惜!——虽然你偶然也很淘气,或者很惹人烦。
  也许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我活着的时候却真的这样想过。我有时在夜里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就开始胡思乱想。要是我一觉睡着,再也不醒,大家会怎么样?他们会怎么说,我爸妈该怎么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亲友?
  我幻想到了自己的葬礼,想到了鲜花,还想到我学校里的人肯定都不敢相信我已经死了。那些跟我吵过嘴,打过架的同学,肯定特别内疚、难过。这可真够他们受的!但我发现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他们了。曾把我后背弄伤的杰菲·唐金斯,肯定最难过了,因为他还没有机会跟我道歉呢。他准得难受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或者是他的整个余生。说不定他从此开始善待小孩,向慈善团体捐自己的零花钱,帮助老太太过马路,到处助人为乐——就是为了减少对我的负罪感。大人们一定会很奇怪,“是什么让坏小子杰菲·唐金斯变化这么大?他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快成圣徒了。在他妈看不见的时候,也不去掰蜘蛛的腿了,也不往蜗牛身体里撒盐了。”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杰菲·唐金斯完全变了一个人。但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已经死了。不过这真是一个感化人的范例!
  在我的幻想里,我一度想我在那个活人的世界中,只不过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我的意思是说,我虽然死了,但我在那里,可以看见每一个人,听见他们哭泣的声音,并不停地说着:“可怜的哈里,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我们再也不会有这么杰出的孩子了!”我为他们
十分难过,因为他们永远失去了我。我甚至没有办法想像,没有我他们可怎么活下去。他们可能还要开个大会,集体讨论一下没有我他们可该怎么办;或者他们还要买好多啤酒,要借酒消愁。
  只要你一想到,每个人对你的死都是那么悲痛欲绝,你浑身就会感到热乎乎的,就像吃了好多浓浓的辣椒粉。你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悲剧中的英雄了。如果你还不是病死在床上,那可就更好了。比如你舍身抢救落水儿童。胳膊里挟着小孩,奋力游到岸边,把小孩交到泣不成声的母亲手里,自己却因虚脱死在岸边的泥地上,谁都会为此把他全部的敬仰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人们会为你立一座纪念碑,还要给你颁发勋章,虽然你已经死了,戴不了它了。就算是当地所有的鸽子,也都会飞来,争着往你头上落。
  如果你愿意,这些都可以成为你的想像。不管人家怎样难过,你都不会感到伤心,一直都会感觉十分良好。至少原来我一直是这么设想的。但实际的情况呢?你不完成你还没有干完的事情,你会一直感觉到难受。
  24
  就这样,我不停地在“另一个世界”里走着,不断同路上遇到的人友好地打招呼,脑子里却总想着自己被卡车压死前几分钟,对雅丹说的话。总的来说,我路上遇到的人都很有礼貌——除了“呜呕”那个山顶洞人以外。我跟他说:“你好!”他却光冲你叫“呜呕”。不过他对谁都是那样,或许他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点点头,他们也冲我点点头,然后就各自赶路去了。
  如果你说:“你好!”
