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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_34 王晴川 (当代)
桂浩古乍一转身,便见到鼻尖前凑来一张死板板的脸孔,惊得他直跳起身来,骂道:“你奶奶的……什么鬼玩意儿!”双掌疾推而出。掌到中途,猛觉腕上一紧,已被卓南雁的五指紧紧扣住。
“桂大人万福金安!”卓南雁掀开面具,笑道,“怎么,桂大人不认得老朋友了?”桂浩古整张脸都僵了起来,愣了一愣,却挺胸大笑:“原来是老弟!哈哈,怎地不识得……林圣女跟老弟……这个郎才女貌、神仙眷侣,本大人……下官……这个……兄弟,那是仰慕得紧的!”
林霜月听他连换了三个自称,说的恭维话又是万分不通,玉靥飞红,强撑着没有笑出来。卓南雁虽也心下好笑,但觉他这句“郎才女貌”还合胃口,笑道:“老弟我对你桂大人也是仰慕得紧,深夜打扰,万分不安!咱们过来只是跟桂大人打听几桩事情。”
桂浩古见他脸露笑意,登知自己那句似通非通的马屁实是拍到了地方,忙又甩出几声爽朗的大笑:“老弟说哪里话来!大伙都是意气相投的江湖朋友……你有何难处,只管讲来!”顺情好话,原是他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的拿手好戏,只是最后一句,不觉又挺胸叠肚地打起了官腔。
“桂大人最好如实相告,”卓南雁忙板起脸来,冷笑道,“若说错了一句……我就点你一处穴道!”桂浩古大张双目,暗道:“点我一处穴道,又有何大不了的?”
卓南雁低声道:“老弟我这点穴功夫唤作三绝截脉法,每点一处便截断你一条经脉,若是连点三处,桂大人就会‘咔嚓’一下!”桂浩古惊道:“什么是‘咔嚓’ 一下?”卓南雁凑到他耳边,道:“‘咔嚓’一下,便是说桂大人三脉齐断,瞧上去虽跟好人一般,但却再也不算个男人。后半辈子只能进宫伺候皇帝了!”林霜月听得卓南雁胡言乱语地吓唬桂浩古,心下万分好笑,却又不敢露出半分笑意来。
桂浩古果然脸色大变,却仍是将信将疑,颇声道:“当真……有这等武功?”卓南雁冷冷地道:“有没有,你尝尝便知!我先问你,你堂堂格天社副统领,怎地跟余孤天搅到一处?”桂浩古赔笑道:“这个也不瞒老弟!你老哥我今日手痒,跟这千金堂老板又是熟客,混进来瞧瞧热闹!”
“说错了一句!瞧来你是不信我有这功夫!”卓南雁挥指便戳在他肩头,真气循经透入。桂浩古登觉浑身如千蚁齐噬,痛痒难当,嘶声哭喊:“老弟留情!我信了你这功夫……”话未说完,半边膀子酸麻僵硬,忙道,“这余孤天他奶奶的,乃是大金副使……他几次来求见赵大人,赵大人都不见。这厮便说要玩这乾坤赌局,赵大人不便驳他,又要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便让下官进来瞧瞧。下官却又不能泄露格天社的身份,便只得蒙面而来……”他惊骇之下,居然一口气说得顺当无比。
卓南雁收了真气,怒道:“堂堂格天社,却任这金国特使在我大宋京师为所欲为?”桂浩古苦笑道:“人家是大金特使,便是万岁都会让他三分。不过只是掷几把骰子,何必大惊小怪?”林霜月道:“这千金堂内的雅室弄得皇宫一般,你们也不来管管?”桂浩古咧嘴道:“这个……呵呵,不瞒姑娘,这千金堂的老板听说也是来自燕京,每回大金特使来京,都会到千金堂落脚。圣相爷特意关照过,千金堂嘛,过去捧场可以,万万不可招惹……”
“嘿嘿,这么说,” 卓南雁猛地揪起他胸前衣襟,喝道,“大金特使便是在京师杀人放火,你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了?”桂浩古正要点头,瞧他神色不善,忙道:“那个自是不成!咱大宋早已向大金称臣,圣相说了,只要咱们谨守臣节,人家也不会欺人太甚!”卓南雁笑道:“说得是!格天社管的不是大金特使,而是大宋百姓!我问你,张浚大人,胡铨大人,入京之后都给你们擒到何处去了?”
桂浩古苦着脸道:“这个下官当真不知了……”觑见卓南雁神色不善,忙道,“若有半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卓南雁冷冷地道:“三绝截脉法,第二处!”骈指点在他腹下。
一股寒气倏地蹿入桂浩古的丹田。霎时桂浩古只觉头皮发炸,叫道:“听说,听说张浚大人他们是给林侍郎派人擒去的,下手的那人叫什么风满楼!擒到何处,我们却全然不知!”林霜月凝眉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可是落在了你的手中?”桂浩古愣了愣,才道:“就是那个矮胖子?嘿嘿,这厮……这老兄却是运气不佳,撞到了林大人的手中。眼下就关在林大人府内,据说风满楼那怪人要亲自审问!”
“风满楼?”林霜月明眸内寒光一闪,“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桂浩古哭丧着脸道:“谁知道这鸟人什么来头!”眼见卓南雁笑吟吟地提起手来,忙道,“连赵大人提起他来都眉头直皱,也窥不透这厮的深浅……听赵大人说,这鸟人好巫术,却不会武功!”
林霜月道:“好,那你现下便带我们去林一飞府,去救慕容行!”桂浩古大惊:“这……这岂不要了下官的吃饭家伙!”卓南雁悠然道:“三绝截脉——”桂浩古一迭声叫道:“好,好!下官这就带路!可二位也得卖下官个面子,到时合演个苦肉计……”
临安城西北的西河流经之处,地势最佳,不但有官署和作为国库的左藏库,更是许多王公重臣的居所。林一飞虽只是个右司员外郎,却因是秦桧亲子,权倾一时,其宅院也坐落于显贵林立的清和坊内。
因这清和坊位置特殊,总有皇城司、格天社等侍卫巡视,三人才到清和坊内,便遇到四个往来巡视的格天社卫。卓南雁大喜,挥指便点了那几人穴道,寻了两个身量相近的铁卫,剥了衣衫,跟林霜月套在身上。
近年来林一飞忙着与秦熺在秦桧跟前争权邀宠,门前奔走拜谒的官吏络绎不绝。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人便是桂浩古了。桂浩古的身份本是格天社的副统领,按官职是直属秦桧,按情分则该算到秦党内掌权最久的秦熺一边。但桂浩古乃是大宋朝出了名的草包、秦熺对他素来不甚看重,林一飞就乘机拉拢。这一来桂浩古便乐得不时到林府领些小差,赚些大钱。
桂浩古也对自己这左右逢源的身份大是得意,一路上不住跟卓、林二人吹嘘自己如位在林府吃得开。行不多时,一片黑森森的广大宅院已然在望,桂浩古指着大宅门前那高挑的红灯笼,低声道:“前面便是林大人府啦!二位名震天下,可得言而有信,待会儿说什么也得放我一马!”卓南雁“嘿嘿”一笑,将身上格天社的服饰又裹紧了一些。林箱月的满头秀发也用官帽和斗篷遮得严严实实。林府门房前的仆役见来的是桂浩古这熟客,对他身后的二人全没细瞧。
三人穿廊过院间,见一队队的劲装汉子挑着灯笼往来巡视,瞧那气势身法,武功均自不弱。好在有桂浩古头前带路,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
林一飞的府邸气派非凡,主宅之旁另有大片偏院,慕容行等得罪秦党的江湖豪杰便被押在偏院内的暗房中。桂浩古本待引着两人到暗房,悄悄提走慕容行,再施展他的拿手好戏,反诬守卫看守不严,致贼人逃脱。哪知房内却没有慕容行的踪影。守卫仆役笑道:“难得桂大人如此上心!这矮胖子刚刚给老爷提到了赏心堂,听说风先生要连夜审问!”
