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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十五题

_7 季羡林(当代)
可见这种习惯来源已久。《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讲的只是书本上的记载。能否相信,还值得考虑。玄奘讲的却是活生生的事实。它证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讲的不是向壁虚构。
但是这件看来似乎是小事情的事实还有更深的意义。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说:
律云:半者蒲膳尼,半者珂但尼。蒲膳尼以含啖为义,珂但尼即啮嚼受名。半者谓五也。半者蒲膳尼,应译为五啖食,旧云五正者,准义翻也。一饭二麦豆饭三四肉五饼。半者珂但尼,应译为五嚼食。一根二茎三叶四花五果。其无缘者若食初五,后五必不合飡。若先食后五,前五啖便随意。准知乳酪等非二五所收。律文更无别号,明非正食所摄。54,210b。
学者们的意见是,这里讲的是大乘和尚,他们都不许吃奶制品。此外,上面引用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还谈到吃鱼、肉的问题。这也是佛教史上一个有趣的问题。看来小乘基本上是允许吃肉的,至少对有病的和尚是允许的。佛本人在死前可能就吃过猪肉。在这一段引文中,提婆达多拿吃肉这件事当做武器同释迦牟尼斗争。这很值得我们注意,当另文讨论参阅章炳麟《大乘佛教缘起考》,《章氏丛书-太炎文录-别录》……从时间上来看,大乘的起源距提婆达多至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为什么饮食的禁忌竟如此之相似呢?我们都知道,大乘是对小乘的发展与反动,而提婆达多则是释迦牟尼的对手。二者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吗?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值得思考探索的问题。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信度国有一段话:
信度河侧千余里陂泽间,有数百千户,于此宅居,其性刚烈,唯杀是务,牧牛自活,无所系命。若男若女,无贵无贱,剃须发,服袈裟,像类苾刍,而行俗事,专执小见,非斥大乘。闻之耆旧曰:昔此地民庶安忍,但事凶残,时有罗汉愍其颠坠,为化彼故,乘虚而来,现大神通,示稀有事,令众信受,渐导言教,诸人敬悦,愿奉指诲,罗汉知众心顺,为授三归,息其凶暴,悉断杀生,剃发染衣,恭行法教,年代浸远,世易时移,守善既亏,余风不殄,虽服法衣,尝无戒善,子孙奕世,习以成俗。
这段话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注意。印度学者高善必写道:
最后这一段引文非常有趣,因为它告诉我们,雅利安人的仍然从事畜牧业的部落的后裔在这条河边上继续干些什么,这一条河是因陀罗“解放”出来的。他们这服装是否是佛教的做法或者是更早时候形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通过东方的雅利安人而影响了佛陀对服装的选择,这都不清楚;可能是前者。其余的记载则告诉人们,佛教如何已逐渐向着喇嘛教发展,或者已变成一个神学的游戏,这种游戏只限于获得极大利益的野心家。《印度史研究导论》,第293页。
无论如何,这一段短短的记载提出了许多问题,也可以说是提供了一些线索,我们应该进一步加以研究。
上面是宗教方面的问题。在社会制度方面,玄奘也提出了一些值得研究的情况。比如在第二卷里他写道:
其婆罗门学四吠陀论: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异能、伎数、禁咒、医方。
这同我们平常的说法不同,怎样解释呢?
此外,《大唐西域记》还记了一些当时印度社会里发生的看来不是很重大的事件,但是今天的历史学家看了以后,从中可以看出重大的意义。比如钵逻耶伽国大施场东合流口一天有数百人自沉。高善必认为,当时社会上必然有一部分人甚至是上流社会的人感到不满意,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老一点的人不死在圣河恒河的岸上而死在水中同上书,第284页……第二卷关于当时印度刑法的叙述,关于赋税、王田、分地和封邑的叙述,甚至关于蔬菜的叙述:
蔬菜则有姜、芥、瓜、瓠、荤陀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家有食者,驱令出郭。
高善必都能从里面得出相应的结论。他讲到,当时北印度有许多饮食方面的禁忌(塔布),比如不吃牛肉等,不吃葱蒜等,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多少改变《印度史研究导论》,第286~289页……
总之,正如我们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大唐西域记》提出来的新问题,比已经解决的问题还更要重要,还更有意义。我上面举的仅仅不过只是几个例子而已。
我最近偶尔读到几本关于中世纪印度的书籍,作者都是印度学者。一本是古普塔的《檀丁时代的社会与文化》(DharmendraKumarGupta:SocietyandCultureintheTimeofDandin,新德里,1972年)。他大量地引证了《大唐西域记》的材料。第二章叫做:《当时的历史透视》,基本上是根据《大唐西域记》的材料写成的。除了这一章以外,在其他章节里,比如《政治理论与国家管理》《社会和经济生活》等等,也经常引用这本书的材料。另一本是乔希的《印度佛教文化之研究》(LalmaniJoshi:StudiesintheBuddhisticCultureofIndiaduringthe7thand8thCenturiesA.DDelhi,Varanasi,Patna,1977)。书中也大量地引用了《大唐西域记》的材料。我相信,读这两本比较新的书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一个印象:如果没有《大唐西域记》,这两本书恐怕是难以写成的。像这两部书的书还多得很,这也不过是几个例子而已。
最后一点谈一谈实践的问题。
这一点同上面谈的问题是有联系的。经过了1000多年实践的考验,特别是在最近100多年内的考验,充分证明《大唐西域记》是有其伟大的意义的。玄奘这个人和他这一部书,对加强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和互相学习、互相了解已经起了而且还将继续起不可估量的作用。玄奘的大名,在印度几乎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正如我们在本文开始时写到的:他已经成了中印友好的化身。至于《大唐西域记》这一部书,早已经成了研究印度历史、哲学史、宗教史、文学史等等的瑰宝。我们几乎找不到一本讲印度古代问题而不引用玄奘《大唐西域记》的书。不管作者的观点如何,不管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都或多或少地引用《大唐西域记》。这部书中有一些资料,是任何其他书中都找不到的。从上个世纪后半叶开始,国外学者就开始注意《大唐西域记》,开始有外文译本出现。现在先将欧洲的译本条列如下:
法文译本:
Julien,S.:Mémoiressurlescontréesoccidentales,traduitsduSanscritenChinois,enI'An648,parHiouenThsang,etduChinoisenFranais.2tomes,1857~8,Paris.
英文译本:
Beal,S.:Siyuki,BuddhistRecordsoftheWesternWorld.translatedfromtheChineseofHiuenTsiang(A.D.629).2.Vols.1884,London.
Watters,Th.:OnYuanChwang’sTravecsinlndia(629~645A.D.),editedafterhisdeath,byT.W.RhysDavidsandS.W.Bushell.2Vols.1904~5,London.
