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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似水年华

_5 蔡骏(当代)
  她与男朋友牵着手,走进富丽堂皇的客厅——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孩想嫁进这样的家庭,小麦心底不禁有了紧迫感。
  男朋友的父母早就虚席以待,盛先生新吹的头发不输少年,盛太太身上的法国香水格外浓郁。遥想这对夫妇年轻时,必是众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茶几上放着新鲜的进口水果,盛太太为小麦泡上正宗的大红袍——有人专程从武夷山进贡来的,全因盛赞的外公离休前在京城身居高位。
  小麦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这是她最近几年,第一次在网下买的贵重物品。三份礼物分别送到盛赞和他父母手中,每个人都心满意足。送礼物并不在于价格多贵,而在于买得恰到好处。
  盛太太高兴地把小麦拉倒身边,递给她一条白金手链。小麦估不出手链值多少钱,摇着头不敢收下来。还是盛赞硬把手链塞给她,严肃地说:“你要是不收下来的话,我妈妈就要生气了哦。”
  小麦忐忑不安地戴上手链——全身行头合在一起,恐怕都不及手上这根细细的链条。
  盛先生诚恳地说:“小麦,以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这是我的错误,不该干涉你和盛赞间的感情。自从你们分手以后,我发现盛赞一直闷闷不乐,每次在家里都吃得很少,几乎不再与我们说话,我就知道错了。”
  “伯父,请别这么说!”
  她一下子被感动了,转头看着盛赞帅气的脸,想起他为自己茶不思饭不想,既欣慰又难过。
  “那天有幸看到了你,我想是命运给我们家的安排,也是给你们两个人的安排——你真的出乎我和我太太的意料,我们非常喜欢你,不仅仅是你的外表,还有你的谈吐和教养,但最重要的是你的真诚。”
  “其实,伯父伯母,我还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缺点。”
  这回轮到盛太太说话了:“小麦啊,我看人一向极准,无论是谁,只要和我接触几分钟,无论伪装得多深,我都能看出这个人的品行。请相信我那么多年的眼光——否则,我也不会嫁给盛赞的爸爸了。”
  盛太太说罢看了老公一眼,算是当着未来儿媳的面秀恩爱?小麦忍住心头激动,确信自己深得男友父母喜欢。不过,她看得出盛赞很畏惧父亲,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缺点。
  第一次品完正宗的大红袍,接着是盛太太亲自下厨的家宴。盛赞家有个专门的餐厅,够放两张圆台面。她陪着男友父母为他庆祝身日。也知道他在吹灭蜡烛前,为他们俩的将来许下了什么愿望。席间其乐融融,小麦说起工作上的趣事,几次让盛太太会心一笑。盛先生也说起自己的过去,普通人家出身,“文革”年代当知青插队落户,夫妻俩在艰难环境中相遇。那时,盛赞的外公还未恢复名誉和地位,全靠这对小夫妻自己打拼。
  家宴之后,盛赞牵着小麦的手上楼。男朋友有一套独立的书房和卧室,地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书桌上有一张年轻人的黑白照片,却不是盛赞自己。
  “他是谁?”
  “是我爸爸过去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知青呢。”
  “简直就像电影明星啊。”
  “不过,我长得像妈妈。”他从背后抱住小麦,深情款款,“今天开心吗?”
  “我还是感觉奇怪,为什么他们以前不准我们交往呢?”
  这句话让盛赞有些泄气:“干吗要刨根问底?还没有原谅我?”
  “请把原因告诉我。”
  “好吧,我们家一直都不喜欢警察,倒不是觉得地位配不上,而是觉得警察总是与罪犯和死亡打交道,所以警察的孩子受到这方面的影响,心理上会不同于普通的孩子。”
  “荒谬!”
  可是,仔细想想并非没有道理,就因为是警察的女儿,小麦的人生才会与其他孩子如此不同。她过早地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家庭的欢乐,对父亲充满怨恨,也失去了某些青春的记忆。
  盛赞有些胆怯地说:“从前,我的父母没见过你,上次偶然在恒隆广场相遇,他们都觉得你与想象中很不一样。”
  “想象中什么样?”
  “就是警察家孩子的印象嘛。”
  “假小子?”小麦对他的消极态度有些不快,“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你没向他们详细介绍过我?”
  “我不敢。”他愧疚地退到窗边,“对不起。”
  这句话更让她心里不舒服:“你从来不敢对你福清说个‘不’字?”
  “小麦,你干吗这么说我?”
  盛赞说着亲吻了她一下,这扫去了小麦的郁闷,让她想起另外一件事。
  “你不是我们南明高中的校友吗?”
