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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_43 王晴川 (当代)
按着江湖规矩,那哨箭该当冲天飞起,惊得路人驻步。极少有这样拿哨箭射人的。卓南雁心中奇怪,凝目看对面这五个人脚步轻浮,显是丝毫不会武功,再看他们手内分拿黝黑铁叉、片刀和无缨的秃枪,不由暗自苦笑:“当真是流年不利,竟在这当口遇见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只得拱一拱手,喝道:“在下雄狮堂弟子,狮堂雪冷罗堂主、丐帮莫帮主都是在下师长。请教各位是哪路英雄?”
他故意提起雄狮堂主和丐帮帮主的大名,料来这二人威名远震,江湖上不论黑白两道,都该给些面子。哪知那四个目光呆滞的喽啰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没掀动一下。当中那领头的更撇嘴大笑:“甚么狮子骡子的,咱们全不认得,爷爷们这里只认钱!”
他身旁的瘦子却皱眉道:“老大,听六道坎的黑脖老七说,咱们这当口该先唱个山歌!”然后在脑袋上拍了拍,龇牙咧嘴地唱起来,“此山那个呀是我开啊,此树是我栽呀……要打此路过呀……那个呀呓呀呓……”’
卓南雁从未见过盗匪如此唱山歌的,见他扯着破锣嗓子“呀呓呀呓”个没完,不由瞠目结舌。
那老大扭头骂道:“滚你妈个巴子的,哪里有这么啰嗦!”将手中大刀冲卓南雁一摆,“贼后生,跟你说清楚,爷爷们上个月才落草,半个月没开张,你他娘的乖乖的,将肩膀上的包儿留下,屁股下的马儿留下,爷爷们便饶你一命!”
卓南雁哭笑不得,知道此时再无他法,蓦地大喝一声,纵马疾冲。大黑马四蹄腾开,呼地一下,竟从那老大身边飞窜而过。
那老大唬得一惊,带着四个喽啰大呼小叫地在后便追。卓南雁催马奔出十数丈,看看已将那五人甩远,才要松一口气,猛听大黑马一声惨嘶,竟被一根横亘的老松树根绊倒。卓南雁猝不及防,一头栽下马来。他这时武功尽失,这下结结实实地摔到山路上,只觉双臂欲折,眼前金星飞转。
“哈哈,贼后生栽倒啦!”那老大远远瞧见,挥刀大喊,“他娘的漫山遍野都是老子的绊马索,看你往哪里逃!”卓南雁挣扎欲起,却觉脏腑内真气乱撞,疼痛难忍,眼见那五人狂呼奔近,一时却也起身不得。
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吆喝:“前面有毛贼!”跟着呼喝之声四起,却见山道上两位骑马将官领着一队官军呐喊冲来。
那老大怪叫一声,顾不得卓南雁,掉头便跑。那四个喽啰更是抛了刀枪,乱糟糟地四散狂奔。那队官军眼见群盗不战自溃,士气倍增,吼声震天,自后疾赶。
这几个盗匪却是自幼走山路练就的伶俐腿脚,那老大领着三人如飞价攀山越岭而去。只那唱山歌的瘦子头脑不灵,依旧沿着山路飞奔,没跑多远,便被那骑白马的将官撵上,一枪抽中大腿,“扑通”一声摔倒。众官兵赶来,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卓南雁这时才挣扎起身,见那白马将官得意洋洋地纵马奔来,瞧那张马刀脸竟有几分眼熟,略一沉思才想起来,正是当日在天目山脚下的小酒肆里催科的那名格天社铁卫。
那时这马刀脸要强拉店主女儿抵账,恰被太子撞见,遭了一顿呵斥。却不知为何他又脱下了格天社的“铁皮”,改成官军装束,来到此处剿匪。
卓南雁想想也觉滑稽,却也只得向马刀脸拱手称谢。马刀脸倒不认得他,飞身下马,大大咧咧地拍着卓南雁的肩头,道:“算你小子走运!若不是陈参将奉命来此剿拿山贼,嘿嘿,你这条小命……”
正说着,大黑马也跳起身来,扬鬃炸尾打个响鼻,惊得马刀脸扭头去看。建王府的马匹都是良马,大黑马虽是驾辕的,却也腿长膘肥,浑身黑缎子也似的。马刀脸只瞥了一眼,眉毛便跳了两跳。
卓南雁不愿耽搁,道谢之后,便待转身上马而去。马刀脸却趋前一步,在他背上的包裹上一托,干笑道:“老弟出门在外,可得小心在意!”手上暗自一扯,包裹划出一道口子,哗啦啦一下,几块碎银掉了下来。马刀脸和一众官军的眼睛全亮了起来。
当日太子所赠的金银甚多,卓南雁此次出谷,为免事端,只带了百十两散碎银子在身。他眼见银子滚落在地,暗自一凛,忙俯身拾取,猛觉肩头一紧,已被人揪住。却听马刀脸嘶声狞笑:“险些放走了贼人!你这厮在何处抢来的这多银两?”
卓南雁道:“这些银子本就是在下的!”马刀脸“嘿嘿”冷笑:“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俯身瞅了瞅大黑马的后臀,高声叫道,“官马!马屁股上有官家印记!这小子吃了豹子胆,居然偷盗官马!”
四下里官兵一拥而上,数把长枪全抵在卓南雁的身上。卓南雁又惊又怒,大喝道:“在下是书剑双绝虞允文的朋友,这匹马乃是虞公子奉送的!”书剑双绝虞允文乃是太子手下的第一红人,带兵的陈参将听他提起虞允文的大名,登时一震。四周持枪的兵丁听得他的言语,忙将架在卓南雁身周的长枪齐齐掣开。
马刀脸却神色突变,低声嘀咕道:“他娘的,当年老子便不知怎地招惹了太子,给罚到这穷乡僻壤来追剿草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对那陈参将低声耳语。那参将点头“嘿嘿”冷笑,扭头喝问那被抓的瘦喽啰:“这小子是不是你的同伙?”那瘦喽啰刚摇了摇头,陈参将便劈面给了他两记耳光,喝道,“看仔细了,他是不是你的同伙?”瘦喽啰眼冒金星,脑子忽现灵光,叫道:“是,是!他叫李二哥,绰号……混江龙。”陈参将挥手喝道:“将惯匪混江龙就地正法!”