日文翻译和注释本:
堀谦德《解说西域记》,1912年,东京。
小野玄妙译《大唐西域记》,《国译一切经》史僧部一六,1936年。
足立喜六《大唐西域记の研究》,二册1942年~1943年,东京。
第十三题 关于《大唐西域记》 关于《大唐西域记》(5)
水谷真成《大唐西域记》,《中国古典文学大系》22,平凡社,东京,1972年。
至于研究印度的学者对本书的评价,那简直就是车载斗量,无法一一抄录。我在这里想从代表各种类型、各种流派的历史学家中各选一个代表,谈一谈他们对《大唐西域记》的评价,这也就算是一种“优选法”吧。印度史学家罗米拉-塔巴(RomilaThapar)见所著《古代印度社会史》(AncientIndianSocialHistory),新德里,1978年。把研究印度史的学者分为许多类型。我就是根据她的类型说来选择的。首先我想选择20世纪早期的英国印度史学家斯密士(VincentSmith),他是代表英国的利益、崇拜英国又崇拜伟大人物的。他的历史观是英雄史观。他对《大唐西域记》的意见是:
印度历史对玄奘欠下的债是决不会估价过高的。意思就是:“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分。”见所著《牛津印度史》(TheOxfordHistoryofIndia),牛津大学,1928年,第169页。
这是一种类型。
到了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印度蓬蓬勃勃的民族解放运动影响了史学界。这时有一大批印度历史学者出现,他们一反前一阶段的做法,把反对帝国主义、要求民族解放和提高民族自尊心的思想贯穿在史学著作中。最著名的代表之一就是著名历史学家马宗达(R.C.Majumdar),他在《古代印度》(Ancientlndia)中说:
我们记述的有关曷利沙伐弹那的绝大部分事实都来自一个游方僧的惊人的记载,此外,这些记载还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印度当时情况的图画,这种图画是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马宗达还在孟买印度科学院出版的《印度人民的历史和文化》(TheHistoryandCultureofthelndianPeople)第一卷《吠陀时期》对中国赴印留学的几位高僧法显、玄奘、义净评论说:
(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相当厚的书,这些书有幸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并且译成了英文。三个人都在印度呆了许多年,学习了印度语言,法显和玄奘广泛游览,几乎游遍全印。在这些方面,他们比希腊旅行家有无可怀疑的有利之处。
1978年,印度著名历史学家阿里(Ali)教授的来信中说:
如果没有法显、玄奘和马欢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又是一个类型。
至于用马列主义观点研究印度历史的学者,前面引的高善必就是其中的先驱者和杰出的代表,他应用《大唐西域记》来研究印度历史,上面已经有了足够的例子,这里不再谈了。
这又是一个类型。
总之,研究印度历史的学者,不管他是哪一国人,不管他代表哪一种观点,他们都给予《大唐西域记》以极高的评价。上面几个例子充分可以证明,在上百年的研究印度史的实践中,《大唐西域记》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价值。再引更多的例子完全没有必要了。
对于玄奘的研究,对于《大唐西域记》的研究,尽管在中国和全世界范围内已经进行了很多年,也已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我总感觉到,好像方才开始。要想用科学的观点实事求是地研究印度史,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首先必须占有资料,像《大唐西域记》这样的资料堪称其中瑰宝。正如我上面已经说到的那样,书中有许多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上面这些不成熟的意见,只能看作是初步尝试。引玉抛砖,敢请以我为始;发扬光大,尚有待于来者。
1980年4月27日校毕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第十四题】
迦楼罗(金翅鸟)天龙八部之一麦积山石窟第191窟宋代浮雕
三教图明代丁云鹏绘“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宋代理学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响,连许多人们平常不注意的末节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了。”此图绘儒释道三家鼻祖共坐于菩提树下。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
这确是一个“大题”,但我却只能“小做”。佛教对宋代理学有很大的影响,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公认的事实,现在没有哪一个哲学史家会再否认了。但一般人注意到的差不多全是思想方面的影响。冯芝生(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下册第十二章(页800~)里讨论韩愈和李翱的思想,结论说:
由上所言,则宋明道学之基础及轮廓在唐代已由韩愈李翱确定矣;而李之所贡献尤较韩为大,其学说所受佛学之影响尤为显然。
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页1也说:
宋之大儒,多与禅门往还,其讨论性命之说,故宜有相契发者;唯于人事伦理,所持各异耳。
都说的是宋代理学在思想方面受了佛学的影响。蒋维乔、杨大膺《中国哲学史纲要》卷下页4说:
自来学者都说宋明理学和佛学的深切关系在乎根本思想,我们则认为只在乎方法。由方法的相同,所以外表上彼此有些类似;其实两家的思想虽有一二相通的地方,而根本上,一是世间法,二是出世间法,实在是水火不相容的。
我不明白,他所谓“方法”究竟是指的什么。此外中外学者讨论佛教和理学的关系的还非常多,几乎都是从大处着眼,研究两家思想方面的关系。我在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
在这篇小文里,我不能,而且也不敢,讨论思想方面的大问题。我只想指出一件过去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过的小事情,让大家注意。中国理学家除了讨论哲学问题以外,多半还都用一番实践的工夫,克治私欲就是这实践的工夫之一。清尹铭绶《学规举隅》卷上入德之方在叫做“克治”的一段里引朱子的话说:
朱子曰:前辈有欲澄治思虑者,于坐处置两器。每起一善念,则投白豆一粒于器中;每起一恶念,则投黑豆一粒于器中。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后来随不复有黑豆,最后则虽白豆亦无之矣。然此只是个死法,若更加以读书穷理底工夫,则去那般不正当底思虑,何难之有?