  别人也会礼貌地回答说:“你好!”——当然,“这里”也有好些语言不通的老外,他们只能挥手微笑。
  没错,他们是一群非常和善的死人。仔细想想,这事可真有些奇怪。要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可是恐怖电影的爱好者,特别喜欢看那些写鬼魂的小说,比如鬼魂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你的腿,一下子把人拉到坑里那样的情节。那些书的名字总爱带“毛骨悚然”、“墓地幽灵”、“从棺材中爬出的杀手”这类的字眼。
  但实际上,这里的“人”们一点也不像那样。虽然这里有个别“人”看上去有点怪,但他们一般都很正常,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拉你的腿,把你拽进坑里。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走了多少英里了,但还是没有看到一个坑。这里到处都是树、篱笆和田野,跟“家乡”没有什么两样。另外“这里”还有一些样子很奇怪的长椅,你可以坐在上面歇一会,欣赏一下四周的景致。
  但是这里绝没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尸”,绝对没有。要是你不信我的,你只好去想像一下你那已经死了很久的老祖母,或是其他什么人。她和蔼得连苍蝇都吓不跑,怎么能跑回去抓你的腿,把你拖进坑里呢!如果她真能“回去”(当然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一会就跟你说这事),她只会告诉你多穿几件衣服,不要着凉,千万别忘了带围脖。但是你能凭这些就编一个恐怖故事吗?——就说你的老奶奶复活了,来告诉你别忘了带围脖、带手套,小心别冻着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怎么能拍成一部恐怖电影。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焦急地走来走去,绝对不是什么漫步。我希望找个办法,能让我哪怕只“回去”一小会,让时钟向后倒退几格,那样我就可以再活一段时间。我不是倒回去重新再活一遍,只不过想退回10分钟,这样我对“雅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可以是:“再见,雅丹!我爱你!”或者“虽然咱俩刚刚打了架,但你还是我的好姐姐,雅丹!”或者什么也不说都没有关系,至少比说“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强得多。
  所以我一直就在“另一个世界”里徘徊,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因为“另一个世界”跟你活着的世界一点也不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像你在乡下远足。但你却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野餐的营地。你不知道你该上哪儿去。你活着的时候,出去遛弯,你会知道你早晚会回家的。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另一个世界”里只有旅途,没有目的地。这里也没有一张真正的地图,虽然你从来没有真正迷路,但你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你要是像阿瑟那样找什么人,你可能永远也找不
着。但如果你不想找什么人,那些人却总能让你遇见。唯一有确切地名的地方就是“天蓝色的彼岸”。但是我怎么走也走不到,看起来我还没有为去那里做好准备。
  不管怎么在这里瞎转儿,我都不会遇见我姐姐的,也就没法跟她说我自己的心里话。我不知道我还得这样走多长时间,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天。但现在决定坐下来歇一会了。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欣赏夕阳的景色,享受一下永远没有日落的晚霞。
  当我往长椅上坐的时候,我注意到椅背上嵌着一个灵界的小黄铜牌,这跟人间的情形差不多。不知道你以前注意到没有,在公园的空地或是海边上,会有人出钱修一些这样的椅子供大家休息,椅子上面刻上字,或嵌一个小金属牌,用来纪念自己死去的亲人。
  我坐的这把椅子上写的是:
  怀念我们的乔吉娜
  她生前非常喜欢这座小丘的景致
  捐献人:她的全家
  我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上面也写着类似的话:
  怀念所有那些
  已经启程并奔向目标的人们
  捐献人:所有仍然等待、徘徊的人们
  我不大明白什么是“已经启程”,什么又是“奔向目标”,这些人又奔向哪里去呢?这真像一个谜。
  25
  我独自坐在长椅上,突然发现我又有伴了!阿瑟又来了,还是那顶帽子和一身的破衣裳。
  他先跟我打招呼:“嗨,你怎么样?”
  “还不赖,”我问他,“找着你妈妈了吗?”
  “还没有,”阿瑟回答我说,“看了几个可能是她的人。但当我走近一看,她们都没有丢扣子。我敢保证,我妈应该缺一个纽扣。她肯定还在什么地方找我呢,就像我正在找他一样。我知道她少一个扣子,她也肯定知道我拿着一个扣子。这就是我们相认的唯一凭证。”
  “但是,阿瑟,你怎么敢保证她一定还在这里,而没有奔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向我做了个鬼脸,差不多有点生气了。
  “绝不会,”他坚持说,“她肯定不会那样做的。在没有找到我之前,她肯定不会那样做的。她要等着我,四处寻找,直到找到我为止。”
  “但是,我想——”
  “不可能,”阿瑟很有把握地说,“她不会的。在我没有找到她之前,我也不会走的。”
  不再对阿瑟说什么了,我想,阿瑟和他的妈妈,我和雅丹,还有其他许多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的人,都是留下来有事没做完的人。我又想起了那个小铜牌上的话:“怀念所有那些已经启程并奔向目标的人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要想启程奔向什么地方,你必须完成你没干完的事情,否则你必须呆在这里——
  我只能走着瞧了。
  阿瑟突然蹦了起来。
  “告诉你,哥们!”他眼睛一亮,龇牙一笑,“咱们去人间溜达溜达去!”
