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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通知单之三离别曲

_2 周浩晖(当代)
便在众人说话之间,餐车已经来到了四二四监室的门口。负责送饭的是两个年迈的无期犯,另有一个管教随行监护。
管教打开监室铁门,小顺立刻蹦达着从杭文治的身边挤了出去,他手里拿着好几个饭盆,而平哥、阿山和黑子则端坐未动,看来小顺在这几个人面前只是个被使唤的杂役。
送饭人依次往各个饭盆打了米饭,然后又扣上一勺菜。小顺忙前忙后地把打好的饭菜送到屋里,剩下最后一个饭盆时,他特意强调了一句:“管教,这个盆是黑子的。”
管教冲负责打饭的囚犯努了努嘴,后者便单独拿出一个餐盒来塞到了小顺手里。
“尖椒炒肉丝。”管教瞥了眼监室里的黑子,“张队赏给你的。”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黑子欢欣鼓舞地回应着。小顺则屁颠屁颠地捧着那个餐盒,一路送到了几位大哥面前。
“呦,好香啊!”杜明强抻着脑袋从厕所里踱了出来,像是被香气吊住了鼻子一般。他把饭盆夹在腋下,两只手兀自在裤腰间忙碌着。
“猪肉,能不香吗?”黑子还在有意无意地纠缠着有关“猪”的话题,同时他把那盒菜首先推给了平哥,“平哥,你先来吧。”
平哥当仁不让,挥起筷子扒拉了足足半盒,然后才挥挥手:“都是你们的了。”
黑子、阿山和小顺便把拿剩下的半盒肉丝分了个底朝天,其中大头自然归了黑子,小顺排在最后,分到的菜量少得可怜。
“还有谁没打饭的?赶紧!”教官在门外催促起来。杭文治给杜明强让开道路:“你先来吧。”
杜明强笑道:“咱们又吃不到肉,有啥好客气的?”一边说一边打了饭,大咧咧在杭文治的铺位上坐下。杭文治则最后来到餐车前,盛上了自己的饭菜。那米饭颜色灰白,一勺菜里只见白菜和粉条,难觅得半点荤腥。
这样的饭菜当然谈不上美味,再加上杭文治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只吃了一小半便没了胃口。旁边的杜明强却是另一副模样,狼吞虎咽没几分钟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见杭文治在端着饭盆发愁,他便凑过脸来问道:“怎么了?吃不进去?”
杭文治“唉”了一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不饿。”
“刚进来都是这样,过两天就好啦。”杜明强颇有经验地说道,同时他把自己的饭盆伸了过来,“吃不完就给我吧,别浪费了。”
杭文治把剩下的大半盆饭菜都扣在了对方盆里。杜明强便又呼哧呼哧地大吃起来,既不嫌脏,也不觉得撑得慌。这一通又吃完之后,他去厕所里胡乱洗了把脸,转身爬回了自己的上铺。
“哎,眼镜,过来!”说话的是小顺,他们那边似乎也吃完了。
杭文治走上前,小顺一指几个人面前空空的饭盆:“去,把这些盆儿刷了。”
看着对方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搁谁也难免要产生些愤恨。而那小子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不过杭文治是无论如何不想在这里挑事的,他忍住心中的不满,将那一摞饭盆收起,默默地往卫生间而去。小顺满足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嘿嘿,有了这小子,我以后总算能得个轻闲了。”
到了卫生间,却见杜明强的饭盆被胡乱地扔在水池里。杭文治便顺手也一块刷了,擦干后送到了对方床头。不过他的好心后者却未必能知情,因为杜明强已经倒在了床上,鼻腔中正在发出轻微的鼾声。
还真是个属猪的。杭文治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评论了一句。接着他把平哥等人的饭盆也一一洗好送回,当然同样也未得到半句的谢辞。
小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杭文治,脸上则挂着不怀好意的贼笑。眼看着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活儿都被对方干完了,小顺把脑袋往床对面凑了凑,跃跃欲试地问了句:“平哥,开审吗?”
