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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刀风云》蒋胜男

_7 蒋胜男(当代)
大伙儿跷首以待这场百年不遇的正邪大决战已有多是日,众人猜测,这一战,将会比二十多年前顾先生与端木雄一战更加精彩。
数千人集坐在海滩上,吃着干粮,喝着凉水。这些都是一方豪雄,出门乘轿骑马,前呼后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时却肯在这里委屈自己,就是为了能够目睹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这些人还都是些排得上号的,稍差一点这儿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大人物总是最后出场的。五月初十,当太阳从海上升起来之前,九大门派掌门到了。早就留好了位置给他们。正在此时,太阳升上来了,驱走了满天黑暗。
一轮巨大的火球跃出海面,将金光辅满大地,映红了满天艳丽的朝霞,每个人都沐上一层金光。那一刻,每个人都心净如洗,毫无杂念,只是静心屏气地看着大自然这一刻的美。每个人都在每天看见阳光,只觉乎淡无奇。可是很少人真正看过海上日出。只有在这一刻,才能领略天地之奇,造化之威力,而感觉自身之渺小。
一片帆影随着日轮出现在海面,仿佛是从太阳中驰出来。从太阳中来的青帆船,也被阳光染成了金色,一片金光向众中驰来。船上载着的人,也是一个从太阳中来的人,一个在传说中被一再神化的圣人,一个给所有人带来光明和希望的人。
“顾先生,顾先生来了……”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乱哄哄地挤着攘着,抢着去目睹东海顾先生的风采。
大船渐渐靠近,顾先生走上船头,船落锚。这时,从远至近,一声声传来:“云教主驾到,云教主驾到……”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当无双教主那金顶豪华大轿出现时,上千教众大呼:“云教主驾到。”声音整齐嘹亮,竟一时间压倒了群豪之声。
四个侍女打起帘子,云无双走下轿子,一身白衣胜雪,脸色也苍白如雪,只有眉发漆黑,手中的刀漆黑,她的身心如刀,孤冷,无情,专注,刀如人已合为一体,刀未出鞘,旁观者就可以从她身上感觉到刀锋的杀气。
云无双走出轿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顾先生。同样,顾先生走出船舱,第一眼就看到了云无双。只这一眼,两人都只看见了对方,也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尽管相距数十丈,尽管相距数千人。但是,彼此都只看着对方。
云无双首先开口道:“顾先生。”
顾先生开口道:“云教主。”
云无双对众人看也不看一眼,道:“今日一战,乃你我之事,只在你我。高手决战,岂是戏台表演,街头卖艺,容这等乱纷纷的俗辈在此。胜败在你我,决定天下命运在你我,其他人不配看,也不配问。”
顾先生道:“云教主之意?”
云无双道:“容云某让人清理一下,所有的人逐出百里之外。百里之内,踏入者死。”
顾先生道:“云教主,好重的杀气,当真是视天下人为无物啊!既然今日之比武,原是为了免一场杀戳,又何必又生外务,再起杀劫。”
云无双冷冷地道:“这是云某脾气,容不得旁人评头论足。”
顾先生道:“既然如此,移人不如移已。在西北方向,百里之外,有一处空谷,谅可作为比武之所,不知教主可否移驾一行。”
云无双冷笑道:“果然是圣人风范,处处显慈悲为怀。我怎不好成全了你,就依你所言,你我就同时起步,以谁先到达,就作为第一场的胜负。”
顾先生点了点头,众人只见一青一白两股淡烟掠过,方未回过神来,两人已经消失了。众人辛苦这些天,却都是白白辛苦了。
百里之遥,云无双行来,约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到了。云无双心性甚是高傲,也欲在轻功上一试顾先生。一路行去,有意时疾时徐,连变十余种身法,顾先生却只是不急不缓,只是与她相持一丈距离。
至谷口,云无双停住,回头一望,顾先生已在她身旁了,两人却是同时到达。云无双心中一凛,这一趟,只怕是没试出对方的底细,反叫对方试出了自己的底。
虽是春季,谷内却是一片荒凉,枯木乱石,平地飞砂,果然是决斗的好地方。空旷清冷,连天色都转为灰白。
云无双举起刀,神色庄重,专注,问道:“你的剑呢?”顾先生轻轻拈来一段枯枝,道:“我的剑已在。”他的神色,也同样庄重,专注。
这并不是对云无双的轻视,在真正高手的手中:“飞叶摘花,皆可伤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虽是道家之言,用在武学上,道理却是一致的。武学的最高境界,剑无剑形,招无常式,无所不在,随心所欲。
云无双双目逼出一股杀气,她以为这种境界在武学是只能是理论的推断而已,想不到,顾先生真的能到了这一步。
云无双的杀气在膨胀,她所站立之处,地下的砂石已经受不住她的内力,轻轻移动飞卷。这儿的砂石移动,又影响到其他砂石的变化,这股气流越来越大,整个山谷象起了一股无名的风暴,渐渐地飞砂走石,呼啸不已。飞砂走石,形成一个旋涡,旋涡的中心,正是顾先生。
那一刹那间,云无双的气势充盈整个山谷。那是一种杀气,一种霸气,气势所至,可以遇山山开,遇水水断。
云无双在气势最盛,直逼天地那一刻,出刀。无双刀出鞘,挟着怨魂地狱气息,摄人而噬,不见血不归。
无双刀出,直取顾先生。顾先生枯枝一迎,平平指出,枯枝旁叉,却是每一点,都指向云无双,制住了无双刀所有的变化。
云无双刀势回转,反自下向上划去。这一招“地狱无门”从常人最难以料到的足下攻上,足下本是武功防守的死角,任凭是武功再好的人,也防守不到足下去。
顾先生枯枝一动,罩向云无双头部十处大穴,枯枝移动,毫无声息,漫天的飞砂走石却对他毫无影响,枯枝一动,犹比刀无双更快了一分。
云无双变招,再出刀。如此数十招,两人兵器均未曾相交,却是仍未有胜负之分。云无双气势凌厉,整个山谷都飞砂走石,宛若大海中滔天恶浪,顾先生手持枯枝,不着声息,却似一叶小舟,风浪虽大,他却是一舵在握,镇定如山。云无双气势虽强,却是不能让他移动分毫。
两人一动一静,虽是现在尚未见高下,但时间一长,则动不如静了。云无双深知此理,她不再等下去了。云无双收刀,再出,这一刀“天绝地灭”,是必杀之刀,也是最后一招了。
这一刀出,与方才的招式又有些不同,如果说刚才那几招是雷霆,那么这一招就是闪电。雷霆虽厉,闪电却更让人无可招架。
刀劈下、枯枝寸断。顾先生败了吗?可是无双刀的杀气却已不见了,谷内飞砂走石已经停了下来,谷内又恢复了平静。
云无双以千钧力道击出,却只是击在那一段枯枝之上,枯枝寸断,千钧力道无处承受,反涌回去,反击自身。云无双如中重锤,气血翻涌,张口喷出,鲜血喷在无双刀上。无双刀,果然是不见血不归。
云无双面如死灰,惨笑道:“好,你赢了。你将这把刀拿去,让本教之人,再入酆都吧!我既已败,夫复何言。”掉转刀身,直向自己的胸口直插下去。
刀尖已逼近心口,云无双的手却被紧紧握住。云无双此刻功力涣散,竟无力挣脱。顾先生双目炯炯,直视云无双,道:“我们曾经相约,败者由对方处置,你不可以死!”
云无双看着他那逼近的脸,竟觉得不能自制。她咬牙道:“不错,你要将我如何处置。是当众杀了我,还是要将我交给九大门派处置?”
顾先生握着她的手道:“都不是。”他用力握紧:“我知道你输得不服,你还可以再有一个机会。我带你走,你可以跟在我的身边,学习我的武功,直到有一天,你能击败我时。那么,你就可以破今日之约,重回中原。”他双目直逼云无双:“你同意吗?”
云无双为他神采所慑,竟不由自主地道:“我同意。”顾先生松开她的手,她蓦然只觉得一阵无力。定了定神,她又恢复了冷静,冷静地回思了对方的话,才道:“好,顾先生既然划下道来,云某自当依约。”
又冷笑道:“只是,你可要小心了,你身边会有一个人,日日夜夜要寻隙杀你,你为什么要放一只老虎在自己身边。难道,你当真自命为神,不会死亡?”停了停,云无双讽剌道:“又或者,你是活得太久了,厌倦了?”
