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杯雪

_22 小椴(当代)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却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置万民于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
  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靡,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愿、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
  而这个汉姓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渍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
  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
  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这些如今虽已破败,但败落也是一种美。赵无量曾经无数次地感喟于这种美,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联系起他的亡国。
  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最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她是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
  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他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
  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素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他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白这个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每隔月余就会来这晚妆楼中小坐坐,将这个人拜访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时,就会觉得,楼外、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这混浊的世上那种仅存的吉光片羽。
  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女子,是几百年前繁华消歇后的余奏。每次和她对坐,吴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种安然,一番彻悟。他在想,赵无量的心会不会倦?那老而弥辣、较年轻人还要热衷的心?说英雄,谁是英雄——吴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头城上华胄正在和赵无量谈及的话题。——袁老大是吗?一个人如果能面对萧如这种美后,犹振乾纲、犹思作为、犹宣威武、犹图进益,那也的确……允称英雄了。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惋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
  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人。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再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深处的含意。但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是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当得起这场社会轶序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赵老,你我俱是过来人,也知得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已之力,要为万民重立轶序之人能有几人?当日太祖太宗也许算是吧。我华某年轻时,自谓一剑之利,也曾自许英雄,也有经世之慨。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小小的一剑之利,在这茫茫尘海中,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许与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能在这纷繁人世中理清头绪,坚定果毅,廓清整理,再开一场让人心有所皈依的轶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骑每有横暴不法、骚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论,赵老,这世事就由你我来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无能力面对这现实中那份残缺纷乱的头绪与碎片,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给属下、给国人指就一个可以触及的前景与鹄的,也没能力构建一个哪怕很糟糕但还算完整的轶序。”
  “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为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会我认识到: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轶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作了能力。
  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芜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你不知不觉中袭来。
  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这寂寞真的广大啊。赵无量一旦把自己的思虑抽身出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
  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夷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这个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尽已之力,设立一点秩序。他要给这勃发而起的欲望以一个限制。就是当朝强权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屡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这种种劣行,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
  而那,几乎是人人反对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只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减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
  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已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这欲望中见风使舵,顺势而进。如秦桧者辈,他们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满帆而进,来谋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
  小人——赵无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视袁老大,这仇视已种至心底深处,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钦服起他中流击楫、浪扼孤舟的勇气。
  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几人?
  敢拂逆当今的又有几人?
  赵无量废然而慨。
  半晌,赵无量干巴巴地道:“那照华老弟所说,就是武功练到再好,也不足以称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来的武人,所追诉的岂不都是一场空花梦幻?
  华胄轻轻一拍腿:“我以前也这么看。虽然这么想很是难堪,但人是知耻而后勇的。我也一向认为自己武技已算不错,这么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谁。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谓英雄的另一重含义了。”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这世间的英雄,原不仅有造就秩序和面对欲望的挤压的一种。欲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骆寒西来,之所以一剑之利,江南震动,连我也不能不承认袁老大都为之大为震撼,只怕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想到一个人可以远居塞外,割绝俗欲,独探天地之初,独面寂寞之海,独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与骆兄一见,但就以他连败赵无极老与胡不孤来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远。而那需要很强的抗击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滥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贱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于寂寞倾轧下,独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辈,不称英雄,又唤为何?此外,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襄樊楚将军、眉楼顾回眸,秉承一念,自开基业,只怕也担承得了这两个字。但不过格局略小、稍逊一筹而已。而如李若揭,毕结、文府诸公、秦桧者流,纵权势滔天,不过诱众人私欲以成一已之欲的一小人耳,——赵老以为如何?”
  赵无量仅从紧紧的闭着的嘴唇中挤出了一个字:“噢?”
