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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传奇

_2 (当代)
  蓦然间一个手持钢鞭的高瘦汉子虎吼着踏步而上,劈面一鞭,正砸在剑上,几乎将他长剑击飞。一个长发披肩的胖大汉子磔磔怪笑,乘机一指挥出,正戳在余长林肩上。余长林身子一幌,叫道:“公子先走吧,这几个爪子我来料理!”话说得轻松,长剑不顾生死地拼命进击,才堪堪抵住几个汉子的凌厉攻势。蒋长亭双目一寒:“是黄阳教的大力尊者和长发尊者,他们竟是要造反么?”正待冲出去相助,关龙江却喝道:“不可鲁莽!敌人是有备而来!”这时候杀声四起,“不要走了几个狗官”、“剁死这几个贪官”,沉沉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有多少灰袍汉子正向这小院里涌来。
  客栈之中这时乱作一团,那女子似是给刀光剑影吓得惊了,竟搀着那老妇跑到了外间屋,正要出门,迎面两只飞镖打来,吓得她们又缩身回来,瘫在外屋的门口,抖作一团。
  “刚剑”陈长风刚饮了解药,这时兀自全身酥麻,不由得又愧又怒,喊道:“这会可不就剩下了硬闯的一条路了么?”太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正是,关先生有甚……高见么?”“贼人只怕是盯了咱们一路了,”关龙江的声音倒还沉着,“好在这时天色暗了,他们人多,未必人人识得咱们。”他说着猛地自地上扶起陈长风,道:“主子平日里开玩笑,不就说你长得象他么?你们年纪相仿,你便换作主子的衣服,我保着你冲出去!这里只有我老头子一人最是扎眼,他们必然知道我是谁,我护着的人必是主子无疑!”太子惊道:“这……这样的话,你们岂不凶险之极?”关龙江老脸一板:“那也顾不得了,主子安危要紧!灵剑,你和主子扮作农夫的模样,待会我们引开众人之后,你们便从后窗冲出去。”众人均知这紧要关头,实在再无良策,只得依法换了衣裳。他们这次私访为了出行方便,身上带了耕读商贾的多套新旧衣服。太子和蒋长亭换上农夫衣服之后,还在地上抹了些尘土涂在脸上。
  眼见白发苍苍的关龙江颤巍巍地扶着陈长风往外走,太子心中蓦地一酸,忍不住叫道:“关老——”关龙江猛一回头,抬着皱纹纵横的老脸盯着太子,心知这个主子虽是外表精明,实则性子软弱,遇事彷徨无断,但这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哽着嗓子道:“主子保重,脱险后速速回京!走水路,处事果决些,可不要优柔寡断,也不要轻信沿途官员!只怕……京师已有大变!”屋内的几个人心中都是一紧。关龙江已经搀着陈长风冲出了屋子,这老头子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竟也舞动宝剑,和那几个灰袍汉子拼杀在一处。
  “主子,走吧!”蒋长亭回手拉起了身子发颤的太子,只觉他的手冷得吓人。二人才跃出窗子,就有四五道叱喝响起来:“什么人?”蒋长亭侉声侉气地道:“俺们是住店的,可没招惹几位大爷!”拉着太子飞身狂奔。这一跑却露了行迹,那几人立时狂嚎着追来,口中道:“前面的泥腿子且站住了!”蒋长亭眼见后面只四五人追来,若是任由他们大呼小叫,只怕会招来更多的黄阳教众,忽见身左就是这客栈的马厩,灵机一动,道:“主子,您暂且到里面躲片刻,待奴才料理了这几个点子!”太子应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匆匆奔进马厩,迎面便扑来马匹屎尿的臭气,但太子的心倒稍稍安稳了一些。马厩里黑漆漆的,只两三匹远道客商的马,也给外面的剿杀声惊得哧哧地鸣着响鼻。
  这时蒋长亭在外面已经给那四五人围住了。“哪里的人?”“口音怎地不对?”“心怀鬼胎,还是赶着去投胎,见了大爷死命跑什么?”盘问声越来越紧,倒比问案的官老爷还细密一些。太子心下发慌,蹲下身来,一步步向后挪去,猛地手上一软,似是摸到了软绵绵的一只手。他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一回头,却在黑暗中迎见一双清冷如水的眸子,依稀是先前救下的那女子。
  太子见那女子目光之中闪着畏惧之色,挺刚硬的一个女子这时倒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便故作镇定的一笑,将食指在唇间一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那女子望着他,目光闪闪的,也微微点了点头。外面忽地响起几声叱喝,“贼小子!”“要拼命么,来人呀——”,显是蒋长亭给人家问得理拙词穷,暴然出手,竟伤了两人。
  一片兵刃交击之声爆豆般传来,显是和蒋长亭对阵之人身手着实不弱。太子伏在地上听着,急得浑身冷汗频出。猛听得蒋长亭和一个汉子同声大喝,跟着就是几声叱喝响起“点子要溜!”“截住这厮!”声音渐去渐远,显是“灵剑”眼见不敌,便将贼人远远引开了。
  太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望着那女子,苦笑一声:“让你们平白无故卷了进来,没的受了这许多惊吓。”那女子眼中光芒一闪,却道:“他们还有人在逐屋搜索,咱们最好乘早离开!”太子听她言语有异,又不见了那痴痴呆呆的老妇,正待细问,果听得人声嘈杂,渐渐逼近。那女子却已侧身出了马厩,太子不敢停留,也只得快步奔出。
  随着那女子逃出致远客栈,却没见到黄阳教的徒众,显是已给关龙江和蒋长亭分头引开了。这客栈遥对金山,地方稍显偏僻,只有两排狭窄逼仄的陋巷孤零零地耸着,远处波光闪闪,想必是环绕金山的扬子江了。在黑漆漆的小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太子的心中七上八下,皇阿玛生死和自身安危荣辱的诸般念头便如巷子中无际的黑暗一般,沉实地向他压了过来。
第2节 素手济难 孤枕忧危
2、素手济难 孤枕忧危
  才跑出几步,迎面便撞过来一串闪亮的火光,却是三四个灰袍汉子擎着火把奔来。太子叫声苦也,窄巷之内也无处闪避,只得低头迎上去。“黑灯瞎火地跑什么,奔丧么?”领头的汉子劈面便搡了他一把。太子面色一变,却知自己一口京腔,实在不能开口。那女子却闪身过来,道:“咱们是投亲的,进了黑店,致远客栈里面杀得可是凶!”那汉子却紧盯着太子,喃喃道:“你这小子是哪里人氏,投什么亲?再这么恶狠狠盯着爷不言语,就废了你这对招子!”那女子倒陪了笑:“我、我……男人青年时得了病,是个哑子,遇上事只会瞪眼,大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火把突地向女子移来,伴着一声鸭鸣般的笑:“小娘们倒是能说会道,那你嫁了个哑巴不是吃了亏,不如跟了爷去……”几只手就不老实地向她摸过来。太子眼见那女子辗转着哀求,一股怒火腾地窜上来,挥拳便劈在那汉子头脸上,口中骂道:“你们这一群乱匪,还有没有王法?”他曾跟着宫中的大内高手结结实实练过几年拳脚的,这一拳全力击出,竟将那汉子打翻在地。余下两个汉子全是一惊,口中骂道:“死贼囚,竟装哑巴,老子这便让你媳妇做寡妇……”那女子听了“寡妇”这二字,蓦地扬起头来,双眸冷电一般逼了过去。不知怎地,她这一扬头,黑沉沉的小巷中立时腾起一丝寒气。一个汉子给她冷湫湫的眼神逼得心中一慌,另一人却道:“咦,你莫非是……”话未说完,巷子里骤然闪过一丝刀光,疾如电光,一闪即逝,那两人只来得及发出两声闷哼,便软软倒在地上。
  “你——”太子眼见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出刀如电,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由一惊,“你到底是谁?”那女子向他冷冷一笑:“不要怕,我不是黄阳教的\\\'乱匪\\\',是\\\'乱匪\\\'的死对头——水上一个漕!”太子听了,心内忽松忽紧,暗想:“这漕帮女子一身武艺,怎地却扮作弱女来这客栈之中,怎地恰恰也是在我住的院外遭人调戏,莫非也是不怀好意?”“我还不想跟黄阳教明着翻脸,这时若是给那四大尊者赶上,可是着实不妙!”那女子说着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转身便向前奔去。太子也知这时尚未脱险,只得摸黑赶上前去。穿出那黑寂巷子,便见前面银亮银亮的一片水光,却是已经到了江边。一艘俗称为“苏州快”的扁舟正停在岸边。
  “我们不是乱匪,不会抢了你去!”那女子见他在岸边犹豫着凝住步子,便冷笑起来,“你若在这岸边再耽搁一柱香的功夫,便会给黄阳教的人撵上,你有本事,便跟他们讲你的王法去!”太子给那双闪亮的眸子瞧得面上一窘,知道这时候只有去漕帮暂避一时了,便咬着牙笑道:“多谢姑娘出手搭救!”那女子却不搭理他,自转身跨进了船舱。
  毛腰钻进那乌沉沉的舱内,太子心内忽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惆怅:“我从来都是厌恶这些匪帮邪教,总惦记着有一日将这些宇内的渣滓扫个干净,还世间一个清净乾坤!不想今日给一群教匪追得走投无路,却要在这乱民群集的帮派内避难!”正自胡乱寻思,那船已悠悠地离岸划开,他虚着眼,才在夜色中觑清船尾摇橹的竟是先前那装疯卖傻的老妇。
  “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他尽力将声音放平缓,奈何那船在江水中晃悠悠的,恰如他此际摇摆的心境。“你……就叫我虞梅吧!”她的声音极清脆,却也极生硬。他倒笑了笑:“《虞美人》的虞么?”见虞梅点头,他才问:“听说漕帮帮主也是这个姓,叫虞行健,也是个女子!”虞梅却冷冷道:“我便是虞行健!”水流很平缓,但太子却分明觉得那船摇晃了一下子。她却扯去蒙在头上的破布,让一蓬秀发写意地垂了下来。去了那块青布,一股动人风华才从那袅袅青丝、烟眉明眸间直透出来。他怔怔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虞梅却举头望着初升的明月,声音中更多了几分冷意:“虞梅这个名字,我该有三年没用了。我那男人活着的时候总跟詹中堂的人对着干,后来给他们暗中在酒里下药麻翻了,背上坠石头沉到江里淹死了……”他听着不由又拧起了眉毛,恨声道:“这、这还有……规矩么,”话到口边,好歹将“王法”改成了“规矩”,“你们江湖中人做事不是讲究江湖规矩么,单打独斗或是两派火拼,怎么会使这般下三滥的法子?”“江湖中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硬,“这个世道,欺软怕硬就是江湖上唯一的规矩!他死了之后,我就一家伙撑起了这个漕帮,我连名字都改成了他的那个——行健,听说他这名字还有什么一句古语的!”太子点头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是这句话!他去了,我们还是要自强不息。跟黄阳教干,跟詹中堂干!哼哼,我不信江湖中只有欺软怕硬的人才吃得开!”虞梅冷笑了两声,“今天得了讯,说黄阳教四大护法一起出动,聚在致远客栈外盯住了要\\\'做\\\'几个客商。我觉得好玩,不知这惊得四大尊者齐出的人是哪路神仙,便过来瞧瞧热闹。”她说着转头望着他,清澈的目光中却多了些轻蔑,“不想却是你这么个有几分痴气的书呆子!”太子往日所闻,都是说自己睿智多才的奉承话,这会听得她说自己是“有几分痴气的书呆子”,微怒之下又觉有几分好笑,忍不住气道:“是呀,小生就是个赶考的书生,遇上了强人,多亏了女侠仗义相救。”虞梅也是一笑:“你必是个微服私访的权臣吧?不然如何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千秋阁此次买通黄阳教劫杀太子,事情做得万分紧密,并未告诉黄阳教这次的正主就是当今太子。所以黄阳教众冲进客栈之时喊得只是“贪官”,这一来便连虞梅也瞒了过去。饶是她精明过人,也猜不到这狼狈万分的落难之人竟是当今太子。
