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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_20 小椴(当代)
  文翰林忽然一惊,不对!——多年相逢,萧如已非当日的萧如,她是代袁辰龙出面。自己不能一见就为她旧情所困。想到这儿,文翰林双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骆寒?”
  远处战局已渐入惨烈,秘宗门伏击已完全发动。文翰林看了萧如一眼:“不如咱们打一个赌吧,你赌骆寒输还是赢?”
  见萧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买骆寒——因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这次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岂不是要落个偃旗息鼓,答然而退,那岂不是大没面子?阿如,你是要买胡不孤吧?”
  萧如淡淡一笑:“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已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废,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无意手掌轻轻一拊,坡外一株老树上就似有枝叶簌簌一动——树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萧如已在与辕门中预布之人在做联系,她在知会手下“长车”,预防突变。
  文翰林面色不对,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块火红的炭,弹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习内家指力,气走阴寒,并不惧那点火烫。那块小炭在坡顶一亮,一亮间似照亮了坡顶一块大石上的三个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与石头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溅,只怕眼利如萧如也看他们不到。
  只听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谁?”
  说着,他轻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看着萧如,语音带笑,恍若轻挑:“这却不是张水部的词,而是庾不信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势,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吧?他们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颇为不睦。”
  然后他又用二指轻撮起些炭灰——那灰本为轻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却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声。只听文翰林轻声道:这么晚的夜,还有渔翁在,可见渔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隐的。赵无极赵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国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
  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个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
  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拔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闲雅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的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微擦拭手心的汗——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波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颇为深忌“长车”之势呢!
  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张开嘴都合不起来。——这是生死之机。就算他身为文昭公身边侍童,武学见闻极多,却也少见过这般恶战。
  石头城下埋伏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远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余人影却如飞般追下,直向远遁的骆寒追去。文翰林与萧如立身的山坡地势坡高,所以差不多一望可见。可是宗令与骆寒在江边水渡一战,却为树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求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波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所以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终未能留下骆寒。看来宗令追击无功,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一扬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萤萤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白鹭洲战后不知所终的“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暴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丰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的有人,是大哥来了!”
  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斩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
  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却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由此发动!
  第三章 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摇动什么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这么动怒了。最近两月,不只石燃白鹭洲中伏,辕门七马所受逼迫也日益为甚,除他之外,羽马、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
  ——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却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他驱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
  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有一只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时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
  他这时正驻驼平畴,归路已断,后面就是“长车”隐于树影灌丛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边,无法再次借水而遁。而这空旷农田上,更是无可遁形。
  辕门选的好位置!
  骆寒一剔眉。然后只听车声辘辘、马蹄夺夺,怪异地在这空旷的平畴上响起。然后只见一辆辆快马战车奔涌而出——“长车”之猎竟真的是一驾驾战车组就的杀局!
  山坡之上,连对“长车”声势早有预计的文翰林也不由骇然色变。他选择这么个山坡草寮观局,实在也有其深意。只为这里地势高耸,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而草寮本为春游所建,为图豁亮,并无四壁。时值变夜——月晕之像果非无因,坡下渐有北风吹起,渐渐猛烈,文翰林与萧如心中忧切,均无心安坐,俱长身立在了坡右悬崖之畔。
  夜色下,微月长畴,他们就遥遥见一个少年骑驼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当风,纵遥隔百丈,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孤锐的傲气。
  那辘辘的车声就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战车本是汉代以前两军交战时的利器,后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久闻辕门内隐有“长车”一股实力,一向还以为只不过用其名号以壮声势,没想到对岸那树影之中奔腾而出的竟真是一驾驾快马战车。他细数了一下,现身的怕不有百驾之多。那车俱是双马所拉,车身轻巧。车上,一士控辔,一士执戈,纵横呼啸,转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战阵之中,原以轻快敏捷为要,袁老大布此长车,可有什么说法吗?”