卓南雁眼见四五个兵卒狞笑阵阵,攥刀逼近,登知这一队官兵见财起意,竟要杀人灭口,情急生智,将背上包裹往地上一摔,大笑道:“且慢!各位追剿草寇,终日辛苦,认错了人乃是常有之事。这匹马和这些银两便全送给诸位,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马刀脸和陈参将微微一愣。卓南雁冷笑道:“你杀得了在下,也堵不住诸多手下的嘴。虞公子追查起来,阁下担待得起吗?马匹银两是在下奉送的,咱们一拍两散,你也不担丝毫干系!”
他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陈参将见他昂然挺立,器宇不俗,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场规矩,也干笑起来:“好说,好说!难得你老弟识趣,”大手一挥,“给这老弟留几文做盘缠,余下的,咱们就笑纳啦!”
众官兵一拥上前,将包裹轰抢一空,只将几文钱抛在地上。陈参将吆喝一声,一队官兵提枪拽刀,乱糟糟地迤逦远去。
卓南雁将几文铜钱拈在手中,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暗自苦笑道:“想不到我卓南雁,有朝一日会让这些蟊贼小卒欺到头上。失了马匹银两,如何才能赶到京师?”忽见那铜钱在斜阳残晖下闪闪发光,心底不由一动:“皇天后土,但盼着小月儿这回能逢凶化吉!”把那铜钱连抛了三次,却得了个水火既济卦的六四爻。这一爻的卦辞为“繻有衣袽,终日戒”,说的乃是“渡河时弄湿了衣衫,终日疑惧”。这卦象说来颇有些艰难不安之意。
“出师不利,晦气到了极点,倒应了卦象之言!”他登觉心底一沉。当日易绝邵颖达传他易学时,曾说过“善易者不卜”的叮嘱,但这时卓南雁抬眼望着昏沉沉的苍天,万般无奈之下,更迫切地想自这虚无缥缈的卦卜中求知一切。
铜钱再抖落在地,却是个未济卦的六三爻。“未济。征凶。利涉大川……”卓南雁默然念叨卦辞,暗道,“这卦象虽也凶险,倒还暗蕴了一些转机。”不知怎地,竟突然间想到了当日离别邵颖达赠给自己的卦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嘿嘿,大丈夫兢兢业业,居安思危,便有灾祸,又何须畏惧退缩?”他一念及此,心底狂性顿发,纵目远眺,但见暮霭苍茫,群山被晚霞映衬,颜色如血,不由振声长啸:“小月儿,不管如何,我都要将你救活!”
耳听得层峦峭壁间尽是自己的回音,卓南雁登觉胸中气概倍增,仰天一阵长笑,大步再向前行。他身子经脉受损,本来不耐久行,却仍是强撑着走了大半晚,直累得浑身酸痛难耐,才在山林间忍了一觉。翌日一早,又忍痛上路。
这一天又走了大半日,却才见到人烟。卓南雁包裹中的衣物和干粮都被官兵劫走,这时腹饥口干,只得向农家去寻水喝。那老丈给他端出个水瓢,让他在院中水缸内自舀水喝。卓南雁口干舌燥之下,一口气连喝了三大瓢水。
那老丈看他形容憔悴,气喘吁吁,笑道:“饿了吧?后生,这两块南瓜饼,你便将就些。呵呵,谁没有个路长腿短的时候!”卓南雁连连作揖,南瓜饼一入口,便觉滋味无穷,只觉平生美味,莫过于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却将另外一个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跟那老丈问明了路径,便即拱手作别。
又走了整整一日,那张南瓜饼早已吃完,他的双脚也全磨出了水泡,终于撑到了一座大市镇,正是重镇衢州。
卓南雁眼前金星乱窜,暗道:“这么下去不是法子,真不如去寻只马匹牲口!但身上盘缠早尽,别说买马匹,便连饭钱都没有,难道要一路乞讨进京?”正自烦恼,忽见迎面走来两个乞丐。卓南雁大喜,上前问道:“二位请了!可认得莫愁莫大少吗?此地丐帮分舵却在何处?”
盘问多时,那两个乞丐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卓南雁暗自叫苦:“天底下的乞丐未必都是丐帮人物,而莫老伯这丐帮,也不是分舵遍布天下!”
他舍了两个花子,独自在街上乱走,忽觉一阵诱人的饭菜香气飘来,一抬头,却见迎面一座好大的酒楼。看那金字招牌的名字倒很别致,居然叫做“忘忧楼”。古人常说,围棋之时,乐而忘忧,如祖逖便有“我奕忘忧耳”之语。宋时更有围棋专著《忘忧清乐集》行世,故棋仙施屠龙将自己脱自棋经的剑法名为“忘忧”。
卓南雁一见这楼的名字,便心中欢喜,迈步上了酒楼。正是晌午时分,楼内热闹非凡。他才在一张桌案前坐定,已有伙计忙着上来招呼。
历来酒店跑堂的都是看人衣裳下菜碟,卓南雁这身衣衫,原是太子遣名匠量体裁衣所制,衣料样式本都颇为考究,但他一路奔波,早已撕破多处。那伙计见他衣衫残破,满是尘土汗渍,心底疑惑,干笑道:“大爷见谅,小店规矩,要先付酒钱。您……”
卓南雁面色一变,摸摸怀中,除了从不离身的天罡轮和冷玉箫,便只有几枚铜钱,无奈之下,只得将几文钱尽数丢到桌上,笑道:“你瞧瞧能弄些什么酒菜?”
那伙计脸色大变,冷笑道:“这几文破钱还要酒菜?给你一碗白水,半碗米饭已算多的啦!”卓南雁暗自一叹,道:“那便来一碗白水,半碗米饭!”那伙计瞥他一眼,目光中满是鄙夷之色,收了钱匆匆而去。少时便即踅回,将两只瓷碗丢在桌上,见卓南雁兀自大大咧咧地端坐不动,不由翻起白眼喝道:“死穷酸!当咱们这是叫花子待的地方吗?几文臭钱还占个桌子,一边吃去!”
