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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凡赫

_7 瓦尔特·司各特(英)
  “你看到了,修士先生,那群撒克逊猪猡居然敢包围托奎尔斯通城堡。随你对他们怎么讲,说这个小城堡不堪一击也好,或者别的也好,只要能拖住他们,在二十四个钟头以内不致动手就成。同时你把这封信带去。但是别出声——神父先生,你认得字吗?”
  “除了祈祷书,我一个大字也不认得,”塞德里克答道。“不过我认得字母,我能背诵祈祷文,多谢圣母和圣维索尔特,我是靠背诵行使圣职的。”
  “这样你更适合作我的信使。你把这信送往菲利普·马尔沃辛的城堡,说这是我叫你送去的,它是圣殿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写的,请他们马上把它送往约克城,愈快愈好;火速骑马前去。同时告诉他们的主人,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在城堡内安然无恙,什么事也没有。丢脸的是给一伙歹徒包围了,逼得我们只好躲在城堡内。但是可想而知,这些混蛋一望见我们的旗帜,一听到我们的马蹄声,就会四散达命!我告诉你,神父,你必须运用你的花言巧语,说服那些歹徒待在原地别动,等我们的朋友一到就收拾他们。我的报复随时注意着他们,它是一只鹰,不吃饱肚子是不会睡觉的。”
  “凭我的保护神起誓,”塞德里克说,忽然变得精神抖擞,与他的身分不太相称了,“凭生在英国和死在英国的每一个圣徒起誓,您的命令一定会照办!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把那些撒克逊人留在城堡前面,不让一个人离开。”
  “哈!”牛面将军说,“你的口气有些变了,你讲得又干脆又果断,好像你巴不得消灭那伙撒克逊畜生呢,可你与他们不是属于同一民族的吗?”
  塞德里克并不善于弄虚作假,编造谎话,这时他真恨不得汪八的灵活头脑能帮他一把,出个主意。但是老话说得好:急中生智;他在风帽中嘀咕了几句,意思是说他谈到的那些人都是开除教籍的不法之徒,早已失去教会和国家的保护了。
  “凭上帝的名义起誓,”牛面将军答道,“你讲的话千真万确;我忘记了一件事:有一伙歹徒居然剥光了一个胖长老的衣服,这跟生长在盐海南边的人[注]有什么不同。不是吗?圣艾夫斯修道院的长老便曾给绑在一棵株树上,那些人一边搜刮他的行囊和钱包,一边强迫他唱赞美诗。啊,我记错了,我的圣母,这是我们自己的一个雇佣兵米德尔顿的戈蒂埃开的玩笑。但是在圣皮斯,抢劫教堂的杯盘、烛台和圣餐杯的,难道不就是他们撒克逊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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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指巴勒斯坦人,盐海即今死海。
  “他们是不敬上帝的人,”塞德里克答道。
  “对,你们储藏的葡萄酒和麦酒都给他们喝光了,这本来是你们假装守夜和做早祷的时候,预备偷偷喝的,不是吗?神父,对这种读圣罪,你是必须报复的。”
  “真的,必须报复,这毫无疑问,”塞德里克嘟哝道,“圣维索尔特了解我的心情。”
  这时牛面将军带着他来到一扇小门,那里的壕沟上有一块木板通往一个小碉楼,这是外围防御工事,它的出击口外便是广阔的田野了。
  “现在去吧。如果你执行了我的使命,等我们大功告成,你回到这儿的时候,就会看到,撒克逊人的肉比设菲尔德屠宰场的猪肉还不值钱呢。还有,听着,你看来是一个快活的忏悔神父,那么等我们杀退撒克逊人以后,你再来吧,我一定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你,让你喝个痛快。”
  “当然,我一定会来的,”塞德里克答道。
  “暂时先给你这点酬劳,”诺曼人继续说,在小门附近分手时,把一枚金币塞进了塞德里克不愿伸出的手中。“不过记住,如果你欺骗我,办不成我的事,我不仅要剥掉你的衣服,还要剥掉你的皮。”
  “要是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办不好我的事,那么我是活该,要剥皮也是罪有应得,”塞德里克一边回答,一边赶紧离开小门,欢天喜地地迈开大步,走进了田野。然后他回过头来,对着城堡,把手中的金币朝那位施主扔了过去,同时大声喊道:“你这个诺曼骗子,让你的钱跟你一起灭亡吧!”
  牛面将军听不清他的话,但他的动作令他怀疑,于是他向外面城墙上的卫士喊道:“弓箭手们,赶快朝那个修士射箭!不过,且慢,”正当他的士兵挽起弓箭时,他又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得听天由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看他不敢出卖我;幸好那几条撒克逊狗还关在我的牢里,我只得跟他们办交涉了。喂!典狱官贾尔斯,让他们把罗瑟伍德的塞德里克带来见我,还有他的朋友,那另一个乡巴佬,他叫什么来着?对,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这些撒克逊人,连他们的名字也那么难念,叫一个诺曼骑士觉得不顺口,像吃咸猪肉那么不舒服。给我一罐酒,我得像约翰亲王说的,喝点儿酒,解解咸猪肉的臭味;把酒放在军械库里,我上那儿审问犯人。”
  他的命令照办了。那间哥特式房屋,挂满了他自己和他父亲的战利品,他走进那里,看到一瓶酒已放在笨重的栋木桌上,两个撒克逊俘虏也已由他的四名部下押到那里。牛面将军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开始审问犯人;由于汪八把帽子拉到了脸上,又换了衣服,加上屋里光线暗淡,阴影很多,而且塞德里克平时轻易不与诺曼邻居来往,很少离开自己的领地,因此男爵不太熟悉他的相貌,一时间没有发现他那个最重要的俘虏早已逃之夭夭。
  “英国的勇士们,”牛面将军开口道,“托奎尔斯通待你们不错吧?你们在安茹王室亲王的宴会上竟然如此狂妄,目空一切,现在有没有明白,这是你们罪有应得?你们没有忘记,你们怎样用傲慢无礼的态度回报约翰亲王的款待吧?凭上帝和圣但尼斯起誓,要是你们不付出加倍的赎金,我就得把你们倒吊在这些窗子的铁条上,让老鹰和灰鸦把你们啄成两具骷髅!讲,你们这些撒克逊狗,你们愿意出多少钱赎回你们毫无价值的生命?你说什么,罗瑟伍德的那个人?”
  “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可怜的汪八答道,“把我脚朝上、头朝下吊起来,这太好了,因为据说,自从我戴上这颈圈以来,我的头脑就是颠倒的,这么一吊,兴许它倒能恢复原状了。”
  “我的圣吉纳维夫哟!”牛面将军喊道,“我们审问的这个人是谁呀?”
  他用手背从小丑的头上打掉了塞德里克的帽子,拉开他的衣领,发现了脖颈上那个作为奴隶标记的银项目。
  “贾尔斯,克勒门,你们这些狗,这些奴才!”暴跳如雷的诺曼人嚷道,“你们给我带来的是什么人?”
  “我想我能告诉你,”正好走进屋子的德布拉西说道,“这是塞德里克身边的小丑,他为了争座位,跟约克的以撒勇敢地打过一仗呢。”
  “我会解决他们的争执,”牛面将军答道,“把他们两个吊在一个绞架上,除非他的主人和科宁斯堡的这只野猪,愿意出大价钱赎他们的命。他们交出财产是最起码的,但这不够,他们还得把围困城堡的那些乌合之众带走,还得答应放弃他们自封的豁免权,像奴才和藩属一样归我们统治;在即将开始的新世界里,他们能保住性命,苟延残喘,已经够幸运的了。”然后又对他的两个仆人说道:“去,把真正的塞德里克带来;这次我烧了你们,这错误不算大,你们只是把一个傻瓜当作了撒克逊庄主。”
  “对,不过,”汪八说道,“骑士老爷,您会发现,我们中间庄主不多,傻瓜却不少。”
  “这混蛋什么意思?”牛面将军望着他的部下说。可是那些人想说又不敢说,最后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塞德里克,那么他们实在不知道上哪儿找他了。
  “我的老天爷!”德布拉西喊道,“他一定穿了修士衣服逃走了!”
  “地狱的魔鬼啊!”牛面将军接着叫道,“那么我从后门送走的,就是罗瑟伍德的那头野猪啦,该死,我亲自放走了他!至于你,”他对汪八说道,“你自以为聪明,可以骗过我们这些傻瓜,那么好吧,我成全你,让你升天——我给你剃度!来啊,让他们剃掉他的头皮,从城楼上把他倒头扔下去。你的职业是给人说笑,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说笑?”
  “您对待我实在比您的话更好了,高贵的骑士,”可怜的汪八哭丧着脸说道,他逗趣打浑的脾气,哪怕死到临头也没有改变,“如果照您所说。您给我戴上红帽子,那么我这个普通的修士一下子就高升成红衣主教啦。”
  “这个可怜虫是决心到死都不改行呢,”德布拉西说。“牛面将军,你不必杀他,把他交给我,让我自由团队的弟兄们拿他解闷儿吧。傻瓜,你说怎么样?你是不是知道感激,肯跟我一起去打仗?”
  “不过这得我的主人同意才成,”汪八答道,“因为你瞧,他不同意,我便钻不出这个颈圈呢。”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那个东西。
  “放心,诺曼人的锯子一锯,撒克逊人的颈圈就断了,”德布拉西说。
  “对,尊贵的先生,”汪八说,“难怪有一首歌这么说:
  “诺曼人的锯子架上了英国人的栎树,
  英国人的脖子戴上了诺曼人的枷锁,
  诺曼人的汤匙伸进了英国人的菜盘,
  英国人的土地变成了诺曼人的天下;
  不把这四大灾难清除出英国,
  英国人就休想过大平的日子。”
  “德布拉西,你专干这种好事,”牛面将军说,“大祸临头的时候,还在这儿听一个傻瓜胡说八道!你看到没有?我们上当了,我们想出的与外面的朋友联络的方法,给这个穿彩衣的混蛋全都搅乱了,可你还护着他!现在我们除了马上遭到攻打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指望?”
  “那就上城楼去,”德布拉西说。“我听到打仗,从没像现在这么严肃,不是吗?让圣殿骑士守那边城楼,他为他的骑士团英勇战斗过,现在只要他有一半那么勇敢就成了。你这个大胖子也得上城楼打仗。我会照我的办法行事,尽我自己的力量,告诉你,那些撒克逊暴徒要想攻进托奎尔斯通城堡,比登天还难。不过既然你打算跟强盗谈判,何不利用这个有身分的庄主作中间人,他两只眼睛一直盯着你的酒瓶呢!来,撒克逊人,”他对着阿特尔斯坦继续说,把酒杯递给了他,“用这珍贵的酒润润你的喉咙,提起精神来,谈谈你愿意为你的自由怎么做。”
  “只要是一个勇敢的人应该做的,我都可以做,”阿特尔斯坦答道。“释放我和我的朋友们,我愿意付一千马克赎金。”
  “另外,那些不法之徒违背上帝和国王的和平意愿,聚集在城堡周围,你能不能保证他们的撤退?”牛面将军说。
  “我可以尽量让他们退走,”阿特尔斯塔答道,“我相信,塞德里克伯父会尽力帮助我。”
  “那么我们谈妥了,”牛面将军说,“你缴出一千马克,你和你的人便可以自由,双方和好相处。撒克逊人,这笔赎金太便宜了,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宽宏大量,只要你付这点钱便释放你们。不过注意,这赎金不包括犹太人以撒。”
  “也不包括犹太人以撒的女儿,”圣殿骑士说,他刚好走进屋里。
  “他们都不属于撒克逊人的范围,”牛面将军说。
  “当然不属于,如果把他们包括在内,我就不配称作基督徒了,”阿特尔斯坦答道。“这些不信基督的东西,可以由你们任意处置。”
  “赎金也不得包括罗文娜小姐在内,”德布拉西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是一个胆小鬼,为了不敢厮杀,便把一个快到手的美人给放跑了。”
  “我们的协议也不包括这个该死的小丑,”牛面将军说,“我得留下他,让大家看看,一个拿正经事开玩笑的人,会得到什么下场。”
  “罗文娜小姐是我的未婚妻,”阿特尔斯坦答道,露出了坚定的脸色。“哪怕我得让几匹野马撕成碎片,我也不会答应放弃她。奴隶汪八今天刚救了我伯父塞德里克的命,我宁可丢掉我的脑袋,也决不让他的一根头发受到损伤。”
  “你的未婚妻!罗文娜小姐是你这种奴才的未婚妻!”德布拉西说。“撒克逊人,你在做梦,以为你的七王国时代又回来了呢。我告诉你,安茹王室的王爷们不会把他们监护的人,拱手让给你这种血统的子孙。”
  “傲慢的诺曼人,”阿特尔斯坦答道,“我的血统有悠久而清白的历史,比一个穷光蛋的法国佬[注1]强得多,这个法国佬不过把一批乌合之众聚集在自己的旗帜下,靠出卖他们的鲜血发了财。我的祖先是国王,他们作战勇敢,治国英明,他们每天在宫中宴请的客人,比你们的侍卫还多得多,他们的名字得到行吟诗人的歌唱,他们的律令记录在贤人会议[注2]的法典中;他们的遗体是在圣徒们的祈祷声中安葬的,他们的墓地上都建有巍峨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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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即指前面提到过的斯堪的纳维亚海盗罗洛,他在法国国王的庇护下建立了诺曼底公国。
  [注2]英国盎格鲁一撒克逊王朝时期,国王的咨询机构,由一百人左右大贵族和主教组成,相当于后世的议会。
  “你碰到对头了,德布拉西,”牛面将军说,对他的朋友遭到反击,似乎还很高兴。“这撒克逊人打中了你的要害。”
  “哪怕他打中,他也只是个俘虏,”德布拉西说,显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手脚被捆绑的人,只有舌头是自由的。但是,朋友,随你怎么能说会道,”他又对阿特尔斯坦继续道,“你不能给罗文娜小姐赢得自由。”
  对这些话,阿特尔斯坦没有回答,因为他已讲了一大篇话,超过了他的习惯,以前他对任何问题,哪怕是他最感兴趣的,也不会讲得这么多。这时一个仆人进来打断了谈话,他报告说,有个修士来到了后门外,要求接见。
  “这些该死的讨饭佬,我用他们的保护神圣贝内特的名字起誓,”牛面将军说,“不知这次来的是真修士,还是又一个骗子?小子们,搜他一下,要是你这次再上当,给这个冒牌货骗过去,我得挖掉你的眼睛,把烧红的木炭放在你的眼眶里。”
  “要是这次来的不是真的神父,老爷,请您只管发怒,惩罚我好了,”贾尔斯说。“您的扈从乔斯林跟他很熟,他可以担保,这是安布罗斯教士,跟随茹尔沃修道院长的一名修士。”
  “让他进来,”牛面将军说,“很可能他那位寻欢作乐的主人,要他给我们送什么消息来了。一定是魔鬼放了假,神父们才擅离职守,在全国各地到处闲逛。带走这些囚犯;撒克逊人,好好考虑对你讲过的话。”
  “我要求我的监禁得到体面的待遇,”阿特尔斯坦说,“我的饮食和我的卧床也应该与我的身分相称,与一个正在磋商赎金的人相称。还有,你们侵犯了我的自由,我要你们中间自认为本领最大的人出来与我比武,一决雌雄。我早已通过你的管家向你提出挑战,你不敢应战,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里是我的手套[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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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在中世纪骑士中,掷下手套是向对方发出挑战的表示。
  “我不能与我的俘虏决斗,”牛面将军说,“莫里斯·德布拉西,你也不能。贾尔斯,”他继续道,“把他的手套挂在那边的鹿角架上,等他成了自由人以后再说。如果到那时他仍要求决斗,或者认为我拘禁他是非法的,我凭圣克里斯托福的腰带起誓,他会发现,他的对手是从来不会拒绝与敌人决斗的,不论那是步战还是马战,也不论那是单独进行,还是在奴仆们的助威下厮打!”
