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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高阳 著

_9 高阳(当代)
  也要怪主人自己!卫媪想到多少天来,费尽心血,仔细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来的路子,都因为主人的倔强迂腐,不愿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这里,怨气勃发,真想好好说他两句。但看到主人的脸色,觉得不忍。看到狱吏的影子,又觉得不敢——当初密议免祸的话,极有关系,不可泄漏。于是她只得叹口无声的气,倒转来安慰他:“主人请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萦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担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几个女娃,都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这番话激起了卫媪浓重的责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往事,自觉在淳于意家是个“当家人”了。家难临头,当仁不让,有些事说不得要独断独行了!
  等主张一拿定,事情比较容易措手,心里不那么烦了,精神也比较好了。到家一看,前后左右的邻居妇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缇萦在那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慰问,有的感叹,也还有不明就里在打听情形的,叽叽喳喳,如鸦聒噪一般。等见了卫媪,大家又舍了缇萦,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来问仓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儿的缇萦排挤得远远地。
  这叫卫媪心里又烦了!但在危难的时候。正靠大家帮忙,她不敢得罪他们,耐着性子,略略说了探监的经过;也编了些假话,说那几个狱吏,敬重仓公的为人,极其优待。在人群后面的缇萦,听见这话,心里宽松得多了。”
  除此以外,卫媪就不肯再多说什么,有那问到案情的,问到以后如何的,她一概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气,用“不知道啊”“还不清楚呢”这些话回答。若非如此,爱打听新闻的人,话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谈不完。
  果然。看看无话可说了,就有人打个呵欠说道:“大家散散吧!也让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这一天,可真把人急坏了,也累坏了!”又转脸对卫媪:“早些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好办事。现在这一家全靠你呢!”
  于是大家纷纷告辞,卫媪和缇萦一一道谢,送出门外。回到屋内,卫媪坐了下来,右肘撑地,左拳捶腰,闭着眼微微喘气,真个是累坏了。
  缇萦这一天一夜,乍经大事,心胆俱裂,一看她这样子,陡地又把颗心悬了起来,伏在她身边,推着她的手颤声问道,“阿媪,阿媪!你怎么了?你可病不得呀!”
  “没有病,没有病!”卫媪赶紧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缇萦驯顺地答应着,捏起一双空心拳头,不徐不疾地在卫媪背上睡着。
  “可曾见着翁主?”卫媪问道,“怎么?”
  怎么说呢?连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阳虚侯一向不准家属顾问政务,所以对于杨定的突然来到阳虚,她还是等缇萦去了才知道的。当然就为缇萦,她也得违反她父亲的禁令,去打听一番,只是整个案子,只有内史一个人明白,而内史又在行馆陪着杨宽,直到黄昏才能见面。
  见是见到了,据缇萦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个钉子,“翁主一回来,脸色很难看。”缇萦告诉卫媪,“她跟我说:内史劝她别多问。内史又说:这件案子很麻烦,牵涉君侯在内,只好听上面处置。”
  一听这话,卫媪暗暗吃惊!她也懂得些法律条例,若是阳虚侯牵涉在内,即使不是公然让他回避,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说话,就肯说话,力量也有限了!
  这,怎么办?阳虚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这座靠山,现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媪!你听听翁主的话,这不急死人吗?”说道,缇萦鼻子里发出息率的声响。
  卫媪一听这声音,火气就来了,暴喝一声:“不许哭!”
  缇萦吓得哆嗦,眼泪自然也止住了。只是凄楚的脸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样子越发不中看。
  “光会哭有什么用?”卫媪还在数落她,“这么大的人,也该懂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祸事要想办法应付。不能帮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烦,你自己想想呢?”
  话是责备得不错,而缇萦却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惭——动辄啼哭,像个小儿,这样想着举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鼻子里哼了两下,翘起嘴不响。
  卫媪骂过了,心里也好过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饭没有?”她和颜悦色地问。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现在最要紧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办,全靠身子健旺。走!”卫媪拖着她的手说,“我熬着一瓦缶的羊肉汤,且先吃饱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最后这句话,算是把缇萦的兴致鼓了起来,跟着她一起到了厨下,热炉子上坐着一个瓦缶,揭开盖子,立即冒出极其浓郁的羊肉香味。卫媪撇开面上的浮油,盛出两碗来,有做现成的胡饼,撕碎了往汤里泡。
  “阿媪!”缇萦撕着饼就问了,“你说有话告诉我,快说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爱吃烧羊肉,缇萦就爱喝熬得极浓的羊肉汤。这一瓦缶的肉汤,够了火候,极其清醇,但是缇萦却是毫无食欲,特别是那泡胀了的饼,一看就饱了。只是深知卫媪的心思,为了安慰她,勉强吃了小半碗,觉得食物梗着喉头,极不舒眼,惟有搁着。
  再看卫媪,倒是安闲不迫地在吃,但显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两眼望着空中,想得出神了。缇萦不敢扰乱她的思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好了,等把一碗饼吃完,她才转脸看见缇萦,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饼,问道:“只吃这么一点?”
