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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通知单之三离别曲

_14 周浩晖(当代)
孔德森的攻势显然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和筹备,不管是攻击重点还是攻击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阿华有些促不及防,在最初的几个回合内呈现出一边倒的溃败趋势。不过后者很快便展示出自己的实力,他略退两步稳住阵脚,随后开始组织反击。邓骅虽然已死,但多年来叱咤省城的那些干将们仍然聚在阿华周围。当他们身处绝地之时迸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孔德森的攻势被遏制,甚至在某些局部已经形成了逆转。而今天落在严厉身上的那步棋阿华尤为满意。他相信那几株兰花一定会成为卡在孔德森咽喉部位的一根鱼刺,令其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只要拖住了那块地皮的开发周期,光是欠银行的贷款就可以把对手的屁股烧烂。
真正令阿华无从招架的是来自于警方经侦队的强大压力。由于邓骅在世的时候几乎不让阿华插手集团内部的管理事务,所以后者对公司运营中的很多玄机并不知晓。这样经侦部门展开调查的时候,他当然也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阿华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眼睁睁的看着经侦警察一步步深入龙宇集团的核心隐秘,陷于一种大厦将倾又无力支撑的无奈感觉中。
如果邓总在世的话,事情断然不会如此——那些警察甚至都无法迈入龙宇大厦一步!阿华每每想到此处时,都会对某个人产生咬牙切齿般的痛恨。他一定要让那家伙去给邓总陪葬,一定!
阿华的这番思绪直到一个中年女子从扶梯走下来的时候才被打断。那女子长相秀美,体格柔弱,她紧紧地蹙着眉头,愁容满面。在她身后则跟着一个带眼镜的年长男子,那男子气度沉稳,脸上则看不出什么表情。
阿华站起身,快步向着那一男一女走去。到了近前时,他稍稍停在女人身体的右前方,关切而又恭敬地问道:“夫人,没什么事吧?”
那女子正是邓骅的遗孀,也是阿华此刻的主人。去年阿华铲除了龙宇集团的内乱之后,邓妻便成了集团内的头号股东。这次警方彻查龙宇集团的历史帐目,邓妻免不了也要接受传唤和询问。
邓妻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看起来非常疲惫。阿华立刻识趣地侧过身:“夫人,您先上车休息吧。”语毕,他在前头开路,将邓妻引到了警局门前。
早有伶俐的小弟将汽车开了过来,阿华上前拉开后座车门,护着女主人上车。开车的小弟则钻出驾驶室,冲阿华鞠躬叫了声:“华哥。”
阿华点点头:“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但凡有主人在车上,阿华必须要自己开车,这是他身为奴仆最基本的忠诚表现
小弟遵命离去,阿华没有立刻上车,他转身看着那个带眼镜的年长男子,道了句:“冯律师,辛苦你了。”
冯律师非常职业地微微一笑:“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
阿华便也不再寒暄,切入正题问道:“情况怎么样?”
“问题很多——”冯律师坦言,“而且警方掌握的证据也很充分,所以情况不太乐观。集团公司可能会被吊销,同时面临巨额罚款。公司的部分高管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阿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立刻敏感地追问:“会不会连累到夫人?”
冯律师摇摇头:“那倒不会,夫人并不是公司实际的管理人员。还有一点你也不要担心,罚款只限在公司内部,公司破产之后,不会波及夫人的个人资产。”
阿华没有再说什么,他伸出手去和对方握了握,神态间却带着离别的意味。
早在邓骅在世的时候,冯律师就是龙宇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阿华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忠心。可事态发展现在已不受任何人的左右,龙宇集团和冯律师也到了该分手的时刻。
冯律师体会到了阿华的情感,他轻轻一叹,拍拍阿华的肩头,用长者般鼓励的口吻说道:“不要太沮丧了,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留得青山在啊。”后者加大手掌上的握力作为回应,然后俩人无语分别。
阿华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他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但却没有立刻开动汽车。片刻的沉默之后,后座位置的女子听见了阿华略带哽咽的声音:“夫人,阿华无能,龙宇集团……保不住了。”
邓妻苦涩地一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该来的总会来的……”
阿华的手在方向盘上狠狠地攥起拳头:“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谁?”邓妻抬起头问道。她看见了阿华右手腕上带着的佛珠,暗红色的珠子和因愤怒而迸起的青筋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反差。女子想起佛珠正是自己送给阿华的,后者一直佩戴在身上,但他又为何无法领会佛珠中蕴涵的慈悲呢?