  他也不愿在此时透漏身份,便道:“我确是个访查吏治的监察御史,眼下詹中堂在朝中的死对头、当今的礼部尚书关龙江,便是我的好友!他们要抓我,必是想要挟关大人吧。”他略一寻思,又道:“我姓龙,你唤我龙四公子便是。”她那明眸转了转,道:“一个寻常的官未必有你这么大的排场吧,说不定还是个贝勒王爷?”忽又一笑,“你是个王爷也罢,是个落难书生也罢,瞧你总不是个坏人。好人来到我的地头上,总不能让他受了损伤!”“多承照顾,”太子呵呵笑道,“想必这就是江湖规矩了?”虞梅将下颌一扬,道:“这是我的规矩!”她本就是个姿色过人的一个女子,此时在明月下这么傲气十足的一扬头,在太子眼内忽然就增了十二分的韵味。小船犁着铺着月色的银波,发出泠泠的水声,他呆望着她,一颗心竟也似那水波一样,微荡了起来。
  这地方水路纵横,船顺江划入鱼网样的河道,靠岸的地方却有一座三面临水的孤耸的宅院。进了院子,虞梅才向他一笑:“水上人家的寄身之地,可入不得你这达官贵人的眼吧!”那老婆婆将他带到一间整洁的雅阁内,只说了一声“帮主稍时便过来”,便匆匆出去了。此刻静了下来,太子心内却似开了锅一样地急起来,一时是关龙江的处境,一时是蒋长亭的安危,更急的却是皇阿玛的生死。是进是退,是藏是遁?他在烛影摇晃的屋内团团转着圈子,越想越觉心头烦乱。
  这时门一开,却是虞梅走了进来。她那装束已换了,青碧的纱褂配着浓绿色水泻长裙,真如婷婷的一截碧玉。那抹了灰的脸早已梳洗干净,羊脂白玉般的脸盘上俏眉如烟,樱唇如染,只那眸子还是明澈清冷,雅丽中透出一股迫人的冷艳。“监察御史就是这个样子么,遇上事只会热锅蚂蚁一样的乱转?”给烛光衬着,她的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柔和,但对他的言语还是丁点也不柔和。
  “我的方寸是有些乱,我的几个朋友给那群教匪抓去了,”他苦笑一声,心内还在盘算京师有没有剧变,随口说,“也不知该不该去报官!”“报官?只有你这呆子才会这么做!”她说话时总有几分训斥人的口气,这让他觉得可气又可笑。她稳稳当当地坐下了,才道:“你可要想好,这江苏可是詹中堂的地界!黄阳教跟那两江总督,眼下都是詹中堂的死党!你们既是詹中堂的死敌关龙江一派,若是报了官,你这呆子便只剩下到江里喂鱼的一条路了!”听她口口的“你这呆子”,他脸上红光一闪,一股不怒自威的皇家气势立时散发出来,冷冷道:“我偏就不信!这世道还是大清国的天下罢,难道真让那詹中堂一手遮天了?”虞梅给他那迫人的气势逼得一震,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声音却比他更冷:“人家若是愿意往石头上碰,我也由着人家。只是这天底下口口声声要什么\\\'为天地立心立命\\\'的人不太多,死一个,少一个了!”他眉毛一耸,才忽然想起,自己这时可不是万人拱护的太子了,何必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便呵呵地挤出一丝笑:“那你说过的,不会让好人在你这地头上受些损伤。虞帮主怎生想个法子,将我的朋友救出来?”她听了这话,秀眉微蹙,却竖起了指头,如同严师训诫自己的劣徒:“第一,我还不想这时候就跟黄阳教弄得太僵。第二,从黄阳教手下救人不那么好救,不说号称江南无敌的教主岳凌空,就是他手下的四大护法也万分的不好对付!第三,”她说着将手指向他遥遥一点,道:“象你这么着硬巴巴求人办事的,我还没有遇到过,自然也不会巴巴地给你赶去救人!”太子给她训得张口结舌,寻思她说的这第三条,似乎还有通融的余地,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张口求过人,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半句软话来,只怔怔地笑道:“救不救却也由得你,我、我自会另想法子!”心内又后悔不该贸然张口,求人不成反遭奚落。
  虞梅望着他窘迫的模样,悠然道:“我说是吧,龙公子您这么尊贵这么能耐的一个人,自不会有什么事求到咱们漕帮头上来!这一晚可是让您受惊了,今晚就好好在此歇息一晚。明儿个,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站起身飘飘一个万福,转身向外走去。太子见她要走,心下没来由的一慌,疾步跨过去,道了声“且慢”。
  “龙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虞梅在门口霍地转过身来,一双清炯炯的眸子直盯着他。他几乎便想告诉她自己是当今太子,身系社稷安危,只是暂时遭了詹中堂的埋伏,但瞅着那一双闪亮却又有些得意的眸子,他多年养就的高傲倔强之气不由又涌了上来,只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多谢虞帮主的照顾!”她的眼波似是微微一抖,也没说什么,冷着脸出了屋。
  夜愈发沉了,太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堪堪熬到后半夜,心底的一个念头却愈来愈清晰起来:“詹中堂敢对自己悍然下手,京师必然已经有变!但此时要赶回京师,不说有关山阻隔,自己孤家寡人,怎么着也躲不过千秋阁和黄阳教的层层追杀!若要回京,这时候也只得赌上一赌了,自己是当朝太子,镇江知府说来到底不是詹中堂的死党,若是冒险一试,或许便能搏回一番天地来。”这念头越来越浓,他在床上一下子翻身而起:“这时候是紧要关头,说走就走,事不宜迟!”他那装有官印符鉴的包裹已给蒋长亭背走了,便双手空空地推门而出。小院中静寂无比,他本想跟虞梅再打个招呼,但一想起她那得意的眼神,心内没来由的一阵气恼,索性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辨了辨方位,才知自己已到了镇江府的北侧。眼见夜色深沉,黄阳教的人想是早已难觅踪影,迈步便往南而去。他问了两个更夫,便一路寻到了知府衙门跟前。
  大门紧闭,太子却顾不得腰酸腿软,挥起那鼓棰便敲响了大鼓。衙门前那两个大石狮子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狰狞可怖。嗡嗡的鼓声在石狮前回响,似乎就是这怒狮在暗夜中发出的怒吼。
第3节 龙陷浅滩 剑当邪魔
3、龙陷浅滩 剑当邪魔
  “进去!”两个粗壮的狱卒扭着太子的臂膀,不由分说,将他塞到了铁门之内,临走前还恶狠狠地丢下一串话:“小子,冒充当今太子可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你就等着罢!”太子又羞又怒,几乎想冲到墙边一头撞死,他双手猛撼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喊:“让孙耀宗孙知府过来说话,适才在堂上他认出我来了!他七年前殿试的时候也该见过我的,孙耀宗,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过话?我就是当今的太子——”一个狱卒回头骂道:“日你奶奶的,你是太子,老子还是太上皇呢!这个好觉让个疯子给搅了……”打了两个哈欠,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他怒发如狂:“适才在大堂上那孙耀宗明明看了我之后就吃了一惊,跟他对了几句话,他明摆着识得我的。怎地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就硬是诬我是假冒太子?”他本来还算精明的一个人,这一夜之间骤逢大变,羽翼顿失之下居然步步荆棘,让他如何不怒?这铁屋只是关押待审犯人所用的临时牢房,屋子不大,却只押了他一个人。他在屋内狂呼怒吼了半个时辰,却也没个人应。喊得累了,他才背靠着铁门,滑坐到了地上。进了这漆黑窄小的牢房之中,他才平生头一次觉得一阵子的孤立无援,往日里前呼后拥的气派时光这时候想起来便如前世的浮光幻相一样虚无。
  便在此时,那铁门一开,一个人侧身而入,躬身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太子见是个师爷模样的中年,恼怒之下便待开口训斥,忽又想:“何必跟这奴才的奴才一般见识,且瞧他要待如何!”这人背上挎了个包袱,默不作声地转身便行,带着太子出了衙门,在沉沉的夜色之中行了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的街衢前。那人却将包裹递到他手中,笑道:“这位公子,无论如何,你冒充太子可是着实不该!昨晚我们刚刚接到詹中堂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到近日总有胆大妄为之徒,冒充太子四处招摇,让我们严加搜捕。呵呵,詹中堂的旨意可是违抗得了的?听说千秋阁的大爷们立马就到。呵呵,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知府大人的难处,这一百两银子您暂且收下!”望着这人的一脸苦笑,太子心中才明白:“原来这詹中堂已经先动了一步。哼哼,这知府识出了我,知道留着我,迟早是个祸端,又不敢将我怎样,这么做倒是两不得罪,大事化小了。”想起詹中堂气焰如此之盛,心下忧怒更增。那师爷却道:“前路叵测,还请小心些!”略一拱手,转身便行,只将太子一人抛在了冷清的街头。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街头的风还有几分寒意,夹裹着初秋的薄雾,在镇江的青石板大街上缓缓流动着。“走吧,此时一刻功夫也耽搁不得,便是千难万险也要尽早赶回京师!”太子的心境一片灰黯,却终究还是迈开大步,向码头行去。
  天一放明,路上行人渐多,他急将面孔抹得灰黑,低着头匆匆赶路。他一整日都在码头前探看,但走了几处码头,都见了不少黄阳教的教徒往来巡视,惊得他不敢贸然上前。
