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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白话文

_33 (当代)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于长安。行不苟合③,义不取容④。辟阳侯行不正⑤,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⑥,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⑦。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⑧。
①事:侍奉。②《黥布》:指卷九十一《黥布列传》,但此传中并未载朱建谏黥布之事。③苟合:无原则的随声附合。④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⑤辟阳侯:指审食其。⑥知:结交。⑦往税:前去赠送。税,赠送。特指以财务助人办丧事。⑧凡:总共。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①,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②,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于帝③?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①害:痛恨。②道路:指道路上的人。③肉袒:解开上衣,露出身体,表示请罪。
吕太后崩①,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②,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③。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④。孝文帝闻之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①崩:指帝王之死。②淮南厉王:淮南王刘长。厉,是刘长死后的谥号,《谥法》曰:“杀戮无辜曰厉。”③治:治罪。④自刭:自己以刀割颈而死。
初①,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②:“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③,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④。”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⑤:“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⑥:“延客入!”
①初:当初。按:本段及下二段文字并非司马迁原作,清人梁玉绳云:“郦生事不应复出于《朱建传》尾,且《史》无两存之例,其为羼入无疑,……是后人因其小有异同而附之,又误置于《建传》末。”(《史记志疑》)可资参考。②踵(zhǒng,肿)军门:走到军门前。③暴露:露天而处,即下文“暴衣露冠”之谓,指南征北战,身经风霜雨雪,酷暑严寒。暴(pù,瀑),日晒。露,露浸。④冠侧注:头戴侧注冠。侧注冠,又名高山冠。战国时齐王赐给拜见者的头冠。⑤瞋目案剑:瞪圆双眼,手按宝剑,骂人之怒态。案,同“按”。⑥雪足:擦干了脚。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喜也①?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②,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③,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之容④,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也⑤,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①自喜:自爱,自重。②以目皮相:只从外面来看人取士。③度:推测,估计。④乡:音、义同“向”,从前,此处指刚才。⑤据冲:可以依靠的交通要地。
于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①,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②,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踰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县令首于长竿以示城上人③,曰:“趣下④,而令头已断矣!今后下者必先斩之!”于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①婴城而坚守:指依靠城墙的保护而固守不降。婴,以城环绕。②无类:无遗类,指灭族。③县:同“悬”,悬挂。④趣下:尽快投降。趣(cù,促),尽快,急速。下,投降。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洛之间,郦生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①,是以得具论之②。
①平原君子:即在前面所说的死在匈奴中的那个人,名字不详。②具论:完备地叙述。
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本篇是秦楚之际随从汉高祖刘邦起事的三位近卫侍从官员傅宽、靳歙和周緤的合传。
传中主要记述了傅、靳、周三人随从刘邦征战及升迁的过程。其共同点是均为刘邦信任的近臣,都封高爵、享厚禄。《太史公自序》说:“欲详知秦楚之事,维周緤常从高祖,平定诸侯。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周緤是如何“常从高祖”的呢?传文有明确答案:“常为高祖参乘”,“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以至高祖上战场时“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于是,博得“上以为‘爱我’”的信任。尽管周緤没有独立带兵打仗,却得封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并特别赏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因此,论功行赏之事首要的是必须忠于刘邦,周緤即为一例。对于爵禄与功绩不相称的现象,太史公恐不无微词,故在赞论中以“此亦天授也”来表示。
传中还特别记述了三位功臣的后代无一例外的都因犯法而“国除”。这对于后人也不无儆戒意义。
本篇在写法上主要采取简要的记述和说明,几乎没有人物思想性格的描写,殆与文章的主旨和人物本身有关。这几位近臣侍从唯上之命是听,难言突出的个性。周緤的“泣曰”及其表示忠心的一句话,是本传唯一的描写句子,从中不难看出,封建帝王贴身近卫侍从的愚忠和奴相。
对本传,有人认为是褚少孙补作,未可信。
阳陵侯傅宽,以魏国五大夫爵位的骑将军官身份跟随沛公刘邦,曾做过家臣,起事于横阳。他随沛公进攻安阳、杠里,在开封攻打秦将赵贲的军队,以及在曲遇、阳武击溃秦将杨熊的军队,曾斩获敌人十二首级,沛公赐给他卿的爵位。后随从沛公进军到霸上。沛公立为汉王后,赐给傅宽共德君的封号。随即跟着汉王进入汉中地区,升为右骑将。不久又跟随汉王平定了三秦,汉王赐给他雕阴作为食邑。楚汉相争时,他随着汉王进击西楚霸王项羽,奉命在怀县接应汉王,汉王赐给他通德侯的爵位。在随汉王打击项羽部将项冠、周兰、龙且(jū,居)时,他率领的士兵在敖仓山下斩获敌骑将一人,因而增加了食邑。
傅宽曾隶属于淮阴侯韩信的指挥,击败了齐国在历下的驻军,击垮了齐国守将田解。后来归属相国曹参指挥,攻破博县,又增加了食邑。因为平定齐地有功,汉王把表示凭证的符分成两半,交给他一半,以示信用,使他的爵位世代相传,封他为阳陵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免掉他先前受封的食邑。后担任齐国右丞相,屯兵驻守防备田横作乱。在齐国任国相五年。
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四月,攻打叛汉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归属太尉周勃指挥,以相国的身份代替汉丞相樊哙击败陈豨。第二年一月,调任代国相国,带兵驻守边郡。两年后,担任代国丞相,继续带兵驻守边郡。
汉惠帝五年(前190)傅宽去世,谥号为景侯。儿子顷侯傅精继承爵位,二十四年后(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即前166年)去世。傅精的儿子共侯傅则继承爵位,十二年后(汉景帝前元三年,即前154年)去世。傅则的儿子傅偃继承爵位,三十一年(汉武帝元朔六年,即前123年),因与淮南王刘安谋反,处死,封地同时废除。
信武侯靳歙(xī,吸),以侍从官员身份跟随沛公刘邦,他是从宛朐(yuān qú,冤渠)起兵的。曾进攻济阳。击败过秦将李由的军队。又在亳(Bó,博)县南和开封东北攻打秦军,斩杀一名千人骑兵的长官,斩获五十七首级,俘虏七十三人,受沛公所赐爵位,封号为临平君。后来又在蓝田北进行战斗,斩秦军车司马二人,骑兵长官一人,斩获二十八首级,俘虏五十七人。又率军到达霸上。当时沛公立为汉王,赐封靳歙建武侯爵位,并升他为骑都尉。
靳歙随从汉王平定了三秦。另外它带领部队挥师西进在陇西攻打秦将章平军队,大败秦军,平定了陇西六县,他所率领的士兵斩杀秦军车司马、军候各四人,骑兵长官十二人。随后,跟着汉王东进攻打楚军,到达彭城。结果汉军战败,靳歙力守雍丘,后离开雍丘去攻打叛汉的王武等人。夺取了梁地后,又率领部队攻打驻守菑南的楚将邢说(yuè,悦)军队,大败邢说,并亲自活捉了邢说的都尉二人,司马、军候十二人,招降了敌官兵四千一百八十人。另外在荥阳东大败楚军。汉高祖三年(前204),赐给靳歙食邑四千二百户。
靳歙还曾率领部队抵达河内,攻打驻守在朝歌的赵将贲郝(féi shì,肥释),大败贲郝,他率领的士兵活捉骑将二人,缴获战马二百五十匹。他随从汉王进攻安阳以东地区,直达棘蒲,拿下七个县。并另率兵击溃赵军,活捉赵将的司马二人,军候四人,招降赵军官兵二千四百人。又随从汉王攻克邯郸。独自率兵拿下平阳,亲自斩杀驻平阳的赵国代理相国,他所率领的士兵斩杀带兵郡守和郡守各一人,迫使邺投降。这次征战,随从汉王进攻朝歌、邯郸,又另自击败赵军,迫使邯郸郡的六个县投降。率军返回敖仓后,旋即在成皋南击败项羽的军队,击毁断绝了从荥阳至襄邑的输送粮饷的通道。在鲁城之下大败项冠军队,夺取了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的大片土地。又在济阳城下击败项悍军队。然后挥军返回在陈县城下攻击项羽部队,大败项羽。此外,还平定了江陵,招降了在江陵的临江王的柱国、大司马及其部下八人,亲自活捉了临江王共尉,并把他押送到雒阳,于是平定了南郡。此后随从汉王到陈县,逮捕了图谋不轨的楚王韩信,汉王把表示凭证的符分成两半,交给靳歙一半,以示信用,使他的爵位世代相传,规定食邑四千六百户,封号称信武侯。
后来,靳歙以骑都尉的身份随从高帝攻打代王,在平城下击败代王韩信,随即率军返回东垣。因为有功,提升为车骑将军,接着率领梁、赵、齐、燕、楚几个诸侯王的部队,分路进攻陈豨的丞相侯敞,把他打得大败,于是迫使曲逆城投降。后又随高祖攻打黥(qíng,情)布很有功劳,增加封赐规定食邑五千三百户。在几次重要战役中,靳歙共斩敌九十首级,俘虏一百三十二人;另大败敌军十四次,降伏城邑五十九座,平定郡、国各一个,县城二十三个;活捉诸侯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的不同等级官员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前183),靳歙去世,谥号为肃侯。他的儿子靳亭代承侯爵。二十一年后(指前162年),因驱役百姓超过了律令规定,在汉文帝后元三年(前161),剥夺了他的爵位,同时免除了封地。
蒯成侯名緤,是沛县人,姓周。曾任高祖警卫,是以家臣的身份跟随高祖起事的。他曾陪高祖到霸上,又西去进入蜀、汉地区,后随高帝返回平定了三秦,并受封池阳作为食邑。他奉命率兵向东进发切断了敌人的运输通道,随后跟着高祖出征渡过平阴渡口向东进发,在襄国与淮阴侯韩信部队会合。当时作战时而获胜时而战败,情势严峻,但周緤始终没有背离高祖的意思。高祖赐封他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祖十二年(前195),又赐封周緤为蒯成侯,同时免掉原先的食邑。
高祖曾经要亲自攻打陈豨,蒯成侯流着泪劝阻道:“从前秦王攻取天下,不曾亲自出征,现在您经常亲自出征,这难道是没了可派遣的人吗?”高帝认为周緤是由衷地爱护自己,破例恩准他进入殿门不必碎步快走,杀了人不定死罪。
到汉文帝五年(前175),周緤年老病故,谥号为贞侯。他的儿子周昌代承侯爵,后因犯罪,免除了封地。到了汉景帝中元二年(前148),又封周緤的儿子周居代承侯爵。到了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周居任太常官职,犯了罪,封地被免除。
太史公说: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都获得了很高的爵位,跟随高祖从山东起兵,攻打项羽,斩杀名将,击败敌军几十次,降伏城邑数十座,而不曾遭到挫折和困厄,这也是上天赐给的啊。蒯成侯周緤心地坚定忠良,从不被人怀疑,高祖每有出征的行动,他不曾不流泪哭泣,这只有心里十分痛苦的人才能做到,可以说是个忠诚厚道的君子啦。
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①,为舍人②,起横阳。从攻安阳、杠里,击赵贲军于开封,及击杨熊曲遇、阳武,斩首十二级③,赐爵卿。从至霸上。沛公立为汉王④,汉王赐宽封号共德君。从入汉中,迁为右骑将。从定三秦⑤,赐食邑雕阴⑥。击项籍,待怀,赐爵通德侯。从击项冠、周兰、龙且,所将卒斩骑将一人敖下,益食邑。
属淮阴⑦,击破齐历下军⑧,击田解。属相国参⑨,残博,益食邑。因定齐地,剖符世世勿绝⑩,封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除前所食。为齐右丞相,备齐(13)。五岁为齐相国(14)。
四月(15),击陈豨,属太尉勃(16),以相国代丞相哙击豨(17)。一月(18),徙为代相国(19),将屯(20)。二岁,为代丞相,将屯。
孝惠五年卒(21),谥为景侯(22)。子顷侯精立(23),二十四年卒(24)。子共侯则立,十二年卒(25)。子侯偃立,三十一年(26),坐与淮南王谋反(27),死,国除。
①魏:指秦楚之际的魏国。秦二世二年(前208),战国时魏贵族后裔魏咎立为魏王。②舍人:古时王公贵族的亲近侍从,家臣。③斩首十二级:即斩敌十二首级。首级,秦制斩敌一首赐爵一级,后称敌首为首级。④沛公:即刘邦。汉王:前206年,项羽封刘邦为汉王。⑤三秦:指项羽在关中分封的雍、塞、翟三个诸侯国。因都在原秦国地,故称“三秦”。⑥食邑:卿大夫的封地,因收其赋税而食,故名。⑦淮阴:指淮阴侯韩信。《索隐》张晏云:“信时为相国,云‘淮阴’者,终言之也。”⑧齐:指秦楚之际的齐国。秦二世二年(前208),战国时齐国贵族后裔田假自立为齐。时齐王为田广。⑨参:指曹参。⑩剖符: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把表示凭证的符分为两半,各执其一,以示信用。除:免。齐:指汉初高祖所封诸侯。时韩信为齐王。(13)备齐:指屯兵防备原齐国相田横反叛,时田横未降。(14)齐:指汉初高祖所封诸侯。时刘肥为齐王。(15)四月:指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四月。陈豨反叛在汉高祖十年九月。(16)勃:即周勃。(17)哙:即樊哙。(18)一月:指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一月。(19)代:指汉初高祖所封诸。时刘恒为代王。(20)将屯:带兵驻守。(21)孝惠五年:汉惠帝五年,即前190年。(22)谥:指古代帝王、诸侯等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死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与品德修养而给予的带有评判性质的一种名号。(23)精:一作“靖”。(24)二十四年:指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即前166年。(25)十二年:指汉景帝前元三年即前154年。(26)三十一年:指汉武帝元朔六年即前123年。(27)坐:因(犯罪或犯法)。淮南王:即刘安。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①,起宛朐。攻济阳。破李由军。击秦军亳南、开封东北,斩骑千人将一人②,首五十七级,捕虏七十三人,赐爵封号临平君。又战蓝田北,斩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首二十八级,捕虏五十七人。至霸上。沛公立为汉王,赐歙爵建武侯,迁为骑都尉。
从定三秦。别西击章平军于陇西,破之,定陇西六县,所将卒斩车司马、候各四人③,骑长十二人。从东击楚④,至彭城。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略梁地⑤,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⑥,司马、候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破楚军荥阳东。三年⑦,赐食邑四千二百户。