  “你说什么?你不会是说去闹鬼吧。”
  阿瑟说:“我是说去做飘荡的幽灵。”
  “幽灵?!”我吓了一跳。
  “没错,咱们不是幽灵还是什么。”阿瑟乐了,“赶快走吧,你不是什么时候想回去,就能回去的!那可好玩了。跟我一起走吧。”
  我是想回去,但我想的是退回去再重新活几分钟,好向我姐姐道歉,可没想回去做幽灵。“但是,阿瑟,我觉得,这能行吗?”
  “当然能行,跟我来吧?选”阿瑟拔腿就走。
  可我还是有点犹豫。
  “来啊——”他停下来叫我。
  “可不知道怎么去,还有,怎么回来?”我仍然没有下决心。
  “别想那么多了,你能行,这事很简单的。来啊!”阿瑟又在催我。
  去做幽灵,我可不大愿意去做什么幽灵。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幽灵。不过“回去”倒是挺不错的一件事情,我可以去看看大家,没有我,都过得怎么样,都发生了什么事。
  阿瑟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快点吧,你再不动,我可一个人走了!”
  但我还是没有决定该怎么办,跟他去还是不去。
  “你怕什么呀!没事的,一点事也不会有。”
  “阿瑟,如果我们回去,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到呢?芽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到那后就都是鬼魂了吗?”
  阿瑟听了我的问题,差点笑弯了腰:“鬼魂!当然我们都是鬼魂,不是鬼魂我们还是什么!哈里,我们都死了,不是吗?芽都死了。”
  我得承认,我们都是鬼魂,我们现在都在“另一个世界”里。但如果我们出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还是鬼魂……
  “我走了!”阿瑟下了最后通牒,“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最后一次机会!”
  我还有点犹豫,阿瑟已经开始跑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雅丹,还有我妈妈,我爸爸,以及好多我以前认识的人。我突然感到特别想再见到他们。说不定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就算他们死了,我可能也找不着他们。就在这一刻,我下了决心,撒腿去追阿瑟,“我来了!”
  “等等,阿瑟,我跟你一起去!”
  阿瑟停下来,等我跟上他。然后一起往“活人的世界”奔去。
  H
  现在我还得拼命地跑,要追上前面的阿瑟。
  26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到人间去做幽灵什么的。我一点也不觉得闹鬼好玩。开玩笑得有心情,而且至少还不能伤害别人,总要有个限度。我的意思是说,比如你正在看电视,或者做着什么白日梦出神,突然你姐姐或是你弟弟在你耳朵边大叫一声:“鬼来了!”把你吓得蹦起来,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丑样子,这些都无所谓。但是当你正专心写作业,或是在小心翼翼地做飞机模型,这时有个人悄悄地从你背后走来,突然大吼一声。那简直是个灾难!准得把你正做的事情给毁了。
  再回到“活人的世界”去,我感觉就是去闹鬼,就像书里写的那种“捣蛋鬼”,把满屋子的茶杯茶碗都打碎,揪着人们的帽子满天飞——我一点也不觉得给人们捣鬼,让他们害怕、出洋相有什么好玩的。其实去干这些捣蛋的事,才犯傻呢!
