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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_18 小椴(当代)
  说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倒不好违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倒要就此谢谢诸位了。”
  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只听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连水荇也一愕。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图样。她轻手轻脚地又点起了一束香,静静插在月佬像前的那个香炉上。一股优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佬——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
  但牵不来又何妨?——她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要红线。
  她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绝爱与自伤,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了颈上。那红色中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与揉蓝裙子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遥对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然后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
  她来时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书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喜帖上的。
  ——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只听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就在不远的耳室中。他为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来。这下他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笑道:“今天是我许身与你们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这儿站一站吧。”
  米俨怔住,万没料到萧如前来顺风渡口原来所来就是为此。
  然后就听萧如宛转轻吟般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一嫁呢。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气中宛如轻叹。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这一生少有流泪,可这一刻,却觉:大哥、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
  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跪下,用尽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见她在身侧的蒲团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让方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冒然上前。
  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从得赠之日起她就一直未曾离身的。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有如烟水迷漫。只听她轻轻道:“此日结缡,两心不移。辰龙,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来,但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声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红公鸡拜堂了。你是失心疯还是花痴了?那袁大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给九姓中人丢脸。”
  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她不愿在此时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脸,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还是你留着吧。”
  米俨一怒,却不好发作。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大殿深处忽传来声音。那是一声大喝,只听那人大喝一声道:“滚!”
  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反讥之时。她被那人一语压住,心中登时烦恶大起,万般难受,气血一时倒转,直攻心脉。
  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
  座中九姓中已有人惊道:“钱老龙!是钱纲钱老龙!”
  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错,正是我钱纲。别等我出手赶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都给我乖乖地滚!”
  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极高,在九姓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独为九姓之冠,在江湖中也允称为一等一的绝顶好手。那石、柴、王、孟之辈人人色变,脸上阴晴不定。忽齐齐忿哼了一声,弃座而去,有人口里犹低声道:“贱人,贱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门吧!”
  那钱老龙见人人都走了,才走进这前殿来,嘿嘿道:“小萧儿,别理他们,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礼。他们都是些兔崽子,你别在意。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认!如果今后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去!”
  说完,他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该走的都走了。
  连水荇儿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双目空睁,直到三更。
  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
  梁上忽有声音轻响,象是那人故意发出来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
  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梁上那人带笑答道:“不错,正是庾某。”
  “萧女史,庾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那人轻轻落下,身上不染一丝梁上微尘。
  此刻天上,参星已杳,商星未出。淮上当有一人正自中宵举盏。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旧白的衣倚侧在淮上的风中。他的双目举望天宇——在参与商的间隔迢递之间,庾不信是否该已与萧如面见了……?
  第五部 秣陵冬
  引子
  秣陵的冬是冷寂的。哪怕是初冬,哪怕还没有一场雪。玄武湖上没有一丝縠纹的波面冷映着岸边的衰柳枯杨,镜子般地反衬着这城中犹不甘卸落的粉黛铅华。在一些冷眼人看来,怎么也有一二会心之处吧?
  这个城市据说是有着一些王气的。所谓“钟阜龙蟠、石头虎距”,那是三国时一代贤相诸葛亮的话。战国时,楚威王灭越国,也是觉得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峥崚、隐有王气,所以在狮子山之北埋金块以镇之,又于清凉山建城,取名金陵;其后,秦置郡县,呼为“秣陵”;东吴时称“建业”;至东晋时则称“建康”、“江宁”;唐一度呼为“白下”;到宋时则又名之为“昇州”。
  只是小小两个字的变化,压入《地理志》中还不足薄薄一页吧?但其间之歌哭交接,繁华相替,却怕是一千册一万卷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多年以后,有了那么一首歌。歌名已经含糊,歌中却有一句这么唱道:“……历史的一页尚未写尽,砚上的笔早已凝干……说什么死生契阔,说什么岁岁年年……那红底金字的爱……”
  对,——“那红底金字的爱……”——就那么被压成薄薄的一页——就那么沉入这简短的两个字的地名的变迁吗?
  总有人不甘于那些人世中这所有的情痴怨恋、挣扎折挫就那么被历史压薄成无奈的。
  于是又有了一个作者,耗上些心血,呵一口气,喷向砚上那早已凝干的笔。那砚中冰凝的墨水在这一呵之间似乎就又有一脉脉、一缕缕不曾完全死去的生意慢慢浸润开来,润在了滥觞自宋时的纸上,化为一个个横竖耸乱的字迹,试着再次氤氲起那个逝去的年代中秣陵的冬、与一些不甘就此沉沦的“红底金字的爱”……
  第一章 夜伏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石头山的后面,为东吴孙权所建。秦淮河就在这里沿着山边流入长江。——这歌里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赵无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调在他微哑轻涩的喉咙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
  赵旭就知道大叔爷又在伤情家国了。他不作声,抱膝坐在已残破的石头城的女墙上,独自望月。
  赵无量却先开口道:“旭儿,再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赵旭“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幼丧父母,从小跟着大叔爷、三叔爷长大。小时他们总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会忘了。只是最近几年,倒听两个叔爷会时不时地提起。
  赵旭在月华中侧首望了下大叔爷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一声低喟:看来,大叔爷真的是老了。否则,他不会越来越多地不自觉地流露出儿女情态。他虽小,心中也颇明白,知道两个叔爷虽号称息隐山林,但这些年心里真正的痛是些什么,想为自己谋夺的又是什么。
  赵旭心中一叹:其实两个叔爷不知,自己对那些皇权名位倒真是并不在意的。自己只觉,如果可以摆脱羁索,就此在江湖上啸傲一生,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他并不说破,他虽小,也能体贴两个老年男子的心意,他们所做之事,几乎已成了他们生存下去的信念。既然他们乐于为此,那么,为什么不呢?