卓南雁火往上撞,便待发作,忽转念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又何必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将那碗水一饮而尽,端起碗筷,走到楼角,默默下咽。那伙计穿梭上菜,不住往来,眼见卓南雁蹲在那里,捧着碗吃得极慢,更是撇嘴冷笑。
“这一番饥饿困窘的磨砺,也算上天恩赐吧!”卓南雁已近半日未进粒米,那半碗米饭本可几口便吞下去的,他却细嚼慢咽,似要咂出每一粒米的不同滋味,直待将碗中的米粒全吃得干干净净,才拂衣起身。
忽听有人大笑道:“尖冲,咱这叫围魏救赵!”
卓南雁早见大堂当中聚拢了一群人,正围观对弈。听了这声大喊,他不由想起师尊施屠龙的话:“棋道之争,贵在静默。大呼小叫,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他摇头叹息,正待下楼,又听一个破锣嗓子大笑道:“围魏救赵?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还不认输,这盘棋不赢你十子以上,那二十两雪花银子,老夫便不要了。”卓南雁双目陡亮:“原来他们下的是彩棋。”
宋时棋风颇胜,江南百姓都好赌棋,酒楼茶肆为了招揽生意,往往提供下彩棋的场子。衢州百姓最好围棋,这忘忧楼,楼如其名,正是衢州最大的棋楼,亦卖酒,亦赌棋,每日里彩棋不断。
卓南雁挤进人群,却见对局的两人一老一壮,老者五十来岁年纪,头戴乌纱头巾,似是个有钱的员外。对面壮年身穿短袖背心,身旁放着货物挑子,却是个货郎。再瞧那棋局,那货郎的一条白龙满盘逃窜,形势岌岌可危。
货郎手拈白子长思许久,也不敢落子,满头大汗地喃喃白语:“哪位高人帮帮忙,救局如救火,赚了银子,两家平分!”其时赌棋规矩不少,不许观者从旁相助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条,似这货郎般张口求助的极是罕见。观棋的客人听了,都轰然笑了起来。
“叫你姥姥来也没用!”那老者拈髯大笑,“这座忘忧楼内的棋友,加在一起,也算不过我神算子!”他这话大犯众怒,两旁便有好事者纷纷支着献策。但这一局白子局势危急,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良久,也没甚良策。
那老者哈哈大笑,愈加得意。那货郎却急得额头青筋跳动,手中一枚白子在棋枰上徘徊来去,始终不敢放下。卓南雁忽道:“右路,四七点刺!”这正是众人束手,场中寂静的一瞬,他清清朗朗的一声极是清楚。
那货郎抬起头来,近乎哀求地看了一眼卓南雁,似乎在问:“这可行吗?”卓南雁淡淡一笑:“你只管下便是!”货郎看了他清澈的目光,忽觉心底信心十足,猛一咬牙,便将白子依言落下。
“点刺?”那老者将嘴一咧,“嘿嘿”笑道,“莫名其妙,毫无道理!”他眼见卓南雁风尘仆仆,显是个远途路过此处的客人,哪里放在心上。微一凝思,老者便又补了一手,接着攻击白龙。
卓南雁却是深思熟虑,早想好了下面的十几步棋,当下出言指点。货郎听他脱口而出,分明胸有成竹,便即一一照办。老者先是有些疑惑,但连下了十几手,如愿吃去了白方两子,不由心头大安:“这小子外强中干,也不过如此。待会儿可得好好奚落他一番!”
又下了两手,老者却“咦”了一声,骤然发觉因自己贪吃了那两子,白龙竟然形势大转,似要腾空而起。再看卓南雁最先指点的那“点刺”白子,竟如奇峰冲天,神针定海,与白龙遥相呼应。
这时老者先手已失,任他如何腾挪,也不见起色。那货郎这时也看出了便宜,对卓南雁由将信将疑变成了言听计从,在卓南雁的指点之下,白棋渐渐地坚若磐石。又是几十手后,那老者眼见回天无力。不由将棋子一摔,大叫道:“罢了,罢了!”愤愤地拂袖而起。
无忧楼的棋官高声吆喝,将二十两银子的彩头拨到货郎身前。那货郎竟然反败为胜,当真恍若梦中,喜不自胜地将十两银子塞入卓南雁手中,连连称谢。
“旁观者清,那也算不了什么!”那老者却越想越气,怒道,“外乡小子,你有本事便堂堂正正地跟老夫对弈一局!”观棋的客人见有热闹,齐声起哄。卓南雁拱手笑道:“求之不得!”那货郎得了银子,也想见好便收,忙起身让贤。卓南雁在他的位子上悠然坐下。
那老者见卓南雁气度沉稳,不由心底一虚,但这时正在气头上,硬着头皮地跟卓南雁叫嚷分先。
人群中忽地伸出一把折扇,稳稳敲在老者的肩头,一道苍老的笑声响起:“陈员外,你不成,让开吧!”
这话说得极是无礼。那老者怒冲冲扭回头,见了说话之人,却脸色一缓,忙起身赔笑道:“哎哟,是孙教授!正好教授来此,快来教训下这厮!”
原来这发话的孙教授正是本地有名的棋师,教授私塾之余,常陪达官显贵下棋,在本地极负盛名。旁观闲人见了他来,也齐声称好。
“亏你下了十几年的棋,却看不出棋力高下!”孙教授笑道,“这少年的棋路高明,老夫头回见到,不被人家教训,已算不错了!”说话间,在卓南雁对面落座。卓南雁看他六旬开外,相貌儒雅,谈吐谦逊,忙也拱手致礼。
孙教授点头笑道:“少年,头一局便让老夫先行吧!”众人听了,登时一乱。要知孙教授名气极大,在这无忧楼下棋,都要让人两三子,这回跟这外乡少年下棋,开口却要这少年让先,当真是绝无仅有之事。
卓南雁却一笑应允。孙教授笑道:“好胆魄!”拈起白子,稳稳走了一手挂。卓南雁略一沉吟,便应了个三间高夹。
孙教授走得极慢,一步棋往往思虑良久。卓南雁却落子如飞,似乎不假思索。下了四十几步,孙教授忽地伸手将棋枰上的棋子扫乱,笑道:“老夫输啦!”