  “实在吃不下。”缇萦强笑着摇一摇头。卫媪停了停,叹口气说:“你这样子沉不住气可不好。办不了大事!”
  “谁说?”缇萦大声地说,极力做出有担当的样子。
  卫媪不跟她辩,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你父亲不许你跟着到长安。”
  这一说,缇萦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么去法?”
  “咦!”缇萦心想,话风不对啊!卫媪原来已答应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无卫媪,就到了长安,又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样子,卫媪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气愤,现于颜色:“阿媪,你不能说了话不算!你不能骗我!”
  那神气叫人好笑,倘在平日,卫媪一定会逗着她开开心,此时却无这份闲心情,“你别着急!”卫媪从容答道,“说你沉不住气,你还不服气,我话还没有完,你就跟我翻脸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缇萦好生不安,气急败坏地辩白:“没有,没有,我哪里跟你翻脸了?”
  “好,好,没有,没有。别闹!”
  “那么,到长安去怎么说呢?”
  “原来我觉得你父亲的话不错,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变,在听了缇萦的话以后。卫媪不明白内史所说的,这件案子怎会把阳虚侯牵涉在内,但细想一想,果真牵涉在内,也不是件坏事。同涉一案,当然得到同样的结果,不会一个有罪,一个无事,阳虚侯要洗刷自己,最彻底、最简单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来。因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无罪,自然就无所谓牵涉到什么人了!
  由于这个想法,卫媪觉得长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听案情,见机行事,叫缇萦缠住了阳虚侯,好歹要想个保得彼此平安无事的办法出来。
  但诚如淳于意所说,“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此去必须有个男子汉陪伴照料。她刚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这一个陪伴照料的人。
  “我们要找这么一个人,才能到得了长安,到了长安也才有用。”卫媪不慌不忙地说,“第一、要是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男子汉,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亲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个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极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当心,处处抢先。第三、要是一个能干人,弄个笨货,既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话应酬,要他何用?长安八街九陌十二桥,一百多闾里,没有见过世面的,还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来这么个人?”
  缇萦想到一个。但心念一动,自己觉得毫无意味。这时候怎么还会想到“这一个人”呢?于是胡乱地想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好叫她自己把这个人的影子抛掉。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缇萦不愿想这个人,偏偏卫媪说的就是这个人,“你提他干什么?”缇萦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这一个人了!”
  “谁?”
  “你三姊夫。”
  “不错,不错!”缇萦高兴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干人’,跟你说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样,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这一说,缇萦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亲,从头数去,大姊夫去务农,足迹不履城市,更未出过远门;二姊夫是个老实人,见了生人话都讲不出来,而且胆小如鼠,最怕见官;四姊夫经商,远游吴楚,有半年多没有音信了。算来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担当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长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风寒雨露,病倒过旅,已是一大麻烦,万一不测,一命呜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辗转思量,竟无善策,缇萦惟有叹气了。
  她叹气,卫媪也叹气:“唉!说不得了,只好赌命了!”
  “这,是怎么说?”缇萦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们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这趟辛苦,都说不得了!”
  缇萦默然。她心里有着浓重的不安,怕三姊夫这一去。真的是在“赌命”,但长安之行,决不能放弃,而此外又别无稳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这一步,也实在只有不顾一切,硬往前闯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卫媪一面说,一面想站起身,伛偻着的身子显得极重,龇牙咧嘴地在用劲撑起来,缇萦赶紧扶了她一把,眼眶却忍不住发酸,想想卫媪辛劳一辈子,这么大年纪,原该吃口安闲茶饭了,哪知命这么苦,主人家凭空遭祸,担忧受惊还不算,料理官司、撑持门户,一副千斤重担都压在她肩上,挑不动也要排着老命挑起来,真太可怜了!
  因为有此一念,她就越发舍不得离开卫媪,跟到东,跟到西,不断找些话说来表示亲热。卫媪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惹人厌烦。
  “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心里有事,要静一静的。”卫媪催着她说:“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卫媪想想不行!狠下心来说:“怕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父亲出了事,吉凶如何,还不知道。我呢,这个年纪,不定哪一天倒下来,到那时候谁都顾不了你,你怎么办?”