  赵无量在月光下摇了摇他发丝萧白的头。呷了一口酒,说:“虽说今天还早了点儿,但大叔爷却要预先送你三样礼物。”
  赵旭一愕。他到底年轻,一听有“礼物”,当下又好奇又开心起来。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点燃,笑看向他大叔爷,急道:“是什么,大叔爷,你快说。”
  赵无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长还不足一尺,却见赵无量双手连板,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开成了根三尺有余的熟铜长棍。只听赵无量笑道:“这是你三叔爷根据你身骨特点,想了几年才给你设计出的一样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轻人不耐冗笨,不爱带棍,就找铜陵巧手匠人给你细心打制了这一根。嘿嘿,别小看这一根棍,‘铜牌张’做了一辈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爷才算满意,花的时间精力不说,光银子就足够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试试趁手不,别枉费了你三叔爷的一片心。”
  赵旭心下大喜。这些年他就恨没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里在城墙上摆了个“二郎担山”式,沉稳灵动。棍梢一头指地,一头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头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赵氏家族在武学上原是有着家学渊源的。然后赵旭轻喝一声,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来。只听见风声霍霍,黄光闪闪,真不枉“宗室双歧”两大高手多年的调教。
  赵无量在一边看着,先是笑着笑着,接着一双老眼中便忍不住混浊起来,想起小时听到宫里人说起当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里送京娘,——赵氏子弟并不都是这些年升平泡软的孱头,还自有祖上传下的一点凛烈血性在。不知怎么,他眼角就微有些湿意。
  赵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跃回他大叔爷身边,心不跳气不喘地问道:“大叔爷,那第二件呢?”
  赵无量轻轻拍了拍膝,藉这一下收摄心神,喉中还是有些微哑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爷的礼物了。嘿嘿,大叔爷可比你三叔爷讨巧的多,全没他费的那么多时间力气,就是给你讲一段故事来听听。”
  赵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刚才得了一条好棍还欢喜。
  ——赵无量心中也知赵旭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也是,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变乱,康健至今,其见闻之广之杂,只怕天下无出其右了。一样故事,在他口里讲来,自然就别有迭宕起伏之致。因为他不只是讲故事,其中之风物人情、细节琐屑,经他一双老眼一描,其间人情百态、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这么多年反刍得来的经验与角度,让听者不由不长见识,听完后不由不会一抚额头、想:“啊,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看的。”
  赵旭已挨在赵无量身边坐下,笑道:“大叔爷,今天讲的又是什么秘闻?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赵无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缓缓道:“你猜呢,会是什么?——要说,咱们还是从骆寒那趟镖开始讲起吧。”
  赵旭果然睁大眼。
  ——“镖?”
  ——“骆寒?”
  他年轻的心中一阵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对那姓骆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赵无量望向城墙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种激动慢慢升起,缓缓道:“你知道,这趟镖虽是骆寒劫的,但并不是他要,他其实是送给一个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号称‘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的易杯酒。”
  顿了一顿,赵无量道:“旭儿,你知道易杯酒是谁吗?”