  黄昏时分,太子才在一家面食摊子上要了碗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苦思脱身之策。忽听得一片铜锣开道之声,却是一队马队从大街上缓缓而来。太子抬头觑见那“宋”字大旗和开道的铜牌上斗大的“漕标中军”四字,心中不由一动:“怎地忘了驻扎镇江的漕标中军宋同康宋协台?此人是开国名臣宋祁忠之后,宋家世代忠心,遇上他可是有救了!”当下抛了面碗,快步走到那马队之前,大张双臂,叫道:“是宋同康宋协台么,有故人在此!”马队前面的两匹马立时泼刺刺勒住,马上清兵拧着眉毛喝道:“前面的是什么人?”太子还未答话,却听得身后一阵蹄声响亮,一匹快马疾风一般自身后掠来。他未及回头,马上那人便伸过一只臂膊,将他拦腰抱起,放在了鞍上。他用力一挣,那人却贴着他耳朵低声道:“是我,灵剑!”蒋长亭的声音分明有几分哽咽,“主子,咱们这时还在险地,宋同康已投了詹中堂!”快马和宋同康的官轿交错而过的一瞬,轿子后面一个黑袍大汉忽地甩头喝道:“什么人,站住了!”蒋长亭打马如飞,在长街上卷起了一阵狂风,向前奔去。太子忽觉背后一片粘腻,一回头才瞧见蒋长亭胸前竟有一片暗红,还渗着血水,不由惊问:“你受伤了?”“好歹活着见了主子一面!”那马在街上拐了几个弯,所幸倒没有人追来,蒋长亭才悲声道:“主子,京师大变!老佛爷……龙驭上宾了!”这几个字一出,就如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你……你哪里得到的讯息?”蒋长亭喘息道:“昨晚我一番苦战,却招来了黄阳教的四大护法,失手给他们擒住了。半夜里讯问我们的,竟是千秋阁的大师爷\\\'魔王尸\\\'!这话便是他亲口所说。这千刀万剐的狗才说话毫无顾忌,还让我们做\\\'识时务的俊杰\\\'!在黄阳教的地牢里还遇到了关老和\\\'刚剑\\\'\\\'柔剑\\\'几兄弟,关大人已经怒得昏了过去。我却趁黑伺机逃了出来的!”虽然太子时时揣摩着皇阿玛驾崩的事,但此时乍闻凶信,还是觉得眼前一黑,愣了一愣,才忍不住放声大哭。
  “主子暂息伤悲,这时候可不是伤心落泪之时。”蒋长亭使自己的声音尽力平缓,“我昨晚偷逃出去,恰在他们的花厅中窥见\\\'魔王尸\\\'和宋同康、黄阳教的四大护法聚在一起密谋。听\\\'魔王尸\\\'施超然言道,那詹中堂在京师里翻云覆雨,竟说主子这时还在山东私访。他一面遣人去济南迎请他口中所说的\\\'太子\\\',一边又调兵遣将,到江南狙杀主子!这詹中堂竟要唱一出\\\'狸猫换太子\\\'呀!”太子只觉眼前一黑,挥掌在马脖子上重重一拍:“这天杀的狗贼,真是要篡位谋反了!”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留在京师的得力干将柳畅,隐约着又觉得眼前透出一丝亮光,道:“好在柳畅还在京师,这时候京师之中风雨飘摇,最紧要的便是兵权之争,九门提督何遥与柳堂主还是至交。有柳畅留守京师明镜堂,咱们便多了一丝胜算!”“正是!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主子速回京师!”蒋长亭说着忍不住握住太子的双臂,“那\\\'魔王尸\\\'还说,这一次千秋阁倾巢而出,连那号称素来不出京师的千秋阁掌柜的\\\'半条命\\\'这一次也亲下镇江!我昨晚逃脱之后,纵马寻了一整日,好歹见着了您!”太子知道一阵惊风疾雨马上就要扑打过来了,身上就觉出一阵虚软,心下里暗自埋怨皇阿玛英明一世,怎么偏会在身虚体弱之时命自己远行私访,蓦地心中一动:“皇阿玛何等英明,显是已经看出了詹中堂的不臣之心,但又无奈于这厮羽翼已丰。山东巡抚耿翼素来忠心,皇阿玛让我这次远行,或许便是让我去山东避难。怪只怪我措置不当,又依那假圣旨之命多走了几处,自山东进了这詹中堂的地盘江苏,身边带的得力人手不足,失了先机!”正自怨天尤人,忽听得一道诡异的啸声自身后遥遥传了过来。这声音尖锐冷硬,有若金铁交击,在黄昏的长街上传来,更显惊心动魄。太子悚然一惊,蒋长亭的双臂更是微微一抖,沉声道:“主子,来的便是千秋阁的大师爷\\\'魔王尸\\\'!”其时千秋阁纵横天下的三大师爷“魔王尸”、“雷公笑”和“草间露”在和太子一系明镜堂的明争暗斗之中已经折损其二,只剩下 “魔王尸”施超然一支独秀了。太子平日少涉江湖,却也听说此人以一身硬功震烁江湖,且手段毒辣,与人动手从来不留活口。
  那啸声一道未息,第二声蓦然又起,太子的心突突乱颤,却强自笑道:“这厮哭丧一般的嘶喊什么?”蒋长亭冷笑道:“这狗才自认咱们已经逃不出去,这几声吆喝,是要扰得咱们心烦意乱,再行出手!”这条长街上闲人往来,马匹奔跑不开,好不容易奔到长街尽头,却见水光闪烁,竟有一条小河蜿蜒在前。二人催马顺着河岸疾奔,却听身后啸声阵阵传来,一声近似一声。
  蒋长亭急在一处乱树杂生的野林前勒住了马,转身道:“主子,这姓施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给他缠上,那是天涯海角,不死不休。请主子独自上马,我在这里阻他一阻!”太子听他说得毅然决绝,心下倒是一惊,道:“长亭,你独自对他,有几成胜算?”“竭尽所能而已!长亭但有一口气在,必不会让主子有一丝损伤。”蒋长亭面上涌出一丝暗红,却在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金色小剑,“这把金钱剑是我昆仑派的信物,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主子拿着它速去扬威镖局,找他们的总镖头阳啸渊,请他护着您着速回京!”太子怔怔接过那柄金剑,一时彷徨无计,道:“这阳啸渊可还信得过么?”蒋长亭道:“他是奴才的至交,我曾有大恩于他。主子不必自报身份,他见了此剑必会尽力相助!此人一手八仙剑法着实不俗,在镇江颇有威名!”眼见太子还在犹豫,蒋长亭不由拧眉道:“此时是非常之时,请主子保重!”反手一掌重重拍在那马上。那马嘘的一鸣,驮着太子疾向树林冲去。
  才拐进那林子,便听魔王尸的啸声在身后响起来,震得太子双耳嗡然一响。他心内却陡地升起一股怒火:“我这么丧家之犬般地跑来跑去,哪里有半分九五之尊的气概?当真天命在我,又何惧他一两个杀手!长亭受伤之后未必会抵得过那人毒手,我不如留在此地,助他拼力一搏!”这时他噎了满腔的恶气,皇太子的蛮横脾气猛然发作起来,只想跟这些乱臣逆匪痛杀一番。想起自幼也练过长弓大马,心下豪气顿增,当下将马在一株老树上栓住了,隐身在树后悄悄窥伺。
  天是晚了,一抹残阳无限留恋地将余辉铺在江上,染得那江水一片殷红。蒋长亭静立岸边,暮风掠来,将他的袍角掀得老高,愈增慷慨之色。一匹马便在此时疾奔而来,太子吃惊地发现那马上竟然无人。那马却疯了一般直向挺立的蒋长亭撞去。蒋长亭眼见马到,身子一转,要待错开。马下却霍然飞出一道乌光,一只铁掌诡异之极地抓来,饶是蒋长亭身法如风,仍是给这铁掌一把抓住了长辫。那人左掌扣住长辫,右掌便凌空拍向他头顶,出招竟是狠辣无比。蒋长亭辫子被抓,腾挪不得,只得挥左掌相对。一股刚烈的劲气随着砰然一响直灌过来,蒋长亭的口角便渗出一丝血来。
  猛然间岸边闪出一道剑光,灿然如电。蒋长亭捷若飞鸟般地退开,头上长发却已狼狈地散开。却是他当机立断,挥起右手长剑斩断了自己的辫发。这几下兔起鹘落,太子只觉眼前一花之间,蒋长亭已然身受内伤。这时太子才瞧清那“魔王尸”施超然,竟是个威猛如山的黑袍大汉。奇的是他这么壮硕的身子适才藏在马下竟犹如无物,难道他会隐身之术不成?
  “太子在哪?”施超然的声音冷硬无比,真似从僵尸口中迸出的话语。一道血水却顺着他肩头缓缓滴落,却原来蒋长亭那一剑快如闪电,竟也刺伤了他。那匹马却发出一丝悲鸣,泼刺刺地直奔入河中,河心立时冒出一团血红。太子的心猛然一紧,只觉这一战尚未开始,便透着说不出的惨烈。蒋长亭却冷哼道:“早已回到京师了!”话未说完,施超然已经出掌,一片乌黑的掌影有如一团乌云,直向蒋长亭头顶压去。
  蒋长亭沉声低啸,身子疾旋,连环三剑犹如三道闪电,从“乌云”中直透过去。他以“灵剑”为号,剑法也走的是险中求生的“灵动”一路。只听得铮铮铮几声闷响,这三剑全刺在施超然臂上,却是如中铁石。这施超然号称“魔王尸”,果然双臂坚如僵尸。蒋长亭心下一寒,第四剑转刺他的双眼,却仍给施超然一掌劈开。
  数招一过,剑光和掌影霍然消散,二人的身形翩然退开,蒋长亭的左耳、左脸和双肩上却已鲜血淋漓,显是给“魔王尸”无孔不入的铁爪所伤。“这时说出来,让你死个痛快!”施超然的笑声说不出的冰冷,让敌手“死个痛快”于他来说,已经是仁慈之极了。蒋长亭却只冷冷一哼。“好!”施超然见他不答,大喝声中,疾抢而上,乌黑的双袖舞动起来如同涌起一团浓浓的黑雾,将蒋长亭的身子紧紧裹住。身处下风,蒋长亭却是运剑如风,半步不退。岸边的冷风吹得他长发四散飞舞,残阳在他头脸洒上了一层紫红,使那张铁一般的面孔愈显坚毅。
  激战中忽听施超然呵的一笑,蒋长亭的肩头便飞出一道鲜血。那黑袍卷起的“黑雾”越发浓起来,“魔王尸”的冷笑也是越来越多。每一次怪笑,必然伴着蒋长亭的一处血飞如注。那一声声冷兀的怪笑有如钝刀一下下地斩在太子的心头,眼见蒋长亭兀自死战不退,他心中不由掠过一阵阵的酸痛。
  猛听得施超然暴喝一声,铁掌疾落,竟硬生生将蒋长亭手中长剑拗断,右掌成抓,啪的扣住了他的肩头。“他在哪?”格格的一阵响,竟将他肩胛骨捏断。
  “住手!”也不知是他的太子脾气发作,还是这场苦战激发了他心底的血性,太子竟狂喊着奔来。“主子,快走!”蒋长亭的面色忽然变得纸一样白。“放了他!我就是太子!”疾奔使太子郁闷多时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挥舞着长剑直奔过来,一剑便向魔王尸的眉心刺去。
  嗤!这一剑刺个正着,却如中顽石,扎不进分毫。太子的心猛然一震,却见施超然那张可怖的黑脸上掠过一丝冷酷的笑,跟着那只巨灵般的左掌便向自己当头拍到。蓦地剑光一灿,蒋长亭手中那半截断剑疾飞而起,竟乘着施超然心神稍松的一瞬,自他肩头狠刺了进去。太子胆寒之下拼力缩身,那一掌才擦着他的头掠了过去。“魔王尸”陡地一吼,声如霹雳,扬手便将蒋长亭远远震了出去,跟着十指齐张,疾向太子头顶插来。
  蓦然间一道金光疾飞而到,就在施超然门户大开的一瞬,直刺进了他的咽喉。“魔王尸”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哼,一股血直飞到太子脸上。太子看着那张扭曲惨厉的黑脸摇晃着向自己撞来,竟惊得呆在了当场。好在那魁梧的身子扑到他近前便已无力,那张黑脸几乎是贴着太子的鼻子扑倒在了地上,身子扭了几扭,便不动了。太子喘息几声,才想起必是有人飞刀相助,回头四顾,却见岸边霞绕丹林,野鸟噪鸣,没有一个人影。
  蒋长亭这时却摇摇欲坠,太子急忙上前扶住了他。触手之下,只觉双手一片粘腻,却是他胸前的鲜血不住汩汩而出,太子惊道:“这……灵剑,你还撑得住吧?”“主子快上马!”蒋长亭奋力出指,封住了胸口的几处穴道,喘息着说,“只怕千秋阁和黄阳教的贼人转眼便到,咱们这就去扬威镖局……找阳、啸、渊!”太子连连点头:“是,是,咱们这就走!”蓦觉双眼一片潮湿,泪水滚滚而落。
  二人在暮色中打马如飞,将就着赶到一所轩敞的宅院之前,蒋长亭便已昏了过去。进了镖局,得了禀报的阳啸渊急急赶来。这是个面皮白净的汉子,身子不高,却结实无比,向太子草草施了个礼,便急给蒋长亭灌下了一口热酒。蒋长亭睁开了眼来,望着他笑道:“啸渊兄,可是给你添了麻烦……”“兄弟遇上仇家了么?莫慌,到了哥哥这地头上,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哥哥也能给你撑一阵子!”文邹邹的阳啸渊声音却响亮无比,一席话说得太子心中热乎乎的。蒋长亭指着太子道:“这是我远房的亲戚长辈,论辈份该叫爷的……我这位爷得罪了黄阳教的,眼下官匪一家,求别人都不稳当!只有……求大哥,将他送到京师,越快越好!”支撑着说完,却又昏了过去。阳啸渊的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叹道:“先不要动他,马上叫郎中来!”又转过头,张着一双细目上下打量着太子,笑道:“这位爷莫慌,既是蒋兄弟的爷,也就是我的爷!他拼死将你送来,我怎么也要对得起他。您这一趟,我阳啸渊亲自护送,咱们何时动身?”“蒋兄弟重伤在身,只得暂且寄住宝地养伤了,”太子抚着蒋长亭的额头,拧眉道:“我么,却是早走为上,今夜若是不成,就明早吧!”“好,”阳啸渊缓缓点头,“爷今晚也累了,暂且进膳安歇,咱们五经天就走,走水路!”