  就这样,撒克逊俘虏给带走了;正在这时,安布罗斯修士给领进了屋子,他显得十分惶恐。
  “这位神父才货真价实,”汪八走过教士身边时打浑道,“其余两个都是冒牌货。”
  “圣母保佑!’修士向在场的骑十们说道,“我总算脱离危险,来到基督徒中间了!”
  “你已经安全了,”德布拉西答道,“我们都有是基督徒,这位是威武的男爵牛面将军雷金纳德,他最厌恶的便是犹太人;这位是英勇的圣殿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他的拿手好戏便是屠杀萨拉森人。如果这些人还算不里恩·布瓦吉贝尔他的拿手好戏便是屠杀萨拉森人。如果这些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基督徒,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人配得上这称号了”
  “你们是尊敬的茹尔沃修道院长艾默长老生死与共的朋友,”修士说,没有注意德布拉西回答的口气,“不论根据骑士的信念,还是教会的慈悲精神,你们都有责任帮助他,因为伟大的圣奥古斯丁[注]在他的著作《上帝的城》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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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奥古斯丁(希波的)(公元354—430),古代基督教的著名思想家,《上帝的城》是他的主要著作。
  “你胡扯什么!”牛面将军打断了他的话,“干脆一点,神父先生,你要讲什么?我们没有时间听你说教。”
  “圣母马利亚呀!”安布罗斯神父叹息道,“这些罪孽深重的俗人多么急躁哟!那么告诉你们吧,勇敢的骑士们,一些凶恶的暴徒,把畏惧上帝和尊敬教会都丢到了脑后,不顾教皇的圣谕说,如果任何人在魔鬼的怂恿下……’”
  “教士兄弟,”圣殿骑士插口道,“这一切我们都知道,也猜得到;你就简单说吧,是不是长老给人抓走了,或者给谁抓走了?”
  “不错,”安布罗斯说道,“他落到了一群彼列的门徒[注1],盘踞在这一带森林中的强人手中,他们违背了上帝的教训:‘不可难为我受膏的人,也不可虐待我的先知们。’[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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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波列是撒旦的别名,出自《圣经),见《哥林多后书》第6章第15节。
  [注2]见《旧约·历代志上》第16章第22节。受膏的人指教会用膏油祝圣过的人,这里即指教士等。
  “这是我们动用武力的又一理由,各位先生,”牛面将军转身对他的伙伴们说。“既然这样,茹尔沃的长老非但不能帮助我们,还要求我们帮助他啦?一个人正急需支援的时候,教会的这些懒虫还来凑热闹!但是神父,干脆说吧,你的主人要我们怎么帮助他?”
  “那么请听着,”安布罗斯答道,“我尊贵的院长遭到了粗暴的虐待,这是违背我刚才引述过的圣训的,那些彼列的门徒们还搜查了他的行囊和钱包,抢走了两百马克纯金的金币,而且还要向他勒索一大笔款子,然后才问意放他,让他离开他们的罪恶魔掌。因此上帝的虔诚信徒,尊敬的长者要求你们作为他的亲密朋友搭救他,至于是为他支付他们要的赎金,还是用武力讨伐他们,这可以由各位决定。”
  “这个长老一定碰到鬼了!”牛面将军说,“他早上喝的酒大概还没有醒。你的主人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诺曼贵族会解开他的钱包去搭救一个教十?要知道,他的钱比我们的多十倍。再说,我们又怎么用武力搭救他?比我们多十倍的人包围了我们,他们随时可能发动进攻呢。”
  “那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修士说,“只要你们少安毋躁,听我说下去。唉,上帝保佑我,我老了,这些恶人的攻击把一个老人的头脑搞糊涂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调集了不少人马,建立了营地,还面对城堡筑起了一道防线。”
  “上城楼去!”德布拉西喊道,“我们得看看,这些混蛋在城外都干了些什么。”这么说着,他打开了一扇格子窗,那外面是一个小塔楼或者伸出的阳台,他随即站在那里,向屋内的人喊道:“圣但尼斯啊,这个老修士带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他们正在活动顶棚和全身盾牌掩护下向前移动呢[注],他们的弓箭手像暴风雨前的乌云一般,密密匝匝地汇集在树林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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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活动顶棚是一种可移动的临时防护工具,由木板构成,进攻的人便躲在这木棚下向城堡展开攻击。全身盾牌是一种大型盾牌,可这没整个身子,也是在发动进攻时的一种装备。——作者原注
  牛面将军雷金纳德也向田野眺望了一会,立即抓起号角,使劲吹了一阵,然后命令部下在城墙上布置好岗哨。
  “德布拉西,注意东边,那里的城墙最低。尊贵的布瓦吉贝尔,你久经沙场,知道怎么进攻和防守,你驻在西边。我亲自守卫碉楼。还有,尊贵的朋友们,不要把兵力固定在任何一个地点!今天我们必须在每个地方出现,这样才显得人多势众;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我们必须尽可能在场,以便鼓舞士气,提高信心。我们的人数不多,但只要我们机动灵活,作战英勇,便能弥补这个缺陷,因为我们要对付的只是一群无知的毛贼。”
  在准备防御的一片忙碌和混乱中,安布罗斯神父还在大喊:“但是,高贵的骑士们,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一听茹尔沃修道院长,尊敬的艾默长者派我带来的口信吗?高贵的雷金纳德爵士,我请求你听我讲!”
  “你去向老天爷提出你的请求吧,”凶恶的诺曼人说,“因为我们地上的人没有工夫听你絮叨。喂!上那儿,安塞姆!把沥青和生油煮沸,准备浇在那些放肆的叛贼头上。注意,给弓弩手准备好弓箭,别让短缺。把我的牛头军旗挂出去,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今天是在跟谁打仗!”
  “但是,高贵的先生,”修士继续道,他还是坚持要大家听他讲话,“请你替我想想吧,我起过誓一定完成任务,让我把院长交代的话讲完吧。”
  “把这个唠唠叨叨的老糊涂带走,”牛面将军说,“让他关在祈祷室里念经。托奎尔斯通的圣徒们听到万福马利亚和主祷文,一定会觉得很新鲜,我想,他们从石块中雕成以来,还没听到过念经声呢。”
  “不要亵读圣徒们,雷金纳德老兄,”德布拉西说,“今天在那伙亡命之徒的骚乱中,我们还得祈求圣徒的保佑呢。”
  一我不想指望他们的帮助,”牛面将军说,“他们的唯一用处便是充当(石雷)石,让我们从城墙上扔下去,砸碎那些暴徒的脑袋。那儿有一段大木头,是圣克里斯托福的雕像,它可以砸死一大群人呢。”
  这时圣殿骑士正密切注视着围城者的活动,他比粗野的牛面将军和那位轻率的朋友显得更有心计。
  “凭我的作战经验看,”他说,“我相信这些人受过训练,他们的行动有条不紊,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瞧见没有?他们很有经验,知道利用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林作掩护,避免让自己暴露在我们的弓箭面前。在他们中间我没有发现任何旗子,然而我可以用我的金项链打赌,一定有一个富有作战经验的高贵骑士或绅士在指挥他们。”
  “我发现这个人了,”德布拉西说。“我看到了一个骑士的盔饰在晃动,还发现了他的盔甲的闪光。瞧那边那个高个子,穿着黑盔甲,正忙于指挥这些作乱的乡巴佬向前推进。凭圣但尼斯起誓,我相信这就是我们称作黑甲懒汉的那个人,牛面将军,在比武场上他曾把你打下马背呢。”
  “那就更好了,”牛面将军说,“他自己送上门来,给了我报仇的机会。这家伙一定隐瞒了身分,因此不敢出头露面,凭他侥幸取得的胜利,在比武会上领奖。这种人在骑士和贵族通常寻找他们的仇敌的地方,是找不到的;想不到他混在叛乱的庄稼汉中,在这里出现,这真是太好了。”
  敌人即将到来的种种迹象,打断了大家的进一步议论。每个骑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所能召集的部下没有几个,靠这点力量是无法防守漫长的城墙的,但他们坚定沉着,等待着这场生死存亡的搏斗。
第二十八章
  这个流浪的民族与众人隔绝,
        但自诩他们擅长人间的各种技艺;
        他们出没在江海、树林和沙漠之间,
        熟知了包含在它们中间的奥秘;
        他们采集无人注目的花卉草木,
        使它们发挥了梦想不到的奇异力量。
                            《犹太人》
  我们的叙述必须回到几页以前,向读者交代一下某些过程,否则他们就无法理解这些重要情节的来龙去脉了。读者凭自己的智慧,想必已经猜到,在艾文荷伤重倒下,似乎全世界都抛弃了他的时候,那是由于丽贝卡的再三要求,才打动了她的父亲,把英勇的年轻武士从比武场上抬到了家中;当时以撒父女俩寓居在阿什贝镇的郊区。
  要说服以撒采取这一步行动,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并不困难的,因为他天性仁慈,注重情义。但是他也接受了他那个被迫害民族的偏见,胆小怕事,顾虑重重,这些便是需要克服的。
  “神圣的亚伯拉罕啊!”他喊道,“他是一个好青年,看到鲜血流下他贵重的绣花袄子和价钱昂贵的盔甲,我的心也酸了。但是把他带到我们家里!闺女,你有没有郑重考虑过?他是个基督徒,按照我们的律法,我们是不能与异乡人和外邦人来往的,除非为了商业利益。”
  “不要这么讲,亲爱的爸爸,”丽贝卡答道,“我们确实不能与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娱乐,但是受了伤,正处在危难中的外邦人,应该也是犹太人的弟兄。”
  “但愿我知道,雅各·本·图德拉拉比[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以撤答道。“不过决不能让一个好青年流血死去。让塞特和鲁本把他抬到阿什贝去吧。”
  --------
  [注]拉比是犹太教中主持宗教仪式和执行教规及律法的人,意为“老师”。
  “不,让他们把他安置在我的驮轿里,”丽贝卡说,“我可以骑马。”
  “那会把你暴露在以实玛利和以东[注]的那些狗面前,”以撒小声说,向一群骑士和扈从投出了怀疑的一瞥。但是丽贝卡已在把她的仁慈计划付诸实施了,没有听到他的话;最后以撒拉住她的衣袖,又慌张地喊道:“老祖宗亚伦啊!万一这年轻人死了,怎么办!如果他在我们的保护下死去,会不会要我们承担责任?‘说不定我还会给他们碎尸万段呢!”