平哥伸手在小顺额头上拍了一巴掌,道:“急什么!我也得消消食啊。”
小顺揉着脑门,挺无趣的样子。平哥打出个饱嗝,又道:“先面壁。”
杭文治虽然听不懂这些人在说啥,但知道总和自己有关。正揣摩间,黑子已转过脸冲他吼了一句:“说你呢,面壁去!”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小顺立刻跳过来搡了他一把:“傻啊你?听不懂人话?上床冲着墙坐好,反思罪行,等待审判。”
杭文治唯唯诺诺地应着,脱鞋坐上了床。小顺在一旁骂骂咧咧地指导着他的动作:面朝里紧贴着墙壁,打坐般把两腿盘在一起,还要挺胸收腹抬头,目不斜视。
这个姿势一开始还行,时间一长杭文治便有些支持不住,腰酸腿疼不说,眼镜也被汗水浸滑了,一路溜到了鼻子尖上。偷眼看平哥等人时,却见他们已经聚在一起玩起了扑克,像是把自己这茬给忘了。
杭文治暗自叫苦,但又不敢懈怠。一旦哪个地方不对惹恼了这帮人,必然还得受到更大的折磨。
这一坐足有两三个小时,到了约莫九点钟的时候,监区里响起了电铃声。平哥等人便收了扑克,各自去卫生间撒尿洗漱,杭文治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该是到了熄灯就寝的时间了。
等这帮人上床睡觉之后,自己就能够解脱了吧?杭文治自我宽慰着。然而现实却远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二十分钟之后,监室里的灯灭了,只有片缕的月光从两米多高的小窗中透射进来,给监室带来一层朦胧的亮色。
“行了,开审。”却听平哥说了一句。然后便是黑子吆喝的声音:“眼镜,别坐着了,上这儿来!”
“蹲下。”小顺伸出根手指划了划,像命令阿猫阿狗似的。杭文治反应略有些迟缓,右腿内膝处便被人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上。转脸看时,踢他的人却是那个精瘦的男子阿山。此人脸上总挂着一副阴森森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杭文治咬着牙蹲了下去,刚刚有些活络的腿部血脉传来一阵胀痛的感觉。
平哥独占着一张床,咧开两腿舒舒服服地坐着。见杭文治一副老实受气包的样子,他反而觉得有些无趣,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判了多少啊?”
“无期。”杭文治哑着嗓子答道,语气中透出沮丧和愤懑得起情绪。
“呦,能耐啊!”平哥的精神振奋了一下,“说说,犯了什么事儿?”
这次杭文治却报以沉默。
“说话!”黑子瞪起眼喝了一声。
杭文治这才摇了摇头,似有些恍惚地说道:“我没犯事。”
“放屁!”黑子一脚踢在杭文治的臀部,“没犯事你他妈的能在这儿?”
杭文治硬着身体挨了这一脚,然后转过头来瞪视着黑子。黑子“腾”地一下便上了火,探出手点着对方的鼻子:“我靠,要跟我犯撅?”
杭文治的目光软了下来,但嘴上却没有认输:“我就是没犯事——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黑子发出一阵怪笑,抬头看着对面床铺,“平哥,他说他是冤枉的。”
平哥冷笑了一声,脸上的刀疤在夜光中颤动着:“那哥几个可得商量商量,帮着你平反啊……”
杭文治听得对方的语气不善,便索性低了头不言声,摆出副爱信不信的态势。
“平哥,小的也冤枉啊,大老爷可得给我作主。”小顺尖着嗓子,学起了戏台上的唱腔。黑子扬起拳头作势要揍他:“你个小杂碎。”
“都别闹了——”阿山冷冷地抛出一句,“——听平哥说话。”监室里立马又安静下来,看来这个阿山虽然不怎么开口,但说出话来还是有些分量的。
平哥又在扒拉着他那几根粗短的手指头,过了一会才说道:“既然到了这儿,就得认命。什么冤枉不冤枉的,说给谁听呢?妈的,进了号子喊冤,早干什么去了?有胆子犯事,没胆子认帐?我再问你一遍,什么活儿进来的?”
平哥的话杵在这里,继续装哑巴也不行了。杭文治只好再次试图去说服对方:“我真的是冤枉的……我被一个女人给害了。”
“我操!”平哥忽然变了脸色,“被女人害了?你小子是不是犯的花案?”
花案就是强奸,是监狱中最令人不耻的罪名。黑子一听平哥说了这话,上去一脚就把杭文治踹倒在地上:“我说墨墨迹迹不肯开口,原来是花案!”