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道:“走吧!”长啸一声,声及高远。过了一会儿,一骑快马驰来,骑到眼前,一个大汉滚鞍下马,恭敬地道:“先生。”他没有行任何礼,因为顾先生是不喜欢别人对他屈膝的人。但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能为对方效劳所产生的快乐,却比世上任何礼节都更真挚。
云无双所到之处,她的手下视她为神,她的敌人视她为魔。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丁芷君,对她也是畏多于敬。但见顾先生所到之处,人人对他都是充满敬爱,但却无一人畏惧于他。多半见到他的人,都是欣喜,荣幸和因对他的敬意而产生的自我反省。
顾先生将刀递给云无双,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云无双收鞘,将刀递给那大汉道:“传令,莫易为代教主,丁芷君为总监,全教立刻退回酆都城中,不得滞留中原。”
那大汉双手接过刀,上马,疾驰东海之滨,转宣云无双之令。大船起锚,驰向另一港湾,载着顾先生和云无双,离开中原,驰入大海。
第二十三章荒岛日月
海上日月,单纯平静。
云无双身受内伤,这几日,顾先生就一直在为云无双运功疗伤,两人却并未交谈一言片语。每日,云无双坐在船头,看日出、日落,潮涨、潮消;听海风吹,海浪涌,船工的号子声。
海上每天都是单调的,几乎可以说是全无变化,有变化的只是自然界的东西,星星、月亮、太阳、潮水、风暴等。近乎单纯的日子,简单的这几个人,使得时时生活在危机压力下的云无双,在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非常不适应的。
每天,除了去船头回来,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半夜,总是习惯性地时时醒来,竖耳一听,只见海水静静拍浪之声。这么多年来,她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刻刻筹前谋后,费尽心机;总是在策划着别人的时候也在同时防范着别人的算计。而在这儿,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她要防谁,对付谁呢?几个普通的水手?简直是笑话。顾先生?顾先生武功在她之上,自不必更不会对她用手段。她若是要对付顾先生,也只会用武功,决不屑用什么手段。
云无双走下船头,看见顾先生又在舱内独自摆弄棋子,这一次,不知怎地,她停了一下。顾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近来可好些了?”
云无双只道了一个“好”字,再无话了。
顾先生举手道:“可有兴趣手谈一局?”云无双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云无双执白子先行,她棋风凌利,一条大龙贯穿一气,横冲直撞,顾先生执黑子,静静地东落一着,西落一着,却是防守慎密,无懈可击。云无双下至中盘,棋势渐滞,到后来,隔提好久,才下得一子。继续着下去,顾先生忽然停手道:“今日就下到这儿为止如何,时间长了,太过劳神,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云无双拈着棋子道:“为什么?”
顾先生道:“下棋本是闲情逸事,你太执着了,为此动了真气,内伤就更难逾了。”
云无双扬眉道:“可是,我已经入棋局,如何能半途而废!”
顾先生笑道:“今日暂罢,尚有明日,何必急于一时?”
云无双拂袖而起道:“你可以不争朝夕,我却只有这一时,过了这一时,就未必有我这个人来下棋了。”
回到房中,犹在苦苦思索方才的棋局。夜晚合上眼睛,那棋盘上的白子黑子犹如活了起来,在她面前飞舞。云无双骤然坐了起来,失声道:“我明白了!”那白子看似席卷全局,但却始终无法突破黑子的防守。棋势恰似那一日的比武之势,棋子之滞便如那刀势之滞。若非白天顾先生及时停手,否则,这棋局之结果便会如那日比武之结果,云无双此时真气不稳,便要大伤一场了。
次日,云无双未上船头,先到船舱中,仔细看着昨日的棋局。顾先生走过来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云无双道:“不必再下了,这局我输了。这局棋其实就是那天比武再现。”
顾先生点头道:“你已经看出来了,棋风恰似武风。当日你杀气极重,我看得出来,你的杀气犹重过你的求胜之心。不着意于胜负,置生死于度外,你应该是已得武功三昧。奈何你杀气过重,已凌驾于你的功力之上,你不能役它,反为它所制,一旦不能伤人,必反伤你自己。功力越深,戾气越重,对你自身的伤害也就越大。”
云无双却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脸色一沉,冷冷地道:“先生可是在指责我杀气太重吗?”
顾先生淡然道:“我只是就武事而论,无意影射什么。你若不爱听,就继续下棋吧!”
云无双冷笑道:“你以为你能什么都赢吗?”
今日下棋,云无双抑住心情不再以胜负为念,守住边角,步步为营。一局下来,竟是云无双赢了。顾先生笑道:“云姑娘,这局是你赢了。”
云无双却站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局下来,该吃的子不吃,不该输的地方你却输了。你故意让我是不是?你在耍弄我?”一抬手,将棋盘掀翻在地,看顾先生仍是神闲气定的样子,更是着恼,怒气不息,又随手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尽行打碎。她拿起一件东西便掷一件,只一会儿船舱中便狼籍一片。她顺手接过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尽情发泄。又接过一件玉器,正欲掷下,忽然发觉,忙停住手。却是顾先生,见她掷一件便递给她一件,云无双只是站在原地,却将差不多一整个房间的东西都打碎了。而顾先生简直就是在帮着她一起在破坏这个房间。
云无双大笑起来,讽刺道:“向我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是不是让人觉得很讨厌?”
顾先生却点头道:“很好,你终于发脾气了,你素来善于压抑,能够发作一次,于你的伤势也有好处。”
云无双怔了怔道:“这么说,你是故意诱我发脾气了?”
顾先生道:“那倒也不全是。昨日之局,是你自己的杀气太重而致败。今日之局却是你抑住杀气,步步求胜,有求胜心,便有胜局。我不吃子,是因为我今日无求胜之念。弈棋亦如练武,无胜败心,无生死心,便可近道了。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你却是偏执一念,故那日比武,不是我打败了你,而是你自己打败了你自己。
云无双喃喃道:“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是我自己打败了我自己……”一念之间,不觉豁然开朗,真经上的字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万相归一,至无极……布形候气,与神俱住,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心想:“果真如此,那我的刀法,则不必借鬼魂之戾气,而与自然神形合之,则与顾先生,尚可一战了。”想到日日所观察之日月升降,潮汐变化,亦可入我刀中了。
想到这里,不禁疑惑问道:“天下人都骂我。你却要将武学之秘教于我,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顾先生严肃地说:“别人对你的风评,并不代表你真正的为人。不错,你固然有行为邪恶之处,你曾率无双教众,杀过许多武林同道。但你也有善的一面。你何以自甘恶名,而不愿扬善弃恶?”
云无双失声笑道:“原来我还有善的一面,连我自己都未曾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顾先生缓缓道:“七年之前,有一位姑娘,冒生死之险,偷得云仲武的解药,救活九大门派武林人士近百人。”
云无双脸陡然沉了下去,冷笑道:“从来所有的故事传说中,这一类的故事,都必然有个好结果。只不过故事毕竟是编出来的。谁要真的傻到去做出来,那个人不是疯子便是呆子。你说的故事,开头的确象个故事,结果却变成一场笑话了。”说到后来,云无双语调变得尖锐而刺耳了。
顾先生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有一个老乞丐,又老又病,路人见了他,只会无视地走过。只有一位姑娘,却真心同情他,还将自己身边所有的钱都送给他。甚至还逃避对云的谢意。”
云无双的面容已经变得扭曲,冷冷地道:“那个人走出十余里后,便后悔了,她立刻就派人去杀了那老丐。”
顾先生凝神望着她道:“世人凡有错处,必为自己开脱,便行善处,便百般宣扬。何以你却竭力宣染自己恶名。一动善念善行,反认为耻,魔教当真会将人的善恶观念颠倒了吗?”
云无双冷冷地道:“不错,绝情绝性,威凌天下。”
顾先生轻叹道:“绝情绝性之人,却又为谁风雨中庭,痴立一夜呢?”
云无双的脸色骤变,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顾先生望着她道:“那一夜,在武当山,我看着你站了一夜。”
云无双怒吼一声:“我要杀了你!”十指箕张,恶狠狠地扑杀过去。当一个人心中最后的隐密也被揭露时,她实在恼羞成怒,难以抑止了。
忽然一声巨雷,大船猛地掀了起来,把两人都抛了出去,撞在板壁上。紧接着只听风雨声,雷电声。大船巨烈地颠晃起来。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只有大海在肆意兴风作浪。
云无双惊问道:“怎么回事?”