  --------
  [注]以实玛利已见前,据说他是阿拉伯人的祖先。以东本来也是亚伯拉罕的后裔,后来他们建立了以东国,但在摩西率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时,以东人不准他们通过,因而成为仇敌,最后犹太王大卫灭亡了以东国。在这里,以实玛利人和以东人均指欺压犹太民族的人。
  “他不会死,我的父亲,”丽贝卡说,轻轻从以撒手中掣回衣袖。“他不会死,除非我们丢下他不管;如果那样,我们确实应该为他的死向上帝和世人负责了。”
  “好吧,”以撒说,放开了手,“我看到他的血一滴滴流掉,心里难过极了,就像那么多金币从我的钱袋中流走一样。我很清楚,拜占庭的拉比马纳塞斯的女儿米莉亚姆——愿她的灵魂在天上安息——教育了你,让你懂得了医术,还知道了草药的功能和配剂的作用。因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是一个好闺女,是上帝对我的恩赐,是我和我的家,以至我祖先的民族的荣誉,是我的一首欢乐的歌。”
  然而以撒的顾虑不是毫无根据的,在返回阿什贝的途中,他女儿慷慨无私的仁慈行为,果然把她的美貌呈露到了众人面前,这自然没有逃过布里恩印布瓦吉贝尔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在他们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两次,把邪恶放肆的眼睛盯住了漂亮的犹太姑娘,这种爱慕引起的后果,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便是她无意之间落进了那个荒淫无耻的酒色之徒的魔掌。
  丽贝卡毫不拖延,把病人带到了他们的临时寓所,亲自替他检查和包扎伤口。传奇小说和爱情歌谣的年轻读者自然知道,在那个所谓的黑暗时代中,外科手术往往是在妇女中间传授的,英勇的骑士负了伤,时常便有一位深深打动他心灵的女子替他诊治。
  但是犹太人不论男女,对医学的各个部门都掌握着一定的知识和实践技能,当时的国王和王公贵族生了病或者受了伤,往往得在他们所鄙视的这个民族中,物色一位经验丰富的高手替他们医治。尽管在基督徒中间,大家普遍认为,犹太拉比所熟悉的是东方的各种秘传妖术,尤其是犹太教的玄妙魔法,它们的名称和渊源无非来自以色列圣哲们的著作,但是一旦患病,他们依然要求助于犹太医生,其急切程度并不因而稍减。同时拉比们也并不否认他们了解超自然的事物,反正他们的民族受到的歧视已无以复加,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坏处,相反倒能减轻那种恶毒攻击中的鄙薄成分。一个犹太术士在人们的心目中,可能与一个犹太高利贷者同样可恨,但他不会遭到同样的蔑视。此外,据说这些犹太人治愈过各种疑难杂症,因此很可能他们确实掌握了某些医疗技术的奥妙,这成了他们的独得之秘,他们的处境养成的排外精神,又使他们虽然生活在基督徒中,却严加防范,不让它们泄露给基督徒。
  美丽的丽贝卡从小获得了良好的教养,接受了她的民族所固有的各种知识,加上她聪明好学,理解能力强,经过几年的学习,把这些知识融会贯通之后,她已显得出类拔革,超过了她的年龄、性别、甚至她生活的那个时代所达到的一般水平。她的医药知识和医疗技术,是一个年长的犹太妇女传授的,这是当时一位名医的女儿,她喜欢丽贝卡,把她看作自己的孩子;据说她也是在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情况下继承渊博的父亲的衣钵的,现在她便把这些秘密传给了丽贝卡。确实,米莉亚姆的一生是不幸的,她成了那个宗教狂热时代的牺牲者,然而她的学问却由她聪明伶俐的学生继承下来了。
  这样,丽贝卡的知识也像她的美貌一样,在她的部族中赢得了普遍的尊敬和赞美,大家几乎把她看作圣贤传记中提到的那些天资聪颖的女性之一。她的父亲崇拜她的才能,又不由自主地把她看作掌上明珠,对她十分宠爱,因此给了她充分的自由,超过了他的民族习惯通常所允许的限度,正如我们已看到的,他常常按照她的主意行事,甚至不惜违背他原来的看法。
  艾文荷到达以撒的寓所时,仍处在昏迷状态,这是由于在比武场上努力拼搏,流血过多造成的。丽贝卡检查了伤口,按照她学到的医疗方法,给它敷上了创伤药;她告诉父亲,她担心的只是大出血可能引起的高烧,如果热度消退,米莉亚姆的药膏发挥预期的疗效,这位客人的生命便没有危险,下一天他还可保无虞,与他们一起旅行,前往约克。以撒一听傻了眼。他的慈悲心肠本来只限于把他带到阿什贝,至多也只是把这个重伤的基督徒留在目前的寓所里,托人照料一下,同时向那个希伯来房东保证,所有费用他会随时奉上。然而丽贝卡不同意这么办,她的理由很多,我们只想提一下以撒认为特别重要的两点。首先,她无论如何不能把珍贵的药品交给另一个医生,哪怕这是她本民族的人,她担心这贵重的秘方会泄漏;其次,这位负伤的骑士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是狮心王理查十分器重的一个亲信,万一这位国王回到国内,得知以撒曾资助他的兄弟阴谋叛乱,便难免要治他的罪,到那时唯有这个得到理查宠爱的骑士可以保护他,让他度过难关。
  “你讲的确是实情,丽贝卡,”以撒说,开始向这些有力的论点屈服了,“把故世的米莉亚姆的秘方泄漏给别人,那是违背天意的;上帝的恩赐不能任意挥霍,送给不相干的人,不论那是黄金白银,还是一个明哲医生的秘方;毫无疑问,上天把它们托付给什么人,这些人便应该把它们保管好。至于英国的拿撒勒人称作狮心工的那个人——很清楚,我宁可遇见以东的大狮子,也不愿落在他的手中,说不定他已知道我跟他兄弟的那些交易呢。所以我愿意听从你的主张,让这个年轻人跟我们一起前往约克,住在我们家里,一直住到他的伤治好为止。现在外面都在纷纷传说,那个狮心王已经回国,要是真的这样,万一国王的不满落到你父亲的头上,那么唯有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是我可靠的保护人。如果国王不回来,这个威尔弗莱德凭他的一身武艺,也能像昨天和今天那样,挣得不少钱财,然后把欠我们的钱归还我们。因为这人是个好青年,很守信用,借了钱从不赖账,还肯搭救以色列人,哪怕你的父亲落进了彼列的门徒和强人们手中,他也会伸出援助之手的。”
  几乎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艾文荷才恢复知觉。他从时断时续的睡眠中醒来时,头脑还昏昏沉沉的,这是摆脱昏迷状态后必然有的情形。一时间他怎么也想不起,他在比武场上倒下以前发生了什么;对昨天经历的事,他总觉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只知道他受了伤,身上疼痛,又十分虚弱,毫无力气;进攻和反击,战马的迎面奔突、冲击和倒下.呐喊和武器的撞击,在他的记忆中构成了一幅天翻地覆似的混乱景象。他努力拉开帐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但伤口的疼痛使他几乎忍受不住。
  令他惊异不止的,是他发现他睡在一间陈设豪华的屋子里,一眼望去没有椅子,只有一个个座垫,从各方面看,它的布置带有浓郁的东方色彩,以致他开始怀疑,是否在他睡着的时候,他又给送回到了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后来这种印象更深了,他看到遮在门上的帷幔拉开了,一个少女的身影飘进了屋子,她的服饰华丽,带有东方风味,不像欧洲人穿的,少女的后面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仆人。
  受伤的骑士正想向这个美丽的幽灵提出疑问时,她把一根细细的手指按在鲜红的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这时那个仆人走到床边,揭开了艾文荷胁边的被子,秀丽的犹太姑娘端详了一会,觉得很满意;伤口还包扎得好好的,情况不坏。她开始工作,尽管在较为文明的时代,这种事也被看作是不适合女性做的,然而她的动作那么优美而庄重,神态又那么单纯而朴实,她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在侍候一个病人,或者在为一个异性包扎伤口,她的一切思想都集中在这个仁慈的行动上,要用她的悉心护理减轻病人的痛苦,战胜死亡的威胁。丽贝卡用希伯来语向老仆人作了简单扼要的指示,后者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向充当她的助手,因此不用多问便照办了。
  一种陌生的语言,不论出自别人的口中听来会如何刺耳,可是出自漂亮的丽贝卡之口,却会产生一种美妙而快乐的效果,这是幻想赋予了它魅力,使它变得仿佛是一位仁慈的仙女发出的声音,确实,耳朵听不懂它的意义,只是伴随它的那种甜蜜的音调和温柔的表情,引起了心灵的愉快反应和共鸣。艾文荷不想再问什么,只是在沉默中,听任他们采取他们认为对他的复原最有利的措施;直到一切结束之后,那位亲切的医生打算告辞时,他的好奇心才终于克制不住。他在东方之行中学会了一些阿拉伯语,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小姐既然戴着头巾,穿着系腰带的长袍,他可以用这种语言与她说话,因此他开口道:“请问,温柔的小姐,您这么照料我……”
  但是美丽的医生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她那平时显得忧郁和凝重的面容上,一时间浮起了一抹克制不住的微笑:“我是生在英国的,骑士先生,能讲英语,虽然我的衣着和血统属于另一地区。”
  “尊贵的小姐,”艾文荷骑士又开始道,但丽贝卡又匆忙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用‘尊贵’这个词称呼我,”她说。“我还是应该马上让你明白,侍候你的小女子是可怜的犹太人,约克的以撒的女儿;最近他得到过你真诚亲切的关照,因此在你处在目前这种状况,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和他的家人理应尽力照料你。”
  我不知道,美丽的罗文娜对她的忠诚骑士刚才的表现,是否会完全满意,因为他脉脉含情,注视着可爱的丽贝卡那姣好的容貌,那窈窕的身材,那熠熠生辉的眼睛,而这对发亮的眼睛在纤细的长睫毛的掩映下,显得若明若暗,光线柔和,一个行吟诗人见了,会把它比作夜空中透过茉莉花丛向外窥探的星光。但艾文荷是一个正宗的天主教徒,不可能对犹太姑娘保持同样的观感;丽贝卡也早已预见到这点,正因为这样,她才急于提到她父亲的名字和她的血统。然而,以撒的这位漂亮聪明的女儿,也不能没有一点女性的弱点,当她发现,那尊敬爱慕的目光一下子发生了变化时,不免在心中暗暗叹息,因为这目光尽管仍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刚才对陌生的女恩人所流露的温情,神色已显得冷淡、平静和矜持了,它不再包含深刻的感情,不过是表示对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外人,一个弱小民族的一分子的悉心照料,不胜感激而已。这不是说,艾文荷以前的态度,除了一般的真诚敬意;那种年轻人必然会给予一位美女的敬意而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然而一句话竟会像符咒一样,顿时把可怜的丽贝卡,那个根本并不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尊敬的丽贝卡,贬抑到了低人一等的地位,这终究是令人寒心的。
  但是丽贝卡天生温柔而坦率,对艾文荷也怀有时代和宗教造成的偏见,她不想责怪。相反,这位美貌的犹太女子尽管已意识到,她的病人现在只是把她看作堕落的民族中的一个人,与她的交往超出必要的限度是不光彩的,她仍耐心地、全心全意地关心他,希望他痊愈和康复。她通知他,他们必须前往约克,她的父亲决定挈他同行,让他在恢复健康以前,一直住在他的家中。艾文荷对这个计划却大不以为然,理由是他不想再麻烦他的恩人们了。
  “我可以留在阿什贝,或者它的附近,”他说,“不妨找一个撒克逊庄主,或者一个富裕的农民也可以,只要他愿意接待一个受伤的同胞,让我在伤势痊愈,可以重新穿上盔甲以前,暂时在他家中住下便行了。甚至也可以找一家撒克逊人捐助的修道院,只要它肯接待我。或者是否可以把我送往伯顿,那里的圣维索尔特修道院院长沃尔西奥夫是一定能收留我的,我与他有些亲戚关系。”
  “毫无疑问,”丽贝卡说,露出了一丝伤心的微笑,“作为你的避难所,所有这些地方都比一个遭人唾弃的犹太人的家,更适合你居住;然而,骑士先生,除非你要赶走你的医生,你就无法改变你的住所。你很清楚,我们的民族能够治疗刀伤,虽然我们从不使枪弄棒;尤其在我们的家庭里,还保存着那些秘方,这是从所罗门时代一直传到今天的,它们的效力,你已经体会到了。在英伦三岛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个拿撒勒人——请你原谅,骑士先生——没有一个基督徒医生,可以在一个月以内让你重新穿上盔甲。”
  “那么你能用多少日子给我治好?”艾文荷焦急地问。
  “不超过八天,只要你耐心一些,完全按照我的话做,”丽贝卡回答。
  “我以圣母的名义起誓——如果在这里提到她不算罪孽——这不是我或任何真正的骑士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只要你的保证能够兑现,小姐,我会尽一切力量,找到满满一头盔的金币报答你。”
  “我的保证是一定会兑现的,”丽贝卡说,“从现在起八天以内,你便能披上你的盔甲,但是我不要你的金银,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我能办到,又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可以答应犹太人的事,”文文荷答道,“我一定答应你,满足你的要求。”
  “我不要你什么,”丽贝卡答道,“我只要求你今后相信,犹太人对基督徒也可以大有用处,他们不需要任何报酬,只希望大家明白,犹太人和外邦人同样是上帝创造的,他们同样应该得到上天的保佑。”
  “不相信这点是有罪的,小姐,”艾文荷答道,“那么我就依靠你的技术,不再犹豫和怀疑了;我相信,在你的治疗下,到了第八天,我便能穿上盔甲了。现在,仁慈的医生,让我询问一下外面的消息,高贵的撒克逊人塞德里克和他的家人怎么样了?还有那位可爱的小姐……”他住口了,似乎不愿在犹太人的家中讲出罗文娜的名字,“我是指在比武大会上当选为女王的那位小姐,她怎么样了?”