阿华并未感受到邓妻的目光所向,兀在恨恨地说道:“那些害死邓总的人,那些想要把龙宇集团搞垮的人,他们欠下的债,我一定要让他们用血来还!”
“还债?”邓妻轻轻地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邓骅的死其实也是在还债?”
阿华显然对这样的问题毫无准备,他愣住了。
邓妻叹了口气,不愿把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开车吧,该去接邓箭了。”
邓箭是邓骅的儿子,也就是阿华的少主人。此刻已临近下午放学的时间,的确该出发往学校赶了。
阿华起动汽车,这一路尚未赶上晚高峰,行驶还算顺利。到达学校门口的时候,放学的学生还没出来。因为学校规定家长接送孩子不能进入校园之内,所以阿华便靠着路边把车停好,耐心等待。
学校大门前已经聚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非常惹人注目,他们身体强壮,年龄不过在二十来岁,一看就不像是有孩子的人。这两个男子看到阿华的车靠过来,便略略迎上一步,同时鞠躬示意。
邓妻注意到这个细节,便问阿华:“他们是你的人?”
阿华点点头说:“这两天我们对敌人压得也比较狠。我怕他们狗急跳墙,所以加强了对小公子的保护。”
一听说儿子可能限于险境,邓妻脸上立刻闪过明显的忧虑:“你们一定要这样打来打去的吗?”
阿华知道女主人的心情,很多事情也的确很难向女流之辈解释。斟酌了一会之后,他说道:“如果不打的话,对手就会把我们完全吃掉。现在龙宇集团虽然垮了,但我们还有几处集团之外的产业,只要能打垮敌人的这波攻势,就能留住东山再起的机会。”
“是的,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把敌人打败,你能重振邓家的势力,有了你,邓箭甚至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邓市长’……”邓妻不间断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反问,“可你以为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阿华有些困惑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的主人,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邓妻却不再看着阿华,她把头转向了车窗外。此时放学的时间已到,孩子们欢快地走出校门,或三三两两结伴而去,或亲昵地奔向早已等候在校园外的父母。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邓妻再次问道。
阿华不知该回答什么,他摇摇头,然后也把目光转向渐渐热闹起来的学校大门。人群熙来攘往,他从中努力寻找着邓箭的身影。
“我只想要一种安定的生活,我想让邓箭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玩耍,自由自在的上学放学。你能帮我做到吗?”邓妻苦笑着,用一种哀求似的口吻对阿华说道。
阿华扭过头来,愕然看着自己的女主人。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要求看起来如此普通,但却又如此艰难。
邓妻和阿华对视着,这半年来的坎坷波折早已令她身心俱疲,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一定会让阿华感到伤心和拘促,但她还是忍无可忍地说了出来,看着对方忠诚而又茫然的面庞,女人心中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泪水渐渐洇住了她的眼眶。
而在车外,被他们等候已久的邓箭终于走出了学校大门。那两个黑衣小伙子立刻迎上前去,把邓家少公子和他身边的小伙伴们隔绝开来。然后他们一人一边护在邓箭身旁,扶着邓箭向不远处的汽车走去。他们实在过于警惕,脚步也实在太快,以致于孩子的动作显得有些身不由己,倒像是被自己的家仆“绑架”了一般。
当邓箭被匆匆“押”上车之后,他仍未从惶恐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直到母亲的手轻轻摸在他的额头,孩子才如释重负般叫出一声:“妈妈。”
邓妻把儿子搂在怀里,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如坠珠般滚落的泪水。
阿华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幕场景,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般憋闷难受。他根本不用回答,母子俩惊惶的表情已让答案昭然若揭。安定的生活……这恐怕是每个江湖人心中永难企及的奢望。即便在邓骅如日中天的时刻,他也得躲在龙宇大厦严密的防卫体系中,根本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去享受安静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现在邓氏大厦摇摇欲坠,己方和对手的缠斗正到了最惨烈的时刻,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又怎能安定?