  赵旭摇摇头,这个名字他确实生疏,一向很少听到。赵无量一叹道:“这个名字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个堪为帝者师的人物。其实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必出身世家,变乱之后,以母姓为姓,游走江湖。十七岁时,就到了淮上,接下了王通死后留下的乱摊子。我想,他小时的经历一定很不幸,所以,凡是他认为有价值的,他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住。淮上大局,这七年来,也确是靠他努力弥缝,才得以苦苦支撑,也才会有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局面。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得他之助,也才得以支撑不倒。他的名字除了淮上一带,江南倒少有人知闻。他和骆寒相识应该很早,两人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陌路相逢,偶然一晤,却由此倾生一诺,不离不弃。这种交情,就是在义字当头的江湖之中,只怕也极为罕见。旁人从这次劫镖事件中,才知道骆寒居然肯冒袁氏兄弟之凶焰,置天下大不讳如无物,为他送上了二十余万两银子,其实——”
  他搔了搔那本已很短的白发:“——只怕好多人都不会想到——我也只是猜测:那二十几万两镖银其实并非正题,骆寒真正要送的,恐怕是另一样东西。”
  赵旭一愣,那么多银子还不是正题,只算是一笔附赠,那正题是什么?一定是个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事物了。
  赵无量看着远处江水中粼粼的波光,意兴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个杯子——一只小小的木头杯子。那杯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我知道,对易杯酒却效用极大。易敛为人清淡,却幼罹奇疾,于骨子深处患有一种罕见的异症。这病不容于世,针砭无效,药石难治,据说,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种奇树——胡杨中一种极罕见的‘痛质胡杨’所蕴的先天秉性才可以医得。”
  说着,他轻抚着大腿:“——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所以骆小哥儿与他相识之后,反并不曾朝夕相处,而是依旧纵骑塞外,隐居荒漠。这事说来空旷,其实他日日夜夜都有事要做的。那胡杨本是沙漠中常见的物种,但‘痛质胡杨’却很难求,制成杯子后,更要几曝几晒,种种药料腌制后才可用得。据我猜想,易敛每日都须这杯子于子夜时分盛一盏酒,变夜饮罢,才得以压服伤病。那杯子相当难炼,据说要三年乃成。骆寒就每三年,纵矢石如雨,也会依约送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们这段交情,当真——可比刎颈。”
  赵旭都听呆了。这世上果然还有这种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烂的奇木?也果还有这种三年寒暑,仅得一唔的友情?
  只听赵无量废然道:“这段内情,我也是细察了南京老药房‘半金堂’各处分号这数年来被一个骆寒模样的少年人搜购的药料加上一些故老密闻才猜测而得的,但想来,大致不会错。所以,这趟镖中,实有着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秘密。这还不只是指易杯酒那秘不为人所知的痼疾,还因为,据故老相传,那种‘痛质胡杨’,即使在塞外,似乎也只有一个地方才有生长。”
  赵无量目光看向远处:“那地方只有维文名字,叫纳牟达曲,维语意为渺冥之乡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块荒凉的绿州,就是当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得到那个秘谷的。那是回族人心中的圣地,誉为‘魂归之邦’。他们认为那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死后所皈依的地方。这种传说当然不尽可信,但也可见其幽秘了,不知这骆小哥儿如何寻到的。这些传说,中原之人怕还不会感兴趣,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怕是另一个掌故……”
  赵旭睁大眼望着他叔爷,似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只听赵无量淡淡笑道:“江湖传说倒和咱们王室记载有些暗合。据传开朝之初,有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号称‘一代武圣’归有宗。他与咱们太祖相约一在庙堂、一在草野,销尽天下之兵后,便独自一人尽困江湖草莽、高人逸士二十九人于采石矶上大石坡,一战功成,也开了江湖上二百多年承平之基。承那二十九人遗嘱,他把他们毕生传承而来的绝学与自己搜掠而得的江湖各大名门正派之武功秘藉凡一百三十六种一齐都埋在了那个纳牟达曲。那个地方,据传就是‘痛质胡杨’唯一生长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猜归有宗死后,也留下了一个惊天密秘,那就是只在缥缈传说中的‘永闭武库’。称为武库,因为它实在可惊。——归有宗一代圣手,所掠之经典自非凡物,而他还去粗存精,只埋了一百三十六种,不忍毁去,由此就可以猜知那些秘本的份量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出……”
  “那么骆小哥儿,做为唯一一个知道‘痛质胡杨’生长之处的人,也就是做为唯一一个可能知道‘永闭武库’秘典埋藏处的人——只怕会成为所有嗜武之人觊觎的对象。”
  只听“当”地一声,本横在赵旭双膝上的铜棍在他失察之下一头坠地,碰在石上闷沉一响。他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传说,难道都是真的吗?那骆寒的那身功夫,可是从那武库中得来,才得以惊世骇俗到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赵旭只觉脑中纷乱,大叔爷的话在他头脑里一时纠缠:传说、沙漠、友情、木杯、胡杨、武库……,种种名词在他本善幻想的脑子中汇集成一片瑰丽的图画——这场人生、难道这场看来这么平平常常的人生背后,果真还会有那么些奇诡难测、一闻心动的传说吗?
  只听赵无量继续缓缓道:“那骆寒所修的就是极为罕见的‘质朴真气’,据传这种工夫的宗旨在于十四个字: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是要于无何有之乡,面朝正东,背负金戈之气,揽弱水而济离火,面青木而背白金,坐镇厚土,仰观星斗而才可修练的一种真气。如果他练的不是这种工夫,那杯子也是练不成功的。旭儿,怎么,——这个故事还好听吗?”
  赵旭已忘了说话。
  远处忽隐隐有“叮叮”的细微声音传来,似是兵刃相击发出的信号。赵旭还沉陷在那渺冥难测的传说中没能回过神来。月光下,他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大叔爷侧耳倾听、白发萧然的样子。
  月华透澈,他在想着那个所谓的“永闭武库”——如果果真有那些书,那些书中该怎样记叙着那些前辈们对这人体、宇宙、时间、招术……种种奇妙的参悟与叙述?又该充盈着怎样的智慧与顿悟?