众人更是一惊,这一局棋旁人还看不出个影子,怎地孙教授却已推枰认输。一时间众皆哗然,对卓南雁这“外乡小子”愈发刮目相看。那跑堂的伙计听得热闹,也凑过来观瞧,闻知自己冷嘲热讽的“穷酸”竟是个围棋奇才,不由咋舌连连。
议论纷纷之际,卓南雁和孙教授重又将棋子摆好,再开新局。孙教授更不多言,直接拿起了白子,脆生生地飞挂黑角。这一局孙教授下得极是凶悍,几手之后便气势汹汹地打入黑阵的厚形之中。卓南雁淡淡一笑,针锋相对。又是四十几手短兵相接之后,孙教授才将一枚白子丢入棋奁,哈哈笑道:“差得太远,差得太远!”
旁观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先前大败亏输的陈员外却转怒为喜,笑道:“哈哈,连孙教授都不是这小哥的敌手,我神算子小负,也不算丢人,不算丢人!”
“这位小哥,”孙教授却向卓南雁拱手道,“可否赏光同饮两杯?”卓南雁笑道:“在下的肚子还咕咕乱叫,正要叨扰。”二人相对大笑,拨开一众闲人,径自去了楼内一间暖阁落座。
相互通了姓名,卓南雁为免麻烦,仍说自己姓南名雁。少时酒菜摆上,卓南雁再不客套,风卷残云般地一通狂饮大嚼。孙教授看得奇怪,笑问:“南老弟,你如此大才,却怎地……”目光扫在卓南雁脏兮兮的衣襟上,却不便说下去。
“怎地沦落至此,是吗?”卓南雁满不在乎地昂头笑道,“小弟身上原也有些金钱,却给人劫走了!”孙教授叹道:“嘿,原来是遇上了劫匪!”卓南雁大口吃菜,摇头道:“比劫匪可厉害得多,是官军!”便将遭遇马刀脸一群见财起意的官兵之事说了,至于自己身份自然略去不提,只说身有要事,须得急速进京。
“进京?”孙教授双眸一亮,“只是老弟身上刚赢来这几两银子。便买得来马匹,一路吃住,却也应付不来。老夫倒有个进京的好计较,不知老弟愿不愿去?”
卓南雁忙道:“请先生指点!”孙教授的一双老眼又闪亮了几分,道:“眼下本朝最热闹的棋坛盛事将开,万岁爷要在临安办个棋赛,选出四位棋力精湛的高士,入宫陪王伴驾,算为棋待诏!我衢州棋风极盛,晋时王质见仙人弈棋的烂柯山便在我衢州境地,知州刘大人深盼本地高贤能争得这四位棋待诏的一席之地,为本州扬威添彩。为此,刘知州特意筹办了一处棋会,选拔高才。这几日间,刘大人一直和老朽推究棋会之事,老弟若有意参赛,老夫愿意代为引荐!”
“老先生是说,我若能在棋会上得胜,便可以本州棋士的身份顺当进京?”卓南雁眼耀喜色,随即却又摇头道,“不成,小弟进京,刻不容缓,这棋会若是耽搁时日长久,只怕便要误事!”
孙教授道:“哪里会耽搁许久?本州棋会明日便开,原已定好了六位高明棋士参赛,哪知前日忽然间来了一位远途贵客也要入场一战,这便多出了一人。”说着拈着花白胡子“嘿嘿”一笑,“不瞒老弟说,只因多了这位贵客,这棋局便不好安排,偏偏本地高明棋士再无出类拔萃之人,这几日间老朽正自心烦,恰在此时老弟从天而降,岂不是天赐我也吗?老弟若来,恰好凑上八人之数。每日一战,不过三日,便可决出最后的胜者。”
眼见卓南雁兀自蹙眉犹豫,孙教授探过身子,又笑道:“老弟,如今虽是天下太平,但四处盗贼草寇却还不少,你孤身一人上路终究不安稳。若是棋会得胜,便有公差护送,一路畅通无阻,岂不爽快?”卓南雁眼睛一亮,暗道:“不错!我这人朋友不多,仇家不少,草寇蟊贼还好,若是管鉴那等人在路上寻我晦气,我可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还是官军随护,安稳许多!”便问:“那棋会之后,何时启程进京?”
孙教授道:“临安棋会日期将近,本州棋会一罢,转天便由公差护送棋手启程!嘿嘿,南老弟,你在本地夺魁也还罢了,若能在临安棋会折桂,那便能入宫面圣,自此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见卓南雁棋力高明,就硬要请他代本州出战,以求在知州面前多得赏赐,是以一直鼓动唇舌地劝说。
“进宫面圣却不必,我只需见到太子便成!”卓南雁心底暗笑,将一杯热辣辣的酒仰脖子喝了,大笑道,“好!那小弟明日便去会会本地高贤!”
孙教授大喜,跟他喝了几杯热酒,便即结账下楼,引着卓南雁去安排参赛事宜。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五节:红颜垂青 乌禄结友
当晚卓南雁便在孙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驿馆安歇。洗漱已毕,便翻阅孙教授遣人送来的棋谱。他当年在庐山学艺,在棋仙施屠龙处,早已将各路棋谱翻得烂熟于心,这时重温,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忽然想到当日师尊跟自己提到的补天弈,不由心中一动:“师尊想到的那补天弈,经营中腹,气象宏大,道古人之无,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着当日施屠龙所传的棋路独自钻研,越推衍,越觉滋味无穷。
转过天来,衢州的棋会便在府衙后的花园内展开。花木青葱、别致玲珑的后花园中,欣然赶来的刘知州和众人寒暄已毕,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对,在绕园而过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对垒。
其时大宋文恬武嬉,当官的首要之急,便是变着法子媚上取宠。这刘知州别无长技,偏偏嗜好围棋,得知皇帝赵构办这棋会选棋待诏,当下绞尽脑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围棋,那名闻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烂柯山便在衢州东南,本地棋士辈出。刘知州施出浑身解数邀来了这几位围棋名家,只盼强中择强,在最终的临安棋会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脸。
正是盛夏天气,这花园中却幽静凉爽,树上开谢了的花瓣落满了香径,清风徐来,满园花香醉人。观局的只有刘知州和孙教授两人,余下的衙门公差皆无声肃立,除了偶尔响起的清脆的落子声,便是风吹树叶的飒飒幽响。
跟卓南雁对垒的是个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准,运思缜密,只是行棋太过求稳,出的棋不免缺少神来之笔。两人起始的几手开局。都走得四平八稳,待摸清对手路数之后,卓南雁便放胆进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却又落子飞快。对面的文士渐觉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来越久。
刘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后观弈,听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声,心底好奇,便过来观瞧。他早听孙教授说起卓南雁这棋力惊人的外乡棋客,临局看了几手,果觉大开眼界,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观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却毫不在意,照旧妙招迭出。那文士额头汗水频频,竭力腾挪,苦苦支撑。但战到中局,一条大龙被歼,只得拱手称臣。
卓南雁第一个得胜,便绕水漫步,到另外三处棋局前观战。却见这时孙教授和刘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过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凛,却见这白衣棋手的棋风颇为华丽灵动,轻盈处如蛱蝶穿花,紧凑处又似龙门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运筹下,便似舞动的精灵,点刺飞挂之间,气韵横生,不但盘面占优,棋形也极是优美。
跟白衣棋手对弈的是个棋风凌厉的中年胖子,眼见盘面落后许多,索性孤注一掷地放出最后的胜负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临危不乱,几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气躁之下,自乱阵脚,出了一记昏着,使自己一条四处挣扎的黑龙再无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着一枚白子,稳稳打在棋枰上,屠龙之势已成。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那胖子登时如泄气的灯笼般瘫软在椅上。观战的三人却全是扬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犹未尽之感。
直到这时,卓南雁才发现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纤细柔美,犹如两段春葱。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后观棋,心系棋局,浑没在意这白衣棋手什么模样。这时微一错愕间,却见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让了!”声音柔和妩媚,竟是个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间,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来,正和他四目相对。却见她眉目秀雅,容颜端丽,虽是一身磊落男装,却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纤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转身,便跟他挨得极近。卓南雁望见那双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开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内却有波光一闪,洒然笑道:“这位公子是早就胜了吗?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胜!”笑声爽朗,殊无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让在下大开眼界!若非亲见,实不信这样的棋,会是女孩儿家下的!”