  萧如微微一笑:“岂不闻建炎初年,金兵劫掠东京方退,康王得继大统,用李纲为相,于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当日靖康之乱后,朝廷弃河北不守。河北巨盗杨进聚众三十余万,与丁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纵横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辈,拥众七十余万,战车万乘——其所以可以喑呜叱咤、纵横于一时者,所仗就是这兵车之力。翰林,你于武学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却少有知闻。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为负累所限,不能尽携身边,战车虽较战马略显笨重,但可携之物多,攻可摧坚,驻可固守。何况——这长车练来本不是为一般江湖打斗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职,所图也大,一向心怀“北图”之念,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称霸之辈。他这“长车”,说起来倒是为两军对敌时潜伏一支护卫主帅的精锐之师而建,是他视为手下双锋的左右“双车”亲手操练。当日金兵曾数迫高宗赵构于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于此,才创此“长车”。
  文翰林轻轻点头,有萧如在侧,果然每言必让人有所进益。
  只听萧如继续道:“何况,若论轻疾险锐,当今天下谁又便捷得过骆寒?他那‘九幻虚弧’,纵淡定如你的‘袖手谈局’心法,只怕也难制其锋锐。今夜、倒要凭这笨重之势克他于石头山下了。”
  骆寒穿得单薄,北风乍起,他忽将一只左手伸进了驼颈下那块松软的毛中——那里有这整个世界都没有的温暖。
  “长车”当前,他却忽平静下来,发丝沾颊,瘦肩当风。风吹在他为适才一战浸着汗水的皮肤上,尤其凛烈。只见他俯下身,将右颊贴在那骆驼的脖颈上厮蹭了会儿,才喃喃道:“驼儿、驼儿,辕门果然难惹,除了那秘宗门暗杀之伏,竟还有这长车之利。——嘿,谁叫你当初不管不顾踏入江南掺和入这危难之局呢?现在怕收不了场了吧?就不知咱驼儿的脚力好,还是他们江南的铁骑快。你若比不过,我是定要战死的了,可你只怕也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驼儿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庇护与助力。
  那骆驼似也听懂了他的话,四只蹄子一阵乱踏,兴奋莫名。它一向纵蹄塞外,于狼群马匪略无畏惧。只见它鼻子里喘着粗气,那气息白腾腾地在这暗夜里升起。骆寒向前够了一够脖颈,像要把头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为那是这个寒凉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唯一的湿暧了。
  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张朋友的脸,心里隐有微痛。那骆驼却忽仰首长嘶——它身前身后,已有两拨车骑,各约五十余乘,直逼到了他们一人一驼百步之内。
  左后方带队而来的就是“羽马”米俨。他身为七马之一,隐身刘琦帐下,原为军中壮士,自于车战之道极为谙熟。
  右后方的来势稍慢,因为他们等了一等统军的石燃。
  石燃炽眼浓眉,双目紧紧盯着骆寒。他与骆寒一样,同样有着一双炽烈的眼。只是,骆寒在平时却远较他显得困顿。
  前方不远,似也隐有车骑暗布,那里的统领的却是“铁马”常青。
  ——辕门三马,倾力同出,长车布阵,为擒塞上明驼,同领“长车”一派。
  他们直逼至骆寒身前不远,才攸然停步。
  左面的米俨忽道:“骆兄——”
  骆寒一抬头。
  米俨见长车之阵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请下马受缚如何?”
  他年纪虽轻,但领兵日久,极有气度。北风吹起,拂得田野里百余骑马儿鬃毛飘拂,把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凛烈的杀气。
  骆寒却静静道:“我骑的不是马儿。”
  “只有那骑马的人才会下马受缚。我骑的却是一匹纵蹄横沙,不解羁绊的驼儿。”
  他拂了拂袖中孤剑:“所以我不懂你的话。”
  说完,他忽一扬首。天上暗云飞渡,月华为之一暗。他话音一落,就趁势一拍驼颈,喝道:“左!”