第4节 金刀除奸 翠袖点兵
4、金刀除奸 翠袖点兵
  当晚太子给人安排住进了西厢房。他这一觉却睡得累人,一时梦见父皇颤巍巍地向自己怒吼,一时又是关龙江涕泪纵横地嘱咐自己遇事要沉稳果决,忽地又见詹中堂挥着剑,狞笑而来……正自陷在恶梦之中挣扎不出,忽觉肩头一痛,竟是给人生生地拽了起来。他一惊而起,却见床头俏生生地立着一人。“扰了你的温柔梦,可是万分对不住。哼哼,亏你这呆子这时候还睡得着!”
  这冷笑的声音竟是熟悉无比。他咦了一声:“虞……虞梅,你来此做什么?”“梦里给人沉到江里淹死都不知是谁下的手,”虞梅立在黑沉沉的屋内,虽然瞧不清她的脸,但料来她定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冰冷模样,“那阳啸渊正琢磨着拿你去向谁邀功请赏,不信么?这便跟我去瞧个热闹!”不由分说,将他自床上拉了起来,推开窗子,便跃了出去。太子才一出屋,便瞧见两个劲装汉子歪倒在自己的门外,心知这必是适才被虞梅出手打倒了的,心下立时就是一沉:“阳啸渊若无二心,何必要派人来监视我?”虞梅将手托在他腰间,一股柔柔的劲力带着他起落如飞,直向院中东首的一间厢房掠去。
  沉谧的夜色之中,那里竟然亮着灯。二人悄没声息地伏在窗外,却听屋内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怎么着,黄阳教的陈护法硬是不让咱们见千秋阁的大爷?”太子的心一紧,这可不正是那“八仙剑”阳啸渊的声音。却听他又恨恨地笑道:“嘿嘿,他们是猪八戒的姥姥,干什么都想独吞呀!听说他们黄阳教捉住了几个人,却都是小角色,正主可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中了?这条大鱼,老子是不见千秋阁的官爷不出手的!”太子的心一阵阵的酸痛:“这阳啸渊阴险无耻,竟远胜那些黄阳教的,可怜长亭兄弟却给他蒙蔽,大老远的前来投他!”心下正自忧怒,猛觉身边风声飒然,虞梅竟箭一般窜进了屋内。屋内立时响起啊的一声惊叫,窗棂上的灯焰一暗又一明,却有两个人影霍然几闪。太子正自惊异,那门砰的开了,虞梅已经飘然而出,右手挽着的金刀上鲜血淋漓。
  “你……你杀了他们?”虞梅的声音森冷彻骨:“那报讯来的趟子手罪不致死,这阳啸渊却是非死不可!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这卖友求荣之徒!当初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行健又怎能遭了千秋阁的毒手?后来我捉到了那内奸,按着漕帮的规矩,三刀六洞背压巨石,也沉到了江底。”眼见太子还怔怔地望着她发呆,不由秀眉一蹙,“这么呆子一般地愣着做什么,快走!”太子却摇了摇头:“我、我还有一个朋友身受重伤,还在这镖局子里面!”“瞧你不出,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才微微笑了笑,“灵剑蒋长亭么,这时想必已经给我师父接到船上去了!”随着她匆匆奔出,在小巷中七扭八拐地奔到了江边,仍旧在月色下见到了那艘泊在岸边的“苏州快”。上了船,果见昏迷不醒的“灵剑”躺在舱内,太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又见早见过的那肥胖老妇盘膝坐在船头,嘴里面吧嗒吧嗒的正抽着一袋烟。一点烟火在沉沉的夜色里忽明忽暗的闪着。
  听得虞梅说,这装疯卖傻的老妇竟是二十年前便已名冠江湖的“辣娘子”辛婆婆,太子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可怜。辛婆婆见他直摸蒋长亭的额头,便操着一口土语笑道:“这个娃子不碍大事哈,给老婆子敷了药,顶天睡上几日就好哈。真想不通,我家闺女犯了哪家子的神经,一路上跟着你个当贼都没人要的笨娃子,哈哈!”太子的脸一红,这时才知自己一出那院子,虞梅便已知晓,虽然没有出面阻挡,却是一路暗中相随保护。扭头看时,虞梅却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苍溟的天宇上有一层薄云,流水一样地从那渐渐西垂的月影上飘过去。仍旧是那支支呀呀的水声和橹声,太子听着,心内却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来。
  船仍旧是直接划进了虞梅那三面临水的宅院。进得院中,便有帮众将兀自昏睡的蒋长亭抬进了厢房,三人却默不作声地进了一间大厅。太子故地重来,忽然觉得自己倒似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逃出去后又给捉回家里。
  虞梅照旧是先进内堂换了一身装束,这回是通身枣花碧罗江绸紧袖衫,走动间灵秀和英武兼而有之。刚落座,她就侧头望着他问:“你……当真是太子?”太子瞧她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古怪,心内没来由的一阵恼,昂首道:“正是!三十年前的十五阿哥,三年前立的太子,便是我!又怎样了?”她倒嗤的一笑:“没怎样,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我当太子必是个千伶万俐的主,没想到你这做事没头没脑的呆瓜却也能做太子!”她这么一笑,那辛婆婆也忍俊不禁,师徒二人一起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太子的脸便在二人的笑声中由白变红。一股怒火腾的窜到脑顶,他蓦地挺身而起,亢声道:“在下今日遭逢变故,多承虞教主仗义出手,大恩不言谢,他日有缘,必当厚报!”略一拱手,便将短袖一拂,大步向外走去。
  “站住!”虞梅颤声道:“你去哪里?外面的人都在搜你,千秋阁、黄阳教,连官府的人都在满天价抓你。你一出漕帮,只怕不出半天功夫便会脑袋分家!”太子霍然止住步子,苍苍凉凉地冷笑两声:“生死皆是天命,福祸岂由人定!我是生是死,却也不劳帮主费心!”“脾气倒是不小,”虞梅秀眉一蹙,叫道:“你的黎民百姓呢,你的一统江山呢?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出去送了性命,还怎么为\\\'生民立命立心\\\'的?”“为生民立命”那两句话,虞梅总是记不清楚,但太子听了,还是不禁止住了步子,但若要留下,却说什么也心有不甘!