“不,不是……”杭文治忙不迭地分辩着。
“还不是?看你小子这么娘,我早就猜到了。”小顺摆出事后诸葛亮的派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又分析道,“还给判了个无期,你丫肯定祸害的幼女!”
“真他妈的不是人!”黑子越说越气,脚丫子不停地往杭文治身上招呼。后者一边翻滚躲避,一边兀自在辩驳:“不……我真的,冤枉……”但很快小顺和阿山也加入了战团,他滚到哪里,一双双臭脚就跟到哪里,踹得他连话也说不齐全了。 “看不出这小子还挺茬。”黑子也起身补了两脚,然后问道,“平哥,现在怎么整?”
平哥往床头一靠,不知从哪摸出根香烟点了起来,他斜眼看着地上的杭文治,吐出口烟圈说道:“既然是花案,那就给他洗洗吧。”
黑子应了声:“行勒!”阿山和小顺也心领神会,三个人抬起了杭文治,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杭文治肋部挨了平哥一拳之后,许久才慢慢地缓过气来。勉力睁眼一看,只见自己已经被扔在了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黑子和阿山摁着他的身体,小顺却把手探到他腰间解他的裤子。
“你们干什么?”杭文治气辱攻心,扭着身体喝问道。但他又怎能抗得过三个凶徒的合力?一切挣扎都只是徒劳。小顺扯着他的内外裤子,一下子全都扒了下来。
杭文治只觉得下体一凉,知道自己最隐秘的部位已经袒露在众人面前。虽说都是男人,但这样的奇耻大辱终令人无法忍受,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扯起嗓子开始咒骂:“你们这帮混蛋!流氓!”
平哥在卫生间外皱起眉头:“小点声,别把管教招来了。”
阿山顺手扯了团臭抹布塞到了杭文治嘴里,后者的咒骂变成了沉闷的“呜呜”声。
“叫你小子不老实!今天哥几个帮你洗洗干净,好让你重新做人。”顺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水池边抓起一把洗衣粉,胡乱几把抹在了杭文治的裆部。杭文治感觉到命根子上传来的火辣感觉,又惊又怒,两只脚像倒风车似地乱蹬起来。小顺一个不备,竟被踹了个跟头。
黑子冲阿山撇撇嘴说:“你过去把他的脚抱住。”他自己则把双手插到杭文治的腋下,反背着对方的双手,控制住他的上半身。阿山便腾出手来,趁着杭文治歇气的当儿,猛地把他的两腿抱住,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小顺便再没了后顾之忧,他跑到水池边上,在一堆漱口杯里翻寻着什么。
“用我的,我那杆新,毛硬!”黑子狞笑着说道。
小顺转过身来,手里已多了杆牙刷。杭文治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惊恐万状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沉闷的哀鸣。
小顺举着牙刷蹲上前:“奶奶的,让小爷好好伺候伺候你这二两烂肉。”说着话,他用左手抓了把水,将杭文治裤裆里的洗衣粉抹开,然后右手的牙刷便伸了过去,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捅。
一阵刺骨的辣痛直入心扉,伴随着足以令人崩溃的屈辱。杭文治紧紧地咬着嘴里的破抹布,两行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
这样的身心折磨令杭文治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他感觉自己在经历着一个漫长的世纪,直到一个声音在卫生间门口嚷嚷起来:“我说你们瞎闹腾啥呢?”
小顺停手往身后看去,说话的却是杜明强,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像是刚刚被吵醒似的。
“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黑子压着声音,语气却异常凶悍。
杜明强却梗着脖子不依不饶:“怎么没我的事?明天还得赶早出工呢,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大爷的,诚心是吧?”黑子早就看对方不爽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跨步冲到对方面前,伸手蛮横地推了一把。
杜明强被推了个趔趄,他扶了把墙才勉强站住,同时咋咋呼呼地喊起来:“哎,你怎么随便打人?”