  ——骆寒看过那些书吗?看过后又是什么感触?是不是在静夜摊读时,如人生种种平凡、琐屑、尘烟、矢溺、炊火、劳碌都颓然卸去,却于黑夜中猛见满天星斗的那种感觉?
  那些写书的人,其沉思苦虑、废寝忘食、朝夕磨炼后的思索又该有怎样一种如那星斗之光般的对这琐屑人生的洞澈与穿透?
  赵旭才要开口说什么,忽见赵无量竖起一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噤声。”
  说着,他一拉赵旭的胳膊,两人身形向后一翻,同时隐身在赵无量早已瞄好的长石乱草之间。
  赵旭才待问:“怎么了?”已见百丈外远处,有一个矮矮的身影腾跃而至。
  那人在城墙下看看山形月色,一腾身,就跃上了这段已残破的城墙。赵旭注目向那个身影打量去。只见月华下,那人个子不高,一颗头却远较常人大出许多。他的手很小,却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势用一双小眼仔细打量着,轻轻一击掌,然后就见城下迎着荒径的去向,几十个人影或高或低地跃来,极有章法地或藏身于城下草丛之间、或悬身于黑暗的树影之上;或隐石后、或匍伏路侧,看似散乱,却别有杀机。
  赵旭一愕,知道这是在布置着一场伏击。而那城下的三十余个人影,观其身手矫健,分明个个俱称得上一流好手。尤奇的是,他们一旦隐身,虽眼利如赵旭,也马上就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那些人似别有奇术,整个身子在这黑夜之中似与自己藉以藏身的草木树石融为一体。
  只见城墙上那个人双眉深皱,仔细体察,犹有不满。他见到不对,忽手指一弹,手中就弹出一小块碎石,石落处轻微一响伏于那里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块石头就向那人影附近某处弹去,石头溅在石头上时微微石火一闪,那人影遵他所指,马上就调换了位置。
  那矮小人手指连弹,指挥若定,看来、他是在布局。赵旭向他手中望去,心下不由一惊。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整块颇坚硬的花岗岩,只要觉得不对,他手指一用力,那块拳大的石头就会被他生生掐下一块小如拇指头大的石子,向他要调配处弹去。
  ——好大的指劲!赵旭暗暗不由咋舌。当初他见到耿苍怀的“响应神掌”,已觉神乎其技,是他对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惊与佩服。而眼前此人,别看个儿小,这一手功夫无意中使来,分明已足有与耿苍怀一较之力。
  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赵旭脑门微微出汗。未入江湖之前,他对自己的功夫还有着异常的信心。可连日以来,迭遇强手,心中的自信便不由弱了一分。
  赵无量一双狐狸似的老眼却在盯着城下。那些人影每调配一次,连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暗暗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埋伏的人分明个个俱是高手。开始埋伏之时,所设伏击之圈已凶险异常,赵无量都不敢有自信真的走进去。可在他一双老眼之下,明察秋毫,毕竟犹有漏洞。可这城墙上的人分明大有谋略,深明暗杀伏击之道,在他调配之下,只见城下那个狭长的伏击圈子被调整得越来越是谨严,端的凶狠难测。
  那人调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似个极心细的人,不做到万无一失绝不罢手。只见他眉头深皱,额上的皱纹把他本才四十有许的年纪似平空拉大的一倍。他先是出手颇快,然后慢慢徘徊几步才出手调整一下,后来要慢慢踱上几十步才重又调整。
  他的皱纹越皱越深,城下的调整已进入具体而微的阶段,有时只是让一个人横移半尺,有时又是让两人对调,看来他把众多手下的兵刃、武技、身高、胖瘦……种种细节都考虑了进去。赵旭此时才知大叔爷为什么那么紧张地叫他噤声,看来,这人端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敢说话,轻轻用指在大叔爷的手心划字问道:“那些埋伏的人是谁?”
  耳中只听大叔爷聚声成线,细如蚊鸣地道:“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伏击暗杀细织‘秘宗门’。”
  城下的局势已凶险难测。赵旭一望之下,心中大惊,他知自己若踏进这伏击圈内,纵长棍在手,只怕也必罹不幸。忽听那矮个子忽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布署已定,略松心神。
  只见那人闭目凝思了一会儿,忽然跃身城下,在那狭长的伏击圈内来回疾驰。这回,他已不是要秘宗门中的人动,而是亲自动手,消灭痕迹。他不时挪动些杂木乱石,一枝一叶,一沙一石,都考虑得周详细密。
  那人这时离得已较远。赵旭才敢轻声问道:“大叔爷,这人——实在太过厉害了。他不止布了埋伏杀局,还能动手消除掉杀气!”