“女孩儿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横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们下轮倒可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没几分胜算!”这女郎形容纤秀,却性子洒脱。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辈,二人初次相见,便即谈笑风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刘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坛奇才,本官愿意给两位引荐一下!”原来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气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孙教授所说的“途经本地的贵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闪烁,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听孙教授说过,如此高才,江湖上却名声不显,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桩。”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却伸出纤纤玉指,抵在唇边,轻笑道:“小声些吧,还有两局未分胜负呢!”
话音才落,却听一道尖细的声音笑道:“眼下还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对局的两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这人身子清瘦,四十开外,谈笑间将手中一把折扇“刷”地打开,现出扇子上龙飞凤舞的“入神”二字。
孙教授忙上前引荐,这瘦子居然是称霸本地棋坛多年的棋士贺不疑。贺不疑刚刚以七子之优大胜了对手,眼见卓南雁年纪轻轻,只微微点头。卓南雁见他神色倨傲,索性昂头望天,大大咧咧地连头也不点。
贺不疑心底恼怒,待听得孙教授说出沈姑娘的名头,贺不疑却改容相敬,抢上前连连寒暄。沈姑娘的笑容虽柔,但言辞却疏淡简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样。贺不疑却丝毫不以为忤,紧着巴结攀谈。卓南雁暗自一笑,转身走到最后一局棋枰前观战。
沈姑娘耐着性子听贺不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终于瞅了个说话的空子向他一笑,道:“还差一局未分胜负,咱们不妨同去观战!”不待他答话,便径自走到卓南雁身边,静静凝立。贺不疑面色微变,跟刘知州寒暄两句,也一起移步观局。
直到晌午时分,这一局也是胜负未分。刘知州便命封盘,请众棋手去花厅用膳。卓南雁吃罢了饭,却懒得观战,径回驿馆安歇。
当晚卓南雁用罢晚饭,却觉心乱如麻,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这是府衙专给朝廷过往官吏安排的客栈,院内没有闲人,极其幽静。院子里有几棵老柳,给若有若无的夜风拂着,寂寞无比地摇晃着蔓披的长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条下,抬头望月,却见那轮残月被浓黑的柳阴衬着,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发呆。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南公子,莫非是为明日的棋局忧心?”卓南雁一震,回头见是沈姑娘踏月而来,淡淡一笑,摇头道:“哪里!我在忧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伤势不明,满腔愁苦蓦地涌上来,不由沉沉地长叹了一口气。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荡,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么难事吗?说出来听听,或许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见她灵动的双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辉,心底不由热了热,却仍是低叹了一声:“只怕……姑娘帮不上什么忙!”说着又昂起了头,望着半瓯月轮,郁郁地道,“我只盼着速速下完了这两轮棋,为了这位朋友,在下必须及早进京!”
沈姑娘见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问,只道:“公子真有这么大的把握胜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适才刘知州抓阄分对,咱们恰好对垒。”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过,我真不愿跟姑娘对局,姑娘的棋风飘逸,在下胜算不大。”
“这是真心话吗?”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无事,咱们便手谈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静,男女岂可同处一室下棋?”但瞥见她跃跃欲试的清澈明眸,转念又想,“这姑娘是个不拘俗礼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妈妈,反倒被她耻笑。”当下哈哈一笑,“正要领教沈姑娘的高招!”
两人谈笑间走入沈姑娘那泛着幽香的洁净客房。一个红衣小鬟见沈姑娘回来,忙迎上来伺候,给两人摆布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见这沈姑娘的棋具、茶盏都十分讲究,更是暗自称奇。
两人分先,却是卓南雁执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绪还缠绕在林霜月的身上,布局的几手棋便下得平平无奇,到了第三十几手上,更出了一记大昏着。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时一凛,暗骂自己糊涂。
沈姑娘凝目棋枰,两道修长的娥眉微微一蹙,随即将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原来她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听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实在抱歉得紧。我心里恍惚了,不如这一局就此作罢。”挥手将棋枰上的棋子扫开了,“咱们重新分先来过,这一局丹颜定会专心致志!”
“她这话却是替我说的!”卓南雁暗叫惭愧,抬眼看她,却见她手托香腮,玉颊生晕,灯下看来别有一股温婉韵态,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岁的样子,难得如此善解人意。”当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着在前,让姑娘见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颜,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沈丹颜头也不抬,淡淡地道:“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将将,寿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冲此佳名,便请丹颜姑娘先行!”