我不知道这方法究竟有多少人实行,只记得在别的书里也看到过实行这方法的理学家,可见实行这方法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初看这方法,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不是“国货”,我最初也以为,只有中国,而且只有中国的理学家,才能发明这一个滑稽而笨拙的“死法”。但我后来竟然在中译《大藏经》里找到它的来源。《贤愚经》卷第十三,(六七)优波毱提品第六十讲到一个故事,说阿难的弟子耶贳,奉持佛法。他听说某一个居士生了一个孩子,于是他就去向居士索要,“欲使为道”。居士不肯。后来他又生了一个孩子,仍然不肯让他当和尚。
此耶贳是阿罗汉,三明具足,能知人根。观此二儿,与道无缘,亦自息意,不殷勤求。时彼居士复更生男,颜貌端妙,形相殊特。时耶贳复往从索。其父报曰:“儿今犹小,未能奉事,又复家贫,无以饷送。且欲停之,须大当与。”年渐长大,才器益盛。父付财物,居肆贩卖。时耶贳往到其边,而为说法,教使系念。以白黑石子,用当筹算。善念下白,恶念下黑。优波毱提奉受其教,善恶之念,辄投石子。初黑偏多,白者甚少。渐渐修习,白黑正等。系念不止,更无黑石,纯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4,442b)
这个“系念”的方法,同宋代理学家所用的那个方法,除了黑白豆子和黑白石子一点区别外,完全一样。倘若宋代理学家根本没同佛经接触过的话,我们或者还能说,这是偶合;但事实上他们却同佛经的关系非常深切,所以我们只能说,这是有意的假借。这个貌似地道中国货的方法原来也是跟佛教从印度传过来的。从这个小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宋代理学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响,连许多人们平常不注意的末节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了。
1948年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佛典中的“黑”与“白”
羡林按
明年是著名学者汤锡予(用彤)先生诞生百周年纪念。我虽然不是锡予先生的正式学生,但是我读过先生的很多著作,从中受到了极大的教益。这对我的研究工作有深远的影响。1946年我来北大任教,实出于陈寅恪先生和锡予先生以及胡适之先生的提挈。我当时曾听锡予先生讲授“魏晋玄学”,一堂课没有缺过,并且认真做了笔记。因此,我自认为是先生的弟子。在纪念先生百年冥寿之际,一介学弟拟出版纪念论文集。此乃学坛盛事,实慰下怀。一介让我写篇文章,我欣然应命。但窃以为纪念论文集文章以短为宜,于是就根据多年搜集的资料,写此短文,滥竽论文集中,谨表对锡予先生仰止之敬意。
1948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现收入拙作《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三联书店1982年,页309~311)。我在里面讲到朱子教人用白豆黑豆来“系念”,起一善念,则投白豆一粒于器中;起一恶念,则投黑豆。我认为,这个办法来自印度佛教。我举了《贤愚经》卷十三的一个例子。我的结论是:“从这个小例子,我们可以看出来,宋代理学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响,连许多人们平常不注意的末节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响了。”
后来翻阅汉译佛典,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类似的例子,更足以证成我的前说。我现在再举出几个例子,稍加诠释。并引申谈一谈佛典中的“黑”与“白”。
《摩诃僧祗律》卷十三:
羯磨已,此比丘应作二种色筹:一者黑;二者白。不应唱言:非法者捉黑筹,如法者捉白筹。应如是唱:如是语者取黑筹,如是语者取白筹(22,334b)。
如果觉得这不够清楚,我再从对应本中举出一个例子。《十诵律》卷三十五:
若比丘已作行筹人,随僧多少应作二种筹:一分长,一分短;一分白,一分黑。说如法者,为作长筹;说非法者,为作短筹。说如法者,为作白筹;说非法者,为作黑筹(23,254b)。
所谓“筹”,是小竹片。这里讲的是用投筹的办法来裁决和尚中的争端。我不讲裁决的过程,因为那同我要讲的无关。我想着重指出的是,在这里,黑筹和白筹尽管用途不一样——黑豆和白豆以及黑白石子象征的是恶念和善念,黑筹与白筹和善恶念头无关——可是黑仍然表示反面的近乎恶的东西,而白则表示正面的近乎善的东西。东西不同,含义则一。关键不在东西,而在颜色。
白黑象征善恶,还表现在其他场合。我举几个例子。《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九:
苾刍当知,若纯黑业得纯黑异熟。若纯白业得纯白异熟。若黑白杂业得杂异熟。是故苾刍应离纯黑及黑白杂业,当勤修学纯白之业(23,674b)。
对几个名词需要解释一下。“业”,梵文karma,巴利文kamma,指的是人们的所作所为。“异熟”,也译为“报”或者“果报”,梵文和巴利文都是vipka,我们平常所谓“报应”。“白业”,指的是善行,“黑业”,指的恶行。善行得善报,恶行得恶报。《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反复说明这个善恶报应的道理,参看23,814b;827b;837b等等。到了《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二,更言简意赅地说明:“汝等苾刍当知,黑业还得黑报;若行白业,还得白报。”(23,1029b)
“黑”,梵文kr-s-n-a,巴利文kan-ha;“白”,梵文s,ukla,巴利文sukka。“黑业”,梵文kr-s-n-akarma,巴利文kan-hakamma;“白业”,梵文s,uklakarma,巴利文sukkakamma。“黑异熟(黑报)”,梵文kr-s-n-avipka,巴利文kan-havipka;“白异熟”,梵文s,uklavipka,巴利文sukkavipka。同在其他语言里一样,白的颜色总是同“光明”联系在一起,引申为“善”。黑的颜色总是同“黑暗”联系在一起。引申为“恶”。
黑白不但同业报相联系,而且还同人的思惟直接联系。《那先比丘经》说:“因知善恶,知当所行,别知黑白思惟。”(32,697c)有时甚至同“出家”“在家”联在一起。
在中国,黑白有时也有类似的含义;但决不像佛典中这样具体,这样复杂;用途决没有这样广泛。
1992年7月14日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1)
——对于《列子》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列子》是一部伪书,自来学者少有异议。自唐柳宗元,宋高似孙、黄震、朱熹、叶大庆,明宋濂,清姚际恒、钱大昕、钮树玉、姚鼐、何治运、俞正燮、吴德旋、汪继培,下至章炳麟、陈三立、梁启超、顾实、马叙伦、陈文波、冯友兰、王德箴柳宗元,见《柳河东集》卷四,《辩列子》。高似孙,见《子略》,顾颉刚校,页58。黄震,见《慈谿黄氏日抄》卷五十五,《读诸子》:《列子》。朱熹,见《朱子全书》卷五十八。叶大庆,见《考古质疑》卷三(见《海山仙馆丛书》)。宋濂,见《诸子辨》,顾颉刚标点,第三版,页15~16。姚际恒,见《古今伪书考》,顾颉刚校点,页54~56。钱大昕,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释氏轮回之说》。钮树玉,见《匪石先生文集》卷下,《列子跋》。姚鼐,见《惜抱轩文后集》卷二,《跋列子》(见《四部备要》)。何治运,见《何氏学》卷四,《书列子后》。俞正燮,见《癸巳存稿》卷十,《火浣布》说。吴德旋,见《初月楼文续钞》,《辨列子》。汪继培,见《列子张注》八卷,附《释文》二卷,汪继培序(见《湖海楼丛书》)。章炳麟,见《菿汉昌育》卷四。陈三立,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9号,《读列子》。梁启超、顾实,见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文学》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页1053注8。马叙伦,见《国故》第1~3期,《列子伪书考》(又见《天马山房丛书》)。陈文波,见《清华学报》第一卷第1期,《伪造列子者之一证》(又见《古史辨》第四册)。冯友兰,见《中国哲学史》下册,页619。王德箴,见《先秦学术思想史》页51。,有的认为《列子》本有其书,只是经过了后人的增窜;有的认为全书都是伪造的。怀疑的程度虽然不同,但大家都认为《列子》是一部伪书。只有很少数的人读到《列子》而没有怀疑,像梁刘勰,宋洪迈,元刘埙,明王世贞,清褚人获刘勰,见《文心雕龙》卷四,《诸子》。洪迈,见《容斋续笔》卷十二,《列子书事》。刘埙,见《隐居通议》卷十九,《列子精语》。王世贞,见《读列子》。褚人获,见《坚瓠续集》卷四。等。另外还有两家,虽然也承认《列子》不是出于列御寇之手,但大体上却是替《列子》辩护的:一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十八子部道家类;一是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中,《列子冤词》……可惜这些替《列子》辩护的学者们的意见都太空虚,不能让人心服。