  那驼儿如满弦之箭,闻声在这天地一暗间突然就向左突出。
  萧如和文翰林也觉眼前一黯。天上云月相搏,地上的树影便时隐时现,时相斑驳,时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觉今日局势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弃在他们身后,如两人间曾勉强燃起的一点温暖。才才拢起,只一时就已抛弃。
  萧如淡淡道:“难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该也看出辕门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屡犯豪强,不知自制。纵无骆寒出现,日后也定无好的结局。你——该回头了吧?”
  萧如侧望向文翰林,知道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错,今夜局势,到目前看似骆袁之争,但一直还有隐于暗处的他人。辕门若败,天下正不知当有几何人拊掌称快,额首相庆。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侧还有金日殚暗伏。今夜——萧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华时灭时明,明时两人就见得到远处的车骑奔驰,暗时却四下里阒然一黑。萧如还未答言,只见月影又被厚云所掩,天地间猛地一黯。长夜寂寂,只有北风声起。远处米俨忽发断喝“燃箭!”
  攸地,只见对岸火光忽起,那是“长车”中人弯弓搭箭。百矢齐发,那箭上沾有油脂,风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对岸旷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骆寒身影时时可见。
  骆寒座骑虽快,但毕竟在众骑围中,奔逃不易。“长车”的妙处也是此时才现,他们车中竟带了不知多少兵器,远则箭射——投枪飞斧、矢石俱出;近则相攻——长戈剑戟,不一而足。那车上之士分明久经训练,车中更有百兵可择,无往不克,无远弗及,端的凶悍无比。
  骆寒的驼儿却并不走直路。它身形虽大,却转折便利。仗着这驼儿,骆寒左奔右突,虽陷百车之围,却一时并不落下风,要疲痹敌手后以寻可趁之机。
  但车马之战,多为远攻。骆寒剑短,自是还手不易。只见他偶发啸叫,必腾身从驼背上跃起,九幻虚弧,缥缈一击,略沾即退,不肯缠斗。只为对方还有三个“七马”中的高手。
  石燃、米俨、常青,名列七马,果非凡响,俱允称一代强横。只要骆寒窥得那“长车”稍有可趁之机,犹未得发,米俨,常青,石燃便已飞马而至,补上缺口。
  数里之内,一时只见火箭流星,百车杂沓。车声辘辘中,有一驼疾驰。那驼剑虽锐,却如豹走狼群,螳入蚁穴,虽指牙尖利,却仍难脱困厄。
  石头城上赵无量与赵旭犹未离去,赵无量猜得袁老大出手可能不只设下胡不孤暗伏一击,却也不虞犹有此变。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袁老大果为人材。”
  赵旭却一脸紧张道:“骆寒,他是不是已无路可去?”
  赵无量一抬首,望向对岸南头三里许处的一片树林——也许,那就是骆寒唯一可以一避这“长车”车骑纵横之地了。
  秦淮对面的平畴之间,骆寒与长车厮杀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击掌——此时他已不需潜忍,只见两个仆人如飞般提了两个大漆盒飞奔了上来。
  他们一进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饱蘸了松脂的粟木,火势熊熊,一时把这坡上照了个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萧如的丽色。
  文翰林望着萧如,不管坡下对面,厮杀正烈,从身边手下人手中取过一袭披风,笑对萧如道:“阿如,江畔风紧,你披上吧。”
  萧如摇头一笑,已经拒绝。那两个仆人却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几个小碟。碟子细白,上绽冰纹。文翰林不愧为江湖中的雅士,虽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仆人又取出了个烫斗,烫他们带来的一坛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绰号“袖手谈局”,颇爱饮酒。他见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宁定,便有闲心静坐而观了。
  文翰林给萧如斟满了一盏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润下肺。”
  萧如目中隐有忧虑:辕门今夜伏击骆寒之事本极隐秘,却被文府预知,她已颇吃惊。看文翰林预备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担心。
  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击骆寒,他生性谨慎,虽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杀气,却亲手预伏下第二道与第三道伏击,甚或准备亲身而至。看来,这一切,却均落入了他人的算中。
  如今江南时局不稳,辕门为迫骆寒出面已与苏北庾不信屡有冲突,偏偏文府又闻风而动,而朝中势力大多为人掣肘,缇骑、双车俱调遣不动。萧如心知,袁辰龙如今是碰到了他复出十余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关口。
  所以袁辰龙斩杀骆寒之心才会如此之切——杀鸡儆猴,他若欲傧服众人、压服口声,杀骆寒不能不说是最简略的办法。没想到今晚临到动身前,秦相府长史与左金吾李捷却于此时适时而至,说领上命与他有要事相商,同来的还有统领大内高手的李若揭的三个弟子。袁辰龙情知事情有变,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有秘请萧如至石头城代他统领全局。萧如也是到了江边,才知道文翰林在等着自己。
  ——忽听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这平生有三事最恨?”