顾先生脸上竟也有惊容,道:“是海啸,暴风雨来了。”方才两人全神贯注地说话,竟未曾发觉何时风起浪涌了。
海风怒吼,海涛咆哮,整条大船象翻了过去。听得一声巨响,外面水手惊叫道:“船底进水了。”
顾先生大声道:“船尾有小艇,船快沉了,你们都坐上小艇离开。”果然大船渐渐在下沉。顾先生立在船头指挥水手们乘小艇离开,返身又冲入舱内,叫道:“云姑娘,云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
云无双挣扎着站起来道:“我不要你管——”话语未了,两人又双双被掀翻在地。
顾先生拉起云无双向外奔去,刚冲到船头,忽听得众人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桅杆倒了下来,正朝着云无双头上砸落。眼见已是躲避不及,顾先生将云无双用力一推,巨桅重重地将顾先生击倒。
云无双正欲站起,猛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大船失去平衡,翻转过去,迅速沉没。海水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了。
云无双抱着木板,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风暴的威力,只有在海上显得最大。在这自然界的威力面前,无论多么高强的武功也是不能抵抗的。但是,武功高的人,生存能力还是要比普通人好得多了。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
海里白天的太阳要比陆地上酷烈地多,可以轻易地就晒脱人一层皮;到了夜晚,海水又是冷入骨髓。但是,求生的意志仍使云无双坚持了下去。她生性倔强,只要她自己不想死,那么,外界的一切,休想能叫她屈服放弃。烈日和寒冷也许算不了什么,干渴和饥饿才是她最大的敌人,纵然她的耐力要比别人好得多,但她毕竟也是个人。
就在她渐渐地就要耗尽体力时,远处出现一点黑点。是海市,还是蜃楼?她奋力向前游去,却原来真是陆地,是一个小岛。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云无双真的是不容易死,连老天爷都要不了她的命。虽然只是一处小岛,荒凉无人。可是此刻,却比天堂神殿更可爱了。云无双上岸,饱食了一顿野果之后,找了个山洞,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静,也很香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了。
第二天醒来,她沿着小岛到处巡看了一圈,果真是个杳无人迹的小岛,岛上虽荒凉,却是有林子,有泉水,有野果,有鸟兽。倒是可以长住的。又回到昨天上岸的海滩,这里却是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海鸟低飞,黑云层层,看上去阴沉险恶。她回到洞口,采来许多枯草,整理了一下山洞,在洞口竖了根柱子,刻下了两划,今天,是她到这小岛的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她采来了野果,打来了小兽,学着燧人氏钻木取火,倒也过下去了。第四天傍晚,她又来海滩时,发现海滩上伏着一人。她快步跑过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顾先生。却原来海水循着一定的潮流,数日后又将顾先生冲到这儿来。
只见顾先生脸色已经发青,却幸而尚有微弱的气息。顾先生武功原在云无双之上,但他在大船上挺身代云无双受了那桅杆一击,在海上又无木头漂浮,只任凭海浪冲击多日,已是生命垂危了。
云无双刚要将顾先生扶起,忽然想起了在桃云小筑救了罗飞的情景,云海山庄被灭,尤历历在目。救,还是不救?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怨恨,心想:“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纵然他救过我,可他也是我的对头。”
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止步想道:“若非他舍命救我,以他的武功,又何至于此。反正我的情况,也不能再坏了,救他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又走了回去,将顾先生扶起,救回山洞。拣了一堆干柴,生起火来,将一只野兔,在火上烧烤。半晌,肉已熟了。她拿起竹筒,到溪边去取水。
泉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却是发现自己的憔悴。水中的倒影,扭曲着问自己:“云无双,云无双,你忘了你是谁了?一个女魔头去救一个侠道圣人?虽然他是救过你,‘知恩图报’可是那些正人君子们的信条。你可是魔教教主,‘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才该是云无双的信条。回山洞去,去杀了那顾先生,才是魔教教主云无双的作为。”她站起来,竹筒摔在地下,返回山洞,就欲杀了顾先生。
看着仍在昏迷不醒的顾先生,她的手掌刚要击下,又停住了:“杀一个昏迷不醒,无反抗能力的人,岂是我云无双所为。倒为如我先救了他,等他恢复后,再行杀他。”她又将掌收回去了,却不知自己这一进一退,天人交战之间,已与昔日有些不同了。她向来行事要杀就杀,从不犹豫,这一犹豫,心就难狠了。其实她的心中,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狠毒,她的内心深处,只想救顾先生,并不想杀他。只是,仍须要为自己的救人行为找一个借口而已。
然而她自己却未察觉到这一变化,只是照自己的想法去作了。她扶起顾先生,以自己功力,助对方推宫过穴,运行血气,喂下了一口口泉水。又将兔肉撕成极细小的碎片,混入泉水中烧开,将肉汤一口口地喂下去。
次日,她采来野果捣碎了,也如前日一样,一口口地喂下去,又将顾先生扶起,以自己的内力为他运功疗伤。眼见他的脸色已从青转白,气息,脉博都强了许多,不禁甚为欣喜。
又过了一日,已是来岛上的第七天了。云无双带着柴禾,猎物走回山洞,看见顾先生已经醒了,而且坐了起来。
云无双喜道:“你醒了?”
顾先生微笑道:“多谢!”
云无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沉下了脸道:“我可不是要救你,只不过我不愿欠别人的情而已。待你好了以后,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顾先生微笑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终究是救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云无双冷着脸扭过头去不理他,自顾自己在火上添柴。不知是柴太湿还是她心绪不宁,冒起了一大股浓烟。云无双呛了一大口烟,就咳嗽起来。谁知越咳越凶,一发不可收拾,一连串的咳嗽竟咳得她喘不过气来,跌坐在地,仍不停地咳嗽,翻肠倒肺地咳嗽,整个人弓着背不停地咳嗽。身后有人在帮着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才有些缓和下来。
顾先生轻轻问道:“你这样子咳嗽有多久了?”
云无双淡然道:“没什么,老毛病了,只是这次厉害了些。”
顾先生想了想:“能让我替你看一看吗?”
云无双失笑道:“我自己还是个医者,倒要你来替我看病?”
顾先生道:“医者往往不能自医。况且能医者,医的只是普通之病,不能看出内症来。”
云无双看着他道:“这么说来,你也是个高明的大夫了。那么,你倒能诊断出我有什么病吗?”说着,把手递给顾先生。
顾先生搭着她的脉博,好半天,不时皱起眉头。良久,才徐徐道:“你六脉弦迟,乃素日积郁所致;兼心气衰耗,心血衰竭,应是事事上用心太过,心气虚而生火,以致夜间难寐,总要醒来好几次,而且多疑多虑,即使不相干的事,也要在自己心上联系起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坐卧不安,此皆因心气衰耗,积忧伤肝,肝木盛者,平日有无故之怒。肝木又克制脾土,主不思饮食。又有风邪侵肺,应已有六七年宿疾,每逢春冬季或阴湿天气,就有咳喘,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云无双听得寒毛凛凛,将手抽了回来,道:“够了,先生果然高明。”
顾先生摇头道:“这是只是普通外症,倒也罢了。你的病,却又有另一层心病在内。”
云无双扬起眉道:“心病也能从脉息上看出来,那你不但是神医,还该是神算了。”
顾先生道:“心病已成疾,自然能从脉象上看出来。你又不该去练那‘无相真经’。‘无相真经’本是道家之书,你若依其调息内息之法,屏心静气,绝外务,练上几年,也可疗你之疾。只可惜你舍本逐末,却去苦练那杀人绝技。而且,一心求快,竟违武功之道循序渐进之理,以药物金针强行增加功力,打通六脉。你也算一个武学奇才,聪明绝顶之人,竟让你练成了此绝世武功,却不知此举大伤自身,且每多练一层,则戾气就深了一分。每日苦练那杀人之技,大违天和,戾气日日加深,比之任何外毒都更厉害。你体原有之宿疾,也因你武功增强,而更病势增强。后你又入魔教,每日里行的是杀人之术,想的是害人之法,日日心血损耗,气力衰竭,已有走火入魔,病入膏肓之势。近日来更有两个大变。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你遇一人生大伤心事,呕血数升,心血将尽,更兼体虚之际,又遇风邪入侵至深,从那日起,你体内宿疾,便一一发作。你本以自身深厚功力,压住疾病。但功力一衰,则百病缠身,比常人更厉害了。山谷一战,你又添新伤,雷雨之夜,海上流至此,功力耗尽,宿疾迸发……”顾先生停下话来,看了看云无双缓缓道:“以此看来,你已阳寿不多了。”
云无双哈哈大笑,笑得整个山洞回响阵阵,笑得树木抖索,宿鸟惊飞。忽然止住了笑声,淡淡地道:“我早就知道了。”短短六个字,人生无限凄凉,无限伤心,尽在其中了。
云无双冷笑道:“生既无欢,死有何惧,也许对我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我早就该死了,七年前,那一场大火,云海山庄变为废墟,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据说从古到今,武林传奇总有这类的事情一再发生,少女多情,结果也总是圆满的。怎么到了我身上,就变样了呢?我到现在,犹觉得象是个梦,哈哈,哈哈!”她虽是笑着说,却含了无限恨意。
顾先生凝望着她道:“所以,这成了你的噩梦,你一直都活在这噩梦里,已经七年了。”
云无双抬头遥望远方,道:“我父亲不该让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娇宠无知中。我曾经太天真,以为世界就只象是我的家一样,百花盛开之园,便是我的居处。那一场大火,将我心中的殿堂击得粉碎,从此以后,我流浪江湖,见识了无数人间丑恶与贪婪。我曾经在酒楼中弹琴侍曲,听到许多武林故闻,归根到底,无非争名争利,仇怨相连。后来,我又入天魔教,与鬼魅共处,我虽然还是人,可是,已经与鬼无异了。我恨毁我家园的九大派中人,我也恨天魔教中人,世上一切会武功的人,我都恨。世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这些武林中人,学得一身武艺,便不甘平庸,争强好胜,争名斗利,恃强凌弱,我就是要把这些人都灭绝了。自从云海山庄火焚以来,我每天晚上都会作恶梦,梦见冤魂啼哭,刀光火海,梦见我父亲死时的惨状。只有握紧我手中的刀时,我才不会害怕,不会恐惧。只要一刀在握,就可以面对任何的事,死亡、阴谋、杀机,了断生死成败,超然物外,所向无敌。九大门派也罢,无双教中人也罢,在我心中没有分别,都要死。当天下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武林中人,就是我,我就杀我自己。”
顾先生听了她这一番话,不觉升上一股寒意。他从来没听过,有人竟会讲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偏又是伤时感世,悲天悯人的话来。云无双决非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她的思想,却比那十恶不赦之人更为可怕。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但是武功极走偏锋,连心志也是极走偏锋。云无双的心中仍有善,只是这份扭曲了的善,却比恶更坏。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温雅如兰,却无情若刀的女子呢?