替《列子》辩护既然难成立,我们回头再看怀疑《列子》的学者的意见。统观这些学者,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举出了很坚实可靠的证据,但他们却只证明了一点,就是:《列子》是一部伪书。至于这部书究竟伪到什么程度,换句话说,就是:这部书究竟是在哪一年著成的?著者究竟是谁?虽然他们有的也多少说到过,但我总觉得理由都太空洞,或者只是想像之辞。钱大昕说:“恐即晋人依托。”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说,释氏轮回之说出于《列子》,非常可笑。姚鼐以为《列子》里面有汉魏以后人的附益,也许张湛就有所矫入。何治运举出了许多证据,说《列子》出于《尔雅》、《易纬》,在佛法入中国和两汉“圣学昌明”之后,没有确定说什么时候马叙伦《列子伪书考》说:“何治运以为出郭璞后人所为。”不知何据……俞正燮说:
“《列子》晋人王浮葛洪以后书也,以《仲尼篇》言圣者,《汤问篇》言火浣布知之。”
这理由似乎不大充足。《仲尼篇》言圣者,最多只能证明《列子》出于佛法入中国之后;《汤问篇》言火浣布也只能证明《列子》出于火浣布输入以后,都不能证明《列子》是王浮葛洪以后的书。大概王浮葛洪都是制造伪书的专家,所以俞正燮就想到他们身上去了。章炳麟先说《列子》作于佛法初兴之世,后来又说:
“《列子》书汉人无引者。王何嵇阮下及乐广,清谈玄义,散在篇籍,亦无有引《列子》者。观张湛序,殆其所自造。湛谓与佛经相参,实则有取于佛经尔。”
他说《列子》可能是张湛伪造的,实在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发前人所未发;但可惜并没能举出具体的证据,只是一个揣测而已梁启超、顾实,霍世休也有同样的揣测。见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二。霍氏说,他曾著《〈列子-汤问篇〉质疑》一文,不知写成了没有……陈三立以为季汉魏晋之士,看了佛典以后,就杨朱之徒所依托的,增窜而成《列子》。马叙伦举了二十事证明《列子》是伪书,连刘向的《叙录》也是伪造的。他的结论是:
“魏晋以来,好事之徒,聚敛《管子》、《晏子》、《论语》、《山海经》、《墨子》、《庄子》、《尸佼》、《韩非》、《吕氏春秋》、《韩诗外传》、《淮南》、《说苑》、《新序》、《新论》之言,附益晚说,成此八篇,假为向叙以见重。”
他最后说:
“夫辅嗣为《易》注多取诸老庄,而此书亦出王氏,岂弼之徒所为与?”
陈文波在他的论文《伪造列子者之一证》里举出了几个前人没有注意到的证据,他先说《列子》“颇似魏晋时之出产品”,又说“晋人或有见于《庄子》之寓言,于是杂凑群书,以成《列子》”。以上这些说法都太笼统。
我们上面谈到,学者们对于《列子》成书年代的意见既然都未免有点空泛,那么我们是不是还有办法把这部书著成的年代更精密的确定一下呢?我觉得我们还有办法,而且办法也许还不止一个。我现在只根据中译的佛典来试一试。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2)
张湛在《列子序》里说:
“然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
章炳麟已经怀疑到,并不是《列子》与佛经相参,而是《列子》钞佛经。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张湛在这序里不打自招的说出了《列子》一部分取材的来源。关于《列子》与佛典的关系,以前有许多学者谈到过。高似孙说:
“至于‘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此固(故)有及于佛,而世犹疑之。”黄震、沈濂(《怀小编》卷三,“西方之人”)、王世贞、顾颉刚都怀疑“西方之人”不是指的佛。
朱熹说:
“又观其言‘精神入其门,骨骸及其根,我尚何存?’者,即佛书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尚在何处之所由出也。他若此类甚众,聊记其一二于此,可见剽掠之端云。”
叶石林说:
“《列子》《天瑞》《黄帝》两篇皆其至理之极尽言之而不隐,故与佛书直相表里。”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一,《经籍考》三十八,子,道家引叶氏语。
王应麟说:
“《列子》言西方之圣人,西极之化人,佛已闻于中国矣。”《困学纪闻》卷十。
明宋濂举出许多《列子》与佛典相合的例子。清何治运以为《周穆王篇》的西极化人和《仲尼篇》的西方圣人就是指的佛,龚自珍《定庵文集补编》卷二,撮录《列子》。和杨文会《冲虚经发隐》。也有同样的意见。章炳麟和陈三立都指出《列子》与佛典的关系。马叙伦说的尤其详尽。他先指出西方之入就是佛,最后又说:
“又如《天瑞篇》言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周穆王篇》言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汤问篇》言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之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此并取资于浮屠之书,尤其较著者也。”
这些意见有的很中肯;但类似上面举出的这些记载散见佛典,我们虽然可以说,《列子》剽掠了佛典,我们却不能确切的指出剽掠的究竟是哪一部,因而也就不能根据上面这些证据推测出《列子》成书的年代。反过来说,倘若我们能够在《列子》里找出与佛典相当的一段,而且能够指出钞袭的来源,我们也就能够推测《列子》成书的时代。这种例子,在《列子》里并不是没有,下面我就举出一个来。
《列子-汤问篇》第五有这样一段: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俱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在西晋竺法护译的《生经》(Ja-takanida-na)卷第三《佛说国王五人经》第二十四里有一个相同的故事:
“时第二工巧者转行至他国。应时国王喜诸技术。即以材木作机关木人,形貌端正,生人无异,衣服颜色,黠慧无比,能工歌舞,举动如人。辞言:‘我子生若干年,国中恭敬,多所馈遗。’国王闻之,命使作技。王及夫人,升阁而观。作伎歌舞,若干方便。跪拜进止,胜于生人。王及夫人,欢喜无量。便角(宋元明本作眨)眼,色视夫人。王遥见之,心怀忿怒。促敕侍者,斩其头来:‘何以眼,视吾夫人?’谓有恶意,色视不疑。其父啼泣,泪出五(宋元明本作数)行。长跪请命:‘吾有一子,皆重爱之。坐起进退,以解忧思。愚意不及,有是失耳。假使杀者,我共当死。唯以加哀,原其罪亹。’时王恚甚,不肯听之。复白王言:‘若不活者,愿自手杀,勿使余人。’王便可之。则拔一肩榍,机关解落,碎散在地。王乃惊愕:‘吾身云何嗔于材木?此人工巧,天下无双,作此机关,三百六十节,胜于生人。’即以赏赐亿万两金。即持金出,与诸兄弟,令饮食之,以偈颂曰:
观此工巧者多所而成就
机关为木人过逾于生者
歌舞现伎乐令尊者欢喜
得赏若干金谁为最第一卷3,页88,上,左起第13行至中,右起第11行。E.Chavannes法译文见CinqCentsContesetApologues,TomeIII.p.166~175。季羡林德译文见ZeitschriftderDeutschenMorgenlndischenGesellschaftH.2,1943。
我们比较这两个故事,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甚至在极细微的地方都可以看出两者间密切的关系,譬如《列子》里说:“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生经》里就说:“便角眼,色视夫人。”但这两个故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怎样去解释呢?看了这两个故事这样相似,我想无论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个故事是各不相谋的独立产生的,一定是其中的一个钞袭的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就看,究竟哪一个是钞袭者。