别之河内⑧,击赵将贲郝军朝歌⑨,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将吏卒二千四百人。从攻下邯郸。别下平阳,身斩守相⑩,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邺。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还军敖仓,破项籍军成皋南,击绝楚饟道,起荥阳至襄邑。破项冠军鲁下,略地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击项悍济阳下。还击项籍陈下,破之。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13),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从至陈,取楚王信(14),剖符世世勿绝,定食四千六百户,号信武侯。
以骑都尉从击代,攻韩信平城下(15),还军东垣。有功,迁为车骑将军,并将梁、赵、齐、燕、楚车骑(16),别击陈豨丞相敞(17),破之,因降曲逆。从击黥布有功,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户。凡斩首九十级,虏百三十二人;别破军十四,降城五十九,定郡、国各一,县二十三;得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18)。
高后五年(19),歙卒,谥为肃侯。子亭代侯。二十一年(20),坐事国人过律(21),孝文后三年(22),夺侯,国除。
①中涓:帝王亲近的侍从官员,似“舍人”。涓,洁。主宫中清洁扫除。②骑千人将:率号称千人的骑兵长官。③候:军候。④楚:指西楚霸王项羽。⑤略:夺取。⑥身:亲自。⑦三年:指汉高祖三年,即前204年。⑧之:到。⑨赵:指秦楚之际的赵国。赵歇为王。⑩守相:代理相国。临时任官或代理官职均可称“守”。兵守:带兵的郡守。饟(xiàng,向)道:运输粮饷的通道。(13)江陵王:指临江王共敖之子共尉。(14)楚王信:指淮阴侯韩信。汉王于前203年立韩信为齐王,第二年即调封楚王。(15)韩信:指韩王信,时为代王。非淮阴侯韩信。(16)梁、赵、齐、燕、楚:均指汉初高祖时所封诸侯。车骑:战车和骑兵。(17)敞:即侯敞。(18)二千石、五百石:均为官吏俸禄的等级。(19)高后五年:即前183年。(20)二十一年:指汉文帝后元二年,即前162年。(21)事:役使,使用。过律:超越律令规定。(22)孝文后三年:即前161年。后,指后元。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常为高祖参乘①,以舍人从起沛。至霸上,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东绝甬道②,从出度平阴③,遇淮阴侯兵襄国,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以緤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祖十二年④,以緤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击陈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⑤,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⑥,杀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⑦,緤以寿终,谥为贞侯。子昌代侯,有罪,国除。至孝景中二年⑧,封緤子居代侯。至元鼎三年⑨,居为太常,有罪,国除。
①参乘:又称“陪乘”,古代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在中,另一人在右,叫陪乘。即如后来的警卫。②甬道:两侧筑墙的通道。这里指运粮通道。③度:同“渡”。渡过。④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⑤始:从前。秦:指秦始皇。⑥趋:小步快走,以示尊敬。⑦孝文五年:即前175年。⑧孝景中二年:即前148年。中,指中元。⑨元鼎三年:即前114年。元鼎:汉武帝年号。
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①,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②。
①见:被。②笃厚:忠诚厚道。
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本篇是汉初两位重要臣僚刘敬和叔孙通的合传。
汉朝建朝初期,百端待举,在辅佐汉高祖刘邦建设西汉政权中,刘敬和叔孙通从不同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故合而为传。刘敬本姓娄,因去陇西戍守路过洛阳,便主动劝说高祖建都关中,高祖采纳了他的意见,赐姓刘,拜为郎中。当时匈奴兵力强盛,时扰边境,刘敬献与匈奴和亲之策,并出使匈奴订立和亲盟约;后又建议并奉命执行迁山东诸侯后裔豪强十万余口,充实关中。叔孙通曾为秦代博士,秦灭随从项羽,旋即率儒生百余人降汉王。他精通朝廷礼仪制度,汉朝初建百官不懂礼节常以醉态妄呼,于是叔孙通采取古礼结合秦仪并根据高祖要求,定立朝仪制度,曾任奉常、太子太傅。汉朝宗庙仪法等诸法均由他所定。《太史公自序》说:“徙强族,都关中,和约匈奴;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从传旨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他们的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就此评论道:“夫高祖起于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耶!”这分明是对君权神授观点的否定,反映了司马迁对历史发展的进步见解。传文中还对汉代儒生的真实面目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揭露。
这是一篇相当精采的传记作品,叙事细腻生动,人物性格鲜明、突出,所用的主要艺术手法是:(一)强烈的对比。刘敬和叔孙通都以献策得官,都有过人的才智,但性格、为人迥然不同:前者直言敢谏,秉公持正;后者专事阿谀,看风使舵。两相比较形成强烈反差,给人以深刻印象。如两人在穿什么样的衣服这个小小的细节上即明显地表现出不同的性格。(二)传神的人物语言。传文中有多处运用人物的语言(包括对话和独白)来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定朝仪”一节。如叔孙通的弟子暗骂叔孙通以及叔孙通的答话,把一群鄙儒投降刘邦后,迫不急待地捞官做的龌龊灵魂活画出来。再如,刘邦在第一次朝会典礼后得意忘形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一句话便露出了他流氓无赖出身的根底。(三)全方位的场面描写。传文中写十月朝会的典礼仪式,用笔不多但场面的描绘却十分具体、全面,作者以时间为纵线将典礼的程序、各个方位上的人、物以及文武百官的尊卑位次全部写了出来,不仅写人物还写气氛,不仅写人物的动作还写人物的音容,读来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刘敬是齐国人,汉高帝五年(前202),他到陇西戍守边塞,路过洛阳,当时高帝正住在那里。娄敬进城后就摘下拉车子用的那块横木,穿着羊皮袄,去见齐人虞将军说:“我希望见到皇帝谈谈有关国家的大事。”虞将军要给他一件鲜洁的好衣服换上,娄敬说:“我穿着丝绸衣服来,就穿着丝绸衣服去拜见;穿着粗布短衣来,就穿着粗布短衣去拜见:我是决不会换衣服的。”于是虞将军进宫把娄敬的请求报告给皇帝。皇帝召娄敬进宫来见,并赐给他饭吃。
等了一会儿,皇帝就问娄敬要谈什么大事,娄敬便劝说皇帝道:“陛下建都洛阳,难道是要跟周朝比试一下兴隆吗?”皇帝说:“是的。”娄敬说:“陛下取得天下跟周朝是不同的。周朝的先祖从后稷开始,尧封他于邰(tái,台),积累德政善事十几代。公刘为避开夏桀的暴政而到豳(bīn,宾)居住。太王因为狄族侵扰的缘故,离开豳,拄着马鞭只身移居到岐山,国内的人都争相跟着他去岐山。到了周文王做了西方诸侯之长时,他曾妥善地解决了虞国和芮(ruì,瑞)国的争端,从此才成了禀受天命统治天下的人,贤能之士吕望、伯夷自海边回来归附于他。周武王讨伐殷纣时,不相约而自动到孟津会盟的八百诸侯,大家都说殷纣可以讨伐了,于是就灭掉了殷。周成王即位,周公等人辅佐他,就在洛邑营造成周城,把它作为天下的中心,四方各地的诸侯来交纳贡物赋税,道路都是均等的。这样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它称王统治天下,没德行就容易因此灭亡。凡是建都于此的,都想要像周朝一样务必用德政来感召人民,而不想依靠险要的自然形势,让后代君主骄奢淫逸来虐待百姓。在周朝鼎盛时期,天下和睦,四方各族心向洛邑,归附周朝,仰慕周君的道义,感念他的恩德,依附而且一起奉事周天子,不驻一兵防守,不用一卒出战,八方大国的百姓没有不归顺臣服的,都进献贡物和赋税。到了周朝衰败的时候,分为西周和东周两小国,天下没谁再来朝拜,周室已经不能控制天下。不是它的恩德太少,而是形势太弱了。如今陛下从丰邑沛县起事,招集三千士卒,带着他们直接投入战斗便席卷蜀、汉地区,平定三秦,与项羽在荥阳交战,争夺成皋之险,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血流大地,父子枯骨曝露于荒郊之中,横尸遍野不可胜数,悲惨的哭声不绝于耳,伤病残疾的人们欲动不能,这种情况却要同周朝成王、康王的兴盛时期相比,我私下认为这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再说秦地有高山被覆,黄河环绕,四面边塞可以作为坚固的防线,即使突然有了危急情况,百万之众的雄兵是可备一战的。借着秦国原来经营的底子,又以肥沃的土地为依托,这就是所说的形势险要、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地啊。陛下进入函谷关把都城建在那里,山东地区即使有祸乱,秦国原有的地方是可以保全并占有的。与别人搏斗,不掐住他的咽喉,击打他的后背,是不能完全获胜的。如果陛下进入函谷关内建都,控制着秦国原有的地区。这也就是掐住了天下的咽喉而击打它的后背啊。”
汉高帝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大臣们都是山东地区的人,争先恐后地申辩说周朝建都在洛阳称王天下几百年,秦朝建都在关内只到二世就灭亡了,不如建都在周朝都城。皇帝犹疑不决。等到留侯张良明确地阐述了入关建都的有利条件后,皇帝当日就乘车西行到关中建都。
当时皇帝说:“本来主张建都在秦地的是娄敬,‘娄’就是‘刘’啊。”于是赐娄敬改姓刘,授给他郎中官职,称号叫奉春君。
汉高帝七年(前200),韩王信叛汉,汉高帝亲自讨伐他。到达晋阳时,得知韩王信与匈奴勾结要共同进攻汉朝的消息,皇帝大为震怒,就派使臣出使匈奴摸清底细。匈奴把他们强壮能战的士兵和肥壮的牛马都藏了起来,只显露出年老弱小的士兵和瘦弱的牲畜。派去的使臣十余批回来,都说匈奴可以攻击。皇帝派刘敬再去出使匈奴,他回来报告说:“两国交兵,这时该炫耀显示自己的长处才是。现在我去那里,只看到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这一定是故意显露自己的短处,而埋伏奇兵来争取胜利。我以为匈奴是不能攻打的。”这时汉朝军队已经越过了句注山,二十万大军已经出征。皇帝听了刘敬的话非常恼怒,骂刘敬道:“齐国孬种!凭着两片嘴捞得官做,现在竟敢胡言乱语阻碍我的大军。”就用镣铐把刘敬拘禁起来押在广武县。高帝率军前往,到了平城,匈奴果然出奇兵高帝围困在白登山上,被围困了七天后才得以解围。高帝回到广武县,便赦免了刘敬,对刘敬说:“我不听您的意见,因而在平城遭到围困。我已经把前面那十来批出使匈奴说匈奴可以攻打的人都斩首了。”于是赏赐刘敬食邑二千户,封为关内侯,称作建信侯。
汉高帝撤出平城返回朝廷,韩王信逃入匈奴。这时,冒顿是匈奴的君主,军队强大,勇士有三十万,屡次侵扰北部边境。皇帝对这种情况很忧虑,就问刘敬对策。刘敬说:“汉朝天下刚刚平定,士兵们被兵火搞得疲惫不堪,对匈奴是不能用武力制服的。冒顿杀了他的父亲自己做了君主,又把他父亲的许多姬妾作自己的妻子,他凭武力树威势,是不能用仁义道德说服的。只能够从长计议让他的子孙后代臣服汉朝了,然而又怕陛下不能办到。”皇帝说:“果真可行的话,为什么不能办!只是该怎么办呢?”刘敬回答说:“陛下如果能把皇后生的大公主嫁给冒顿作妻子,给他送上丰厚的礼物,他知道是汉帝皇后生的女儿又送来丰厚的礼物,粗野的外族人一定爱慕而把大公主作正妻,生下的儿子必定是太子,将来接替君位。为什么要这样办?因为匈奴贪图汉朝的丰厚财礼。陛下拿一年四季汉朝多余而匈奴少有的东西多次抚问赠送,顺便派能言善辩的的人用礼节来开导启发他。冒顿在位,当然是汉朝的女婿;他死了,他汉朝外孙就是君主。哪曾听说外孙子敢同外祖父分庭抗礼的呢?军队可以不出战便使匈奴逐渐臣服了。如果陛下不能派大公主去,而让皇族女子或是嫔妃假冒公主,他也会知道,就不肯尊敬亲近她,那样就没什么好处了。”高帝听后说:“好的。”便要送大公主去匈奴。吕后得知后日夜哭哭啼啼,对皇帝说:“我只有太子和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把她抛掉远嫁匈奴去!”皇帝终究不能派出大公主,便找了个宫女以大公主的名义,嫁给冒顿君主作妻子。同时,派遣刘敬前往与匈奴订立议和联姻盟约。
刘敬从匈奴回来,便称说“匈奴在河南的白羊、楼烦两个部落,离长安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路,轻装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关中地区。关中地区刚刚经过战争还很凋敝,人丁稀少,而土地肥沃,可以大大加以充实。当初各地诸侯起兵发难时,若不是有齐国的田氏各族以及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参加是不能兴盛起来的。如今陛下虽然把都城建在关中,但实际缺少人口。北边靠近匈奴敌寇,东边有六国的旧贵族,宗族势力很强,一旦有什么变故,陛下是不能高枕无忧的。我希望陛下把齐国的田氏各族,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燕、赵、韩、魏等国的后裔,以及豪门名家都迁移到关中居住。国内平安无事,可以防备匈奴;若所封诸侯王有什么变故,也能率领他们东进讨伐。这是加强中央权力而削弱地方势力的方略啊。”皇帝说:“好得很。”于是派刘敬按照他自己提出的意见把十万多的人口迁到了关中。
叔孙通是薛县人。秦朝时以长于文章,知识渊博被征召入宫,等待任命为博士。几年后,陈胜在山东起兵,使者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朝廷,秦二世召来各位博士、儒生问道:“楚地戍边的士卒攻下蕲县进入陈县,对这件事各位是怎么个看法?”博士以及儒生们三十多人走向前去说:“作臣子的不能聚众,聚众就是造反,这是死罪不能宽赦,希望陛下赶快发兵攻打他们。”秦二世一听就发了火,脸色顿时改了样。这时叔孙通走向前去说:“各位儒生的话都不对。当今天下已合为一个大家,毁掉郡县城池,销熔各种兵器,向天下人昭示不再用它。何况有贤明的君主君临天下,给下面制定了完备的法令,使人人遵法守职,四方八面都归附朝廷,哪有敢造反的!这只是一伙盗贼行窃罢了,何足挂齿。郡官们正在搜捕他们治罪论处,不值得忧患。”秦二世高兴地说:“好啊。”又向每个儒生问了一遍,儒生们有的说是造反,有的说是盗贼。于是秦二世命令监察官审查每个儒生说的话,凡说是造反的都交给官吏治罪,秦二世认为他们不该说这样的话。那些说是盗贼的都免掉职务。却赐给叔孙通二十匹帛,一套服装,并授给他博士职位。叔孙通走出宫来,回到居舍,一些儒生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讨好话?”叔孙通说:“各位不知道啊,我几乎逃不出虎口!”于是逃离都城,到了薛县,当时薛县已经投降楚军。等项梁到了薛县,叔孙通便投靠了他。后来项梁在定陶战死,叔孙通就跟随了楚怀王熊心。怀王被项羽封为义帝,迁往长沙去了,叔孙通便留下奉事项羽。汉高帝二年(前205),汉王刘邦带领五个诸侯王攻进彭城,叔孙通就投降了汉王。汉王战败西去,叔孙通也跟了去终于投靠了汉王。
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当初,叔孙通投降汉王时,跟随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可是叔孙通从来不说推荐他们的话,而专门称说推荐那些曾经聚众偷盗的勇士。儒生弟子们都暗地骂他道:“奉事先生几年,幸好能跟他投降汉王,如今不能推荐我们,却专门称道特别奸狡的人,有什么道理?”叔孙通听到骂他的话,就对儒生们说:“汉王正冒着利箭坚石争夺天下,各位儒生难道能搏斗吗?所以我先要称道斩将夺旗能冒死撕杀的勇士。各位姑且等等我,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汉王任命叔孙通做博士,称为稷嗣君。
汉高帝五年(前202),天下已经统一,诸侯们在定陶共同尊推汉王为皇帝,叔孙通负责拟定仪式礼节。当时汉高帝把秦朝的那些严苛的仪礼法规全部取消,只是拟定了一些简单易行的规矩。可是群臣在朝廷饮酒作乐争论功劳,醉了有的狂呼乱叫,甚至拔出剑来坎削庭中立柱,高帝为这事感到头疼。叔孙通知道皇帝愈来愈讨厌这类事,就劝说道:“那些儒生很难为您进攻夺取,可是能够帮您保守成果。我希望征召鲁地的一些儒生,跟我的子弟们一起制定朝廷上的仪礼。”高帝说:“只怕会像过去那样的烦琐难行吧?”叔孙通说:“五帝有不同的乐礼,三王有不同礼节。礼,就是按照当时的世事人情给人们制定出节制或修饰的法则。所以从夏、殷、周三代的礼节有所沿袭、删减和增加的情况看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就是说不同朝代的礼节是不相重复的。我愿意略用古代礼节与秦朝的礼仪糅合起来制定新礼节。”皇帝说:“可以试着办一下,但要让它容易通晓,考虑我能够做得到的。”
