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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_2 王晴川 (当代)
“瞧我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着气向余孤天微微一笑,边说边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点头微笑,见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却只穿了两件薄衣,给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贴在身上,站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丝毫不觉得冷似的。
南雁脸上还腾腾地冒着虚汗,他却懒得擦,任由汗水顺着那清俊的脸颊刷刷流下,呵着冷气道:“易伯伯说,我这体质不该练武的,身子太虚……”听这聪明多智的南雁说自己竟然体虚无法习武,余孤天心里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见南雁汗出得象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额头上的汗。
南雁说起自己的缺憾,脸上神色登时懒散起来,叹了口气,才道:“据说我打小便浑身是病,三岁那年更是险些病死。忽地风雷堡外来了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着我的脑顶骨说了一句什么‘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又给他捣鼓一阵,我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旧是虚,一动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飞足踢得一块石子远远飞出,道:“我倒真盼着那怪和尚再来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却再也没来!我还是想习武,只是这么偷着练,胡踢烂打的终究不成器!”余孤天见他神色怅然,心中才升起一丝同情:“他那么聪明,却也有这么多的烦恼!”
“嘿嘿,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天知道我还要再‘折’多少回,才能变成一块玉!”他说着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余孤天道,“你知道么,我还总做一个怪梦!梦见自己跑到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里,那地方有水有树,一个挺高挺俊的人,就拄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每次我总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听他说得阴森诡异,只觉颈后冷风嗖嗖,不由缩了缩脖子。“你怕了?这个梦可是千真万确,我连易伯伯都没告诉,就告诉了你一个!”南雁才眨着眼睛坏坏地一笑:“可别给大哥我传出去!”
这南雁有时懒懒的一句话也不多说,但这时说起来就是没完,只听他又道:“易伯伯传了我们一门驯兽秘术。凭着这功夫,我没事时就在山林里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风雷堡中却没几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说到下棋,阴郁的眼神蓦地变得神采奕奕,伸手揽住南雁的腕子,道:“对了,走,带你到我屋里玩去!”
他的屋子其实紧靠着余孤天所居的房屋。进得屋来,却吓了余孤天一跳,满屋都是围棋。凳椅上,桌案上,连地上都摊着围棋子,火炕上一张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错落有致地点染在棋枰上,显然是打谱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声,险些脱口问他:“你这么喜欢下棋么?”其时围棋风行天下,金国的女真贵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颇好此道。汉化颇深的熙宗皇帝就是个中高手,上行下效,宫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谱,余孤天自认也是其中的一个高手。这时忽然见了围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这荒僻山堡间竟也有孩童喜欢此道。
南雁见他眼睛发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说:“易伯伯不让我练武,却喜欢让我下棋,”拉着余孤天的手,走过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着炕上那白闪闪的棋子道,“这东西也着实让人入魔障!我玩起来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都送我一副围棋。这满屋子的棋,都是他给的!”
余孤天听得“生日”两个字,心里就似给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岁的生日前夜,头顶上的天蓦然塌了下来,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狱。那个金国贵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岁的生日,自己却是在颠沛流离中胡乱过来的。
他觉得双眼一阵潮湿,怕给南雁发觉,忙低了头拈起一枚棋子,装做细细把玩。南雁却忽闪着眼睛早瞧见了,他是个极机灵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这余孤天是个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说起生日里有人送这送那的,未免惹他难过了!”便一笑道:“你会下棋么?易伯伯说我是个奇才,天生学棋的料。这里的大人们连易伯伯算上,全给我杀怕了,我让他们四子都没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让你四子!”
余孤天在宫里面给人捧惯了,这时听得南雁狂傲的话语,心中登时一阵气恼,只想立时挥棋布阵,杀得眼前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师父矮修罗说的“装傻装哑”的话,心内又是一紧:“我这时是在这南蛮子的反贼窝里面,还是处处谨慎为妙。”便咬着牙摇头比划着不会,跟着又仰头打着哈欠,做困顿之状。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长途跋涉,只怕累得紧了。咱这就歇着吧!”将炕上棋子胡乱拾了起来,一口吹熄了灯烛。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炕上。南雁手里拈着一枚闪亮的棋子,翻来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终于叹道:“我这辈子其实比你还苦,起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却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易伯伯说我是他捡来的孤儿,可我总觉得他们象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似的!”
余孤天给他的话搅动了心事,霎时间心内凄苦,也长长叹了口气,暗想:“这天下还有谁比我更苦?大金国已经换了个天地,我从此便是个漏网之鱼,师父重伤之后去龙骧楼求援,也不知怎样了……”耳听得远处不时隐隐传来野兽嘶吼之声,声虽不大,却让人心中阵阵发紧。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节:往岁前因 西风残旗
翌日黄昏,南雁照常来问候易怀秋,一进那禅房的就觉得气氛不对。厉泼疯双眉紧锁,正在屋中来回走动。他身上穿了一袭黑袍,那数道粗沉的铁链还缠在身上,背后却插着一把大刀,脚步顿挫之间,铁链与大刀撞击,发出呛啷啷的锐响,声势惊人。易怀秋和季峦却在斜阳淡影里端坐不语,面目凝重地盯着对面墙上一块黑色的小旗发呆。
南雁见那小旗不过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制成,色沉如墨,却有一股罕见的逼人气势自旗角杆头隐隐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细瞧,见那旗上面更以紫线绣出了龙虎相斗的诡异图案,不由咦了一声:“这东西好生古怪,哪来的?”
季峦这时才苦笑一声:“今天晌午便在风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着了。这小旗不过是给人随手一插,却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内力之深委实可怖!”
南雁知道风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机谷外写着‘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块大青石,来人竟能将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经破去了玄机谷内的机关岔路。他抚着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间竟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颤声道:“易伯伯,这小旗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插到咱们风雷堡来?”
易怀秋的眉头又是一紧,沉声道:“这小黑旗便是金国龙骧楼的信物!”
“龙骧楼?”南雁虽是头一次听得这名字,眼前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阵铁马金戈的杀伐之相,心神竟随之一颤,急问:“那是什么地方?”易怀秋的声音透着一股忧急:“你虽不能习武,这些江湖中事,终究是要知道的了,”这两句话说得急了,又咳了起来,忍不住叹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说清楚些。”
季峦也咳了一声,才道:“当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为尊,其中的‘风云八修’乃是‘禅圣易绝,剑狂刀霸,棋仙茶隐,医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却是金国的龙骧楼、建康的雄狮堂、洞庭湖大云岛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这四家锋芒最猛的势力。这四家势力之中,那雄狮堂几十年来一直是抗金的中坚,‘剑狂’卓藏锋当初便是在雄狮堂罗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创建四海归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后,年近古稀的罗堂主却接过他手中的义旗,聚起四海归心盟中的铁血精英再建雄狮堂,苦撑抗金大业。罗堂主大名罗雪亭,便得了‘狮堂雪冷’这么个名号。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却是奸贼秦桧的党羽,蓄养的无数格天铁卫专为秦桧清除朝野政敌、残杀抗金义士,那格天铁卫大总管赵祥鹤武功绝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誉,为人却极为猥琐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带个‘鹤’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鹤手’,人们便呼他‘吴山鹤鸣’。”季峦说得挺快,声音中也透着嘶哑和焦急,似是心内有什么紧要之事,“说到明教,却又该让人长叹一声了,当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诡秘,魔性十足,素来不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剑狂’卓燕藏锋横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纷争困扰。但卓藏锋没后,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烟自恃神功无敌,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称呼明教教主林逸烟为‘洞庭烟横’,其实是骂他盘踞洞庭湖,弄得乌烟瘴气!”