首先我们要追究,这个故事的老家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印度呢?还是中国?在中文译本里,整个故事叫做《国王五人经》,这个机关木人的故事只是其中一部分。《国王五人经》讲的是五个王子的故事:第一个智慧(Prajn~a-vanta),第二个工巧(S′ilpavanta),第三个端正(Ru-pavanta),第四个精进(Viryavanta),第五个福德(Pun-yavanta)。每个王子各有所长,正如他的名字所表示的。每个王子都找到机会显他的本领,结果还是福德王子占了第一。这五个王子显本领就用五个故事来叙述,我们上面钞的机关木人的故事是属于第二个工巧王子的。这五个小故事合起来成了一个大故事,就是《国王五人经》。这个大故事在印度很流行。除了《国王五人经》以外,保存在中文《大藏经》里的还有《佛说福力太子因缘经》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3)
(Buddhabha-s-itapun-yabala-vada-na,《大正大藏经》第173号,南条文雄《目录》第953号)。在用混合方言写成的Maha-vastu里也有这个故事(ed.Senart第三本页33~41)。不但在印度,在中亚也可以找到这故事,譬如在吐火罗文A方言(焉耆文)的残卷里就可以找到(SiegundSiegling,TocharischeSprachreste,I.Band,BerlinundLeipzig1921,pp.1~14)。有一点我在这里先要声明:整个大故事的内容和结构虽然差不多都一样,但每个王子的故事有时候却多少有点差别。属于第二个工巧王子的机关木人的故事,我一直到现在除了在《生经》《国王五人经》里找到以外,在别的地方还没有发现类似的故事。但这个小故事既然嵌在那个大故事里面,所以我相信,它的老家也一定就是印度关于机关木人的传说清参阅C.H.Tawney和N.M.Penzer,TheOceanof.Storyvol.III,p.56ff.……
我们上面已经说到,《列子》与《生经》里机关木人的故事绝不会是各不相谋的独立产生的,一定是其中的一个钞袭的另外一个。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了印度是这个故事的老家,那么,《列子》钞袭佛典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我们现在再看,在中文《大藏经》里除了竺法护的译文以外,是不是还可以找到别的与《生经》机关木人的故事相类似的故事。倘若有的话,《列子》也许并不是钞袭竺法护。但据我浅见所及,在竺法护以前并没有任何相同或相似的译文。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再进一步说,《列子》里这个故事不但是从佛典里钞来的,而且来源就正是竺法护译的《生经》。
这一点弄清楚,我们再来看竺法护的译本。在所有古代的经录里面,竺法护译的《生经》都有著录。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第二:
《生经》五卷或四卷卷55,页7中。
隋法经《众经目录》卷第三:
《生经》五卷卷55,页128上。
隋彦悰《众经目录》卷第一:
《生经》五卷或四卷卷55,页154上。
唐静泰《众经目录》卷第一:
《生经》五卷或四卷一百七纸卷55,页186下。
唐道宣《大唐内典录》卷第二:
《生经》五卷太康六年正月十九日译,或四卷见《聂道真录》卷55,页233上……
从上面的著录来看,译者毫无问题。至于译出的时间据道宣《大唐内典录》是太康六年,相当于公元285年。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记载。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对《列子》成书的时代可以作一个比较确切的推测了:《列子》既然钞袭了太康六年译出的《生经》,这部书的纂成一定不会早于太康六年(公元285年)。陈文波曾指出《列子》钞《灵枢经》。《灵枢经》据说是钞自皇甫谧所集的《内经仓公篇》。陈文波就认为《灵枢经》之出世当在皇甫谧时。据《晋书》五十一《皇甫谧传》,皇甫谧死在太康三年(公元282年)。所以,就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材料来说,《列子》钞的最晚的一部书就是《生经》。
关于《列子》注者张湛的身世,我们知道的极少。唐殷敬顺《列子释文》也只说:
“张湛,字处度,东晋光禄勋,注此《真经》。”
《晋书》又没有传,生卒年月不详。我们唯一可根据的就是他的《列子序》。我现在钞一段:
“湛闻之先父曰:吾先君与刘正舆、傅颖根皆王氏之甥也,并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辅嗣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保录,令无遗弃。’颖根于是唯赍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史,先来过江。复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这序里面提到的人名,在正史里面大半都可以找得到。傅颖根就是傅敷,《晋书》卷四十七《傅玄传》附有他的传,说他:
“永嘉之乱,避地会稽。”
与张湛序相合。又据《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王粲传》:
“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三国志-魏志》卷二十八《钟会传》附《王弼传》裴注:
“《博物记》曰:初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
《魏氏春秋》曰:“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
也与张湛序相合。以上两件事都证明他的序与史实相符。但我们却不能因为他说到的几件事都可靠,就认为序里所有的话全可信。关于钞录《列子》一段,我觉得就绝不可信。张湛的序要我们相信,《列子》这部书是他祖父在永嘉之乱逃难时钞录下来的,原本当然更早。永嘉之乱大概是指的永嘉五年(公元311年)晋怀帝的被虏。我们上面已经说到,《列子》的成书不会早于太康六年(公元285年)。永嘉五年上距太康六年只有二十六年。我们绝对不能相信,在《生经》译出后短短二十几年内,在当时书籍传播困难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从里面钞出了一段凑成一部《列子》。而且据张湛的暗示,这书藏在王家不知已经藏了多少年,这更是绝不可能的。我以为,这都是张湛在捣鬼。但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最合理的推测就是,《列子》本文完全是张湛伪造的。为了灭迹起见。他写了这篇序,以史实为根据,加入一段童话般的故事,目的在惑乱读者。
归纳起上面所说的来看,我们可以立一个假设:《列子》这部书是彻头彻尾一部伪书这并不是一个新意见,参阅本书第220页注④。但真正找到确凿的证据恐怕还是第一次。,刘向的《叙录》僧徒也有伪造刘向文的,参阅俞正燮《癸巳类稿》,《僧徒伪造刘向文考》。,《列子》本文,《列子序》和《列子》注都出于张湛一人之手,都是他一个人包办的。我希望将来能够找到更多的材料证成这一个假设《民彝》杂志第一卷第3期有一篇文章《读〈列子-汤问篇〉》,我还没能看到……
附记:此文初稿曾送汤用彤先生审阅,汤先生供给了我很多宝贵的意见,同时又因为发现了点新材料,所以就从头改作了一遍。在搜寻参考书方面,有几个地方极得王利器先生之助,谨记于此,以志心感。
二月五日羡林记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1)
石佛头公元6世纪雕塑佛陀寂静的面孔表现了东方才有的“悟性主义”。
达磨像图轴明吴彬绘故宫博物院藏“梁武帝这样一个人,从佛教倒流的角度来看,当然使我感兴趣。但是从同一个角度来看使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同梁武帝有某些牵连的一个印度和尚,他就是有名的菩提达磨大师,所谓东土禅宗初祖。”此图绘达磨坐于大象背上,五僧徒及花木围绕其间。第十五题佛教的倒流佛教十五题