于是叔孙通奉命征召了鲁地儒生三十多人。鲁地有两个儒生不愿走,说:“您所奉事的将近十位君主,都是靠当面阿谀奉承取得亲近、显贵的。如今天下刚刚平定,死去的还来不及埋葬,伤残的还欲动不能,又要制定礼乐法规。从礼乐兴办的根由看,只有积累功德百年以后,才能时兴起来。我们不违心替您办这种事。您办的事不合古法,我们不走。您还是去吧,不要玷辱了我们!”叔孙通笑着说:“你们真是鄙陋的儒生啊,一点也不懂时世的变化。”
叔孙通就与征来的三十人一起向西来到都城,他们和皇帝左右有学问的侍从以及叔孙通的弟子一百多人,在郊外拉起绳子表示施礼的处所,立上茅草代表位次的尊卑进行演练。演习了一个多月,叔孙通说:“皇帝可以试来视察一下。”皇帝视察后,让他们向自己行礼,然后说:“我能做到这些。”于是命令群臣都来学习,这时正巧是十月,能进行岁首朝会的实际排练。
汉高帝七年(前200),长乐宫已经建成,各诸侯王及朝廷群臣都来朝拜皇帝参加岁首大典。那礼仪是:先在天刚亮时,谒者开始主持礼仪,引导着诸侯群臣、文武百官依次进入殿门,廷中排列着战车、骑兵、步兵和宫廷侍卫军士,摆设着各种兵器,树立着各式旗帜。谒者传呼“小步快走”。于是所有官员各入其位,大殿下面郎中官员站在台阶两侧,台阶上有几百人之多。凡是功臣、列侯、各级将军军官都按次序排列在西边,面向东;凡文职官员从丞相起依次排列在东边,面向西。大行令安排的九个礼宾官,从上到下地传呼。于是皇帝乘坐“龙辇”从宫房里出来,百官举起旗帜传呼警备,然后引导着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以上的各级官员依次毕恭毕敬地向皇帝施礼道贺。诸侯王以下的所有官员没有一个不因这威严仪式而惊惧肃敬的。等到仪式完毕,再摆设酒宴大礼。诸侯百官等坐在大殿上都敛声屏气地低着头,按照尊卑次序站起来向皇帝祝颂敬酒。斟酒九巡,谒者宣布“宴会结束”。最后监察官员执行礼仪法规,找出那些不符合礼仪规定的人把他们带走。从朝见到宴会的全部过程,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和行动失当的人。大典之后,高帝非常得意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尊贵啊。”于是授给叔孙通太常的官职,赏赐黄金五百斤。
叔孙通顺便进言说:“各位弟子儒生跟随我时间很久了,跟我一起制定朝廷仪礼,希望陛下授给他们官职。”高帝让他们都做了郎官。叔孙通出宫后,把五百斤黄金,都分赠给各个儒生了。这些儒生都高兴地说:“叔孙先生真是大圣人,通晓当代的紧要事务。”
汉高帝九年(前198),高帝调叔孙通任太子太傅。汉高帝十二年(前195),高帝打算让赵王刘如意代替太子,叔孙通向皇帝进谏规劝道:“从前,晋献公因为宠幸骊姬的缘故废掉太子,立了奚齐,使晋国大乱几十年,被天下人耻笑。秦始皇因为不早早确定扶苏当太子,让赵高能够用欺诈伎俩立了胡亥,结果自取灭亡,这是陛下亲眼见到的事实。现在太子仁义忠孝,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吕后与陛下同经艰难困苦,同吃粗茶淡饭,是患难与共的夫妻怎么可以背弃她呢!陛下一定要废掉嫡长子而扶立小儿子,我宁愿先受一死,让我的一腔鲜血染红大地。”
高帝说:“您算了吧,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叔孙通说:“太子是天下的根基,根一动摇,天下就会震荡起来,怎么能拿天下的根基之事作为戏言来说呢?”高帝说:“我听从您的意见。”等到皇帝设置酒宴款待宾客时,看到张良招来的四位年长高士都随从太子进宫拜见,皇帝于是再没有更换太子的想法了。
汉高帝去世,孝惠帝即位’就对叔孙先生说:“先帝陵园和宗庙的仪礼,臣子们都不熟悉。”于是叔孙通又调任太常官职,他制定了宗庙的仪礼法规。此后又陆续地制定了汉朝诸多仪礼制度,这些都是叔孙通任太常时论定着录下来的。
汉孝惠帝要到东边的长乐宫去朝拜吕太后,还常有小的谒见,每次出行都要开路清道,禁止通行很是烦扰别人,于是就修了一座天桥,正好建在未央宫武库的南面。叔孙通向孝惠帝报告请示工作,趁机请求秘密地谈话说:“陛下怎么能擅自把天桥修建在每月从高寝送衣冠出游到高庙的通道上面呢?高庙是汉朝始祖的所在,怎么能让后代子孙登到宗庙通道的上面行走呢?”孝惠帝听了大为惊恐,说:“赶快毁掉它。”叔孙先生说:“做君主的不能有错误的举动。现在已经建成了,百姓全知道这件事,如果又要毁掉这座天桥,那就是显露出您有错误的举动。希望陛下在渭水北面另立一座原样的的祠庙,把高帝衣冠在每月出游时送到那里,更要增多、增广宗庙,这是大孝的根本措施。”皇帝就下诏令让有关官吏另立一座祠庙。这座另立的祠庙建造起来,就是由于天桥的缘故。
孝惠帝曾在春天到离宫出游,叔孙先生说:“古的时候有春天给宗庙进献樱桃果的仪礼,现在正当樱桃成熟的季节,可以进献,希望陛下出游时,顺便采些樱桃来献给宗庙。”皇帝答应办这件事。以后进献各种果品的仪礼就是由此兴盛起来的。
太史公说:有道是“价值千金的皮裘衣,不是一只狐狸的腋皮;楼台亭榭的椽子,不是一棵树上的枝条;夏、商、周三代的当时业绩,也不是一个贤士的才智”。确实如此呀!高祖从低微的平民起事,平定了天下,谋划大计,用兵作战,可以说极尽能事了。然而刘敬摘下拉车的横木去见皇帝一次进言,便建立了万代相传的稳固大业,才能智慧怎么能会少数人专有呀!叔孙通善于看风使舵,度量事务,制定礼仪法规或取或舍,能够随着时世来变化,最终成了汉代儒家的宗师。“最正直的好似弯曲,事理本来就是曲折向前的”,大概说的就是这类事情吧?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①,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②,衣其羊裘③,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④。”虞将军欲与之鲜衣⑤,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⑥,衣褐见:终不敢易衣⑦。”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①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即前202年。②挽:拉。辂:绑在车辕上供人拉车使用的横木。③衣:穿衣。④便事:有利于国家的事情。⑤鲜衣:鲜洁美服。⑥褐:粗布。⑦不敢:不忍,不肯。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①:“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②?”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③,去豳,杖马箠居岐④,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⑤,断虞、芮之讼⑥,始受命⑦,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⑧,乃营成周洛邑⑨,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⑩,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⒀,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⒁。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⒂,天下莫朝⒃,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⒄,父子暴骨中野⒅,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⒆,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⒇,臣窃以为不侔也(21)。且夫秦地被山带河(22),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23),百万之众可具也(24)。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25),此所谓天府者也(26)。陛下入关而都之(27),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28),拊其背(29),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30),案秦之故地(31),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①说:劝说,说服。②隆:兴盛。③太王:即周先祖古父亶父。狄:我国古代北部的一个民族。④杖马箠:拄着马鞭。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颜师古曰:‘箠’,马策也。杖,谓柱之也。云杖马垂(当作“箠”)者,以其无所携持也。”⑤西伯:西方诸侯之长。⑥断:判定,解决。虞、芮之讼:虞国与芮国的争执。讼,争辩是非。⑦受命:受天之命。古时对君权由来的一种骗人的解释。⑧傅相:铺佐。⑨成周:即成周城。⑩贡职:赋税、贡物。王:称王,统治天下。四夷:古代指华夏族以外的各少数民族。乡风:归化。⒀附离:即“附丽”,依附。⒁效:进献。⒂分而为两:指战国时小国西周又分裂为西周和东周两小国。⒃朝:朝拜。⒄肝脑涂地:形容惨死。⒅暴(pù,瀑)骨中野:尸骨曝露于原野之中。暴,同“曝”。⒆痍:创伤。⒇成、康之时:指西周成王、康王的鼎盛时代。(21)侔:等同。(22)被山带河:高山被覆,黄河环绕。(23)卒然:突然。卒,通“猝”。(24)具:准备、完备。(25)资:凭借,依托。(26)天府:指形势险要,物产丰饶的地区。(27)关:指函谷关。(28)搤(è,厄):通“扼”。掐住。亢:咽喉。(29)拊:击打。(30)令:如果。(31)案:通“按”。控制。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①,即日车驾西都关中②。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①留侯:即张良。②车驾:这里指皇帝乘车而行。
汉七年①,韩王信反②,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③。使者十辈来④,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⑤。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⑥!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⑦。”械系敬广武⑧。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郝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①汉七年:汉高帝七年,即前200年。②韩王信:指战国韩襄王的后代,汉初封为韩王。非淮阴侯韩信。③见:同“现”。显示,显露。羸(léi,雷):瘦弱。④辈:批。⑤夸矜:炫耀。⑥虏:对人的蔑称。⑦沮:阻止。⑧械系:用镣铐拘禁。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①,数苦北边②。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③,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④,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⑤,何为不能!顾为奈何⑥?”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⑦,厚奉遗之⑧,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⑨,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⑩。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13)?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14),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15),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16),非齐诸田(17),楚昭、屈、景莫能兴(18)。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19)。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20),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21)”。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①控弦:拉弓。这里代称善射的士兵。②数:屡次。苦:使困辱。③罢:通“疲”。疲惫。④计:计谋。⑤诚:果真。⑥顾:只是。⑦适:同“嫡”。正妻。⑧厚奉遗之:奉送给他丰厚的礼物。遗,送。⑨阏氏(yān zhī,烟支):汉代匈奴称君主的正妻。⑩币:财礼。岁时:一年四季。鲜(xiǎn,显):少。风谕:劝告,开导。风,通“讽”,用话暗示、启发。(13)大父:这里指外祖父。抗礼:行对等的礼节。(14)宗室:皇族。后宫:嫔妃所居之处。这里指代嫔妃。诈:假装。(15)家人子:汉代宫廷内没有名号的宫人,即供役使的宫女。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则称“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阀氏”。与此处所载有异。(16)诸侯:指陈胜起义后随之发难的楚、齐、韩、赵、魏等六国旧贵族。(17)齐诸田:指齐国田氏宗族的各分支。(18)昭、屈、景:楚国王族的三姓。(19)桀:优秀,杰出。(20)诸侯:指汉初所封异姓诸侯王。(21)强本弱末:加强本干,削弱枝叶。即加强中央权力,削弱地方势力。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①,待诏博士②。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③,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④,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⑤。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⑥,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⑦,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⑧,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⑨,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⑩,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13)?”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乃亡去,之薛(14),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于定陶,从怀王(15)。怀王为义帝(16),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17)。汉二年(18),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19),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20),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余人,然通无所言进(21),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22),何也?”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23),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24)。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①文学:文章博学,文献知识。②待诏:候命。③闻:报告。④将:《集解》:“瓒曰:“将谓逆乱也。《公羊传》曰‘君亲无将,将而必诛’。”另一解,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将,谓将带群众也。”⑤作色:脸变色。⑥铄:熔化。⑦辐辏: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或事物归集一处。⑧特:仅,只。⑨论:判罪。⑩案:审问。一袭:一套。反:同“返”。(13)谀:奉承,讨好。(14)之:往,到。(15)怀王:指战国时楚怀王之孙熊心。项梁立其为楚怀王。(16)义帝:项羽因怨怀王熊心故假意尊其为义帝,令其南迁。义,名义;一解,假。(17)项王:即项羽。(18)汉二年:汉高祖二年,即前205年。(19)从:使之从,带领。(20)制:裁制。(21)进:推荐。(22)大猾:特别奸狡的人。(23)蒙:冒着。矢石:箭和石。古时作战以射箭投石打击敌人。(24)搴:拔,取。