南雁听他滔滔不绝,心中渐渐惊讶起来:“易伯伯和季二伯虽然往日常跟我说些天下大事,但这些江湖之事说得却是很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一口气说得这么多?”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这么说,明教、格天社和雄狮堂三大势力说来都在江南,实则却都是互不服气,相互之间必是少不了明争暗斗的。嗯,洞庭烟横、狮堂雪冷、吴山鹤鸣!这三家首领的名号都好听,那第四家就是龙骧楼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龙骧楼的声势最盛。那龙骧楼的主人完颜亨自号‘龙骧楼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沧海龙腾’这个大号!”季峦提起“沧海龙腾”这四个字,竟觉得口舌发干,润了口茶才道,“完颜亨本是当初金国权势熏天的都元帅完颜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国的芮王爷。这人据说绝顶聪明,文韬武略素来不作世间第二人想。传言当初江南有谄媚之辈称呼秦桧走狗、格天社大头领赵祥鹤为‘天下第一人’,赵祥鹤坚辞不受,说有大金国芮王爷在,他只敢妄称江南第一。嘿嘿,赵祥鹤这么说,一是随着他的主子秦桧阿谀金人,二来也是这完颜亨着实有过人之处——你易伯伯这伤,便是伤在完颜亨的手上!”南雁一惊,问道:“易伯伯,你跟这完颜亨动过手么?”
易怀秋咳咳两声,苦笑道:“何曾谈得上动手?咳咳,说来惭愧,我只是给他随手击伤的。”南雁听得心中一凛,易怀秋身上之伤到底因何而起,众人全知之不详,这时听他说起,便连一直焦躁不已的厉泼疯也停下步子,凝神细听。
“那是绍兴二年,说话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怀秋谈起往事,目光陡地悠远起来,“那时开封一带最猖獗的就是金国立下的伪齐儿皇帝刘豫。这狗贼在开封的皇城内称孤道寡、苛政滥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时奉岳元帅之命,正在这伏牛山下初建风雷堡,以为他日岳家军攻取河南府的内应。岳帅早有取开封之心,便命我由风雷堡深入开封,前去刺探伪齐的虚实。
“那一次运气极好,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入开封之后竟又得便摸到了刘豫狗贼的皇宫外,却正瞧见刘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个金国使者出宫。那金使不过三十来岁不到年纪,瞧上去文绉绉的,看那刘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样,我估摸着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时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这般老气无用,正是气盛胆大之时,眼见这金人身边也没几个护卫,便动了刺杀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怀秋的性子,提起金国官员,一律称为“金狗”,这次说这金国显贵,居然只说“金人”,那可说是客气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说到壮年豪事,易怀秋苍老的老脸上不禁涌出一丝潮红,竟连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枣门,我便在路上瞧见了四五个高手一路暗中缀着他,我猜想必是开封附近的高手义士要出手除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懒,从无争功之心,眼见有人要出手,便乐得一路上瞧个热闹。呵呵,哪知这不思进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说着惨笑一声,声音中多了不少萧索之意:“那几人跟着金人一出开封,便同时出了手。五个汉子一施展身手,却吓了我一跳,这几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数高手,若论武功,个个都胜我十倍。本来我是个不服输的主,但瞧了这几人挥刃出招,这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头晕眼花的绝招妙势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无效。那金使简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风暴雨般的急招中倏进倏退,浑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惊胆战,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听他语音颤抖,忍不住和季峦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隐隐泛起一丝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声长啸:刘豫老儿无用,也让你等瞧瞧我完颜亨的武功!啸声未绝,双手疾挥,也不知他使得什么怪异招法,那五个汉子齐声惨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厉泼疯忍不住拧眉惊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怀秋黯然点头:“这些年来,我时常暗中回思这天外神龙般的一招。想来想去,这等高妙招式,世间也只有剑狂卓藏锋或能施展。那时我却给惊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却忽然回头向我喝道:回去告诉刘豫,老实做他的儿皇帝,休得再要痴心妄想!原来他早就发觉了我的踪迹,话一说完,蓦地踢出一脚,将地上一根树枝踢得疾飞了过来,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几欲昏去。还没等我明白过来,那人大袖挥舞,竟已如飞而去。我挣扎着奔过去,却见那五个汉子除了胸前均有个清晰的掌印之外,再无别的丝毫伤痕,但人却都已归天了。”一口气说完,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南雁听得心中突突乱颤,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尸体。这时却听窗外风声呼呼,却是伏牛山的晚风又起来了。
季峦点头道:“是了,完颜亨之父完颜宗弼一直忌惮伪齐尾大不掉,后来更一手策划了废立伪齐皇帝刘豫之举。想必那时他便对刘豫放心不下,亲命其子完颜亨前去试探伪齐虚实。刘豫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斩杀或是扣押这位金国元帅之子,却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颜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后,完颜亨却再也没甚作为。据说是此人做事务求完美,对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满意,竟又闭关苦练,直到三年之后才又重出江湖,应乃父之命,筹建龙骧楼。”易怀秋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又层层堆积起来,叹一口气,才道:“又后来,岳帅遭了秦桧毒手,惨死风波亭,北伐大业毁于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这才带着诸多岳家军的老兵,栖隐风雷堡。”
季峦忍不住沉沉一叹:“大哥,你这伤便是那根树枝种下的么?”易怀秋挥手抚着右胸,叹道:“那时是侥幸捡了条命,后来百般打听得知,这完颜亨习练的功夫唤作‘沧海横流’,号称‘一波才动,万波相随’,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几年来,这老伤一年重似一年。”南雁听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随手一击,就让人受了这样缠绵难愈的内伤,这完颜亨的手段当真可畏!”
却听季峦又道:“这完颜亨非但武功绝高,才智机略也是冠绝一时,他一手创建的龙骧楼专给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国机密,听说楼内的龙骧武士不足百人,但个个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经完颜亨的独门密法苦训之后,各自精于易容、追踪、谋刺之道,实是可畏可怖……”说到后来,声音竟也抖了起来,“龙骧楼本来远在上京,一年前不知为何,给当时的金国权臣、现今篡权登基的完颜亮远远的调到了南阳来,就守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听越惊,心下隐隐觉得一阵子忧急,头上又冒出腾腾的热汗,道:“他们派人将令旗插在这里,是要对咱们下手么?”季峦脸上的胖肉一抖,缓缓点头道:“龙骧楼时常派人剿杀抗金同道帮派,他们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将这龙虎旗插在敌家门上,许是为了立威,也许是为了故作姿态,以示鸣而后战!江湖传言‘龙虎旗现,鸡犬难见’,说得便是他们插旗之后,对手若是不降,他们便动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愈发僵冷阴暗,眼瞅着那龙虎旗默然无语。易怀秋也长眉紧锁,想着心事,屋内霎时静得骇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觉得心下起了一阵火,扬眉叫道:“他们欺上门来,咱们就束手待毙了么?”季峦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跟你说了这许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经有了安排!”