  他不能轻易颔首,他还有他的尊严,但心里却在想: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是每一个有能力触到这几个词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觉得华胄所言未尝无理。
  只听华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无不浮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间的冲突。旁人纵偶如沉渣泛起,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断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种年轻生命对这骆袁对决的渴望。赵无量看着华胄年轻眼中那一种虽力图冷静却也扼制不住的热情,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他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充沛华茂的热情了。
  难道这场人生,这个江湖,当真已没有他这个衰年老朽的余戏了?
  赵无量望向城下——锣鼓已响,拍板声催,一个个角儿已粉墨登场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殚……,但这是他人的戏梦了。他一衰龄老者就算勉力登场,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观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过只有一种勉力混场的可笑与悲凉罢了。
  ——因为主角注定是别人的了。
  ——那就当看客吧。
  但当看客,你都没有足够的激起热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赵无量忽然有些愤恨起这个点破自己迷梦的华胄。他情愿自己没听到他这席看似平和的话,也情愿自己还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戏,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内,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头城头,赵无量与华胄二人细话英雄。
  但石头城外,还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们是不是也会猜测他二人正在共话些什么?
  文翰林在山坡上静静地坐着。
  他被华胄斥为小人,但他如果听了华胄的话,也许会扬眉不屑地冷冷一笑。——书生之见,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是都是他们那些断绝人情、厄压欲望的飘扬卓厉之士所能洞见的。因为他心里知道,所谓几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几千年的历史,并不是由所谓英雄来书写的。他们所讥刺的“小人”习性,就不知埋葬过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杰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历史是弱民与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如他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写就的。
  他不惧于当一个众人所谓的小人。
  因为他的智慧告诉他: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和欲望,永当其道。
  秦淮河对面的田野之中,骆寒忽道:“多言无益,你们出招吧。”
  第五章 王图
  秣陵城中多树,像样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树影萧森里——“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金吾卫在秣陵的衙门便是如此。
  时过子夜,那场宴席也摆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了。这席小筵设在金吾卫在秣陵城西的驻所之内。
  外面、空而净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积年古木。如今冬侵,树叶调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也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有酒岂可无歌?伴歌还需艳舞。
  小筵桌前,只见歌舞方浓。
  那是两队美人,共有十七八个,茜裙绢扇、粉颈嫣颊,正牙板轻拍、白苎步起。随着夜色加深,只见歌声舞态渐加柔靡。
  厅中的铜炉内生着炭火,地上则铺着细羊毛团花密织的厚软毡子。那队舞者步步柔腻,她们的汗水已细细地浸出在两颊之上,一缕缕熏香便伴着那汗滴蒸腾而起,浸满了整个花厅。红烛之光映得舞者们脸上一个个粉滑脂腻,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颤声娇》,舞者们头上的蛾儿雪柳也正随步而颤,宛转生娇。
  那些舞者们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时只见扇飞裙展,身上的薄衫随风飘起,错杂一室。如果不是那扇为了嫌热、屋中过暖特意支起的雕花木窗里还不时泛进一些寒气,如此春光,只怕让旁观者都还以为是在一个春夜了。
  距这雅致小厅不过数丈的大门口耳房的屋顶,黑黝黝的屋瓦上,这时正伏了个人影。
  耳房檐下悬着一对灯笼,但被屋檐遮住,倒衬得这房顶越发黑了。那人正凝目向这厅里望着。厅中歌舞妖娆,他却没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厅里有几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个汉玉搬指,意态闲贵;打横陪座的人却身材适中,穿着件绯袍,下颏上长着部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看来极为精明干练;下首三个俱是侍卫服色,衣呈赭黄,端坐凝定,很少说话,似是大内侍卫打扮——看来这些人物俱非寻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个四十有许的男子,他气度凝重,从这里只能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背。那后背一望却凝如山岳,隐隐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声势。
  屋瓦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得细不可闻。
  他本是惯盗,着了一身黑衣,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在这暗夜里几不可辨。——他自恃甚高,对屋里的李捷、韦吉言与那三个侍卫,他都自信有能力掩过他们的耳目。但屋中那个只见背影的人却不能不让他顾忌良深。