汉五年①,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②。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③。”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④,三王不同礼⑤。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⑥。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⑦,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⑧。”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⑨。”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⑩,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13),会十月(14)。
①汉五年:汉高祖五年,即前202年。②仪号:仪式,礼节。③朝仪:朝廷中的仪礼。④五帝:传说中古代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⑤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汤、周文周武。⑥节文:节制修饰。⑦因:沿袭。损:减。益:增。⑧颇:略微。⑨度(duó,夺):揣度,估计。⑩且:将近。若:你,你们。绵蕞:叔孙通制定朝礼时的习仪。绵,指用绳索表示习仪的处所;蕞,指用结扎的茅草表示习仪的尊卑位次。(13)习肄:练习,学习。(14)会十月:正好是十月。汉初,因刘邦十月至霸上仍袭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岁首是诸侯朝见天子的月份。
汉七年①,长乐宫成②,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③,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④,设兵张旗志⑤。传言“趋”⑥。殿下郎中侠陛⑦,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⑧;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⑨,胪传⑩。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13)。至礼毕,复置法酒(14)。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15)。觞九行(16),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哗失礼者(17)。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18),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19)。”
①汉七年:汉高祖七年,即前200年。②长乐宫:西汉主要宫殿之一,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东南隅。以秦兴乐宫改建而成,宫垣周围约十公里,是当时范围最大的宫。汉初皇帝在这里视朝。③治:主持。④陈:排列。⑤旗志:陈直《史记新证》:“旗志即旗帜,志为帜字之假借”。⑥趋:小步快走 向前施礼。⑦侠:通“夹”。⑧乡:通“向”。⑨九宾:古代朝会大典设九宾。其说法不一,这里当指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官员。⑩胪传:由上传语告下。辇:乘辇。秦汉后皇帝的车子称“辇”。职:通“帜”。传警:指帝辇出房,百官呼警。(13)振恐:因威严而畏惧。振,同“震”。(14)法酒:朝廷举行大礼时的礼节性宴饮。(15)上寿:敬酒表示祝颂。(16)觞:酒器。这里引申为进酒。九行:行酒九巡。(17):喧哗。(18)太常:郭嵩焘《史记札记》:“按《汉书·百官表》:‘奉常,秦官,景帝中六年始更名太常。’是时无太常名,《汉书》云拜通为‘奉常’,是。”(19)要务:紧要事务。
汉九年①,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十二年②,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③,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④,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⑤,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⑥,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⑦,臣愿先伏诛,以颈削污地。”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⑧。”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⑨,奈何以天下为戏!”高帝曰:“吾听公言。”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⑩,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①汉九年:汉高祖九年,即前198年。②汉十二年:汉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③赵王如意:即刘如意,刘邦三子,为戚姬所生。太子:即刘盈,刘邦嫡长子,为吕后所生。④蚤:通“早”。⑤灭祀:断绝宗祀。指宗族覆灭。⑥攻苦食啖:做艰苦的事,吃粗淡的饭。⑦适:指嫡长子。适,同“嫡”。⑧直:只。⑨振动:即震动。⑩留侯:即张良。所招客:指东园公甪(lù,路)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均战国末人,是年长隐居的高士。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①,群臣莫(能)习②。”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及稍定汉诸仪法③,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④。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⑤,及间往⑥,数跸烦人⑦,乃作复道⑧,方筑武库南⑨。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⑩:“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13)。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为原庙渭北(14),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15),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16),方今樱桃孰(17),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
①寝庙:古代宗庙分两部分,庙居前为奉祖接神之处,寝居后为藏衣冠遗物之处。②莫(能)习: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礼记》:“《杂志》云:当从《汉书》作‘莫习’。”③稍:逐渐。这里是陆续的意思。④箸:通“着”。⑤东朝长乐宫:指到长乐宫朝拜吕太后。时惠帝居未央宫,吕太后居长乐宫,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东,故言。⑥间往:指正朝之间的小谒见。⑦跸(bì,必):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⑧复道:即天桥。⑨武库:储藏武器的仓库,未央宫的组成部分之一。⑩请间:指请求秘密地谈话。高寝:即高帝寝庙。衣冠月出游高庙:《集解》:“应劭曰:‘月出(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作“月旦出”)高帝衣冠,备法驾,名曰游衣冠。’如淳曰:‘《三辅黄图》高寝在高庙西,高祖衣冠藏在高寝。’月出游于高庙,其道值所作复道下,故言乘宗庙道上行。”意思是,每月初一把高寝中所藏高帝衣冠,用法车送往高庙以示纪念。(13)过举:错误的举动。(14)原庙:指在正庙之外另立的祠庙。(15)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建宫室,以供随时游处。(16)古者有春尝果: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礼记》云:‘仲夏之月,以含桃先荐寝庙。’”含桃,即樱桃。(17)孰:同“熟”。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①,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②,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③,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④,道固委蛇”⑤,盖谓是乎?
①榭:建在台上的房屋。榱(cuī,崔):屋椽子。②三代:夏、商、周。③希世:观察世情,看风使舵。希,望。度务:度量事务。④大直若诎:最正直的好似枉屈。语出《老子》。⑤道:指事理,规律。委蛇:即“逶迤”,形容弯弯曲曲延续不断的样子。
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本传除记述季布、栾布二人的生平事迹外,还记载了季心和丁公的事迹。
季布和丁公曾是项羽的部下,在楚汉战争中替项羽攻打刘邦,这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在刘邦战胜项羽后,他们都遭了殃。刘邦出千金悬赏捉拿季布,并下令有胆敢窝藏季布的要夷灭三族;丁公在与刘邦的战斗中被其诈骗,事后却以对项王不能尽忠,使项王失去天下为名斩首示众。栾布因对刘邦猜忌功臣不满,在彭越被杀后毅然为其收尸,结果被捉来要用汤镬煮死,幸而据理力争,才得以免祸。文章中的这些叙述和描写,揭示了封建时代的一条规律:胜者王侯败者囚。同时也揭露了刘邦的气度狭小、狡诈和残忍。司马迁对刘邦这样一个开国皇帝的揭露,充分表现了他的进步思想和大无畏精神,这是后代正统史家所无法相比的。
季布和栾布,都出身社会下层,他们讲义气,重信用,爱打抱不平,具有侠客的特点。季布作战英勇,扬名楚地。他不阿谀逢迎,不随声附合,也不惧权贵,即使在吕后面前也敢直言进谏。栾布知恩报恩,重义轻生,视死如归。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许多优秀品质。
司马迁写这篇传记是饱含感情的。他一面赞扬季布、栾布的优秀品质,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视死如归,重义轻生,死得其所,一面又对刘邦的奸诈、猜忌、残忍和气量狭小等丑恶方面进行大胆的揭露,使其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表现了他强烈的爱憎感情。文中有些对话,像季布当廷对樊哙的指责,栾布对刘邦的反驳,理由充分,说理深刻,有极大的说服力。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从而也表现了人物的性格。
季布是楚地人,为人好逞意气,爱打抱不平,在楚地很有名气。项羽派他率领军队,曾屡次使汉王刘邦受到困窘。等到项羽灭亡以后,汉高祖出千金悬赏捉拿季布,并下令有胆敢窝藏季布的论罪要灭三族。季布躲藏在濮阳一个姓周的人家。周家说:“汉王朝悬赏捉拿你非常紧急,追踪搜查就要到我家来了,将军您能够听从我的话,我才敢给你献个计策;如果不能,我情愿先自杀。”季布答应了他。周家便把季布的头发剃掉,用铁箍束住他的脖子,穿上粗布衣服,把他放在运货的大车里,将他和周家的几十个奴仆一同出卖给鲁地的朱家。朱家心里知道是季布,便买了下来安置在田地里耕作,并且告诫他的儿子说:“田间耕作的事,都要听从这个佣人的吩咐,一定要和他吃同样的饭。”朱家便乘坐轻便马车到洛阳去了,拜见了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喝了几天酒。朱家乘机对滕公说:“季布犯了什么大罪,皇上追捕他这么急迫?”滕公说:“季布多次替项羽窘迫皇上,皇上怨恨他,所以一定要抓到他才干休。”朱家说:“您看季布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滕公说:“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朱家说:“做臣下的各受自己的主上差遣,季布受项羽差遣,这完全是职分内的事。项羽的臣下难道可以全都杀死吗?现在皇上刚刚夺得天下,仅仅凭着个人的怨恨去追捕一个人,为什么要向天下人显示自己器量狭小呢!再说凭着季布的贤能,汉王朝追捕又如此急迫,这样,他不是向北逃到匈奴去,就是要向南逃到越地去了。这种忌恨勇士而去资助敌国的举动,就是伍子胥所以要鞭打楚平王尸体的原因了。您为什么不寻找机会向皇上说明呢?”汝阴侯滕公知道朱家是位大侠客,猜想季布一定隐藏在他那里,便答应说:“好。”滕公等待机会,果真按照朱家的意思向皇上奏明。皇上于是就赦免了季布。在这个时候,许多有名望的人物都称赞季布能变刚强为柔顺,朱家也因此而在当时出了名。后来季布被皇上召见,表示服罪,皇上任命他做了郎中。
汉惠帝的时候,季布担任中郎将。匈奴王单( chán,缠)于曾经写信侮辱吕后,而且出言不逊,吕后大为恼火,召集众位将领来商议这件事。上将军樊哙说:“我愿带领十万人马,横扫匈奴。”各位将领都迎合吕后的心意,齐声说:“好。”季布说:“樊哙这个人真该斩首啊!当年,高皇帝率领四十万大军尚且被围困在平城,如今樊哙怎么能用十万人马就能横扫匈奴呢?这是当面撒谎!再说秦王朝正因为对匈奴用兵,才引起陈胜等人起义造反。直到现在创伤还没有治好,而樊哙又当面阿谀逢迎,想要使天下动荡不安。”在这个时候,殿上的将领都感到惊恐,吕后因此退朝,终于不再议论攻打匈奴的事了。
季布做了河东郡守,汉文帝的时候,有人说他很有才能,汉文帝便召见他,打算任命他做御史大夫。又有人说他很勇敢,但好发酒疯,难以接近。季布来到京城长安,在客馆居留了一个月,皇帝召见之后就让他回原郡。季布因此对皇上说:“我没有什么功劳却受到了您的恩宠,在河东郡任职。现在陛下无缘无故地召见我,这一定是有人妄誉我来欺骗陛下;现在我来到了京城,没有接受任何事情,就此作罢,遣回原郡,这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毁谤我。陛下因为一个人赞誉我就召见,又因为一个人的毁谤而要我回去,我担心天下有见识的人听了这件事,就窥探出您为人处事的深浅了。”皇上默然不作声,觉得很难为情,过了很久才说道:“河东对我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郡,好比是我的大腿和臂膀,所以我特地召见你啊!”于是季布就辞别了皇上,回到了河东郡守的原任。
楚地有个叫曹丘的先生,擅长辞令,能言善辩,多次借重权势获得钱财。他曾经侍奉过赵同等贵人,与窦长君也有交情。季布听到了这件事便寄了一封信劝窦长君说:“我听说曹丘先生不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您不要和他来往。”等到曹丘先生回乡,想要窦长君写封信介绍他去见季布,窦长君说:“季将军不喜欢您,您不要去。”曹丘坚决要求窦长君写介绍信,终于得到,便起程去了。曹丘先派人把窦长君的介绍信送给季布,季布接了信果然大怒,等待着曹丘的到来。曹丘到了,就对季布作了个揖,说道:“楚人有句谚语说:‘得到黄金百斤,比不上得到你季布的一句诺言。’您怎么能在梁、楚一带获得这样的声誉呢?再说我是楚地人,您也是楚地人。由于我到处宣扬,您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难道我对您的作用还不重要吗?您为什么这样坚决地拒绝我呢!”季布于是非常高兴,请曹丘进来,留他住了几个月,把他作为最尊贵的客人,送他丰厚的礼物。季布的名声之所以远近闻名,这都是曹丘替他宣扬的结果啊!
季布的弟弟名叫季心,他的勇气胜过关中所有的人。待人恭敬谨慎,因为好打抱不平,周围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着替他效命。季心曾经杀过人,逃到吴地,隐藏在袁丝家中。季心用对待兄长的礼节侍奉袁丝,又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灌夫、籍福这些人。他曾经担任中尉下属的司马,中尉郅都也不敢不以礼相待。许多青年人常常暗中假冒他的名义到外边去行事。在那个时候,季心因勇敢而出名,季布因重诺言而出名,都在关中名声显着。
季布的舅舅丁公担任楚军将领。丁公曾经在彭城西面替项羽追逐汉高祖,使高祖陷于窘迫的处境。在短兵相接的时候,高祖感到危机,回头对丁公说:“我们两个好汉难道要互相为难吗!”于是丁公领兵返回,汉王便脱身解围。等到项羽灭亡以后,丁公拜见高祖。高祖把丁公捉拿放到军营中示众,说道:“丁公做项王的臣下不能尽忠,使项王失去天下的,就是丁公啊!”于是就斩了丁公,说道:“让后代做臣下的人不要仿效丁公!”