车内三人保持着一种窘迫的沉默,片刻之后,倒是邓妻首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抬手擦了擦眼角,轻声道:“算了,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也别想太多了,送我们回家吧。”
阿华无言地转过头,启动汽车而去。这一路他开得很慢,像是藏着很重的心思似的。街道边的行人建筑从车窗前悠悠滑过,呈现出一种莫名的陌生感,阿华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他只知道很多事情正在改变着,以一种令人无从逆转的方式。
将主人送回住所之后,阿华驱车来到了梦乡楼。当他进入最里间的隐秘包厢时,严厉和马亮早已在等着他了。
“有什么情况吗?”阿华入座的同时问道。之前严厉已经向他汇报过和豹头周旋的前后经过,他现在这么问,是想知道对方是否奕出了新的应对。
“对方软啦。”严厉“嗤”地蔑笑着说,“刚才豹头又打电话过来,说孔德森想约你见个面,好好聊聊。”
“哦?聊什么?”
“聊合作。孔德森还说了句狗屁不通的话,说是要送给你的。”
“什么话?”
阿华不动声色地追问:“什么话?”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去做一件没有利益的事情。”
“我呸!”一旁的马亮凌空啐了一口,“现在来说这些废话了?龙宇集团都被他整成这样了,还合作?谁他妈的给谁当这个孙子?”
阿华沉默了一会,又问严厉:“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那还能怂了?”严厉翻着眼皮道,“我说我们现在没本钱合作,只有几条贱命,准备全押上去玩一玩!”
对,大不了整个鱼死网破!”马亮一边附和着,一边咬牙瞪眼,跃跃欲试。
手下兄弟的这番表现本是阿华最欣赏的精神状态,但此刻他的心却随着“鱼死网破”这四个字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状态,在腥风血雨中拼杀,宁死也会在对手面前低头。可他们是否曾真正深入地思考过:这样的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他们捍卫的主人连一份宁静都无法安享,那他们的行为意义何在?他们到底是忠心的仆人,还是多余的累赘?
严厉看出阿华心中似乎有所纠葛,他挥挥手示意马亮先不要激动,然后看着阿华试探地问道:“华哥,你是怎么想的?”
阿华摇着头不说话。这些事情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他能对手下的兄弟说什么?难道他要说:“我们的主人不想让我们打打杀杀的,她只想要一种安定的生活。”那兄弟们一定是无法理解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更不知道这种安定能有什么样的价值。
就连阿华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他从来没有安定过。他只知道成王败寇,只知道有敌人就要去战斗。
“这还有啥好想的?我们已经掐住敌人的脖子了,难道还有放手的道理吗?”马亮仍是粗咧咧地,只顾表达自己的想法,完了之后他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得了,别在这帮孙子身上扯闲蛋了,我去让后厨弄几个菜上来,咱们陪着华哥喝点。”
“好。”阿华也想从这番痛苦的思索中摆脱出来,便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来点啤酒吧,现在非常时期,谁也别喝多了。”
“明白。”马亮出去吩咐了一番,不消多时便有服务生将炒菜啤酒送进包厢。阿华倒也确实饿了,于是便甩开筷子吃喝起来。
吃了一会儿,马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哎,华哥,我前两天联系了一个拉小提琴的,要不要叫过来助助兴?”
“嗯?”阿华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在搞哪出。
马亮解释说:“前一阵你不是喜欢听小提琴吗?我也找了一个,音乐学院的,肯定不比那个瞎子差。以后你要听,直接上我这儿来,不用再去什么‘绿阳春’了。”夫人盘
阿华听明白了。马亮倒是一片好心:那个会拉小提琴的盲女郑佳现在正在美国接受手术治疗,他怕阿华因此听不到中意的演奏,所以特意又去音乐学院找了个替代的乐手。
可是马亮又怎会知道那个盲女的神秘背景?那种空灵纯净的音乐又岂是一般人能够替代的?