出得屋来,卓南雁道:“你现下便去见林一飞!”眼见桂浩古脸色乍变,忙低声道,“你只管带我们去那赏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没干系!”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么花活,我们两个格天社铁卫便在此杀人放火,大闹一场!”桂浩古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引路。
前面一处轩敞的厅堂内灯火通明,桂浩古便顿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爷爷奶奶,前面便是赏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头,却已不见了两人的踪迹。
卓南雁和林霜月这时已悄然闪到堂外。赏心堂为林府机密之处,堂外守卫却只有寥寥数人。这时夜深人静,厅门前只有几个丫鬟小厮倦倦地立着。卓、林二人身法展开,悄然绕到了堂侧。赏心堂是座一明两暗的连三间厅堂,二人觑得无人,启开窗子,狸猫般潜入了侧厅。侧厅内没点灯火,有些幽暗。一个青衣丫鬟正在香炉前拾掇炉灰,朦朦胧胧地瞧见有人进来,还未出声,便被卓南雁电射而前,挥指点了穴道。他出手利落无声,将那丫鬟软软放倒,便和林霜月闪到宽大的帷幔后,隔着珠帘,向正堂观望。
忽听得正堂中传来一阵粗豪的大笑:“老子说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桧这老贼是老乌龟,他的亲儿子、干儿子、灰孙子,全是他奶奶的小乌龟……”话未骂完,只听砰砰声响,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脚棍棒蜂拥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传来一道尖细的喝声。卓南雁透过帷幔的缝隙向灯火闪亮的大厅瞧去,却见说话之人居中而坐,白脸微须,神色据傲,想必便是秦桧的亲子林一飞了。在他身后兀立着三个老者,这三老全是道士装束,身形或威猛如狮,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称得上是奇形怪状,却均是气势沉稳,瞧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绑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厅中,看他满脸血污,兀自满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飞下首却端坐着一个黑衣文士,这人身材清瘦,脸罩黑纱,从头到脚,全是一袭如墨的黑色,虽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灯火下,却给人一种难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这怪人,便觉心底泛出一股说不出得难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画着什么,那正是个“风”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风满楼,心底一紧,反手抚上她的柔荑,但觉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气,被人暴打了一顿,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没被人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飞脸色铁青,声音又尖了几分:“再问你这狂汉一次!那地方……是谁让你去的,林逸烟那魔头出山之后,又有何盘算?”慕容行笑道:“再问一千遍,还是那句话:是秦桧那老贼派我去的。秦桧是老乌龟,他的亲儿子、干儿子、灰孙子,全是他奶奶的小乌龟……”两旁的劲装侍卫忙扑上来堵住他的嘴,皮鞭、铁棒兜头打下。
“风先生,”林一飞气得脸色煞白,转头望向风满楼,“这莽汉装疯卖傻,坚不吐露魔教之秘,看来只得有劳先生出手了!”
风满楼并不言语,缓缓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轻飘虚浮,看来便似一个黑色的幽魂,飘到了慕容行身前,沉声喝道:“松绑!”立时两个侍卫上前解开慕容行背上的绳索,但他双腿还是被缠得密密麻麻。
“你为何去九幽地府?”风满楼紧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闪烁。他这声音一出,卓南雁便觉心底突地一颤。这声音太过干涩,不带一丝喜怒哀乐,浑然不似人发出来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吗?听说便在临安左近,慕容行去那里做什么?”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见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内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风满楼凉丝丝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随即眉毛拧起,便待喝骂。风满楼的声音忽又变得轻柔无比:“那九幽地府内凶险无比,你甘冒奇险,到底是为了什么?”说来也怪,他软绵绵的语声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魔力,慕容行的那声粗口登时噎在嗓中,征怔地道:“我……我听说……”
卓南雁立即想到,风满楼必是施展了某种能移人神志的巫术,不禁颇为慕容行担心,凑到林霜月耳边低声道:“咱们何时出手?”林霜月却摇头道:“再瞧瞧,听说慕容行中了这风满楼下的奇毒,咱们贸然出手,只怕会误事!”两人挨得极近,阵阵处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领襟内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荡。便在他心神激荡的一瞬,立在林一飞身后的那精瘦道人蓦地向二人藏身之处望来,目光犀利如电。
二人忙屏息不语。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划了一下,卓南雁望着她那白兰花般张开的五根玉指,登时心头一凛:“五灵官!莫非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灵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说越慢,他那张粗豪的脸上已满布汗水,猛地摇了摇头,奋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凭什么要跟你说?妖魔鬼怪,你们全是妖魔鬼怪!”吼声在堂内嗡嗡作响,林一飞忙皱眉掩耳。
“痴人,痴人!”风满楼语声也微含恼怒,转头对林一飞道,“这慕容行疯癫顽冥,实在无药可救!”林一飞阴森森地一笑:“风先生只管放手做,实在不成,那便……杀一儆百!”
“那就杀一儆百!”风满楼的声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单掌探入腰间斜挂的一只青囊,盯着慕容行道,“林逸烟那魔头,值得你替他如此卖命吗?”慕容行双目圆睁,喝道:“林教主神通广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风满楼“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烟,山人却不怕他!”蓦地伸出青囊内的手掌,屈指轻弹,几缕药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声怪叫,双手狠抓胸肌,几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发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风满楼悠然道:“我这一笑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烟神通广大,怎地不来救你?”卓南雁听得慕容行的笑声似鬼哭狼嚎般凄厉,偏这毒粉的名字却叫“一笑倾城粉”,更觉这风满楼诡异无比。
“慕容行,”风满楼的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冷笑道,“山人当日给你下那千蛛败脑丸时,曾给过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肤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着打断他的话:“滚!林教主定会将你们这些狗贼龟孙,碎尸万段!”风满楼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声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旧痴迷不悟,也须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听得慕容行喊声凄厉,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觉身边人影一闪,林霜月已抢先跃出,娇叱道:“明教大队人马在此!”掣出双剑,疾向林一飞刺到。
“救命!”林一飞乍见这气势如虹的一剑,惊得忘了闪避,只顾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应变却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顶门压来。卓南雁斜刺里闪到,左掌横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稳如泰山,那老道却轻飘飘退出丈余。但只这么一扰,林一飞已连人带椅地向后栽倒,倒避开了林霜月的夺命短剑。