栾布是梁地人。当初梁王彭越做平民的时候曾经和栾布交往。栾布家里贫困,在齐地被人雇用,替卖酒的人家做佣工。过了几年,彭越来到巨野做强盗,而栾布却被人强行劫持出卖,到燕地去做奴仆。栾布曾替他的主人家报了仇,燕将臧荼推荐他担任都尉。后来臧荼做燕王,就任用栾布做将领。等到臧荼反叛,汉王朝进攻燕国的时候,俘虏了栾布。梁王彭越听到了这件事,便向皇上进言,请求赎回栾布让他担任梁国的大夫。
后来栾布出使到齐国,还没返回来,汉王朝召见彭越,以谋反的罪名责罚他,诛灭了彭越的三族。之后又把彭越的头悬挂在洛阳城门下示众,并且下命令说:“有敢来收殓或探视的,就立即逮捕他。”这时栾布从齐国返回,便把自己出使的情况,在彭越的脑袋下面汇报,边祭祀边哭泣。官吏逮捕了他,并将此事报告了皇上。皇上召见栾布,骂道:“你要和彭越一同谋反吗?我禁令任何人不得收尸,你偏偏要祭他哭他,那你同彭越一起造反已经很清楚了。赶快把他烹杀!”皇帝左右的人正抬起栾布走向汤镬的时候,栾布回头说:“希望能让我说一句话再死。”皇上说:“说什么?”栾布说:“当皇上你被困彭城,兵败于荥阳、成皋一带的时候,项王之所以不能顺利西进,就是因为彭王据守着梁地,跟汉军联合而给楚为难的缘故啊。在那个时候,只要彭王调头一走,跟楚联合,汉就失败;跟汉联合,楚就失败。再说垓下之战,没有彭王,项羽不会灭亡。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了,彭王接受符节受了封,也想把这个封爵世世代代地传下去。现在陛下仅仅为了到梁国征兵,彭王因病不能前来,陛下就产生怀疑,认为他要谋反,可是谋反的形迹没有显露,却因苛求小节而诛灭了他的家族,我担心有功之臣人人都会感到自己危险了。现在彭王已经死了,我活着倒不如死去的好,就请您烹了我吧。”于是皇上就赦免了栾布的罪过,任命他做都尉。
汉文帝的时候,栾布担任燕国国相,又做了将军。栾布曾扬言说:“在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不能辱身降志的,不是好汉;等到了富有显贵的时候,不能称心快意的,也不是贤才。”于是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便优厚地报答他;对有怨仇的人,一定用法律来除掉他。吴、楚七国反叛时,栾布因打仗有功被封为俞侯,又做燕国的国相。燕、齐这些地方都替栾布建造祠庙,叫做栾公社。
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栾布去世。他的儿子栾贲继承爵位,担任太常,因祭祀所用的牲畜不合法令的规定,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以项羽那种气慨,季布靠勇敢在楚地扬名,他亲身消灭敌军,拔取敌人军旗多次,可算得上是好汉了。然而他遭受刑罚,给人做奴仆不肯死去,显得多么卑下啊!他一定是自负有才能,这才蒙受屈辱而不以为羞耻,以期发挥他未曾施展的才干,所以终于成了汉朝的名将。贤能的人真正能够看重他的死,至于奴婢、姬妾这些低贱的人因为感愤而自杀的,算不得勇敢,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栾布痛哭彭越,把赴汤镬就死看得如同回家一样,他真正晓得要死得其所,而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即使古代重义轻生的人,又怎么能超过他呢!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①,有名于楚。项籍使将兵②,数窘汉王③。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④。敢有舍匿⑤,罪及三族⑥。季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⑦,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⑧。”季布许之。乃髡钳季布⑨,衣褐衣⑩,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13)。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14)。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15),必与同食。”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16),见汝阴侯滕公(17)。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18),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19)。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20),何示天下之不广也(21)!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22)。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23),乃许曰:“诺。”待间(24),果言如朱家指(25)。上乃赦季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26),朱家亦以此闻名当世。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27)。
①为气任侠:好逞意气而以侠义自任。气,意气。②将:率领。③数:屡次。窘:困迫。汉王:指刘邦。④购求:悬赏征求。⑤舍匿:窝藏。⑥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说指父族、母族、妻族。⑦迹:追踪。且:将要。⑧自刭:自杀。⑨髡钳:古代的一种刑罚。剃去头发,颈上束铁箍。这里周氏是让季布扮作一个犯罪的囚徒。⑩褐衣:粗布衣服。广柳车:运输货物用的大车。一说是运棺材的丧车。僮:奴仆。(13)“之鲁”之“之”:到……。朱家:汉初着名游侠。(14)置之田:指安置在田地中耕作。(15)田事听此奴:谓田里的事情听这个佣人的吩咐。(16)轺(yáo,肴)车:小型轻便的马车。(17)汝阴侯:即夏侯婴。以其曾任滕县令,故称滕公。楚人称县令为公。(18)上:指汉高祖刘邦。(19)职:指职分内的事。(20)独:只,仅。(21)不广:指气度狭隘。(22)伍子胥鞭荆平王:指伍子胥为报杀父、杀兄之仇,鞭打楚平王(即荆平王)之尸事。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参见卷四十《楚世家》。(23)意:猜测,预料。(24)待间(jiàn,见):等待机会。(25)指:通“旨”,意旨。(26)多:称赏。摧刚为柔:指改变气质,变过去的刚强性格为柔顺。(27)拜:授给官职。
孝惠时①,为中郎将。单于尝为书嫚吕后②,不逊③,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④。”诸将皆阿吕后意⑤,曰:“然”。季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⑥,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⑦,陈胜等起⑧。于今创痍未瘳⑨,哙又面谀⑩,欲摇动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①孝惠:即汉惠帝刘盈。②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嫚:侮辱。吕后:即吕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③不逊:指有不敬重的话。④横行:往来冲杀,无所阻挡。⑤阿:附合,迎合。⑥困于平城:汉高祖七年(前200),韩王信勾结匈奴谋反,刘邦领兵四十余万前往平息,在平城被冒顿单于围困达七日,后用陈平之计方得解围。事见卷八《高祖本纪》、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等。⑦秦以事于胡:秦王朝因为对匈奴用兵。⑧陈胜等起:指陈胜、吴广起义。⑨痍(yí,夷)创伤。瘳(chōu,抽):病愈。⑩面谀:当面逢迎讨好。罢朝:停止朝议。
季布为河东守①,孝文时②,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复有言其勇,使酒难近③。至④,留邸一月⑤,见罢⑥。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⑦;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⑧。”上默然渐,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⑨,故特召君耳。”布辞之官⑩。
①守:指郡守。②孝文:即汉文帝刘恒。③使酒:发酒疯。④至:指到达长安。⑤邸:客馆。⑥见罢:指文帝召见完了。⑦以臣:“以誉臣”的意思。⑧有识:指有识见的人。窥:窥测。⑨股肱:比喻辅佐。股,大腿。肱,手臂。⑩辞:指辞别文帝。之官:回到河东郡守的原任。
楚人曹丘生①,辩士②,数招权顾金钱③。事贵人赵同等④,与窦长君善⑤。季布闻之,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⑥,勿与通⑦。”及曹丘生归⑧,欲得书请季布。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⑨,足下无往。”固请书⑩,遂行。使人先发书,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13),顾不重邪(14)?何足下距仆之深也(15)!”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①生:犹言“先生”。②辩士:擅长辞令的人。招权:借重权势。顾:通“雇”。酬。④贵人赵同:即当时的宦官赵谈。司马迁的父亲名谈,为避讳,改“谈”为“同”。⑤善:指有交情。⑥长者:厚道人。⑦通:交往。⑧及:等到。⑨说:同“悦”。喜欢。⑩固请:坚决要求。先发书:犹言先把介绍信送去。揖:拱手礼。旧时行拱手礼表示不亢不卑。(13)游扬:到处宣扬。(14)顾:难道。重:有力量。(15)距:通“拒”。深:甚。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①,遇人恭谨②,为任侠,方数千里③,士皆争为之死④。尝杀人⑤,亡之吴⑥,从袁丝匿⑦。长事袁丝⑧,弟畜灌夫、籍福之属⑨。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礼。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⑩。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着闻关中。
①气:指勇气。或谓指义气,亦可通。盖:超过,胜过。②遇人恭谨:待人恭敬谨慎。③方:周围。④为之死:替他效死。⑤尝:曾经。⑥亡之吴:逃跑到吴地。⑦匿:隐藏。⑧长事:用对兄长的礼节事奉。⑨弟畜: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畜,对待。⑩窃:偷偷地,暗地里。籍:通“借”。假借,凭借。
季布母弟丁公①,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②,高祖急,顾丁公曰③:“两贤岂相厄哉④!”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⑤。高祖以丁公徇军中⑥,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⑦!”
①母弟:即舅舅。②兵:武器。③顾:回头看。④两贤:指丁公和刘邦自己。厄:煎迫。⑤谒见:拜见。⑥徇:示众。⑦效:模仿。
栾布者,梁人也。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①,尝与布游②。穷困,赁佣于齐③,为酒人保④。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⑤,为奴于燕。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①家人:平民。 ②游:交往。 ③赁佣:受人雇佣。 ④保:佣工。 ⑤略卖:被人劫掠出卖。
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①,夷三族②。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③,诏曰:“有敢收视者④,辄捕之⑤。”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⑥。吏捕布以闻⑦。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⑧?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趣亨之⑨。”方提趣汤⑩,布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遂]西⑾,徒以彭王居梁地⑿,与汉合从苦楚也⒀。当是之时,彭王一顾⒁,与楚则汉破⒂,与汉而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⒃,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⒄,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征兵于梁⒅,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⒆,以苛小案诛灭之⒇,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①责以谋反:以谋反的罪名责罚。 ②夷:灭。 ③枭:悬首示众。 ④收:收殓。 ⑤辄:立即。 ⑥祠:祭祀。 ⑦闻:指报告皇帝。 ⑧若:你。 ⑨趣(cù,促):通“促”,赶快。 亨(pēng,抨):同“烹”,古代用鼎镬煮杀人的一种酷刑。 ⑩提:抬起。 趣:奔赴。 汤:汤镬。 ⑾遂西:顺利向西进发。汉王刘邦困彭城、败荥阳等事见卷八《高祖本纪》等篇。下文所谈彭越在汉楚之争中的作用云云,参见卷九十彭越本传等。 ⑿徒:只。 ⒀合从(zòng,纵):即“合纵”,这里是联合的意思。 ⒁一顾:调头一走。指与楚或汉一方分裂。 ⒂与:联合,结盟。 ⒃微:非,没有。 ⒄剖符: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时,把符节剖分为二,双方各执其半,以示信用。 ⒅征兵:指汉高祖十年(前197),陈豨(xī,西)在代地谋反,刘邦前往征讨。至邯郸,向彭越征兵,彭越托病不行,刘邦以为他谋反。事见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 ⒆见:同“现”。 ⒇苛小:苛求小事。 案:通“按”,判罪。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乃称曰①:“穷困不能辱身下志②,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③,非贤也。”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吴(军)、[楚]反时④,以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⑤,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⑥。子贲嗣⑦,为太常,牺牲不如令⑧,国除⑨。
①称:宣扬。 ②辱身下志:曲身受辱而降志。 下,降低。③快意:遂心满意。 ④吴、楚反:指汉景帝三年(前154)以吴王刘濞为主谋的七个诸侯国发动的武装叛乱。事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⑤社:祠庙。 ⑥景帝中五年:公元前145年。 ⑦嗣:继承。 ⑧牺牲:古代祭祀所用牲畜的通称。 不如令:不按照法令规定。 ⑨国除: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①,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典)军搴旗者数矣②,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③,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④,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⑤,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⑥。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⑦,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⑧,何以加哉⑨!