  他眼力不弱。果然,在那人一番布置下,只见那个狭长的伏击圈与四周山形草木果然更见浑然一体,渐渐反没了开始时的杀气。
  这一着更为可怕。那三十余人的埋伏似乎在这石头城外,残墙月色里慢慢消融了进去,连呼吸都察觉不到。人影树影,气息风声,交融一体。那些人的生气似已融入草树之间,而死寂暗合山石之势。
  那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满意,又跃回城墙上,端身坐定。他一坐,身子本小,人就隐在了一块城堞的阴影里。赵旭只觉手心出汗——江湖果然险恶,他一指轻颤,在大叔爷手心划道:“这人是谁?”
  赵无量传音入密道:“胡不孤。”
  赵旭先一愣,然后只觉周身血管一炸,想起了这人真正的名号。
  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
  以此抗敌,谁可敌焉?以此入世,孰与比肩?
  ——原来这人就是威压江南,令行天下的袁老大手下辕门中的头号谋士“左相”胡不孤!
  这等人物出马,他要对付的是谁?谁又有这资格劳他如此费力?
  赵无量似犹怕他小瞧了这矮个子,凝声成线道:“你别看辕门只来了他一人,可他一个,手中实力,只怕在江湖也足以抗衡那些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辕门中实力主要有三股,除右士华胄常年卫侍袁老大、略去不算外,第一股就是所谓‘双车’了。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嘿嘿,双车联手,天下纵横,当年名闻天下的‘一剑三星’的紫微堂也在他二人联手之下踏平了去。一剑三星、一死一重伤一逃逸。就是大叔爷与你三叔爷联手,怕也远没有这般威势。第二股实力就是‘七马’了:铁骑、羽骑、龙骑、狐骑、豹骑、飞骑、骠骑,论武功,俱是一时上上之选,虽远逊双车之纵横凌厉,但让人难测的是他们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这七人的身份姓字。也是为这七人,暗暗潜伏,令江湖势力,名门大派,人人自疑有肘腋之变,不敢轻动。袁老大本是能人,而其最后的一股实力,则只有一人,那就是‘左相’胡不孤了。”
  他顿了下,双目望向那矮小人影,语气里有不满也有敬佩的道:“辕门之中,他虽只一人,却数他手下人数最众。不知是何因缘,他得以掌控数十年前即已成立的、以埋伏暗杀成名的‘秘宗门’。而‘秘宗门’在他调教之下,已脱去只会收钱暗杀的小局面,每一动手,都干涉朝延安危,江湖大局。当年‘一剑三星’在双车手下逃出的‘房星’卢翁与‘将星’云众七年前就是死在他‘秘宗门’的埋伏之下。据传,那一役,‘秘宗门’仅四死七伤,足见厉害。而他实力还不只于此,他手中另有自己创立的‘显门’,和‘秘宗’行事大异其趣,常立堂建舵于通衢大驿。凡繁华所在之处,刑房、茶馆、酒楼、妓院……少说有一半已入其掌握。其所做生意无所不包,是辕门的一大财源。这等人材,真不知袁老大怎么搜罗了去!”
  说着,他沉默了会儿。虽无声,赵旭也似听到了大叔爷心底那沉重与无奈的叹息。——大叔爷与三叔爷和袁老大争斗了何止十年!可这十余年下来,老哥俩儿年华渐老,豪气已挫,辕门却日渐壮大,叫他如何不叹?
  赵旭想着,轻轻握住大叔爷的手,他知道可以安慰大叔爷与三叔爷的也只有自己了。——在人生无数的绝望中,纵高卓如“宗室双歧”,亲情也是唯一可皈依的庇护。
  半响,赵无量似才缓过那种绝望的心境。他是宗室子弟,一生最不惯交结,又自负太高、傲不谐群,这是他致命的弱点。他自己也知道,却无法改正。
  忽听远处微微传来击铁声,然后一个人影连跃带跳地奔至近前。胡不孤打了下响指,意谓知会城下的埋伏者是自己人,果然城下全无异动,放过了来人。
  来人个子中等,纵跃之术大佳,却是“秘宗门”的副门主宗令。
  如果胡不孤不发令放行,就是连他只怕也不能通过这伏击之圈了。
  只见那宗令微带喘息地纵上城墙,胡不孤凝目望向他道:“来了?”