我们讲“文化交流”,其中“交”字是关键。既然说“交”,就不会是向一个方向流,形成了所谓onewaytraffic,而是相向地流,这才是真正的“交流”。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等流向另一方。另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等也流向这一方。有时候,流过来的东西,经过这一方的改造、加工、发展、提高,又流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一步比一步提高,从而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的进步。这种流出去又流回来的现象,我称之为“倒流”。
这种现象在科学技术方面特别明显而常见。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则比较隐晦。至于在意识形态中最微妙的那一部分——宗教中,由于宗教的排他性特别强,则几乎是难以见到,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见。
有之,自中印之间的佛教“倒流”始。这在印度佛教史上,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甚至在世界宗教史上,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现象。为什么会在佛教中出现这种现象呢?这现象是否在其他宗教中也出现呢?如果不出现,那么原因何在呢?这样一些问题,对研究佛教史,对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对研究世界宗教史,都有深刻的意义。但是,就我浏览所及,还没有哪一部佛教史或有关的书籍,认真地谈到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现在试着对这个佛教倒流的现象作一些阐述,最后提出我的解释。
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中国人接受了这一个外来的宗教以后,并不是墨守成规、原封不动地把它保留了下来,而是加以改造和提高,加以发扬光大,在传播流通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宗派。总起来看,在律的方面——僧伽组织方面的改变,比起在教义方面的改变与发展,要少一些,要不太引人注目一些。在佛教义理方面,中国高僧在几百年上千年的钻研与学习中,有了很多新的发展,有的又“倒流”回印度,形成了我所说的“佛教的倒流”。中国佛教典籍中对于这种现象有一些记载。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元念常集《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三:
玄宗隆基开元二年(714年)十月十七日,永嘉玄觉禅师示寂。……与东阳策禅师偕谒六祖。……须臾告辞。祖曰:“返太速乎?”师曰:“本自无动,岂有速耶?”祖曰:“谁知非动?”师曰:“仁者自生分别。”祖曰:“女(汝)甚明得无生之意。”师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祖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及回,学徒奔萃。著《证道歌》一篇,梵僧归天竺,彼皆亲仰,目为东土大乘经,又著《禅宗悟修圆旨》十篇及《观心十门》,并盛传于世。49,589,a~b。
这一段话讲的是中国禅宗中所谓机锋。禅宗,虽然名义上是菩提达磨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但是实际上是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一个佛教宗派,流行的时间最长,最富于中国色彩。永觉禅师拜谒禅宗六祖慧能,二人耍开了机锋。永觉从中悟得大道(觉)。六祖连声高呼:“善哉!善哉!”《证道歌》中的思想大概也不出中国禅宗的这一套东西。这一套东西印度人可能是陌生的,认为是莫测高深的。因而《证道歌》终于在唐玄宗时期(八世纪)传回了印度,为那里的人所“亲仰”。
最有典型意义的“倒流”现象是宋赞宁的《宋高僧传》二七《含光传》所讲的情况。《传》中说:
时天台宗学湛然,解了禅观,深得智者膏腴。尝与江淮僧四十余人入清凉境界。湛然与光相见,问西域传法之事。光云:有一国僧,体解空宗,问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闻此教定邪正,晓偏圆,明止观,功推第一。”再三嘱光,或因缘重至,为翻唐为梵,附来,某愿受持。屡屡握手叮嘱。详其南印土多行龙树宗见,故有此愿流布也。光不知所终。50,879,b~c。
这个短短的《传》里讲到湛然见含光,含光谈到一个印度僧人再三叮嘱含光把智的著作翻成梵文,传到印度。看来智对大乘空宗的研究水平超过了印度空宗大师龙树。
赞宁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远见的高僧。他写完了《含光传》以后,心有所感,在《传》后面又写了一个《系》,发挥自己对含光遇到梵僧这一件事情的感想。这一个《系》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篇重要文字,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为了具体地阐明我对佛教倒流的看法,我把这一篇不太长的《系》全部抄在下面:
系曰:“未闻中华演述佛教倒传西域,有诸乎?”通(羡林案:当即通慧大师)曰:“昔梁武世,吐谷浑夸吕可汗使来,求佛像及经论十四条。帝与所撰《涅槃》、《般若》、《金光明》等经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华言,既达音字,到后以彼土言译华成胡,方令通会。彼亦有僧,必展转传译,从青海西达葱岭北诸国,不久均行五竺,更无疑矣。故车师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皆为胡语是也。又唐西域求易道经,诏僧道译唐为梵。二教争菩提为道,纷拏不已,中辍。设能翻传到彼,见此方玄赜之典籍,岂不美欤。又夫西域者,佛法之根干也;东夏者,传来之枝叶也。世所知者,知枝叶不知根干,而不知枝叶殖土,亦根生干长矣。尼拘律陀树是也。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如无相空教出乎龙树,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如中道教生乎弥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将知以前二宗殖于智者、慈恩之土中,枝叶也。入土别生根干,明矣。善栽接者,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又如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结步摇而饰冠珮。南海之人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蚕妇之丝,巧匠之家得之,绣衣裳而成黼黻,抽之妪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师,焉得不宗仰乎!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篇蕴藏着许多深刻内容又十分有启发性的《系》吗?我现在根据原文内容顺序,对文中所谈的问题,加以必要的诠释,然后作出我认为是合情合理的结论。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2)
先谈梁武帝。
我在这里要谈的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萧衍,而不是身为一代人王帝主的梁武帝。因此,二十四史中的《梁书》等所谓正史,我一概不征引,我只从《高僧传》、《佛祖统纪》、《佛祖历代通载》等佛教典籍中征引必要的资料,来说明我要解决的问题。佛教典籍中当然认为梁武帝是一个非常值得赞扬的人物,吹嘘他是一个虔诚的居士,一生几次舍身出家。但是,在提到辟佛者的意见时,也间或提到萧衍。譬如唐代的韩愈就是这样。这些辟佛者抓住他一生虔诚拜在佛教莲台之下,终于还是落得了一个在侯景之乱中饿死台城的下场这一条辫子不放,使信佛者处于非常尴尬的情况中。