阿华不方便过多解释,又不想打击了马亮的热情,便淡淡一笑说:“好啊。不过下次吧,几天我们兄弟几个喝酒,别让外人扫了兴。”
“也好。”马亮痛快地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走一个吧。”
严厉也端起杯子,却在调侃道:“马亮啊,你可是一点都不懂音乐。有我们两个俗人陪在旁边,再好的音乐也是白扯啊。”
马亮翻翻白眼:“我不懂,你懂?”
严厉认真地说道:“以前我们都不懂,不过我这些天养花喝茶的,品味已然远远超出你的境界。”
马亮“嘁”了一声,很不服气。不过他又当真对阿华说道:“华哥,回头我弄个单间给你布置布置。你啥时候想听音乐了,我把乐手找来,你们单独一个房间,谁也不得打扰。”
阿华笑道:“别瞎折腾,严厉这是逗你玩呢。”言罢举杯说,“喝吧。”三人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事先说好了别喝多。不过兄弟几个一坐下来总得尽兴,一两个钟点过去后,每人悠着悠着也喝了有好几瓶。好在这三人的酒量都不小,啤酒度数又低,多撒几泡尿也就没了。
正喝到酣美处,阿华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掏出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神色间似乎有些意外。
“谁啊?”严厉警惕地问道。
马亮则骂了句:“不会又是豹头吧?妈的,兄弟做不成了,还老来扫咱哥们的兴。”
阿华摇摇手,看来情形并非如马亮猜测。前者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接通了手机。他把听筒紧贴在耳边,好像不想让别人听见对方说话似的。严厉和马亮也乖巧,只顾自己喝酒,
耳朵便不往那边去了。
阿华一直在听对方说话,自己只是间或性地“嗯”、“嗯”两声,几分钟之后通话完毕,他掐了手机,自言自语般问了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严厉和马亮对视了一眼,心想:是不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不知道,还问我们?
此刻阿华却又自己点了点头。的确,今天正是他的生日。不过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对生日什么的原本就不在意,最近事情又多,更加把这个日子的意义抛到九霄云外了。
严厉从阿华的表现看出那通电话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便再次问道:“谁啊?”
阿华回答说:“明明。”他咧着嘴,无奈中又带着些温馨的感觉。
“明明?”严厉一乐,“这小妞还真是有良心,居然还记得你的生日?”
“明明是个不错的姑娘。”马亮抬起手指晃了晃,像是在下某个定义似的,“那次我把她送走,她都没肯要那两万块钱,仗义!我看她对华哥是一片真心。”
严厉也点点头:“可惜她不在省城了,要不叫过来一块喝酒。”
阿华收起手机说:“她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马亮露出惊讶的神色。把明明送走的事情正是他负责的,怎么对方回来了也不给自己打个招呼?
“就是今天,刚到。”
严厉一挥手:“在哪儿呢?赶紧叫过来啊。”
阿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踌躇片刻说:“她在我家里等我呢。”
“哦——”严厉拉长声调,斜眼瞥着马亮。马亮心领神会,嘿嘿嘿地只顾喝酒。
“行了。”阿华轻轻咳嗽一声说,“今天酒了喝了不少了,我看就这样吧?”
马亮立刻苦着脸:“别啊——我之前都和严厉商量好了,吃完饭一块去他场子里……”他的话音未落,却被严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去你丫的,谁和你商量好了?我一会还要上网找mm聊聊呢。”
“行行行,你们都有活动,就我一个人,我喝死算了。”马亮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对着口吹起来。
阿华知道自己贫不过这两个小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收拾好随身物件,自顾自起身离去了。
这一路打开车窗,凉风一吹,酒劲过去了大半。到了小区楼下把车停好,钻出车门后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却忽然体会到了某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只见14楼属于自己的那间单身公寓破天荒地亮起了灯光,那灯光透过桔黄色的窗帘映出来,在黑夜中折射出如早春一般的暖意。
阿华呆呆地站在楼下,长久地注视着那盏暖暖的灯光。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慢慢地渗透出来,洗涤着他周身的僵硬筋骨。
有一个人女人正在自己家中,她开着灯,在深夜里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阿华的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安定”的感觉,他也懂得了为什么有人会如此迷恋这样的感觉。
他就这样站着,沐浴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中,这个片断最终成为了他整个人生中最美好也最通彻心扉的回忆。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才把阿华从这番恍惚的情绪中唤醒。
来电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温馨的名字。
阿华接通电话,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喂?”