黑子还要上前,却听有人在里屋方向说道:“差不多了,睡觉吧。”
说话的正是平哥,黑子便也不敢再撒蹶子。就在这时,卫生间里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黑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一下撞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杭文治挣脱了控制,正没命地向监室铁门处冲去。
“快抓住他!”平哥从床上跳了起来。黑子如梦初醒,想拦却哪里还来得及?杭文治早已冲到了门后,嘴里的破抹布也被扯掉,他抓住两根铁栅栏,把脑袋竭力往门外伸去,同时扯直了嗓子嘶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出于自卫的本能,杭文治蜷起身体,双臂在胸前胡乱地遮挡着,偶然环抱之间却抓住了一条小腿。正巧这时他的后脑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吃痛不过,拧着身体一翻,把怀里那条腿的主人也一同薅下了床。
“还敢还手?!”被抱住的人正是小顺,他气急败坏地挣扎着,但很快两条腿都被抱住,反而坐倒在了地上。
“要疯啊!”平哥恶狠狠地骂着,凑上前一脚踹在了杭文治的腰眼上,后者立刻弓成了一只虾米,两只胳膊夹在腋下,再也动弹不得。
小顺爬起来,发泄般地又踹了好几脚。杭文治只是闷哼着,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凄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夜中听起来直如鬼嚎一般。监区内那些刚刚躺下的犯人便跟着骚动起来,有抱怨的,有咒骂的,有跟着起哄的,乱成了一团。
“你他妈的,回来!”黑子赶过去用胳膊勒住杭文治的脖子,使劲把他往回拉。杭文治的声带被压住,呼喊声便被硬生生地掐断了。但他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死死地扣在门栅上,难以拉动。
小顺和阿山此刻也冲到了卫生间外面,一看这副架势,阿山低声招呼道:“别跟他较劲了,赶紧上床!”小顺则毫不含糊,干脆嗤溜溜地直往里屋奔去,他的铺位在平哥上方,往上爬的时候被平哥狠狠地踹了一脚。
“就你跑得快,奶奶的三个人制不住一个小白脸!”平哥恨恨地骂了一句,他这一脚正踹在小顺的裆部,后者痛得直咧嘴,但又不敢反驳啥,只能愁眉苦脸地滚到了床铺上。
黑子知道一时半会拖不动杭文治,便也放弃了,松开手往自己的铺位跑去。他和阿山共享一张双人床,阿山在上,黑子则占据着相对舒服的下铺。
杭文治失去了束缚,便更加没命地喊叫起来。不远处地杜明强苦笑着摇摇头,也爬上了自己的铺位。几乎在他上床的同时,监区内的日光灯忽然间全都亮了起来,把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平哥等人纷纷在床上坐起身,摆出一副茫然无辜的神态看向安置在铁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灯光让杭文治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他停止了呼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仍然光着下身,连忙弯腰先把裤子提了起来。
“424监室,怎么回事?!”严厉的呼喝声很快在监室内响起。杭文治茫然抬头,找了半天才看到里屋靠着通风窗的地方装着一个扩音喇叭,管教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喇叭的位置离小顺的铺位最为接近,而后者已经灵巧地凑上前去,对着喇叭旁边的麦克口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不服政府,抗拒改造,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喊救命呢!”
“不……不是!”杭文治喃喃地为自己辩驳着,可是他的声音既小,距离麦克口又太远,对方根本连听都听不到。
管教没有再说什么,喇叭似乎也关闭了,只是灯光仍然亮着,这引起了其他监室的犯人们又一阵抱怨。
杭文治愣愣地站在门口,继续喊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他茫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安静!”呵斥声再次响起,却是监控室的管教出现在了监室区。随之而来的还有电棍敲击在铁门上“铛铛铛”的声响,这声响充满了威慑力,相应监室的犯人们立刻沉寂下来。
“嘿,来了!”小顺冲杭文治坏坏地笑着。黑子则指着斜对面上铺的杜明强,拧着嘴唇威胁了道:“小子,我警告你,一会别乱说话!”
杜明强装聋作哑地不搭对方的茬。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急促而又烦乱。片刻后,值班管教出现在424监室的铁门外,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高马大的狱警。
“刚才是你喊救命?”见杭文治仍然在门后站着,管教便沉着脸问了一句。
杭文治连忙伸手指向里屋的方向:“他们……他们几个欺负我!”
黑子小顺等人立马翻脸驳斥起来:
“哎,你胡说什么呢?”
“谁欺负你了?”
……
“你们都别说话。”管教瞪着眼睛在监室内扫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用电棍指了指置身事外的杜明强,道:“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期待地看着杜明强,指望对方能帮自己说几句。可杜明强却皱着脸,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我哪知道怎么回事?我一早就睡着了。”
杭文治没想到对方这样回答,着急地叫起来:“一开始你是在睡觉,可后来的事情你明明看见了啊!”