林霜月这一剑只是佯攻,眼见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双双抢到林一飞身侧,她却柳腰疾转,倏地闪到了慕容行身边。这几下快如星飞电掣,林霜月声东击西,攻其不备,间不容发之间,已将慕容行救下。那风满楼似乎真的不会武功,林霜月剑光才现,他便侧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认出了林霜月,脸露喜色,叫道:“月牙儿……哈哈……你……嘻嘻……来啦……”欢叫中掺杂断续的笑声,听来分外诡异。林霜月“刷、刷”两剑,斩断了他腿上粗大的绳索。
“抓刺客!”随着破锣般的一声大喊,厅门四开,桂浩古率着数十个劲装汉子一拥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来得好快!咱们这就动手,宰了林一飞,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着格天社衣裳,开口又跟桂浩古甚是亲热,众侍卫登时一愣。连林一飞都不禁面露疑色,恶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来杀林一飞,抗命者,杀无赦!”卓南雁口中乱叫,反手抓起两个林府侍卫,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飞抛去。堂中侍卫喊、丫鬟哭,桌倒椅飞,歪倒的宫灯点燃了帷幔,烟火四冒,乱成一团。林霜月双剑盘旋,护着慕容行,乘乱冲向厅门。卓南雁虚张声势一番,也迅疾跃回断后。
“让老子来开路!”慕容行挥指封住自己胸前几处穴道,暂止住麻痒之感,双拳大开大阂,震得几个侍卫东倒西歪,当先冲出厅门。院内开阔了许多,众侍卫这时已醒过味来,齐声呐喊,四下围拢过来。
猛然间灰影一闪,那胖道人已飞身跃到,半空中袍袖鼓风,疾向慕容行当头抓来。慕容行双眸怒张,暴喝声中,左拳如电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电,反向他双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极。慕容行左臂被缠,迫得右掌迎敌,两人拳爪瞬间交击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强烈的黏力,将慕容行的臂膀紧紧缚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压在慕容行的身上。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却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伤,霎时脸色便红若滴血。
林霜月这时已迫退了几名侍卫,青日剑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盖。这道人身子凌空,双腿虚浮,这一剑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声中,左掌吐力,借着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飞退开。饶是他趋避如风,道袍下摆也被林霜月一剑斩落。
便在同时,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拦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龙腾虎跃,分从左右攻到,四只手掌迅疾变幻,化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当头罩下。“来得好!”卓南雁看这四掌虚实难辨,急切间只得挥出一招“玉碎势”以攻为守。二老道见他掌力雄浑,迫得回掌相对。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觉那威猛道人掌上热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劲则软绵绵、空荡荡得怪异无比。
他奋声大吼,掌力暴吐,将二老道震开。二老道疾退数步,被卓南雁刚猛无俦的掌力震得气血翻涌,心底更是惊骇。两人身份特殊,这回联手对敌,只盼一击拿下,哪知却遇上了平生难见的敌手,当下齐声怪啸,又再扑上。卓南雁这时只求速战速决,六阳断玉掌一掌胜似一掌,步步进逼,迫得两人连对数掌。二老道脸色越来越难看,连环五掌对过,两人再也撑不住面子,斜身退开。
“九幽地府五灵官,却也不过如此!”卓南雁长笑声中,已向那伴道人冲去。那高、瘦二道又惊又怒,顾不得调匀气息,自后腾身追来。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联手杀退了胖道人,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慕容行,合力杀得众侍卫人仰马翻,一跳向府门冲去。
“千蛛吐丝,毒性入脑……”震天的喧闹嘶喊声中,忽然传来一阵沙哑干涩的吟唱,“丝绕尘封,万劫不复……”卓南雁回过头来,却见一身黑衣的风满楼凝立在一块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无比的怪潭,让人看一眼,便有种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骇异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声,那声音无比低沉,又无比清晰,人人听了,都觉心惊肉跳,说不出得难受。
“啊!”疾冲的慕容行忽然顿住步子,双手捧住脑袋,“千蛛败脑,蛛败脑丸……”他的叫喊声嘶力竭,跟着迅疾变成无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惊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们回去再想办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双目中全是血丝,十指在头脸上抓出道道血痕,“这……这千蛛败脑丸的毒性已发作了,老子撑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风满楼,低喝道:“是毒性发作,还是巫法?”慕容行语无伦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挥掌将几个侍卫震得四处乱飞,喝道:“待我去斩了那姓风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来不及啦!到了时候啦!便是教主亲临,也救不得我……”只这几句话的功夫,他本就硕大的头颅竟似又涨大了一圈,颊上肌肉突突乱颤,滚圆的眸子更似要迸出来一般。
陡闻啸声响亮,那九幽三道已联袂冲来。卓南雁大喝一声,长剑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杀去。“月牙儿,”慕容行胸部剧烈起伏,揪住林霜月,声音变得细不可闻,“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关在九幽地府内!”
林霜月惊道:“你去九幽地府,就是要救他们?”慕容行吃力地点头,低声道:“我年少时曾受胡铨大人指点过,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被调回京师,便赶去见他,进京后忽闻他们全失了踪迹,便四处打探,终于,终于探出了一点眉目……”他本来全身痛楚难当,但这时一句一顿,言语间竟顺当了许多。忽然间,他的额头突突急跳起来,他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凄厉无比,一字字地道:“九幽地府拘魂殿,便是他们囚禁之所!”话一说完,猛然仰天一声悲啸,转身疾向九幽三道冲去,大喝道,“快快闪开!”
卓南雁见他来势汹汹,忙抽身跃开。他持剑一退,九幽三灵官顿觉压一力大减。不想慕容行已势若奔马般冲到,口中呵呵大笑:“贼老道,你们仗着人多,擒了老子,哈哈,今日咱们算个总账……”蓦地大叫一声,“教主,我先去啦!”一声怪异震响,他整个人陡地炸裂开来。
“魔教焚身大法!”三灵官齐声惊呼,知飞退开。慕容行却已化作烈焰般的血浪,数十载修为的内家真气在一种惨烈法门逼运下,迸发出难以估量的刚烈劲气,乱箭般四散激射。
裂帛般刺耳的怪响声中,十余个来不及退开的林府侍卫首当其冲,身子被劲气射中,如遭雷劈电斩,尽数惨哼倒地。
“慕容叔叔!”林霜月珠泪盈眶,返身奔去。但慕容行已化作了万千块碎裂的血肉,她哭喊着向前,眼前却觉一片茫然,心底更是剧痛难忍。卓南雁忙上前攥紧她的手,喝道:“小月儿,万不可意气用事!”
那威猛老道当先缓过神来,振声狂呼:“擒住这两个逆贼!”闻声杀到的侍卫也越聚越多,潮水般自后涌来。卓南雁知道此时不可恋战,乘着侍卫们还未成合围之势,和林霜月返身冲出。
两人长剑合璧,当真势不可挡,刺翻了身前几个侍卫,腾身跃上高高的屋宇,跟着几个疾跃,便出了林府所在的街巷。九幽三灵官本来对卓南雁甚是忌惮,眼见他二人退走,反暗自庆幸。三人率众大呼小叫地追了几步,那枯瘦老道便大喝道:“穷寇莫追!保护林大人要紧,莫要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众侍卫轰然止步,任由两人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卓、林二人自不会将这些林府侍卫放在眼中,但这清和坊乃是王公贵胄群居之所,这一阵大闹,也已惊动皇城司。远远地只闻马蹄响亮,人声嘶喊,似有无数官兵向这里冲来。
两人只得乘黑急奔,出清和坊南行,一近涌金门前,便觉清静了不少。青烟般的月辉洒下,满目街衢巷陌都显得朦朦胧胧的。卓南雁听得追兵呐喊之声渐远,不由苦笑道:“虚张声势原是大宋官兵的拿手好戏,他们咋唬一阵,便不会深究。”林霜月轻叹一声,语带哽咽地道:“只可怜了慕容叔叔!”当下将慕容行死前所言略略说了。卓南雁听得慕容行这江湖袅雄却与当世大儒胡铨别有一段交情,也是不胜唏嘘,劝道:“慕容叔叔也没白死,他好歹探访出了胡铨、张浚诸位大人的囚身之所!对了,这九幽地府五灵官到底是些什么家伙?”