易怀秋缓缓点头,闪烁的眼神如同初春掺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龙骧楼寻上门来,单凭咱风雷堡,断难相抗。为今之计,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个是一个。我易怀秋没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风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儿,咱爷们的缘分也到了……”
说到这里,南雁已经明白过来,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风雷堡长大的男子汉,绝不做缩头乌龟!”话一出口,蓦然想起这自幼长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风雷堡要遭受不测之祸,登觉心内如沸,竟想冲出去死力厮杀一番。
易怀秋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南雁留在这里,跟着风雷堡几个老家伙一起给人家烧成了灰,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么?”南雁浑身一震,登时哑口无言,豆大的汗珠却从额头上不停地沁了出来。季峦嘿了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轻声道:“不单是你,天一黑,堡主便会让不会武功的仆役四散逃生。龙虎旗这一插,一场厮杀血战是免不了的,风雷堡内会武功的,不是当初岳帅帐下的踏白使(按:宋朝军队中专管刺探情报的高级细作称为‘踏白使’),就是曾经纵横两河的义军,自不会屈服他金国龙骧楼的淫威!”
南雁听他说得毅然决然,已是动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时阵阵酸楚,直觉体内热血给一股暖流带着四处急涌,忍不住大声叫道:“我不走!说什么我也要留下!”厉泼疯这时却忽地扭头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们只怕就是冲你来的!”这一喝声音好大,将屋内的三个人震得全是一惊。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们为何是冲我来的?”
“老厉,”易怀秋口唇发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说出!”厉泼疯却蓦地重重地一顿足,道:“你们又何苦瞒他,难道当真要瞒他一辈子么?”猛然扯开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这个!”南雁瞧见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纹身,不禁心下大震,解开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团七瓣火焰的纹身,叫道:“厉叔叔,这火焰我也有的!这……这是为什么?”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厉泼疯的吼声有若炸雷,一声声地在南雁心内炸响,“只因你父亲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归心盟的盟主卓藏锋!”南雁大张双目,扭头向易怀秋瞧去,却见易怀秋也是身子微颤,缓缓点头。霎时间南雁如遭电击,暗道:“原来我爹便是卓藏锋,原来我叫卓南雁……我长到一十四岁,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厉泼疯双手板着他肩头,喝道:“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记!五瓣为豪,六瓣为英,七瓣为雄。”他越说声音越大,裂着衣襟,拍着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只会过一辈子舒坦日子。他虽要带你先去北国暂避,却于路上亲手在你身上纹出了咱明教顶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记,还给你起了‘卓南雁’这个名字。大雁南飞,终有一日,你这大雁要独自飞回大宋去的!”
卓南雁自幼就见了这火焰纹身,问了易怀秋几人多次,他们只是不说。这时听了厉泼疯的话,他胸中热流翻涌,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来爹爹早就盼着我北雁南飞,归还故国!他还要我做一个大英雄!”
易怀秋杂了泪的目光中夹满了关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瞒了你十四年,你这身世……我本打算瞒你一辈子的。你性子刚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后必然奋不顾身地前去复仇,没的里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热泪奔涌,浑身突突颤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们还活着么?”易怀秋黯然摇头,道:“卓大侠性情刚毅,若还活着,必会赶到风雷堡来看你……令堂赵芳仪赵女侠是亲自送你来风雷堡的。那时你才两岁,身染重疾,赵女侠也在剧斗之后负了内伤。她眼见百般救治你不成,终究心力交瘁而亡……”
听到这里,卓南雁只觉胸口酸楚,呜地一声痛哭出声。虽然易怀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还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会忽然出现在眼前,梦里的父母只是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却能带给他无比的温暖。今日骤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却是冰冷无比的死讯,霎时他的心一阵空荡荡地难受:“原来我卓南雁当真是天地间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易怀秋等人听他痛哭,心内都是万分难受。卓南雁只哭得两声,又霍地昂起头来,攥拳问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给谁害死的,就是秦桧那老狗么?”易怀秋的眼神熠然一闪,却缓缓摇头:“这事说来话长,令堂临终遗言,命我不得使你执有报仇之念。许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为什么?”卓南雁觉着一阵阵的憋闷委屈,忍不住叫起来,“我偏偏要知道是谁害死的我爹爹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本来忿忿地睁着眼不让泪水垂下来,这一拼力叫喊,登时又有两行热泪刷地滑落。易怀秋的霜眉陡地竖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这风雷堡难道是听你的么?”这一声色俱厉,立时又剧咳起来。季峦叹息一声,将卓南雁的身子揽入怀中,挥袖给他抹去泪水,道:“南雁,这是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气,待退了强敌……”说着声音一馁,便说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凛,果然住口不言。
“单凭风雷堡之力,万万不能与龙骧楼硬抗,”片刻之间,易怀秋已经回复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泼风,你就在此守着,天一擦黑就带南雁走!将余孤天也带上。这孩子必非常人,若当真是忠义之后,咱不能让他落入龙骧楼手中。若是他与龙骧楼有丝毫瓜葛,便一掌毙了!”他说一声,厉泼疯便应一声。卓南雁听得最后一句,心却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话道:“我瞧这余兄弟……倒不似坏人!”
易怀秋眼见厉泼疯眉毛耸动,一副跃跃欲试之状,又叮嘱道:“不管风雷堡出了何事,你们都万万不可回头,急速南下,去江南雄狮堂投奔罗堂主!我写给罗堂主的书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转头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东西,易伯伯已给你收拾好了,你瞧瞧还缺什么?”说着递过来两个包裹。
卓南雁瞧见包裹外插着一把精巧的短剑,知道这必是易怀秋留给自己防身用的,将手伸进包裹拨弄了一下,瞧见却是两套刚做好的棉袍,想是预备给自己过年穿的。蓦觉手上一硬,却是摸到了两个圆圆的盒子,细瞧时,竟是一副围棋盒子。
易怀秋缓缓笑道:“这围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几日才给你弄来,在你身边留个念相吧!过不了这一晚,咱爷俩的缘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头正望见那一张无比熟悉无比慈祥的脸孔,心中一阵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易伯伯”,便想扎到他怀中痛哭。
“伯伯最厌啼哭流泪的小儿女之状,”易怀秋却伸出干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缘必有散,又何必忧惧悲伤?”他低缓的声音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静力量,使卓南雁心头一静,硬硬地顿住了呜咽,但泪水仍是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易怀秋扬起了两道白眉,问季峦道:“都准备好了么?”季峦昂首道:“是,玄机谷的埋伏已然开启。宋铁枪、李长塔和鲁金刚三人在他们布下了多重埋伏,宋铁枪还用召兽之术引来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两只猛虎稍后也会赶到,眼下的风雷堡固若金汤!”跟着一声招呼,守在门外的宋铁枪、李长塔和鲁金刚全都全都进来躬身听令。
卓南雁知道这三条汉子都是风雷堡内的悍将,和这两位堡主素来齐称“两龙三彪”,这三人齐出,还用上了召兽之术,显是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候了。一念未毕,却闻远处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那嚎声越来越是响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只野狼正在向堡外聚来。
易怀秋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寒霜已经爬满了额头,颊边的肌肉在抖颤的烛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铁枪道:“将那杆忠义旗给我拿来!”宋铁枪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来时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齐齐整整的大旗。易怀秋双手接过了,缓缓摊在床上,却是一面破旧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迹,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点点的绛红。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岳”字却分外醒目。卓南雁双目一亮,叫道:“是岳家军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这一杆岳家军的大旗了吧,”易怀秋伸手抚着那残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伙计,可是好久不见了!”他再抬起头来时,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针芒般的精光,对宋铁枪道:“你去告诉他们,待会玄机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们便乘黑四散突围,万不可留下逞这血性之勇!咱堡里那霹雳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给我拿来,埋在院东的大旗杆下!”几个人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卓南雁知道易怀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浑身热血一撞,便想叫声“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适才易怀秋说过的话,口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但觉体内的热血呼呼地涌上来,心肺间一阵阵的酸楚难受。
宋铁枪应了一声,虎目之中也有泪涌出,终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却见夕阳正无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苍茫一片。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这风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几个金狗兴许是冲不进来呢!”