佛教典籍中吹捧梁武帝的地方,比比皆是,我举几个例子。《续高僧传》五《智藏传》说:“逮有梁革命,大弘正法。”50,466a。《续高僧传》二五《慧云传》说:“梁高拨乱弘道,偏意释门。”50,650b。这样的吹捧之辞,还有不少。但在吹捧中也有含有贬意的,唐代魏征的《梁武帝赞》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魏征说:“(梁武帝)剪离德如振槁,取独夫如拾遗,其雄才大略,固不可得而称矣。既悬白旗之首,方应皇天之眷。而布泽施仁,悦近来远,开荡荡之王道,革靡靡之商俗,大修文学,盛饰礼容,鼓扇玄风,阐扬儒业,介胄仁义,折冲樽俎,声振寰区,泽周遐裔,干戈载戢,凡数十年。济济焉,洋洋焉,魏晋以来,未有若斯之盛也。然不能息末敦本,斲雕为朴,慕名好事,崇尚浮华,抑扬孔墨,流连释老,或终夜不寐,或日旰不食,非弘道以利物,唯饰智以惊愚。……”49,552b。这是一个崇奉儒家者的意见,可以参照。《佛祖历代通载》用极长的篇幅来为他树碑立传,记述他学佛的过程。他从高僧宝志交游,宝志示寂,梁武建浮图五级,葬大士其下。“凡大士(宝志)所为秘谶偈句,多著《南史》。为学者述《大乘赞》十篇,《科诵》十四篇,并《十二时歌》,皆畅道幽致,其旨与宗门冥合,今盛传于世”。天监三年(504年)四月八日,梁武帝亲制文发愿,乞凭佛力,永弃道教。五年(506年)帝注《大品》。十年(511年),诏法师僧旻入惠轮殿讲《胜鬘经》。十一年(512年)有旨命宝亮法师授《涅槃义疏》,帝为之序。又下诏蔬食断肉,造《断酒肉文》及《净业赋》。普通元年(520年),帝于禁中筑圆坛,将禀受归戒。以惠约为师,太子诸王公卿道俗从约授戒者四万八千人。时释子多纵率,帝患之,欲自以律行僧正事。帝开放宫禁,恣僧游览。大通元年(527年),帝幸同泰寺舍身。中大通元年(529年)九月,上幸同泰寺舍身,群臣以钱一亿万奉赎回宫。十月,上幸同泰寺,升座讲《涅槃经》,十一月,讲《般若经》。太清三年(549年),侯景作乱,梁武帝萧衍死。《佛祖历代通载》九评论他说:“幼而好学,六艺备闲,基登逸品。至于阴阳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并洞精微。虽登大位,万机多务,犹手不释卷,然烛测光,尝至戊夜。撰《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五经义注》、《讲疏》等,合二百余卷,赞序诏诰铭诔箴颂笺奏诸文,凡一百二十卷。晚奉佛道,日止一食,膳无鲜腴,唯豆羹粝饭而已。或遇事拥,不暇就食,日才过中,便嗽口而坐。制《涅槃》、《大品》、《净名》、《三惠》诸经义记数百卷。听览余暇,即于重云殿同泰寺讲说,名僧硕学四部听众常万余。衣布衣木棉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自五十外,便断房室,不饮酒,不取音乐,非宗庙祭祀大会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举乐。勤于政事,每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然仁爱不断,亲亲及所近倖,愆犯多纵舍。坐是政刑弭紊。”49,544b~552b。参阅《佛祖统纪》三七,49,348b~352a。根据上面的叙述,梁武帝应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虔诚的皇帝。虽然由于“仁爱不断”等等可能是佛教影响过分姑息的做法,终致以耄耋之年饿死台城,但是总不失为一个有学问、有道德的帝王。他的有关佛教义理的著作能影响到西域,以致吐谷浑夸吕可汗派人来求佛像及经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他《涅槃》、《般若》、《金光明》等经疏能够“均行五竺”,看来只是通慧大师推测之辞,还没有找到有关的记载。
梁武帝这样一个人,从佛教倒流的角度来看,当然使我很感兴趣。但是从同一个角度来看使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同梁武帝有某些牵连的一个印度和尚,他就是有名的菩提达磨大师,所谓东土禅宗初祖。他是天竺南印度国香至王第三子。父王死后,他出了家。《佛祖历代通载》九,把菩提达磨事系于梁大通元年(527年)。下面一段记载值得注意:
(达磨)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付以大法。因问:“我既得法,宜化何国?”多罗曰:“汝得法已,俟吾灭度六十余年,当往震旦阐化。”曰:“彼有法(浩)器,堪继吾宗,千载之下,有留难否?”多罗曰:“汝所化方,得菩提者,不可胜数。吾灭度后,彼有劫难,水中文布善自降之。”49,547c。
《佛祖统纪》二九有类似的记载:
(达磨)出家之后,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付以大法。谓曰:“吾灭后六十年,当往震旦行化。”多罗既亡,师演道国中,久之思震旦缘熟,即至海滨,寄载商舟,以梁大通元年达南海。49,291a。
这里没有讲震旦“法器”,只讲“缘熟”,指的是震旦与大法有缘分。
《释氏稽古略》二也有这个记载:
姓刹帝利,本名菩提多罗。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至其国,受其父王供养。得所施珠,试其所言。祖谓之曰:“汝于诸法已得通量。夫达磨者,通大之义也。宜名菩提达磨。”磨谘之曰:“我既得法,当往何国而作佛事?”祖曰:“汝虽得法,未可远游。且止南天,待吾灭后六十七载,当往(生)震旦东土也,设大法乐,获菩提者不可胜数。”
下面谈到一个名叫佛大先的和尚,遇到般若多罗,舍小(乘)趣大(乘),与达磨并化。后来达磨“念震旦缘熟,行化时至”,于是来到中国49,796c~797a……
《续高僧传》十六《菩提达磨传》里只说:“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悲此边隅,以法相导。”50,551b。没有讲到同中国的缘分,对中国的期望。
《佛祖历代通载》、《佛祖统纪》和《释氏稽古略》等三书中所讲的情况,实际上已经够清楚的了。但是,到了大同元年(535年)十月,达磨行将示寂的时候,他对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惠可说的一番话,更是明白清楚:
吾有《楞伽经》四卷,亦付与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门。吾自离南印,来此东土,见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遂逾海越漠,为法求人。际会未谐,如愚若讷。今得汝传授,吾意已终。49,548c。
菩提达磨信奉的是佛教大乘,上面已经谈到过了。他在这里说得明明白白,他到中国来是“为法求人”,这“法”就是大乘。他在中国看到了大乘气象,找到了大乘传人,“吾意已终”。他满意了。众所周知,中国千余年来,崇奉的就是大乘。这中间有什么必然性吗?这同我在本文中要探讨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吗?我在本文结束时再来谈一谈我的想法。
还有一段神话似的故事,也值得提上一下。就在同一书中,在《佛祖历代通载》九中,讲到达磨示寂以后,“明年,魏使宋云西域回,遇师于葱岭,手携只履,翩翩独迈。云问:‘师今何往?’曰:‘西天去。’及云归朝,具言其事。门人启圹,唯空棺只履存焉。”49,548c。难道这里面蕴含着什么微言大义吗?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3)
总之,从梁武帝和菩提达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体会出许多东西来,这些东西都与佛教倒流有关。它起码暗示出,印度人认为中国人有学习并且发展佛教大乘的根器,这就给佛法倒流准备了有利的条件。
现在按顺序谈翻《道德经》为梵文的问题。
严格说来,这不属于佛教倒流的范围。但是,既然通慧大师讲到它而赞宁又记了下来,所以我也来谈上一谈。
《旧唐书》一九八《天竺国》:
有泇没路国泇没路国及迦没路国,皆梵文Kamarūpa之音译。,其俗开东门以向日。王玄策至,其王发使贡以奇珍异物及地图,因请老子像及《道德经》。
《新唐书》二二一上《西域列传-天竺国》: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上地图,请老子像。
《新唐书》没有讲《道德经》。《旧唐书》讲到了,肯定是有根据的。在这里,我认为,我们必需回答的问题是:玄奘究竟翻译了《道德经》没有?如果已经翻译了,传到印度去了没有?我现在根据现有的资料,试图解答如下。
《佛祖统纪》二九《玄奘》:
上令翻《老子》为梵文,以遗西竺。师曰:“佛老二教,其致大殊,安用佛言,以通老义?且老子立义肤浅。五竺闻之,适足见薄。”遂止。49,294c。