云无双忽然侧过头来,朝顾先生微笑道:“你瞧我美吗?”篝火映红了她的脸儿,显得格外娇艳,便是顾先生这样的人,也不由地心中一动,他定了定神,片刻方道:“很美。”
云无双咯咯地笑道:“在天魔教,端木雄、莫易他们,对我久有不轨之心,却从来没有人能够亲近我一丝半毫。现在,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有多美。”说着,缓缓地伸出手,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衫。
顾先生站了起来,惊道:“你要作什么?不可……”犹未说完,蓦然见云无双已褪尽罗衫,□出她的身子。她的身上,竟是伤痕累累,令人不忍目睹:刀伤、剑伤、刺伤、划伤……不一而足;有的伤痕浅,有的伤痕深,有的伤在表皮,有的伤痕入骨;新伤旧伤交叉重叠,有的成点,有的连片;最奇异的是她的左臂上有七片花瓣形的伤痕,一样大小,一样形状。
顾先生震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云无双的脸仍是美如仙子,可是她的身子,却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她竟是天使面孔,魔鬼身子。
云无双淡淡地道:“一半是练功所致,有一部分是与人厮杀所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伤的。每当想起以前的事,痛苦难忍,我就在自己身上划一刀,肉体的痛苦倒也能让我暂时忘了心中的痛苦。尤其是每年的四月初十,我就更不能忍受,我就会在手臂上刺一朵花瓣,到今年,正好是七片了。你瞧,可美不美呀!”
她疯狂仰天地大笑起来,火红的篝火,漆黑的山洞,映着她那满是伤痕的身影,仿佛是一副地狱图。她等着顾先生的骇异、嫌恶、退缩的表情。
顾先生却默默地走上来,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云无双的身上,轻轻叹道:“无双,可怜的无双!”云无双抬起头来,看见了顾先生眼中的一片泪光,她笑不出了,她呆住了。顾先生看着她,抑止不住心中的感情,将她用力拥入自己的怀中。
云无双倚在顾先生的怀中,这一刻,她忽然感到虚弱之极,全身无力,长年的孤苦奋斗,飘泊无依,此刻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之感,让她觉得,她是安全的,不必再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样?”云无双从顾先生的怀中抬起头来问他。
顾先生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要对你说,这世上,你不止是一个人,还有我愿与你同行。”
云无双浑身一震:“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在怜悯我吗?”
顾先生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说怜悯?不、不是怜悯,不是那种居高临下式的怜悯。我对你,是真的疼惜,是爱。我以为我今生不会遇见能让我心动的女子了,可是在武当山上那一夜,我无意中看见你不顾风雨,痴痴地站在那小院一夜。你可知那一夜,我也是站在墙外,和你一样在雨中,看着你一夜。”
云无双幽幽地道:“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这个女魔头?”
顾先生抬起她的脸道:“看着我,无双,为什么你要一直将女魔头这三个字挂在嘴上,这三个字是你的挡箭牌吗?你在躲避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
云无双颤抖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身子,道:“害怕,我会有什么害怕的事?”
顾先生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你害怕的,是过去,过去一直是你的噩梦,对吗?”
云无双扭过头去,半日才叹道:“不错,过去的一切虽然已经成为往事,楞中过去留下的阴影,却一直在纠缠着今天,让人走不进明天。”
顾先生道:“所以,不管你表面上多么要强,你的心底,却还依然是云海山庄的那个小姑娘,畏惧风雨。”
云无双退后了一步,道:“我真不该对你说那么多话。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太可怕了,竟能看出那么多连我自己都无法看出的自我来。”
顾先生凝视着她问:“你,怕我吗?”
云无双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个令人害怕的人。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令人很放松,很安全。”
顾先生道:“那么,你更没有必要再害怕什么,没有必要用一层冷漠来保护自己,对吗?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你又何必用过去来惩罚自己,衔恨他人呢?”
顾先生的话,如同春日阳光,慢慢地融化了云无双心头的寒冰,她哽咽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父亲,还有许许多多有亲人,都不能再复活了。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
顾先生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爱你的亲人们,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都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从云海山庄到今天,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呢?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挽回,沉缅过去,只会让自己错过更多。当我在海上漂流时,我以为我自己会死在海上。那时候我就想,我真想再看一次日出,我要是能活下来,我会更爱这个世界的。”
云无双不由自主地道:“我也是。”
顾先生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也活着,我也活着,为什么不一起更愉快地活下去呢?”
云无双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顾先生——”
顾先生深深地凝视着她道:“我的名字,叫作顾、长、风。”
第二十四章雷霆之恋
“顾长风,”云无双轻轻地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几遍道:“我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称你为顾先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顾长风喟叹道:“也只有几个老朋友,才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们也不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云无双道:“他们也只称你为顾先生,那是他们也越来越敬重你了。”
顾长风追忆往事:“我青年之时,行走江湖,与武林中辈份甚高的佛门高僧了凡大师、金面丐神金炎老哥结为忘年之交,被江湖中人称为‘世外三仙’,其实以我的年龄资历,远比不上他们二位,江湖中人把我们三人排在一起,是太抬举我了。后来,又与中原群侠结盟,行走江湖,当年的意气纷飞,自不待说。未料风云变幻,人事飘零,到今日,了凡大师已经西去,金老哥游戏风尘,行踪不定,而我遁迹海外,孤身一人,也已很久未见中原诸友了。”
云无双道:“记得当日你打败端木雄时,许多武林人士都说,你除了武林祸患,要拥护你做武林盟主,你为何不做?”
顾长风微笑道:“其实身为江湖人,率性而为,快意恩仇,有什么必要一定听命于一人。如果有人硬要将自己居于天下人之上,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那才是武林之祸呢。”
云无双凝视着他:“是吗,可是你享一世盛誉,却孤身在海上漂泊,宁可忍受孤独和寂寞。你在声名最盛的时候消失了,难道,你也曾经有过一些难言的往事,难言的创伤吗?”
顾长风轻拍她的肩道:“你是个很聪慧的女子。是的,但一切都已过去了。其实在海上,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放浪形赅于天地之间,感受到天地之广阔,日月星辰之流转,你就会忘记个人的烦恼。你还记得‘海上钓鳌客’的典故吗,临沧海,钓巨鳌,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
云无双忽然道:“你知道吗?救你的时候,我也曾反复多次,颇为犹豫。最后的决定是:先救你还你之情,然后再出手杀你。”
顾长风笑道:“那么,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云无双摇头道:“可是我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我那时的心情。我遇事时,常能立刻就做出反应,犹豫不决,实属少有。当时我内心,可能并不愿杀你,可我必须为我的不杀,找出一个理由。”
顾长风笑道:“你常有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吗?”
云无双道:“很少,大部分时候,我是不会让自己感情用事人。”
顾长风叹道:“只有偶然的不经意中,你才会露出自己的天性来,无双,无双,你又何必压抑太苦。”
云无双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天你在船上说了三件事,这三件事都是我的隐秘之事。除了第一件或许少有人知晓之外,第二、第三件事,你又怎么会知道?难道,你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吗?那天听了你的话,我真是毛骨悚然,恼羞成怒。因为这两件事,我相信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再会知道了。”
顾长风道:“就是因为这三件事,我才真正了解你。那天你在小镇曾经把钱都给了一个老丐,是吗?他就是我的义兄金炎。”
云无双吃惊地:“金面神丐?”
顾长风点头道:“不错,他本也是受了人言,对你敌意颇深。但是,你我决斗的前两天,他却特意赶来见我,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云无双点头道:“那么另一件呢?那天你应是武当的上宾,怎么会半夜到那个僻静的小院中?”
顾长风凝视着云无双,缓缓地道:“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个雷雨之夜,我不能成眠,起来独自散步,也是拣着僻静的地方去。正好看见你到了那个小院。你在窗外站了一夜,我在墙外看着你一夜。而那一夜,我竟不能自抑,为你所打动。后来,我才知道你与罗飞的故事,以及金老哥对我说的事。”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云无双轻叹道:“也许是吧!七年飘泊,我真中累了,倦了。武当一役我若胜了,我在这个世上的事算是了结了。报完了仇,完了心愿,我也就可以结束我自己了。可是,武当之事却为所阻,雷雨之夜后,我就去找昔年被我送给了别人的孩子。可是,那个村子发生瘟疫,全村的人都死了。那一刻,我真是对一切,包括报仇,包括无双教等,都心灰意冷了。那一场决斗,诚如你所言,是求死之心多于求胜之心。可是我又没有死。直到今日,你又让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长风,我觉得,只有这一刻,我才是可以真正完全放松我自己了。”
顾长风轻轻地揽她入怀中,低声道:“现在,你可以安心地休息了,有我在,你放心吧!”