①气:气慨。 ②屦:践踏,一说“屦”当为“覆”,消灭。 搴:拔取。 ③被:遭受。 刑戮:指受髡钳之刑。 ④材:才干。 ⑤用其未足:发挥他未曾施展的才干。 ⑥计画无复之:指打算谋虑无法实现。 ⑦趣汤如归:意谓把死看得像回家一样。 ⑧烈士:指重视建立功业或重义轻生的人。 ⑨加:超过。
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本传是袁盎和晁错的合传。袁盎在汉文帝时,深得信任,所言皆听,但到汉景帝时,却被查办,降为庶人。而在文帝时默默无闻的晁错曾数十次上书也不被采纳,到景帝时,因与之密切,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权倾九卿,不可一世。真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晁错削藩,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巩固刘氏王朝的统治。但在吴楚叛乱的危急时刻,景帝却亲自下令将其杀死,由此可见统治者的残忍无情。司马迁在《袁盎晁错列传》中对此都有细致的描写和深刻的反映。
袁盎为人敢言直谏,有较浓厚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等级名分,要求人们都按“礼”的规定行事,不能有僭越行为。文章中所写袁盎与皇帝、后妃、丞相、诸侯王的几件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一中心来选材的,通过对这些典型事件的精细刻划,把袁盎的性格特征较鲜明地突现了出来。与袁盎不同,晁错受法家思想影响极深,要求依法行事,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对法令多次更正修改;他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削减诸侯王的势力,为此他不仅置大臣们的反对于不顾,连父亲的劝说也拒绝了。文中写晁错,主要写他的“峭直刻深”,似乎不近人情,这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篇文章不仅能紧紧围绕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来选取典型事件,而且能把两个人的合传写得浑然一体。文中对袁盎、晁错两人生平事迹的叙述有分有合,分得清楚,合得自然,既条理井然,又结构完整。
袁盎是楚地人,字丝。他的父亲从前曾经与强盗为伍,后来搬迁定居在安陵。吕后时期,袁盎曾经当过吕后侄吕禄的家臣。等到汉文帝登上了皇帝位,袁盎的哥哥袁哙保举他做了中郎的官。
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朝觐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朝廷,很是踌躇满志。皇上对他非常恭敬,常常亲自送他。袁盎进谏说:“陛下以为丞相绛侯是什么样的人?”皇上说:“他是国家的重臣。”袁盎说:“绛侯是通常所说的功臣,并不是国家的重臣。国家的重臣能与皇上生死与共。当年吕后的时候,诸吕掌权,擅自争相为王,以致使刘家的天下就像丝带一样的细微,几乎快要断绝。在这个时候,绛侯周勃当太尉,掌握兵权,不能匡正挽救。吕后逝世,大臣们一起共同反对诸吕,太尉掌握兵权,又恰好遇到那个成功的机会,所以他是通常所说的功臣,而不是国家的重臣。丞相如果对皇上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臣下与主上都违背了礼节,我私下认为陛下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以后在上朝的时候,皇上逐渐威严起来,丞相也逐渐敬畏起来。过了不久,丞相怨恨袁盎说:“我与你的兄长袁哙有交情,现在你小子却在朝廷上毁谤我!”袁盎也不向他谢罪。
等到绛侯被免除了丞相的职位,回到自己的封国,封国中有人上书告发他谋反,于 是绛侯被召进京,囚禁在监狱中。皇族中的一些公侯都不敢替他说话,只有袁盎证明绛侯无罪。绛侯得以被释放,袁盎出了不少力。绛侯于是与袁盎倾心结交。
淮南王刘长来京朝见的时候,杀死了辟阳侯,他平时待人处事也相当骄横。袁盎劝谏皇上说:“诸侯过去骄横必然会发生祸患,可以适当地削减他们的封地。”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淮南王更加骄横。等到棘蒲侯柴武太子准备造反的事被发觉,追查治罪,这件事牵连到了淮南王,淮南王被征召,皇上便将他贬谪到蜀地去,用囚车传送。袁盎当时担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娇纵淮南王,不稍稍加以限制,以至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为人刚直,万一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陛下就会被认为以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他,而背上杀死弟弟的恶名,到时怎么办呢?”皇上不听,终于那样办了。
淮南王到了雍地就病死了,这个消息传来,皇上不吃也不喝,哭得很悲哀。袁盎进入,叩头请罪。皇上说:“因为没有采用你的意见,所以才落得这样。”袁盎说:“皇上请自我宽心,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难道还可以追悔吗!再说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说:“我高于世人的行为是哪三种?”袁盎说:“陛下住在代国的时候,太后曾经患病,三年的时间,陛下不曾合眼,也不脱下衣服睡觉,凡汤药不是陛下亲口所尝过的,就不准进奉给太后。曾参作为贫民尚且难以做到这样,现在陛下作为君主却实行了,比起曾参的孝来那是超过得很多了。诸吕当权时,大臣独断专行,而陛下从代地乘坐六辆下等马拉的车子,奔驰到祸福难料的京城来,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比不上陛下。陛下到达代国在京城的客馆,面向西两次辞让天子位,面向南坐着有三次辞让天子位。许由辞让天下也只是一次,而陛下五次将天下辞让,超过许由四次之多啊。再说陛下贬谪淮南王,是想让他的心志受些劳苦,使他改正过错,由于官吏护卫得不谨慎,所以他才病死。”于是皇上才感到宽解,说道:“那以后怎么办呢?”袁盎说:“淮南王有三个儿子,随您安排罢了。”于是文帝便把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而袁盎也因此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袁盎常常称引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宦官赵同因为不只一次地受到皇上的宠幸,常常暗中伤害袁盎,袁盎为此感到忧虑。袁盎的侄儿袁种担任侍从骑士,手持符节护卫在皇帝左右。袁种劝说袁盎说:“你和他相斗,在朝廷上侮辱他,使他所毁谤的话不起作用。”汉文帝出巡,赵同陪同乘车,袁盎伏在车前,说道:“我听说陪同天子共乘高大车舆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如今汉王朝虽然缺乏人才,陛下为什么单单要和受过刀锯切割的人同坐一辆车呢!”于是皇上笑着让赵同下去,赵同流着眼泪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奔驰而下。袁盎骑着马,紧靠着皇帝的车子,还拉着马缰绳。皇上说:“将军害怕了吗?”袁盎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就坐时不靠近屋檐边,家有百金财富的人站的时候不倚在楼台的栏杆上,英明的君主不去冒险而心存侥幸心理。现在陛下放纵驾车的六匹马,从高坡上奔驰下来,假如有马匹受惊车辆毁坏的事,陛下纵然看轻自己,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皇上这才中止。
皇上驾临上林苑,窦皇后、慎夫人跟从。她们在宫中的时候,慎夫人常常是同席而坐。这次,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皇上也发怒,站起身来,回到宫中。袁盎就上前劝说道:“我听说尊贵和卑下有区别,那样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确定了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妾,妾和主上怎么可以同席而坐呢!这样恰恰失去了尊卑的分别了。再说陛下宠爱她,就厚厚地赏赐她。陛下以为是为了慎夫人,其实恰好成了祸害她的根由。陛下难道没有看见过‘人彘’吗?”皇上这才高兴,召来慎夫人,把袁盎的话告诉了她。慎夫人赐给袁盎黄金五十斤。
但是袁盎也因为多次直言劝谏,不能长久地留在朝廷,被调任陇西都尉。他对士兵们仁慈爱护,士兵们都争相为他效死。之后,提升为齐相。又调动担任吴相。在辞别起程的时候,袁种对袁盎说:“吴王骄横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国中有许多奸诈之人。现在如果你要揭发惩办他们的罪行,他们不是上书控告你,就是用利剑把你刺死。南方地势低洼潮湿,你最好每天喝酒,不要管什么事,时常劝说吴王不要反叛就是了。像这样你就可能侥幸摆脱祸患。”袁盎采纳了袁种的策略,吴王厚待袁盎。
袁盎请假回家的时候,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丞相只从车上表示谢意,袁盎回到家里,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愧,于是到丞相府上,要求拜见丞相。丞相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见他,袁盎便下跪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当丞相,请自我权衡一下,与陈平、绛侯相比你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辅佐保护高祖,平定天下,当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您只是脚踏弓弩,才当了低级武士,又提升为队长,积累功劳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什么奇计,在攻城夺地、野外厮杀中立下战功。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了什么呢?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致天下贤能的士大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更加英明智慧;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啊!”丞相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袁盎向来不喜欢晁错,只要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去;只要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就离开。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话。等到汉文帝去世,汉景帝继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派官吏查核袁盎接收吴王刘濞财物的事,要按罪行的轻重给予惩罚。皇帝下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吴楚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对丞史说:“袁盎接收了吴王的许多金钱,专门为他遮掩,说他不会反叛。现在反叛已成事实,我打算请求处治袁盎。他必当知道叛乱的阴谋。”丞史说:“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就惩治他,可能中断叛乱阴谋。现在叛军向西进发,惩办袁盎有什么好处呢!再说袁盎也不该有什么阴谋”。晁错犹豫不决。有人将这件事告知了袁盎,袁盎害怕,当夜去见窦婴,向他说明吴王所以反叛的原因,希望能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窦婴进宫向皇上报告了,皇上就召袁盎进宫会见。晁错就在面前,等到袁盎请求皇上避开别人单独接见,晁错退了下去,心里非常怨恨。袁盎详细地说明了吴王谋反的情况,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赶快杀掉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军才可能停止。他的这些话都记载在《吴王濞列传》中。皇上任命袁盎担任太常,窦婴担任大将军。这两个人向来有交情。等到吴王谋反,居住在诸陵中有威望的人和长安城中的贤能官吏都争着依附他们两个人,驾车跟随在后面的每天有几百辆。
等到晁错已被诛杀,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到吴国。吴王想让他担任将领,袁盎不肯。吴王想杀死他,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人把袁盎围困在军中。当初袁盎担任吴国国相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从史偷偷地爱上了袁盎的婢女,与他私通,袁盎知道了这件事,没有泄露,对待从史仍跟从前一样。有人告诉从史,说袁盎知道他跟婢女私通的事,从史便逃回家去了,袁盎亲自驾车追赶从史,就把婢女赐给他,仍旧叫他当从史。等到袁盎出使吴国被围困,从史刚好是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司马就把随身携带的全部财物卖了,用这钱购买了两担味道浓厚的酒,刚好碰上天气寒冷,围困的士兵又饿又渴,喝了酒,都醉了,围守城西南角的士兵都醉倒了,司马乘夜里领袁盎起身,说道:“您可以走了,吴王约定明天一早杀您。”袁盎不相信,说:“您是干什么的?”司马说:“我是原先做从史与您的婢女私通的人。”袁盎这才吃惊地道谢说:“您庆幸有父母在堂,我可不能因此连累了您。”司马说:“您只管走,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来,您又何必担忧呢?”于是用刀把军营的帐幕割开,引导袁盎从醉倒的士兵所挡住的路上出来。司马与袁盎分路背道而走,袁盎解下了节旄揣在怀中,拄着杖,步行了七八里,天亮的时候,碰上了梁国的骑兵,骑兵奔驰而去,终于将袁盎出使吴国的情况报告了皇上。
吴楚叛军已被攻破,皇上便把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改封为楚王,袁盎担任楚相。袁盎曾经上书进言,但未被采纳。袁盎因病免官,闲居在家,与乡里人在一起混日子,跟他们玩斗鸡赛狗的游戏。洛阳人剧孟曾经拜访袁盎,袁盎热情地接待他。有个安陵地方的富人,对袁盎说:“我听说剧孟是个赌徒,您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来往呢?”袁盎说:“剧孟虽是个赌徒,然而他母亲去世时,送葬的客人车子有一千多辆,这也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地方。再说危难的事人人都有。一旦遇到危难有急事敲门,能不用父母还活着推辞解脱,不用有事不在家加以拒绝,天下所仰望的人只有季心、剧孟而已。如今您身后常常有几个骑兵随从着,一旦有急事,这些人难道可以依靠吗?”袁盎痛骂富人,从此不再与他来往。众人听了这件事,都很称赞袁盎。
袁盎虽然闲居在家,汉景帝经常派人来向他询问计谋策略。梁王想成为汉景帝的继承人,袁盎进言劝说,从此以后,这种议论便被中止,梁王因此怨恨袁盎,曾经派人刺杀袁盎。刺客来到关中,打听袁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众人都赞不绝口。刺客便去见袁盎说:“我接受了梁王的金钱来刺杀你,您是个厚道人,我不忍心刺杀您。但以后还会有十多批人来刺杀您,希望您好好防备一下!”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便到棓(bèi,被)先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回家的时候,随后派来的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外城门外面拦住了袁盎,把他刺杀了。
晁错是颍川人。曾经在轵(zhǐ,只)县张恢先生那里学习过申不害和商鞅的刑名学说,与洛阳人宋孟和刘礼是同学。凭着通晓典籍,担任了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严峻刚正,却又苛刻严酷。汉文帝的时候,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听说济南伏先生是原来秦朝的博士,研究过《尚书》,年纪已经九十多岁,因为太老无法征召他来,文帝于是下令太常派人前往学习。太常派遣晁错前往伏先生那里学习《尚书》。学成回来后,趁着向皇上报告利国利民的事,称引解说《尚书》。汉文帝下诏令,任命晁错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太子家令。晁错凭着他的辩才,得到太子的宠幸,太子家称他为“智囊”。汉文帝的时候,晁错多次上书,说到削减诸侯势力的事,以及修改法令的事。几十次上书,汉文帝都没有采纳,但认为他有奇特的才能,提升为中大夫。当时,太子称赞晁错的计策谋略,袁盎和诸位大功臣却大多都不喜欢晁错。
汉景帝继位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多次请求皇帝单独与他谈论政事,景帝每每都听,宠幸他超过了九卿,晁错修改了不少的法令。丞相申屠嘉心里不满意,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毁伤他。内史府建在太上庙围墙里的空地上,门朝东,出入很不方便,晁错便向南边开了两个门出入,因而凿开了太上庙的围墙,丞相申屠嘉听到了这件事,非常生气。打算就这次晁错的过失写成奏章,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夜请求单独进谏皇上,具体详细地向皇上说明了这件事情。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乘机禀告了晁错擅自凿开太上庙的围墙做门,请求皇上把他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晁错所凿的墙不是太上庙的墙,而是庙外空地上的围墙,不致于触犯法令。”丞相谢罪。退朝之后,生气地对长史说:“我本当先杀了他再报告皇上,却先奏请,反而被这小子给出卖,实在是大错。”丞相终于发病死了,晁错因此更加显贵。
晁错被提升为御史大夫,请求就诸侯的罪过相应地削减他们的封地,收回各诸侯国边境的郡城。奏章呈送上去,皇上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一起讨论,没有一个人敢非难晁错的建议,只有窦婴与他争辩,因此和晁错有了隔阂。晁错所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们都叫喊着反对,痛恨晁错。晁错的父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皇上刚刚继位,你执掌政权,侵害削弱诸侯的力量,疏远人家的骨肉,人们纷纷议论怨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晁错说:“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不这样的话,天子不会受到尊崇,国家不会得到安宁。”晁错的父亲又说:“照这样下去,刘家的天下安宁了,而我们晁家却危险了,我要离开你回去了。”便服毒药而死,死前说道:“我不忍心看到祸患连累自己。”晁错的父亲死后十几天,吴楚七国果然反叛,以诛杀晁错为名义。等到窦婴、袁盎进言,皇上就命令晁错穿着朝服,在东市把他处死。
晁错死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攻打吴楚的军队时,他担任将领。回京城后,上书报告军事情况,进谏皇上。皇上问道:“你从军中来,听到晁错死了,吴楚的军队退了没有?”邓公说:“吴王蓄意谋反已经有几十年了啊,他为你削减他的封地而发怒,所以以诛杀晁错为名义,他的本意并不在晁错呀。再说我担心天下的人从此都将闭口,再也不敢进言了。”皇上说:“为什么呢?”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强大了不能够制服,所以要求削减诸侯的封地,借以尊宠朝廷,这实在是关乎万世的好事啊。计划才开始实行,竟然遭到杀戮,对内杜塞了忠臣的口,对外反而替诸侯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这样做是不足取的。”此时景帝沉默了好久,说:“您的话很对,我也悔恨这件事。”于是任命邓公担任城阳中尉。
邓公是成固人,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妙计。建元(前140—前145)年间皇上招纳贤良之士,公卿们都推举邓公,当时邓公免官,便由在家闲居起用做了九卿。一年之后,又推说有病辞职回家,他的儿子邓章因为研究黄帝、老子的学说在朝廷大臣之间很有名望。
太史公说:袁盎虽然不好学,可是他善于领会贯通,他以仁爱之心为本体,常常称引大义,慷慨激昂。赶上汉文帝刚刚继位,他的才智恰好碰上了适宜的时代,因此能得以施展。时局不断地在变动,等到吴楚反叛时,建议诛杀晁错。虽然他的建议被采纳实行,然而他以后不再被朝廷所用。爱好名声夸耀才能,终于因为追求名声而招致祸患。晁错做太子家令的时候,多次进言而不被采用。后来擅权,修改了国家的许多法令。诸侯发动叛乱,晁错不急于匡正挽救这个危机,却想报个人的私仇,反而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俗话说:“改变古法,搞乱常规,不是身死,就是逃亡”,难道说的就是晁错这类人吗?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①,徙处安陵②。高后时③,盎尝为吕禄舍人④。及孝文帝即位⑤,盎兄哙任盎为中郎⑥。