“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回来呀?”明明在电话那头用嗔怒的语气责问道。
“马上就到了——正在楼下停车。”阿华的笑容无声无息地渗透在了他的语气中。
“好吧。”明明很容易便原谅了他,“那我准备点生日蛋糕啦,如果蜡烛烧完了你还没有回家,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
阿华等对方先挂断了电话,他没有立即上楼,而是继续站在楼下不知想着什么。片刻后他端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振铃响了几遍之后,听筒里传来严厉的声音:“华哥?有什么事吗?”
“给豹头回个电话吧。”阿华说道,“我要和孔德森见面聊聊。”
“什么?”严厉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跟他还有什么可聊的?”
“照我说的去做吧。”阿华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又不容抗拒。
“那行……”严厉只能应了下来,然后又问,“华哥,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阿华有些匆忙地挂断了手机,因为他看见有三个男子正从自己的面前经过,其中一人穿着物业的制服,另外俩人则提着工具箱,一副修理工的装扮。
“怎么了?电梯又坏了吗?”阿华略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这个单元的电梯已经出了好几次毛病,而要徒步爬上14楼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物业连忙解释道:“不是……是单元里的监控摄像头坏了,需要重新更换。”
阿华以前一直负责龙宇大厦的安保工作,对监控摄像系统也比较了解,于是便又多嘴追问:“怎么回事?电路出问题了?”
“不是电路的问题,是摄像头被人故意打坏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物业牢骚满腹地抱怨着。
被人故意打坏的?阿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共坏了几个?”
物业恨恨地回答:“一到十四楼的全坏了!”
阿华的心立刻“咯噔”一下,他没有任何迟疑,蹭地便往电梯间冲去。然而电梯却正好刚刚上行,要想再次回到一楼至少还需要两三分钟的时间。
阿华掏出手机,一边回拨明明的号码一边又冲到了楼洞外,他看着十四楼那扇桔黄色的窗户,心头扑通通地狂跳个不停!直到明明接通电话的那一刻,他的心率才稍稍降低了一些。
“喂?”明明刚一开口便被电话那端的阿华抢过了话头:“赶快出来,离开屋子!”
“怎么了?”明明被对方的语气吓了一跳,“我正要点生日蜡烛呢!”
“别管了,赶快……”阿华的话语忽然间停住了,打断他的是明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啊~!”几乎与此同时,十四楼的窗户“砰”地爆裂开来,一团炽热的火苗从窗口喷涌而出,像地狱猎犬的舌头一样鲜红而又邪恶。那桔黄色的窗帘转瞬间便被火苗吞噬,化作了无尽夜色中的片片飞尘。
……
阿华在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仅靠着少量的饮水维系着自己的生命。到第三天的清晨,医生终于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病人醒了。”
“醒了?”阿华一时不敢完全相信,当他拼死冲入火场把明明背出来的时候,他记得那已经是一个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躯体。
“是的。”医生再次给出肯定的回复,“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强……不过她的病情并不乐观。”
不知是激动或者其他强烈的情绪在阿华的心胸间翻涌着,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你进去看看吧。”医生走到阿华身边,鼓励对方说,“病人很希望见到你,或许你能够支撑她继续坚持下去。”
阿华深吸一口气,他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首先要以一个最坚强的姿态出现在病人眼前。
当阿华准备好之后,他迈开大步走进了病房内。虽然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出现在他眼前的惨状还是让他不忍猝睹。
娇柔美丽的女人已经成了丑陋的怪物。白嫩的皮肤被烫黑龟裂,乌黑的长发被烧光了,鼻头残缺,嘴唇歪斜,原本纤细的手脚此刻也变得浮肿不堪。
或许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配在那副恐怖的面容上反而显得愈发的怪异。
那双眼睛正努力斜转过来,注视着逐渐走近身前的阿华。
阿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痛苦和愤怒在面庞上表现出来。
“华哥……”女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
阿华摇摇手阻止对方:“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可女人却不听话,她只是歇了口气,便又挣扎着开口道:“是我闯祸了吗?”