  “是啊,我的小学妹。”
  “切,你只比我高一届嘛。”她恢复了严肃,“你还记得,我们学校对面那个小超市吗?”
  “当然记得,我们学校在荒凉的郊外,只有在小超市才能买到东西,我经常偷偷地去那里买游戏卡带,还有盗版的金庸小说——干吗问这个?”
  “没……没什么……”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微笑着说,“我该回家了。”
  “那么急?再留一会嘛。”
  “还是早点走吧,我想给你爸爸妈妈留下更好的印象。”
  小麦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公公婆婆喜欢怎样的儿媳。
  男友一家人把她送到门口,派专车司机送她回家。
  坐在宽敞的奥迪A8的后座,小麦看着高架边上掠过不夜的摩天楼——再也不是儿时记忆的城市了。
  她的心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即将逝去的春天。
  2000年的记忆,第三章
  2000年,暮春时节。
  雨后,也是放学后,她再次看到莫蓉老师的紫色丝巾,如同万紫千红里的一点紫,让几位妙龄少女黯然失色。
  “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慕容老师穿着一袭黑衣,扬起脖子上的丝巾,一脸神秘。
  “愿意啊,老师。”
  眉儿兴奋地回答,还有眼睛妹和大眼妹,钱灵和小麦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五个女生都是性感女老师的崇拜者,自打放学就被召集起来,高调地走出校门。
  小麦往马路对面瞄了一眼,却没看到那沉默的少年。踩着雨后潮湿的路面,小心绕过荒野中的坑坑洼洼。再也看不到姹紫嫣红,只剩路边扭曲的小树,春日疯长的野草。
  “我们要去哪里啊?”
  眼睛妹胆怯地说了一句。回头再看学校已越来越小,如田野间的一座古庙。
  “害怕了吗?”
  慕容老师轻蔑地问,继续沿一条小径走去。这个三十岁的美丽女人,带着五个忐忑不安的少女,走入一团荒烟漫草之地,不时有叫声凄厉的乌鸦掠过头顶,脚下响起蛙声一片。
  忽然,小路尽头出现一道大门,两边是残破的围墙,后头矗立几栋废弃的建筑,最醒目的是高耸的烟囱。
  这原本是一家工厂,两年前厂长贪污潜逃,破产的工厂连同附近的荒地,全被香港老板买下,但至今仍没有动静,像坟墓一样被世界遗忘——几年后人们才明白这叫“囤地”。
  紫色丝巾飘过断垣颓壁,女孩们前来凭吊这片废墟。厂区里但凡能卖钱的都拆完了,只剩下裸露钢筋的墙壁,摇摇欲坠的仓库,断裂的房梁和主子。小麦默默环视四周,看到一扇黑洞洞的窗户,是否还有一双眼睛,堵在窗后惊恐地看着她们?仿佛这群不速之客的闯入,干扰了坟墓里的幽灵。
  有一座还算完好的厂房前,慕容老师摸着斑驳的墙壁,柔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到这里吗?因为,今天是我的初恋纪念日。”
  老师的初恋?那该是多少年前的事?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摆弄着脖子上的丝巾,竟像个娇羞少女,“其实,我也是南明高级中学毕业的。”
  “啊,老师是我们的学姐?”钱灵忍不住说了一句。
  莫容老师笑了笑:“没错!那是十二年前了,我还是高三学生,当年可是出了名的校花,不知有多少男生追求过我。不过,所有人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学校外面的人。”
  “学校外面?”
  “对,就是这里!学校外面,我喜欢上了这里的一个工人。”
  眉儿又多嘴了一句:“不会吧,工人?”
  “嗯,一个很帅很酷的小伙子,其实只比我大两岁。我和他经常在路上相遇,时间一长就认识了——他留着乱乱的长头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还会弹吉他唱摇滚,很想八十年代的崔健。”
  “崔健是谁?”眼睛妹弱弱地问了一句。
  慕容老是轻叹到:“哎,真是个平庸的时代,连崔健都被遗忘了!总之,我喜欢他。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门口等我,再被学校的教导主任赶走。后来他就躲得离学校远一点,等我放学出来找他,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想起来,那感觉真好,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头,轻轻抱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腰,把脸贴在他流汗的后背上,闭起眼睛听风从耳边吹过,让夕阳洒在两个人身上,真想……真想永远让他这么骑下去……”
  就像她在课堂上念杜拉斯的小说,最后几句,她说得缓慢温柔,带着一丝悲伤。
  美丽的老是微笑着说:“就在这片墙壁背后,就是这个大车间,是我的初恋男孩上班的地方。他常常带我来这里玩,有时他值夜班——你们别学坏哦,我们顶多也就是拉拉手,每晚八点之前,他会准时把我送回学校。他说这家工厂在许多年前,是一片很大的公墓,据说阮玲玉就埋葬在这里。”
  “啊?阮玲玉的墓?”