  昏灯影里;听见这些个话,真是凄凉!但缇萦想哭也不敢,要学着做大人了!于是一言不发,硬一硬头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点上灯,展开了寝具,却怎么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卫媪的屋子,那一方窗户中透出来的昏黄光亮,散射出无限的亲切温暖,形成了异常强烈的诱惑,几次想起身过去,但一想到卫媪峻拒的脸色、警告的声音,不由得废然而罢。等到那方窗户一黑,绝了她的念头,想起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强自己解衣就寝。
  哪里睡得着呢?黑头里,思路格外灵敏,想东想西,一想到父亲,眼泪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么个情形,可能吃得饱,睡得舒适?不能!她想起父亲的谨饬的性格,身在狱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再软的衾褥也睡不安稳!
  想到这里,缇萦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父亲。她也知道这是妄想,但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父亲,此念一起,如饥如渴。父亲的笑貌声音,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决不会想得起来的,这时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犹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发狂!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开卫媪的房门,说要去探望父亲。卫媪也是有事在心,盘算了一夜,刚刚才能朦胧睡去,倒又让她吵醒,心里忍不住冒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少出些花样行不行?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来跟我死缠。”
  拦头一个钉子,把缇萦碰得晕头转向,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卫媪冷笑一声又说:“哼!你当探监就像走亲戚那样方便,一声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该怎么办?”缇萦算是有些明白了,“也还得托人情吗?”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头你就到你二姊家,请她派一个人,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亲,“那么,大姊跟四姊那里呢?”
  “她们都住得远,我另外请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干什么?”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卫媪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这可把缇萦气坏了,嘟起小嘴,扭头就走。但回到屋里,从窗内望见卫媪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捶腰,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攒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一家操心,不由得心平气和,脱口喊了声:“阿媪!”
  “嗯。”
  “我怎么去法?”
  卫媪想起来了,只要出了这条居仁里,不管到何处,缇萦总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个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头一转,就怕李吾轻浮贪玩,东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条路上,风景最好,这几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绿,一片锦绣似的,说不定不安分的李吾,会要下车逛一逛,这样一路留连,会耽误了大事。
  “算了吧!”卫媪答道:“你先收拾起来,我找一辆相熟的车子送了你去。”说着,她就开了大门出去了。
  缇萦不敢再耽搁,到厨下配来热水,洗了脸,浅浅地施了脂粉。发髻是来不及重梳了,稍微弄一弄平整,取块包头的绢,轻轻一扎,又怕路上会饿,裹了两个冷胡饼揣在怀里。
  等她刚料理停当,门外辘辘轮声,车也到了。一辆很干净的帷车,驭者是个老成可靠的熟人,卫媪把缇萦郑重托付了给他,又一再叮嘱小心,约好日落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挂好车帷,驭者一挥鞭子,一声吆喝,车子向东而去。闷在车里,听那车轮碾过坎坷地面,老不改变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子又在里面摇来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缇萦一夜未得安眠,此时越发觉得双眼涩重,不曾出城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但急切间不辨车子是在哪里?只觉得车身平稳,拉车的那匹马,得得蹄声,清脆而匀净,听了非常舒服。缇萦拉开车帷,向外望去,但见满眼青翠之中,镶嵌着一片粉红,一片黄金。黄的是菜花,红的是桃林。一望无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像上了一层油,那么滑,那么软,叫人真想扑向草地上打几个滚。
  缇萦望得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忧愁、焦急、凄凉的日子,无意中看到这么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沦落的乞儿,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灯火辉煌、酒浆罗列的华堂里似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这样,越要看个仔细。一细看,才知道不仅似曾相识,原是极熟的地方。每年来探望二姊,记不起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却都留在记忆中,而且每一个都是极分明的。
  三月是个叫人好欢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个甲日,修楔用第一个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连在一起,便有两天的热闹——就像去年那样。
  去年三月,缇萦清清楚楚地记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亲在社祭中有职司,一早就离家了,临出门时,特为叮嘱,怕的祭完了“会饮”,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阳虚侯邀约宾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亲又去了一整天。接连两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畅玩了两天。
  他的花样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辆蒲轮车来,车轮用蒲草裹着,就不会再有那吵人的声响,也不太颠簸,最宜于出游。那两天也是像今天这种艳阳普照的天气,他去了车帷,自己跨辕,控马控得好熟练。出城一条大路,刚刚修过,极其平整。清晨又下过一阵小雨,润湿了路面,压下了浮尘,正好驰马跑车,他回头说一声“坐稳了!”,一松辔头,扬手就是“刷”的一鞭,顿时四蹄翻滚,车去如飞,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红的桃花、绿的柳丝、缓步的行人、小跑的车马,看都来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后面去了,想起来,这时还有那种感觉:一颗心悬着,想叫他放慢了,却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说不出的够味!