  宗令点点头。
  他微显沉吟,犹豫道:“他人是在左近,我们手下也有人看到了他的骆驼,但具体会不会来就不知道了。”
  赵旭一听到“骆驼”两字,就觉自己年轻的心脏有力地一跳。
  他大叔爷似已先猜知了他会有的反应,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传音入密道:“小旭,这就是大叔爷和三叔爷要送给你的第三样生日礼物了。我们都知你渴望见那‘孤剑’骆寒一面。你三叔爷前日困他于大石坡上,本打算困他七日,没想三天就给他闯了出来,以后一直不露踪迹。好在你三叔爷在他脱逸时就已与他约好,十二月初六于石头城一晤。”
  赵旭只觉体内血液一沸——是的,他是想见见那把孤剑。这么些年,他相伴大叔爷,三叔爷,与年轻玩伴相去日远,也一向孤僻。两个叔爷虽常思振作,但到底是迟暮之人。说起江湖轶事,能让他们臧否得上的人物本就少得可怜,更何况看得上眼的了。这也养成了赵旭一向眼高于顶的习性。
  可那弧剑骆寒,却似点燃了两个叔爷年老体迈身子骨中的某种血性,赵旭可真想好好亲眼把那骑骆驼的少年见上一面。
  可他接着马上想到的是,既然是私约一晤,大叔爷和那骆寒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谈,可这胡不孤怎会预先知道这消息,特意在这里设下埋伏?
  难道……赵旭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想法——是大叔爷亲自放出的消息?
  他手心微微出汗,赵无量似已猜知这侄孙心中的疑惑,传声笑道:“没错,大叔爷和三叔爷本就是要逼那骆寒出来,与袁老大一战,以搅乱这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延之政,也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爷这么做你可能觉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处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苍怀一般,直道而行,全不用机谋的。”
  他说时,双眼中放出些寒光来。赵旭心中微微一抖。这么笑着的大叔爷可不似平时对他温煦有加的大叔爷了。只听赵无量道:“哪想,在得知袁老大已放言势迫淮上之后,他虽终于牵着骆驼在长江边一晃,但并不肯真正露面。这骆小哥儿也当真精干,他知自己再如何一剑凌厉,毕竟单人孤骑,难以独自抵挡辕门之众。所以他一晃之后,就已不见。易杯酒之事他不会不管,但他以自己他的方式来管,不肯轻易冒险犯难,也不肯如文家人所料,收江湖势力以为助,称了文家人与毕结的心愿。他这么做对了——可也是,只要知他一剑在侧,纵奸雄如袁老大辈,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冒犯谁上。他这一手,玩得可真够高明。”
  赵旭仔细听着他分析江南大势,心下暗服。只听大叔爷继续道:“但他虽拖得,袁老大众务在身,怕却拖不得;纵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隐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许可以拖,他们家族人众,一向并不争于一时一地,但你大叔爷、三叔爷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约他于今日见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与辕门正面而战。但看这局势,他不会受我之迫,你大叔爷也不想与骆寒轻易翻脸。所以我把骆寒可能出现的踪迹放风给了‘半金堂’吴四。吴四诗酒风流,交游广阔,有一个他最在意的红粉知己,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萧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妆楼’中的萧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萧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似对自己所为颇为得意。强手当前,虽不好笑出声,喉中还是略吐笑意。
  城墙上的二人忽又有对话,只听宗令道:“胡先生,骆寒此夜真的要来?他要来石头城的消息确实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胡不孤冷然一笑:“确。”
  他见宗令犹有疑色,便微笑道:“你可知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宗令摇头。
  胡不孤已笑道:“是晚妆楼传来的消息。别人我可以不信,但她的我如何会还不相信?她晚妆楼中送来的消息,从来不多,但有哪一次,她错过了?又有哪一次,她不是在危急关头用她独特之力帮袁大哥一把?又有哪一次没有见效?”
  宗令的神色一定,似已马上确信。
  胡不孤一言未毕,忽心生感应,一拍宗令身子,示意他隐身。宗令一翻身,就上了城墙外于石头缝间长出的一棵老树。
  秘宗门绝技果然不同,他一上树,人就已似不见,和树干溶为了一体。而胡不孤,却缓缓在城堞暗影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刻,远远处似有一个黑影如星飞丸掷,已跃入域墙上目力所能及的范围。
  赵旭定睛望去,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骆寒能否在如此完美的围袭下脱身而去?他只觉手心里全是汗意,侧目向赵无量望去,只见大叔爷一向清睿的双眼中也充满了期待。
  无可否认,这是一次完美的围袭。骆寒孤身犯难,遇辕门帐下左相胡不孤及其麾下“秘宗门”三十余名好手倾巢而出的围袭。这一战传场开去,无论结果如何,都已足以轰动江湖了。
  近了,更近了,那个黑影已很靠近胡不孤布就陷井的狭长地带。只见胡不孤长吸了一口气,向树上的秘宗门副门主低声道:“小心,他没有骑骆驼来,当心他又如当日乱石渡口一战,最后藉牲口之力逸去。”
  原来宗令是他布下的随时准备应付那随时可能出现的骆驼的一枚棋子,这是为为宗令轻功极佳。
  宗令没有开口,他此时精力也完全崩紧,知道让胡不孤都如此重视的人物在秘宗门已是数年未遇了。
  远远只见骆寒已跃至三四十丈开外。他身形一腾又向前扑起。他之前的每一跃,都足有四丈有奇,这种轻功,令人咋舌。眼下他已马上就要陷入重围,只要这一下落地,他这支弧剑只怕马上入套,陷入不死不休的杀劫之中。赵旭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却见骆寒跃在空中的身形忽然一顿,竟象在空中停了一瞬——这不可能,连老成多闻如赵无量者也没见过这么出色的轻功身法。却见骆寒顿了那一顿后,身子在空中凭虚转力,竟向后微转,身形连旋,竟又后翻了丈许,刚好落在埋伏圈外不足丈许之处。
  他身形才定,整个人似乎就变成静止,人静静地面对着面前几乎毫无特异的山石小径。
  ——他是怎么发觉有异的?竟可以预先惊觉那本无瑕疵的杀局!