  “也就是你选出的那位小姐吧,骑士先生?”丽贝卡答道,“你的眼力确实也像你的勇敢一样,得到了大家的赞赏。”
  尽管艾文荷流了不少血,这时一抹红晕还是涌上了他的面颊,他发觉,虽然他尽力掩饰他对罗文娜的深刻感情,由于一时性急,还是在不经意间泄漏了秘密。
  “我要打听的主要不是她,是约翰亲王,”他说。“还有,我想知道,我那个忠实扈从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不来侍候我?”
  “现在我得运用医生的权力,责令你保持沉默了,”丽贝卡答道。“你不能再胡思乱想,你要知道的一些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约翰亲王中止了比武大会,带着他手下那班贵族、骑士和教士,匆匆忙忙赶往约克了;离开以前,他还运用一切合法的和不合法的手段,从当地一些有钱的人那里,搜刮了尽量多的钱财。据说他在图谋起事,夺取他哥哥的王位。”
  “这必然会引起一场战斗,”艾文荷说,从病床上撑起了身子,“只要英国还有一个真正的臣民,他便应该挺身而出。为了保卫理查的权利,我要与那些人战斗到底——是的,为了他的正义事业,一个对付他们两个!”
  “但是为了你能那么做,”丽贝卡说,把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现在必须遵从我的指导,保持平静。”
  “对,姑娘,”艾文荷说,“在这个不平静的时代中尽量保持平静。那么塞德里克和他的一家人呢?”
  “他的管家后来匆匆忙忙来过一会,”犹太姑娘说,“他跑得气喘吁吁,向我父亲索取一笔钱,那是塞德里克一批羊毛的货款;我从他那里听得,塞德里克和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离开约翰亲王的住处时非常生气,当时正预备赶回家去。”
  “有没有哪位小姐与他们一起参加宴会?”威尔弗莱德问。
  “你是问罗文娜小姐吧,”丽贝卡回答时提得比较明确了,“罗文娜小姐没有去参加亲王的宴会,据管家告诉我们,她现在正与她的监护人塞德里克一起回罗瑟伍德。至于你那个忠实的扈从葛四……”
  “哈!”骑士喊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对,你知道,”他马上又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从你的手中——对,现在我相信,那只是出于你自己的慷慨,他昨天才从你手中收到了一百枚金币。”
  “不要再提那件事,”丽贝卡说,脸色涨得通红,“我发现,内心希望隐藏的事,舌头会多么轻易地泄露出来。”
  “但是这些金币,”艾文荷说,“它涉及我的荣誉,我必须归还你的父亲。”
  “等八天过去以后,随你要怎么办吧,”丽贝卡说,“但是现在不要想它,也不必谈它,这会影响你的康复。”
  “可以,仁慈的姑娘,”艾文荷说,“如果我不听你的话,那真是不知好歹了。但是请你讲讲可怜的葛四怎么样,此外我不会再向你打听什么了。”
  “我很难过,不得不照实告诉你,骑士先生,”犹太姑娘答道,“他给塞德里克下令监禁了。”接着她发现威尔弗莱德听到这消息便愁容满面,马上又道:“不过据管家奥斯瓦尔德说,如果没有什么事重新弓愧主人对他的不满,他相信塞德里克会宽恕葛四,因为他是一个忠实的奴仆,一向得到主人的宠爱,何况他之所以犯这错误,只是出于他对塞德里克的儿子的爱护。他还说,万一塞德里克对他的怒火无法减轻,他和他的伙伴们,尤其是小丑汪八,决定事先通知葛四,让他设法逃走。”
  “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不致改变主意吧!”艾文荷说。“但是我总觉得,好像我是注定要给任何关心我的人带来灾难的。我的国王器重我和提拔我,可是你瞧,他对他的兄弟恩重如山,这位兄弟却拿起武器,要篡夺他的王位;我的关心又给一位最美丽的小姐带来了约束和麻烦;现在我的父亲在一怒之下又几乎杀死这个可怜的奴仆,这又仅仅因为他爱我,忠诚地为我办事!你瞧,姑娘,你尽力帮助的是这么一个命运不济的家伙;还是明智一些,放我走吧,免得跟随我的恶运像猎狗一样,把你也当作了它捕捉的猎物。”
  “不,骑士先生,”丽贝卡说,“你的虚弱和你的忧虑使你曲解了上天的意图。你想,正当你的国家最需要坚强的战士和忠诚的心灵的时候,你回到了国内;正当你国王的敌人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时候,你煞住了他们的嚣张气焰。至于你经受的厄运,你没有看到正是在这个时候,上帝甚至从遭到唾弃的民族中,给你派来了一个救护你的医生吗?因此你得鼓起勇气,相信你是为了某种惊天动地的事业。由上天派来为这个国家尽你的力量的。再见,我会派鲁本送药给你,你要按时服用,安心静养,使你经得起明天的旅行。”
  艾文荷给这番道理说服了,接受了丽贝卡的指导。鲁本给他的药是带有止痛和麻醉作用的,它使病人度过了沉睡和没有痛苦的一夜。到了早上,那位仁慈的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已完全退尽,适合旅途的劳顿了。
  他给安置在驮舆中,这就是他离开比武场时用的,还为他的旅途舒适采取了一切措施。只有一件事,虽然经过而贝卡的再三恳求,仍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按照受伤的骑士的需要行事。原来以撤正如尤维纳利斯[注]在第十首讽刺诗中描写的有钱旅客,总是担心强盗的拦路抢劫,觉得掠夺成性的诺曼贵族和撒克逊土匪,都可能把他当作一块肥肉,随时出现在他眼前,因此他必须马不停蹄,加紧赶路,缩短休息和吃饭的时间。结果尽管塞德里克和阿特尔斯坦比他早几个钟头动身,他却超过了他们,何况他们在圣维索尔特修道院的丰盛筵席还耽误了不少工夫。然而由于米莉亚姆的药膏的神奇疗效,也由于艾文荷的体力的强壮,他顶住了兼程赶路的劳累,没有引起那位仁慈的医生担忧的不利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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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尤维纳利斯(约60一约140),古罗马讽刺诗人,他的作品仅留下十六首讽刺诗,由后人编为五卷《讽刺诗》。第十首属于社会性的讽刺作品。
  可是从另一角度看,犹太人的赶路只是欲速不达,适得其反。他坚持快速的做法,在他和他雇佣的护送人员之间,引起了几次争执。那些人都是撒克逊人。带有这个民族无法改变的贪图安逸享乐的特点,诺曼人曾把这称之为好吃懒做的劣根性。他们与夏洛克[注]的立场正好相反,是想靠犹太财主大吃大喝才接受雇佣的,现在发现这位财主只顾赶路,便大失所望,十分恼火。他们还提出了抗议,认为这么不停地奔跑,他们的马有受伤的危险。最后,以撒和他的护卫人员,为每顿饭供应的麦酒数量发生了激烈争吵。这样,在已经看到危险的迹象,以撒心惊胆战,唯恐祸事来临的时候,那些胸怀不满的雇佣兵却丢下他扬长而去了。他指望依靠他们的保护但没有采取必要的手段,笼络住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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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人,在这里即指以撒。
  犹太人父女俩和他们的伤员,便是在这种无计可施的状况中遇到塞德里克的,这事前面已经交代过了,不久他们便全部落进了德布拉西一伙人的手中。起先那个驮舆没有引起注意,要不是德布拉西的好奇,它本来可以没有事。可是他偏偏向驮舆内张了一下,觉得他要追逐的猎物说不定藏在这里边,因为罗文娜一直戴着面纱。这么一来,德布拉西吃了一惊,发现驮舆内躺的是一个受伤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以为他是落进了撒克逊强人的手中,那么他的名字也许可以对他自己和他的朋友们发生保护作用,因此他坦率地承认他便是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
  德布拉西尽管粗野、轻浮,骑士的荣誉观念还没有被他完全抛弃,这使他不想伤害处在无力自卫状态的骑士,同样也不愿向牛面将军告密,他知道,后者作为艾文荷封地的争夺者,会不顾一切,毫不迟疑地把那个人处死。另一方面,比武场上的情形,还有尽人皆知的威尔弗莱德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原因,又使德布拉西不愿释放罗文娜小姐心目中的情人,这已大大超出他的宽容心理的最大限度。在善与恶之间,他所能采取的唯一折衷办法,便是命令他的两名扈从守在驮舆旁边,不让任何人接近它。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便得按照主人的吩咐,答说这是罗文娜小姐的驮舆,是她让给他们在混战中受伤的一个家人乘坐的。到达托奎尔斯通后,圣殿骑士和城堡的主人都忙于实行自己的计划,一个要敲榨犹太人的财产,另一个要霸占他的女儿,因此德布拉西的两个扈从得以在运送一个受伤的伙伴的名义下,把艾文荷送进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在牛面将军向他们查问,为什么听到警报还不上城楼时,他们也是那么解释的。
  “一个受伤的伙伴!”牛面将军答道,十分生气和诧异。“难怪那些乡巴佬和庄稼汉这么嚣张,居然敢来围攻城堡,那些小丑和猪倌居然敢给贵族下战书,就因为在城堡即将遭到攻击的时候,我们的战士竟还在给病人当护士,我们的自由战士竟在守卫伤员的病床!上城楼去,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混蛋!”他拉开洪亮的嗓门大声吆喝,震得屋顶部发出了回声,“上城楼去,别叫我用这根大棒打断你们的脊梁骨!”
  那两个人哭丧着脸答道,他们宁可上城楼打仗,只要牛面将军肯替他们在主人面前说句话就成了,因为是他们的主人命令他们在这里照料垂死的人的。
  “垂死的人!你们这些混蛋,”男爵答道,“我告诉你们,要是我们守不住这个城堡,我们大家都得变成死人。但是我可以把守护这个混蛋的任务交给别人。喂,厄弗利德,老虔婆,撒克逊巫婆,听见我喊你没有?你来侍候这个病人,因为他必须有人照料,这两个流氓得跟我去打仗。伙计们,这里有两张石弩,弩机和方镞箭也齐备,你们马上带着它们到碉堡上去,看准了撒克逊人的头颅狠狠射箭。”
  两个扈从与干这行当的多数人一样,喜爱厮打,不愿闲着,马上欢天喜地的上城楼去执行命令了。这样,守护艾文荷的责任落到了厄弗利德,即乌尔莉加身上。但是她的头脑里充满了屈辱的回忆和复仇的愿望,这使她马上把照料病人的任务交给了丽贝卡。
第二十九章
勇敢的战士,登上那边的瞭望塔,
         看看田野上的情形,把战况告诉我。
                 席勒:《奥尔良的姑娘》[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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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席勒的剧本,描写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法国女英雄贞德抗击英军的故事。
  危险的时刻往往也是胸怀磊落、真诚相待的时刻。心情的焦急不安使我们丢开顾虑,流露真实的感情,可是在较为平静的时期,谨慎的心理虽然不致完全扼杀它们,至少也会隐瞒它们。丽贝卡又来到了艾文荷的病榻旁边,发现自己竟会这么高兴,尽管他们的处境即使不能说绝望,也是危机四伏,这使她觉得诧异,不能理解。她给他诊脉和询问病情时,态度和口气显得那么温柔,包含着一种她自己也不愿坦率承认的亲切感情。她讲话吞吞吐吐,手有些发抖,只是艾文荷那句冷冷的问话。“这是你吗,好心的姑娘?”才唤醒了她,使她想起,她意识到的那种感情不是,也不可能是他们彼此共同的。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但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询问他的病情时,声调变得平静了,只是友谊的表现。艾文荷匆匆回答说,从健康状况看,他觉得很好,甚至比他预期的更好,最后说道:“谢谢你、亲爱的丽贝卡,你的医术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他叫我亲爱的丽贝卡,”姑娘在心里琢磨,“但口气又那么冷淡和漫不经心,与那个称呼并不协调。在他眼中,他的战马,他的猎犬,比一个下贱的犹太姑娘是更可爱的。”
  “好心的姑娘,”艾文荷继续道,“现在我受不了的主要是心情烦躁,不是身体上的疼痛。从刚才看守我的两个人的谈话中,我知道我成了一个俘虏;如果我判断得不错,那么把他们派去打仗的声音嘶哑的大嗓门家伙,便是牛面将军,我是关在他的城堡内。如果这样,后果会怎样,我又怎么能保护罗文娜和我的父亲呢?”
  “他没有想到犹太人或犹太姑娘,”丽贝卡又在心中嚼咕道,“对他说来我们算得了什么,我却老是惦记着他,这真是罪孽,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对自己作了这简单的谴责之后,她便向艾文荷谈了她所知道的一些情况,这无非是:圣殿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和牛面将军在城堡内指挥战斗,它遭到了围攻,但围攻的是什么人,她不知道。接着她又说,城堡内来了一个基督教神父,他可能知道得比较清楚。
  “一个基督教神父!”骑士说,非常兴奋。“丽贝卡,请你想想办法,把他找来。你就对他说,有一个病人需要他作安魂祈祷——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必须把他带来;有些事我应当做,或者早作安排,但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我怎么决定呢?”