  在“布谷”一递一声的叫唤中,缇萦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梦如幻的感觉,都一扫而净了。
  她惭愧,她恨自己!父亲在监狱里,吉凶莫卜。这一去报了消息,也不知二人会哭成什么样子?而自己想着什么来了?可耻、可鄙!她自己痛责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么不祥、不洁的东西那样地觉得难受。一
  于是,当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笼罩着一阵愁云惨雾,越看越叫人伤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厌恶地驱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随形,此时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的话,究有几分实在?朱文除了鬼聪明以外,能办正经事吗?像杨宽那种神色凛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鲁莽的朱文吗?这些,在缇萦觉得都不能没有怀疑。
  只有一点,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说朱文在这里有何好处,那也是对她,而不一定是对那官司。她在想:父亲遭遇这场祸事,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摆在脸上;明明在抖,要说“我不怕”;明明有眼泪,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这里,就不会这个样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尽情一吐,这样,至少也还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的心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亲,他不必等我开口,只一看的神气,就一定会这样说:你必是想念师父,快想疯了!来,来,把衣服去换一换,我陪了你去。哪里会像卫媪那样,话都不容人说完,拦头就一个钉子碰了过来?
  这样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东想西,不是属于朱文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着朱文的行踪。就这样痴痴迷迷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觉得车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进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这座村子,其实就是个镇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赵的大道旁边,村子里颇有些殷实的人家,缇萦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张,祖传一种行业,称为“洒削”。刀剑的鞘,名为“室”,又名为“削”,“洒削”就是修理刀剑鞘的手艺。
  莫小觑了这个手艺,那是要有大本钱才能做的贵重行业。千百年以来,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带剑,名匠干将、欧冶子、风胡子所铸的宝剑,皆为人君视作国宝重器,一剑的争夺,可以引起连年的杀伐。剑的讲究,不但讲究剑的本身,还要讲究剑的外表。一柄好剑,一定要配上一个好剑鞘,才表里相称。剑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讲究,包金、镶玉、嵌宝石,多少钱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铜剑,世代相传,几百年依然锋利,而剑鞘却保存不了这么久。表面黯旧了,饰物脱落了,要拿来洗刷修补,整旧如新,这就是“洒削”。
  张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没有谁敢佩剑,自然也没有人要来请教“洒削”,祖传的行业,走到了绝路。幸好秦始皇兴得快,亡得也快,说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归于消灭。张家重理旧业,反显得格外兴旺,因为民间在早先埋藏着的剑,纷纷出土,铁剑锈烂,铜剑依然可用,但剑鞘则一定要整理过,在缇萦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车子进村不久就到了。缇萦早在车上就已想过,父亲被捕的消息,乍一见面就说,一定会吓坏了胆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从容些,婉转些。
  因此,一下了车,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头的绢,再拿这块绢挥一挥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门里头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场,搭起一条案板,上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旧刀剑鞘。七八个着了犊鼻裤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劲地洗刷那些路子,“哗啦、哗啦”地,溅设得一地的水。
  正在这样望着,听得一声欢呼:“五姨!”回头一看,是二姊的独子,八岁的阿虎,壮得像个牛犊子似。扯开喉咙在大喊:“娘、娘,三姨来啦!”
  喊完了,他回头望着缇萦的手。她想起来了,每次来总有些吃的、玩的东西带给他,而今天没有。看着阿虎失望的眼神,缇萦不胜歉然,她无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释,只好摸着他的头笑着,牵了他的手一起进门。
  穿过院子,走向西首,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内室。就在门口,看见二姊兴匆匆地迎了出来。但刚见面她就一愣,“怎的!”她问:“五妹,你一个人来的吗?阿媪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细看了看,满脸惊疑,“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眼环都抠下去了。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缇萦满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红了。
  “来,来!”二姊朝厅里正在聚精会神、镶嵌剑鞘玉饰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缇萦拉了进去,一面回头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儿去!娘跟五姨有话说。”
  小门内另成院落,别无他人。缇萦见了胞姊,想起父亲,一哭失声,呜呜咽咽地说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惊失色。父亲得罪了齐国太傅这回事,她是约略知道的。现在“出了事”,当然祸从此起,“你别哭,你别哭!”她使劲摇撼着缇萦的手臂,“快说给我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派了人下来捉爹爹,侯府里连夜派人来报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么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应讯,一去就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缇萦已是语不成声,抽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声来——这不仅是伤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亲肯听大家的劝,此时多半是躲在这里张家,不管如何担惊害怕,至少亲人还能厮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个商量。现在担惊害怕依旧,父亲却被囚禁了。等到后天起解。就算自己跟卫媪,由三姊夫陪着跟了去,能够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亲?她触景生情,思前想后,算来算去,父亲硬挺着不走那一着棋,大错而特错。能够有免祸的机会,偏偏眼睁睁看它失去,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甘心。这要怨谁呢?怨父亲自己,但是,这份怨怼,对谁也说不出口,而这份怨气却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声中发泄了。
  这下把二姊急得满心焦躁。一面急着要听父亲的下文;一面又怕哭声惊动了胆小的丈夫。只好把缇萦搂在怀里,又哄又骗地,希望能赶快止住她的眼泪。
  果然,小门外影绰绰发现许多人影,接着,二姊夫牵着阿虎的手,神色紧张地赶了进来,不断地问:“五妹妹哭什么?五妹妹哭什么?”