  “听说每逢雨夜,她就会出现在附近的荒野。”
  看着女孩们恐惧的神色,慕容老师不禁大笑:“我倒是希望真能见到她!后来,我高中毕业考进师范大学,就与初恋情人分手了。并不是我要想离开他,而是我的父母强烈的反对,他们每天给我洗脑——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考上了大学,前程似锦,应该找个优秀的男人,最好是领导干部的儿子,而不是无权无势的工人。”
  突然,她大声地对着天空喊道:“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听了父母的话!我好后悔当初离开了他!隔了那么多年,我发觉我还在心里想着他,想着他那双长头发底下的眼睛,想着坐在自行车上抱紧他的后背,想着听他弹吉他度过的每个黄昏——那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最后那句话时,慕容老师回复了冷静,废墟死寂的空气中,只剩下缓缓淌落的泪水,还有五颗被她深深打动的少女之心。大家终于明白,怪不得老师三十岁了,身边那么多男人追求,至今却孑然一身,原来是忘不了最美好的初恋。
  小麦大胆地问了一句:“老师,你初恋的那个工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想问我什么?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是,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放弃现在的一切。可是,就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他在厂里值夜班时自杀了!”慕容老是抹去眼角的泪水,“就在这个地方。”
  “这里?”
  小麦汗毛竖了起来,慕容老师盯着她的眼睛说:“他自杀的那天,也是第一次与我相遇的纪念日。”
  此话一出,几个女孩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师带她们来到这片废墟,真的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初恋情人!所以,她才会穿一身肃穆的黑色,如同《红与黑》里马蒂尔德的丧服。
  老是摸了摸紫色丝巾,苦笑道:“不过,也有人传说他是在值夜班时,被某个可怕的鬼魂吓死的。”
  “真的闹鬼?”
  眼镜妹双手抱着肩膀,靠在大眼妹的身上。
  “是啊!要我带你们去看看嘛?传说中闹鬼的地方。”
  五个女生面面相觑,慕容老师却抓起小麦冰凉的胳膊:“怕什么?”
  绕过这个大厂房,进入背后的一道小门。黄昏光纤暗淡,莫容老师让大家走路小心,别被地上的破砖烂瓦绊倒。前头出现了一道阶梯,直直通往地下,好像古墓甬道。
  “这是过去的地下室,胆大的可以跟我下去看看!”
  慕容老师往下走了几步,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照着阶梯尽头的那扇铁门。
  小麦和钱灵紧跟在旁边,手拉着手增加勇气。她们看清了地下室的大门——就像二战电影里的潜艇舱门,有个圆圆的旋转部件,可以把门锁死密封。
  “他,带我来过这里。”
  老师自言自语了一句,用力转开“舱门”的圆形把手。
  门,开了。
  一股黑色的烟雾,轻轻地从门里飘出来,好似古墓里的尸气……
  “啊!”
  先是眉儿惨叫一声,接着眼镜妹和大眼妹也尖叫起来,她们以为鬼魂真的出来了,转身飞快地跑出了破厂房。钱灵也吓得大叫一声,拉紧小麦的手往外逃去,仿佛再晚一步,就会被拖进黑暗的地下。
  五个女孩安全地逃了出来,却听到身后的厂房里,传来了慕容老师骇人的笑声……
  第二天。
  莫容老师再次出现在语文课堂,换了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似已忘了那恐怖的地下室,忘了那悲伤的纪念日。
  入夜,小麦再次缺席了晚自习。
  她悄悄来到学校大门口,隐藏在几棵大树后面,看着马路对面的小超市。
  下雨了。
  隔着漫漫飘扬的雨幕,却看到了小超市里有个熟悉的人影——莫容老师。
  她又在哪里和秋收聊天,两个人越说越起劲。很快到了关门时间,老师走出了小超市,却被越来越大的雨困住了。秋收拿来一把大伞,为老师撑开来挡住风雨。三十岁的漂亮女老师,与十八岁的乡村少年,挤在同一把伞下,走进黑夜里重重的雨幕。
  小麦咬住自己的嘴唇,身体微微地发抖——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她惊讶地看着那两个人,看着莫容老是与秋收在伞下挤得很近,几乎紧紧贴在一起,消失在疾风骤雨的深处。
  田小麦像被人打了一拳,低头钻入冰冷的雨中,一口气跑回宿舍。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钱灵。
  雨,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
  小麦整晚都没有睡好,不到清晨六点就起床了。离早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拍了怕上铺的钱灵,轻声耳语:“醒一醒!陪我出去散步好吗?”