“武林中三处禁地,无极阵倚仗的是势夺天地的阵法地利,逍遥岛上则聚集一群桀骜不驯的可怕囚徒,可算人和;这九幽地府则身兼地利与人和之长,地府内既有诡奇埋伏,那五灵官又各具神通!”林霜月说着幽幽一叹,“这五个老怪物辈分极高,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只称为金银铜铁铅五灵官,适才那胖的是铜灵官,瘦的是铁灵官,高的是铅灵官……”
卓南雁“嘿嘿”一笑:“我瞧这三个家伙武功虽高,却也不是如何惊世骇俗!”林霜月秀眉颦蹙,道:“据师尊说,这五人修炼的功夫叫五雷真气,若是联手施展那五雷诛心阵法,可是天下无敌。师尊曾说,他们盘踞的九幽地府事关本教的一个绝大机密,他早想夺回,但自忖那五雷诛心阵法不好对付,便舍了强夺之心!”
“令师的强夺之心虽去,暗争之念未绝!”卓南雁随口打个哈哈,忽地吐了下舌头,“连令师林教主都不敢碰的人物,定然极不好惹!嘿,这等老怪,竟被风满楼说动,出山相助林一飞!”
两人又奔片刻,远处官兵们的嘶喊声渐渐模糊不闻。林霜月几把将格天社的衣裳扯下,回复白裙素裳的女儿装束,蹙眉道:“这些肮脏狗皮,穿一刻都觉得恶心!”卓南雁知道林霜月伤心慕容行之死,难免抑郁伤怀,忽道:“都道西湖景色绝妙,小月儿,咱们去赏赏西湖月色如何?”林霜月眸内闪过一丝惊讶,微一犹豫,竟然点了点头,道:“好啊,难得你有这雅兴!”
城门早关了,两人展开轻功,悄然翻过城墙,出涌金门信步西行,便来到了西子湖畔。夜色深沉,涌金门外最热闹的耸翠楼早就打烊了。二人信步而行,走到湖畔一家不知名的小酒肆前。那小酒肆也正要关门,掌柜瞧见卓南雁,顿时脸色大变,口称“ 官爷”,招呼起伙计,跑前跑后地着意伺候。原来卓南雁适才手懒,未曾剥下那身铁卫衣衫,掌柜的将他当作格天社铁卫,哪敢得罪。
“原来这身驴皮,却还有这等妙用!”卓南雁想想也觉可笑,瞧那掌柜心惊肉跳,忙自怀中摸出几串铜钱丢了过去,笑道:“将桌椅搬到湖边,上些好点心,再来上一壶好酒。大爷要到湖边赏月!”林霜月性子害羞,不愿深夜面对生人,早就独自踱到湖畔。掌柜的收了铜钱,受宠若惊,料不到这位格天社大爷如此好脾气,急命伙计搬了桌椅移到湖边。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二节:三杯吐诺 一剑抗魔
两人并肩而坐,临风对月。稍过片刻,鹌鹑馄饨、豆沙团子、羊脂韭饼、莲子头羹等特色小吃紧着端上,末了又添上一壶好酒,名唤“雪腴”。
中天上的残月犹如半瓯玉璧,将天幕映得银白清澈。西湖化作了青黛色的铜镜,静静地横在这莹澈的月辉下。皓月倒影嵌在湖心,圈圈光影如素绢般随波轻颤。两人望见平湖碧月,都觉心底如被清波洗过一般爽净。
“这酒名别致,小月儿也来尝尝!”卓南雁给林霜月满了一杯,“嘿嘿”笑道,“难得你爹爹伯伯都不在身边啰嗦,便喝上两杯又有何妨?管他劳什子的禁酒令!”因明教教规禁酒,林逸烟又三令五申,林霜月自是严守教规。这时她神色抑郁,但看了卓南雁狡黠顽皮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忽道“好啊,那便尝尝!”竟伸出纤纤玉指拈起酒盅,跟他碰了一杯,咬咬樱唇,先自一饮而尽。这酒味道不醇,但她从来滴酒不沾,玉颊上霎时泛出两朵桃花。借着月色,卓南雁见她星眸流波,分外娇艳,酒还未饮,已是心魂欲醉,忙也将酒干了。
林霜月饮了一杯酒,眼中闪过一层薄雾般的惆怅迷蒙,忽地“格格”笑道:“再来,我要连着敬你三杯!”竟抢着给他斟了酒。卓南雁道:“小月儿敬的酒,自该来者不拒!”两人酒到杯干,顷刻间便连尽了两杯。
“霜月!”卓南雁这才觉出林霜月举止间大有狂态,不由轻声道,“你怎地了?”林霜月痴痴地向他凝望片晌,黯然摇头:“前几日我思念你时,暗中吹奏那曲《伤别》,哪知师尊忽然驾到。他一气之下,折断了我的箫……”卓南雁怒道:“为什么?不许饮酒,还不许吹箫吗?”
“不是!师尊听出了我的曲意。他……他什么都知道了……”林霜月轻咬樱唇,沉了沉,才道,“师尊命我不得再与你往来。不然,便……”星眸中忽地漾出盈盈清泪,再也说不下去。
卓南雁冷哼了一声,道:“不然便怎样?”林霜月转头望了望映在湖心的明月,幽幽叹了口气,才轻声道:“我曾发誓,再不跟你见面!哪知偏偏又在这千金堂碰见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饮过酒,便跟你喝了这三杯吧!”又提起酒壶来时,素手竟微微发颤,斟酒时点点滴滴地洒了不少。
卓南雁浑身一震,心中已浸满无奈和惆怅,缓缓举杯,把那酒一滴滴地啜入口中。他喝得缓慢无比,似乎要深深体味这股苦涩无比的味道。最后一滴酒滚落喉中,他再也抑不住心底的愁苦悲愤,将酒盅重重一顿,昂然道:“小月儿,我偏要跟你在一起!令师林逸烟若有本事,便让他来杀我!”
“不成!”林霜月娇躯一颤,仓皇地摇着头,“你的武功虽高,却决不是师尊的对手!我……我也决不能让你冒这大险!”卓南雁见她慌得如一头受惊的小鹿,心底一痛,便只得怅怅地吁出一口浊气。两人都不言语,只是默然凝望眼前那静谧幽深的湖面。
夜风极轻极淡,无声的湖水竟似凝住了一般让人觉不出它的流淌,只有银子一样的月光在湖面上盈盈流动。这悄然无语的一刻,竟是如此得宁谧,如此得难得,连身边若有若无的晚风都让人无限留恋。
沉默了好久,林霜月眼望宁谧的湖面,忽地轻轻叹道:“雁哥哥,有时我真看不懂你。你既非高官显贵,更不想求取功名富贵,却为了大宋朝廷几番出生入死,到底图的什么?”
卓南雁的目光骤然一闪,苦笑道,“不错。我不是官儿,也不想做什么官儿,我的父母还给大宋的那些狗官害过,但有一桩事,却一直窝在我心底……”说着忽地凝眉沉思。
林霜月抬头望着他,见他眼中少有的端凝肃穆,忍不住轻声道:“那是什么事?”卓南雁紧盯着与幽暗的天宇泯成一色的深青湖面,缓缓地道:“我幼年时,便在我离开风雷堡的前一日,听得易伯伯说了家父创建四海归心盟的往事。那时我便想跟父亲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林霜月愣了一愣,忽地笑道:“怪不得你在大云岛上,口口声声说要做大丈夫!”
卓南雁也破颜一笑,接着道:“……但什么是英雄,我那时全然不知,后来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真心。金兵铁蹄所及,生灵涂炭,千万条性命朝夕间便在烽火中灰飞烟灭。父亲苦心孤诣地聚集天下豪杰追随岳帅抗金,为的便是使百姓免遭蹂躏。这等行径,才配得上英雄二字!”