  他在这席小宴开酌之前就已来了。从那时起,就见那只见背影的那人一共只说了不过十余句话。他极少客套,言辞间也极尽简净。其余时间,他目光似望着那队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顶的人忽极细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这屋顶已旁观了一个多时辰,只见袁辰龙洒洒落落,块然独坐,没什么警备神色,却绝没见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彼此都是习武之人,度人修为常得之于平常小事。难得的是那袁辰龙浑身无隙,但动静如常,绝非有意为此,只这份渊沉岳峙的气度及其无意间所生发出的武学修为,就不由不让观者敬服了。
  只听主座之人笑道:“袁统领怎么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们一向各各忙于公务,少得相聚,今日正该好好亲近亲近。难怪别人都说:袁兄一向是有些伤于谨严,稍稍有些过重威仪了。”
  说话的是金吾左使李捷。他虽没着官服,但衣带所缀鱼饰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阶。这官阶不算高,但金吾卫可说是皇帝的近卫军,分左右两军,以左为尊。宋室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
  当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势力颇盛。尤其是绍兴五年他引荐乃叔李若揭入宫中供奉获得赵构宠信之后,声价更增,人称“天子护卫”。李若揭号称“天下武学之宗”,一身技艺,大是非凡,连袁老大也不得不深为顾忌,在座下首的三个侍卫就是李若揭的三个弟子。
  李捷相貌不错,自命风流,于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见亲匿之意。
  座中打横相陪的却是秦丞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贵居长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桧对他一向颇为看重,所以他虽非当朝正员,但一举一动也一向颇受人瞩目。
  下首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额眉高耸,紫气隐现,看来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脉的真传——虽只这寥寥几人,却已囊括朝中数股势力。他们于此相聚、深宵密议,消息传出,怕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只见座中杯盏虽陈,袁辰龙却很少动箸。李捷笑道:“今天我这个主人可当得可有些失败——客人都没吃什么,照西晋金谷规矩,这儿的厨子美人实在该拿去杀了。阿纹,你来劝袁统领喝一杯酒,他再不饮的话,我只好拿你出去杀了。”
  他话虽笑着说的,那个姿色娇好的美人“阿纹”却也身形微颤。
  袁辰龙却于这时不待她来劝,已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的举动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来的劝酒。只听李捷尴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传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个红粉知己,就是这秣陵城中名传吴下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入目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
  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相互间就交换了个眼色,似是在问:“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
  袁辰龙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动静已尽入他眼角余光,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这做主人的为了不冷场,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以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完颜晟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份,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完颜晟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晟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人。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却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大快己意。
  ——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厅内的袁辰龙却握着手里的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
  袁辰龙唇角微现一笑——来了,果然来了。他唇角微陷,纹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于苦笑中思忖:他这些年统领缇骑,屡触权贵,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么北朝使者质问,分明就是秦相一己之私意。如今,他独力面对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内有宫中李若揭,还有隐于背后的秦相府。那所谓什么“金张门”的出言不训,说是要统领缇骑,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设以攻击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与金人的交往,别人不知——就是风闻也难测其详,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对之深悉。
  只听李捷继续道:“完颜晟说,他此行带来的‘金张门’的高手,在门中只能排名十七,让我们南朝武学之人出手一试,如不能胜过他,不如就把缇骑统领之权拱手相让。”
  他似也知这话大过荒谬,口里“嘿嘿”地尴尬笑了几声。但金人对南朝态度一向狂妄,说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异的。
  袁辰龙淡淡道:“噢?就是这?皇上是有意让我出手吗?怎么宫中尽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会不辱皇命,怎么特意不惮驱驰赶来了这里?”