  正自进退两难,一个赤足的帮众飞步而入,叫道:“帮主,大事不好了!外面围了一群黄阳教的,口口声声要让帮主交出来冒充太子的乱匪!”太子面上更红,怒道:“这群乱臣贼子,竟敢如此辱我!”虞梅却挺身而起,道:“不必惊慌,吩咐青龙、朱雀两舵兄弟层层守备,尽量用箭,把江南霹雳堂买来的那几十支霹雳弩全用上,不必与他们近处交手!”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干练,几个汉子应声去了。
  太子这时知道是走不得了,皱紧眉头,又在椅上坐了。虞梅的脸色却已回复如常,望着他笑道:“太子爷,这叫天不留人人留人——他黄阳教不来要人,我自不会拦着你;他这么胆大妄为地欺上门来,你若出去就是损了我漕帮的名头!你还是暂且在这里歇着,见识见识江湖上真正的规矩!”太子听得厅外杀声四起,她却镇定自若,心中也着实佩服她的胆识。
  外面的喊杀声却不住地透进厅来:“休要走了冒充太子的逆贼!”“姓虞的窝藏逆匪,罪当不赦!”“将姓虞的贼婆娘一并擒了呀”耳听得叫骂之声越来越是不堪,辛婆婆却有些恼了,将一根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喝道:“几个猴崽子太不成话,老婆子出去教训教训他们!”虞梅却浑若无事地轻轻摆手,只是侧耳倾听。太子觉得外面一片嘈杂,嗖嗖的羽箭声、交击的兵刃声杂着忽起忽伏的叫骂声乱成一片,实在不知她能听出什么来。
  虞梅却蓦地扬起头,对辛婆婆道:“羽箭之声渐少,贼人攻了进来,全是近战了。他们口音好杂,来的不止一个黄阳教,想必千秋阁的高手来得也着实不少。嗯,还有不少扬州、镇江黑白两道的高手,有的平素就跟咱们漕帮有仇,有的想必是得了讯息,想来此浑水摸鱼,擒了人去,好到詹中堂那邀功请赏!”太子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站起,喝道:“我便出去,瞧他们能把我怎样?”“站住,”虞梅却再喝了一声,“这时候,你还当你是太子么?”他骤然听得此语,心下先是一凉,随即脸上一片铁青,怒道:“大不了与其同归于尽,也胜于给他们攻进来之后窝窝囊囊地给人擒住。”虞梅的神色却缓了一缓,望着他叹道:“那你还要不要进京,还要不要跟詹中堂这老鬼周旋到底?”太子的脸上满是不甘,恨声道:“如何不想!只要我到了山东,便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许是你说得对,我这时候再不是太子了!我这穷途末路、人人追杀的太子,还当真不如一个赶考落地的穷书生!”虞梅痴痴望着他,脸上神色忽然柔软了许多,轻声道:“哎,你这痴蛮脾气倒是与他……真像!”太子猜得出她口中的那个“他”指得必是指她那叫“行健”的丈夫。当此生死之际,蓦然听到一向刚毅的她这样如痴如醉的一叹,他的心中竟涌出一股酸意。
  两个满脸血污的汉子却仓惶地奔进屋来,嘶声叫道:“启禀帮主,外面的人爪子好硬,除了黄阳教的点子,还杂着千秋阁的不少高手,咱们仓卒应战,人手不齐,青龙两舵的兄弟看着就要抵挡不住了。丘舵主要回总舵招集人手,却又怕、又怕来不及……”太子听了,心下一阵凄凉,蓦地仰天长吁一声,“还是让我去吧!天命如此,复有何言?”“天命?天命也是人来定的!”虞梅一字字地道,“我一辈子不信命,这时候仍要和老天赌一睹!我虞行健不但要和这群贼子斗到底,更要送你去山东,进京师!”太子心中一震,抬起头看着她,这个看上去刚硬如男儿的女子这时在他眼中却说不出的动人。他心内一股暖流激荡,忍不住一把捉住她的手,颤声道:“虞姑娘,你、你若真能送我进京,我……我便让你做大清皇后,与我同享天下!”她的脸蓦地一红,柔声道:“胡说什么,谁稀罕做你的娘娘皇后!我倒宁愿你是个赶考落地的穷书生,”忽然想起师父和属下还在身侧,脸便愈发红晕,忙不迭地抽出手,昂首对那两个汉子道:“这时候不能抽调人手去拉救兵,传令,让丘舵主他们拼力强攻!”“强攻?”两个汉子登时愣住。
  “不错,不但要强攻,还要拿出鱼死网破的劲儿来!”虞梅毅然点头,声音透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告诉丘舵主,只要奋力撑住一柱香的功夫便可入水而退,大伙到总舵汇集。咱们这里马上纵火,烧屋!”“遵命!” 漕帮的人似乎对虞梅甚是服膺,眼见帮主稳如泰山,两个汉子便即得令而去,大敌当前,却也不见丝毫慌乱。“梅儿,当真要放火烧了这宅院?”辛婆婆却给她这破釜沉舟的急命惊了一惊。
  外面的喊杀之声骤然大了许多,显是漕帮两位舵主得令之后真就拼力强攻。虞梅的脸上仍是挂着那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烧吧,这才叫红红火火、惊天动地,让漕帮的兄弟都记住这一战,都记住这一把火!”将手一挥,她身边的几个青衣小鬟便将硫磺、浓油在屋内四处泼倒。
  “咱们这就走,先退向总舵!”虞梅却在大厅的桌案下用力一扳,那地板立时格格地分开,露出下面缓缓流动的水面来。太子这时才知这宅院从外看似是建在三面环水的陆地上,实则这大厅竟是孤悬水上。辛婆婆和虞梅已经解开了栓在暗桩上的几艘快船的缆绳,招呼了太子,跳上了一艘小船。
  这小船竟是江南一带最便利轻快的“泥鳅舟”,辛婆婆扳得几扳,船便窜出老远。才划出一箭之地,便见那宅院四处都窜起了大火。静夜之中,浓烈的红焰伴着浓烟喷腾而起,映得那夜空通红一片。
  太子总以为那漕帮总舵不知该如何轩敞气派,不想却是凹在江湾深处的一处孤零零的宅院,也如虞梅那居处一样,是个三面环水之处,只是岸上泊着大小各色的几十艘船只。虞梅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嗤的一笑:“我那男人性子耿直,活着的时候黑白两道的得罪了不少人物,自他死后,我们便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似这样的宅院,咱们还有多处,黄阳教算上千秋阁,要想寻到这里,怎么也要一天半宿的功夫!”说话之间,先请他下了船,再将手一挥,黑夜之中一众漕帮汉子全都默不作声地弃舟登岸。
  入得厅内,虞梅倒请太子居中坐了。明晃晃的灯烛点上,却见两旁挺立的众多汉子脸上全抹了一层悲愤之色。众人全都肃然无语,但那愤慨激昂之色却从灼灼的眼神、从跃动的青筋、从每一个毛孔内散发出来。太子居中而坐,也给那股愤然之气激荡得心肺间热流滚滚。
  “南起常州,北到淮安,在这几百里运河两岸,谁才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英雄好汉?”虞梅的脸上一片平和,但声音却似蕴着一团火。众人一起挺身,齐声道:“自然是咱们漕帮的汉子!”“不错!”虞梅说着霍地立起,亢声道:“诸位都是江里河里长大的好汉子,都是当今的混江龙、浪里白条,今日给一些三脚猫的贼徒欺上门来,烧了咱们的寨子,杀了咱们的兄弟,咱们要不要跟这些贼徒一拼到底?”一句话便如将火星子丢到了火药堆里,厅上众豪心底深蕴的怒意立时迸发出来,纷纷叫道:“正是,请帮主下令,咱们跟他们拼个死活!”“咱漕帮三十六舵几百条汉子怕过谁来?全凭帮主吩咐!”“日他娘的,咱们将黄阳教、千秋阁的全赶到江里去喂王八!”虞梅注目众人,默然无语,直到群豪嘶喊够了,她才冷冷一笑:“好,那咱们漕帮的好兄弟今日就豁出去了,跟这些乱臣贼子泼天价大干一场!”众人虽不明了她口中说的这“乱臣贼子”四字到底是何指,却也跟着一起轰然叫好。
  “丘舵主,明儿一早你就发粮船。天蒙蒙亮就从葫芦口码头发船,不要北上去扬州的运河,要东走焦山,直奔长江,你这一舵要以轻舟走舸为主,船上多备柴草,多备硫磺硝石!”那丘舵主刚刚死战得脱,一身水淋淋的,正自恼怒万分,听了虞梅这吩咐却先一愣,道:“柴草硫磺,要放火烧船么?”虞梅冷笑道:“正是要给他们来一个火烧赤壁!许舵主,你带上十艘大沙船,隔上半个时辰再行发船,一样的路径,一样的多备柴草。余下的赵舵主、何舵主,发船的时辰却要听我号令!”几位舵主似是对她甚是服气,一起躬身称是。古时的漕粮之制起于两汉,南粮北运,主要便靠大运河的河运。漕运关乎国运,至清代尤甚,朝廷专在江苏淮安设漕运总督衙门。本来漕船均为官船,但随着漕运越来越繁忙,便也有部分为民所有的漕船临时受雇运输漕粮。这类漕船的船主船夫相互扶持,划地成帮,便成了乡野间实力不可小觑的“漕帮”。因各地贫富不同,漕帮境遇也是迥然有异。虞梅所辖的漕帮自淮安至常州一线,地方富庶,是名副其实的“旺帮”,船只繁多、帮众效命,这才敢与黄阳教和千秋阁分庭抗礼。
  “明个日头一出来,东到双石湾,西起葫芦口,我要这大江上都是咱漕帮往来的船只!除了许舵主那十艘大沙船,大排船、苏州快、梭船、贼泥鳅,有什么是什么都赶到江上去!”虞梅侃侃而谈,一切似是早已成竹在胸,“双石湾那地方最狭窄,黄阳教必会在那里拦阻咱们!咱先在那地方以铁皮包头的大沙船开路,一举冲过去,破了他们的锐气!”几位舵主先是频频点头,却又有人疑惑道:“帮主,咱们这般在江上紧着折腾,黄阳教若是不理咱们又该怎样?”虞梅目光一闪:“黄阳教这一晚只扑到了空巢子,自不甘心!明早咱们倾巢而出,他们得了讯如何会袖手不管?咱们的长处便在水上,明日冲出双石湾,将他们诱到焦山后最险要的\\\'大平滩\\\'聚而歼之!”众人也不知懂了未懂,却一起大声叫好。太子心中却是一动:“她如此分派,却半个字没有提起我,自是怕人多事泄。而她适才纵火烧屋,显然也是筹划好的,先要激起这些热血汉子心头之怒,才能万众一心,血战到底!”一念及此,对虞梅更是佩服。转头望去,却见虞梅的雪腮给烛火映着,闪着一层亮色,皎洁如玉。
  一时分派完毕,群豪各自领命而去。虞梅才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大厅,立在了天井前。太子忍不住也跟了出去,一抬头,却见那天正当破晓前最沉黑的一刻,幽冥广阔的苍穹上只几颗星黯淡的闪着。太子轻声道:“你瞧明日咱们这一冲,有几分胜算?”虞梅望着天,嫣然一笑:“那也只有天知道了。”她挺立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昂着头,似是要看透那沉沉的幕宇后隐藏着什么。
  他望着这一袭娇俏的静影,心中蓦地涌出一股爱怜之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道:“为了我,可将漕帮的弟兄都拖了进来!我……我心中着实不忍!”虞梅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只柔荑也就由他握着,叹道:“自他死后,我的血冷了也不知有多青年了,这一回才热起来。拼吧,你是国仇,我是家恨,乘着这血还热乎,就跟这些狗贼拼个鱼死网破!”听她这么说,似乎救自己只为了跟詹中堂作对,太子的心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却不甘心地将身子凑了过去,口中喷着灼热的气息,道:“我问你,若是你与詹中堂无仇无怨,若是尊夫不是死于千秋阁之手,这一回你……你还会不会这般对我?”虞梅的手微微一抖,随即便又镇定如常,笑道:“人生在世,哪里有这许多的\\\'若是\\\'!我没读过几本书,不似你们文人雅士,终日里多愁善感。我是个江湖人,只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奋力去搏,也就是了。”
  太子默然无语。借着厅内些微的烛光,她似是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在这夜色沉暗的一刻,这个至尊贵胄在她眼中忽地变得简单起来了。她的心忽的一软,便又一笑:“我还是那句话,我倒宁愿你不是个太子,只是个落地的秀才、赶考的书生、不识字的樵夫,什么都行,就不要是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心中一阵翻滚,却道:“那……那你将来要什么?”“还没有大功告成,就在这里分封百官了么?”