他的目光悠远,昂然道:“眼下完颜亮南侵在即,又不知有几万家百姓骨肉离散,惨遭屠戮。我好想有朝一日,能重拾家父之愿,再聚四海豪杰。”
林霜月明眸中蓦地一阵潮湿,道:“只是……大凡英雄,都是遗世独立,心底苦痛更多。”忍不住凄然一叹,幽幽地道,“更可怕的,是你要抗金护宋,但我偏偏是明教的圣女,教主……却迟早有一日要反!”
卓南雁望见她脸上清泪滚落,不禁沉声道:“小月儿,不要信那些明尊出世的胡言乱语,你若不愿做那圣女便不做!天下决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明尊,会降下灾祸,会给谁福祉!”林霜月花容煞白,伸手掩住他的嘴唇,颤声道:“不,不!你万不可胡言乱语,触怒明尊!”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道阴冷如冰的哼声传了过来。两人一惊抬头,夜色中只见一个白衣文士背向二人,凝立在青萋萋的湖边,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这人身量极高,双肩极阔,只看那挺峻如剑的背影,便给人壁立万仞般的沉浑之感。最奇的是二人只片刻没有凝望湖面,这人便神出鬼没地现身在他们所在的湖边,连卓南雁都未觉察到。这等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林霜月的玉颊霎时变得没有一丝血丝,颤声道:“教主!”不用说,卓南雁也料到眼前之人便是洞庭烟横林逸烟,连完颜亨、罗雪亭都深为忌惮的明教教主、三十年来江南武林近乎神话般的人物。
林逸烟缓缓转过身来。便在这一瞬,柔媚的西子湖畔忽然起了一阵风,天上片云飞动,将素月遮得忽明忽暗。
风生水起、云掩月昏之际,卓南雁头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令他吃惊的是,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林逸烟居然生得颇为俊朗,棱角分明的脸上洁白如玉,隐隐有宝光流动,那双眸子则一如从前所见,深不可测,冷漠如刀。
“林教主好!”卓南雁直视着他凌厉的眼神,心底万分矛盾,但看在林霜月的分上,仍是起身规矩行礼。林逸烟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霜月退下!”林霜月娇躯微抖,央求道:“师父,全是月牙儿不对,求您……”
“退下!”林逸烟目光紧紧锁住卓南雁,冷冷截断她的话,“我跟南雁有话要说!”林霜月眼内珠泪莹然,脉脉秋波无助地望了一眼卓南雁,只得向那门户半掩的小酒肆退去。林逸烟袍袖轻拂,那把椅子给一股劲气带动,倏地转到了卓南雁对面。林逸烟稳稳坐下,却并不瞧他,提起酒杯,用酒涮了,悠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饮酒,今日便也破一回例!”卓南雁不卑不亢地笑道:“荣幸之至!”拎起酒壶,给他将酒满上。
“我只问你三桩事!”林逸烟举杯含笑,声音竟也柔和清朗,“当年令尊曾为我明教月尊教主,又是我的异姓兄弟,眼下你武功大成,何不子继父业?你若入我明教,令师青阳长老之位便是你的,他日重登月尊教主之位,也为时不远!”
卓南雁也料不到林逸烟一上来非但不加苛责,反而许以重任高位。他微一沉思,随即摇头笑道:“据我所知,家父当年便已离开明教,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话未说完,林逸烟已挥手止住,酒杯推来,笑道:“好!且干这头一杯!”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酒杯轻碰,昂首饮了。
林霜月远远地倚门伫立,见他二人忽然间推杯换盏,不由满腹疑惑,芳心七上八下。
“第二桩!”林逸烟的双眸深潭寒泉般幽幽闪烁,一字字地道,“自今而后,不可再跟霜月往来!”卓南雁呵的一笑,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成!”林逸烟紧锁在他脸上的目光熠然一荡,蓦地仰头笑道:“好,十年来敢在本座跟前如此说话的,你是第一个!”
“砰”的一声脆响,酒杯再次撞在一处。两人再饮一杯,对望而笑,眼中都有精芒耀动。“好明丽的月色啊,如此江山如此月!”林逸烟忽地翘首凝望天心被云丝羁绊的残月,长叹道,“今宵对月人,明年还在否!”卓南雁听他叹声寂寥,心底没来由地便是一阵悲凉。林逸烟已将寒凛凛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沉沉道:“无极诸天阵,当真被你破了?”
卓南雁想不到他第三句话会问这个,想到南宫修老人当日的叮嘱,嘿嘿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只在那大阵外溜了一圈,这威胜神剑乃是当年父亲赠给故友南宫修老人,修老又转赠给我的……”
林逸烟缓缓举杯,眼神竟似又幽深了几分,道:“你未曾进阵,但那阵图,可都记在了脑中?”卓南雁双眉一蹙,蓦地浑身剧震,叫道:“是你?原来那五通庙地宫内的白衣人是你?”
当日在五通庙内,那白衣人神出鬼没,武功深不可测,却让众人难窥来历。但这时卓南雁听林逸烟这势在必得的一问,脑中灵光乍现,登时明了:“那白衣人虽然身材略瘦,但他这等出神入化的武功,若是施展缩骨术,岂不易如反掌?”林逸烟依旧平静如水,怅然道:“自然是本座!本座久闻那无极阵中的天罡轮来历非凡,早欲一见。却想不到那价值连城的阵图,竟被你这小子毛手毛脚地给毁去了!”卓南雁只觉他那两道目光已化作要把自己吞噬进去的幽潭,急忙凝定心神,呵呵苦笑:“什么天罡轮,那都是南宫家的胡说八道!”
“这小子心思狡诈,没几句实话!”林逸烟心念一闪,淡淡笑道,“多言无益,本座只得先将你擒下,带着你这活阵图去破阵!”
“啪”的一声,林逸烟手中的酒杯霍地碎裂成粉。他的手掌缓缓落下,两人身前的方桌也似沙堆般地坍塌下去。卓南雁心中一凛,斜身退开。
“师父!”林霜月知道林逸烟杀心已动,忽觉浑身一阵无力,强撑着奔来,凄声道,“求您放过南雁……”林逸烟负手而立,目光牢牢罩在卓南雁身上,淡淡地道:“退下!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该教训一下!”卓南雁双眸熠熠跃动,挺胸笑道:“霜月,林教主要指点我几招,这千载难逢之机怎能错过?你也不必忧心!”
林霜月奔出几步,陡觉一股强大的气劲扑面涌来,便似撞在一面无形无相的墙上一般,寸步难行。她知道这是两人浑身劲气迸发所致,只得凝身站住。虽然卓南雁和林逸烟的语意轻松,但林霜月仍是芳心狂跳,惊急难言。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如同陷身在大浪激流中的一叶小舟上,除了茫然和忧惧,再没有别的。
卓南雁这时的眼中却只有林逸烟。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但忘忧心法已提到极限,身周万物都纳入心底.猛听得锵然锐响,威胜神剑挟着悠长的龙吟,竟独自跃出鞘来。这把神剑似乎真有某种灵性,早跟他的心意神气融会一处。长剑出鞘的一瞬,那股夜风陡然大了起来,发出“呜”的一响,湖畔老柳的万千枝条齐齐摇摆起来。
“威胜神剑?”林逸烟冷峻的双眸也不禁一缩,低叹道,“不想十余年后,能重睹此剑!”他说着缓步踏来,悠然笑道,“你是后生晚辈,我便空手吧!你若能接得下五十招,便算明尊对你还有些照顾!”