  萧如一奇:“噢?”
  纵曾亲密如她,也是少有机会听文翰林吐露心事的。不由问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错生于文府。”
  萧如一奇,“为什么?”
  文翰林一抚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许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门清贵,清华家声,所历已过百年。人材久盛。偏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甚至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一已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只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这十年,我文翰林文难以高举入朝、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
  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淡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这是肯定的——但就是在势力之斗中,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
  文翰林一字一顿的重重的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毁了我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的幸福之感。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阵惊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即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
  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
  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步声囊囊,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犹疑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
  左边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微一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意态间似虽与文翰林有所合谋,却仍自成一脉。
  只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已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
  只见那人打扮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
  文翰林又冲己方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名驰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拓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只惊诧于萧如艳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
  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
  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忽然爆了开来,砰然一裂,酒水四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论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
  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金一灿,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竟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是更有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
  她本一向清婉,但这一发作起来,也真有鱼龙惊变、山风海雨之怒。
  落拓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怒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于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下的。他是那一个?金日殚?金蝉飞?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风飘起,悄然柔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
  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而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
  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曼妙,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随风扬起。
  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曼然随意,似是随便的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至高及丈许处。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福竟碧光荧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
  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
  文翰林一怒:“你居然还……如此报讯。看来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来!”
  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摇而上,直抓向那绸带。
  萧如那绸带却已收缩如意,避过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内,她口里已长啸道:“南首有伏。”
  江风很大,她声音飘荡,不知可能及达对岸。但绸招上的磷光一灿,对岸想已看见。果见对岸“长车”略微一顿,石燃似传了什么戒备的命令。文翰林此时再做何举动都已无及。
  萧如这才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顶坐了下来。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与同席。你今夜准备得可真够精细呀。如果能,你就仗着那北方蛮子之力把我萧某也留下来好了。”
  她声音清凛,里面有一种说出不的鄙视。
  只听她静静道:“你伏就的驱骆吞袁,渔人得利之局,只怕骆寒也不会那么轻易为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没想那骆寒倒不傻。我本想还能让他再拖‘长车’小半个更次,才能脱身,引那‘长车’入南首树林之伏。没想他这时已先看了出来。不过这又如何?‘斩车’之计不过提早发动罢了。”
  萧如在草棚顶上发飞袖舞,宛欲乘风,含笑道:“骆寒岂是轻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当他全无心机,那可就错了。他劫镖银,杀缇骑,嫁祸耿苍怀,辗转过千里,可不是一个全无心机的人做的。”
  她口中轻笑,心下可不轻松,暗想:原来文翰林连今夜计划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斩车”!那么今夜,文府定是决难善罢了。
  今夜——本是辕门伏击骆寒做就的一个局。但焉知螳唧捕蝉,黄雀在后,局外有局。看来这也是文府潜忍多年后苦心筹谋、倾力一发,要摧毁“长车”、破败辕门的一个局!
  她望向东首城中。
  辰龙——事变如此,你、还没有脱身吗?
  骆寒是在斩断对方二马拉车之套后才得以有隙冲出的。
  长车那本极谨严的阵形被他突袭一击,稍显散乱。他已双腿一夹,不待呼喝,驼儿已明他意思,放蹄向南首树林方向直冲而去。骆寒却忽身子向后一仰,平躺在了那驼背上,一支弧剑挡尽射向他人驼的箭矢。
  可长车一乱之下,已经重整,在石燃、米俨与常青的督率下,依旧分左、中、右三路,向骆寒疾追而至。
  就在这时,石燃望见对岸有绿帜一招,立即向米俨喝道:“南首有伏。”
  他曾见文翰林出现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有动作。米俨在车上一回首,问道:“如姊可遇险?”