  她的语气有些冷了,说罢又昂起头望着天,“我起始真不知你是个太子,只是觉得你这人迂腐得可爱,那份耿介倒与他有些相似。我不知你得了天下会怎样,只是觉得这天下给了个直性子人,总胜于让詹中堂那些奸狡小人得了的好!”说罢也不看他,径自转身进屋。他回过头,却蓦然从那婀娜的背影中读出一丝情深无奈的惆怅来。
第5节 锦帆破浪 铁锁横江
5、锦帆破浪 铁锁横江
  天才有了一丝的光亮。大江上还笼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几处码头却已是群舟竟发,一片繁忙。虞梅估摸着丘舵主发船后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和太子乘了一艘小舟自总舵中出发,一路循着静静的河水,直向大江而去。这是一条少人往来的水道,天太早,远处才淡淡地露出一抹朝阳的红,水面上静谧得只有潺潺的水声。静坐在舱内的太子知道成败生死只在今日,心下便不禁有些心神不定。侧头看对面的虞梅,却见她倒是一脸的写意,竟自侧过头,将长长的秀发慢慢垂下来,缓缓梳理,似乎这一次只是泛舟优游。他心中不由佩服她的镇定,又觉自己不该如此忐忑,便自怀中抽出一柄折扇,呼呼的摇着。
  小舟自水道钻出,便遥遥地见了一艘大船停在前面宽阔的水面上,却是快进大江了。几人弃舟登船,直驶入了江内。那蓬勃的日头刚窜出来,映得江水一片红晕,几只水鸟披着金光在水面上嬉戏,正是一天里元气初展的时候。太子心怀不觉一畅,纵目四顾,果见江上往来的已有不少漕帮的大小船只。
  漕帮群豪也不知帮主坐在哪一艘船上,只在江上见了自家的粮船,便即大声招呼。一时江上粮船穿梭,忽长忽短的哨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便多了十分的声势。
  行不多时,遥见焦山中流砥柱一般耸峙江心,浊浪渐渐汹涌,江风也凛冽起来,浪花打上舱面,发出阵阵轰响。忽闻一阵叫骂声遥遥传来,一个汉子进来奏道:“帮主,前面果然有十几艘船在焦山之南拦住了去路,瞧那旗号,正是黄阳教的!”虞梅抬眼望了望,冷笑道:“哼哼,都是些肚大底平的\\\'米包子船\\\',中看不中用,告诉前面的弟兄,铁头沙船开路,直冲过去!”那汉子匆匆而出,跟着就闻得几三长两短的声哨子在江面上远远荡了开去。太子的心就是一紧,跟着就听到远处呼喝之声骤然一沸。他从舱口的窗子张望过去,便瞧见前面四五艘大沙船挂足了帆,箭一般向前撞去。
  黄阳教众本就不长于水战,眼见几条又大又稳的沙船直窜过来,登时慌了。他们此次匆忙赶来,除了教中几艘大船,都是草草征抢来的民船,怎挡得那几条怒龙般撞来的大沙船?双石湾前的“船阵”立时给撞开了一个“缺口”。漕帮群豪趁着敌手慌乱之际,将羽箭、劲弩裹了硫磺浓油,点燃之后直向那几艘转动不灵的大船上射去。一片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黄阳教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起火的起火,翻船的翻船。几个灰袍长发的黄阳教高手纷纷破口大骂,但这江上风高浪急,那几艘大的米包子船费力地转过身来,却只圈住了十几艘粮船。一片混乱间,漕帮一大半的船只已乘风破浪,鼓帆而前,轻轻松松地冲过了双石湾这道关口。
  太子探头回望,不由笑道:“女诸葛,小生有一事不明!我本该走运河北上山东的,咱们这时顺江而下,岂不是南辕北辙地到了江阴了么?”虞梅却淡淡笑道:“太子爷,走运河只怕就入了詹中堂的套子里了,运河中不知该有多少凶险等着咱们。咱们顺江而下直奔长江口,崇明岛上的龙岛主跟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那时乘着他的海船北上天津,詹中堂便有天大的能耐也奈何不了咱们!”一旁的辛婆婆笑道:“最要紧的,是这江上正好施展咱们的长处,我倒宁愿在这里碰上黄阳教主、千秋阁主什么的!乘着水湍浪急,一股脑地做了他们。”太子才恍然一笑:“以我之长,攻其之短。这一招险棋走得妙!”漕帮船队冲出双石湾时,那日头已经老高了,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也多了起来。呼呼的江风直灌了进来,吹得太子的衣襟猎猎作响。眼见虞梅的脸上却笼起一层忧色,太子不由笑道:“这一路上有惊无险,怎地你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虞梅抬起一双深邃的眸子,道:“直到此时,咱们也未见黄阳教的教主岳凌空,此人号称\\\'笑镇天南\\\',非但武功奇高,更是老谋深算,怎地会不露面?昨晚我还得了讯,千秋阁的大批高手也似入了镇江。可知道此时,千秋阁的高手连个影子也不见!”这时船队顺波直下,江面又由阔变狭,船舱也颠簸得渐渐厉害起来,却是快到小平滩了。这大平滩、小平滩,其实是行船的人为了图个吉利取的名字,实则皆为险滩激流,是这江上最凶险不过的地方。
  太子的心也是一沉,却摇着扇子笑道:“想是这些人出马慢了,给咱们甩开了,这时候正自顿足捶胸,也未可知!”“你倒是贵人心宽,”虞梅才淡淡的一笑,“许是我多虑了,没遇上他们,那是最好!”声音才落,忽然闻得一阵鼓乐之声遥遥传来。这声音不大,在奔涌的江风之中若隐若现,竟似是传说中的蜃楼幻乐一般。
  虞梅抢出舱去,却见风浪中竟有两艘高大的楼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两船之间以粗大的铁链紧紧相连,竟将狭窄的江面以铁索拦死。虞梅见那船仅比水师中专用的大福船船稍小,面色不由霍然一变,细瞧那船舱中到底没似战船一般配上火炮,心才稍稍一定。
  当空的日头直打下来,船上飘摆的旗上那“岳”字分外醒目。数十个灰袍教徒或吹笛箫唢呐,或奏锣鼓琴瑟,一时乐声四起。只是这乱糟糟的乐音趁着呼啸的风声水声,显得不伦不类。
  “虞帮主,”绛红色的“岳”字大旗之下,一个面若满月的中年儒生将手中羽扇遥指着挺立船头的虞梅,“山人和清流大人在此恭候多时了!”虞梅见了那人半张半闭的一双细目和随风飘摆的几缕长髯,心下不由一沉,却强自笑道:“岳教主,可是久违了!”又转头望向儒生身旁那华衣老者,沉声问,“这位先生难道真是千秋阁的掌柜的,\\\'绿水长流\\\'卓清流卓大人么?”那老者清癯的脸上病蔫蔫的没有半点血色,口中更是干咳连声,笑道:“咳咳,似我这样只剩下半条命的病秧子,普天下哪里寻得着第二个?”他身材枯瘦如柴,似是随时能给江风卷到江里去似的,但谈吐间双眼霍然一张,立时便有一股夺人的气势散发出来。
  太子的心登时凉了半截,惊涛穿云,铁锁横江,对面的楼船之上更并肩立着当世的两大顶尖高手,他回头一望,适才在双石湾经黄阳教的那一阻,身边只有十几艘船只了。江风呼啸而来,吹得桅杆上的帆蓬旌旗猎猎作响,他的心却是一阵收缩。
  虞梅直盯着卓清流,眼神却变得凌厉如刀,点头道:“好,好,今日天可见怜,终于让我见了卓大人的尊容!”千秋阁主卓清流干咳道:“咳咳,老朽只是个掌柜的,算什么大人?”又转头笑吟吟地问那岳凌空,“岳先生,咱们这赌是谁输了?”黄阳教主岳凌空羽扇轻摇,笑道:“昨晚山人算定虞帮主当能轻易突破鄙教那道拦阻,卓兄却赌鄙教该可拦住他们。这时看,似是山人赢了,其实却仍是卓兄棋高一招!”卓清流哦了一声:“却是为何?”岳凌空道:“咱们昨晚得了讯息,假太子给漕帮夺走,依着我必会一夜不眠,将精神费在运河一线的搜捕之上。倒是大人运筹帷幄,算出他们必会在今晨弃运河、走长江!咱们依着大人的算计,夜半出发,恰恰抢在他们前面拦在此处,守株待兔,岂不是手到擒来!”卓清流呵呵而笑:“不是我算定他们会弃走运河,而是运河一线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我才敢这么将全副气力放在了江上!”岳凌空也笑:“虞帮主既然在这船上,那冒充太子的逆匪自是也在此船上了,这才叫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二人内功精深,随口谈笑间,不疾不徐的声音却在风大浪疾的江上远远传了开去。漕帮群豪听了,心下却是又惊又怒。虞梅想起这位黄阳教主数年前还曾与千秋阁分庭抗礼,但这时却是易帜倒戈,向这千秋阁主摇尾乞怜,悲愤的心中又多了几分鄙夷。她面上挂着冷笑,双目却在游弋四顾。只是这江面太狭,那大船上垂下的铁索又粗又长,已将江面稳稳封死。
  岳凌空又将羽扇一挑,笑道:“大人,咱们黄阳教要助千秋阁立此大功,只在举手之间。我上次所说的为黄阳教正名之事,大人还是答应的好!”卓清流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问:“人还未曾擒来,怎地就讨价还价起来了?”虽是笑吟吟的,声音中却有了一丝冷意。岳凌空悠悠道:“瓮中之鳖,岂不是手到擒来么?卓兄只要点一点头,岳某便助你立了这不世奇功!”“好,便依你!”卓清流蓦地仰天打个哈哈,缓缓扬起了手掌。岳凌空只当他要与自己击掌为誓,当下喜洋洋地也挥掌过去。哪知卓清流枯瘦的手掌霍然一翻,径直拍向岳凌空顶门,这一掌出人意料,去势却又奇快无比。岳凌空出其不意,不由哦的一喝,但他到底也是一派宗师的身份,应变也是奇快,伸出的左掌疾划个圈子,斜斜向卓清流臂上崩了过去。卓清流的笑声未落,双臂蓦然一合,有如两条矫夭的游龙般“缠”在了岳凌空左臂上。只听得格格几响,岳凌空左臂臂骨竟被他这招“双龙斩”绞得断成数节。
  双方十余条大船上数百汉子瞧得真真切切,不由惊得呆了。岳凌空骤然当此大变,才明白了卓清流鸟尽弓藏的真意,怒发如狂之下,猛地一声大喝,右臂陡然粗了数倍,膨胀的衣袖如一只怒帆般向卓清流当头罩下。一出手正是独步武林的残金缺玉掌,这时含愤而出,声势更是惊人。卓清流仍是一声冷笑,缠住岳凌空左臂的双掌顺势一沉,一阴一阳两股内力自岳凌空腋下直灌了过去。只听得格格之声不绝,岳凌空身上骨骼也不知被这两股真气震断了多少,他奋起的右掌也无力的垂下。卓清流双掌疾抖,岳凌空的身子便软软地垂倒在地。“你、你竟练成了……天河真气!”岳凌空的脸又是愤急,又是惊恐,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便无力地垂下了头去。
  “半条命”卓清流骤然出掌,岳凌空断臂、再到毙命,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谁能想到,卓清流会对岳凌空暴下杀手?又有谁能想到,号称无敌江南的黄阳教主竟抵不住卓清流的一招半势?叫嚣声、笑骂声、鼓乐声忽然一起停歇,便连江上呼啸穿梭的疾风这一刻也似是止歇了,只有无尽的涛声哗哗的拍打着船舷。两方群豪便在这滚滚的涛声中一起愣住了。
  伫立船头的虞梅和端坐舱内的太子见了,更觉诧异无比。只有卓清流脸上没有半分悲喜之色,他弯腰干咳了几声,才悠悠道:“我平生最恼有人……咳咳……跟我讨价还价!”蓦地将手一挥,喝了一声,“现身!”这一喝玄功灌注,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声势着实惊人。随着这一喝,那数艘黄阳教大船上高扬的“岳”字大旗立时应声而落,数十位千秋阁的白袍汉子挺立船头,齐声喝道:“詹中堂一统天下,卓阁主神功无敌!”