易怀秋却向他望过来,轻声道:“待会我让你们走时便走,片刻不可耽搁。逃生之后,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么?”卓南雁倔犟地挑起了眉毛道:“为什么?”心中暗道:“我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锋的儿子!”易怀秋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头:“伯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话!”卓南雁听他语音嘶哑,心下酸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却仍是抽搐发颤:“请伯伯说!”
“你是卓藏锋的儿子,自幼又在风雷堡中长大,注定了这一辈子多受磨难!但你记住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过是血气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说到这里,向他深深凝视,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频频地抖着,“还记得那老和尚说的话么,百折不挠,玉汝于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心下明白过来:“是呀,听易伯伯说,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于事无补的血气之勇!”当下重重点头,道,“是,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南雁定会记着!”口中不经意间说到“百折不挠,玉汝于成”这八个字时,蓦觉热血沸腾,似乎这一瞬间整个人已经长大了许多。易怀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点头道:“好,咱们这就上风雷塔观战!”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五节:挥旌玉碎 喋血龙骧
风雷塔其实是堡内一处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众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来,却见斜阳将落,残霞如血,远天一片苍茫的红色。堡外黑压压的已经聚了百十条野狼,只是这灰毛苍鬃、蠢蠢欲动的群狼却阵垒分明地分作四队,彼此各不相扰。
卓南雁知道,这是伏牛山内的四拨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领地,这时竟也给宋铁枪一起召来。
这时晚风渐紧,凛冽的风中只有群狼声势浩大的嗥声,却再不闻一点别的声息。厉泼疯忍不住拧眉骂道:“要打便打,贼厮鸟弄什么玄虚,怎地到这时还不露面?”
忽见堡外一只高大壮硕的灰狼挺身而起,昂头长嚎一声,悠长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威严。这一声叫罢,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无声。跟着东边一只颈前带着白毛的乌黑大狼也扬起雪白的脖子,长长嘶嚎一声,霎时间东首狼群也静了下来。接着又有两只壮硕无比的大狼先后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传令,狼性最是坚忍机敏,瞧它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敌人业已来了么?他纵目远望,却见远山沉暗,苍林萧瑟,哪里有什么生人的影子。
跟着那四只狼王又先后厉嗥几声,声音或长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将。群狼听了号声,立时四处散开,将石堡四周全都围住。卓南雁只见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无声,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见群狼全都双耳竖起,挺胸昂头地四处张望,心里不由紧了起来。
一旁的厉泼疯焦躁道:“狼王将群狼散开,难道是已测知敌人要四面来攻么?”季峦沉声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见群狼布阵猎物多回,从来没有这般谨慎小心。只怕敌人已经来了,咱却没有察觉!”
蓦地却见东侧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长嚎,声音凄厉悠长。群狼立时一阵躁动。易怀秋忽沉声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头望去,却见苍暗的天穹上忽然现出一片黑点,倏忽放大,忍不住惊道:“是大鹰。”易怀秋却嘿了一声,道:“不是鹰,是金雕!”
那鹰群飞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东西双翅宽大,羽发金光,果然全是体形硕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龙骧楼想必早知道我们风雷堡内有虎狼相护,他们调来金雕助战,真是有备而来!”季峦却道:“怪不得他们能轻易破去宋铁枪在玄机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来龙骧楼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盘旋,却不冲下。卓南雁霎时觉得风雷塔上的西风凛冽了许多,也不知是晚来风疾,还是雕群鼓荡出来的阵风。堡下群狼挺足长啸,嚎声此起彼伏,声势惊人。
蓦然间一只猛雕平展双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来,这一落劲急如电,狼阵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给猛雕的双爪抓中眼球,立时凄声惨嗥,满地乱滚。四五只狼疾奔过去助战,那金雕却已振翅飞起,爪上鲜血淋漓,暮色中瞧来分外狰狞。
猛听得玄机谷外响起一声竹哨的呼哨,声短音厉。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时纷纷鼓翼扑下。刹时间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杀在一处。伏牛山的群狼体大力猛,本来最是凶蛮,奈何这次的对手却更厉害。那群金雕双翼展开,几乎长达丈余,铁爪尖利,又力大无比,每每一扑一抓,就能将撕开大狼坚韧的狼皮,伤筋断骨。若是飞扑不中,金雕立时就会展翅高飞,决不给群狼反击的时机。
更可怕的是,这群巨雕显是给高人苦心驯过,玄机谷外的哨音不时响起,或悠长或短促,雕群的起落进退,全循着哨声,竟是暗合分进合击的兵家之道。有时是一两只先后扰敌,有时是几只连环诱攻,有时则是声势惊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怀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气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庄兵早就蓄势待发,得令后箭如雨发,直向雕群射去。众人眼见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杀在一处,怕乱箭伤了野狼,都对准天上高飞的金雕射去。但群雕这时才显出了它们的可怕,巨雕竟会挥翅拨打乱箭,大翅一挥,劲风鼓荡,便会将羽箭拍落。
一轮乱箭过后,竟没一只金雕落下。风雷堡内羽箭素来不多,大敌当前,众人惊骇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峦大怒,抢上去自一个庄兵手中接过弓来,对准飞扑下来的一只金雕奋力一箭射去。噗的一声,羽箭直贯入金雕腹中,却又余势不衰,直钉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滚翻在地,惊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乱。季峦连连顿足,拔出箭来,望着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这一箭又疾又准,眼见便要射中,陡然间只听嗖的一声,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羽箭,竟将季峦射出的长箭击落。易怀秋眼见这一箭后发先至,劲猛势准,不由暗自喝了声彩:“龙骧楼内果然卧虎藏龙!”