云无双看着他的眼神,那里有她这些年来从未得到的真情与关爱,云无双慢慢地垂下眼皮,她将自己也完全地交托给了对方。
云无双很快就睡着了。顾长风望着她沉睡如孩童般无邪,不禁有一种心疼:即使是在江湖上被称为女魔头,一旦卸去那冰冷的盔甲,骨子里,她仍是柔弱易受伤害的女子。
看着云无双仍沉沉地睡着,顾长风坐下来,瞑目趺坐,默运玄力,真力运行三个周天之后,自觉精神饱满,睁眼一看,天色已亮了。
他走到洞外,见云无双正在烤一只野山羊,香气四溢,顾先生笑道:“好香!”云无双微微一笑,撕下一只羊腿,细细地再烤得熟透了,才递给他。
两人在这荒岛中生活了下来。虽然荒岛中诸物皆无,但两人一起动手,伐木盖起了两间小木屋。云无双弄来大大小小的贝壳,作碗,作盆,以兽骨为针,制作了羊皮衣服……慢慢地,也就很象一个样子了。
云无双仍是常失眠,咳嗽,做恶梦,夜夜醒来,总见顾长风守护身边,时刻关切。云无双劝道:“我的病不碍事,原是老毛病了,你又何苦夜夜不睡守护着,你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也该多多休息。”
顾长风笑道:“没关系,我自练辟谷之术后,便是不用睡眠也不打紧。天亮之前,打坐一会儿便可休息过来了。你午夜惊醒,正是身心最虚弱之时,一不小心,极易外邪入侵,扰乱心志,以至心神不宁,走火入魔。”
云无双猛然想起:“对了,有一天夜里,我也是自恶梦中醒来,那时候心神不宁,只觉得四周魔影幢幢,又很清醒地听到有人逼近的声音,便只觉得杀气充盈,不能自抑,竟出手杀了我的侍女。”
顾长风神色凝重,道:“梦中杀人,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看来,你不能再练那‘无相真经’上的武功了。我有一套内功心法,对调理内息,冶疗内伤很有帮助,你依此法而练,同时要屏心静气,无嗔无怒,不可大喜大悲。我每日为你导气运行,或许,对你的病况也会有所助益。”
自此,顾长风每日助云无双疗病。过得几个月,竟觉得云无双的咳嗽渐少了,夜间醒来,也比前些时候稍也了些。显见,病势已渐在控制中了。
不知不觉,春去秋来,两人已在岛上好几个月了。这夜正中秋了,月光极明亮,顾长风与云无双在岛中央的小山顶上赏月。两人在山顶上,以山作酒,拣一块平坦的大青石,纵横作线,设局下棋。月色如水,两人意与神会,不觉心旷神怡。一局至收官子时,顾长风在左上角反劫一子,云无双正思量着在何处应子,忽然听见一阵风声吹过,竟隐隐有人语嘈杂。云无双停下手,凝神再听,又似没有。云无双暗笑自己今日又有些过于敏感了,不再理会,就在左上角应了一子。
却见顾长风停住了手,也似在听着什么。风声又起,夹杂着人声更大了,这一次,却是两人都听见了。两人凝神再听,声音越来越响了,再听得一会儿,似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大叫:“顾先生——顾先生——顾先生——”
云无双道:“是找你的。”顾长风站起来道:“我们过去看看。”声音似从海滩方向传来的。两人向海滩行去,越过一个小山坡之后,就望见了海滩。
此刻的海滩上灯火通明,有上百条大汉,手执火把,大声呼叫。
为首的一名大汉,身如铁塔,声若洪钟,他站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出不止一个头,远远地一眼就望见了顾长风,大喜,扔下火把撒腿就跑过来,一边就大叫道:“顾先生,俺陈蛟终于找到您了。”
跑到顾先生面前就跪下了,喜极而泣。顾长风仔细一认,道:“陈兄弟,原来是你。”
那大汉陈蛟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惊喜道:“顾先生,您还认得俺。俺可找到您了,俺就说,顾先生是神仙了,怎么会有事呢?”
顾长风忙扶起他道:“可难为你了,陈兄弟,你一直在找我吗?”
陈蛟咧开大嘴道:“这回,可是俺找着您了。半年前,俺们手下的弟兄们在海上网上个人,已经差不多半死不活了。一问,才知道先生您的船出事了。可吓得俺们全家上下哎!俺老娘带着俺那媳妇儿连夜在海神爷跟前烧香。俺就和俺那批兄弟们,在海上一个个岛上找过来,一个个叫过来。这回,可把这去过的,没去过的的海岛都去了个遍,还碰上些倭寇干了几仗。可好,可总算见着您了。”说罢,一挥手,叫道:“弟兄们哪,咱们可找着顾先生了,咱们也可以回家了。”
顾长风心下感动:“陈兄弟,难道你们都不曾回家去过吗?”
陈蛟道:“咱们讨海人,一年半载回不了家算个啥,找到了顾先生才是最要紧的。当年要不是顾先生您,哪有咱这几百号人哪!顾先生,咱们这就走吧!”
顾长风回头一望,云无双不见了,忙道:“陈兄弟,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忙回到山上,见云无双正坐在大青石前,望着那盘未下完的棋,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顾长风走近她,道:“无双,走吧!”
云无双摇了摇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了,你去吧,不必管我了。”顾长风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你以为我会一个人走?”
云无双道:“别人不远万里来找你,你怎么能不领情?”
顾长风扶住她的肩头,缓缓地说:“无双,嫁给我好吗?”
云无双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顾长风看着她,道:“我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云无双闭上眼睛,眼角有一丝泪痕,她道:“长风,我愿意。”
顾长风与云无双来到海滩上,对大家宣布了这一喜讯。众人欢呼起来,陈蛟喜道:“这当真是双喜临门,今天是中秋节。顾先生,不如就让兄弟们在这儿为您办了喜事,也让兄弟们和先生一起高兴高兴。”众人齐声叫道:“好啊!”
这等粗豪汉子,虽是鲁莽了些,却是个个都是至情之人。望着那一张张纯朴热诚的脸,让人不能不感动于那一份心意。当下在海滩上燃起两大堆篝火,众人采来野花来打扮新人,打开船上的藏酒欢歌庆祝,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疲累和放松,快乐和欣喜使得这些海上健儿们放纵于酒,这个晚上,比任何一个节日都更快乐。
顾长风与云无双相依在一起,望着众人,心中唯愿这一刻能够永驻,天长地久。
旭日东升,大船升上了帆,迎着太阳驰上回家的路。在船上,每一个人,见了云无双,都会尊敬地称她为“顾夫人”。他们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但都象尊敬顾先生一样来尊敬顾夫人。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岛,云无双由衷地道:“我会怀念这个小岛的,在这个小岛上,我得到了重生。我们一定要重来这里。”顾长风笑道:“当然会,我们以后就在这小岛上住下来。你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云无双沉吟道:“你我初次相见后,就是一场雷霆大雨。后得以到这个小岛,也是由于一场雷霆大雨。人生之不可测,犹如雷霆之不可测。这个岛,就叫雷霆岛,你觉得如何?”
顾长风笑道:“好一个人生之不可测,犹如雷霆之不可测,雷霆岛这个名字,果然很好。这个岛虽然荒无人烟。但是气候水土都很好。将来,我们可以把这个小岛修整一番,移一些花鸟树木上来,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了。”
云无双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啊!我真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
两人相依在船头,遥看海天。那一刻,世上尘嚣不至,江湖风波不兴,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喜悦。
船行月余,已可遥遥望见大陆了。船在长江口的一个小港湾停下,顾长风夫妇辞别陈蛟等人,到顾长风的一处别庄上去。
离庄子尚有一段路程,遥望见小屋中升起一道炊烟。顾长风咦了一声道:“奇怪,什么人在屋里?”
云无双问:“还有什么人知道你住在这儿?”
顾长风笑道:“想必是几个老友,才找到我这儿来。”
推门进屋,一进门就见桌上放着个大红色的酒葫芦,一个老丐,脸色焦黄,踞于桌上啃着一只鸡腿,一见到顾长风便笑道:“前些天从海蛟帮得到消息,猜到你这几天必会到这儿来,就老实不客气先到了。”
顾长风笑道:“金老哥,多谢你记挂着。”
金面神丐金炎笑道:“我何曾是记挂你,是记挂着你那酒窖里的陈年杏花酒,老叫化子不客气,已经开了一埕喝了。”一眼看见站在顾长风身后的云无双,冲着她笑道:“云教主,可还认得老叫化子吗?”
云无双脸一红,道:“金先生,上次是我失礼了。”
金炎哈哈一笑道:“云教主,你称我先生,我可不敢当,老叫化子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筐,怎么做先生?好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姑娘,顾兄弟,你与这位云教主相处如何?”
顾长风笑道:“金老哥,你可不能再叫她云教主了,该称她一声弟妹才是。”
金炎大吃一惊,从桌上跳了起来,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顾兄弟,你可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一个侠义道圣人,一个魔教女王,这门婚姻,可是会让天下之人都吓掉下巴了。”伸手道:“我也算得半个媒人,快拿谢礼来。”
顾长风笑着糗他道:“钱也用了,酒也喝了,还好意思再要谢礼?”
云无双笑道:“我给金老哥下厨烫一壶酒,做几个小菜谢您如何。”
金炎大喜道:“还是弟妹你最好,比不得这人,几十年的交情。我帮你得了这么一位才貌俱全的好妻子,却还这般舍不得一份谢礼。”
云无双看着他们开着玩笑,当今能与顾长风这般开着玩笑的人,也只有金炎了。旁人视顾长风为神,岂敢有半点不敬。他也只有偶而与这一二老友斗斗嘴,才有些意思。
云无双去下厨做菜。这厨房里倒是样样都有,比不得荒岛上只能勉强烧熟了便吃。云无双这般真正下厨,却还是没几回,也只是在云海山庄时,偶而做过。
过得一会儿,四样小菜便端了上来,云无双笑道:“我虽是小时候学过些烹饪之技,却已有近十余年未曾下厨了,若作得不好吃,还请多包涵。”
尚未掀开盖子,已是一阵香气逼人而来。金炎食指大动,忙伸手将盖子都一一掀开,看上去却是些家常小菜。
第一碟是红烧蹄膀,蹄膀去骨,切成其薄如纸的一片片,用卤汤煨足了,每一片蹄膀又夹一片生藕,藕极脆,蹄膀却是酥软毫不油腻,入口即化,吃起来软中有脆,极外可口。金炎一吃,险些连舌头也吞进去了。
第二样却是一碟白菜,端上来是,犹是水灵灵地,仿佛碧玉一样。一整支绿油油地就象是还种在地里。用筷子一夹,方知是一片片地拼上去的。入口一尝,金炎一拍桌子道:“拔丝白菜。”忙疾下筷子,一边口中含含糊糊地说:“这拔丝白菜我还是二十年前在大内御厨里偷吃过一回,听说这做法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传回来的,现在的御厨已经做得不地道了,不想现在又吃到一回了。”
顾长风笑道:“你爱吃,便多吃一些。”
这第三样是将活鱼切成一片片地,直接浇上佐料生吃,原汁原味,腥中带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风味,鲜美异常。第四碟是兰花火锅,芳香无比。这四样菜每一样都是家常小菜,并不是什么鱼翅熊掌之类的贵重之物,烧法却是别出心裁,美味无比。金炎是老吃客,天下美味佳肴多半吃过,此刻却也是手口并用,吃得不亦乐乎,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连顾长风,也是首次真正品尝到云无双的厨艺。
金炎一口气风卷残云,吃了大半,才停下来透了口气道:“顾老弟,你当真是好福气。真是的,老叫化子年轻时,怎么就没遇上个会做菜的女人呢?你呀,天下的好运气都让你占光了。”
顾长风笑道:“多谢。”
云无双抿嘴笑道:“金大哥若还喜欢吃,我再去烧两样,你们慢慢地边喝边聊。”
晚上,金炎去后,云无双慢慢地收拾整理。顾长风忽道:“无双,你好象有心事?”