“行了行了!”管教觉得这种单方面的表述毫无意义,他打断了杭文治的话,反问道:“他们怎么欺负你了?”同时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仔细打量着,但并没有找到殴打留下的伤痕。
“他们……他们……”杭文治涨红了脸,先前的遭遇实在过于耻辱,他吞吞吐吐的,一时说不出口。
管教皱起眉头,眼神中渐渐现出质疑的神色。
平哥估摸着时机合适了,便起身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就是不服政府的判决,非说自己是冤枉的。熄灯了也不肯就寝。黑子是吓唬了他两句,但绝对没有动手打他。”
黑子立刻站起来配合:“报告管教。骂人是我的不对,我检讨……不过这家伙大半夜的喊冤,不但攻击政府,还影响别人休息,我实在是看不过去……”
“哦?”管教的目光冷冷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你觉得自己冤枉了?”
杭文治咬了咬嘴唇,这个问题似乎干系到他的人格底线,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是……我是被冤枉的,别陷害的!”他哑着嗓子却又无比坚定地回答道。
管教“嘿”地笑了起来:“那就是政府错了,法律错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掏钥匙打开监室铁门,踱到了杭文治的面前。
杭文治感觉到事态不对,刚想要解释几句:“不是政府的错,是那个女人……”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身体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管教的电棍正戳在杭文治的腰间,强大的电流瞬间把他击倒在地。
“人不做,你偏要做鬼!”管教气冲冲地骂道,“这号子里头凶的、滑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第一天进来你就敢抗拒改造,作死啊你?”
杭文治瘫软着身体,目光绝望而又悲凉,但他兀自咬着牙齿,喃喃地说道:“冤枉……我冤枉!”
“不服判决你可以上诉啊!都送到号子里了还喊什么?”管教不耐烦地嘟囔着,懒得再搭理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然后他又大步走到黑子面前,训斥道:“有人干扰监室秩序,你可以向管教报告。谁给你权力骂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老犯人,就可以高人一等?”
“报告管教:不敢!”黑子站得笔直以示恭敬,“我就是脾气急了点,看不得任何歪风邪气!”
“你脾气急,我脾气还急呢!”管教挥起手里的电棍,做出威吓的姿态。
“报告管教,我已经知错了。请管教省电。”黑子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
管教被逗得一乐:“你态度倒不错。早有这觉悟,何必费这么大事?这个新收,你们再好好开导开导他,要帮助他,带着他共同进步。”
“您放心吧。”平哥再次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我向政府保证:424监室绝对不会再出乱子。”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又瞥了杭文治一眼,然后便向着监室外走去。杭文治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悲凉却又一声不吭——他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监室的铁门重新落锁,管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日光灯也熄灭了,监区重新陷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而杭文治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任凭无边的黑暗把自己彻底地淹没。
“眼镜,你等着吧。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哥几个一定陪你玩到底。”恍惚中似乎听见小顺的声音,轻浮的语气令杭文治又想起了刚刚遭受过的凌辱。
“得了。今儿都睡吧,时间还长着呢。”平哥跟着发了话。
是的。时间还长着呢……长得令人望不到边际。杭文治颓然倒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良久之后,从他所在的位置隐隐传出被压抑的啜泣声。
平哥等人早已心满意足地睡去。只有上铺的杜明强似乎微微地轻叹了一下,不过他也只是翻了个身,随即便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时分。反正夜色已经极为深重,整个监区内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的人声。
小顺睡觉前和几个大哥打扑克,被灌了好几杯白水。现在睡得正香,小腹下面却不争气地闹胀起来。尿意一旦开始滋生便再也控制不住,他只好慵懒地下了床,一路歪斜着向着卫生间走去。
从窗口透进来的月色拐不了弯,这使得卫生间内显得尤为黑暗。好在便池所在的位置早已了然与小顺心中,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干脆闭着眼睛凭感觉继续前行。
忽然间脚下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跘了一下。小顺诧异地低下头,却见便池前横卧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这个意外发现让他的心一惊,睡意在瞬间散去了七八分。
“谁呀?躺这干吗呢?”他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
小顺下床的时候平哥就醒了,现在又听见对方嚷嚷,第一个便搭腔问道:“怎么了?”