蓦地又闻哨声凄厉,频频催促雕群猛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阵势便给群雕冲散。十几只强悍的大狼先后给啄得眼瞎腿残,更有几只形体稍小的狼竟给飞扑而下的巨雕提起颈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战片刻,群狼心惊胆战,蓦地那只灰毛狼王仰头嘶吼,声音惊惶急促。几十只野狼听了这嚎声,全都夹起尾巴,跟着那只狼王向西窜去。这灰毛狼王带着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两个狼王见势不妙,也带着几十只野狼先后退走。季峦连连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软怕硬,这时胆气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约束不住。
风雷堡下却只有那白颈的黑毛狼王带着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战,只是这时势单力孤,给金雕轮番扑下,连抓带啄,伤亡惨重。卓南雁眼见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给金雕啄瞎,雪白的颈毛上鲜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战,心中不由阵阵难过。
易怀秋却叹道:“两年前,这黑毛狼王险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将它救下。嘿,拼死报恩,这是古来的侠士之风!”
那竹哨声嘻溜溜地又再响起,这一串哨声响过,天上一群金雕却鼓翅掉头,直向远山飞去了。厉泼疯眼见群雕没入暮云深处,忍不住顿足喜道:“哈,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却连连摇头,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样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见那独眼狼王仰头嘶叫,声音愈加凄厉。它身旁那二十几只野狼闻声立时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风中惶惶地盯着前方。
猛然间只听得一阵猛兽厉吼之声在山林深处响起,这时天已擦黑,凛冽的西风里蓦地传来这滚滚怒吼,真让人心惊胆战。却见黄影闪动,数只花斑大豹冲出山林,疾向群狼扑来。
“是猎豹,”易怀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敌,全凭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废物。龙骧楼正好遣走金雕,换成猎豹,看来他们这攻击是一次猛过一次。”
一语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猎豹杀作一团。群狼苦战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负有伤,几乎全凭着一股血性才能支撑到现在。那五只猎豹却是蓄势已久,又兼体大力壮,横冲直撞过来,立时将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着颈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时散开,三五只狼对付一只猎豹,嗷嗷地乱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扑去,饶是那狼王身手矫健,还是给猎豹一口将耳朵咬去,鲜血溅出,染得狼头模糊一片。
易怀秋心中一痛,扬声道:“让它们退了罢!”守在堡下的宋铁枪几声呼哨吹过,四五只力尽的苍狼当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后退走,才睁着绿油油的独目,缓缓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见它鬃毛炸起,眼射冷电,一时竟也不敢穷追。
借着苍穹中最后的一丝余光,卓南雁见那只黑毛白颈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远山退去,心中蓦地一热:“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这老狼威风凛凛,真是英雄!”
厉泼疯眼见那五只猎豹在堡前四处跃动,耀武扬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枪较量,尽遣些畜生上来,龙骧楼算什么能耐!”易怀秋冷哼一声:“龙骧楼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对付咱风雷堡,想必早已准备多时了。”
猛听得一声虎啸,自西山深处传来。易怀秋不由脸现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们来了!”这两只猛虎平时散处深山,伏牛山连绵数百里,急切间宋铁枪寻它们不见,这时终于赶来。五只猎豹眼见身后猛虎冲到,急忙厉吼着转身迎战。
夜色阑珊,呼啸的西风里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虎啸豹吼之声惊得人肝胆欲裂。大花小花仗着一股锐气和野性一下子便冲得五只豹子阵脚大乱,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难瞧见到底谁占了上风。
忽听大花怒吼一声,宛若晴天打个霹雳,跟着一只豹子惨声呜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卓南雁正急得满身大汗,忽见眼前一亮,却是堡中庄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却见一只豹子横身倒在血泊之中,显是适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怀秋见了火把光芒,吃了一惊,急纵声高呼。但是已经晚了,那余下的四头花豹见了火光,忽然四散退开。那大花小花却是混迹深山的野兽,平时最怕火光,猛觉身后火起,立时吃了一惊,尾炸毛竖,惶惶欲退。
便在这时,猛闻几下鼓声响起,远处黑暗之中蓦地射来一串弩箭。这排弩箭劲急无比,显是连环机弩所发。大花正被火光一惊的当口,登时给七八只乱弩射中前胸,狂吼声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剧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忽听四五道啸声同时响起。啸声极近极响,又在这紧急关口乍然而作,委实惊心动魄。随着啸声,数十个矫健黑影直向堡中掠来。
那小花眼见爱侣惨死,呜地一吼,纵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扑去。火把光芒骤然一灿,卓南雁才见对面涌来的却是一群灰袍汉子,那小花横冲直撞,呼呼两爪,便将两个汉子扑倒在地。
“大伙散开,老子来对付这只大猫!”怒喝声中,一个手持大斧的汉子快若疾风般冲到,劈面一斧斩在了小花顶门,登时鲜血飞迸。小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仍是奋力扑过去。
那汉子眼见自己开碑裂石般的一记重斧斩在猛虎头上居然无功,不由冷笑一声,身子旋风般的一个疾转,大斧轻飘飘地横掠过来,登时划在小花咽喉。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着猛虎前扑之力,登时将虎喉划开,小花惨啸一声,终于无力瘫软在地。
这时那要命的火把终于熄灭,借着那一丝残光,卓南雁瞧见那持斧大汉敞胸露怀,一身灰袍在风中飒飒飞舞,却是个光头长发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惊:“这三次攻击,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龙骧楼的人技高心毒,这一场血战风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汉子一斧斩了猛虎,胆气大壮,扬声喝道:“杀!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并杀了!”蓦地鼓气一声长啸,在暗夜之中远远传了出去,立时四面八方都有杀声响起。季峦听得杀声,心中一沉:“他们借着金雕居高临下的目力,必是已经破去了玄机谷的埋伏。风雷堡已经无险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战!”
众人下得塔来,退回易怀秋的禅堂。忽听得黑暗之中只听得吼声四起:“杀呀——”“杀了金狗——”
卓南雁听出那是风雷堡群豪的杀敌怒吼,但这吼声每每喊到半截就换作呃呃的一声短促叫声,心下正自奇怪间,却听身旁的厉泼疯呼呼喘气:“龙骧楼来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击必杀!”
风雷堡内的群豪有当初的两河义军,也有不甘忍受秦桧淫威的岳家军老兵,这些汉子上阵杀敌都是好手,但若是对付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却又力所不及。想到这每一声呃呃的短呼,都是一个热血汉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内就是一阵烈火焚烧般的难受。
“都是热血男儿,叫他们不要死守,却是没有一人逃生。”易怀秋说着,呼吸也短促起来。蓦地一道喊杀之声从东南直窜了进来,跟着守在门外的宋铁枪爆一声喊,率着数十个汉子便迎了上去。
易怀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头来,道:“东北已破了个缺口,贼人只怕攻进堡来了。”一阵狂风卷着逼人的寒意撞了过来,将屋门砰然荡开。却见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还没有一个人影冲进来,但那喊杀叫骂之声却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战之时,我便瞧见他们已在暗中张网布阵了,”易怀秋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定,“听着,西南方喊声最疾,却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扰敌之计,他们佯攻西南,实则强攻东北和西北。东南方位悄寂无声,其实是藏了高手,等候从那里突围逃生的人自投罗网!我这就出去,将龙骧楼的金狗引到东边!厉泼疯,你速速带着南雁他们向西突围!”