  丽贝卡顺从了艾文荷的要求,便去找塞德里克,想带他到伤员屋里来;我们已经看到,这事她没办成,她遭到了厄弗利德的阻挠,后者也在寻找机会,想拦住那位假神父。丽贝卡只得回到艾文荷身边,告诉他使命没有完成。
  打听消息失败之后,他们没有时间感到遗憾,或者另想别法,因为城堡内为了准备防御,嘈杂声一直持续不断,现在更变得响了十倍,似乎大家都在忙碌张罗,奔走叫喊。军人沉重而匆忙的脚步声,在城楼上来来去去,也在通向各个碉堡和防御点的狭窄曲折的过道中,或楼梯上回旋震荡;还有骑士们催促部下或指挥布防的吆喝声,但他们的命令往往湮没在销甲的碰撞声,或者接受命令的那些人的叫嚷声中。这各种各样的吵闹声由于预示着可怕的事件,更显得惊心动魄,然而它也包含着一种庄严的情调,这是丽贝卡那高昂的心灵,哪怕在这恐怖的时刻也能感受到的。她的脸颊虽然失去了血色,眼睛却那么明亮,她既害怕,又为这个庄严的时刻而激动不已,反复念诵着经书中的句子,既像哺哺自语,又像在小声念给她的同伴听:“箭袋刷刷出声……长枪和盾牌闪闪发亮……首领在吆喝和呐喊!”
  艾文荷也像这段庄严的经文中的战马,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烦躁不安,恨不得立即投身到这些声浪所预告的战斗中去。“要是我能走动,”他说,“能到那扇窗口去,我就可以看到这场勇敢的搏斗可能怎么进行了!要是我能拿起弓来射一枝箭,或者举起战斧挥舞一下,为我们的得救出一把力,那就好了!可是这都是痴心妄想——我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武器!”
  “不要折磨自己,尊贵的骑士,”丽贝卡答道。“叫喊声突然停止了,也许他们不打啦。”
  “你根本不懂,”威尔弗莱德焦躁地说,“这沉寂只是显示大家已在城墙上各就各位,等待着进攻随时开始。我们听到的只是风暴在远处的呼啸,但它立刻可能来临,变成一场狂风暴雨。我真想到那边窗口看看!”
  “你这么做只能害你自己,尊贵的骑士,”他的护士答道。看到他焦急万分,她又坚定地说道:“还是让我站在格子窗前,把外面发生的情形告诉你吧。”
  “不能这么做——千万不能!”艾文荷喊道。“每个窗口,每个窟窿,很快就会成为弓箭手射击的目标;一支流矢也可能……”
  “我不怕!”丽贝卡嘟哝道,马上迈着坚定的步子,向他们所说的那扇格子窗走去,跨上了两三级石阶。
  “丽贝卡——亲爱的丽贝卡!”艾文荷喊道,“这不是小姑娘玩的游戏;不要冒险,这可能造成伤亡,万一发生什么,我会终生遗憾的;至少用那个旧盾牌挡一下,尽量使自己不致暴露在格子窗前面。”
  丽贝卡以出奇的敏捷,按照艾文荷的指导,把一面巨大的旧盾牌遮住窗口的下半部,这样她既可以用它保护自己,又可以躲在它后面,窥察城堡外面的活动,向艾文荷报告攻城部队进行的各种部署。确实,她这时所处的位置对这目的是特别有利的,因为这时她与主楼构成的角度,使她不仅可以看到城堡周围的区域,而且那个可能成为第一个进攻目标的外围工事,也在她的视线之内。这个外部碉楼并不太高,也不太大,它的作用只是保护城堡的边门,也就是最近牛面将军送走塞德里克的那个门。这类碉楼由城堡的壕沟与主堡隔开,万一它被攻占,随时可以曳起临时吊桥,切断它与主要建筑的交通。碉楼有一个出击口,与城堡的边门处在一直线上,整个小楼周围筑有一道坚固的木栅。从驻守这个据点的人数上,丽贝卡不难发现,守城部队对它的安全比较担心;进攻者几乎就集结在与工事遥遥相对的地方,从这点看,很清楚,它已被选定为进攻的突破口。
  这些现象,她迅速通知了艾文荷,并且告诉他:“树林的边缘地带布置了弓箭手,尽管露出在树荫外的人不多。”
  “打着什么旗子?”艾文荷问。
  “我没有看到什么旗子,”丽贝卡回答。
  “简直是咄咄怪事,”骑士咕哝道,“要进攻这么一个城堡,却没有一面军旗,不打旗号!你看到指挥这行动的人吗?”
  “那是一个骑士,穿一身黑盔黑甲,十分明显,”犹太姑娘说。“只有他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由此可见,整个行动是他指挥的。”
  “他的盾牌上画的什么纹章?”艾文荷问。
  “好像在黑色的盾牌上画着一根铁条,还有一把蓝色的挂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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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见作者附注五。——原注
  “那是表示淡青色的手铐和脚镣,”艾文荷说。“我不知道谁会用这种纹章,不过它与我目前的状况倒有些相似。你能看到它的题词吗?”
  “在这么远的地方,连图样也不太清楚呢,”丽贝卡答道。“只因刚才太阳光直射在盾牌上,我才看到一些图样,告诉了你。”
  “那么没有别的领导人吗?”骑士又焦急地问。
  “从我这个位置,我看不到别的有特殊标志的人,”丽贝卡说。“不过很清楚,进攻的锋芒也指向城堡的另一边。他们好像随时在准备冲锋——锡恩的上帝保佑我们吧!多么可怕的景象!冲在最前面的都手拿巨大的盾牌,头上顶着防御用的木板;跟在后面的便挽着弓前进。他们举起了引摩西的上帝啊,饶恕你所创造的人类吧!”
  就在这时,她的描述突然给进攻的号音打断了,那是一阵尖厉的号角声;诺曼人也立即从城楼上吹响了军号,那是对敌人的进攻表示藐视的号音,其中还夹杂着沉闷的冬冬声,一种铜鼓发出的声音。双方的呐喊更扩大了那恐怖的声浪,进攻的一边喊的是:“圣乔治万岁,快活的英格兰万岁!”诺曼人根据指挥官的不同,有的大喊:“杀啊,德布拉西在这里!”有的大喊:“黑白旗万岁!黑白旗万岁!”也有的喊的是:“牛面将军前来支援啦!”
  然而决定胜负的不是呐喊,城外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被围困的城堡也展开了同样猛烈的抵抗。弓箭手们在森林的狩猎活动中训练有素,现在发挥了弓弩的强大优势,用当时恰如其分的说法,真可谓“箭如雨下”,防守者全身的任何部分一旦暴露,立刻会给他们的长箭射中。这密集的射击气势凌厉,持续不断,每校箭既有各自的目标,又几十枝的同时射向胸墙上的每个洞眼或窟窿,射向每个窗口,不论那里有没有人防守,只要可能有人,都会遭到射击,结果守兵死了两三个,还有几个受了伤。但是牛面将军和两个伙伴的部下,自恃盔甲在身,而且有城墙掩护,在防守中表现得相当顽强,几乎与进攻者不相上下。他们用强弓硬弩、投石器和各种射击武器,回答对方密集的飞矢。由于进攻者缺乏必要的掩护,他们的伤亡比他们造成的伤亡大得多。箭和飞射物的啸鸣,只有在某一方遭受重大损失引起惊叫时,才会暂时停止一会。
  “我只能躺在这里,像一个卧床不起的修士,”艾文荷喊道,“这是一场决定我生死存亡的战斗,我却无能为力,只得靠别人去进行!仁慈的姑娘,请你再看一下窗外,但要注意,别给下面的弓箭手当作射击的目标。请你再张一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进攻。”
  丽贝卡经过这段时间的精神准备,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重又坚定地走到了格子窗前,但把身子隐蔽在一边,不让下边的人发现。
  “丽贝卡,你看到了什么?”受伤的骑士又问道。
  “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密集的飞箭,使我的眼睛都花了,连射箭的弓手也看不到。”
  “这样不成,”艾文荷说,“如果他们不能靠强大的实力向城堡发动攻势,单凭射箭是攻不破石墙和堡垒的。找找那个盾牌上画镣铐的骑士,美丽的丽贝卡,看他在做什么,因为领导人怎么做,他的部下也会怎么做。”
  “我没有看到他,”丽贝卡说。
  “无耻的懦夫!”艾文荷喊道,“难道在暴风雨到来的时候,这个舵手却离开了岗位?”
  “他没有离开,没有离开!”丽贝卡答道。“现在我看见他了,他带着一小队人逼近了碉楼外面的屏障篱。他们正在拔除木桩和栅栏,用斧头砍倒屏障篱。他那高高的黑翎饰在众人头顶飘动,像乌鸦在堆积尸体的战场上盘旋。他们在篱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冲进去了——又给顶回来了!牛面将军率领一队兵守在那里,我在密集的人群中看到了他高大的身子。他们又向缺口冲去,双方展开了肉搏,一个对一个争夺通道。雅各的上帝啊!这是两股猛烈的潮水在搏斗——两股相反的风浪在互相冲击!”
  她从窗口别转了头,仿佛再也不敢看这可怕的场面了。。
  “再向外边望一下,丽贝卡,”艾文荷说,误会了她回过头来的原因,“现在大概放箭不多了,因为双方已在展开肉搏。你再看看,现在危险不大了。”
  丽贝卡又向外望了一下,马上惊叫道:“神圣的先知啊!牛面将军和黑甲骑士在缺口搏斗呢,他们的部下在旁边呐喊助威,注视着搏斗的进展。上帝啊,救救被压迫被囚禁的人吧!”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喊道;“他摔倒了!……他摔倒了!”
  “谁摔倒了?”艾文荷大声问,“看在圣母分上,快告诉我谁摔倒了!”
  “黑甲骑士,”丽贝卡答道,有些泄气,但接着又高兴得大喊起来,“不对……不对!光荣归于万军之主的耶和华!他又站起来战斗了,他一条胳膊仿佛有二十个人的力气似的。他的剑断了——他从一个庄户人手里夺过一把战斧——他不断挥舞着它,把牛面将军逼得步步后退。大个子弯一下了腰,站不稳了,像一棵栎树已给樵夫砍得摇摇欲坠——他倒下了——他倒下了!”
  “牛面将军吗?”艾文荷喊道。
  “对,牛面将军,”犹太姑娘答道。“他的人赶来救他了,傲慢的圣殿骑士跑在前面,他们人多,逼得那位勇士只得住手。他们夺走牛面将军,把他抬进了城堡。”
  “进攻的人已拿下了屏障篱,是不是?”艾文荷问。
  “拿下了,拿下了!”丽贝卡喊道,“他们已在攻打外堡的城楼;一些人在架云梯,其他的人蜂拥而上,拼命想踩着彼此的肩膀爬上城楼;石头、圆木、树杆纷纷落到了他们头顶,受伤的人马上给送往后方,新来的人又代替他们参加进攻。伟大的上帝啊!你把自己的形象给了人类,为什么他们这么残忍,要消灭自己的弟兄呢!”
  “别那么想,”艾文荷说,“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事。谁退却了?谁在向前推进?”
  “云梯给推倒了,”丽贝卡答道,身子索索发抖,“战士们趴在地上,跟压伤的爬虫似的。守城的一边占了上风。”
  “圣乔治啊,帮助我们吧!”骑士嚷道。“不中用的庄稼人,他们退却了吗?”
  “没有!”丽贝卡大声回答,“他们表现得很英勇。黑甲骑士提着大战斧逼近了小门;他把门打得震天价响,在一片喊杀声中还可听到。石头和圆木冰雹般向这位勇士打来,可是他毫不理会,只当它们是飞蓬或鸡毛!”
  “凭阿克的圣约翰起誓,”艾文荷说,兴奋得从病榻上撑起了身子,“我敢说,全英国只有一个人能够这么战斗!”
  “小门摇动了,”丽贝卡继续道,“它坍了——给他的斧头砍成碎片了——他们冲了进去——碉堡给占领了。啊,上帝!他们把守兵从城楼上扔了下来——扔进了壕沟。人啊,如果你们真的是人,就饶了他们吧,他们已不能反抗!”
  “那吊桥——那连接城堡的吊桥,他们拿下它没有?”艾文荷大声问。
  “没有,”丽贝卡答道,“圣殿骑士一过桥,就把它破坏了;只有不多几个守兵与他一起逃进城堡——你听到的尖叫和喊声,便说明了另一些人的命运。哎哟!我看,要在战斗中取得胜利还很困难呢。”
  “姑娘,他们这会儿在干什么啦?”艾文荷问。“再向外看看——现在不是害怕流血的时候。”
  “进攻暂时停顿了,”丽贝卡答道。“我们的朋友们占领了碉堡,正在休整呢。这是很好的隐蔽所,守城部队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向他们射箭,可是不能真的伤害他们,只能发挥一些骚扰作用。”
  “战斗已取得了这么辉煌的成绩,这么可喜的结果,我们的朋友们肯定不会半途而废,”威尔弗莱德说道。“决不会!我相信那个出色的骑士,他的斧头可以砍断株树和铁栅呢。唯独他有这本领,”他又自言自语似的咕哝道,“我敢说,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勇敢,力气会这么大!在黑色背景上的一副手铐,一副脚镣——那可能是什么意义?丽贝卡,你没看到黑甲骑士还有什么别的标志吗?”