  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辕门翻脸。稍一寻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说。”
  米俨、常青便不答话,急向骆寒追去。
  此处虽距那树林虽犹有数百步,但驼车俱快,转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车战不便,长车之优势必然转眼消逝过半。
  石燃心中大急,今日虽三马同出,却是他统令长车。
  骆寒距树林不足百步时,追在最当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
  他车上之士忽一挽两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弹性一般,被他这么猛力一拉,加上两马前冲之势,登时拉满。石燃双足在那套索上一点。那驭者手一松,借那反弹之势,石燃人已如弹丸般跃起,直扑向距他不足二十余步的骆寒的背后。
  他这蓄势一扑骆寒也不敢小视,反臂出剑,剑影一晃,就向石燃而势迎去。后面数架长车上箭矢齐发。他们这次取准极低,竟是向那驼儿四足射去。骆寒一揽驼尾,手中剑势不改。依旧向石燃迎去,人却翻身一荡,揽着驼尾,身子一晃,已踢飞了眼看要射中他驼儿的数支长箭。
  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却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缠战在一起。忽然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那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辗压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相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却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剑法,千劫百变,却是骑战之术。
  但石、米、常三人之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一击,然后忽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
  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持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拔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几千百次。“铁马”常青却也被迫得暂为退后。暴烈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长风烈烈,听得人牙根发软。惨淡月华下,只见骆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却是适才于石头城下斗胡不孤与宗令所受之伤这时爆裂开来。
  骆寒于百忙之中,无暇打理,只能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伤。
  他这一下突然停手裹伤,虽就此右手虚垂、剑悬鞍侧,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极快,常能杀手于倾刻,也就不敢轻易进击——何况他们知道这样拖下去,若能合围紧固,反对自己有利。
  骆寒裹伤才毕,却忽弧剑出手,直向石燃掷去。石燃大惊,万料不到他会于此时弃剑!
  那剑挟一抹光弧转瞬即至,他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却是米俨代为援手,长枪一击,直挑那掷来短剑。那剑却恰于此时适时一转,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击而去。“铁马”常青忽一声暴喝,手中双链直向那只弧剑砸去……那边骆寒自己身形却极怪异地一翻,人就已不见,“长车”之人只觉他一下似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骆寒已从那驼儿跨下钻出,自它两条前腿间突然冒起,一跃已跃上了距他不足十余步的隔在他与树林之间的一驾长车车辕之上。
  米俨长身回返,长枪直刺。那车上之人似也没料骆寒会这么忽然冒出,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带离驾座,另一兵士也被他一抓而伤,踢落于地。车旁执戈之士犹在错愕中,骆寒却已以手控缰,一催那马儿,直向追来的米俨迎去。
  他似极善于驭马,那马儿在他手下,前冲之势较在刚才的驾车者手中犹为迅速。
  米俨长枪一挑,一招“痛钦黄龙”,力大招沉,凛然而至,要欺骆寒于空手之际。骆寒却一侧身,避过其锋,伸手一揽枪缨,人已顺势荡了出去。石燃本刚避开他适才所掷“孤剑”,一跃而起,却正赶上迎上来的骆寒。
  他跃得高,骆寒来势却低。石燃双足一踏,就势向骆寒肩头踏去。骆寒却拼他一踏,只听他肩骨上一声轻响,人却已一手接剑,两指挟住了那眼看要坠地的弧剑之尖,左手手指已点向石燃左足上涌泉大穴。两人均一声低呼,同时坠落。
  骆寒落地前忽飞踢那骆驼一脚,叫道:“走!”