话一说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经凌空跃起,那面岳家军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挥舞,随着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张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浓,根本瞧不见易怀秋的身形,只见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风中招展飘荡,直向东方掠去。他忽觉口边一咸,却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
这一次,卓南雁终于没有哭出声来,只奋力凝望着黝黑的门外。那抹在沉暗夜风中飘荡远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厉泼疯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负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闪出院外,却见沉沉的夜色之中尽是一点点一簇簇闪耀的火把,几十个灰衣武士往来冲突,拦住了风雷堡的庄兵四处劫杀。
跟这些服饰光鲜、兵刃闪亮的龙骧楼武士比起来,风雷堡的汉子衣衫褴褛,兵器残旧,不少人还挥着种地用的破锄铁镐,实是寒酸到了极点,却兀自人人苦战,无一退却。
厉泼疯口中低声咒骂,将身形隐在黑暗之中悄然潜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杀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幸喜没人瞧见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唷,厉大叔,还有余孤天,咱们该带上的!”厉泼疯喘了口粗气,两只火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了闪,终究是回过头,又向院子里冲来。却见院中喊杀阵阵,退回来的宋铁枪和随后冲进的十几个金兵已经杀做一处。
余孤天一整日猫在屋中,黄昏时分听得堡外虎啸狼嗥,一直就心惊肉跳。这会听得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师父出事了!完颜亮手下那批逆贼已经寻到了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内团团转着,想逃出去,却怕贸然冲出撞见金兵,可这么呆在屋中,无异于坐以待毙。
正自慌得六神无主,门支呀一声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季峦。借着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见季峦鬓发散乱,浑身浴血,不由吃了一惊。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峦紧紧盯着他,喘息着道,“龙骧楼的人马冲了进来,咱们要支撑不住……”余孤天这才瞧见季峦的腹前竟插着一把剑,鲜血正自汩汩而出,但听得他说到“龙骧楼”这三字,心下微动,双目熠然一亮。
季峦重伤之下,心神却极是清楚,见了余孤天闪烁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沉:“今早刚得了讯息,大金皇帝之子晋王完颜冠尚在人间,难道当真是他,龙骧楼当真是为他而来?”
原来完颜亮做贼心虚,畏惧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号图谋不轨,将完颜冠私逃的讯息封锁得严紧之极。以风雷堡季峦之能,却也是刚刚在今晨得到了一点消息,饶是他多谋善断,一时也想不到这破衣烂衫的哑和尚就是当今大金国的太子。但余孤天才来投奔,龙骧楼便骤袭风雷堡,已引得季峦对心下生疑,此刻眼见他目光闪烁,季峦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万千,却不露丝毫声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迟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时一凉:“我跟师父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龙骧楼,岂料芮王完颜亨也是个势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处后,竟也挥兵来擒我,好跟完颜亮邀功请赏!”
当下也懒得跟季峦说什么,满腹悲愤地向屋外走去。刚跨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晋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颤,啊的一声回过头来,却正瞧见季峦那一双在黑暗中灼灼闪动的眸子。
季峦眼见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虽不明白龙骧楼大举来攻到底要对这位落魄太子如何,却也知道风雷堡能有今日之灾,实是自己当初贸然收留此子所致。惊怒之下,挣扎着一步跨过来,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来都是因了你这装聋作哑的小贼……”
余孤天见他忽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迹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给这人一把扣住了,立觉呼吸艰涩,难受之极。一霎时他的脸便憋得通红,生死关头却将心一横,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峦腹前的长剑上,嗤的一声,那剑登时从季峦身上透体穿出。
季峦身上早受了四五处厉害内伤,本就是灯枯油尽的关头,经这一剑透体刺入,闷哼声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觉喉咙一畅,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正待逃走,门外却奔进两个人来,正是卓南雁和厉泼疯。这两人去而复返,正是来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进屋来,正瞧见倒在血泊中的季峦。卓南雁惊叫一声,疾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已是不成了。
季峦还残存着一丝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惊慌,要待逃跑,偏偏双腿不听使唤。卓南雁眼见这往日笑容满面的二伯气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会照顾余孤天小弟!”季峦的口唇一阵哆嗦,却再没有挣出一个字来,整个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万分,厉泼疯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冲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听喊杀震天,风雷堡和龙骧楼的人马在院中已剿杀成了一团。
鲁金刚和李长塔正合斗一个矮矮胖胖的灰衣汉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软软的长鞭,挥动之间,鞭上竟生出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将鲁金刚的扑刀、李长塔的大槊震得东倒西歪。
厉泼疯只看了两眼,便知他二人不是这矮胖子的敌手,但眼下万分紧迫的事还是护着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当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揽住余孤天,疾步冲出。
忽见那矮胖子软鞭疾旋,竟将李长塔和鲁金刚猛攻过来的两件长兵刃卷在一起,扑刀和青铜槊相互激荡,震得两人都是虎口发麻,两件兵刃呛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长塔一愣之间,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记铁掌,鲜血狂喷,栽倒在地。
厉泼疯浓眉一抖,忽然一脚踢在地上的扑刀上,扑刀灵蛇般窜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闷哼声中,嗤地一下,已给扑刀插入腹内。鲁金刚已然扑到,拼着斜肩挨了他一掌,却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朴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内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声中,身子软软倒下,死前的双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着,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厉泼疯这一踢刀杀敌,却也露了行迹,立时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扑了过来。宋铁枪这时也挥枪杀到,拦在他身前,嘶声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厉泼疯心头一凛,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飞身一跃,远远地便纵上了墙头。
院里同时响起了四五声叱喝“好俊功夫”、“风雷堡还有这等身手的人”、“休让这厮走了!”厉泼疯听这几声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夹在纷乱的厮杀声中居然字字不乱,便知这几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胆一寒。
正要向院外窜去,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院外东侧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东边天空一片火红。闪耀的火光下却见那大旗杆上缓缓扬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红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风怒展,煞是醒目。