  “没有,”犹太姑娘答道,“他全身黑得像一只夜间出没的渡鸦。我看不到他还有什么其他标志;不过只要看到他打仗时那浑身是劲的样子,我想,哪怕他在千军万马中,我也能识别他。他对冲锋陷阵满不在乎,好像那是参加一次宴会。他有的不仅仅是力气,似乎这位勇士把自己的全部心灵和精力,都集中在对敌人的每一下打击中了。上帝宽恕他,别计较他杀人的罪孽吧!看到一个人怎么凭他的臂力和勇气,能战胜几百个人,这是可怕的,但也十分壮观。”
  “丽贝卡,”艾文荷说,“你描绘出了一个英雄的风貌;毫无疑问,他们只是休息一下,以便积蓄力量,跨越壕沟。在你所说的这样一个骑士的领导下,是不会因循退缩,不会迟疑犹豫,不会让一场英勇的战斗前功尽弃的,因为困难固然使战斗变得艰巨,也使它变得光荣了。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以我光辉的情人起誓,我可以忍受十年的监禁,只要有一天能与那位杰出的骑士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唉!”丽贝卡转身离开了窗口,走近伤员的卧榻旁边,说道,“这种对行动的无法忍耐的渴望,这种对目前的虚弱状态无能为力的怨恨,必然会对你的复原产生不利影响。在你自己的伤没有养好以前,你怎么能指望打伤别人呢?”
  “丽贝卡,”他答道,“你不知道,一个用骑士精神培养出来的军人,当他周围的人都在从事荣誉的事业时,要他像一个教士或妇人那样袖手旁观,那是不可能的。对战斗的热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战场的尘土是我们的鼻孔不可缺少的气息!除了取得胜利和荣誉以外,我们没有,也不希望有别的生活。姑娘,这便是我们立誓遵守的骑士精神的信条,我们必须为它们贡献我们的一切。”
  “哎哟!”美丽的犹太姑娘说,“勇敢的骑士,这是什么,难道不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虚荣这个魔鬼,让自己的生命在战火中烧化,献给摩洛[注]吗?你的事业除了使你流尽鲜血,受尽辛劳和痛苦,流尽眼泪以外,还能给你什么呢?当死亡使坚强的战士的长矛折断,快速的战马倒毙时,它又能留给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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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摩洛,《圣经》中提到的亚扣人的神,必须用烧死的儿童向他献祭,见《列王纪下》第23章。
  “留给他什么?”艾文荷喊道。“荣誉,姑娘——荣誉!它可以给我们的坟墓增添光彩,让我们的名字永垂不朽。”
  “荣誉!”丽贝卡继续道。“唉!难道把生锈的盔甲像纹章一样,挂在勇士凄凉萧条的坟前,难道那磨损的碑文,连无知的修士在询问的旅人面前,也无从念诵的碑文,便是给你们的报答吗?难道牺牲一切美好的感情,给自己的一生,也给别人的一生制造悲痛,便是为了这些吗?再说,难道一个流浪歌手的粗俗诗句真的这么宝贵,值得一个人为了它们把温暖的天伦之乐,真挚的家庭感情,以及和睦幸福的生活,统统弃置不顾吗?难道人生的目的只是要成为那些歌谣中的英雄,好让漂泊各地的行吟诗人,在晚上唱给饮酒作乐的乡巴佬们听吗?”
  “凭赫里沃德的英灵起誓!”骑士不耐烦地答道,“姑娘,你是在议论你根本不懂的事。你是要扼杀骑士精神的纯洁光辉,可是只有它才是区分高贵和低贱,区分文雅的骑士和粗俗野蛮的乡巴佬的标志;它把我们的荣誉看得比我们的生命更贵重干百倍,它使我们可以战胜痛苦、困难和折磨,它教导我们不怕邪恶,只怕失去荣誉。你不是基督徒,丽贝卡,你不能理解这些高尚的感情;当一个人出生入死赢得他的荣誉时,只有他尊贵的情人才能理解他,鼓励他如火如茶的热情。骑士精神!是的,姑娘,它是纯洁高尚的感情的保姆,受压迫者的救星,为人伸冤雪恨的使者,专制暴力的拦路石。丧失了它,贵族只是徒有虚名,自由也只有在它的长枪和刀剑的保护下才能生存。”
  “我出生的民族在保卫自己的国土中,确实也有过英勇的表现,”丽贝卡说,“但是哪怕在它还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存在时,除了遵照上帝的命令,或者从压迫下保卫祖国以外,它不想打仗。现在军号声已不能唤醒犹太王国的后代[注1],它的儿女遭到了凌辱,成了仇恨和军事镇压的牺牲品。骑士先生,你说得很对,在雅各的上帝为他的选民派来第二个基甸[注2],或者新的马加比[注3]以前,一个犹太姑娘已不配谈论战争或荣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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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犹太王国于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灭亡,从此犹太人便失去了国家。
  [注2]基甸,《旧约全书》中提到的以色列人的士师,曾领导以色列人反抗外族侵犯,见《士师记》。
  [注3]马加比,犹太王国灭亡后,领导犹太人反抗外族压迫的军事领袖。
  谈到最后,这个品格高尚的姑娘用伤感的声调这么说,这表明她深深意识到了她的民族的屈辱地位,也许,艾文荷的观点也使她感到委屈,因为他认为她不配在荣誉问题上发表意见,也不可能对荣誉或慷慨怀有高尚的感情。
  “他多么不了解我的内心,”她自言自语道,“我批评了拿撒勒人充满幻想的骑士精神,他便认为我心中有的只是懦弱或卑贱!其实,只要能从屈辱中挽救犹太人的后代,哪怕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掉,流干,我也心甘情愿!是的,只要上帝能使我的父亲,还有他的这个恩人,从压迫者的锁链下获得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到那时,这个骄傲的基督徒才会看到,上帝的选民的这个女儿是不是怕死,是不是也像那个拿撒勒少女一样勇敢,尽管我不像她那么自命不凡,自诩是粗野冰冻的北方某个小酋长的后裔!”
  接着她向负伤的骑士的卧榻看了一眼。
  “他睡着了,”她说,“折磨和精力的消耗己弄得他疲乏不堪,暂时的松弛一出现便使他沉入睡乡了。哎呀!我这么看他,尽管这可能已是最后一次,这是罪恶吗?瞧,即使在睡眠中,那种英勇而轻快的情绪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可是再过一会儿,它们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美好的容貌上了!他的鼻孔会变得肿胀,嘴巴会张开,眼睛会呆滞充血,这个该死的城堡内最卑贱的奴仆,也可以用脚踩踏这个骄傲高贵的骑士,举起脚跟踢他,他却不再动弹!还有我的父亲!——啊,我的父亲!你的女儿真是罪孽深重,为了年轻人的金黄鬈发,忘记了你的苍苍白发!我是个丧失天良的孩子,把囚禁的外族人看得比父亲更重,也许我的罪过正是耶和华的愤怒降临在我身上的表现吧?我忘记了犹太民族的灾难,却把目光注视在一个外邦人和异族人的秀丽面容上!我一定得把这种愚蠢的念头从我心中赶走,哪怕这会使我的每一条神经都感到不能忍受!”
  她用面纱紧紧蒙住了脸,在远离病榻的地方坐了下去,背对着它,下定决心,或者努力下定决心,不仅要对抗威胁她的罪恶从外面袭击她,也要抵制邪恶的感情从内部侵蚀她。
第三十章
走近卧室,朝他的床铺看看吧,
          这不是平静的灵魂在安然离去;
          平静的灵魂是像云雀飞上天空一样,
          在清晨甜蜜的微风和圆润的露水中,
          由善人们的叹息和眼泪送往天堂的!
          安塞姆的离开人间却不是这样。
                            古戏剧
  在围城者取得初步胜利后的暂时平静阶段,一方在准备扩大战果,另一方则在加强防御设施。这时,圣殿骑士和德布拉西在城堡的大厅中,举行了一次简短的磋商。
  “牛面将军在哪里?”德布拉西问,他是在另一边的碉堡上指挥防务的,“有人说他给杀死了。”
  “他还活着,”圣殿骑士冷冷地说,“现在还活着,但是他号称牛面将军,这一次哪怕他真的生着一个牛头,再围上十层钢板,挨了那致命的一斧头,也不得不倒下了。不消几个钟头,牛面将军就要去见他的老祖宗——这无异砍断了约翰亲王的一条臂膀。”
  “也给撒旦的王国增添了一员猛将,”德布拉西说,“这是咒骂圣徒和天使的结果,他居然还命令把圣器和神像当(石雷)石使用,朝那些混账的庄稼汉头上扔呢。”
  “去你的,你这个傻瓜,”圣殿骑士说,“你是盲目信仰,牛面将军是什么也不信,你们两个没什么差别,可是谁也说不出一个道理。”
  “上帝保佑你吧,圣殿骑士阁下,”德布拉西答道,“我劝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别对我信口雌黄。凭圣母起誓,我跟你和你那一帮人比起来,是更正宗的基督徒;那些传说不是毫无根据的,人们说,锡恩圣殿的骑士团自以为十分虔诚,它内部却包庇了一些邪教徒,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便是其中之一。”
  “请你少讲这些无稽之谈,”圣殿骑士道,“目前还是考虑怎么守住这个城堡要紧。在你的一边,那些混账的庄户人打得怎么样?”
  “简直像一群恶魔,”德布拉西说。“他们蜂拥而上,来势凶猛,为首的那个人,据我看,就是在比箭中获胜的家伙,因为我认得出他的号角和肩带。这都怪老菲泽西,他吹嘘的策略只是纵容那班无法无天的东西犯上作乱,反对我们!要是我没有销甲保护,那温蛋早把我射死七次了,他真是毫不留情,好像我是一头鹿,正好作他的猎物。他瞄准我盔甲上每一个铆接的地方射箭,差点打断我的肋骨,可他一点也不手软,好像我的骨头都是铁打的。要不是我里边衬着一套西班牙紧身锁子甲,我早完蛋了。”
  “但是你守住了阵地吧?”圣殿骑士说。“我们那边却丢掉了碉堡。”
  “那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德布拉西说,“那些混蛋可以用它作掩护,从那里就近攻打城堡,要是我们不好好防守,他们还可能攻取塔楼守卫不严的一角,或者某个被遗忘的窗口,然后扑向我们。我们的人数太少,无法在每一点上都设兵防守;而且士兵们都在叫苦,说他们一露面就成了靶子,许多箭纷纷射了过来,好像他们是祈祷日晚上的教堂,大家都要奔向那里。牛面将军又快死了,我们不能再指望从他的牛头和蛮力得到支援了。因此我想,布里恩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何不与那些无赖讲和算了,把抓来的俘虏交还他们?”
  “什么!”圣殿骑士大喊道,“把抓来的俘虏交还他们,成为他们的话柄,给他们嘲笑和咒骂?他们会说,我们是软骨头武士,只会趁天黑绑架一群手无寸铁的旅人,却无法守卫坚固的城堡,对付一群由放猪的、小丑和人类的残渣余孽领导的亡命之徒!真丢人,出这种好主意,莫里斯·德布拉西!我宁可让我的身体和我的耻辱,一起埋葬在这城堡的废墟中,也不愿接受这种屈辱的、可耻的和解。”
  “那么我们到城墙上去吧,”德布拉西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一个人,不论他是土耳其人还是圣殿骑士,会像我这样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的。但是我想,我希望我的自由团队,现在有四五十个出色的战士在我身边,这算不得丢脸吧?啊,英勇的长矛骑兵们!你们一旦知道你们的队长今天的处境多么危险,你们一定会马上拿起长矛,跨上战马,打着我的旗号,前来给我们解围!那些乌合之众在你们面前,真是不堪一击啊!”