他口中轻描淡写,脚下却一步不停地走来。要知高手对阵,往往先要伫足运功,凝神聚气,从没有林逸烟这般谈笑着漫步走向敌手的。而他这看似优哉游哉地信步踏出,却让卓南雁生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怪异感觉。他明明是循着直线走来,但他的每一举步看上去都似要踏向不同的方位,玄之又玄,却又占尽先机。
“好!那晚辈便勉为其难!”卓南雁口中嘻笑,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寒意,知道自己绝不能以静待动,便脚踏八卦方位,如飞疾走。
林逸烟笑意不减,仍旧一步步地缓步踏上。但任是卓南雁如何转动游走,看上去林逸烟总是闲庭信步似的向他笔直走去。最可怕的是,林逸烟每个漫不经心的落足,都能锁住卓南雁将要腾娜的方位。
“批亢捣虚,步步为营,先机尽得,不战屈人!”林霜月忽地娇笑道,“师尊的锁心步当真精妙莫测啊!”她的笑声有些僵硬,却一句话点醒了卓南雁。这时他浑身真气忽聚忽散,胸腔憋闷难言,听了林霜月的话心头一凛:“原来林逸烟施展的是一种抢尽先机的奇妙步法!我跟他这么耗下去,实是以短击长!”
蓦地他鼓气长啸,腾身跃起,剑吐红芒,轻飘飘地点向林逸烟心口,正是忘忧剑法中的那招“太宗定唐”。那日他以威胜神剑会战南宫参时,忘忧剑法尚且运使不灵,但日久之后,心神早与长剑合一,出剑圆转如意,再无丝毫拘泥淤塞之感。
“好剑法,比之施屠龙也丝毫不差!”林逸烟长笑声中,翩然转开。他的步法看似舒缓,却偏偏比长剑快上半分。卓南雁连环三剑刺出,但快如疾风的长剑偏就差着半毫,始终刺他不到。两人在湖畔星驰电走,瞬间便转了一个圈子。卓南雁心头狂喜:“你这么托大,先机全失,必输无疑!”心念才动,陡见飞退的林逸烟霍地转过身子,向他微微一笑。本来人在疾奔中转身难之又难,但林逸烟这一回身,偏就毫无凝滞之感,而他胜券在握的诡异笑容和冷森森的眼神更让卓南雁心底生寒。
白影闪处,林逸烟的袍袖已向卓南雁当头拂来。洞庭烟横的首次出手,竟是疾退中转身攻出,当真出人意料。而他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拂,却有种遮天盖日之感,满天的月色和满眼的湖光全都消逝不见,只有这白茫茫的长袖当头罩来。
卓南雁避无可避,疾挥长剑向头顶的长袖刺去。陡闻砰然怪响,如中金石,林逸烟的手指陡地自袖中探出,弹在了剑上。这是内家真气的以硬碰硬,卓南雁浑身气血翻涌,身子借势飞退。林逸烟冷笑声中,双袖狂飞,水银泻地般地扫来。卓南雁的剑上蓦地跃出一股阳刚澎湃的劲道,剑气激涌,招变“周流六虚”,将无孔不入的铁袖尽数荡出。
“补天剑法?”林逸烟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霍地凝住步子。他疾退中转身,疾进中停步,全是随心如意,看得让人叹为观止。
卓南雁却疾退数丈,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失传已久的补天剑法正是他的杀手锏,他本想留到最后施出,乘着林逸烟震惊之际一举求胜,哪知数招之间,尽落下风,不得不以此自救。
此刻生死相搏,卓南雁只得尽力摒弃杂念,瞬间心剑合一,笑道:“我是初学乍练,胡乱使上两招,教主就看个热闹吧。”林霜月听他在这关头还敢跟林逸烟嬉皮笑脸,暗自倒为他揪心,黛眉又紧了数分‘
这时夜风止息,碧波无声,月辉脉脉地洒在宁静的湖水上,万千柳枝重又慵懒地垂下。两人便凝立在清澄的夜宇下,相距十丈,森然对望。
“难得,”林逸烟终于咧嘴一笑,“真是难得!”笑容未敛,雄伟的身形便似从地下涌出般突兀地立在卓南雁对面,双袖分从左右缓缓扫来。他这一冲快若疾电,这下双袖合抱,却舒展悠然。极快与极慢,却在他这一下出手中衔接得天衣无缝,最奇妙的是他的双掌从白云舒卷般的大袖中探出,随着起伏抖动的衣褶吞吐不定。
“赤火白莲剑!”林霜月不禁惊叫出声。原来林逸烟施展的正是明教奇门剑法赤火白莲剑。这套奇门剑法号称明教第一剑法,素来须得双剑同使,但林逸烟以指化剑,双手挥洒,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去!”卓南雁蓦地奋声大喝,反手劈出一剑。这一剑在退无可退的窘境中挥出,以攻为守,气足神完。守到极致的弱势中,迸发出最凌厉的反击,正是补天剑法“刚柔相抵,变在其中”的剑意。
两人真气交击,红光迸现,林逸烟纹丝不动,卓南雁却再次翩然退开。林逸烟看到卓南雁只退出三步,便即凝立如山,不由双眉一跳,暗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不出数载,只怕天下再无制他之人!”他心底震惊,眼神愈发幽深,淡淡地笑道:“赤火白莲剑和补天剑法今日终于有幸分个高下。接招吧!”
他掌上一直屈着的三根手指同时伸出,指甲上竟全有白芒跃动。双掌疾飞,十根手指便似化成了十把利剑,飘然舞动之间,白光萦绕,疾向卓南雁身上卷来。林霜月看得又惊又佩:“我只当赤火白莲剑本是双剑功夫,哪知师尊使来,一根手指就能化成一把利剑!”
卓南雁斜斜踏上一步,长剑抖动,反向空处劈去。这正是“无往不复”的补天剑意,看似全无用处,实则顺势而变,反而独占先机。这一剑劈出,抢先将林逸烟要涌动的剑势占住,四下里飞涌变幻的指剑果然势道一窘。
自交手以来,卓南雁费尽心机,终于抢得半分先手,忍不住振声长啸,剑芒闪烁,大哉乾元、无往不复、生生不息的补天剑意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
“痛快痛快!”林逸烟身形游走,蓦地仰天长笑,“这十年间,逼得本座尽展赤火白莲剑的,你是第二人!”卓南雁笑道:“第一位是谁?”林逸烟振声长笑道:“便是禅圣大慧上人!”隆隆的笑声中,十指间白光陡灿,道道白芒盘旋飞舞,犹如万千银丝般缠来。
补天剑法讲究盛衰刚柔相互转变,剑意时刻都在变中。但林逸烟的变却更胜一筹。他的剑招、剑气、剑意,甚至整个人都在激荡不定的疾变之中。卓南雁只觉眼前白芒闪烁,无数剑气纵横来去,急切间只得将胜负生死之念尽数抛开,以一股搏命之心,全神抗争。
林霜月在旁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心内烦闷,几欲晕倒。她茫然抽出双剑,怔征走上两步,却不知该不该再行上前。
猛听得锵然劲响,激战中的两人剑、指再交,内气激撞数次,疾转的身形终于分开。卓南雁再退出十余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林霜月颤声叫道:“雁哥哥!”她在林逸烟身前,一直对卓南雁故作冷漠,但这时忽然见他吐血,芳心刺痛之下竟叫出声来。
林逸烟扫了一眼林霜月,眼耀神光,又死死盯住卓南雁,冷冷地道:“我说的话,你若答应,今日便就此作罢!”卓南雁却扬起惨白的脸孔,笑道:“你若让霜月不再作那劳什子圣女,今日我也放你一马!”