  二姊不肯就一口说明,先把阿虎撵了出去,回头看缇萦已在抹眼泪了,这才坐到她身边,替她整鬓发,抬头对丈夫说道:“你坐下来,听工妹妹慢慢告诉你。”
  悲痛稍煞的缇萦,比较能自制了,先叫一声:“二姊夫!”然后把父亲被捕的经过,说了一遍。语气是冲淡了,可以自慰的地方说得多,令人忧疑的地方说得少,甚至略去不说。
  尽管如此,二姊夫脸上仍是一阵青、一阵白,等她把话说完,他喘了一口气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得我们君侯在京城里,他决不会不管。我跟阿媪,必得跟到京城,想请三姊夫陪了去——非他不可。”说到这里,缇萦转过脸又说,“二姊,“阿媪说的,说你这里派一个人到三姊夫那里去送个信,说三姊夫务必在今天就赶进城,大家好商量、准备。”
  “我叫人去通知!”二姊夫接口回答,随即起身而去。
  看他的影子远了。二姊拉住缇萦的袖子,紧皱着眉低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爹爹这个官司,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缇萦苦着脸答道:“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君侯也牵涉在这个案子里头。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与君侯有何相干?怎也会牵涉在里头?”
  “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消息一定不错,我听琴子翁主告诉我的,翁主又是听内史说的。”
  “唉!”二姊深深叹口气,“我不知劝过爹多少次,做人要随和些。爹总是不肯听,到底在他那个脾气上吃了大亏!”
  缇萦默然。心里对二姊生了些反感,但这反感从何而起,她却连自己都不明白。
  二姊也沉默着,是在盘算什么的神气。好久,她抬头问道:“你把车子打发走了?”
  “没有。是相熟的车子。阿媪说了的,日落之前,一定得原车赶回去。”
  “那好。吃了饭,我们一起进城,”
  “我吃不下。”缇萦停了一下又说:“最好早些进城。怕有什么事阿媪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换换衣服,家里也还得嘱咐一下。等我稍微安排安排,我们就走。”
  缇萦有句话想说,就你一个人么?二姊夫也不进城去看一看、送一送?想想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终于咽了下去。
  这面二姊往里走去,刚好那面二姊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革囊,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缇萦只当他跟二姊夫妇之间有什么家务要交代,所以一等他进门,便即告诉他说:“二姊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不是找她。五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二姊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小小的革囊,就放在面前。他的两只手,按住膝头,脸色苍白而紧张,紧闭着嘴,两眼定定地看着缇萦,久久无语。
  这样子叫缇萦看了害怕,“二姊夫!”她催促着:“你有话请快说。”
  他点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眼中闪过自惭之色:“五妹妹,想来你晓得我的性格,肯原谅我!岳父出了这么件祸事,按道理说,该当我们做子婿的,挺身出来料理。大姊夫是庄稼人,足迹不履城市,根本不能办这些事。轮下来该我来担当。但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心里真是怕得很,见了官索索发抖,只有替岳父丢脸。于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和一老一小的阿媪及你来挑这副担子,在我实在惭愧,不能为岳父出来奔走,尤其不成道理。只有这样子表达一点心意了!”