云无双抬头看着顾长风道:“长风,你也有心事,对吗?”
顾长风笑道:“你怎么肯定我有心事?”
云无双停下手来,慢慢地道:“正因为你有心事,所以你才会看出我的心事,其实,你我的心事,都是因为同一件事。”
顾长风点了点头道:“你都知道了?”
云无双点头道:“金炎告诉你近日江湖上的消息。无双教与九大门派仍是势如水火,各不相容,眼看就要起一场大冲突,因为,谁也容不得谁。双方实力差不多,所以,若是交战起来,胜负难分却会死伤无数。要让无双教中之人奉我号令,除非我还回去作教主。但我却已不想再作这个教主了。”
顾长风道:“江湖纷争,本是难免,但是这件事牵涉太大,关系全武林的安危,其中又牵涉到你。我明天要出去一趟,我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的,你放心,你留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能回来。”
云无双点了点头道:“好,一切都由你作主。”她心中虽仍有些隐隐不安,但她实在漂泊太久了。自从在雷霆岛上与顾长风结下了白头之盟后,她就暗暗下定决心,要作一个好妻子,放弃以前的一切,真心真意地将自己托付于丈夫。既已作此念,她就不会再过问江湖事非,武林恩怨了。
她抑下所有的忧虑心事,象一个真正的好妻子一样,送走了顾长风。然后,收拾起屋子,收拾起心情,每天,就象世上所有的妻子一样,作着针线,等待丈夫。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第四天也过去了。第五天日落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然后,一匹白马由远而近,马上的骑士望见云无双的身影,便跃下马来,牵着马慢慢走近。
云无双头也不抬,淡淡地道:“你来作什么?”
丁芷君走到她跟前,屈膝行了礼道:“奴婢参见教主。奴婢奉命,已将教众带回蜀中,教中兄弟,目前暂由莫副教主率领,听候教主下一步指示。奴婢听说教主在此,特地赶来侍候。”
云无双并不看她,只是道:“我走到哪里,你就有办法追踪到哪里,看来你的确用心不浅啊!”
丁芷君低头道:“小姐,我从九岁起就服侍了小姐,我要跟着您一辈子,一辈子来侍候您,这是我毕生的心愿,求小姐成全。”
云无双看着她道:“你跟着我作什么?我已经不是教主了。你若要真心跟着我,就先替我做一件事——解散无双教。”
丁芷君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云无双冷冷地道:“我已厌倦江湖,你不必问为什么。”
丁芷君敏锐地道:“是不是因为顾先生?”
云无双不予置答。丁芷君冷笑道:“难怪江湖人称他为圣人,难道他真的能够完全操纵改变任何人,包括您这样的人?”
云无双沉下了脸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操纵我,我也不许你对顾先生有任何不敬之辞。”
丁芷君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道:“我并未曾对那位圣人有什么不敬。倒是小姐您,叫人好生失望。小姐,难道您忘记了,咱们云海山庄是怎么被毁的吗?老爷生前曾说过:人在江湖如逆水行舟,稍作退让就会粉身碎骨。小姐您苦练武功是为了什么?入天魔教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一刻的放弃吗?”
云无双喝道:“大胆,你是在教训我吗?”
丁芷君跪下来道:“不敢,奴婢一向都是视小姐您为神一样。正因如此,今日才冒死进言,不吐不快。我曾经听人说佛经上的故事,说什么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又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难道,小姐您今日也是受了教化,要改邪归正了。只是我不明白,何为正,何为邪,倒请小姐教我?”
云无双怔了一怔,喃喃道:“何为正,何为邪,何为改邪归正?”
丁芷君皱着眉头道:“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若九大门派为正,难道我们是邪吗?难道我们都错了吗?为老爷报仇错了吗?难道老爷是错的,难道我们云海山庄的人都是死有余辜吗?”
云无双心中心中一动,就要站起,忙定了定神,沉下脸斥道:“你不必扯这么远。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都是不甘寂寞的,所以你也希望我能够一直把这个教主做下去。”
丁芷君再拜道:“小姐您能够察人于微,令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我今日这番话,却决不是为了我自己。请小姐细想,若是咱们退下来,这天下是否就真的太平了。以咱们之退让牺牲,这天下也太平得真实吗?那些自命为正的人,用一个‘正’字把自己披挂起来,倒要咱们去克已从人,改邪归正吗?”
云无双听得那“改邪归正”之言,只觉得字字刺心,怒道:“住口,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你若是一心一间要跟着我,也可留下,只是不许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若是不甘寂寞,也可以走,我是不会管你的。”说罢,转身进屋了。
半晌,丁芷君也跟着进来了。云无双摇了摇头道:“你走吧!,你纵是留下,也是太勉强了。”
丁芷君低头不语,看着云无双满脸恬静地绣着一件男装,旁若无人,不由得越来越失望,道:“小姐,难道您真的就此放弃自己,而不顾及所有的后果吗?”
云无双沉下了脸:“看来你还是打算说服我,你走吧,我这里不能容你了。”
丁芷君方欲再言,见云无双已是一脸严峻之色,逼视着她,无奈道:“好,我走,谁叫我只是个丫环。不过,我今天说的话,字字出自肺腑,小姐,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说罢,愤然而出。
只听着马蹄声隐隐远去。云无双颓然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喃喃道:“长风,长风,我该怎么办呢?”
丁芷君的话,句句刺心。“受了教化”“改邪归正”,这种话,是云无双绝不能忍受的。虽然,她在丁芷君面前,丝毫不露声色,但是,她真的是不为所动吗?
云无双推窗而望,见天色已黑,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她喃喃道:“长风,我该怎么办呢?在雷霆岛,我相信,你我之情是绝对真挚的。可是,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中原。江湖风云,我是历久见惯,很多事情,不是单凭两个人的感情就可以解决一切的。你重情重义,重视世间的爱情和友情,只可惜,你的朋友大半是九大门派中人,与我有不可结的深仇大恨,彼此都有一笔血债。情义难两全,罗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愿你我之间,最后也会变成这种下场。长风,人生欢乐易逝,盛极则衰。我再也不能承受另一次打击了。你我曾拥有最美好的时光,这就够了。现在结束,可能一生都留有美好的回忆,又何必等到灯残人散,一切的美好都被破坏了才罢休呢!”
她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想起顾长风曾经替她诊脉时,曾说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禁苦笑起来。只可惜这么多年以来,这心病早已深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了。
云无双终于坐下来,留了一封长信给顾长风,再次悄然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天绝地灭
云无双一袭青衣,走在小镇上,谁也不会知道,这个衣着普通的女子,竟会是令武林中人人胆寒的无双教教主。
云无双走在小镇上,她不会再回去作教主,她的身上,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这个新的小生命,将会是她后半生生存的力量。忽然,她被街边的一家店铺吸引了。
那是一个卖玩偶的小店,放着一个个可爱的小木偶。一个小男孩缠着母亲,一定要买一个小木偶,那小木偶笑容可掬,色彩艳丽。云无双不禁想到,要是她的儿子还活着,也会有这么大了,他若是要这个小木偶,自己一定会给他买下。想着,她不禁走过去,拿起了那个小木偶。
店主殷勤地问:“姑娘也买木偶呀!我们还有更漂亮的。”说着,从柜台里拿出几个更漂亮的。云无双放下手中的小木偶,又拿起另一个端详。那小男孩一见,吵着闹着就更厉害了,他母亲只是劝也劝不住,那小男孩只是在云无双脚边穿来穿去了。
忽然,那小木偶“啪”地一声裂开,喷出一股紫烟来,正喷在云无双的面门,与此同进,那小男孩双手合抱,箍住了云无双的双腿,他母亲手中已多了两把利剑,直刺向云无双面门。这时候,从货架中射出无数长箭,密如骤雨。
云无双骤逢惊变,立刻关刻闭气,贴柜台倒下,那柜台正好变作她拦箭的盾牌,右手木偶挥出,正迎上那两把利剑,倒下之时,顺势一踢,将那男孩踢飞出去。那小男孩撞飞在货架上,脸上落下一层面皮,露出满脸皱纹,原来是个侏儒假扮而成的。
云无双来不及细看,立即冲了出去。原来那紫烟忽然喷出,她虽然立刻闭气,还是已吸入了一口。虽然她已经以内力强行抑制。但那毒气竟是异常厉害,转眼就发作了。
但门口已经被人堵死了,不是一个人,而是数十个人,叠成一栋门墙,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堵住了门口的每一条缝。云无双一拳击出,前面几个人狂喷鲜血,却丝毫不移动,每个人眼中都有宁死不屈的坚毅。他们都是死士,纵然是死,他们也要用自己的性命,将云无双堵死在这屋里。
云无双此刻手中没有无双刀,她的刀早作为传令之用,留给了莫易。云无双没有无双刀,宛如老虎去了爪子。想必对方窥伺这个机会,也已很久了。方在此时此地,布下这天罗地网。
云无双一击不成,反身而回。四壁长箭仍不断射出。云无双长袖一卷,长箭纷纷反射,射回墙壁,竟有金铁交错之声。墙壁也是铁铸的,铜墙铁壁,无路可走?