  那驼儿趁着局面一乱,已一跃向那林中钻去。骆寒背后米俨长枪已至,常青的铁链也呼啸而来。骆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剑就已在石燃肩上带过。这一剑伤及筋脉。石燃登时一手如废。但米俨枪转横扫,骆寒胁下受了他一击,只听“咯”的一声,好象肋骨已断了一根。这一击极重,骆寒人似已重伤,被这一势之力,人被打得飞起,竟像是被那一枪扫出了阵外。
  “长车”之士齐齐一愣,没想米俨会一击得手。以为骆寒已负重伤,正待追杀。骆寒那被扫出之势本来看着似身不由已一般,可在众人一愕之际,他身形才出阵外,就单足一点,变跌落之势为疾扑而出,人已向他驼儿扑去。
  米俨面色一变,喝道:“射!”
  众矢顿发,骆寒哼了一声,那驼儿也一声低鸣,他一人一驼俱已中箭,但冲势不减,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声:“追!”
  ——骆寒已伤,好容易才伤他于联击之来,且看来伤势不轻,他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此时他们已顾不得林中萧如预警之伏,务求毕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见长车将入树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声响清脆。
  从坡上到对岸那树林之间的路上,就一迭声的有异声响起,似是把这个摔杯之号迢迢递递地传了开去。
  骆寒所乘的驼儿却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忧急,并不停顿,五十步对它不过是数纵之距,转眼已进了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却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驼就在那林子里绕起圈子来。骆寒三绕两绕,就已把长车尽带入这片不足两亩的生于凸丘微洼间的树林之中。
  长车奔势果慢,他们战车之利果为树林所限,但也就此把这林中封得个滴水不露。骆寒又兜了两圈,无路可退,他象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头冲石燃一笑:“你的麻烦来了。”
  石燃一惊,他此时已有发觉。他先预得萧如报警,已知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轻视江湖豪雄,纵势跨数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们真会对“辕门”硬来。只见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驻守防敌,余人跟我进击。”
  他一语才落,分布停当,只见骆寒忽长啸而起,直跃向一株白杨的树杪。那白杨生得极高,众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树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带,举目一顾,才发觉,那树梢之上,却正有伏兵!
  骆寒料敌极准,如他在石头城百丈之外,就已测知胡不孤操阵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见出那棵白杨就是这片林中阵眼之所在。他知道自己遭人构陷后,虽情势危急,却也极快速地做了判断。他今夜本为宗室双歧所约而来,知自己与他们并无深仇。辕门忽现,那分明就是他们走露的消息。但他们决不会无意中要点燃自己与辕门对搏之势,想来必是要借力杀人,那潜伏的就定还有人在!
  他骆寒岂是好欺之辈,虽拚着负伤,也要把长车带入这树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潜伏待击之人提前出手,了结这他与长车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拔向那树杪之上,树顶之人就一惊。
  这树顶果为林中阵眼,顶上埋伏的就是白鹭洲中曾伏击石燃的徽州莫余。今日“斩车”之计却是以他为统领。此时他尽率文府精锐,江湖六世家,海南琼崖剑派与蜀中川凉会,一众久受袁老大压制之人,务求毕功于一役。
  他猛见骆寒忽弃长车,而直扑向自己,不由大惊。
  骆寒是含忿出剑,他虽迭为辕门所伤,但并不怨忿辕门。江湖争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极。这一剑挟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斗长车时也没发出的绚烂的光彩。只听他长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扬,人已如大鸟一般在树顶飘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剑之下就被骆寒破了他一只罡风大袖,一条伤口由肩及腕,尺许余长,痛得他吸了一口气。
  骆寒却不容他再落身树上,从容布局。于空中双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于地。只听骆寒在树顶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现在,该你们拿出些本事来了吧。”
  莫余才才落地,地上长车知为强仇,已然发动。他无暇答言,已入战局。
  石燃却盯着他“哈哈”“哈哈”了两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见,总是晤面峥嵘时。莫先生,请了。”
  莫余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发,只为想多借骆寒之力疲痹敌师。没想这时做为主帅亲陷敌阵,只有一挥手,喝道:“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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