  说着,他已伸手提起革囊,解开袋口的弦绳,伸手进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团吴棉,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很细心地打开,竟是四包珍宝:绿得一汪水似的两块翡翠;四粒梧桐子大小、雪白浪圆的珍珠;一块玉佩和一套三个的王连环,都是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所制;还有一包杂色宝石,总有上十粒之多。
  缇萦还是初开眼界,特别是那两块翡翠,几乎把衬托的吴棉,映得都是绿的,真个可爱。
  她的迷眩于五色宝石的目光,直到二姊夫再又开口时才抬起来:“五妹妹!”他说:“这个年头,圣明在上,物阜民丰,样样都好,独独不能打官司,打到官司,非钱莫办。此去长安,上到堂上的法官,下到监狱的吏役,哪一处不须打点?我深知岳父名气虽大,却不会弄钱,就这一点上,再有理,官司先已输了一半。喏。”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有了这些,五妹妹,你们这趟到长安去,胆就壮了。这也算是我对岳父略表的一点孝心,补赎我不能为岳父奔走的罪过。我想,这场官司,岳父原受了冤屈,好在有我们君侯可以倚靠,再加上这些东西的力量,一定可保无事。请岳父老人家宽心、保重!”说完他把那些珍物,一一包好,交付缇萦。
  一番赠献,情意深重;一番话,又委婉尽致,缇萦大为感动,而且真个如二姊夫所说的,仗着这些珍宝,胆也壮了。但是,她却不敢贸然接受如此贵重的赠与,从小时就受父亲的教训,轻易不肯受人的馈赠。而且,论礼,上有四个姊姊,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论事,卫媪在主持全局,需要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行贿,又必须得问一问卫媪。
  因此,她就没有肯接那个革囊,伏身一拜,很恳切地答道:“多谢二姊夫的厚待。二姊夫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跟爹爹说到。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拿,请交给二姊吧!”
  “嗯,嗯。”二姊夫沉吟了一会,才答了句:“也好。”
  接着,二姊夫又问起淳于意被捕以后,被拘系在行馆中的情形,缇萦尽自己所知,细细告诉了他。这番话不算短,说完了却还未见二姊出来,于是二姊夫告个罪,提着那一囊珠宝站起身来,说去交给妻子。
  他一进去不久,缇萦就听得后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夫妇在口角,这是很罕见的事!缇萦知道二姊夫惧内,二姊怎么说,他怎么听,一向不敢违拗,何以此刻竟敢顶撞呢?但是,她最关切的,倒还在他们争吵的原因。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二姊夫不愿到城里去,二姊指责他无礼,而他在辩白。也许二姊有理,不过此刻无论如何不是争执的时候,为何不赶快收拾好了,一起进城呢?这样想着,缇萦对他们的口角,便有厌烦之感。
  终于他们夫妻一起出来了。二姊提着一个行囊,二姊夫手里是空的,想来那些珠宝,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照道理说,应该二姊生气,二姊夫愧歉,想不到恰恰相反,是二姊夫忿然作色,而二姊却有些忸怩惭愧的样子。
  眼中所见,心中却没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看一看日影,缇萦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准备携出门外,上车回城。
  “正午了。”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吃了饭再走吧!”
  “我不饿。”缇萦说,“我带来的胡饼,还没有吃呢。”
  “那么……”
  “你就快走吧!”二姊夫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姊的话,“你也该想想,五妹妹心里着急,阿媪眼巴巴在等。”
  “好,好!走,走!”一反常态,变成二姊夫怎么说,二姊怎么顺从了。
  于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抢在头里走。等缇萦跟了出去,看见她在大门口抚着阿虎的肩在说话——这自然是叮嘱爱子在家如何如何?缇萦无心去听,越过她身边,一直走到车旁,回头看时,二姊夫已拉开了儿子,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阿虎跳着管自己去玩了。
  这下,二姊才上车。二姊夫送到车旁,拿一串四铢钱犒赏了御者,挥一挥手,又把一包干粮,递到车上,马蹄轻打,慢慢向西而去。
  上了平坦的大路,车就快了,姊妹俩又从头细谈这场祸事的前因后果。谈一阵,伤心一阵,就这样进了东城,一直到居仁里下车,太阳还未下山。
  大门锁着,卫媪不在家。正待向邻家问讯,卫媪可有话留下?有个附近熟识的小儿,奔来告诉缇萦说卫媪在里社祈祷,刚去不久。
  一听这话,缇萦心就往下一沉!卫媪脾气特别,一向不甚相信祷神祈福这些玩意。于今不信也信了,可见爹爹这件案子,在她心中访惶,毫无把握,情急无奈之下,才不能不祈求鬼神。
  怎么办呢?不能在门外等着。缇萦正在这样犹豫着,二姊说话了:“对!我们也该到社里去,为爹爹祈个平安无事!”
  凡是社,必有大树,姊妹俩携手望着里社中那高出屋顶的亭亭华盖走去。路不远,但随身带着一个行囊,走得便慢了。
  走到半路,缇萦站住脚用手一指:“那不是阿媪?”
  “对了!”二姊也站住了脚,“我们在这里等吧!咦,好像还有一个人跟阿媪在一起,谁呀?”
  缇萦眼尖,一眼望去,立即看出卫媪身后的那个,失声叫道:“是三姊!”
  “怎会是她?送信的人,此刻怕也是刚刚才到她家,何能这么快就来了呢?”
  “是的,是她。”
  站着等了一会,候人影渐近,二姊也看清楚了,果然不错,是三妹。
  “怕的她从另外地方得到信息了。”说了这一句,缇萦撇下二姊,急步迎了上去。
  那面卫媪也暂且止步,等缇萦一到,她先问道:“你二姊呢?”