沈丹颜所吟的,乃是诗经《终南》中的一句话,说的是终南山的少女看到进山的少年面色红润,心生爱慕。沈丹颜本是脱口说出自己名字出处,但话一出口,想到诗句含意,不由玉靥又是一红。卓南雁顺口吟出的,则是诗中末句,乃祝君长寿之意。沈丹颜再不多言,纤纤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挂在黑角下。
重开战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争先。沈丹颜则展开轻灵的棋风,白棋便如风行水上,或声东击西,或弃子为诱,下得跳脱流畅。卓南雁自幼痴好围棋,一沾围棋,便即如痴如醉,当年跟完颜婷下棋也丝毫不让,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淫其中。
两人弈得极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后行。“不知她是哪里的官宦小姐,居然学成如此棋艺。莫非是天纵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觉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师尊施屠龙,便算这沈丹颜棋力最高。
乍遇强敌,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应付。棋仙施屠龙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讲究轻灵飘逸,应机而动,自施屠龙中年棋道大成后,兼顾厚重沉凝,既有通脱轻扬之巧,更重严谨均衡之稳。此时卓南雁全力施为,但见盘面上的黑棋或如凤翥龙翔,飘逸灵动,或如象奔犀跃,沉着有力。
两人各逞奇能,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颜终以二子之差落败。
“是我败了!”她昂起头来,眼中却泛出惊喜的光芒,“丹颜败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里!沈姑娘之棋矫天轻灵,如飞鸿戏海,难测其变。南某胜得极是侥幸!”
“真得那么厉害?”沈丹颜一笑,明眸闪烁生辉,“便没有什么破绽?”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说破绽,那便是姑娘的棋太过雅致,有时过于追求棋形之绮丽华美,未免刚猛不足!”
“说得好!”沈丹颜的玉颊上泛出一抹红晕,幽幽地叹道,“丹颜的棋是祖上传下来的。家父早就说过我这毛病。只是丹颜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来姑娘是祖传绝技,这几代人锤炼下来的棋艺,果然百炼成钢,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颜听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落寞感伤,微微一叹,却道:“公子这棋,精妙绝伦,却是师从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师有命,不得轻泄其名,请姑娘见谅!”
“不说就罢了,好稀罕吗?”沈丹颜却一笑,“只是,你这棋倒让丹颜想起了一个人。当年丹颜有缘,曾见过这位老前辈的一局棋谱。”卓南雁道:“这位前辈是谁?”
“棋仙施屠龙!”沈丹颜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蕴,通透顺畅,其用子深远,端的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嗯,那棋风,跟你倒有几分相似。”
“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却笑道:“在下如何敢与棋仙相比!姑娘太过抬爱了。”他只说不敢与施屠龙相提并论,却丝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饶是如此,望着沈丹颜略显怅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还是深觉怅然。他既不愿吐露身份,更不愿欺骗这爽朗如风的女子,当下便即告辞。
沈丹颜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这一局丹颜算是长了见识。但若你最终对阵贺不疑时,务要小心。此人棋力虽不及你,但心机叵测,万不可掉以轻心!”
卓南雁笑道:“多谢提醒。南雁当务之急,是先要过了小姐这一关!”沈丹颜眼波一闪,幽幽地道:“丹颜祝愿公子及早进京!”卓南雁本已转过身去,闻言回过头来,望着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双眸,心内一热,拱手道:“多谢!南雁深盼明日与姑娘再战!”大袖飘飘,转身便行。
沈丹颜悄倚门口,目送他大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客房,沈丹颜才怅然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只见月朗星疏,如水辉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来到后花园赛棋。
贺不疑和他那对手的棋局如约而开,卓南雁的对手沈丹颜却迟迟未露芳踪。过了许久,孙教授才匆匆赶来,擦着额头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传话过来说,这一局她情愿退出。”
卓南雁奇道:“这却为了何事?”孙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说,她见识过你的棋,自忖没有胜你的把握。嘿嘿,这沈姑娘清高自许,可从来没听她夸赞过谁。却不想对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声,淡淡一笑,暗想:“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洒脱,犹胜须眉!”
他这一轮轻松过关,闲来无事,便去看贺不疑跟对手的对垒。贺不疑今日换了一把折扇,扇子上写的却是隶书的“弈之机”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几眼,贺不疑却合扇而起,将孙教授叫到一旁,低声耳语。孙教授面现尴尬之色,跟刘知州商量几句,便对卓南雁道:“老弟,你既胜了,便请回馆歇息。贺先生说,你是他的最终之敌,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却不明你的棋风,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觉!”转身自回了驿馆。
一个人在屋中独坐,不由又牵挂起林霜月的伤势来,心底郁闷渐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觉地竟又走到沈丹颜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让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进屋道谢。踱到门前,忽见大门早已上了锁,他叫来店伙计一问,才知沈丹颜今日一早已搬到别处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着,想到沈丹颜昨晚临别之语,心底微生惆怅。
一日无事,卓南雁便养精蓄锐,单待明日跟贺不疑的决战。到得晚间,孙教授忽然来访,还没坐稳,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来了一桩好事。今日午间府衙中来了一位姓乌的金国特使,嗜好围棋,让刘知州多请些围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这乌金使棋力颇高,便连老夫都不是对手。老弟棋艺精湛,若去一试身手,哄乐了金使,白花花的银子还少得了吗?”他一路自顾自地说来,却没瞧见卓南雁的脸色已渐渐阴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吁了口气,登时想起了师尊施屠龙因赢了金使而险些丧命的往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便摆手道,“多谢教授美意!南某明日还须赛棋,也无暇去陪什么金使银使!”
孙教授听他言语随意,浑没将大金国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无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风光,便连圣上都须高看一眼,谁不想去紧着巴结,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断然道:“赵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脸色!在下一介布衣,却不须仰人鼻息!”