  虽然,钱灵一万个不高兴,但死党的要求总是要满足的。她揉着眼睛爬了起来,简单的洗漱一番,陪伴小麦悄然走出宿舍楼。
  有些男生在操场上晨练,还有人大清早背英语单词。她们低头走出学校大门,进入前天经过的那片荒野。
  清晨,大雾弥漫,稍微远些就看不清了,宛如藏着一个幻想中的世界。每寸空气都那么潮湿,弄弄地塞着鼻子,甚至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她们走进了昨天来过的废弃工厂,在那片古老遗址似的破房子前,钱灵疑惑地问:“小麦,你怎么了?”
  “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钱灵是个早熟的女孩,自作聪明地问,“因为那个男生?”
  “不,为了一个女人。”
  田小麦冷冷地回答,眯起漂亮的眼睛,试图看清大雾的尽头。
  在一堆高高的绿色野草间,却看到异常突兀的紫色。
  紫色?
  荒野不该在这种颜色!
  刹那间,心头狂跳起来,她紧紧拉着钱灵的手,往那片紫色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野草底下的人——
  美丽的三十岁的女人。
  她的脖子上缠着紫色的丝巾,仍然穿着昨天的漂亮衣服,全身都是雨水和污泥的痕迹。
  慕容老师。
  她睁大迷人的眼睛,视线穿过高高的野草,穿过浓浓的大雾,看着那方灰色的天空。
  小麦竟也抬起头来,可是她看不到天空,只看到一片脏脏的阴霾。
  再度低下头来,看着少女时代最崇拜的女人,看着自己心目中不变的女神——已经化作冰凉的尸体。
  慕容老师死了,死不瞑目,系着那条紫色的丝巾。
  她是被谋杀的。
  死去的美丽女老师,她最后的眼神那么不甘,那么困惑,那么不知所措。
  梦的召唤?
  凌晨时分,小麦在寝室做了个梦,梦见了最喜欢的慕容老师。她梦见这个漂亮的语文老师,在废弃的工厂里向她求救——梦醒的时候,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条丝巾。
  钱灵发出一声尖叫。
  然而,田小麦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在泪水悄然滑落的同时,俯身凑近老师的尸体。
  她想要知道,并亲手抓住——那个凶手!
  心底想起那个传说,死人眼里会刻下最后见到的影子——比如凶手的脸。
  如果,尸体完全僵硬以后,那个影子也会随着眼球的浑浊而消失。
  那么,趁着莫容老师尸骨未寒,她必须要试一下!
  小麦几乎凑到死者脸上,才看清老师的眼球中只有一团黑雾。她闻到那条紫色丝巾深处,有一股淡淡的却又古怪的气味。
  这条慕容老是最爱的紫色丝巾,经常缠绕在她雪白脖子上的丝巾,就是最终将她活活勒死的凶器!
  第二十三章
  2010年,12月10日,子夜。
  刚从男朋友家回来的田小麦,躺在自己小小的卧室,回忆十年前大雾弥漫的清晨,泪水已不知不觉流满脸颊。
  她不想擦去这些眼泪,就在自己最重要的这个夜里,在获得男友父母认可的夜里,在即将获得一个幸福人生的夜里。
  盛赞打来了电话,小麦没有接听,任由《First Love》响起了半天又恢复平静。
  仿佛还在十年前得荒野清晨,眼底闪烁着那条紫色丝巾,鼻尖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却又古怪的气味。
  记忆,嗅觉的记忆——钱灵死亡现场,缠绕她脖子的丝巾深处,也有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是丝巾本身的气味!也许,原本由某种特别的东西包装?可是,为何小麦从“魔女区”买来的同一款丝巾却有这种气味?难道,杀人的丝巾真与“魔女区”无关?或者,就是从十年前杀死慕容老师的那批丝巾里保存下来的另一条?
  再回到十年前,当她们共同发现慕容老师的尸体,钱灵同时也凑近去看,恐怕也闻到了丝巾里散发的气味。
  因为那个刻骨铭心的清晨,钱灵再也不能忘记这种气味,更不能忘记这种丝巾。小麦想起钱灵曾警告过她:永远不要再去“魔女区”,如果去了就会死的!一定是这样的:钱灵早就在“魔女区”看到过那款Esfahan丝巾,虽然只是网上的图片,她仍然认定那就是十年前杀死慕容老师的同一种丝巾,从而感受到了强烈的死亡威胁。这是“魔女区”带给她最深的恐惧,虽然她已沉迷于此不可自拔了。
  或许,也是那款丝巾的缘故,钱灵才会在遇害的那个凌晨,突然给小麦打电话回忆往事——
  “梦到我们高三那年,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梦到我们看到过的那一切……那张脸,那张可怕地脸,还有,那条丝巾。”
  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慕容老师被杀害的夜晚,小麦在寝室梦见了她得求救!而在时隔十年之后,钱灵被杀害的夜晚,她又梦到了当年死去的慕容老师!