这里说得很明确:“遂止”,就是根本没有翻译。同书三九,又重复说了上面引用的这一段话,只是说得更详细一些:“十月,车驾还京师,敕于北阙大内紫微殿西建弘法院,命奘法师居之。选名德七人以从。昼则陪御谈玄,暮则归院翻译。上令翻《道德经》为梵文,以遗西竺。”下面同上引文基本一致49,366b。《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七,也谈到了建弘法院的事,但是没有谈到翻译《道德经》,50,259b……
从上述情况来看,玄奘根本没有动手。但是,上面引用的《含光传-系》中却说:“二教争‘菩提’为‘道’,纷拏不已,中辍。”“中辍”就是已经动手翻译,因纷拏而停了下来。这同《佛祖统纪》的说法,稍有不同。
对于这一件事情叙述得最详尽的是《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文帝诏令奘法师翻〈老子〉为梵文事第十》。这一段文字很重要,我全文抄在下面:
贞观二十一年(647年),西域使李义表还奏,称“东天竺童子王(Klumra)所,未有佛法,外道宗盛,臣已告云:‘支那大国未有佛教己前,旧有得圣(道)人说经,在俗流布。但此文不来。若得闻(文)者,必当信奉。’彼王言:‘卿还本国,译为梵言,我欲见之。必道越此徒(從)传通不晚(晓)’”。登即下敕,令玄奘法师与诸道士对共译出。于时道士蔡晃、成英二人,李宗之望,自余锋颖三十余人,并集五通观,日别参议,评核《道德》,奘乃句句披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方为译之。诸道士等并引用佛经“中”“百”等论,以通玄极。奘曰:“佛教道教,理致大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如是言议往还,累日穷勘。出语濩落,的据无从。或诵四谛四果,或诵无得无待。名声云涌,实质俱虚。奘曰:“诸先生何事游言,无可寻究?向说四谛四果,道经不明。何因丧本,虚谈老子?旦据四谛一门,门有多义,义理难晓。作论辩之,佛教如是,不可陷沦。向问四谛,但答其名。谛别广义,寻问莫识。如何以此欲相抗乎?道经明道,但是一义。又无别论,用以通辩,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晃遂归情曰:“自昔相传,祖承佛义,所以《维摩》三论,晃素学宗,致令吐言命旨,无非斯理。且道义玄通,洗情为本。在文虽异,厥趣攸同。故引解之,理例无爽。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成诵在心,由来不怪。佛言似道,如何不思?”奘曰:“佛教初开,深经尚壅。老谈玄理,微附虚怀。尽照落筌,滞而未解。故肇论序致,联类喻之,非谓比拟,便同涯极。今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然老之《道德》,文止五千。无论解之,但有群注。自余千卷,事杂符图。张葛之咠附,非老君之气叶。又《道德》两卷,词旨沉深。汉景重之,诚不虚及(反?)。至如何晏、王弼、严遵(道)、钟会、顾欢、萧绎、卢景裕、韦处玄之流数十余家,注解老经,指归非一。皆推步(涉)俗理,莫引佛言。如何弃置旧踪,越津释府?将非探赜过度,同失混沌之窍耶?”于是诸徒无言以对。遂即染翰缀文。厥初云“道”,此乃人言。梵云“末伽”,可以翻度。诸道士等一时举袂曰:“‘道’翻‘末伽’,失于古译。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奘曰:“今翻《道德》,奉敕不轻。须核方言,乃名传旨。‘菩提’言‘觉’,‘末伽’言‘道’。唐梵音义,确尔难乖。岂得浪翻,冒罔天听。”道士成英曰:“‘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奘曰:“传闻滥真,良谈匪惑。未达梵言,故存恒习。‘佛陀’天音,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此则人法两异,声采全乖。‘末伽’为‘道’,通国齐解。如不见信,谓是妄谈。请以此语,问彼西人。足所行道,彼名何物?非‘末伽’者,余是罪人。非唯罔(惘)上,当时亦乃取笑天下。”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河上序胤缺而不出。成英曰:“老经幽秘,闻必具仪。非夫序胤,何以开悟?请为翻度,惠彼边戎。”奘曰:“观老存身存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序实惊人,同巫觋之媱哇,等禽兽之浅术。将恐两关异国有愧鄉(卿,误)邦。”英等不惬其情,以事陈诸朝宰。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李庄不?”答:“彼土尚道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枯,指神我为圣本。莫不沦滞情有,致使不拔我根。故其陶练精灵,不能出俗。上极非想,终坠无间。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物)六谛之宗,东夏老庄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彼必以为笑林。奘告忠诚,如何不相体悉!”当时中书门下同僚,成然此述,遂不翻之。52,386b~387b。
同上引文内容相似的,还有《续高僧传》四《玄奘传》里的一段话,为了利于比较,为了纠正上引文中的一些错字和难解之处,为了免去读者翻检之劳,我也把它抄在下面:
寻又下敕,令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奘乃召诸黄巾,述其玄奥,领叠词旨,方为翻述。道士蔡晃、成英等竞引释论《中》、《百》玄意,用通道经。奘曰:“佛道两教,其致天殊。安用佛言,用通道义?穷核言迹(疏),本出无从。”晃归情曰:“自昔相传,祖凭佛教。至于三论,晃所师遵,准义幽通,不无同会。故引解也。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犹自申明,不相为怪。佛言似道,何爽纶言?”奘曰:“佛教初开,深文尚拥。老谈玄理,微附佛言。《肇论》所传,引为联类。岂以喻词,而成通极?今经论繁富,各有司南。老但五千,论无文解。自余千卷,多是医方。至如此土贤明何晏、王弼、周颙、萧绎、顾欢之徒,动数十家,注解《老子》,何不引用?乃复旁通释氏,不乃推步逸踪乎?”既依翻了,将欲封勒。道士成英曰:“老经幽邃,非夫序引,何以相通?请为翻之!”奘曰:“观老治身治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其言(辞)鄙陋。将恐西闻异国,有愧乡邦。”英等以事闻诸宰辅。奘又陈露其情。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老庄不?”奘曰:“九十六道并欲超生。师承有滞,致沦诸有。至如顺世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东夏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则恐彼以为笑林。”遂不译之。50,455b~c。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4)
大家一看就可以知道,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史,中国佛道关系史,甚至中国宗教史来说,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字,可惜过去鲜为人注意。把上录两个文本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两者叙述的内容基本相同,个别字句可以互校互补。两者是否同一来源?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后者没有涉及“末伽”与“菩提”的问题。也许《续高僧传》的道宣认为这无关紧要,所以略而不谈,但其实这是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问题。看完我在下面的分析,读者会同意的。
这一段文字不但详尽,而且具体、生动,其可靠性是勿庸置疑的。从表面上来看,它讲的是翻《老》为梵的问题;但是实际上,它涉及的问题面要广阔得多,深刻得多。它主要讲了中国宗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即佛道之争。在很长的时间内,佛道之间又对抗斗争又妥协融合的情况,是中国宗教史上的主轴问题之一。关于这一点,我这里无法详细讨论,请参阅汤一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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