云无双却冲天而起,冲破了天花板。原来她射出长箭时,已从几声金铁交错之声中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天花板是木头作的,是对方的百密一疏吗。
云无双已觉真气有些溃散了,她咬破舌尖,痛楚使得她精神一振,拼力作最后一击,破顶而出。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眼看是避无可避,幸而云无双在虎丘山庄曾吃过一次亏,不等那网完全落下,她身子贴着瓦面滑过,手执网结用力反手一抖,布网的八个人纷纷摔倒。
云无双站起身来,蓦然间背后一股重如山岳的压力传来。原来还另有高手,而且这人的功力,竟与云无双也相差不了多少。云无双一提内力,血气冲撞,便不能抑制毒气,眼前只觉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来,已是身处于一个大铁笼中,每一根铁栅栏都是粗如手臂。双手双足都上了镣铐,镣铐为寒铁所铸,每只约二十斤重,连接在铁笼之上,铁笼四周,有身着各派服色的高手,各执兵器,紧张地对准了她。
众人正隔着铁栅栏看云无双,低声议论道:“想不到,她就是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云无双忽然睁开眼睛,冷眼一扫。众人大骇,纷纷后退,更有甚者,拨腿就跑。待见得云无双并无其他举动,方想起云无双已被关在牢中了,心中方稍安定了些,仍是按原来的队形站好。只是仍惧于她的威名,竟没有人再敢望她一眼,都纷纷低头无语。
云无双微一用力,便只觉得全身酥软,提不起半点力来。她闭上眼,听着那一声声笑语。
“这次九派联盟,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功,全靠各位的努力和牺牲,方能将这女魔头一举成擒。”
“哪里哪里,多亏各位掌门指挥有方,尤其是清虚子道长的最后一击,才能最后奏效,要不然,就让这女魔头逃走了。”
“这女魔头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决不能轻将她放过了,须得想个好办法,让大伙儿一起处决了她,为无数英灵报仇。”
“不如开一个屠魔大会,联合各路英雄公决,让所有的受害者都到场,然后就一人一刀处决她。”
“此法甚好,须选一个合适的地方。”
“泰山有一个封禅台,是最理想的地方,而且,还可以以此事为源头,定期召开大会,促进各联合。”最后,还是武当掌门清虚子来结束了这个话题。
众人各自散开,只剩下少林掌门玄法大师与武当掌门清虚子犹在密议。玄法大师叹道:“当日武林太平,各派却彼此猜忌,终于弄得云海山庄事变,弄出了云无双这个女魔头出,闹得天下大乱,才逼得各派又重新团结起来。唉,只盼经过这次事后,各派人士能够记取教训,莫再作无谓纷争。”
清虚子点头道:“所以,贫道才建议定期召开大会,消除误会,促进融合。”
玄法大道:“但不知这首次的泰山大会准备得如何了?”
清虚子道:“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迟则生变,况魔教无孔不入,若这机密泄露,让他们前劫狱,就被动了。”
玄法大师微叹道:“当日东海一战,贫僧以为此事便可了解,谁知顾先生竟会放过此人,令人好生意外。”
清虚子道:“这女魔头当真手段了得。当日她以美色引诱魔教的那些魔头端木雄、莫易等人,才取得了魔教教主之位。连罗飞、唐英这样的名门子弟,竟也不能自拨。贫道听闻,她甚至与顾先生也是十分亲密。”
玄法大师摇头道:“顾先生这样的人,又怎会为美色所惑。纵然这云无双再妖媚百倍,也不足以诱惑顾先生。以老衲猜想,顾先生之所以不杀她,不过是顾先生目前的功力修为,已不会再染杀气,不会再出手杀人了。顾先生将云无双带走,必是要以自身的浩然正气,博大胸襟,来感化这女魔头,放下屠刀,弃恶从善。此举虽对自身危险极大,却正是我佛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伟大胸怀。”
清虚子沉声道:“只不过这女魔头积恶太多,怙恶不训。她既自绝于人,我们便当替天行道了。若她还在顾先生的别庄,谁又敢到顾先生的别庄去抓她。不过,玄法大师,顾先生既有此念,我们还是不要让顾先生知道此事为好。顾先生目下还在少林,一切拜托大师了。”
玄法大师点头道:“这个自然。”
不但他们二人以这两种天地之别的眼光来看待顾长风与云无双,只怕天下人的心理,也都是与他二人差不多了。
顾长风是侠义道□奉的圣人,这在二十年前已经为武林所公认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侠客,却已经以他的正气,侠义,仁厚与绝顶的武功,过人的才智,无数次消灭各种阴谋,抑止邪恶,维护了武林的安定和正义。令得无数在辈份和年纪都比他大的名宿们,也对他肃然起敬。
云无双却是魔教教主。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又在群魔环伺中崛起,这过程就会让人蒙上难言的色彩。更何况,她在攀取教主之位中,在对付中原诸门派中所表现出来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她的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她全身充满了魔意。
江湖中人以崇敬的心情来仰视顾长风,即使是他的敌人,对他也无可指骂之处。江湖中人以又畏又恨的口气来谈论云无双,谈论她的武功,权势,杀气,残忍以及美貌和各种离奇的传说。
他们绝想不到,这样两个各在圣魔极端的人会相守在一起,倾心相爱。
其实他和她还是有许多相同的地方。
他和她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他和她都是大智大慧,聪明绝顶之人。
他和她都是这一代最出色的武功高手,他们对武学上的领悟,武学上的造诣都在当今武林的巅峰。云无双或许在内力和武学胸襟上比不上顾长风,但她的聪颖和悟性却更在顾长风之上。
他们对世事,对天道的感悟,都有许多相通之处。顾先生的孤身海外,仍有些萧瑟;云无双的挥刀天下,却也有一分变易乾坤的侠情。
圣与魔都是一种心灵的境界,一种对生命的不同感受。
但到了至境,圣也罢,魔也罢,世界上任何事物,超越形质之上,都有相通之处。在到达巅峰时,往往只剩下独自一人,环顾四周,形单影只时,也只有与另一巅峰之人,才楞以在相同的高度相通。这种高度并非是世俗的地位高低,而是心灵感悟的层次不同。不管圣与魔,终究殊途而同归。
所以,顾长风与云无双之间的爱,又怎中世间其他人所能了解的。那些江湖中人,只知道云无双是女魔头,是必须要消灭的。当下,忙忙碌碌地准备泰山屠魔大会了。
清虚子心中不安,加紧人手看守云无双。云无双盘膝而坐,宛如木雕石刻,连日来,竟是不言不动,不饮不食。
大铁笼四周钉上木板,装上马车。上千斤的铁笼,十六匹马拉马车,连日不停,直到泰山。
云无双关在地牢中。明日,就要被绑上封禅台,在天下英雄面前,乱刀分尸,以祭亡灵,经泄仇恨,以灭魔焰,以消他们心中深藏的恐惧和虚弱。
今夜风雨如晦,明天的天气也大概好不了。这种天气,是杀人的好天气。夜深了,守卫的各派高手,仍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有这一夜了,魔教无孔不入,谁也不知道,这一夜若是有半点不小心,会带来什么祸患。
地牢之外,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更外面,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进出的人,都要手持九大门派特制的令牌,才可通过。
地牢中,三层铁栅,将云无双关在里面,守卫之人,惧于她的威名,也惧于她的美貌,每个人都离着她远远地。
半夜的时候,牢房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众人寒毛直竖,如临大敌,外面守卫重重,谁能进来。
来人走到门前,敲门道:“各位师兄,请开门。”
众人松了一口气,武当大弟子沈陆前去打开小门,一看,竟是吕青青,不由地一怔,道:“青青,你来做什么?”
吕青青举起手中的令牌道:“师兄,请验令牌。”
吕青青的令牌,是一门之长才有的金令牌,想是从她的叔父净虚子处得来的。
沈陆开了门,道:“青青,你来做什么?”
吕青青道:“我来,是要和云无双单独说几句话,师兄,可否行个方便?”
沈陆犹豫道:“师尊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这女魔头。”
吕青青冷笑道:“难道我会救她不成?”脸色又转为黯然道:“只是他,他要我代他来说最后的几句话,他来不了,师尊们也不会让他来的。”
沈陆知道她指的是谁,这三个人的情怨纠葛,只怕谁也没他清楚,谁叫这一件事,他是从头到尾的目击者呢?他点了点头:“好,不过,只能是一会儿。”
今日牢房是由他负责,他低声对其他人说了几句,打开一重铁栅,让吕青青进去后,又重新关上。他们手中,也只有这第一重的铁栅的钥匙,用以送食物。其他的钥匙,在九大门派的掌门人手中,虽如今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五个门派了,里面的五重大锁,少一个人都打不开。吕青青隔着三尺远的铁栅轻叫道:“云姑娘,云教主!”