  我一直奇怪那些幽灵,干什么总要在老房子里吹口哨,把暖水瓶扔出窗外。我真觉得那些幽灵的脑子里是进水了,怎么总也长不大,去办点正经事呢!在小孩的时候,开个玩笑,犯点坏还是可以的,但如果一个家伙都活了900多岁了,还净干这些事,那可真有点不可思议。至少他们也该找点跟自己年龄相符的事情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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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发现,其实事情完全不是我原来想像的那样。因为许许多多的幽灵,并不是来存心捣蛋的,他们是来完成他们还没有干完的事情的,比如我就是这样的。而且幽灵还真的会飘荡,真的,幽灵能飘荡在他过去的时光中。
  不过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现在我还得拼命地跑,要追上前面的阿瑟。
  我一边跑,还一边琢磨着鬼魂的游荡,心想最好阿瑟不是带我去做什么捣蛋鬼。但愿阿瑟不是那样的鬼。不过我也不用太着急,反正一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阿瑟对“另一个世界”了如指掌,想想看他都在这里呆了150多年了!当然这里也许根本没有时间,我是拿“活人的世界”里的时间算的。
  我们好像是往那个大“文书桌”那里跑,他一边跑还一边四处看。这是他的习惯,总是在找有没有新的路或拐角——他以前没有走过。如果发现了,他就会说,“我还没试过这条路呢,我得去瞧瞧看”;或者“也许她在这条路上,我今天就能找到她!”他手指就会不停地摸那个珍珠纽扣。你就知道他又想他妈妈了,不过也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能找着他妈妈。
  他说“我今天就能找到她”这话有点逗,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天的概念。泛着金红色光芒的太阳永远也不会真的下山,天总是黑不下来,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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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瑟和我不停地向“文书桌”那里跑。但我发现所有的“人”走的方向都跟我们相反。“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阿瑟!”我有点不放心。
  “哪的话!”他回答我的时候,腿一刻也不闲着,“我们跟别人走的路是不一样。我们没有走错,只是走的不一样。”
  我远远望见另一群“人”,他们不像我们,似乎没什么没干完的事情。他们看起来都很安详平和。
  “那群人要去哪啊?”我问阿瑟。
  他有点不屑一顾地看了看我。但他肯定又马上想起来,我是刚死没多久的人,什么事情还都不知道,就告诉我说:“那还用问,去天蓝色的彼岸呗!”
  “噢,我知道了,”我装成听懂的样子,“他们都是去天蓝色的彼岸的。”我其实挺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忍住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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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琢磨,这可能是我能用来形容这事的最好的一个词了。就是自己好好地独自地使劲想,而且要把自己的想法广播出去,就像是电台放信号那样,但愿你能接收到我的信号!
  自从我死了以后,我就有好多时间用来思考了,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想了好多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想的事情,结果发现原来以为理所当然的好多事,都变得特别奇怪起来。
  就拿写书编故事来说吧,那些故事都是从哪来的呢?编故事讲的那些人总是说:“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于是就有了一个特别好的故事。这些情节都是它们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故事都是它们自己编出来的。”
  这些话都是那些作家什么的常说的,我也挺相信的,但是这些故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冒出一个东西,总该有个冒出它的地方吧。我猜,肯定有不少像我这样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是我们这帮人把故事告诉那些作家的。我们不是拿根笔、拿张纸把故事写出来交给他们,而是像广播电台那样。我们把自己的信号传出去,可能有个大人或是小孩就把它给接受了。接受的人可能是位先生,也可能是位太太;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再确切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事情大体上就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对此坚信不移,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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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活着的时候,就特别想弄明白这些事情。为什么鬼魂不会常常回来显灵,比如带话说,“诺曼叔叔问你好”,“贝里尔大婶告诉你,什么都能忘就是别忘了喂鸽子”。其实鬼魂他们把话都说了,只是你们没有认真去听罢了,不是吗?芽难道像我这样的鬼魂不早就告诉你“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了吗?不是早就跟你说了那个文书桌后边的人、从来不落的太阳,还有天蓝色的彼岸?难道我没有说吗?你们应该“调好台”、“对准频道”,认真仔细地听!
  好了,不说这些了。阿瑟和我已经接近文书桌了,“回去”的路就在那里。文书桌前依旧排大队,比以前更长了。那个坐在文书桌后边的家伙好像更忙了,也更叫人讨厌了。“姓名!”他冲着每一个到他面前的新“人”叫道,“住址,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可供联系的电话号码。”
  “我都死了,还能再出什么紧急情况!”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妇女不客气地说,“我已经死了,不是吗?我的紧急情况已经结束了。”
  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眼睛盯着她。
  “制度,”他说,“这是制度。日常文书工作就是这样规定的,电脑里也要求输入这些内容。”
  “你的制度是个愚蠢的制度,不是吗?你的日常文书工作是个愚蠢的日常文书工作,你的电脑是个愚蠢的电脑!”