  “随你希望什么,”圣殿骑士说,“但是我们只能按照现有的兵力布置防务。他们大多是牛面将军的部下,平时敲榨勒索,作恶累累,英国人对他们早已恨之入骨了。”
  “那样更好,”德布拉西说。“这些粗暴的奴才会抵抗到底,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遭到外面那些农民的报复。那么让我们上去干吧,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不论生还是死,你会看到,莫里斯·德布拉西今天的表现,不会辱没他名门望族的绅士身分。”
  “上城楼去!”圣殿骑士回答。于是两人登上城墙,为保卫这个地方,按照战术的要求,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一致同意,面对已被进攻者占领的碉堡的那个地点,是最危险的。不错,城堡与碉堡之间还隔着一条壕沟,围攻者不越过这个障碍,便无法攻打与碉堡隔沟相望的那扇边门。但圣殿骑士和德布拉西两人都相信,如果进攻者仍按照他们的领导人已显示过的既定方针行事,他们一定会发动强大的攻势,以便把守城部队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地点,然后利用别处防线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疏忽,进行袭击。为了防止这种不利局面,他们在人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能沿城墙每隔一段布置一个哨兵,让他们互相呼应,一旦出现危险,马上发出警报。这时,他们共同决定,边门的防务由德布拉西指挥,圣殿骑士则率领二十来人作为后备力量,随时支援可能突然告急的任何地点。碉堡的失守还造成了另一个不幸后果,即尽管城堡的城墙非常高,被围困在里边的人从城墙上眺望敌人的活动,已不如以前那么清晰;因为有些矮树丛枝叶蔓延,离碉堡的出击口这么近,成了进攻者的藏身之所,他们需要在这里隐蔽多少力量都成,在这样的掩护下,守城部队无法觉察他们的存在。这样,由于根本不能确定,进攻可能在哪里爆发,德布拉西和他的朋友必须为一切可能的意外作好准备,他们的部下不论如何勇敢,也必然会体验到处在敌人围困下的焦急消沉的心情,因为进攻的时间和方式都掌握在敌人手里。
  与此同时,这个被围困的危急城堡的主人却躺在床上,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他不具备那些罪恶累累的人通常拥有的解脱方法——在那个迷信的时代,这些人为了赎罪,大多向教会作出慷慨的施舍,靠这办法麻痹他们的恐怖感,认为这样他们便可获得赦免和宽恕了;尽管他们所购得的这种庇护,与真诚的忏悔带来的心灵平静大相径庭,就像靠鸦片取得的充满噩梦的麻木昏迷,与健康而自然的睡眠大不相同一样,然而这种精神状态毕竟比悔恨交加的痛苦心理略胜一筹。可是牛面将军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人,在他的各种恶习中占主导地位的是贪婪;他一向不把教会和教士放在眼里,自然不会用金银和土地作代价,购买赦免和赎罪的权利。圣殿骑士也是个假教徒,但那是另一种类型,他曾批评牛面将军,说他什么也不信,蔑视教会的权威,自己却讲不出一个道理;其实这批评并不完全对,那位爵爷也是有理由的,他是觉得教会出售的商品太贵,它推销的精神解脱法,像耶路撒冷的大酋长要的价钱一样,“太昂贵了。”他是不愿给医生付巨大的诊费,才否定药物的效力的。
  但是那个可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土地和一切金银财宝即将从他的眼前消失,这个野蛮的领主的心固然硬如铁石,现在展望未来的茫茫黑暗,也不禁毛骨惊然。身体的高热助长了心灵的焦躁和痛苦,临终的病榻让他体验到了一种新觉醒的恐怖意识,它与他长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本性在进行搏斗;这是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处在这种状态,一个人仿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里只有怨恨,没有希望,只有良心的谴责,没有悔改的道路,不仅要为眼前的痛苦惶惶不安,而且看不到它终止或减轻的任何迹象!
  “现在那些狗娘养的教士都上哪儿去了?”领主咆哮道,“他们把念经的价钱抬得这么高,现在却不知去向!卡尔默罗会的赤脚修士都跑哪儿去了?我的父亲为他们建造了圣安妮修道院,害我失去了大片牧场,无数的田地和围场,可如今,这些贪得无厌的狗在哪儿?我保证,一定在喝酒,或者跑到哪个守财奴的床边耍他们的鬼花招去了。他们的修道院是我父亲修建的,我是他的继承人,他们有义务为我祈祷!可是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却让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样死去,没有人替我忏悔,没有人给我的灵魂指引归宿!让圣殿骑士到这儿来,他也是教士,他可以干这差使。但是不!向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忏悔,那还不如去向魔鬼忏悔,天堂和地狱都不在他的话下。我听老人们说过,我们可以自己祷告——自己为自己祷告,那就不必恳求和贿赂那些假教士了。但是我,我不敢这么做!”
  “牛面将军雷金纳德活到今天,终于也承认他有不敢做的事了?”一个破嗓子在他床边尖声叫了起来。
  牛面将军的自言自语给这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那颗罪恶的心,那些惊恐不定的神经,以为这是哪个妖魔在作祟,因为按照当时的迷信观念,人到了弥留状态,妖魔就会光顾,扰乱他们的情绪,转移他们对永恒的幸福的向往。他打了个冷噤,缩紧了身子;但是马上又鼓起平时的勇气,大声喝道:“谁在那里?你是什么人,敢像乌鸦一样在我面前呱呱乱叫,跟我顶撞?跑到前面来,让我看看。”
  “我是你的催命鬼,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声音答道。
  “如果你真的是鬼,那么把你的嘴脸露给我看,”垂死的骑士答道,“不要以为我会怕你。凭永恒的地狱起誓,我一向出生入死,不怕危险,你的精神折磨不能使我屈服,不论天堂还是地狱,我从来不知道退缩!”
  “想想你的罪恶吧,牛面将军雷金纳德,”那个阴魂般的声音又道,“想想你的叛逆行为,你的烧杀掳掠,你的谋财害命!是谁怂恿无法无天的约翰发动战争,反对他白发苍苍的父亲,反对他宽宏大量的哥哥的?”
  “不论你是魔鬼、神父,还是妖怪,”牛面将军答道,“你说的都是弥天大谎!不是我撺掇约翰叛乱的一不是我一个人;有五十个骑士和贵族参加了这阴谋,他们都是中部各郡的精华,从没有过比他们更好的骑士了。难道应该我一个人为五十个人的错误承担责任吗?胡言乱语的魔鬼,我不买你的账!滚开,不要再在我的床边纠缠。如果你是个活人,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如果你是个鬼魂,那么你的时候还没有到。”
  “你不可能安静地死去,”那声音又说道,“哪怕你死了,你也不能忘记你那些血腥的屠杀,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的呻吟,那些留在这城堡地上的血迹!”
  “你这些恶毒的指责毫不足道,我根本不在乎,”牛面将军回答,勉强发出了一阵阴险的笑声。“那个犹太人是邪教徒,我对待他的态度应该得到上天的赞许,否则为什么那些手上沾满萨拉森人鲜血的人,会给封为圣徒呢?我杀害的那些撒克逊猪秽——他们是我的国家,我的家族,我的亲王的仇敌。哈哈!你瞧,你在我的战袍上是找不到污点的。你溜走了吗?你没有话说了吧?”
  “我没有走,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弑父暴徒!”那声音答道,“想想你的父亲吧!——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想想他怎样倒在宴会大厅的血泊中,怎样给他的儿子亲手刺死吧!”
  “啊!”男爵沉默了好大一会,才答道,“你连这事也知道,那么你确实是魔鬼,因为据修士们说,你是无所不知的!那个秘密我以为是藏在我心中的,谁也不会知道,除了一个人——那个引诱我犯罪的妖妇,我的同谋犯。去吧,离开我,魔鬼!去找那个撒克逊女巫乌尔莉加,我和她一起干的事,只有她能告诉你。去,告诉你,去找她,是她洗净了伤口,拉直了尸体,使被害的人保持了因年老而正常死亡的外表。去找她,是她引诱我干的,她是阴险的教唆犯,她的罪恶更大,她向我许了愿,答应作我的情妇。让她也像我一样,在进入地狱以前先尝尝精神折磨的滋味吧!”
  “她已经尝到了,”乌尔莉加说道,跨到了牛面将军的病床前面,“她早已尝到这杯苦酒,但是现在这杯苦酒有了甜味,因为我看到你终于也得喝它了。牛面将军,不必磨你的牙齿,不必转动你的眼珠,不必挥舞拳头,做出威胁的姿势!这只手尽管力大无穷,可以一拳打破一头公牛的头颅,像你那个著名的父亲一样,但是现在它已经衰老,没有力气,跟我的一样了!”
  “阴险毒辣的老虔婆!”牛面将军答道,“喋喋不休的、讨厌的猫头鹰!那么这是你,是你在幸灾乐祸,为我的城堡的覆灭拍手叫好?”
  “对,牛面将军雷金纳德,”她答道,“我是乌尔莉加!被你杀害的托奎尔·沃尔夫岗格的女儿!他那些殉难的儿子的同胞姊妹!是她要你,要你父亲的全家,偿还血债,为她的父亲和亲人,为他们的名声和荣誉,为牛面将军一家给他们造成的损害报仇!想想我的冤屈,牛面将军,回答我,我讲的是不是事实?你是我的魔鬼,我也要作你的魔鬼,我要钉住你不放,直到你毁灭为止!”
  “狠心的女人!”牛面将军喊道,“但是你看不到那个时刻。来人呀,贾尔斯,克莱门特,尤斯塔斯!圣莫尔和斯蒂芬!抓住这个该死的女巫,把她从城楼上倒头扔下去;她把我们出卖给了撒克逊人!喂,圣莫尔,克莱门特!这些没有良心的混蛋,你们都滚到哪儿去啦?”
  “大声喊吧,勇敢的爵爷,”老太婆说,露出了险恶的冷笑,“召集你的奴仆吧,谁不听话,就把他鞭打一顿,送入地牢。但是要知道,强大的头领,”她继续说,突然改变了声音,“你不会得到回答,他们已自顾不暇,无力来帮助你,听你发号施令了。听听这些可怕的声音,”因为进攻已重新开始,双方的呐喊声愈来愈响,不断从城堡上空传来,“你的巢穴就要葬送在这一片喊杀声中了。牛面将军靠鲜血建立的权力已摇摇欲坠,马上会在他所鄙视的敌人面前彻底毁灭了!雷金纳德!撒克逊人,你所嘲笑的撒克逊人,在进攻你的城堡了!为什么你还躺在这儿,像一只筋疲力尽的野兽,听任撒克逊人攻打你的要塞啊?”
  “天神也罢,恶鬼也罢,帮助我吧,”负伤的骑士喊道,“哪怕给我一分钟的力气也好呀,让我走上城楼,死在战斗中,免得辱没我的一世英名吧!”
  “别指望这个啦,勇敢的武士!”她答道,“你不会死在沙场上,只能像狐狸一样躺在洞里,让农夫在它周围放火焚烧,把你烧死在洞内。”
  “可恶的老婆子!你在撒谎!”牛面将军嚷道,“我的部下英勇无敌,我的城墙坚固高大,我的伙伴不怕撒克逊人的干军万马,哪怕那是亨吉斯特和霍尔萨[注]指挥的!听吧,圣殿骑士和自由兵团的呐喊声多么响亮!凭我的荣誉起誓,等我们燃起熊熊篝火,庆祝我们的胜利时,我要把你丢在火中烧成灰烬;我要活到那一天,亲眼看到你这个比魔鬼还凶恶的巫婆,从人间的烈火中走进地狱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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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亨吉斯特的兄弟,曾与亨吉斯特一起,率领第一批盎格鲁一撒克逊人进入英格兰,因而成为传说中的英雄。
  “保持你的信念,等事实向你证明一切吧,”乌尔莉加答道,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不!应该让你现在就知道你的命运,你的全部权势、力量和勇气都无法改变它,尽管它是这双衰弱的手为你准备的。你发觉没有,令人窒息的烟雾正在回旋卷动,一缕缕的渗入这间屋子?你以为这是你眼睛模糊、呼吸困难造成的错觉吗?不!牛面将军,这来自别的原因。你还记得那个木柴仓库吗?它就在这些房间下面。”
  “妖妇!”他急得大喊道,“你没放火吧?我的天,你放火了,城堡陷在火焰中了!”
  “至少人会越烧越旺,”乌尔莉加说,安静得令人害怕,“一个信号马上会升起,它要通知围城的人加紧进攻,让这里的人来不及救火。再见,牛面将军!让米斯塔、斯科格拉和泽恩博克那些古代撒克逊人的神——也就是现代教士所说的魔鬼,来到你的床前陪伴你吧,乌尔莉加现在不想奉陪了!但是不妨告诉你,这对你也许是个安慰:乌尔莉加也会跟你一起走向黑暗的彼岸,她以前与你一起犯罪,现在也与你一起接受惩罚。永别了,你这个弑父的叛逆!愿这间屋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张嘴,对着你的耳朵宣布你弑父的罪孽!”
  这么说完,她走出了房间;牛面将军听到她咯哒咯哒转动着笨重的钥匙,在门上加了两把锁,这样,把他逃跑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斩断了。他急得无计可施,大喊着他的仆人和伙伴的名字:“斯蒂芬和圣莫尔!克莱门特和贾尔斯!我在这里烧死,却没有人救我!救命啊,救命啊,勇敢的布瓦吉贝尔,勇敢的德布拉西!这是牛面将军在叫你们啊!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扈从!我是你们的盟友——你们的兄弟和战友,你们这些讲话不算数的背信弃义的骑士!你们这么抛弃我,让我这么悲惨地死去,凡是叛徒应该得到的诅咒,都会落到你们这些胆小鬼的头上!他们听不到——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淹没在战斗的叫嚣中了。烟雾滚滚,越来越浓了,大火一定已从下面烧到了楼板上。啊,天哪,给我一口新鲜空气吧,哪怕这得马上付出生命的代价广在疯狂的绝望中,这个垂死的人一会儿像战士一样大声呼叫,一会儿小声诅咒,诅咒自己,诅咒人类,甚至诅咒上帝。“鲜红的火舌穿过浓烟了!”他惊叫道,“魔鬼已经赤膊上阵,向我进攻了。你这恶鬼,滚开!我没有伙伴不跟你走——守在城墙上的人都是我的伙伴,你都可以带走。你单单挑选牛面将军一个人跟你走吗?不,那个假教徒圣殿骑士,那个放荡的德布拉酉,还有乌尔莉加,那个怂恿我谋杀父亲的婊于,还有那些与我一起烧杀掳掠的帮凶,还有我的俘虏,那些下贱的撒克逊言生和该死的犹太人——所有这些人都应该作我的伙伴,陪我一起下地狱。哈哈哈!”他发出了一阵狂笑,声浪在屋顶下久久回旋。“谁在发笑?”牛面将军鼓起勇气大叫道,因为战斗的喧闹声虽然响,不能阻挡他自己的狂笑发出的回声传进他的耳朵。“谁在发笑?乌尔莉加,这是你吗?老巫婆,开口呀,我饶恕你;我知道只有你和地狱的魔鬼,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这么大笑。滚开——滚开!”