他双眉一蹙,登时便现出一股傲骨峥嵘之气。孙教授一愣,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后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愿让这老好人难堪,便问起今日棋会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贺不疑苦战得胜。孙教授笑道:“贺不疑的棋,老夫见过,决非公子之敌。只是这位贺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师为官,颇有些势力,便连知州大人都须让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轻心。”口中说笑,心内还在盘算:“这后生不知轻重,明日定须想个法子,说得他去陪乌大人下棋。”
两人各怀心事,略略寒暄几句,孙教授便即告辞而出。
转过天来,风和日丽。卓南雁跟贺不疑的决战便在府衙后花园的清乐亭中开枰落子。
这清乐亭坐落在花园正中,亭外点染奇花异草,香葩明艳,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绕亭而过,载着开谢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贺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袍,手中的折扇又换了一把,却才展开两折,只露出上面写的头个字:“胜……”
亭中观战的,除了刘知州和孙教授,却又多了一个身材雄伟的白袍客人。这人三十开外,双眸精光湛湛,嘴角总似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长髯,颇有飘然出尘之气。刘知州对这白袍客甚是客气,只是却不说出此人的来历。
分先之后,是贺不疑执白先行。贺不疑一直紧蹙的眉毛这时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稳稳打下。那折扇才又展开半截,露出前面的“胜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个人便现出一股沉静如水、安稳如山的凝定之气,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飞镇。贺不疑沉思多时,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开拆之处。
两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双飞燕”攻角,贺不疑则以“金井栏”应对。双飞燕对金井栏,正是围棋中最经典的对阵,但相形之下,贺不疑的金井栏中规中矩,卓南雁的双飞燕却弈出了极新奇的变化。刘知州三人从未瞧过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觉眼界大开。
卓南雁昨日看了贺不疑的几手棋,深觉他的棋法度有余,灵动不足,便故意将棋下得深远飘逸,接下来的每一步中都深蕴十几种变化。旁观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乐亭内悄寂幽清,静得似乎能听到亭外的闲花落入溪水中的声音。贺不疑沉思的工夫却是越来越长,不经意之间,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开,现出“胜算在我”四个大字。只是这时他满脸苦相,这四个字反倒成了一种嘲讽。贺不疑却浑然不觉,折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时封盘,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后,棋局重开。贺不疑这回却换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无忧”二字。卓南雁展开算路通神、刚柔并济的绝艺,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在中腹蜿蜒而起,气势逼人。任是贺不疑殚思竭虑,极力纵横捭阖,仍觉形势渐窘。清乐亭中清风送爽,但他干瘦的脸上仍凝满了汗珠,脑袋低得似要撑住棋枰。当此之际,也显出了这位本地棋坛第一人的厉害之处,他的棋虽下得极慢,却借边角之势发力,犹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缠斗。
由午后到黄昏,再撑到了傍晚,这一盘棋仍在鏖战之中。看盘面虽是贺不疑的白棋形势吃紧,却仍有翻盘之机。刘知州三人都觉大是过瘾,刘知州和孙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时窃窃私语。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肃然无语。
依着刘知州之意,晚膳后该当挑灯夜战。贺不疑却提议封盘,明日再下。刘知州不好驳他,一笑应允。
卓南雁回到驿馆后,吃罢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闭目默思今日棋战,只觉贺不疑虽能缠斗,但以其棋力,终究难掀大浪。“要胜这厮也不难,只是这厮偏又长思频频,多耗了半日,当真恼人!”他正自心中郁郁,忽听门外有人叩门。
开门一瞧,却是今日在清乐亭观战的白袍客人。这人只带了一个随从,拱手笑道:“在下乌禄,特来拜会南公子!”
“阁下姓乌,”卓南雁想到刘知州在他跟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一动,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乌禄瞥见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却哈哈大笑:“什么狗屁特使,乌某今日只是个以棋会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兴,你我秉烛手谈一局?”
卓南雁听他言语豁达,笑声爽朗,心底嫌意略释,却仍旧蹙着眉头没有吭声。乌禄笑道:“怎么?金人便如此可怕吗?”将手一拱,“公子既无兴致,那便改日。这一担酒菜,留给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后的仆人将一个礼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着他明朗的双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闪:“难道金国人当真如此可怕吗?婷儿和黎获可不都是金国人?便是完颜亨、仆散腾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师尊的遭遇,未免太过杯弓蛇影。”眼见乌禄转身待走,洒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该好朋友同享!”
乌禄回过身来,大笑道:“说得好!今晚咱们以棋佐酒,好朋友须得尽兴才是!”
两人在屋内落座,摆布棋局。乌禄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让我四子吧。”卓南雁只当做官的都是趾高气扬,却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应允。
乌禄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实则朴实无华,简捷有力。下了几手,卓南雁暗自吃惊:“这乌禄棋力不俗,我最多让他三子,饶他四子,可就吃力许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发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发妙手迭出。乌禄面色沉静如水,始终波澜不惊,丝毫不为棋面优劣而变。
那仆人将美酒给二人斟上,两人初时还各自饮了两口,后来全神下棋,竟全将美酒佳肴抛之脑后。那仆人垂手肃立在乌禄身后,不发出半点声息。一时棋枰上风起云涌,屋中却静得只闻零星落子之声。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听得屋外传来极轻极轻的“咯咯”声响。他经脉受损,再难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极灵,听那声响正是两人蹑足前来的脚步声,不由心底一动:“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来此?”
一直挺立不语的那位仆人忽地俯身对乌禄道:“主子,似是有些闲散人来了,我去赶他们走!”卓南雁暗自一凛:“这仆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赶走了他们,少时仍会再来,又有何用?”乌禄头也不抬,手拈着长髯,悠然道,“去将他们请来,问问到底为了何事深夜光临。”那仆人道声遵命,转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顺眼一副仆从相,但忽一转身,龙行虎步,登时带起一股迫人气势。
屋门轻启,那仆人的身影在浓浓的夜色中一闪而逝。乌禄依旧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应恒,本是中原道家一个大派的弟子。后来这一派的支派辗转来到了金国北地,应恒乃是这一支派的掌门大弟子,因同门觊觎掌门之位,设计将他诬陷入狱。他心底憋了口气,越狱后将那三位同门宰了,自己也重伤不支,重给官府擒住。我见他是条汉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却给乌禄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来。卓南雁也不知这道家大派说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个支派的掌门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应恒适才举步落足,气势威猛,显是功力不俗,却能死心塌地地为乌禄效命。卓南雁暗自称奇:“这乌禄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龙骧楼时,居然没有听过此人名号?”