  “就算是吧,但这制度又不是我规定的。我只是执行,执行!”
  这个夫人还是不依不饶:“你就是一个满嘴胡话的白 痴——”看她的长相,估计以前是个老师或校长。
  “好吧,太太,请注意听我说——”那个在文书桌后面的人又开始了。
  “咳!”这时阿瑟小声对我说,“趁他分神,我们赶快跑!”他说着话,就从文书桌和那位正在吵架的太太之间溜了过去,我也紧紧跟着他,钻进了正在排队的人群中。
  那个在文书桌后面坐着的人,肯定看见我们了。“嗨!你们俩给我站住!听见了没有,给我站住!你们走错方向了,给我回来!”
  但是我们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瑟对我说:“别管他,哈里,没关系的。他不会来追我们的,按规定他是不能离开文书桌的。”
  “截住他们!”那个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还在大叫,“你们排队的那些人,快截住他们,截住那两个小男孩!”
  但是没“人”听他的。所有“人”都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难怪他们,他们都是刚来的,对这里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一定是被眼前的事情弄糊涂了,没有一个人有出来拦住我们的意思。因为他们都被搞蒙了,他们中有的人,才死一两分钟,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I
  啊!我们在飞!!——我睁开了眼睛。
  31
  你知道吗?你要是死了,第一个进入你脑子里的念头会是什么?首先,你肯定会想:“我在哪里?”然后你向四周看看,你就会发现自己在排大队,等着到一个大文书桌前登记。这时你就可以肯定,你已经死了。你感觉到你死了,这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像你感到你渴了,你饿了一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有些人可能还要发一会呆,自言自语:“我现在在哪儿?我怎么啦?”但一般“人”都会老老实实地排队,然后问站在前面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会向你耐心地解释:“哥们,你已经死了。你已经玩完了,懂吗?就是说你的时间已经用完了,结束了。但是别难过,也别着急,我们大家都死了。我们都在一条船上。”
  这时,你就会进入第二个阶段,怀疑,不相信这是真的。“死了,我?不可能!我还没写完我的作业呢!”“我还没有去遛狗呢!”“我存在银行里马上就要到期的存款可怎么办?”
  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你的钱担心了,真像人们常说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可我觉得,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就算你把钱“带走”了,带到“另一个世界”里来,也一点用处没有。这里连一个商店也没有,真的,你在这里连一个商店也找不着。反正这就是第二个阶段,怀疑:“我?死了?不可能。”
  过了这个阶段,第三个阶段就是适应现实情况,第四个阶段就是为自己难过一会,回想一下自己度过的一生,在心里跟每一个认识的人告别。当你做完这些事情,你会感到很舒服,很平和,这样你就可以上路奔向那个“天蓝色的彼岸”了。
  但最后两个阶段,对一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坎,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我、阿瑟,还有那个山顶洞人“呜呕”,都是这类“人”。我们还不能“奔向”那个地方,因为我们还没完成我们没干完的事情,也就是说还有未了的心愿,这个我记得已经告诉过你了。
  32
  “嗨!嗨!”坐在文书桌后面的人还是叫个不停:“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回来!说你们呐,那两个小孩!”
  不过我们连理都不理他,脚下不停地跑,很快就跑出了他的视线。
  阿瑟跑在我前面,他过了时的旧衣服附着各种装饰,真是累赘。他还得把双手按在自己的大帽子上,防止它掉下来。别看他那副怪样子,他还是跑得很快,我刚刚能跟上他。
  我们跑得太快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悬崖。阿瑟也没有告诉我前面有悬崖。我们跑到等着登记人群的队伍末尾,出现了一个拐角。我们一拐弯儿,前面就没路了。不仅是没路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意思是说,什么都没有了,完全都没了!这可不像你活着的时候常说的“没事可做”、“没电视节目可看”——这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从一个悬崖上掉了下去,什么都没了,没有亮光,也没有黑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们跑得太快了,根本收不住脚,也没法收住。我们跑过了拐角,一下子就掉到了虚空里。我就一直掉呀掉,手抓脚蹬,却什么东西也碰不到。我吓得大喊大叫,那声音可真是我能叫出的最大音量了。
  “救命!救命,救命啊!快来人啊,我就快死了!救命啊!”