  “那不是!”缇萦一面用手向后一指,一面忙着先来招呼三姊,但只喊得一声,心头酸楚,什么话都没有了。
  三姊已经大哭过一场,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样,泪光莹然,还未开口,卫媪就抢着说道:“到家再谈吧!”说着,把佩在衣襟上的钥匙解了下来,递给缇萦。
  于是缇萦先走快些,到家开了大门,想起二姊还未午食,而且自己也有些饿了,于是虚掩了门,走到厨下,把吃剩下的一瓦击羊肉炖上,然后走到后园,挑那肥绿的春菘,摘了好些,到井台边打起水来,好好冲洗。
  刚刚把菜洗好走回厨下,只听得前面号啕大哭。这几天缇萦哭得多了,听见这悲恸的声音,不过心里难过,却还能忍受,依旧管自己切菜。但听听哭声有异,是三姊一个人在哭,哭声中又仿佛别有委屈。倘或因父亲的遭遇而悲痛;那么二姊也应该同声一哭,怎的不听见她的动静呢?
  心里起了这个疑问,便觉得非出去看一看不可。放下厨刀擦一擦手,匆匆走向前面,刚到门口,听见二姊的叹息。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爹爹出了事,妹夫又这个样!怎么办呢?”
  缇萦听得明明白白,大惊失色,鞋都不得脱,冲进堂屋,大声问道:“三姊夫怎么了?”
  正慢慢在止泪的三姊,听她这一问,顿时哭声又高,涕泗滂沱地悲号命苦。二姊虽未哭出声来,却不断地用衣袖在拭泪。只有卫媪,面色凝重地看着缇萦,然后站起身来,使个眼色,向屋外走去。
  缇萦满腹狐疑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厨下,卫媪才停下来,招招手把缇萦唤到面前。
  “你三姊夫得了急病,呕吐不止。不!”卫媪旋即自动更正,“也不是急病,原是旧病复发,不过这一趟来势格外凶险罢了!”
  真有这么巧!不幸之事都凑齐了来,缇萦首先想到长安之行,再又惦念三姊夫的病势,同时又为三姊难过。由此又想到父亲在缧绁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忧虑?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心乱如麻,烦躁得像长了满头的痱子似的,只觉有无数小针在头上刺着。
  “唉!”卫媪叹口气,迟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心中的茫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不妙!缇萦立生警惕,一切大事都靠卫媪来撑持,可不能让她泄气。于是,缇萦自己先振作起来,用清晰而沉着的声音说:“阿媪,莫着急。反正祸事已经来了,眼前的情形,要坏也不能再坏了,我们好好商量着办。”
  这一说使得卫媪大为惊奇,缇萦真个长进了,这几句才像个大人的口吻,而且像是个有阅历的大人说的话。这好!可以做得一个帮手了。
  心有所思,自然现于颜色。缇萦看出卫媪的劲儿已被鼓起,便即问道:“三姊今天怎么来的?莫非她从别处得到的消息?”
  “你是说你父亲的消息?”卫媪摇摇头:“哪里!她是赶进城来请你父亲去救三姊夫的。到了这里,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场祸事。你想想看,她心里那个滋味!抢天呼地,一场大哭,把四邻都惊动了。”
  “那么,三姊夫在那里病着,怎么办呢?三姊不是得赶回去照料吗?”
  “幸好,他们家叔叔陪了来的。那是个明理的人,知道你三姊心里为难,叫她留下来,等送你爹爹起了解再回去。随后三姊在药囊里找了些药,让他带走了。又说要到社里去祈神,我陪她走了一趟。你三姊在神前,又求父亲平安无事,又求丈夫化险为夷。我看——”卫媪苦笑了,“两件心愿,能有一件如愿就好了。”
  “哪一件?”
  “你三姊夫的病,我看没得救了。本源已亏,全靠平时调养得好,勉强带病延年。倘不是本源病,凭你爹爹的手段,不早就把人治好了吗?”
  是啊!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怕这时候,三姊夫在家就已奄奄一息,到了弥留之际。这样想着,缇萦不待思索地提议:“阿媪!让三姊回去吧!”
  “我也这么跟她说过。反正今天总归晚了,要走也是明天的事。”
  丢开三姊,想到父亲,缇萦觉得有句话比什么都重要,“阿媪!”她以极认真的语气问道:“三姊夫不管好歹,长安总是不能去了。我们呢?”
  这一问正问在卫媪的心事上,“我就在为这个发愁。回头再说吧!我先问你,二姊夫怎的不来?”