“不……不是你。”阿华的右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捏成拳头,“是他们……”
女人眨了眨眼睛,她听明白了。不需要阿华说得太细,她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些人。
“我……我不应该回来的。”片刻之后,女人用闪动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惶恐和愧疚,“我应该听你的话。”
看到女人这样的目光,阿华心头如被钢丝搅动般疼痛难忍,他必须把实情告诉对方:“不,我说了和你没关系。他们要的人,本来是我。你只是恰好提前到了那里。”
女人恍然“哦”了一声,然后她长出一口气,似乎心中的某块石头放了下来。沉默了一会之后,她又听见阿华的声音:“是我连累了你。”
女人看着阿华,目光有些疲倦,不过她还是攒足力气说道:“华哥……你不要难过……我……我很高兴。”
什么?高兴?阿华无法理解。他怀疑对方是不是伤重糊涂了,可是女人的说话时的神情却又偏偏如此真挚。
“我很高兴。”女人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解释说,“因为……我不在那里的话,他们……他们就会害到你。”
当领悟到对方的语义之后,阿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震颤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个濒危之人最真实的话语,那份情感如沉甸甸的巨石一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行了。”医生不知何时来到了阿华身后,“不要和她说太多的话,先让她休息吧。”
似乎要配合医生,女人的眼皮慢慢垂下,她再次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阿华退到了病房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密汗涔涔。
严厉和马亮也在病房外守候着,看到阿华出来,他们连忙迎了上去:“华哥,明明怎么样了?”
“死不了。”阿华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我不会让她死的!”
严厉和马亮各自松了口气,他们如此信任阿华,而对方的语气又是如此坚硬,相信即便是阎罗王也不敢抗拒。
严厉似乎还有别的事情,待阿华的气息渐渐平复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华哥……有一件事情,我想……我想你最好知道一下。”
阿华目光一凝:“说。”
“那天晚上你让我给豹头打电话,我就打了。这两天孔德森回了好几个电话找你,说要和你约个时间……”
一听到孔德森的名字,阿华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刺刀般尖利吓人,严厉也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不过出乎后者意料的是,阿华居然又伸出手说道:“把手机给我。”
严厉连忙掏出手机递过去。
阿华按了几个键,正是拨通了孔德森的号码。
“喂?”听筒中传来沉稳得有些狂妄的声音。
阿华则恢复了他一贯的状态,语气淡淡的:“我是阿华。”
“阿华兄弟啊?”孔德森在那边热情地笑起来,“怎么才给我回电话呢?我们早该聊聊了。”
“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阿华仍是淡淡的语气。
“什么?”孔德森好像没听明白。
阿华挂断了手机,他相信对方已经听到自己说的话,那就足够。他并不需要去解释什么,在他看来,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铅笔丢失的风波给四监区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整个监区的犯人们都遭受牵连,辛苦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众人怨愤之余,无不期待那个“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准地揪出来,到时这家伙不仅将受到“鬼见愁”张海峰的严厉惩罚,其他犯人所吃的苦头也必须要让他尽数偿还。
可事情的结局却让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踪的铅笔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使确定作案者缺少了最关键的证据。最终张海峰只能囫囵行事,对黑子和小顺各施以禁闭十天的处罚。这俩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窦娥一样。但张海峰的命令又有谁敢违背?能免尝一顿电棍已经不错了。
对于黑子受罚很好理解,毕竟铅笔是从他手里弄丢的,无论如何他都负有责任;而小顺无凭无据地也被关了禁闭,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料想这事多半和黑子小顺之间的矛盾有关,张海峰现在找不到证据,干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面糊涂心底清楚的公平之举。
在这次事件中,另外一个引起众人关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张海峰叫去单独面谈,随后小顺和黑子便受到处罚,前者难免会有当了“谍报”的嫌疑。不过据杭文治自己说,张海峰只是想让他帮着解几道奥数题。这个说法也是有据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监区的时候确实带着一份奥数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别吩咐平哥,要给杭文治创造良好环境,以让他安心研习卷子上的那些试题。
有了管教的关照,况且还是张头交待的事儿,平哥自然不敢怠慢。当晚加班的时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务量都分给了杜明强和阿山。杭文治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两句,结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悦道:“我怎么分你们就怎么做!磨矶什么?你赶紧把这卷子解好了,也能给咱们监舍挣回点面子来!”