过不多时,那仆人应恒便即转回,手中却提着两个夜行装束的汉子。应恒将那两个大汉轻轻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这两个江湖朋友,已给我请了过来。”
那两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汉,被应恒如携婴儿般地提进屋来,软软瘫倒在地,只眼睛咕噜噜乱转,显是早被点了穴道。看他们一个腰悬佩剑,一个背插钢刀,料来未及拔出兵刃,便被应恒制住。
乌禄只瞥了两人一眼,便仍转头注目棋枰,笑道:“别给俗人扰了雅兴!南老弟,咱们先了却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军压境而废一局,这些俗人烦扰,又算得了什么!”乌禄听他笑声豪迈,也不禁心底称奇。
两人各尽所能,一盘棋直杀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胜。
乌禄垂眸凝视棋枰,蹙眉不言,过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头来,眸中喜色闪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气象开阔弘大,为乌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卓南雁见他虽以一子憾负,仍是谈笑风生,风度爽朗,也不禁心折。两人客套几句,乌禄才扭头对应恒道:“问问这两位朋友,来此何干?”
应恒解开了那两人的穴道,沉声喝问。那两人愁眉苦脸,支吾不言。乌禄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些蟊贼,须得送交刘知州。应恒,依大宋律法,深夜谋财害命,该当何罪?”应恒道:“这可不知,但来官府馆驿谋财害命的,料来必该处斩。”乌禄道:“那便让刘知州从重处罚,一刀一个,全都宰了!”
那两人颜色大变,连连叩头,这才说出原委。原来贺不疑白日棋战势危,眼看不敌卓南雁,回府后便烦人请出这两位江湖人物,命他们来此算计卓南雁。
“算计南老弟?”乌禄冷笑道,“说来还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两人拼命摇头,抢着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贺先生的意思,是将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对不对,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气便成……”心惊肉跳之下,那人搜肠刮肚地却都想不出个好词来。
应恒焦躁起来,抓住两人脖领,提起来奋力摇晃。但听“砰砰”乱响,几样物件自两人怀中纷纷跌落。应恒伸手拨弄着地上的东西,怒道:“迷香、蒙汗药、袖箭……他奶奶的,你们这两个狗贼,来杀人还要施展这些不入流的混账伎俩。”卓南雁登时一凛:“我此时武功全失,对付这两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们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乌禄笑道:“贺不疑好大的狗胆!”察言观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实言,便命应恒仍点了两人穴道,转头对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攒起。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难而进,越是艰险挫折,越要闹他个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伤势,他却觉得心底黯然,沉声叹道:“在下本来没有闲心在棋坛争雄,既然形势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乌禄眼芒一灿,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来还没有怕过谁来,只是身有要事,不愿多增事端而已!”
“好汉子!”乌禄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气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热闹。”又转头对应恒道,“天色太晚,南老弟还要及早休息,我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护半晚。这两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赛战罢,再来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顿起,暗道:“左右不过是一个贺不疑,我又何必畏缩不前?”乌禄又跟应恒细细交待了几句,如何照顾卓南雁、如何处置那两个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吩咐已毕,这才转身大步远去。
转过天来,棋赛再开。卓南雁早早离开了驿馆,却四处闲逛,故意晚去了半个时辰。
却见清乐亭上,贺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乌禄垂首观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鱼,神色闲适。刘知州和孙教授却急得团团乱转。
眼见卓南雁翩然而来,满头大汗的孙教授忙快步迎出亭来,低声道:“老弟,你好不晓事,怎地晚到了这多时候?刘知州险些要撤了棋赛,亏得乌大人给你美言保荐!”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乐亭,拱手道:“南雁来迟一步,请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两个莽汉,一个持刀,一个挥剑,定要将我打得不死不活!”
贺不疑见他姗姗而至,已是大吃一惊,听了他的话语,更是神色大变。刘知州混迹官场多年,也是伶俐机诈之辈,瞧了贺不疑、卓南雁和乌禄的神色,料知其中有变,却不多问,只挥手请二人落子再战。
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占上风,这时贺不疑心中惴惴,给卓南雁挥棋猛攻,形势更窘。他今日又换了一把折扇,上面的“圆奁象天,方局法地”八个大字乃是录自南朝梁武帝的《围棋赋》,但此时他阵脚大乱,哪里有半分象天法地的从容恢弘之气。
贺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阴谋被揭,心里面患得患失,连长思拖延的绝招都忘了施展,勉强弈了二三十手,一条中腹大龙的一只眼被卓南雁硬生生点瞎了。
大龙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惨败。贺不疑登时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好漂亮的屠龙绝技,”久久不语的乌禄蓦地高声喝彩,“当真让人大开眼界!”刘知州和孙教授听得金使大爷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贺不疑本就如欲虚脱,听得这几道彩声,猛觉嗓子发甜,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至此已形势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当之无愧的围棋第一人。本来依着刘知州之意,还要请他多盘桓两日,陪他下棋解闷,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进京,当晚在府衙晚宴时,暗自将此意跟乌禄说了。乌禄会意,便也劝刘知州让卓南雁及早动身。刘知州对这位金国特使言听计从,忙派人安排车辆随从,定好转日便即启程。
卓南雁想到进京之事有了着落,胸臆大舒,跟乌禄尽兴纵酒。刘知州等都知道这位乌金使喜怒不形于色,从来跟大宋高官不假丝毫辞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谈甚欢,更对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当晚喝得大醉,由人搀扶回驿馆。
转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装出门。他也没什么东西好带,也就是孙教授所赠的几本棋谱。按着刘知州的吩咐,一队车马早早等候在驿馆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驿馆,便听锣鼓喧天,却是刘知州大张旗鼓地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风颇盛,卓南雁一路过关斩将、连胜三局之事昨晚便轰传城中,特别是他最后更把不可一世的贺不疑下得吐血认输,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卓南雁是少年棋仙。这时候城中好热闹的闲人都拥在馆外,争睹这少年棋仙的风采。
乌禄也赶来给卓南雁送行,拉着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可惜却无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却心底大事,咱们再杀个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这位金国朋友,只怕自己便会命丧驿馆,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
刘知州这时也坐轿赶来,抓住卓南雁的手接连叮咛:“老弟,你虽非本地土生土长,却是我衢州甄选出的棋士。若在临安棋会上得胜,千万记得要跟万岁爷说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连连点头。
卓南雁又跟孙教授道了别,扭头正要上车,却见身后缓缓驰来一辆装饰华贵的双马厢车。一只兰花般的玉手掀开马车帷幄,有人隔帘娇唤道:“请公子上车!”
卓南雁听她语音娇软,却见薄纱帘后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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