  于是缇萦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二姊夫与二姊似曾有所口角,觉得那是不相干的闲话,这时候没有工夫提它,但说得口沿,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把话说完,缇萦方始发觉卫媪的神情又自不同。她眼中闪闪有光,但极深沉,瘪了的嘴,紧紧闭着,看得出是在使劲。使劲想着什么?缇萦心里在问。不过这两天的惊风骇浪,把她磨炼得沉着了,能够忍住不开口。只从卫媪的脸上去读她心中的言语,知道她此时所想的是,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宝。
  “到前面去吧!”卫媪突然脸一扬,轻快地说了这一句,又叮嘱缇萦:“可别在你三姊面前,说原来打算让三姊夫伴我们进京的话。”
  “我知道。说了也无用了,说它干什么?”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随嘴一说,反叫你三姊伤心。”
  “唉!真是伤不尽的心!”缇萦一眼瞥见俎上的青菜,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务,便即说道:“阿媪,你到前面去吧,劝劝三姊,二姊总也还有话要问你。我在这里做饭。”
  “好,多做些饼,省得明天再费事——明天一天,可有得忙呢!”
  等卫媪回到堂屋,只见三姊的双眼,越发红肿;鼻子里犹自息率息率,抽噎不断。卫媪看在眼中,心里疼痛。除了缇萦,她就最喜爱三姊——二十岁的少妇,穿红着绿,正像一朵春花,开到艳时。但缟衣素服,只怕转眼间就成了寡驾孤鸽。等丧服满了,有老父在堂,还可领回家来,另外觅一头好姻缘。就怕那时主人还在狱中,只得听凭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贪悭出了名的,为贪聘礼财帛,不知会把她嫁给怎么样的一个人?一误再误,硬生生误尽终身,怎么得了?
  由此一念,激出卫媪一份从未有过的倔强,她自己对自己作了一声冷笑,看着三姊说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会那么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着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急也无用,只好往好的里头着想了。”
  三姊摇摇头,是对她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的表示。只转脸问道:“阿萦呢?”
  “在厨下。”卫媪接着又说:“你倒该学学阿萦。她比你小四五岁,却比你经得起风浪。”
  “也亏得她。”二姊又问:“阿媪,你跟阿萦进京的事,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皱着眉看三姊。
  “自然还是照常。”卫媪大声答了这一句,又放缓了声音说:“家里出了这么件大事,该当如何?要大家商量。不过,要等你大姊来了再说,她居长,该当她作主。说来说去,我总是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说,“谁当你是外人?一切还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们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谁不相信你来?”
  卫媪笑一笑不响。三姊心事重重,更弄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怔怔地望着,也无话说。
  片刻的沉默以后,二姊有了行动。卫媪冷眼看着,只见她打开行囊取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掀开布角,现出雪白的吴棉,卫媪心里就已有数。但何以革囊换做布包了呢?念头还未转完,二姐开口说话了。
  “阿媪!我把这些东西交了给你,替爹爹到京里打点!”
  一面说,她一面把那些珠宝陈列开来让卫媪过目。翡翠、白玉、杂色宝石,四样还是四样,数量则恰恰少了一半。
  卫媪斜睨了一眼,想起缇萦告诉她的话,二姊夫妇曾有争执,顿时明白,是二姊舍不得这些珍物。看来二姊夫倒真是孝顺岳父。做女儿的却是“女心向外——”然而这也不足为奇。姊妹五个,都是卫媪一手拥抱带领大,谁是什么脾气,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们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来,已是极难得的了。
  这样想着,少不得还要夸奖她几句。二姊却反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只当缇萦未把这件事告诉卫媪,等缇萦一说,卫媪看看数量不符,要问起来却还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难过的,还有个在旁边的三姊。触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横祸,做子女的该当尽心尽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老父来,才是为人的道理。舅姑虽然贪悭薄情,不见得肯有什么资助。但自己丈夫身为子婚,出来替岳父奔走,是理所当然,舅姑虽然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哪知偏偏就在这时候,得了重病,不仅不能为老父分忧,反替大家带来了分外的烦恼。于心何安!
  “唉!”她实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叹口气,“像我这样,偏紧要的时候,还来得手碍脚,倒还不如死掉的好!”
  卫媪和二姊,听见她的话都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于是卫媪使个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触的珠宝都收了起来,悄悄塞到卫媪手里。
  她们都知道,这时用些泛泛的话来安慰三姊,丝毫无用,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找些不关痛痒的话来敷衍。所以都沉默着。
  这是极其难堪的沉默,都觉得气闷得似乎要窒息。卫媪特别烦恼。她认为在此时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设法解消那场不测之祸,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难、委屈,也该忍在心里,说出来徒乱人意,倒真的是碍手碍脚,十分可恶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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