这就是当年百战百胜的岳家军行军布阵时挑过的大旗,十年前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大旗。在这个凄冷惨酷的冬夜里,在这烈焰烛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残旧了许多,但招展起来的依稀还是十年前的雄风。
几个要待扑来的龙骧楼高手见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馁,心内霎时都闪过了一句几乎忘却的话语“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激战之中的风雷堡群豪陡然间见了那大旗,却均是心神大振。这些热血汉子十年来猫在这山沟里,苦哈哈地种田打猎,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国。他们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旧衣衫,洗得掉了色,烂了线,仍不肯换却这些南朝衣冠,也不愿退归江南,为的便是他们曾随着心中那位永远的大帅在这片热土上洒过血挥过汗,垂过泪水也留下过笑声。
十年后重睹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这些贫苦汉子霎时觉着体内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少年豪气,握着柴斧、猎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来,呵呵大叫,拼力死战。这一来本就稳操胜券的龙骧楼武士立时阵脚微乱。
蓦地一个秃顶辫发的高瘦老者疾掠过来,用女真话长声喝道:“何三斧,你随我追那使刀的汉子,旁人跟着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这老者显是此次龙骧楼人马的主使,随口一喝,就有说不出的威严。
“徐和尚遵命!”一个胖大和尚昂首应了一声,跟着又有四五个汉子长喝呼应,呼喝之声起伏震耳,显是均为高手。立时院中鏖战的诸多金人全随着那和尚向东杀去。
那老者却双臂一展,有如一只苍鹰般直向厉泼疯扑了过来。跟着一声呼啸,那斩了小花的持斧大汉也飞步奔来。
厉泼疯骂了一声,携起两个孩子,从墙头上飞身窜了出去。院中的宋铁枪却知院外东侧的旗杆下埋有霹雳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个哨子,数十个正待奔往东侧的风雷堡豪杰愣了一愣,才听到宋铁枪的嘶声一喊:“速来保护少主要紧!”众人一惊,急随着他和鲁金刚也向厉泼疯奔逃的方位冲来。
厉泼疯背上负着卓南雁,左臂揽住了余孤天的腰,脚下劲气展开,直如怒豹惊马一般向西冲去。老谋深算的易怀秋所料不差,这西侧果然没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几个金兵虚张声势,眼见厉泼疯气势汹汹地冲到,急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给他手起几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杀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厉大叔,这几下子杀得痛快!”厉泼疯哈哈狂笑,脚下丝毫不停,将那十几个金兵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老者长声怪啸,和那提着大斧的汉子衔尾追来。鲁金刚和宋铁枪带着几十个风雷堡豪杰不久便即赶来,挥刃杀散了这十几个金兵,自后奋力疾追。三拨人先后奔出风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听得身后风雷堡东侧响起震天价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大地也在这怒响中微微颤了颤。
卓南雁的心却随着那响声忽然裂成了数片,他回头望去,却见风雷堡内火光耀眼,挂着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见。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长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随着那声炸响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军战旗一起远去了。想到从今而后,他再也见不到这宠他、爱他的老人,再也见不到那张铁一样刚毅的脸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颤了起来。
“不好!”那提着巨斧的汉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样猛嗅着夹着血腥的硫磺气息,骂道,“徐和尚他们只怕中了易怀秋这老狗的算计!”那老者也知几个手下只怕已随着这声巨响灰飞烟灭了,却红了眼珠子叫道:“正点在前面,先撵上再说!”提起十成真气,起落如风,直向厉泼疯扑了过去。
厉泼疯身法虽快,到底携着两个孩童,堪堪着要给这老者撵上了。他是个血性汉子,此刻料知易怀秋与敌同归于尽,不由悲怒满腔,眼见身后敌手逼进,蓦地吐气开声,掌上发力,将余孤天和卓南雁远远送了出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六节:虎视鹰扬 壮士断腕
卓南雁哎哟了一声,身子在夜风中呼呼地疾飞了数丈之远,落下地时却稳稳当当地毫无损伤。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那跳耀的目光显得说不出的慌张。卓南雁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紧紧握了下那双冰冷的手掌,回头望时,却见身后厉泼风大刀闪烁,和那秃顶老人斗得正疾。
阴寒的夜风摇晃着四野的林木,荡起萧萧的呜咽之声,黑魆魆的群山顶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几颗残星在眨眼。厉泼风便在这穿梭呼啸的夜风中挥刀如电,虎吼连连。那把沉重之极的厚背锯齿刀随着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铜环交互撞击,发出阵阵惊人心魄的锐响。那老者却闷声不响,手中挥着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错落,招式古怪。
交手数招,厉泼风觉得对方招术看似绵软无力,却如抽丝缚茧一般,将自己的大刀紧紧缠住。两人身形交错而过的瞬间,厉泼风借着些微的星光,瞧见老者手中那尺样兵刃闪着一层乌油油的光,他脑中电光一闪,忍不住大叫一声:“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蛮子倒知道不少!”
猛听得有人一声怪笑:“海坛主,您先去‘照料’那两个小孩。这小子正对我何三斧的脾气,交与我正好!”却是那提着大斧的汉子何三斧飞步赶到。
厉泼疯听得“海坛主”三字,心下微沉:“原来这干巴老头果真便是号称‘海东青’的金国邪派高手。听说此人擅于调鹰驯豹,横行塞北二十载罕遇敌手,数年前忽然绝迹江湖,想不到却入了龙骧楼!那金雕、猎豹必是此人所驯!”
一念未决,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扬手一斧便向他当头劈到。厉泼疯横刀疾拦,刀斧相交,发出震人心魄的一声巨响,两个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绰号“海东青”的老者已扬眉叫道:“不错,这两个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飘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惊,双掌一分,摆了个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势,横身挡在余孤天身前。
海东青呵的一笑:“贼小子倒有些胆子!”卓南雁虎着眼瞪着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嘴里丝毫不肯吃亏:“贼老头还有些功夫!”海东青怒哼了声,正待出手,忽听数声马嘶,却是鲁金刚和宋铁枪已经率人奔到,有几人胯下还骑着刚从金兵手中抢来的战马。那海东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劲急如电地倒飞出去,反手挥出,砰砰两响,便有两个风雷堡的汉子应声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难以逃远,但若敌手趁乱催马逃奔,只怕难以应付,便先求毙敌杀马。
忽然火光闪烁,众人均觉眼前一亮。却是一个汉子死前将火把丢在了地上,地上一团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时燃起了一团火来。宋铁枪和鲁金刚眼见海东青随手挥洒间就斩了两个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铁枪,一舞扑刀,分从左右扑上。
海东青也不与他二人缠斗,觑准了骑马的三个庄兵,身子疾如游龙一般窜了过去,铁尺疾挥,啪啪数响,那三匹牲口头上中尺,随声瘫倒在地,竟是脑骨碎裂,立时毙命。
十几个风雷堡的汉子眼见他武功精强,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齐声怒吼,挥着破锄铁镐便扑了过来。海东青磔磔怪笑,东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个风雷堡汉子应手倒下。鲁金刚和宋铁枪挺身追赶,却总是跟他差了几步之遥。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着为风雷堡的群豪助威,却只见那攥着钢叉锄镐、穿着破旧棉衣的汉子在红彤彤的火光中先后倒下去,不由肝胆欲裂,忽觉声音一阵哑,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听得那边厉泼风和何三斧齐声怒喝,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开山斧和厚背刀两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间连撞了数下。卓南雁不知谁胜谁负,心急如焚,陡觉腕上一紧,却见余孤天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发抖。卓南雁不由轻声道:“莫怕,厉叔叔最是厉害,过不多时便会斩了这两个金狗!”