  赵旭定睛向定定站着的骆寒望去。只见他身量与自己相近,让人第一眼觉出的却是他的瘦。那瘦精而劲。他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下,皮肤微褐,宁定的眼下有一只很挺很直的鼻。他这时把头微微后仰,象也在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然后他小心地前行三尺,忽又一步一步后退,一连退了五步。那埋伏在他进退之间隐有杀机一现。然后就见骆寒双眉一剔,振声道:“在下与宗室双歧有约,今夜一晤,当面可是赵无量前辈?”
  没有人答话。
  他声音清锐,钻入众人耳中,别有一种冰澌雪溶般的激洌。赵旭竖起耳朵,运足目力要找到他所携之剑。可惜,全无所见。骆寒一言方毕,见无人答,似也猜知不是宗室双歧的人当面,人忽然就宁定下来。只见他并不慌乱,反向一块石头上坐了下去。他坐的位置极好,刚好压住面前杀局中的杀气,却恰恰不在对方杀局势力范围之内。
  城堞阴影下,就见胡不孤双手交握,指节互捋,显出苍白的皮肤,口里极低声道:“果然难缠!”
  两边人一时都阗寂无声。月亮照在这兴废千载的石头城上,默然幽静。水声风影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静。骆寒低眉垂眼,右手拂在左手袖上,一动不动。这静似乎不会太久,但似乎又要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而他这么定静下去,不知到底会对谁有利?
  胡不孤心中也在犯难。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秘宗门的埋伏至今为止还不曾被人识破过,连当日的“一剑三星”也不曾,都是一入杀局,变乱顿起,何况这次还是他亲自布的局。
  他也不知骆寒是如何识破的,目下局面,他似乎只有等,等待骆寒的疏忽。
  骆寒却象在放松。石头城为东吴孙权所建,山围故国,潮打空城,当时的三国之争已成陈迹,但人世中,争杀却是永无休止的。赵旭眉毛一剔——这样的争杀,对己对人,又真的有益吗?
  赵无量忽传音道:“旭儿,这一战你一定要看仔细。”
  他不说赵旭心中也明白,这样的杀局与解局,对一个习武者,绝对是一生难求的观摩时机。天上有云飘过,赵旭在窥视着骆寒的眼,那眼中有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他心动。究间是那清澈背后的尖锐还是那落寞之外的寡合让人对他这么一见难忘?赵旭也不知。他只知,他是无法将这个他人的杀局置身度外、仅仅当作一次观摩的机会的。
  因为,他、已入局中。
  骆寒身上的静意却由指及臂,由臂及肩,由肩而及发梢足踵,渐渐扩散开来。他是不是已打定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主意?就连胡不孤与赵无量都猜测他不会先动。他的发在风中微动,但那动却更增了他的静,就在众人觉得他已打定主意不先出手时,他却忽然动了。只见他轻声一唳,旋身一跃,身形已然拔起。然后越拔越高,伸手在路边一株老树的枝上一抓,人拉着枝条往下一坠,就在坠至最底处时,他一松手,藉着反弹之力,人已向前扑出。这一扑就是数丈,大出敌手意料之外——如此局面,他还敢逞强硬来?
  但杀局已为这一跃触动,只见那埋伏最当前靠边缘处两支钩镰枪已闪电般伸出,切断了他的后路,然后树梢、石畔、草丛、沙里,忽然闪出一片寒光,那光是爆发而出的,——秘宗门已然发动!
  骆寒忽一声清啸,身子反跃。就在敌手出招,将发未发的那一隙里已退出局外,人已落回原地。他似要的就是逼出对手实力。场中有数人已被他逼得现了身形。而他,在阵中失了一小片衣袖后,重又落回原地。
  这一击,当真快到了极点,也险到了极点。虽没有立刻见血,但人人呼吸猛然一滞。——如不是对自己极有把握,有谁敢如此冒险犯难一试?赵旭手里全是汗,直到骆寒退回坐下才重又放松了一口气。只听骆寒啸声才已,已锐声道:“原来是秘宗门的伏杀?——胡不孤,你现身吧!”