“地上躺着个人。”小顺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探到卫生间外瞅了瞅,却见门口下铺的床是空着的,他随即给出了判断,“好像是眼镜。”
“搞什么呢?”平哥不耐烦的咂着嘴,“别吵着老子睡觉!”
“起来起来!”小顺折回去踢了地上那人两脚,但那人却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小顺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声音也慌了,“平哥,你过来看看吧……好像不太对劲!”
平哥也没了睡意,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床,顺手摸了个打火机带着。等到了卫生间之后,便“啪”地一下打着了火,照亮了监室内这个小小的角落。
却见便池边果然蜷着一个人,从身形看来正是今天刚刚入监的杭文治。他俯身冲下,一只手垂在便池里,一动不动地趴着。
小顺蹲下身,凑近了杭文治细细观察,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却见一绺暗黑色的液体正从杭文治的手腕部流淌出来,顺着便池池壁漫进了排污口内。
小顺伸手探了探那液体,只觉稠腻腻的还带着腥味。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马惊惶失措地叫起来:“我的妈哎!血!”
“慌什么!”平哥斥了小顺一句,自己则快速地退到了卫生间外。小顺也意识到什么,连忙跟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平哥?”黑子坐在床上问道,他看起来刚刚被吵醒。同时睡在上铺的阿山和杜明强也纷纷坐起。
“我操,死人了!”小顺脱口说道,黑子和阿山便都吃了一惊。
平哥倒还镇得住,他摆了摆手:“别慌,这事和我们无关。小顺,赶快报告管教!”
小顺“嗖嗖”地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按下了喇叭旁边的呼叫开关。很快对讲系统便被接通,管教的声音传来:“424监室,又怎么了?”
“报告管教:死人了!新收那小子死了!”小顺战战兢兢地汇报着,而他的语音未落,整个监区的灯光又再次亮了起来。
平哥等人早已回到自己铺位上坐好,杜明强却一个翻身跳下床,径直扎进了卫生间里。片刻后,众人听到了他的喊声:“人还没死呢,都过来帮帮忙!”
“没死?”小顺松了口气,急吼吼地下了床想过去看看。走到卫生间门口时,他忽然意识到平哥等人都没有动弹,便又停下脚步回头张了一眼。
“傻逼,有你什么事?”黑子不屑地勾着眼睛,“别惹得一身臊气。”
小顺明白黑子的意思,不过他手上已经沾了血,这臊气是想甩也甩不掉了。想到这层,他只能硬起头皮再次走进了卫生间。却见杜明强已经把杭文治流血的胳膊从便池里拣了出来,并且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动脉。而后者正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毫无神志。
见到小顺进来,杜明强急切地招了招手:“快,找块抹布给我!”
小顺捡起地上的抹布扔过去,那正是此前他折磨杭文治时塞进过对方嘴里的那块。
杜明强把抹布扯成条,在杭文治的臂弯处打了结,然后又牢牢地扎死。后者的手腕部有一个割裂的伤口,此刻血流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监室的铁门被哗啦啦地打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班管教出现在了卫生间里。
“怎么回事?”看到眼前的情形,管教的眉头皱成了两坨化不开的大疙瘩。
“是自杀。用眼镜片割的——”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便池旁几块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血进了便池里,不知道流了多少。不过从体色上来看,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管教挥挥手:“赶紧把人送到医务室!”两个跟班狱警随即走上前来,抬起了杭文治的身体。
“得把他的手举起来,高过头顶。”杜明强在一旁指点着说道。
“你懂急救?”管教眯起眼睛问他。
杜明强点点头:“懂一点。”
“那你跟着帮帮忙。”管教招呼了一声,然后他又扫了扫屋里的其他囚犯,“你们几个老老实实呆着,明天别出工了,等待问讯!”
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之后,管教和杜明强等人便忙着指挥抢救去了。只把424监室的其他人员又锁在了狭小的铁屋中。
耳听得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顺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说道:“靠,幸亏没死,这要死了还真是说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们又没碰他。”
小顺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计:你倒是没碰,我在现场那是脚印指纹啥都没拉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些词他也就在心里嘀咕嘀咕,不敢说出来。
“现在还真是麻烦……”平哥也皱起了眉头,“一会张头肯定得赶过来,等眼镜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说,那可够受的了。”
一想到监区张队长的电棒,小顺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时候属他最积极,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屋里的几位大哥肯定会把自己推在前面顶缸,到时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忧虑之余,他也抱着些侥幸:“眼镜可不敢瞎说吧?他要说了,我们以后还不整死他?”