  但是再把这个不敬上帝的弑父者的临终景象描写下去,不免是对神明的亵读了。
第三十一章
   勇敢一些,再一次向缺口冲杀,
        不妨踩着我们英国人的尸首登上城墙。
        ……还有你们,好庄户人,
        你们的身体是靠英国的大地养育的,
        让大家看看祖国健儿的身手,
        我们起誓,你们是毫无愧色的英国人。
                     《亨利五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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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见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五世》第三幕第一场.
  塞德里克虽然不太相信乌尔莉加的话,还是没有忘记把她的诺言转告黑甲骑士和洛克斯利。他们很高兴,觉得在城堡内有一个朋友,这是好事,必要的时候,也许她还能给他们的攻城带来一些方便。撒克逊人的看法也立即得到了他们的赞同,大家一致认为,不论情况如何不利,必须立即发动进攻,这是搭救落在残酷的牛面将军手中的俘虏的唯一办法。
  “阿尔弗烈德大王的后裔随时有生命危险,”塞德里克说。
  “一个高贵的小姐的荣誉也处在千钧一发中,”黑甲骑士说道。
  “凭我肩带上的圣克利斯托弗神像起誓,”善良的庄户人说,“哪怕仅仅为了那个可怜的忠诚的汪八,别无其他原因,我也要冒险搭救他,不让他的一根头发受到伤害。”
  “我也一样,”修士说,“告诉你们,各位,这样一个傻瓜——我是说,诸位,这个小丑已经出师,学会了一套说笑逗限的本领,他可以使你在喝酒的时候,好像有一块腌猪肉在下酒——我说,老弟们,这样一个傻瓜,只要我还能念经,弄枪使棒,他就永远不愁没有一个教士为他祈祷,对他拔刀相助。”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拉起那把分量不轻的战钺,在头顶上抡了一圈,它在他手中显得跟牧童的弯柄杖那么轻。
  “不错,神父,”黑甲骑士说,“你的话就像圣邓斯坦亲口讲的一样正确。现在,洛克斯利朋友,这次进攻是不是请尊贵的塞德里克负责指挥?”
  “这件事我一窍不通,”塞德里克答道,“诺曼人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建立的这些暴力活动的中心,应该怎么攻打,怎么防守,我从没研究过。我可以冲锋陷阵,但我那些正直的乡亲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军人,不懂得怎么打仗,怎么进攻城堡。”
  “既然尊贵的塞德里克这么想,”洛克斯利说道,“我很愿意担负起指挥弓箭手的责任;我保证,只要守城的人从城墙上一露脸,他们身上马上会射满箭,就像圣诞节的腌猪腿上撒满丁香子一样;要是做不到这点,你们可以把我吊死在我们的集会树上。”
  “说得好,勇敢的庄户人,”黑甲骑士答道。“那么我,如果大家信得过我,认为我担当得了这项任务,那些勇敢的小伙子又愿意跟我一起干,相信我是一个真正的英国骑士——因为我确实觉得我称得上这样的人,那么我愿意凭我过去积累的经验,率领他们攻打城堡。”
  领导人的任务就这么分配定当,于是展开了第一次进攻,它的结果读者已经知道了。
  占领碉堡以后,黑甲骑士派人把这个喜讯通知了洛克斯利,同时要求他严密监视城堡上的动静,防止守城部队集中兵力突然出击,收复他们失去的碉堡。这是骑士最关心的事,因为他明白,他所率领的那支队伍是匆忙组成的,其中都是未经训练的志愿者,武器既不齐备,纪律又较松懈,如果遭到突然袭击,必然手忙脚乱,无法抵挡诺曼骑士的那些老兵,他们装备精良,能攻能守,尽管士气不如进攻者旺盛,但他们受过良好的训练,又久经沙场,能征惯战,自以为有必胜的把握。
  骑士利用这段间歇,着手建造一座浮桥,那种长木筏似的东酉,指望不顾敌人的抵抗,靠它通过壕沟。这得花一定工夫,但指挥官们并不后悔,因为这也可以给乌尔莉加从容的时间,实施她的计划,牵制敌人的兵力,这对进攻者不论怎样总是有利的。
  木筏制成后,黑甲骑士便向围攻者说:“现在不宜再等待了,朋友们,太阳已经偏西,我负的责任不允许我再拖延,等到明天了。再说,约克来的骑兵随时可能出现,从背后攻打我们,除非我们能迅速完成任务。因此,你们中间得有一个人去通知洛克斯利,让他开始向城堡的另一边射箭,并逐步向前移动,装出即将发动进攻的姿态。你们这些忠诚的英国人,得紧紧跟着我,只等我们这边的后门一打开,马上把木筏直插到壕沟对面去。你们要勇敢地随我冲到对面,帮助我攻打对面城堡的主墙,拿下它的出击口。你们中间凡是不愿干这事的,或者缺乏装备不宜干这事的,都可以到碉堡顶上担任警戒,拉开弓,作好射箭准备,一旦发现对面城头出现守兵,马上用箭把他们歼灭。尊贵的塞德里克,你愿意指挥留在这儿的人吗?”
  “凭赫里沃德的在天之灵起誓,我不愿留在这儿!”撒克逊人说。“带领队伍我不成,但是如果我不能在你的指挥下冲锋陷阵,哪怕我进了坟墓,也会遭到子孙后代的唾骂。这场纠纷是我引起的,我应该走在战斗的最前面。”
  “然而你得考虑,尊贵的撒克逊人,”骑士说,“你既没有锁子甲,也没有胸甲,没有任何护身物,只有一顶轻便帽盔,一个小盾牌,一把剑。”
  “这更好!”塞德里克答道,“我爬城时可以更轻快。再说,骑士老弟,恕我夸口,你今天就能看到,一个撒克逊人不穿盔甲照样可以身先士卒,参加战斗,与一个诺曼人穿上全副盔甲一样勇敢。”
  “那么好吧,愿上帝保佑我们,”骑士说,“打开门,把浮桥抬出去,直插对岸。”
  从碉堡内墙通往壕沟的门立刻打开了,它与城堡主墙的出击口位于一直线上。临时桥梁随即直插过去,横亘在水面上,跨越了碉堡和城堡之间的距离,形成了一条晃动的危险的通道,可以容纳两个人并排越过壕沟。黑甲骑士完全明白对敌人攻其不备的重要性,带着塞德里克飞快地跳上浮桥,直奔对岸,一到那里马上举起战斧,捶打城门,把它打得隆隆直响。圣殿骑士从碉堡撤退时,破坏了原有的吊桥,但仍留下了半截,它附着在城门上端,正好对黑甲骑士和塞德里克起了掩护作用,挡住了从城墙上发出的箭和石块。但是跟在骑士后面的人,却得不到这种掩护,其中两个马上中了箭,还有两个掉进了壕沟,其余的人只得退回碉堡。
  现在塞德里克和黑甲骑士的处境确实十分危险,幸亏碉堡顶上的弓箭手不断向对面的城楼射箭,分散了驻守在那里的士兵的注意力,这才使他们的两个首领在矢石交加下,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否则他们恐怕也难免被击中。但是他们的处境仍危如累卵,而且随着每一分钟的过去,危险都在增加。
  “你们这些窝囊废!”德布拉西朝他身边的士兵大喝道,“还算是射箭的能手呢,这两只狗躲在城墙脚下,你们居然奈何他们不得?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可以举起城墙上的石头往下砸。把十字镐和杠杆找来,把墙上这个大尖顶往下扔!”他说,指指城楼胸墙上耸起的一大块石头雕刻。
  就在这时,围攻的人看到塔楼一角升起了一面红旗,那就是乌尔莉加向塞德里克讲的信号。第一个发现它的,便是勇敢的庄户人洛克斯利,当时他正赶往碉堡,想亲自察看一下围攻的进展情况。
  “圣乔治啊!”他大喊道,“快活的圣乔治保佑英格兰吧!勇敢的朋友们,冲上去!为什么要让好心的骑士和尊贵的塞德里克单独攻打城门?过去,疯修士,显显本领,让大家看到念经的人也能打仗——过去,勇敢的庄稼人!我们一定可以拿下城堡,我们在里边有内应。瞧,那面旗子,它是约定的信号——托奎尔斯通是我们的!为了荣誉,为了战利品,冲过去!再加一把劲,城堡便属于我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挽起弓,峻的一箭,射中了城墙上一个守兵的胸口,那人在德布拉西的指挥下,正准备撬起一块大石头,向塞德里克和黑甲骑士头顶砸去。第二个兵从死人手中夺下铁棍,继续撬松那块大石雕,但就在这时,又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帽盔,他随即从城墙上掉进壕沟死了。守兵们害怕了,看来任何盔甲都抵挡不住那个可怕的射手的利箭。
  “你们这些孬种,想逃走不成!”德布拉西喊道,“圣但尼斯万岁!把杠杆给我!”
  他抓起杠杆,又开始撬已经松动的大石块,它这么重,如果扔下去,不仅足以摧毁残留的吊桥,使躲在它下面的两个进攻者失去藏身之地,而且可以把通过壕沟的浮桥上那些粗糙的木板砸烂。大家都看到了这危险,甚至勇猛的修士也提高警惕,不敢踏上木筏了。洛克斯利拉开弓,向德布拉酉接连射了三箭,但三箭都遇到了骑士的防身铠甲,弹了回来。
  “该死的西班牙护身钢甲!”洛克斯利嚷道。“要是英国铁匠铸造的,它早像丝绸一样给这些箭射穿了。”于是他大叫道:“伙伴们!朋友们!尊贵的塞德里克!快退下,让破桥板掉下来。”
  他的警告没有人听到,在黑甲骑士使劲捶击城门的声浪中,哪怕二十只军号同时吹响也无济于事。忠诚的葛四确实跳上了浮桥,想提醒塞德里克面临的危险,或者与他同归于尽。但是他的警告也许来得太迟了,那块大石头已经摇摇欲坠,可是这时出现了一个新情况,使德布拉西的计谋未能如愿以偿,原来他耳边突然响起了圣殿骑士说话的声音:
  “一切都完了,德布拉西,城堡起火了。”
  “你疯了不成,胡说什么!”骑士答道。
  “西边已经烟雾迷漫,一片火光;我尽力扑救,但没有成功。”
  严峻冷静是布里恩·布瓦吉贝尔性格的基本特点,现在他便以他特有的沉着传达了这个可怕的消息,然而他的朋友却不能以同样的沉着听取这个消息,马上慌了手脚。
  “天上的圣徒啊!”德布拉酉说,“现在怎么办?我起誓,我愿意向利库日的圣尼古拉捐献一个纯金烛台……”
  “废话!”圣殿骑士说。“照我说的做。你带着你的人下去,装出打算突围的样子,打开边门。门外只有两个人在浮桥上,你把他们推下壕沟,然后冲向碉堡。我会冲出正门,从外面攻打碉堡。只要我们能夺回这个据点,我们便可以守住城堡,万无一失,等待援兵的到来,至少等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与我们讲和。”
  “这主意不错,”德布拉西说,“我保证办到。圣殿骑士,你不会骗我吧?”
  “我保证与你配合,决不骗你!”布瓦吉贝尔说。“但是看在上帝分上,你得赶快!”
  德布拉西赶紧把他的人召集到一起,冲下城墙,直奔边门,命令立即把它打开。但是门刚开了一条缝,黑甲骑士便凭他惊人的膂力挤了进来,德布拉西和他的部下怎么也阻挡不住,前面两人马上倒下了,其余几个也不顾首领的吆喝,纷纷躲避。
  “你们这些狗东西!”德布拉西喝道,“你们就让两个人把我们的唯一出路堵住不成?”
  “他是魔鬼!”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回答,在黑甲勇士的战斧前步步后退。
  “如果他是魔鬼,难道你就让他把你送进地狱不成?”德布拉西答道。“城堡在我们后面起火了,你们这些混蛋!我们只能从绝望中杀开一条生路,向前突围!让我亲自来对付这个大汉。”
  德布拉西那一天的表现确实勇猛无比,不愧是那个可怕的时代中一员身经百战的骁将。边门的入口处有一个拱顶过道,两个凶猛的勇士便在这里肉搏,德布拉西挥舞着剑,黑甲骑士用沉重的战斧厮杀,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武器的碰击声在过道里回旋不断。最后,诺曼人挨了一斧头,尽管它的力量给盾牌抵消了一部分,没有使他一命呜呼,但那千钧压力落到了他的帽盔上,还是打得他直挺挺躺在地下了。
  “投降吧,德布拉西,”黑甲骑士说,俯下身子,拔出匕首,举在对方的脸甲前,这种匕首是骑士们用来结果敌人性命的,它锋利无比,被称为“仁慈之剑”。“投降吧,莫里斯·德布拉西,只有无条件投降才是你的唯一生路。”
  “我不能向一个无名无姓的胜利者投降,”德布拉西回答,声音微弱,“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否则就一切听便。我绝不能让人说,莫里斯·德布拉西当了一个无名的乡巴佬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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