绛侯为丞相⑦,朝罢趋出⑧,意得甚。上礼之恭⑨,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⑩。”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⒀,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⒁。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⒂,弗能正⒃。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⒄,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⒅,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庄⒆,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⒇:“吾与而兄善(21),今儿廷毁我(22)!”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23),国人上书告以为反(24),征系清室(25),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26)。
①故:从前,过去。②徙:搬迁。处:定居。③高后:即吕后吕雉。④舍人:家臣。⑤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⑥任:保举。汉代规定,凡职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任职三年之后,可以保举儿子或同胞兄弟一人为郎。⑦绛侯:周勃。⑧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⑨上:皇上。指汉文帝。⑩社稷:“社”指土神,“稷”指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以社稷代指国家。主在与在:指与皇帝共存。主亡与亡:指与皇帝共亡。⒀用事:掌权。⒁不绝如带:像带子一样微细,几乎快要断绝。喻刘氏王朝的命脉处于危险之中。⒂主兵柄:掌握兵权。柄,权柄。⒃正:匡正。⒄畔:通“叛”。背叛。⒅适会:恰好遇到。⒆庄:指有威严。⒇望:怨恨。(21)而:你。善:有交情。(22)儿:犹今语之“小子”,含轻蔑意。(23)之国:指回到自己的封地。之:到……(24)国人:指封国中的人。(25)系:囚禁。清室:也作“请室”,专门囚禁官吏的监狱。(26)结交:结为朋友。
淮南厉王朝①,杀辟阳侯②,居处骄甚③。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④。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⑤,治⑥,连淮南王,淮南王征,上因迁之蜀⑦,车传送⑧。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⑨,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⑩。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奈何?”上弗听,遂行之。
①淮南厉王:即刘长,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②辟阳侯:指吕后的宠臣审食其,曾为左丞相。刘长之母曾因赵相贯高谋杀高祖刘邦事(事见卷八《高祖本纪》)受牵连入狱,刘长的舅舅通过辟阳侯求吕后向高帝说情,吕后不答应,辟阳侯也未力争。后刘长母自杀。刘长忌恨辟阳侯,便乘来朝之机,杀死了他。事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③居处:指平时待人处世。④益横:更加骄横。淮南王骄横事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⑤棘蒲侯柴武太子名奇,其谋反事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⑥治:追究查办。⑦迁:贬谪。⑧车:囚车。⑨素:向来。⑩暴:又猛又急;突然。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①,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②。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③,太后尝病④,三年,陛下不交睫⑤,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⑥,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⑦,过曾参孝远矣。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之渊⑧,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⑨。陛下至代邸⑩,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⒀,故病死。”于是上乃解,曰:“将奈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①辍:停止。②顿首:叩头。③居代:刘恒称帝前曾为代王。④太后:指刘恒之母薄太后。⑤交睫:合眼。⑥布衣:平民。⑦修:同“修”。实行。⑧乘传:古代驿站用四匹下等马拉的车。⑨贲育:指孟贲、夏育,两位古代勇士。⑩邸:客馆。再:两次。许由:又称洗耳翁。传说尧打算把君位让给他,他逃往箕山,农耕而食。⒀有司:这里指护卫官吏。/
袁盎常引大体慷慨①。官者赵同以数幸②,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③,说盎曰④:“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参乘⑤,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⑥!”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①大体:指有关大局的道理。②赵同:本名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改“谈”为“同”。以数幸:由于多次得宠。幸,宠爱。下文“幸之”之“幸”义同此。③节:符节。夹乘:皇帝左右的护卫。④说:劝说。⑤参乘:坐在车右的侍卫。⑥刀锯余人:指受过宫刑的人,即指宦官。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①。袁盎骑,并车揽辔②。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③,百金之子不骑衡④,圣主不乘危而徼幸⑤。今陛下骋六⑥,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⑦,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⑧?”上乃止。
①峻阪:陡坡。②揽辔:拉着马缰绳。③垂堂:靠近房檐。④骑衡:倚在楼台的栏杆上。⑤徼幸:同“侥幸”。⑥:驾在辕马旁边的马,也叫“骖”。⑦如:假如。败:毁坏。⑧高庙:汉高祖刘邦的庙。
上幸上林①,皇后、慎夫人从②。其在禁中③,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④。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⑤。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⑥?”于是上乃说⑦,召语慎夫人⑧。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①幸:此指帝王驾临。上林:即上林苑。秦汉帝王的游猎场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②皇后:指窦皇后。慎夫人:刘恒的妾。③禁中:宫中。④引却:向后拉退。⑤适:恰好。⑥独:难到。人彘:人猪,指戚夫人。戚夫人为高祖刘邦的宠妾,刘邦想立戚夫人所生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刘邦死后,吕后派人将戚夫人囚禁,并将其手足砍断,挖去双眼,熏烧耳朵,饮喑药哑嗓,然后抛弃在厕所中,称为“人彘”。见卷九《吕太后本纪》。⑦说:同“悦”。⑧语:告诉。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①,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②。徙为吴相③,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④,国多奸。今苟欲劾治⑤,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⑥,君能日饮⑦,毋何⑧,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①中:指朝廷。②迁:此指提升。③徙:调动。④吴王:刘濞。⑤苟:如果。劾治:揭发惩治。⑥卑湿:指地势低下潮湿。卑:下。⑦饮:指喝酒。⑧毋何:不要管什么事。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①,乃之丞相舍上谒②,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③。”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④,之曹与长史掾议⑤,吾且奏之;即私邪⑥,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⑦?”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⑧,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⑨,迁为队率⑩,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遇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⒀,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①愧其吏:在下属官吏面前觉得羞愧。②之:往……。③请间:请求别人回避,单独会见。④使:假使。⑤曹:分科办事的官署。⑥即:如果。私:指私事。邪:同“耶”,语气词。⑦度:估计。孰与:与……比,哪一个……。⑧辅翼:辅佐保护。⑨材官:低级武士。蹶张:脚踏弓弩,使它张开。⑩队率:小军官。古代以百人为队。辇:皇帝皇后乘的车子。闭钳:封闭。⒀鄙野:粗鄙庸俗。
盎素不好晁错①,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②,抵罪③,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④,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⑤,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⑥。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⑦。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⑧,错去,固恨甚⑨。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⑩,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⒀,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⒁,车随者日数百乘⒂。
①好:喜欢。②案:通“按”,查问。③抵罪:按犯罪的轻重,给予应得的惩罚。④吴、楚反:指汉景帝三年(前154)发生的吴、楚七国叛乱。七国包括吴国、楚国、菑川、济南、胶西、胶东、赵国等诸侯国。以吴王刘濞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称“吴、楚反”。详见卷一百六《吴王刘濞列传》。⑤乡:同“向”。⑥犹与:即犹豫。⑦对状:对质的意思。⑧辟人赐间:避开别人,请求单独会见。辟,同“避”。⑨固:通“故”,乃,就。⑩具言:详细说明。独:只有。《吴事》:指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⒀逮:等到。⒁诸陵:指长安附近的长陵、安陵、霸陵等。⒂乘:辆。古时一车四马谓之“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尝)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①,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②。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③,乃亡归④。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⑤,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⑥,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⑦,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⑨。”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⑩,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⒀,君何患!”乃以刀决张⒁,道从醉卒(直)隧[直]出⒂。司马与分背⒃,袁盎解节毛怀之⒄,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⒅,骑驰去,遂归报。
①盗爱:偷偷地爱,即私相爱悦,亦即私通。侍儿:婢女。②遇之:对待他。如故:像从前一样。③通:通奸。④亡归:逃回家。⑤侍者:即上文中的“侍儿”。⑥见守:被围困。⑦装赍(zī,资):随身携带的财物。赍,通“资”。置:买。醇醪(láo,劳):味道浓厚的酒。⑧陬:隅,角落。⑨期:约定。旦日:明朝。⑩亲:父母。弟:只管。且:将要。⒀辟:同“避”,躲藏。⒁决:割开。张:通“帐”。帐幕。⒂道:通“导”,导引。隧:道路。⒃背:指背道而驰。⒄节毛:即节旄,为使臣所持的信物,用竹子做成,柄长八尺,因上辍有牦牛尾的装饰,故名。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①,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②,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③,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④,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⑤。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⑥,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⑦。
①元王子平陆侯礼: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刘礼。刘礼初封为平陆侯。②闾里:乡里。浮沉:指随俗混日子。③过:拜访。④博徒:赌博的人。⑤缓急:偏义复词,急的意思。⑥以亲为解:以父母尚在推说解脱。⑦多:称赞。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①。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②。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③。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④,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⑤。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⑥。
①筹策:计谋策略。②语塞:指梁王要求成为景帝继承人的朝议被阻止。③不容口:指赞不绝口。④曹:辈。这里有批、拨儿的意思。⑤棓(bèi,被)生:一位占卜者。⑥遮:阻拦。郭门:外城的门。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①,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②。
错为人峭直刻深③。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④,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⑤,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⑥,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①申商:指先秦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和商鞅。刑名:指名和实的关系。是循名责实,,明赏罚的统治法术。刑,同“形”。②文学:指文章。③峭直刻深:严峻刚直,苛刻严酷。④《尚书》:儒家经典之一,亦称《书》或《书经》。⑤便宜事:便国利民之事。⑥辩:指口才好。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①,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②,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③。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④。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①倾:压倒。②太上庙:指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之庙。堧:城郭旁或河边的空地。这里指太上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③具:通“俱”。④下:交给。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①。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郤②。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③。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④。”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①枝郡:指诸侯国四周边缘上的郡。②郤(xì,戏):通“隙”。隔阂。③疾:痛恨。④宗庙:这里代指国家。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①?”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②,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③。”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④。
①不:相当于“否”。②噤(jìn,进):闭口不作声。③恨:悔恨。④拜:授官。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①。建元中②,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③。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④。
①奇计:出人意料的妙计。②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45)。③起家:指由闲居在家起用。④修:治。指学习研究。黄老言:指道家学说。黄老,皇帝和老子。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①,仁心为质②,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③。时以变易④,及吴楚一说⑤,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⑥。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①傅会:即附会。②质:指本体。③资:才智。④以:通“巳”。⑤吴楚一说:指建议景帝诛晁错以息吴楚之乱。⑥变更:指修改法令。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邱永山 译注
【说明】张释之、冯唐都是汉文帝时杰出之士。他们不仅有真知灼见,而且敢于坚持正确意见,批评最高统治者,这些都是令人折节佩服的。司马迁对他们充满景仰之情,才由衷地称许他们的言论是“有味哉!有味哉!”。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重点是写张释之、冯唐,但也一笔关涉两面,他们两人所以能显示出自己品格的卓异,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从谏如流”的汉文帝。汉景帝时,张释之由于景帝衔恨在心,“犹尚以前过也”,丢了官职,只能作个徒有其名的淮南王相。而冯唐也被任命作了楚相,甚至最后连这样的职位都保不住。作者昭示他们的坎坷际遇,是对封建政治的控诉。文末,司马迁引用《尚书》之语称赞张、冯是“不偏不党”,“不党不偏”。景帝疏远贤者,不正是亦党亦偏的表现吗?作者对封建政治的批判之意是极明显的。