厉泼疯的乱披风刀法这时已经施展到了极处,却依然被那汉子的开山大斧紧紧压住。他心下暗自骇异:“龙骧楼内果真卧虎藏龙,这何三斧武艺还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战他不过。怪不得易堡主不让我留下跟他们硬拼。”想起易怀秋,心下悲愤,刀法一紧,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顿,反向身后的鲁金刚和宋铁枪撞去。鲁宋二人这才瞧清身旁的十几个兄弟均已陨命,悲愤之下齐声怒吼,铁枪和扑刀狂风暴雨一般地向海东青挥去。但这二人跟海东青的功夫相差太远,不过四五招间,便即险象环生。两个人火红的脸孔上全抹了层铁一样的坚毅之色,只是死战不退。
猛听得啪的一声,鲁金刚背上中了一掌,鲜血狂喷,他这人却也真是硬气,大吼声中,将扑刀拼力向他抛去,身子急滚,已经抱住了那海东青的双腿。宋铁枪嘶吼了一声:“兄弟!”铁枪舍生忘死地疾刺过去,却给海东青反手攥住,顶门上给量天尺当头砸了一下。宋铁枪哼也未哼,身子便软软倒下。
厉泼疯这边却已经分出了胜负,两个人速战速决,各以真力硬拼,厉泼疯内力不济,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砰的一声,他的大脚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热,原来竟给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团燃烧的篝火之中。一团跳耀的烈火立时把他身上衣服燃着。
火光中猛听得两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巨斧客的开山巨斧劈头砸下,厉泼疯避无可避,只得侧身一伏,巨斧还是凌厉无比地扫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溅,厉泼疯背上缠着的铁练替他挨上了这一斧。呛的一声,三道铁练齐齐迸裂。
便在此时,厉泼疯的厚背锯齿刀电闪而至,本以为胜券稳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这一斧竟然徒劳无功,惊骇之下不及闪避,竟给这劈山断岳的一刀拦腰斩为两截。
惨叫之中,巨斧客的两段身子轰然倒塌在那团篝火中,砸起一片卷着血腥的焦木燃枝。两人搅动的强大气劲打在那篝火上,那团火如遇劲风,竟倏地熄灭。那股劲风余势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骇得二人一起低头。
海东青眼观六路,实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风的巨斧客竟然给对手砍成两段,惊怒之下连环两掌,尽数拍在鲁金刚背上。“鲁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声,一股怒火直窜起来,竟顾不得自己不会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杆铁枪便冲了过去。才跨出两步,却见鲁金刚口中鲜血狂喷,已然气绝,但双臂兀自铁一样地将他双腿紧紧箍住。
卓南雁的眼里喷着骇人的红光,激愤之下浑没想到自己这么贸然上前是以卵击石,铁枪疾抖,直刺海东青心窝。他年纪虽小,但这一枪含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厉泼疯大惊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冲过去相助,却觉脊背上一阵酥麻传来,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来。原来他适才遭那巨斧客扫了一斧,虽被铁链挡住,但背后要穴受震,手足发麻,一时之下竟动弹不得。
“小贼作死!”冷笑声中,海东青反手在那铁枪上一格,立时将枪远远震了出去,跟着左臂一长便将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贼是谁,这莽汉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龙骧楼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觉喉头发紧,却仍是破口大骂,想到这秃头老怪非但亲手杀了鲁金刚和宋铁枪,更是这一次率人突袭风雷堡的主谋,他恼怒之下,女真话、中原话夹杂着易怀秋平时常说的开封方言,诸般他想得到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海东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给他骂得心下着恼,连环两腿踢出,将鲁金刚的尸身远远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蛮子,老子宁肯给楼主重责,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缓缓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连声,立觉呼吸艰难,但他是个执拗性子,兀自挣着一双眼睛向海东青怒目而视。
海东青却阴着嗓子笑起来:“小南蛮子,你若肯服软,爷爷便饶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种,便这么瞪着爷爷,爷爷一点点地扼死你!”卓南雁虽然骂不出声,那喷着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着他。地上的厉泼疯怒发如狂,破口骂道:“海老怪你个直娘贼的,这般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大刀撑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觉手臂突突发颤,就是站不起来。
一旁的余孤天眼见卓南雁势危,本想扑过去救他,又觉自己这点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张之下,身子缓缓后退,只想悄悄溜走。海东青却早瞧见了他,仰天骂了一声,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飞过来,正击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软,缓缓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划了个圈子,重又飞回到海东青手中。
这一招劲力拿捏恰到好处,正是海东青的拿手好戏。他右手飞尺袭人,扣住卓南雁脖颈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双手使力,要扳开海东青的手指,却觉那几根指头如同铁铸一般,半点都扯不动。
随着海东青铁指慢慢收紧,卓南雁的头脑渐渐昏沉,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什么气息来,心底一个声音只是喊:“我、我这是要死了么?”
生死之际,卓南雁猛觉丹田之中有一股热腾腾的劲道直冲上来,霎时胸中膨胀欲炸,求生之念逼迫着他挥起双掌奋力推出。海东青内功精湛,自然不将这孩童的掌击放在眼内,冷笑声中,任由这两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猛听得一声惨嗥响起,海东青的身子断线风筝一般向后跌出。卓南雁这随手一击的劲力竟是奇大无比,海东青只觉一股强悍的劲气随着掌势直撞过来,登时远远跌了去,身子尚未着地,口中已经喷出一口血来。
卓南雁全力击出这一掌之后,忽觉浑身汗出如浆,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厉泼疯大惊,急叫了一声“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却软软地提不起半分力道来。
厉泼疯见他尚能应声,心下稍安,回头看时,却见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却在地上喘息着缓缓坐起,盘膝而坐,正自全力运功。厉泼疯心中一凛,知道这老怪此刻受伤极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复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摄心神,凝气调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头来,却觉天上的星光愈发黯淡,地上只能瞧见两个黑黢黢的影子,隐隐地觉得厉泼疯暴呼暴吸,深长有力,海东青那里却如泥胎木偶一般没有一丝声息。
山道间一时静得骇人,风雷堡那头竟也传不出任何声息,只有山风往来穿梭,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将野道山林间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满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着清冷的夜气,过了片刻,忽觉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忽闻海东青一声低笑,身子疾弹,已从地上跃起,直向卓南雁扑来。他这时功力稍复,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将卓南雁毙了。
“狗贼!”一旁的厉泼疯竟也在这时发出雷霆般的一声怒喝,挺身纵起,劈头一刀已向海东青脑后砍到。海东青怪叫了声“来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挥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间反守为攻。厉泼疯心下微惊,大刀盘旋,要待再斩,却见海东青呼呼呼连环三尺,分袭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东青适才曾和厉泼疯交手数招,已对他的乱披风刀法路数了然于胸,此时这三招似是随手攻出,却是早就盘算好了的毒辣招数。
厉泼疯嘿了一声,错步退开时,忽觉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强劲的黏力,将他的大刀粘住后逼到外门,一愣之间,海东青的铁掌已然当胸推到。厉泼疯只得挥掌相对,双掌才交,便觉腹背之间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素来以骇人的膂力取胜,这时硬拼掌力,便实在难敌这功力深厚的海东青。
海东青呵呵怪笑,掌上劲力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只盼一举奏功。生死之际,厉泼疯忽地奋声大喝,脚下轻飘飘地一转,这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却恰恰将海东青掌尺上的劲力尽数卸开。海东青一惊之下,厉泼疯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来。他这把厚背锯齿刀素来大劈大砍,此时忽然使出这等刚柔相济的剑招,着实出人意料。
那老者蓦地见了这一式怪异剑招更是大惊失色,错步叫道:“这……这莫不是太和补天剑法?”心胆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滞,便在此时,蓦觉身上一痛,背后已给锐物刺中。原来卓南雁觉得这时劲力回复,自地上拾起一杆长枪拔步奔来,觑个空隙,便奋力向海东青刺了过去。偏巧海东青见了厉泼疯这天外飞来的一记怪招竟是心神大乱,立时给卓南雁这乘虚而入的一枪刺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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