“狂生之名,果然不虚!”林逸烟冷哼声中,脸上蓦地腾起一股逼人的寒意,十指齐发,陡向卓南雁当头罩来。卓南雁扬眉吐气,不避不让地横削一剑。这一剑剑气刚猛,正是大哉乾元的剑意。
威胜神剑的红芒才闪,林逸烟的身形已骤然退去。满天挥舞的白袖霍然不见,林逸烟竟似鬼魅般地凭空消失了。卓南雁长剑势不可挡,却劈在空处,霎时全身气血倒撞,一口热血又自口中涌出,身子突突发颤。林逸烟的淡淡白衣才又凝立在适才站立的地方,这一下疾进疾退,纯是以高明的心法和阅历击伤了卓南雁。
林霜月踉跄奔出,横身挡在卓南雁身前,哭道:“师尊,求您……求您……让他走吧!”林逸烟森然道:“非是我不放他,而是他胆大妄为,不知进退!”林霜月玉腕疾翻,猛地将青日剑横在颈下,颤声道:“师尊,月牙儿最后一次求您,让他走吧!不然月牙儿……便死在您身前!”
卓南雁这时真气翻滚,眼见她窈窕的娇躯纤弱却又坚定地挡在自己身前,心底热浪激涌,想叫一声“小月儿闪开”,但气凝胸臆,偏偏难以开口。柔纱般的淡淡月辉当头洒下,卓南雁恍然觉得她的背影竟生出一抹纯净的雪白光华,美得不可方物。
“这小子乃是你心内的魔障!”林逸烟眼中寒气越来越盛,缓缓摇头,“历代明尊在上,今日林逸烟实是迫不得已!”话音才落,他指上白光乍闪。林霜月只觉玉臂酸麻,青日、新月两剑齐齐脱手飞上半空。她“啊”的一声惊呼,竟呆愣在那里。
卓南雁这时已将一口真气调匀,只道林逸烟不分青红皂白,要对林霜月横下杀手,大喝一声:“小心!”左臂揽住她的纤腰,将她远远送出。
“孽障!”林逸烟心底怒火更盛,厉喝声中,十指上白气暴涨,直向他心口剜到。卓南雁这时才将林霜月推开,门户大开,要待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奋起真气,横剑封挡。剑上那一抹耀眼的红光在月色下顽强地亮起,挟着低沉的龙吟,向白芒撞去。
凌空飞退的林霜月却看得心胆皆寒。她知道卓南雁这一剑仓促而出,要抵挡林逸烟的全力一击,无异螳臂当车。霎时她俏脸惨白,竟连叫喊的气力都没有了。蓦然间一股柔和的劲力斜刺里涌到,白芒红光都是骤然一灿,随即消散无影。
卓南雁踉跄退开数步,林霜月急忙抢上来扶住。二人呼呼喘息,这才见到林逸烟的对面数丈开外,端坐着一个高瘦的老僧,灰袍临风飘举,神态自在祥和。卓南雁双眸一亮:“大慧上人!”想来适才正是禅圣出手,挡开了洞庭烟横的凌厉一击。
大慧呵呵笑道:“一别数载,教主风采如昔,但脾气却还如此刚大!”
“上人好!”林逸烟傲然挺立,冷冷地道,“你来做甚?”大慧笑吟吟地道:“老衲本是在追赵祥鹤,找他要人,哪知他偏偏要带老衲去看那劳什子的天地赌局。赌局散罢,赵祥鹤这老狐狸倒乘乱跑了!老衲闲极无聊,本想来西湖赏月,不想却碰上教主!”
林逸烟眸绽异彩,冷冷地道:“上人当真要横插一手?”大慧上人拂衣站起,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教主曾与老衲在飞来峰上定下一战之约,教主难道忘了?”
林逸烟点头一笑:“那时你我在飞来峰论道,上人辩才无碍,批驳我明教尊典之语,至今言犹在耳!”
大慧仰头凝望明月,道:“三载时光,弹指而过!难得你我再会于临安,今日正好了却一段公案!”林逸烟的长眉突地一跳,道:“好极好极!今日正好再见识下大师的无上禅功!”
卓南雁和林霜月对望一眼,听他两人对话,再想到林逸烟适才说的第一位逼得他尽展赤火白莲剑的人便是眼前这位禅圣,看来洞庭烟横和大慧禅圣当年曾有过一场斗法,却不知谁胜谁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节:以空御幻 以毒祛蛊
云淡风清,月明波澄,天地间一片静谧。大慧无比闲适地仰头望着天上皓月,笑道:“是该有个分晓!白云自来去,明月无古今!”
林逸烟衣袂临风飘荡,长笑道:“传闻大师佛来杀佛,魔来杀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杀得了我这魔头!”谈笑之间,脚踩锁心步,缓步而前。他这回施展出的锁心步,步法刚劲沉稳,气势磅礴,神威凛凛。卓南雁在远处旁观,也觉心神发紧,恍然间只觉林逸烟每一步踏出,都似巨灵落足,占尽地利。
大慧却双目微合,双掌缓缓合十,道:“一别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泾渭分明,未免可叹!”他身上披着淡淡的月辉,神光湛然地双眸凝望着自己的十指,对林逸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视而不见。
林逸烟陡地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座万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错落生威,也只能望山兴叹。他知道这种攻心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这样禅功精深的高僧全无效验,蓦地喝道:“正要请大师点化!”雄伟的身躯电射而出,凌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飘忽疾变,鼓荡的袍袖带起阵阵劲风,林逸烟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万劫掌。湖畔登时荡起道道骇人的戾气,林霜月忽觉心内发紧,似乎连喘气都艰涩异常。卓南雁见她面色苍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声,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这一指平平无奇,但气势笼罩万物,浑似要点破天地。
万千掌影,却掩不住这直来直去的一指,林逸烟在空中矫夭疾变的白影忽然一阵模糊。旁观的卓、林二人都觉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烟的时候,他已如冷岳峻岩般地凝立在原处,似乎从未动过。林逸烟冷冷逼视着大慧道:“一指头禅?”
大慧干瘦的脸上隐隐有神光游走,宝相庄严,摇头道:“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过来的眼神依旧淳和安然。这眼神与世无争,却呈现一种博大宁静的力量。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林逸烟仰天长笑,“奈何本座却偏要成魔!”笑声未绝,身影已奇诡无比地现身在大慧头顶丈余高处,袍袖疾挥,猛向大慧头顶拍去。他这时劲健的手掌竟似膨胀了一倍,指上跃出白莹莹的精芒,五指铺天盖地般落下。
大慧顶上立时现出一道白玉般的诡异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烟震雷般的长笑声中,铁腕疾抖,惨白的掌印越来越多,如同白云纷纷坠落,飘飘荡荡地从四面八方向大慧涌去。
满天疾风怒啸,犹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惊:“当日巫魔苦斗完颜亨时,将魔功催到极致,曾生出一只古怪巨掌,但这林逸烟竟化出无穷无尽的掌印,这‘魔天相应’的功夫看来当真胜过巫魔一筹!”
大慧枯瘦的脸上不见一丝惊慌,低叹道:“教主凡事总以刀兵杀戮为上,实则已入魔匪浅!”脚下龙行虎步,在层层叠叠的掌印间倏忽疾转。林逸烟掌力连催,但那些骇人的惨白掌印已呈盛极而衰之象。蓦然间只听大慧一声朗笑:“过眼云烟,何足萦怀!”双掌的食指连绵戳出,一指头禅的精纯内劲蓄势良久,这时指头微翘,势如云起澜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时上下翻飞,终于烟消云散。
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看大慧时,却见他仍旧凝定如初,心底更增钦佩:“若是换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决不会如这老和尚一般从容!”