  我承认,我当时喊这话有点傻,但当时我确实喊的是“救命”,喊的是,“我就快死了!”。
  对于我来说,我是不会再死的,因为我已经死了。其实你看,死也有不少好处,并不都是坏事,至少你不用再死一遍。另外,你还不用再洗衣服了,也不会再受伤了,更不用没完没了地上钢琴课。你只要死一次,就再也不用为死担心发愁了,这可是件特别棒的事!
  “救命啊!”我还在喊,“救命,阿瑟,快救命啊!”我当时紧紧闭着双眼,等着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
  但四周除了我自己的喊声,出奇的宁静,甚至都听不到我下落时带起的风声,因为好像就根本没有风,什么都没有。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笑声。
  我特想睁眼看看,但是还是不敢。总觉得我会砸在什么东西身上。我当时忘了自己其实早就死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了。
  笑声又来了,可是跟刚才的不大一样。不过它倒不是那种来自地狱里魔鬼的那种恶毒的嘿嘿的笑。至少我知道自己没有掉到地狱里去。我渐渐听出来了,那是阿瑟的笑,大概他是为自己成为死人而感到高兴吧,我猜。
  我感觉到,我们根本并没有掉下来。
  啊!我们在飞!!——我睁开了眼睛。
  我飞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在它的上空飞翔,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真是太棒了!那是世界上最棒的感觉!
  J
  我想知道,没有我,他们可怎么办。
  33
  第一眼看到你平时生活过的地方,一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除非你死了,否则你永远也做不到这点。你可能要不服气,说“在婴儿的时候,不就是第一眼看世界嘛。看到的,满眼都是新鲜和奇异的事情。”但是你错了。你应该想到那些婴儿,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他们看见的只能是大人的眼睛和嘴巴,听到的只能是:“哎呀呀,多可爱的小宝贝呀!”“我的小宝贝,小心肝!”“乖,乖!瞧这孩子。”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时你的年龄只有半分钟大,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有劲、什么没劲,一点也没有概念。你那时,根本不可能真正看看这个世界。这跟你坐着飞碟来到地球,第一眼看这个行星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但我跟阿瑟却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在高空向下看,我们越飞越低,就像是从高原向盆地俯冲的大鸟。
  虽然我们在飞,但我总的感觉是在回家——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比如说吧,我的感觉就是自己有点像是一个什么远房亲戚,比如堂兄什么的,而且还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老家的那种。——多少有点游子远归的感觉。周围的事物都是你熟悉的,你就是它的一部分,但是你跟它融不到一起去,你永远也不能影响到周围的事情。你就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那样看着外面的世界。
  34
  我们飞到云层下面了。
  “真棒!阿瑟。”我兴奋地叫了起来。阿瑟不等回答我,就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我也学着他翻了一个。
  “嗨,我们往哪儿去?”我问阿瑟。
  “你就跟着我吧,”他回答道,“跟我下来。”
  我们向下俯冲,这时我看见了许多熟悉的景物。教堂的尖顶,各个高层建筑,露天广场,还有霓虹灯广告牌。霓虹灯全天24小时都亮着,但只有在黑夜才惹人注目,真正“兴奋”起来。
  怎么说呢,我和阿瑟就是那种——在黑夜“兴奋”起来的精灵。你应该常常在书里读到,在深夜各种鬼灵精怪都出来活动,我想我们现在也应该算作其中的一员了。想起来还真有点兴奋,我已经是幽灵了。我成了在黑夜里出没的家伙了。一想起这事,我就想笑,八成你也会笑,我能在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去吓人,真不知道活人他们的观念有多少是正确的!我会去害人吗?我几乎连鸭子、鹅,还有火(又鸟)都不会去吓唬。
  我们掠过城市上空,下面车水马龙。地面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那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同它之间被一个无形的盾牌隔开了,我们只能看,但不能进入这个世界,我们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当然我这种想法事后看来也不全对。
  35