云无双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是你?”
吕青青忽然轻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我说得这么轻,你能听到吗?”她的声音的确很轻,轻到沈陆那些人是听不到的,但他们很信任青青,因为青青是不会玩花样的人,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但是青青对云无双要说的话却很重要。
云无双也不知道青青为什么来,她并不感兴趣,因为她对罗飞,已经没有过去的那一份感觉了。但她还是微点了点头。
吕青青用极低的声音道:“云姑娘,是罗飞让我来的,他来不了,因为他已经不是武当弟子了。你与顾先生去了东海以后,他也离开了武当派。他交还了清虚真人所赐的青龙剑,并要求将他在武当派除名。”
云无双淡淡地道:“这与我何干?”
吕青青仍低声道:“他知道你被困在这儿,他去找顾先生了。”
云无双蓦地睁开眼睛,双目如电,吕青青吓了一跳,云无双急促地道:“叫他不要去。”
吕青青道:“他是去找顾先生救你!”
云无双怒道:“不必了。”又低声道:“他真是糊涂,你是他的妻子,怎么也不阻止他。”
吕青青一愣道:“你的意思是……”
云无双道:“立刻去阻止他,你告诉他,我已经不怪他了,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她深深地注视吕青青道:“你们两个人,不要再干涉这件事。快离开这里。”
吕青青惊喜地道:“你不怪他?”不禁流泪道:“是我错怪你了,云无双,你的确不是他们所说的女魔头。”
方未说完,沈陆走过来,打开铁栅,吕青青连忙住口。沈陆道:“吕师妹,你快走吧!你已经说了不少话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
正说着,却又有人在敲门。沈陆一惊:“这又是谁呢?”他走过去打开小门,一眼见到的又是那代表一门之长的金令牌。沈陆打开门,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禁心生疑惑,道:“你究竟是谁?”话未说完,那人手一扬,一股青色烟雾喷出,沈陆只觉一阵头晕,只说了声:“你、你是……”就人事不知了。其他的人也都是未发出声音来就被迷昏了。
吕青青一回头,也吸了一口烟,倒在地上。
那人走入铁栅,仍是隔着两重铁栅,面对云无双,在脸上抹了抹,现出本来面目,却竟是唐门的掌门人唐英,怪不得他也有金令牌。云无双看了他一眼,道:“是你。”今晚真是热闹,什么人都来了。
唐英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罗飞想要去救你,但被清虚子截下了。”
云无双面无表情道:“截下了也好。你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的吧。”
唐英冷冷地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句话,有人在我洞房花烛之夜,对我说:‘人生在世,有许多事都是不由得我们自己来做主,造化弄人而已。人生在世,谁都是命运手中的棋子。’这个人是不是你。”
云无双点了点头道:“不错,这只是一句戏词而已,你又何必记得太清楚?”
唐英激动地道:“这么说,你真的是秀容?”
云无双面无表情道:“金秀容已经死了。”
唐英冷冷地道:“我只知道,我的妻子是和我拜堂成亲,在洞房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云无双道:“那你想怎么样?”
唐英冷冷地道:“今天我不是来救你的,正相反,我是来杀你的。”说着,取出一根极细小的毒针道:“这是用唐门毒方制成的无影断魂针,见血封喉,立时而亡。”手一振,毒针射在云无双的脚边,道:“我不能救你,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被人乱刀分尸,这根针,可以让你死得有尊严。对我自己来说,你是死在唐门暗器之下,也可无憾了。”说罢,他转过身去,不让云无双看到他眼中的泪光,心中暗暗道:“云无双,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他用黑巾蒙上脸,象来时一样,很快就去了。
十月十日,却是一个好天气,也是杀人的好天气。封禅台上,云无双被缚在十字形大木架上,身捆千年寒铁。台下群豪齐至,只待时辰一到,就要将云无双乱刀分尸。
时辰将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正午时分,云无双就要血溅三尺。
日晷一刻刻地移动,终于正午了。五大派掌门站起来,清虚子道:“时辰到——”
天地间一声霹雳,满山遍野随着那霹雳声同时吹响的号角,出现了无数的人,身着白衣,就象是那种出丧时的白衣,白衣如雪,满山着孝。
云无双睁开眼,大笑一声,声裂行云,草木惊栗。长笑声中,她挺身用力一振,只听得一连串巨雷之响,铁链寸断,巨木成屑。云无双已经挣脱了铁链。
没有人不被这惊人的巨变,吓得目瞪口呆,惊慌失措。云无双击碎木架,开的木架中,出现了一把漆黑的刀。刀身发出夺目的寒光,带着妖异的杀气。
无双刀出现了,在这么样的时候,在这么样的地方,正好出现在云无双的手中。
这当然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必然。虽说是刀秉灵性,与主人息息相随。但是这刀的本身,却只是一块铁而已,它当然不会长了脚走路。云无双威震天下,无双教中人无处不在,无双刀早就藏入封禅台,云无双早就已恢复功力,待此一击。
今日泰山大会,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包括所有参加过云海山庄一役的人。这次参加泰山大会的人,远远超过武当之会的人。所以,今日也是无双教倾全教之力,对各门派发动的一次攻击。
云无双横刀而立,双目似要泌出血来。她并不想这么做,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息。不是云无双杀气冲天,只是她被那些至死也不愿放过她的人逼得一步步走上绝崖,濒临无助而作绝望的最后一击。今日一战后,武林中人,无遗类矣!
云无双大喝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喷在刀上,以血祭刀,一招“毁天灭地”横扫千军。
泰山之顶,封禅台上,刀光剑影,厮杀搏斗。兵器交磕声,喊叫声,喝叱声,惨叫声;有人悲号,有人狂笑;天昏地暗,血光冲天!
云无双面前,是九大门派掌门在内的江湖顶尖高手三十名,其中,还有原青龙堂堂主孙浩,江湖名医谷神农等。三十名高手,成三角形排列,后面的人搭在前面的人的肩后,传送内力,最前排的是少林掌门玄法和武当掌门清虚子。三十名高手要以合力来对付云无双的魔刀一击。
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或许云无双一刀,砍下三十名高手的人头,又或许在这三十名高手合力之下,云无双会被击志一片血肉粉碎。当然双方都非庸手,最大的可能,就是两种可能一起发生,两败俱伤,玉石俱亡。
江湖路,不归途。是否每个江湖人最终的命运都注定了如此。人与人之间,只能是毁灭性的杀戳。
在杀气最浓的一刻,顾先生终于来了。他看见了每一个人,但是没有人看见他。每一个人的目光中只看见了对手,看见了杀气,看见了血光。
云无双与清虚子对峙,目光迎着目光,从对方的眼中一直看到心里去,看见了仇恨,看到的是一片血光,是不共戴天,彼此只能用血来解决。
云无双、出、刀——
三十名高手合力出击。
顾先生没有出言,没有阻止。有一些事,就象火药一样,盖得越紧,最后的杀伤就越大。有一些血,必须要流的。他只作了一件事,他象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样,冲进了杀气的最中心,冲进了杀气的最中心,冲进了云无双和三十名高手中间。
三十名高手合力,劈山倒海;云无双一刀,毁天灭地。三十名高手的掌力,全部击在顾先生背上;云无双一刀,砍入顾先生前胸。
一刹那间,空气凝固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僵住了,不知所措。看着顾先生的血喷出来,瞬间浸透全身,渗入大地,众人才猛醒过来。
九大门派掌门抢扑上去,抱住了顾先生。众人围住顾先生,一齐跪倒。玄法大师垂泪道:“顾先生,您、您这又是何苦呢?”
顾长风苍白的仍上有一丝微笑:“我知道你们的心:血结下的仇恨,必须要用血来解决。如果真要流血杀戳,就从我开始吧!”
玄法大师嗫嚅道:“可是……”
顾长风仍微笑着,却看到了他们的心里去:“侠道魔道,并不能因此而限定一个人永远的是与非。不论正派邪派,都有权力争取自己的生存之道。互不相容,互相歧视与敌对,仇山恨海,只有越积越深。到头来,死伤无数,只会互相毁亡,若有流血,请从我开始,不管你们对对方有任何的杀意仇恨,都可以把我当作目标,全数由我承受。”不但正派诸人,听了此言都是悔愧交加,无地自容,连无双教众人也停手低头无语了。
顾先生轻唤道:“无双——”
众人围住了顾先生,云无双孤零零地站在圈子外,如同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猛听得这一声呼唤,她浑身一震,如触电一样,扑上前去分开众人抱住顾长风,嘶声道:“长风——”
顾长风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少林,武当掌门的手道:“我与各位,是忘年至交,可以肝胆相照,性命相托,”
众人想起自己曾有过的私心,皆含愧低头。顾长风继续道:“云无双是我的妻子,她有过错,我应全部承担,请诸位放过她吧!”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将众人惊得不知所措。谁会想到,顾先生竟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云无双为他的妻子呢!
云无双的喉头哽咽住了,她捂住嘴,硬生生地将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咽了下去。此刻,她不能让顾长风再为她忧心。云无双含笑道:“长风,我答应你,从此再也没有无双教,我永远都不会再杀一人了。我们回雷霆岛好吗!”
顾长风凝视着她,缓缓道:“不要哭,无双!”云无双一摸自己的脸,竟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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