  他话中若有讥讽。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谁不知你为本朝武学第一强手。当日数度护驾有功,皇上一向深为信重。皇上这次也有顾虑,不想轻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与之一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别推托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那北使所带之人金日殚,他们虽说排名‘金张门’十七,但据兄弟考量,那是他们有意贬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云的‘金张门’中,凭武功也足以坐到前数把交椅。”
  袁辰龙目中讥诮之意转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胜呢?还是要我败?”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说笑了,自然是要你胜,哪有图败之理。”
  袁辰龙目光一亮,紧盯着道:“这是李兄转达的皇上的意思吧?圣意已明,那就好办了。这也容易,袁某虽不才,当不上什么本朝第一高手之誉,但为国效力,自当倾尽绵薄,以图一胜。”
  李捷张了张口,脸色涨红,吐不出话来。
  他可没想到袁老大会出此言,盯住他让他说出“命袁辰龙一意取胜”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圣意并不在此。他护卫宫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胜也胜不得,败却也……败它不得。这就是这事的尴尬之处,秦丞相借此事以刁难袁氏,令其进退不能之找算也就在此。所以这事人人缩手,故意扔给袁辰龙这么个烫手山芋。
  袁辰龙已转望向韦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虽语气和缓,但话底词锋凌利。
  韦吉言抚鬓摇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个袁某人确实难以对付,口里尴尬道:“这个,这个,袁兄自然当细体圣意而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龙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他的笑中已有轻忽之意。
  韦吉言只有忍受着他那么轻忽的藐视,尴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这事含含糊糊、虚与委蛇过去。”
  袁辰龙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只见唇角一丝细纹漾开,恍如刀刻。如果照相书所说,那是一丝“苦纹”,主运途多舛。
  袁辰龙的目光里含着鄙夷与不屑,可这鄙夷与不屑中还有一丝不得不与这帮小人一朝共事的自渎与黯然。那笑纹与他眼中的苦涩之意冰火相衬,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衬出一种不平常的伟岸寥落。只听他道:“看来这一战我只有领旨。而一战之后,却胜有胜的错处,败有败的错处,两位大人这是要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厅外屋顶上人见到袁辰龙微一侧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这边屋顶看了一眼,心中不由一紧。同时却也见到他脸上那丝犹未散开的苦涩笑纹。
  那笑纹象是这黑夜难明的混浊里一点自伤的郁灿,屋顶上人心中不知怎么对袁老大的憎恶不由减了大半。
  李捷一脸尴尬,虽长袖善舞如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韦吉言出来打圆场笑道:“袁兄说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担当得起?”
  李捷也回过神笑道:“不错不错,袁老大真会开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们还是吃酒。阿纹,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与袁兄痛饮至天明。”
  他面上虽笑,但说话间一侧首时,眼中就露出了一抹那水晶球般圆融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的恨嫉之意。
  他自觉袁辰龙适才那浅浅一笑竟象一面镜子,让他一望下都觉得为那一笑照出的纤毫毕露的自己是如何的卑鄙。很多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卑鄙,但他们恨有人会让他们生出这种自照的惶愧,在自照中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当日岳飞遇害,岂仅只是秦桧一人之力?内秉清廉,外必遭恨忌。岳飞当日所得罪的同朝袍泽除武如张浚、文如万俟呙,其余他不自知、旁人也不知的只怕更不知凡几。
  袁辰龙有感于此,一向暗隐自渎,韬光养晦。但有些光彩不是仅只自敛就可以全将之藏尽的。
  李捷对袁辰龙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种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却更多了分笑意。他的“笑里刀”的名字可不是虚称的。袁辰龙也知自己又得罪了这个“同袍”一次,但他此时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之为意。
  ——石头城那边——石头城那边、萧如与胡不孤,现在到底把怎么样了?