  “这边走,”阿瑟对我说,“我们去看laohuji。”
  “laohuji?”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你一会就明白了,跟我来吧。”
  他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着他。我们现在飞得跟一般建筑物差不多高,飞过写字楼的顶层,飞过大饭店最高一层的客房。
  “哈里!”我们飞过一个窗户时,阿瑟叫住了我。有个男的坐在房间里,他前面的空间特别大,都可以打乒乓球了,而且还是四个人的双打。有这么大的房间和这么大的桌子,看样子他是个大人物了。不过老实说,他的行为很幼稚,因为他正在用手指头掏鼻孔。
  “我们进去瞧瞧!”阿瑟从窗户飞进了房间。
  说实在的,那个男的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难看的一张脸。真是糟透了,要是我在学校里写作文,准会形容它是“最最丑陋的一张脸。”
  阿瑟冲着那人叫:“嗨,榆木脑袋!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但他还在用拇指使劲地捅他的鼻孔,就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对他来说,我们也确实不存在。这时有人敲门,他马上装成正在看文件的样子,“进来!”走进来另一个男的,交给他一些文件签署。他签完字,又看了看文件的重要部分,就让来人离开。他又拿起笔记本开始乱画。画小人、玩火柴,这种事你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干。或许这个家伙是个大人物,因为好些文件必须他签字后才能生效,但是他又靠画小人、玩火柴来消磨时间,等着5点钟可以下班回家。
  “他看不见我们吗?”我问阿瑟。
  “当然不能!”他回答说,“我们是幽灵,你懂吗?我们是幽灵。好了,咱们走吧,去看laohuji,往这边来。”
  我们刚飞出屋子,身后就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好,小伙子!”
  我回头一看,是位小姐,长得特别好看,飞在我们后面。她看上去比较年轻,穿得也比较现代,但是没有我那么现代,不过远没有阿瑟那么过时。
  “特罗小姐,你好!”阿瑟回答道,“最近怎么样?”
  “还不坏,阿瑟,”她说,“不必牢骚满腹。还有很多情况不如我的人呢。”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不过也没有问她,我看她飞了下去,从一个窗户中进入了大教堂。
  “她是谁?”我问阿瑟。
  “特罗小姐。”
  “特罗小姐又是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特罗小姐就是特罗小姐。”
  “她有什么没完成的事情吗?”我问阿瑟。
  “不大清楚,”他回答我说,“不过是跟爱情有关的。我想应该是的,是关于真正的爱情,那就是她还没完成的事情。咱们也走吧。”
  他又俯冲到下一条街,我跟在他后面。他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家名叫“黄金走廊”的赌场——我妈妈从来不会让我到这种地方去浪费时间和金钱。
  我们走了进去,阿瑟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人玩“laohuji”。
  不远处有个老头把一枚硬币放进了投币孔里,突然机器上所有灯都闪了一下——那东西可能就叫laohuji了吧,我猜。看那样子,今天老头输得特别惨,恐怕连本都赔上了。但他还不停手,还要再试试手气。只有连续得到四个草莓,老头才有机会大赚一笔。我们看着他把最后一枚硬币从他口袋里掏了出来。
  这时阿瑟对我说:“你看着!”
  阿瑟开始使劲盯着laohuji,差不多把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脸都有点变形了,看样子像是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点上。
  喀嚓!第一是草莓。
  阿瑟高兴地笑了,他再次集中注意力。
  哗啦!
  还是草莓。
  老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快停止了。以前他也连续得到过两个草莓,但到头来他连一个子也没赢。
  喀嚓!哗啦!
  现在是第三个草莓了。
  喀嚓!
  最后一个。四个!四个草莓连成一排!laohuji安静了片刻,突然把所有的硬币都倒了出来。
  “我赢了!”老头叫了起来,“我赢了!”
  赌场老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给每台机器都做过手脚,那个老头是不可能赢的。
  赢来的硬币装满了老头的腰包。他打算出门找一家酒吧好好庆贺一下今天的胜利!他快走到门口时,他又掏出一枚硬币,投进了另一台机器里。
  他说:“只是碰碰运气。”
  我看见阿瑟又皱起了眉头,紧紧盯着那台机器,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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