阿山摇摇头:“眼镜还没被捋平呢。”
小顺心中一阵沮丧,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觉前他们几个折腾杭文治,后者可一直没有服气。人家当时就扒着铁门大喊“救命”,幸亏平哥和黑子戏演的好,才把那个糊涂管教给对付了过去。现在杭文治被送到了医务室,再要说什么他们可没法阻止。况且张海峰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事多半要瞒不过去。
“妈的,要我说,都赖那个杜明强!”黑子恨恨地抱怨开了,“要不是他碍事,哥几个还不早把眼镜给收拾了?”
顺子一拍手:“真是啊!我们审眼镜的时候,就是这小子碍手碍脚,结果让眼镜炸了包。这会眼镜寻死吧,他又把人给救了。等眼镜给张头前后一说,他可美了,只给咱哥几个尿了一身骚。”
见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来劲,捶着床板叫嚣道:“就该把那小子一块收拾了。”
阿山也道:“这小子是得办。要不然这屋里不太平啊。”一边说,他一边抬眼去看平哥的态度。
平哥点起根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暂时没有表态。
“我早就想办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可好几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间挡着吗?”
“你们几个看得浅啊。”平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道,“这家伙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不好碰的?不就是个五年犯吗,能有多大个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冲黑子点了点:“问题就在这里。”
黑子挤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状况,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来,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却听平哥又说道:“四中队是什么地方,这个不用我说了吧。”
“重监区啊,全市最恶的犯人都在这儿集中着呢。”黑子扬着头,好像还挺自豪的样子。
“嗯,那我们这个监区,和别的监区有什么不同?”
“那可就惨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顺口溜来,“四中队,鬼见愁,张头、坟头、子弹头。”
这句顺口溜正是在省城监狱广为流传的谐语。囚犯们用此来描述四中队最为“可怕”的三件事情:张头,即指监区的铁腕队长张海峰;坟头,指的是像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监舍大楼;子弹头,则是说四中队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还是等着吃“子弹头”的死囚。
“四中队,鬼见愁……”平哥颇为感慨地叹道,“说得好啊,嘿嘿,我在这‘鬼见愁’的地方呆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五年犯。你们想想,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黑子心中一动,明白了平哥的逻辑。以杜明强的刑期完全没资格进重监区,可他却偏偏被关了进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必须要靠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四中队才能制住他吧?
虽然想通了这层关系,但黑子却并不服软,他反倒“哼”了一声:“就算这小子真是个硬茬又怎样?我黑子怕过谁了?妈的,他要是识趣,我还给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样削平了他!”
平哥挑着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对后者的狠劲颇为欣赏,同时他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小子入监的时候还算乖巧,哥几个审他,他也挺老实。后来虽然有点装疯卖傻的,但基本的规矩都还摆得住,所以我也懒得理他,图个大家相安无事。不过他这次可就有点甩大了……”说到这里,平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将那仍在燃烧的烟头捻成了粉末,然后又冷笑着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着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他已经在这坟墓一般的监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呢……
这场议论中的焦点人物杜明强对平哥等人的密谋尚毫不知情。在监区大楼一层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给杭文治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建议将其送入监狱附属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管教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出了大楼,又急匆匆往医院方向赶去。
杜明强负责背负着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为后者体态瘦弱,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吃力。他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间或还抬头看看幽远的星空,感受这难得的自由气息。
只可惜这段旅途实在短暂,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一幢四层小白楼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时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监狱高墙内一片黑暗,只有这幢小楼内仍然灯光通明。杜明强知道这里就是监狱中的附属医院了。
监狱医院没有挂号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随到随治。众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楼的外科病房,一个中年狱医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刻着手安排输血事宜。
犯人的入监材料中配有体检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后,一个血袋被连接在杭文治的静脉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随着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体内。杭文治的面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匀重起来。
“没啥大问题。你们安排个人看着吧,等病人醒了再来叫我。”狱医给值班管教送了颗定心丸,然后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一摊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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