平哥说完这话,阿山和杜明强立刻都表示赞同。要知道,这次黑子和小顺出事,四二四监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这个号头——多少也要担待些关系。现在张海峰委托杭文治解题,这对大家来说可是一个讨好对方的最佳机会呢。只要杭文治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了,便可大大减轻众人面临的压力。
见舍友们都这么说,而且态度的确诚恳,杭文治也就不再推托,便在这喧闹的厂房内静心钻研起习题来。原本用来制作纸袋的铅笔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题的工具。这些面对小学生的奥数题对杭文治来说本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要用小学生掌握的知识水平来解答却要费些周折。他边想边算边写,一份卷子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全部解完。随后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到时讲述的思路,直到确信每个细节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习惯性地把铅笔叼在嘴里,双手交叉反撑了个懒腰,疏散着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举动,斜着眼问了句。
杭文治微笑着点点头,颇有些自得。
杜明强和阿山也都向这边看过来。阿山依旧沉默寡言,杜明强却调笑道:“好嘛,今天这铅笔是招了谁了?要不就是死不见尸,要不就得被人啃烂了屁股。”
杭文治闻言略显一丝尴尬,连忙把铅笔从牙齿间取下,却见那半截铅笔的屁股果然已经被他咬得糟烂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强苦笑着,然后又自嘲地摇摇头——咬铅笔屁股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越是专注费心时便咬得越狠。这一套卷子解下来,这半支铅笔遭受的苦难可谓罄竹难书。
平哥现实得很:“弄完了就干点活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应了一声。起身从杜明强和阿山的工作台上各取回了一叠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务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着,也不需要他再来帮忙。
这晚加班一直持续到清晨六点,犯人们这才被允许回到监舍休息。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风活动的时间,可经过一夜的操劳之后谁还有这个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亲友探访的红着眼睛强自支撑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监舍内倒头大睡,直到中午有人来送饭了才陆续起身。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有管教来到四二四监舍门口,冲着屋内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闭目小憩,闻声便跳下床来,冲着门口立正:“到!”
管教隔着门问话:“张头问你准备好没有?”
杭文治连忙回答:“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监舍铁门。杭文治从床垫下摸出那张写满解答过程的试卷,出门跟着管教而去。
待那俩人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杜明强感慨了一句:“嘿,这张头还挺着急啊。”
“自己儿子的事情,能不着急吗?我看你这年纪也没成家,有些事还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着脚丫子,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同时他也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昨天让杭文治连夜答完了试卷。如果因为昨晚派活把这事耽误下来,“鬼见愁”肯定又要责怪自己不明事体了。
杭文治这一走就是四个多钟点,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才回来。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此行应该颇为顺利。
平哥却要端一端派头,故意问道:“怎么样?你小子没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问说:“怎么会呢?”自打入监以来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终于显出了自信的神色。
“没露怯就好,别他妈的给我丢人。”平哥话里话外都在标榜着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强这时也从里屋桌角边探出脑袋,招呼杭文治道:“赶紧来吃饭吧,晚饭给你留着呢。”此刻已过了监舍里的饭点,其他人都已经吃完了。
没想到杭文治却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见众人神色诧异,他又补充解释:“在张队办公室吃的,张队给定的盒饭。
“待遇不错啊。”平哥说这句话阴阳怪调的,辨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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