此文在写作上也能体现司马迁的风格,在朴实的叙写中,蕴蓄着作者强烈的爱憎之情。一些细节之处也能作栩栩如生的描写,特别是一些人物的对话,更能使传文有着强烈的文学性,显示其独有的性格特征,如对张、冯二人的犯颜直谏和汉文帝的勇于纳谏,都作了生动形象的描绘。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和他的哥哥仲生活在一起。由于家中资财多而作了骑郎,侍奉汉文帝,十年内得不到升迁,默默无名。张释之说:“长时间的做郎官,耗减了哥哥的资财,使人不安。”想要辞职回家。中郎将袁盎知道他德才兼备,惋惜他的离去。就请求汉文帝调补他做谒者。张释之朝见文帝后,就趋前陈说利国利民的大计方针,文帝说:“说些接近现实生活的事,不要高谈阔论,说的应该现在就能实施。”于是,张释之又谈起秦汉之际的事,谈了很长时间关于秦朝灭亡和汉朝兴盛的原因。文帝很赞赏他,就任命他做了谒者仆射。
一次,张释之跟随汉文帝出行,登临虎圈,汉文帝询问书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的情况,问了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只能东瞧西看,全都不能回答。看管虎圈的啬夫从旁代上林尉回答了皇帝提出的问题,答得极周全。想借此显示自己回答问题有如声响回应而且无法问倒。汉文帝说:“做官吏不该像这样吗?上林尉不可依靠。”于是命令张释之让啬夫做上林令。张释之过了一会儿才上前说:“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怎样的人呢?”文帝说:“是长者啊!”又再一次问:“东阳侯张相如是怎样的人呢?”文帝再一次回答说:“是个长者。”张释之说:“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长者,可这两个人议论事情时都不善于言谈,现在这样做,难道让人们去效法这个喋喋不休伶牙俐齿的啬夫吗?秦代由于重用了舞文弄法的官吏,所以官吏们争着以办事迅急苛刻督责为高,然而这样做的流弊在于徒然具有官样文书的表面形式,而没有怜悯同情的实质。因为这个缘故,秦君听不到自己的过失,国势日衰,到秦二世时,秦国也就土崩瓦解了。现在陛下因为啬夫伶牙俐齿就越级提拔他,我想恐怕天下人都会追随这种风气,争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求实际。况且在下位的人被在上的人感化,快得犹如影之随形声之回应一样,陛下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不审慎啊!”文帝说:“好吧!”于是,取消原来的打算,不再任命啬夫为上林令。
文帝上了车,让张释之陪乘在身旁,车慢慢前行。文帝问张释之秦政的弊端,张释之都据实而言。到了宫里,文帝就任命张释之做了公车令。
不久,太子与梁王同乘一辆车入朝,到了皇宫外的司马门也没有下车,当时张释之迎上去阻止太子、梁王,不让他们进宫。并检举揭发他们在皇宫门外不下车犯了“不敬”罪,并报告给皇帝。薄太后知道了这件事,文帝摘下帽子陪罪说:“怪我教导儿子不严。”薄太后也派使臣带着她的赦免太子梁王罪过的诏书前来,太子、梁王才能够进入宫中。文帝由此更加看出了张释之的与众不同,任命他做了中大夫。
又过了些时候,张释之升任中郎将。跟随皇帝到了霸陵,汉文帝站在霸陵的北面眺望。这时慎夫人也跟随前行,皇帝用手指示着通往新丰的道路给她看,并说:“这是通往邯郸的道路啊。”接着,让慎夫人弹瑟,汉文帝自己合着瑟的曲调而唱,心里很凄惨悲伤,回过头来对着群臣说:“唉!用北山的石头做椁,用切碎的苎麻丝絮充塞石椁缝隙,再用漆粘涂在上面,哪还能打得开呢?”在身边的近侍都说:“对的。”张释之走上前去说道:“假若里面有了引发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封铸南山做棺椁,也还会有缝隙;假若里面没有引发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没有石椁,又哪里用得着忧虑呢!”文帝称赞他说得好。后来任命他做了廷尉。
此后不久,皇帝出巡经过长安城北的中渭桥,有一个人突然从桥下跑了出来,皇帝车驾的马受了惊。于是命令骑士捉住这个人,交给了廷尉张释之。张释之审讯那个人。那人说:“我是长安县的乡下人,听到了清道禁止人通行的命令,就躲在桥下。过了好久,以为皇帝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就从桥下出来,一下子看见了皇帝的车队,马上就跑起来。”然后廷尉向皇帝报告那个人应得的处罚,说他触犯了清道的禁令,应处以罚金。文帝发怒说:“这个人惊了我的马,我的马幸亏驯良温和,假如是别的马,说不定就摔伤了我,可是廷尉才判处他罚金!”张释之说:“法律是天子和天下人应该共同遵守的。现在法律就这样规定,却要再加重处罚,这样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而在那时,皇上您让人立刻杀了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把这个人交给廷尉,廷尉是天下公正执法的带头人,稍一偏失,而天下执法者都会任意或轻或重,老百姓岂不会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许久,皇帝才说:“廷尉的判处是正确的。”
后来,有人偷了高祖庙神座前的玉环,被抓到了,文帝发怒,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按法律所规定偷盗宗庙服饰器具之罪奏报皇帝,判处死刑。皇帝勃然大怒说:“这人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竟偷盗先帝庙中的器物,我交给廷尉审理的目的,想要给他灭族的惩处,而你却一味按照法律条文把惩处意见报告我,这不是我恭敬奉承宗庙的本意啊。”张释之脱帽叩头谢罪说:“依照法律这样处罚已经足够了。况且在罪名相同时,也要区别犯罪程度的轻重不同。现在他偷盗祖庙的器物就要处以灭族之罪,万一有愚蠢的人挖长陵一捧土,陛下用什么刑罚惩处他呢?”过了一些时候,文帝和薄太后谈论了这件事,才同意了廷尉的判决。当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国国相山都侯王恬开看到了张释之执法论事公正,就和他结为亲密的朋友。张释之由此得到天下人的称赞。
后来,文帝死去,景帝即位。张释之内心恐惧,假称生病。想要辞职离去,又担心随之招致被诛杀;要当面向景帝谢罪,又不知怎么办好。用了王生的计策,终于见到景帝道歉谢罪,景帝没有责怪他。
王生是喜好黄老学说的处士。曾被召进朝廷中,三公九卿全齐聚站在那里,王生是个老年人,说:“我的袜带松脱了。”回过头来对张廷尉说:“给我结好袜带!”张释之就跪下结好袜带。事后,有人问王生说:“为什么在朝廷上羞辱张廷尉,让他跪着结袜带?”王生说:“我年老,又地位卑下。自己料想最终不能给张廷尉什么好处。张廷尉是天下名臣,我故意羞辱张廷尉,让他跪下结袜带,想用这种办法加强他的名望。”各位大臣们听说后,都称赞王生的贤德而且敬重张廷尉。
张廷尉侍奉景帝一年多,被贬谪为淮南王相,这还是由于以前得罪景帝的缘故。过了一些时候,张释之死了。他的儿子叫张挚,字长公,官职一直做到大夫,后被免职。因为他不能迎合当时的权贵显要,所以直到死也没有再做官。
冯唐,他的祖父是战国时赵国人。他的父亲移居到了代地。汉朝建立后,又迁到安陵。冯唐以孝行着称于时,被举荐做了中郎署长,侍奉汉文帝。一次文帝乘车经过冯唐任职的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怎么还在做郎官?家在哪里?”冯唐都如实作答。汉文帝说:“我在代郡时,我的尚食监高祛多次和我谈到赵将李齐的才能,讲述了他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情形。现在我每次吃饭时,心里总会想起钜鹿之战时的李齐。老人家知道这个人吗?”冯唐回答说:“他尚且比不上廉颇、李牧的指挥才能。”汉文帝说:“凭什么这样说呢?”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士兵的职务,和李牧有很好的交情。我父亲从前做过代相,和赵将李齐也过从甚密,所以能知道他们的为人。”汉文帝听完冯唐的述说,很高兴,拍着大腿说:“我偏偏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将领,如果有这样的将领,我难道还忧虑匈奴吗?”冯唐说:“臣诚惶诚恐,我想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他们。”汉文帝大怒,起身回宫。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召见冯唐责备他说:“你为什么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私下告诉我吗?”冯唐谢罪说:“我这个鄙陋之人不懂得忌讳回避。”
在这时,匈奴人新近大举侵犯朝,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汉文帝正为此忧虑,就终于又一次询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呢?”冯唐回答说:“我听说古时候君王派遣将军时,跪下来推着车毂说,国门以内的事我决断,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裁定。所有军队中因功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在外决定,归来再奏报朝廷。这不是虚夸之言呀。我的祖父说,李牧在赵国边境统率军队时,把征收的税金自行用来犒赏部下。赏赐由将军在外决定,朝廷不从中干预。君王交给他重任,而要求他成功,所以李牧才能够充分发挥才智。派遣精选的兵车一千三百辆,善于骑射的士兵一万三千人,能够建树功勋的士兵十万人,因此能够在北面驱逐单于,大破东胡,消灭澹林,在西面抑制强秦,在南面支援韩魏。在这时,赵国几乎成为霸主。后来恰逢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是卖唱的女子。他一即位,就听信郭开的谗言,最终杀了李牧,让颜聚取代他。因此军溃兵败,被秦人俘虏消灭。如今我听说魏尚做云中郡郡守,他把军市上的税金全部用来犒赏士兵,还拿出个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宴请宾客、军吏、亲近左右,因此匈奴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云中郡的边关要塞。匈奴曾经入侵一次,魏尚率领军队出击,杀死很多敌军。那些士兵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从村野来参军,哪里知道“尺籍”、“伍符”这些法令律例呢?他们只知道整天拼力作战,杀敌捕俘,到幕府报功,只要有一句话不合实际情况,法官就用法律制裁他们。应得的奖赏不能兑现,而法官却依法必究。我愚蠢地认为陛下的法令太严明,奖赏太轻,惩罚太重。况且云中郡郡守魏尚只犯了错报多杀敌六人的罪,陛下就把他交给法官,削夺他的爵位,判处一年的刑期。由此说来,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是不能重用的。我确实愚蠢,触犯了禁忌,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文帝很高兴,当天就让冯唐拿着汉节出使前去赦免魏尚,重新让他担任云中郡郡守,而任命冯唐作车骑都尉,掌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之士。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63),汉景帝即位,让冯唐去做楚国的丞相,不久被免职。汉武帝即位时,征求贤良之士,大家举荐冯唐。冯唐这年已九十多岁,不能再做官了,于是任用他的儿子冯遂做了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杰出的人才,和我友好。
太史公说:张释之谈论长者的一番话,和他严守法度不迎合皇帝心意的事;以及冯公的谈论任用将帅,有味啊!有味啊!俗话说:“不了解那个人,看看他结交的朋友就可知道。”他们两位所赞许长者将帅的话,应该标着于朝廷。《尚书》说:“不偏私不结党,王道才会平坦宽广;不结党不偏私,王道才能明辩。”张季与冯公近似于这种说法呀!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①。有兄仲同居②。以訾为骑郎③,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④,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⑤。”欲自免归⑥。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⑦。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⑧。文帝曰:“卑之⑨,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闲事⑩,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①季:指弟兄中排行第三的人,古人常常以排行为字。②仲:指弟兄中排行第二的人。③訾(zī,姿):同“赀”,赀同“资”,资财,钱财。④调:迁转,升迁。⑤不遂:不顺,不安。⑥自免归:自己请求辞职回家。⑦徙:迁调,升迁。⑧便宜事:指便国利民之事。⑨卑之:指谈话要接触现实。卑,低。⑩闲:通“间”。拜:授与官爵。
释之从行,登虎圈①。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②,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③,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④。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⑤!”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⑥,岂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⑦!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⑧,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⑨,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⑩,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⒀。”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①虎圈:上林苑蓄养虎的地方。②禽兽簿:记载禽兽情况的册簿。③悉:全,周全。④观其能:显示他的才能。⑤无赖:不可依赖。⑥曾:竟然。⑦(xué,学):同“学”。利口捷给:口才好反应快,指能言善辩。⑧敝:同“弊”,弊病。徒文具:徒然具有官样文书的形式。⑨陵迟:衰落。⑩超迁:越级升迁。随风靡靡:追随附合社会风气。靡,顺风倒下。下之化上:下面受到上面的感化。疾于景响:比影子和回声都快。景,通“影”。⒀举错:做事情。举,兴办。错,通“措”,施行。审:审慎。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①,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②。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①参乘:即“骖乘”,坐在车右边的陪乘人员。②具:全部,都。质言:实言,真实的话语。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①,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②,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①司马门:皇宫外门。②劾(hé,何):弹劾,揭发罪行。公门:君门,此指司马门。不敬:即“大不敬”,指不敬皇帝的罪名。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①。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②,上自倚瑟而歌③,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④,用紵絮斮陈⑤,蕠漆其闲⑥,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⑦;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⑧!”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①厕:通“侧”。②鼓瑟:弹奏瑟。瑟,古代的一种弦乐器。③倚瑟:合着瑟的曲调。④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⑤紵:苎麻。絮:丝絮。斮(zhuó,浊):斩,切。⑥蕠(rú,如):黏着。漆:涂漆。闲:通“间”。⑦郄:通:“隙”,裂缝。⑧戚:悲伤,忧虑。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①,乘舆马惊②。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③。释之治问④。曰:“县人来,闻跸⑤,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⑥,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⑦!”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⑧,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⑨?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①走:跑。②乘舆:皇帝、诸侯坐的车。③属(zhǔ,嘱):交付。④治问:审问。⑤跸:古代帝王出行时要先清道禁止他人通行。⑥赖:幸亏。柔和:柔顺温和。⑦当:判决,判处。⑧更:变更,改变。⑨措:置放。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①,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②,奏当弃市③。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④,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⑤。”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⑥,然以逆顺为差⑦。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⑧,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⑨,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⑩。
①高庙:汉君臣供奉汉高祖刘邦的庙。坐:通“座”,神座。②案:通“按”,按照,依照。③弃市:死刑。④致:给予。族:灭族。古代刑法规定一人有罪可诛杀他的家族。⑤共承:恭敬承奉。共,通“恭”。⑥罪等:罪名相同。⑦以逆顺为差:指因犯罪程度的轻重而加以区别。⑧一抔(póu,阳平“剖”)土:一捧土。抔,用手捧东西。⑨平:公平。⑩称:称许,称赞。
后文帝崩①,景帝立,释之恐,称病②。欲免去③,惧大诛至;欲见谢④,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⑤,景帝不过也⑥。
①崩:古代称帝、后死去为崩。②称病:假托有病。③免去:辞职离去。④见谢:当面谢罪。⑤卒:终于。⑥过:责斥,责备。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①,处士也②。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③,王生老人,曰:“吾袜解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⑤。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⑥。”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⑦。
①黄老言:黄老学说。黄,黄帝。老,老子。黄帝、老子被推尊为道家的始祖,“黄老”即指代道家。②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③三公: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位官吏。九卿:指太常、鸿胪、宗正、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少府、大司农九位官吏。④袜解:指系袜子的带子松脱了。解:通“懈”,松懈。⑤度:揣度,料想。⑥重之:加强他的名声。重,加重,加强。⑦贤王生:认为王生贤德。重:看重,敬重。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①,犹尚以前过也②。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③,故终身不仕。
①淮南王相:淮南王的丞相。淮南王,这时指刘安,刘邦幼子刘长的儿子,承袭刘长的封爵为淮南王。②尚:尚论,追论,追究。尚,上。以前过:指从前弹劾景帝、梁王“不敬”事。③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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