  卓清流呵呵笑道:“岳凌空多年来对抗朝廷,胆大妄为,连这官军才有的福船战舟都僭制了,今日可说是罪有应得。黄阳教自此便在江湖上一笔勾销,教中四护法、七分堂自今日起并入千秋阁!”说着挺直了枯瘦的身子,森寒的眼神自楼船上冷冷扫去,“咳咳,可有哪一个豪杰心中不服么?”楼船上的灰袍汉子全给他这阴骘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便有不少汉子向他躬身叫道:“咱们心甘情愿归顺朝廷!”“今日入了千秋阁,那才是修成正果!”跟着丝竹鼓乐又再奏起,一阵乱糟糟的乐曲夹着高低起伏的谄媚之声便在江上弥漫开来。
第6节 火裂楼船 玉碎洪流
6、火裂楼船 玉碎洪流
  江上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卓先生,恭喜您老人家举手之间除去了黄阳教这一个心头大患!一箭双雕,卓先生当真了得呀!”卓清流却向虞梅微微颔首,笑道:“虞帮主,老夫今日毙了这岳凌空,一半是为了朝廷,一半却是为了帮主!三年之前,尊夫受人暗算致死,这个大仇,想必令虞帮主夙夜难安!”虞梅哼了一声:“不错,这三年来,我闭上眼想得便是报仇!报仇!我夫君之死想必也是卓先生的神机妙算了!今日总算见到了卓先生的真身,当真是好得很呀!”众人听得她冷切切的声音,心下都不禁一寒。
  “错了,错了,”卓清流却摇头叹息,“那时我远在京师,况且贵帮与我千秋阁只是小有误会,又何必值得我大动干戈?那一次却是黄阳教下的毒手,完事之后却又嫁祸于我。帮主不信,请看这岳凌空事后写给我的表功书信!”说着一扬手,一封书信遥遥抛了过来。二人所立的船只隔着数丈之远,但这一封轻薄的信笺被他随手一抛,竟在往来呼啸的江风中如一只鸟一般稳稳飘了过来,直落到了虞梅手中。两旁的汉子见了,忍不住一起大声喝采,刚刚归降千秋阁的百余黄阳教汉子的彩声尤其高亢。
  虞梅却迫不及待地拆了书信,她与岳凌空同在江南,虽然貌合神离,之间却也曾几次书信往来,只看得数眼,便知这书信必是岳凌空所写。她草草看了几遍,忍不住银牙一咬,嗤嗤地将那信撕得粉碎,抛在江中。想起这几年来,夙兴夜寐要给丈夫报仇而不得,一时心中又是凄苦又是欣喜,两行清泪竟滚滚而落。她缓缓昂起头来,口中喃喃细语,似是对天祷告。
  卓清流见她落泪,笑得却更是悠闲:“咳咳,虞帮主终是信了!老夫何等身份,岂是妄语大言之人,今日老夫也恭喜虞帮主宿仇得报!不过,这桩喜事虽大,却比不得眼下虞帮主要为朝廷立下不世奇功,老夫更要贺上一贺!”虞梅扬起珠泪未干的面庞:“什么不世奇功?”卓清流笑道:“帮主何必明知故问,有一人伪称太子,欺世惑众,此刻藏身在帮主舱中。虞帮主若是将他献出,虽是举手之劳,却是不世奇功。”他声音不大,夹在哗哗的水声中却丝毫不乱,传到众人耳中便如对面谈笑一般。但这谈笑声中却有着绝大的诱惑之力,漕帮群豪听了,都忍不住一阵心头摇曳。
  太子初时还存了血拼到底的锐意,但眼见卓清流举手之间袭杀岳凌空,再一鼓作气收服黄阳教众,这时更是恩威并施,三言两语之间,竟使漕帮群豪和虞梅于情于理都再难也与其为敌。他心下忽然觉出一阵黯然无奈,几乎便想走出舱去束手就缚,但随即又想,这也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万不得已之时,我便一头跳入江中淹死,也胜于落入这群奴才手中!
  “如何?”卓清流眼见虞梅不答,心下更是得意,“只要虞帮主当机立断,漕帮与虞帮主的大名,必当………咳咳,遍传朝野!”江上数百条汉子的眼睛全射向了虞梅。紧倚着窗子的太子也从幽暗的舱内望过来,却只见了她娇俏的一袭背影。他的心也随着这江船起起伏伏,一个念头闪来闪去:“若是她的头点上一点,我便推窗跳江。”虞梅却呵的一笑:“卓先生,请受我一拜!”忽然俯下身去,向卓清流遥遥叩头。众人全是一惊,卓清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虞帮主何须大礼,你漕帮为朝廷运粮护粮多年,累积功劳。这一回又将伪太子献出,更是奇功一件,老夫必当奏闻中堂,为贵帮请功!”“谁说我要献出太子?”虞梅蓦地扬起头来,盈盈立起,“我这一拜,是谢你替我报了杀夫之仇!不管如何,岳凌空这仇人是卓先生出手替我除去的,虞梅自然要拜!但太子却献不得!虞梅一介女流,书没读过几本,却知道太子是国家之本,日后是要当皇上坐江山的!”那抹笑容在卓清流脸上呼的凝住,“怎么,虞帮主竟要为一个假冒太子的逆匪顽抗到底?”那双眼神冰锥一般地直刺过来,森寒入骨。
  虞梅的目光却毫不避让地迎了过去,道:“他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当今太子,决非伪称太子的欺世惑众之徒!”她说着玉颈一扬,冷笑道,“况且即便他不是太子,我也断然不会将他交到你们手中。”卓清流的双眉一抖,一字字地道:“那是为何?”虞梅的头缓缓扬起,望向寂寥的天宇,淡然道:“只为了我虞梅心中的规矩吧,他是不是太子是不是明君我不去管他,但他实在是一个有几分痴气的好人,我决不会使一个好人屈死!”太子在舱内听了这一句略有些寂寞的话,心内猛然一热,几乎便要留下泪来。
  卓清流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虞帮主,为了你心中这规矩,你便要螳臂当车,跟朝廷顽抗到底?”虞梅的目光也乍然一冷,毫不避让地跟那两道森寒的眼光撞在一处,道:“卓先生举手之间灭了黄阳教,是否只当灭我漕帮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不知怎地,卓清流听了她这淡定自若的一句话,心内竟是微微一虚。还未待他答话,却见虞梅猛地撮口一啸,声音清扬高亢,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啸声才落,江上便传来一阵螺号之声。千秋阁众人听得这相和的几声螺号之声甚近,心头都是一凛,抬头看时,却见虞梅沙船之后竟有数艘轻舟急冲而来,正是最先奉命出发的丘舵主的船只。虞梅双眉一扬,喝道:“挥烈火旗!”她身后立时有一赤膊汉子飞身攀上桅杆,将两面猩红的大旗迎风挥舞。红旗一挥,她帅船之侧又有数艘大小船只扬帆直进,竟成了四面夹击之势。
  “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却见当先冲来的小舟和粮船上竟已燃起了熊熊烈火。黄阳教两艘楼船上的教众眼见漕帮船只纵火而来的气势,心下登时怯了,有人慌张张地要放箭阻拦,有人便待开船避开,但那铁索将两船连得甚紧,如何挪移得开?他们教主新丧,正是心气浮动之时,慌乱之间,漕帮的粮船已经撞上了一艘楼船。一片呐喊声中,漕帮汉子将火箭、硫磺不住价抛上楼船来。江上风势正猛,风助火势,转眼间楼船上便燃起了大火。
  “快救火!放箭射住阵脚!”卓清流纵声高呼,但那些黄阳教众显是不大服从千秋阁的号令。况且多年以来都是黄阳教横行陆上,漕帮称雄水上,众人早已习以为常。这时到了风高浪猛的江上,黄阳教往日里的气焰十成去了七成,再给浓烟烈火一烤,登时乱作一团,只两三人忙着灭火,更多的却是寻思着逃命。楼船上还有两个小划舟,几十号教众杂着千秋阁的人便向划舟抢去。猛听得有人一声惨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飞上半空,却是抢不到划舟的千秋阁伙计出刀砍了黄阳教众。黄阳教中几个悍徒刁蛮的性子发作,立时爆一声喊,竟也拔刃相向。烟熏火燎,鬼哭人嚎杂着刀光剑影,乱成一片。
  卓清流又惊又怒,举目再向虞梅望去,却见漕帮大小船只乱涌,早将虞梅的帅船挤在了后面。忽听得砰然之声大作,却是丘舵主乘着烈火熊熊燃烧之时,率人挥斧猛凿那铁链。卓清流双目一冷,自身边属下手中抢过两支羽箭,反手便抛了过去。这两箭随手抛出,却劲急如电。两道疾光划江而过,一个漕帮汉子给羽箭贯喉,翻身倒下。丘舵主挥起手中短斧一封,怎知那箭竟裂穿斧柄,噗的一声,透肩而入。丘舵主骂了声“王八羔子”,却不拔箭,自那倒下的汉子手中再接过一支板斧,抢上前去挥斧疾砍。砰砰几响,一块连着铁链的船板给他几斧劈烂,哗啦啦一声,早给烈火烧得通红的铁链子落入江中,腾起一股白烟。
  漕帮的号角立时又起,又有两艘粮船鼓帆撞去,将江左那艘起火的楼船撞得身子歪了过来。虞梅的大船却趁机扬帆而起,直冲了过去。卓清流目眦尽裂,疾喝了一声:“追!”他这艘楼船之上也乱作了一团,好在尚有数位千秋阁的好手拼力约束。众人七手八脚地解下那无用的铁链,好歹掉转船头,扬帆直追。
  这时漕帮的大小船只和黄阳教诸多拦截船只战成一处,江上便只有虞梅的快船和卓清流的楼船一前一后的顺流而下。到底卓清流所乘的是最耐风浪的大福船,堪堪地便要追上。
  小平滩转眼便过了,水流愈发激荡起来,太子立在起伏摇晃的船内,心内也涌着一股激流。小平滩,大平滩,这许是自己人生中最险要的两个滩口,闯得过去么?“虞帮主,你这可是自寻死路!”卓清流的声音细细地直钻了过来,人人听了心头都是一乱。太子转头望时,却见那楼船越来越近,几乎便能瞧见那几个呼啸猛恶的人脸了。
  虞梅却低喝了一声:“放柳叶舟,何舵主率众人先退!”这船上尚有何舵主和十几个水手坐镇,听了这话均是一愣。何舵主挺着铁塔般的身子上前步一步,嘶声道:“属下誓与帮主同进退,跟这群兔崽子拼到底!”虞梅秀眉一蹙,喝道:“这是什么当口,听我号令!将那东西准备好,你们先退!”几个汉子憋得满头汗水,却敌不过虞梅冷峻的眼神。“退呀,我这帮主的话真没人听了么?”她再喝得这一声,何舵主只得含泪转身,却道:“帮主,东西备好了,在外舱!”便带着众人抛划舟,跳水。
  楼船上的追兵眼见前面船上抛下两个柳叶舟,不由一起鼓噪“不要走脱了反贼!”卓清流凌厉的眼神只一扫,便冷笑道:“休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正主还在船上!”任由那两艘小船随波而下。
  虞梅回头一扫,眼见楼船越来越近,才低声道:“师父,你带着两个弟兄,和他,也加紧备好划舟!我一挥这袍子,你们便走!”辛婆婆嘶哑着嗓子道:“梅儿,难道你要在这里断后?”太子的心突地一颤,急道:“不成,咱们一起退!”虞梅望了他一眼,眼中光芒五味杂陈,却冷冷道:“旁人怕他这\\\'半条命\\\',我却要在水上要了他这半条命!这可是咱们唯一的生还之机,若是到了陆上,咱们遇上了他,只有任其宰割的份!”正说着,那楼船已经追到,数道铁锚凌空飞起,直向船舷挂来。虞梅挺身而前,挥起一根竹篙奋力几点,便将那几道铁锚荡了开去。