  他凝目院中那几株老树,以他一双锐眼,却看出,那几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劲、枝桠也最峭挺的老树其实已经死了。但那残死之躯,却犹有生气,拚以一身枝桠,向着天空做着最放恣的挺刺。
  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树?——他无意自谦,在人人萎弱,倾轧暗斗,私欲横流也混浊不堪的朝廷之中,他还是自期为当朝最大的一根顶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已仅只是那枯死之木,虽倾力挣扎,却毕竟已了无生意。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世上万事阻碍太多,他所能做的,所余力的,也仅只是保持一种挺刺的姿态而已。
  而在上于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人和树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他们不是正一意蛀蚀着他倾力而为的强势?
  古木苍苍,老根虬虬,原不入于众人那只贯柔顺绮滑的眼了。锦绣华堂之上,筵席盛张,可大厅之中,却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觉碍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顶梁之柱,没有人会计算柱倒堂空后会是怎样的华厦倾颓。
  袁辰龙收回眼,望向石头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现起了胡不孤那大头严肃的脸,华胄那高蹈独步的脸,萧如那神彩逸飞的脸,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还有米俨那少年老成的脸……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是不虞艰难,不曾违弃他的袍泽挚友。
  厅中忽进来个人,那人俯在李捷耳边耳语了几句,袁辰龙隐隐听得“石头城”三个字。他耳力极好,但金吾卫中似有暗语,他虽闻得,却难明悉。
  一时,那人密报已毕。
  袁辰龙一抬头,问道:“李兄,有事?”
  李捷脸上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强自镇定,故作苦脸道:“还不是那些恼人杂务?——没想倒给金人说中了,咱们这儿,确是江湖难靖。就在不远,石头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场江湖殴斗。”
  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他加劲的微笑,以藏住心中的狠毒。“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象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象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颠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中人,就爱生事。”
  说着,他一双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银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今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所以他在朝中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
  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股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怕。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在看着他,心里却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
  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
  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
  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
  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中——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面对。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
  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引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只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已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然后他左腿畔微湿,那是在血流下。裤上并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淡悟与久远、信诺与相许,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神慨。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何等了得之辈,也从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
  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哧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此代张天师法号“道得”,武学识见、胸怀澈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揉而为“鬼蜮”一阵。这“鬼蜮”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这阵法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掣,必干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他一向很少对人假颜。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说已是震砾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靠在骆驼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目领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之阵势。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为果毅的肤色神情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能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的结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哦: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歌道:“酒罢已倾颓”呢?
  腾王阁外的月华色犹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烈,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
  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
  然后他当先跃起,口中喝道:“鹰飞长九!”
  他越飞越高,披风声烈,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苍天。共有三条人影追随他之势扶摇而起——其视下也——如此大风,沙飞月抖——当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视下也,亦若是而已?
  四鬼刑容却低叫道:“袅舞低三。”
  他与其余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杂耍戏闹,连腾连转,与高飞者顿成倚望之势。
  一时只见高翔者四、低飞者三,七条披风遮天蔽日,直欲搏长风而自举,掩月华于一线。
  二鬼刑风与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轻功冠绝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艺最高的两位,此阵就由他二人统领,连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挥之下。
  骆寒倚驼抬眼,眸中精芒一闪——如果天上那披风构筑的已成暗黑一域,那他这双眼就是在这“鬼蜮”中也要硬镶上的两颗星,镶之于夜之命门、暗之心口、无声之有隙处、磅薄之软肋间。如眼中之钉,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黯。
  七条人影在空中翻飞,他们一时似并不忙于进击。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执刀或剑,一手执雷震铛、闪电槌,刀剑暗藏、铛槌相击,每有身影交会,就有一声雷电相击般的铛槌之音传来,当真有霹雳之威、雷霆之撼。
  骆寒在这威撼下发丝与驼绒齐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场“击!”
  却依旧是他先出手——剑影共星眸齐灿!
  他人依驼背,剑走弧形,并不跃起,但剑上孤光却起如破梦、收如沉眠,剑光就在那一开一敛、一梦一醒之间伸缩吞吐,生死也宛寄于那一吞一吐之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