白影乍闪,林逸烟如一朵白云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树巅。柳枝悠悠荡荡,他也随之轻晃,却始终安稳自若,悠然道:“一别三载,听说上人终于悟出了以禅演武的‘幻空诀’,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脸上宝相庄严,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教主闭关数载,明教绝学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烟哂然一笑,双掌悠然翻转,修长的十指在月下散发出银白色的诡异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树巅,在他的头顶,便是天心那轮残月。随着他舒缓圆转的动作,指上白芒越来越盛,更诡奇的是,那月光也愈发明丽,亮得有几分妖异。
“三际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惊,香唇愕然半启。她知道师尊曾多次闭关苦修三际神魔功,已练到“神魔三劲”的最后一重“无畏劲”。那是“魔极入道”的绝顶境界,威力之强,决非父亲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觉漫天戾气纵横,听得林霜月这声低呼,也不由心底骇然:“这便是与天衣真气齐名的三际神魔功?”
林逸烟的双掌已上翻托天,莹光闪耀的十指间,正嵌着那金黄色的半钩残月。只这一个简之又简的姿势,已让他和头顶的长空皓月融为一体。
林霜月芳心震颤,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却是目光闪耀,心气、神意都紧锁住凛然对峙的两大绝顶高手。当日观战巫魔对阵沧海龙腾时,他尚须闭目运功,以心感悟,但这时他忘忧心法修为大进,无须闭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泼泼地旁观者清。
湖畔蓦地起了一阵风,天上云影流转,蓄势待击的林逸烟浑身衣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时他凝立树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风双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树下的大慧则两掌抱圆,双目似开似合,浑如入定,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在眼内。
“佛法有云:三界唯心,万物本空!不知大师空得了这一掌吗?”林逸烟一声长笑,疾扑而落,双掌轰然击下。夜风陡急,厚重的云气飞掩过来,月色随之一黯。一击之威,当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里电芒陡灿,一瞬间已从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刚,大步迎上,左拳击右,右拳击左。交叉而出的双拳看似缓慢,却一直在圆转如意地变幻。弯转的拳迹简直就似两条矫夭的神龙,将林逸烟惊雷疾电般的掌势尽数锁住。
拳掌交击一处,发出惊涛裂岸般的劲响。劲风横扫,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飞,柳枝纷拂乱荡。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携手退开几步。
林逸烟和大慧各以内家真气硬拼一招。奇的是两人竟然都不向后退,反黏在了一处,瞬间横移到了数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飘开。西湖临岸杂生着不少荷花,舒展的莲叶铺满了岸边的湖面。林逸烟和大慧凌空落下,便踩在了随风摇荡不休的荷叶上,相距数丈,凛然对望。
“执著于一个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却将拳头竖起,“老衲的拳头便是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林逸烟“呵”的一笑,“大师的指月禅拳果然高明!”他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是暗自震惊。适才他以三际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万劫掌,实是威力绝伦,但撞上大慧的双拳,却觉得似是打在了空处。无穷无尽的空虚,让他澎湃的真气几乎无从攻击。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观,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烟再不言语,眼内奇光大盛,指间的白芒越来越浓,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灿然生辉。
孤悬天幕的残月又昏暗了几分,夜风却陡然小了许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呜呜声。水声哗哗低吟,疏荷碧叶摇曳生姿,但凝立在荷叶上的两个人看上去却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动也不动。
林逸烟的整个人忽地高大起来,似乎膨胀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惊,忽觉手中紧握的柔荑也微微颤抖,斜眼看去,却见林霜月长长的睫毛垂拢着,樱唇微动,似在默念着什么。
风声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闪处,林逸烟的两掌终于挥出。几乎便在同时,大慧的双拳也悠然飞起。两人拳、掌相击的一瞬,波涛声忽然沉寂。天地间寂然无声。
陡闻二人齐声大喝,喝声未绝,二人的身影齐齐消逝无踪。卓南雁一惊跃起。当日他在燕京观战时,修为未到,也曾生出无数幻觉。但这时武功大进之后,竟仍有此怪异感觉,这一战当真称得上是惊天动地。
“教主好有闲情逸致!”随着大慧平和的笑声,他枯瘦的身影重又无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内。不知何时,他已落足在十余丈外的荷叶上。
林逸烟却始终踪迹不见。“师父!”林霜月秀目大张,奔出几步,茫然四顾。卓南雁也展开心念神气搜寻,却毫无所得。
没有人能觉出林逸烟在哪里,他便这么凭空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师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却低声道:“他还没走!”林霜月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大慧不动如山,神情凝重无比。这一战显是未到胜负已判之时。
揪心的幽静中,隐隐地却传来了远处的蛙声。
卓南雁忽觉脸上一湿,也不知是额头的冷汗,还是湖中飞溅来的水滴。
猛听水浪怒啸,大慧的身旁蓦地腾起一股骇然的水浪。林逸烟竟从水中跃出,双掌电发,自后拦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惊地发觉,水柱散开之后,林逸烟的白袍和头脸上竟不带一丝水珠,心底震惊非小:“这人内气外吐,竟能凝气成幕,不但入水不湿,更让旁人的心念感觉不出一丝痕迹。这等魔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烟鬼魅般地现身在大慧的身后,十指齐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莲剑的夺命杀招,快如妖击,凌厉绝伦。卓南雁看得心惊肉跳,在他看来,大慧上人已然全无胜算。
哪知大慧却依旧凛然不动。卓南雁双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无际的夜空融为一处。他不避不挡,全身皆是破绽,但全身又没有任何破绽。
这一瞬间,大慧已化身成无穷无尽的虚空。
林逸烟蓦地振吭厉啸,音促声疾,震得卓南雁气息一紧。林逸烟暴吐的双掌陡然缩回。大慧身上现出的这种空,虚无缥缈,却另有一种恢弘难言的阳刚。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烟,那一击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环绕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刹那间银光迸发,水柱砰然炸开,化作万千道细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觉道道水浪如羽箭纷飞,忙飘身后退。林逸烟的身子却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边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跃,瞬间飘出数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拦阻,已然不及,掣出长剑,便待奋力追赶。
“你别过来!”林霜月略带惊惶的声音已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我没事的……”
林逸烟身法快如疾电,片刻间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缕笑声遥遥传来:“老和尚的幻空诀果然有些门道!咱们这一战暂且记下,待临安大事一了,再来领教你的禅门玄功!”卓南雁又惊又怒,更有几分忧心,忍不住振声怒喝。但林逸烟挟着林霜月早去得远了。
“不必担心,那女娃儿不会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时已走上岸来。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儿是他钦点的圣女,大不了挨他一顿训斥!”回过头来,才发觉大慧全身衣裳尽湿,湿淋淋得浑似落汤鸡一般,惊道:“大师,您受伤了?”
大慧解下僧袍,顺手拧着水珠,笑吟吟地摇头道:“只差那么一点!林逸烟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脸上一凝,忽道,“倒是你,这内伤着实不轻……”卓南雁一凛,这时才觉胸臆间气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点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觉一股热流涌入,全身经脉都是一胀,自身真气登时生出反应。大慧脸上忧色顿去,笑道:“还好还好,你中黄大脉已开,竟可自愈内伤。眼下只是内力受震,只需调息两三个时辰便可无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气,道:“那大师……适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挥手披上,道:“林逸烟最终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实则是最高明的攻击!老衲的六度真气早已如箭在弦,万不得已,也只得入水凉快一番!”
“原来是未分胜负之局!”卓南雁忽觉疑惑又生,又道,“适才激战之际,为何忽然间你们全失了踪迹?”大慧苍眉一轩,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长眉蹙起。大慧挥手指点着回复了清丽宁谧的西湖月色,道:“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连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样不是在你心里?何曾失去过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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