  一股大浪袭来,船身猛然一阵摇晃。“走!”辛婆婆霍地提起太子,便向船头扑去,那里还有一个划舟解开了放在那里。太子心惊胆战,犹自回头望去。猛见虞梅素手一挥,竟挥去了身上的翠色长袍,连江绸袖衫也一把扯去,现出了紧箍在身上的白色阑裙,那其实是一件露出肩腿的窄紧水靠。那外衣已被她扬手抛去,她就在江风中露出的浑圆的肩、挺直的背、修长的腿,那腰身不是寻常脂粉的弱柳扶风,而是一种生机舒张的昂扬矫健。那肤色也不是摆在案头的象牙白,而是一种野外暖日长风浸过的润红。
  太子猛然一震,只觉卓立船头的虞梅的背影此刻竟发出一道圣洁的刺目的白光,直刺入他的心怀深处。哗的一声,划舟落入水中,溅起的水浪打得他一脸的潮湿,他的心却一阵翻滚:“虞梅,虞梅——”楼船上的汉子眼见虞梅这身装束,立时眼睛发红,大声鼓噪。虞梅却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纵声叫道:“卓先生,再请你尝尝这火烧赤壁的滋味!”那箭上仍是裹了火,随着她的扬手一箭,便扑地射着了楼船的主帆。
  卓清流双目一寒,身子急掠,便向粮船扑来。他也真是有些畏惧虞梅的火攻,这条楼船若是再有闪失,他便只有束手待毙了。虞梅箭发连珠,刷刷三箭,直向空中的卓清流射去。这连环三箭快如流星,分取咽喉、心窝和小腹三处。说来也奇,这三箭眼瞅着一分不差地全射中了他,但不知怎地竟又贴着他的身子滑了开去。“天河真气!”虞梅心下一寒,“果真如武林之中故老相传,\\\'天河倒泻,无孔不入\\\'!”一念未决,卓清流竟已快如电闪地跃上了船头,反掌便向她拍来。虞梅疾步退时,仍是慢了半步,肩头竟被他一掌扫了一下。
  与此同时,四五道铁链再次飞了过来,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手,将大沙船紧紧“握”住。虞梅肩头给他指尖扫中,只觉一阵酥麻,却仍嫣然一笑:“卓先生,恭喜您老人家练成了失传多年的天河真气!”卓清流这时胜券在握,见了这灿若春花的笑靥,手下倒是一缓,笑道:“美人,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休怪老夫辣手摧花了!”正待再次出掌,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硫磺气息。
  虞梅的笑容却愈加舒畅:“卓先生,我倒要瞧瞧是你的真气厉害,还是这火药厉害!”她的娇躯凌空一翻,便跃入了激流汹涌的江里。卓清流一愣,随即听到一阵引线嗤嗤的燃烧之声。他慌乱地扫了几眼,急切间也寻不到火药是藏在何处,双臂疾展,便向楼船跃去,口中喝道:“转舵,快退!”但这楼船已经用铁抓跟沙船紧紧扣在一处。众人听见卓清流的这一声嘶吼,才想起去解那铁链。但那链头上的铁爪抓得太牢,众人心慌意乱之间,竟解不开铁链。
  无人的沙船上已经冒起了一阵骇人的青烟。众人哭爹喊娘的嘶嚎声中,楼船才开始慢慢转开笨重的身子。卓清流的面上涌起一阵暗红,抬头望去,却见虞梅劈波斩浪,人已经在十余丈外露出了头来,她身前更有一艘柳叶舟逆波向她划去。“太子!”卓清流怒喝一声,猛然长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疾向那划舟纵去。
  才堪堪跃起,卓清流的瞳孔里便映出一片火红,随着那声惊天动地的炸响,江水猛然翻起一道巨浪,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抓好!”太子才向虞梅伸出手去,巨浪便将小船高高抛起。再从浪尖滚落,却不见了虞梅的踪影。“虞梅——”太子昂起滚湿的头嘶喊着,那浪头又再涌来,打得他的双眼一片模糊。猛听得一声怪笑,波浪中一个灰黑的身影飞跃而起,疾向他扑了过来。
  “卓清流!”太子失声惊叫。眼前的卓清流太可怖了,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焦黑,这么浑身浴血的破浪而出,更似疯魔厉鬼一般可怖。辛婆婆霍地侧身过来,双掌疾推,奋力迎上了这铺天盖地的一掌。三掌一交,辛婆婆身子剧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小船立时剧烈的一荡,险些给激流吞噬。卓清流的身子却也远远荡开,显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已使他受了重伤。但他的人只在水面上略略一顿,便又疾扑过来。太子眼见他竟如鬼魅般地立在水面上,先是一惊,随即才瞧见卓清流脚下竟踩着一块硕大的船板。这功力通神的千秋阁主显是不精水性。
  辛婆婆长吸一口真气,提起拐杖便奋力戳去。咯的一声,这一杖碰到了卓清流的铁掌立时折断,但卓清流疾扑的身影却也似遇到了什么阻隔,一下子便沉入了水中。虞梅忽然自水中冒出头来,喝道:“师父,你带着他先退!”刚喊了半声,卓清流便又在水中窜起,虞梅一展手中峨嵋刺,雪一样的娇躯携着一股碧波,猛向他扑了过去。二人才裹在一起,水中便窜出一团血浪,不知是谁的血,呼啸的浊流卷来,将两个人一起吞没。
  辛婆婆哭喊了一声“梅娃子——”却知这时不是悲伤的时候,发力扳起划舟,箭一般地在激流中窜了出去。太子扒着船探头望时,遥遥地却见卓清流又跃了起来,这一跃便是丈余,气势汹汹地再向小船扑来。猛见虞梅的身子划出一道白光,挡在了他的身前。两个人凌空交了两招,便又一起落入水中。“她竟要和他同归于尽!”他的心中一阵撕痛,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助她一搏。辛婆婆的口角还渗着血,却将船划得飞快。
  他遥遥地瞧见卓清流最后一次跃起,这一次却才跃出数尺,水中便伸出一支玉臂,将他拉了下去。一股血水忽然窜了上来,染红了一股江浪。太子的心突地一颤,撕心裂腑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江上却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便连那卓清流也踪迹全无。
  几道大浪抛来,那股血水随即给急流浊浪冲散,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狂呼了一声,仰起头来,只觉头顶上一片模糊,苍天也似被自己的热泪冲刷得黯淡无光了。四周水声奔涌,一切的一切,都被呼啸的涛声吞没了……
第7节 尾声
7、尾声
  京城小雪。轻舞的雪花如晶莹的盐粒,将紫禁城内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都涂成一层淡白。
  一个俊逸清瘦的青年静静地凝立在后宫养性殿前的花园里,望着远处的一株枝干横斜的梅花发呆。“皇上,您几时来的,风怪冷的,可别凉着。”身后蓦地传来的这一声清脆的娇呼,让那青年竟生出一丝错觉,恍惚着似乎是虞梅在唤他。回过头来,才瞧见竟是瑞妃踏雪而来,他微微叹了口气,重又回头望向那梅花。
  这青年便是几月前在虞梅力保之下死里逃生的太子。大平滩脱险后沿江而下,辛婆婆陪着他至崇明岛换了海船,走海路北上,终于踏上了直隶的土地。到底是大清朝堂堂正正的太子,一回京师便是龙归沧海,又得干将柳畅拉拢来了手握京师军权的九门提督相助,在几番不见刀兵的明争暗斗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千秋阁掌柜的卓清流在大平滩一战中尸骨无存,詹中堂失了左膀右臂,又几次优柔寡断坐失良机,最终一败涂地。
  太子历尽艰辛,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位之后,虞梅却成了他心底的旧痛。大平滩死拼卓清流后,虞梅便也踪迹不见。他登基之后不久,便惊闻了她的死讯,据说是那一天和卓清流在激流中同归于尽。他为此悲恸了数日。虽有后宫的三千佳丽,但在他眼中,虞梅是冰肌玉骨的傲雪寒梅,那些嫔妃却都是跟她无法相比的纤花弱草。虞梅那娇俏伶俐的影子便总在他意兴阑珊之时自心底翻涌上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一月之前,他终于下定决心,暗中命柳畅南下镇江到她墓前替自己祭奠。
  这时他昂头望着雪,喃喃道:“算这日子,柳畅也该回来了!”正自神伤,一个太监小跑着赶来禀奏,说是柳畅递牌子请见。他的双目陡然一亮,心内隐隐地又有一丝撕痛,不知柳畅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
  “启禀圣上,天大之喜!虞姑娘并没有死!”柳畅匆匆给他和瑞主儿请了安,便急不可待地说了起来。“你——”他的身子竟微微一抖,“说得可是真的?”“属下祭奠归来,在客栈之中忽然遇到了一位蒙面的姑娘,将这帕子给了我,让我送给该送的人!属下觉得奇怪,她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同行的\\\'灵剑\\\'蒋长亭说,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八成便是救了主子性命的虞姑娘!”他抖着手接过那香帕,竟是那一回初见时自己递给虞梅拭泪的帕子。只是此时帕上却多了一株绣梅。轻攥着香帕,仿佛又握住了虞梅的柔荑,他的声音又颤了:“她当真是匆匆来去,一句话也没有交待?”柳畅轻声道:“说了!她只说,求你告诉他,我只是山谷间的野梅,还是在山野间最自然惬意,往后的事,便让他随缘吧。那女子说到这里,面上纱巾忽然湿了,再没说什么,便挥袖去了。”他的胸中一阵热流翻滚,黯然展开那香帕,却见上面还草草绣着“珍重”二字。他才想起她总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那万千言语,便全在这“珍重”二字之中了吧。
  “圣上,”柳畅见他含泪不语,心下竟也无限感慨,“属下这就再下一次镇江,说什么也要将她请来见您!”他无力地摇了摇手,指着那古梅,哑声道:“瞧那梅花,深谷寒梅,寂寞无主,才得天然真趣……真到了宫内,就没了横斜自然的滋味!”瑞妃和几个宫女对望几眼,全是似懂非懂。
  他却抬起眸子,望着渐大起来的雪花,心内依稀涌起了几句词: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水龙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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