  他在一触之下已探出对手是谁。他的眼睛望向城堞,似已据那埋伏断定了胡不孤的所在。只见城堞阴影里一个矮小身影缓缓站起,用一种沉稳如磐石的声音道:“骆小哥儿,幸会。你当真好眼力,放眼三十年内,还没有人能如你般预先看穿秘宗门的伏袭。”
  胡不孤这一现身,身子虽矮小,但站在这荒城之上,极有一夫当关之气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赵无量知道他修的就是“匹夫真气”。那胡不孤的身形虽矮小,却有着高他数尺之人也不敢小瞧的悍气。他与骆寒两人相距数十丈,两人遥遥对视。骆寒的胳膊肘在已破的衣袖中露出皮肉来。晚风很凉,江南冬早,他却只穿了件单衣。只听他淡淡道:“看来今天,你真是冲着我来的了?”
  胡不孤一笑:“不错,你杀缇骑,辱辕门,轻触江南平静之局,我辕门‘左相’又岂能坐视不理?”
  骆寒一笑:“那我倒要挫挫你这自云没失过手的杀局!”
  他不是空言恫吓之人,一语说完,他这回却不动了,细细坐在那块石上。人虽不动,但一股杀意却从他颅顶似已升腾而起。他虽静得,但被他先前一跃已触动的杀局却已如弓引满弦,船蓄满帆,势渐鼓胀,再也宁静不得。
  但他这静让胡不孤这等高手都不敢轻易一动。
  只见胡不孤瘦小的身子上,衣衫忽然渐渐涨起。他的心思已与城下杀局连在一起,墙上墙下——墙上只他一人、城下看得见的也只有适才现身的五人。他把身上杀机催得越涨越满,知道骆寒再不动的话,他忍得,城下之人只怕也忍不得了。
  赵旭忽忍不住低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他说的是搏杀中的大道理,要趁敌人未蓄全势前抢先出手。
  但骆寒却偏偏不动,胡不孤知道自己再不催动埋伏发动,只怕属下之人士气会泄。一声低啸后,他人如大鸟一样石城墙上盘旋而起,旋至最高处,才吐气开声道:“击!”
  城下之人已如箭在满弦,务求一射。他一言方落,整个埋伏就已向前卷去。
  因为骆寒此前的迟延催逼,那阵中杀气反而更盛,只见暗夜里响起了一片箭声刃响。暗器、明器、长予、短刀,一时俱出。
  骆寒却也叫道:“击!”
  ——他是敌势已张,击其全盛。
  赵无量再也控制不住,忘记传音,低声道:“断弦!”
  赵旭向城下望去,却见骆寒不闪不避,右手在左手衣袖中已摸出一剑,长不过二尺,瘦仅径寸。一剑即出,就向卷地而来的敌阵射去。他剑影如孤,原来这一势名叫“断弦”!敌弓方满——我断其弦!这要有什么样的自信与勇气!
  ——好男儿,出手即断弦,无为软弱缠!
  只听胡不孤在空中已喝至第二声:“击!”
  城下人闻声放手一战,一片兵刃密响中,夹杂着几个人的闷哼。声音突止,忽然一静后,却见骆寒落身之地已退后丈许,他依旧坐着,但埋伏也向前催动丈许。他手中之剑已经不见,似又重缩入他那左袖之中。这一接触,他虽伤得对方二人,但裤管已破,人也被迫退至一处大石转弯处。他要再退,已经不利。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似种种杂念均已收起。人静如水,侧首凝坐,心中脑中,只有了这石头城下突遇的一战了。
  胡不孤面色凝重。这一实打实接,他才测知骆寒的真正实力。他本想凭这一击将骆寒裹入阵中,却未能如愿。骆寒也想凭自怀孤剑之利,先杀一人以立威,也未能如愿。
  ——人生之中,又岂能事事如愿?即使孤锐如骆寒,深谋如胡不孤者流,一入战局,即当变局。
  这一静似乎过长,又似乎太短。若长若短的一静之后,胡不孤忽喝道:“进。”
  城下三十余人互为掩护,就向前慢慢侵去。骆寒一扬眉,却拔出了左袖中无鞘之剑。剑寂如水,他左手一指却在剑上拂过。这剑,适才已饮过敌血。血沾在剑上,被他的指慢慢拭净。拭净之后,只为又一次痛饮敌血吗?
  剑意如冰,他拭剑,是不是为了能再澄心凝虑的一战?
  他静,敌人可不静。一呼吸间,敌手已掩至骆寒身前身后。骆寒这回终于身陷重围。赵旭只觉胸中气息忽粗,一手握住怀中之棍,握得紧紧的。赵无量似也知他心头压力,传声道:“你以为骆寒陷于劣势了了是不?”
  赵旭默然。
  赵无量“嘿嘿”道:“我看并不。他已引动埋伏,胡不孤这下离得太远了,阵势催前,他所立之地已遥控不得,他自己的人也非要被骆寒牵入城下,丢弃这他蓄谋已久的居高临下之势。骆寒就是要逼对方主帅亲自卷入战阵中的。”
  然后他喉中嘿然而笑:“象这样的高手对局,不到局残,永远不要轻下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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