  轮回?
  不过,这绝非钱灵要告诉小麦的秘密!耳边响起她最后说过的话——
  “就算你忘记了所有的事,但还有一件事,这些年来始终藏在心里,也是我最后的噩梦,我想吧这件事告诉你!再给你看一样东西,我现在能见到你吗?”
  这件事既便在十年前,恐怕小麦也并不知情——所以钱灵才会说“这些年来始终藏在心里”。
  毫无疑问,钱灵最后要告诉她的那个秘密和慕容老师的死无关,是另外一件事
  而这件未知的事,可能决定小麦的命运。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
  周六,上午。
  她又梦到了那条深深的沟。
  急促的《First Love》的铃声,将她从梦中拯救出来,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小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
  “老王?”脑中浮起经常出现在父亲身边的警察,她从床上支起身子,“哦,你好。”
  “你说的那家淘宝店——‘魔女区’的店主,已经被警方抓住了!”
  一小时后,田小麦匆匆赶到公安局。虽然她紧张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却没忘记在出门前画个淡妆,反复照了照镜子,希望早期的容颜别太憔悴。
  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见到负责钱灵案件的警察老王,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你可能会失望——”
  “什么?”
  “不是他!我想他是无辜的。”
  老王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桌子上小麦父亲与他的合影,那是1995年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消瘦的毛头小伙,如今却已是身材臃肿的中年人。
  他——“魔女区”的店主,并非杀害钱灵的凶手——听到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小麦原本紧张的心底,反而如释重负。
  “我也没说凶手就是他啊!”小麦焦虑的想象“魔女区”的店主的模样,“怎么抓住他的?”
  “很简单,通过淘宝网杭州总部,查到‘魔女区’的店主资料——他叫古飞,现在本市居住。警方连夜查到他的暂住地,带回局里调查。我们调出勒死钱灵的紫色丝巾给他看,店主确认就是他卖出去的。她说除了淘宝网上的‘魔女区’外,在中国不可能有第二家店出售这种丝巾。古飞承认他总共卖出过两条这样的丝巾,都是在最近出售的,第一条丝巾的买家叫田小麦——就是你。第二条丝巾的买家叫莫叙友。”
  “什么名字?”
   她感觉这三个字好怪。老王在纸上写出了“莫叙友”三个字。
  “店主交代有人直接在阿里旺旺上找到他,指名购买那种紫色丝巾,而且没有通过支付宝,而是用货到付款的方式——我们查到了淘宝上的‘莫叙友’账号,总共只有这一次交易,除了送货地址外,也没留下任何其它信息——估计是个假名字。”
  “莫叙友——”小麦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是莫须有!”
  “嗯,我们查了‘莫叙友’的送货地址,是一栋市区的烂尾楼,快十年都没动过了,显然不是买家的真实地址。两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送货的快递员,送货时间是12月6日。”
  “啊!钱灵不是12月7日凌晨被杀害的吗?也就是在丝巾快递出来的当天晚上?”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丝巾是在钱灵遇害的十八个小时前发货的,快递员把货送到烂尾楼底下,有个年轻男子等在那里,当场付钱收货就离开了。”
  “那个莫须有的买家长什么样?”
  警察老王掐灭了烟头:“快递员说那个人长相普通,也就是二十多岁——我们相信快递员说的话,早上,我刚从那栋收货的烂尾楼回来,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从中查到什么。”
  “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很遗憾!”
  小麦仍不甘心:“店主呢?没问过他别的问题?”
  “当然,我问店主是否认识被害人钱灵?他说钱灵是‘魔女区’VIP买家,几乎每天都会在‘魔女区’购物,购买各种生活用品乃至大件商品,累计已花掉了几万元——这些都已通过淘宝网的内部资料证实了。”
  “但是,丝巾却不是钱灵自己买的!”
  老王点头沉声道:“嗯,店主说他从没见过钱灵——也没有见过任何买家。”
  “你不怀疑他在说谎?”
  “我是一个警察,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任何人的口供我们都会怀疑!我问过店主,在钱灵遇害的凌晨他在哪里。他说那天他在浙江义乌进货。我当即联系了义乌警方,调查店主说的那家宾馆,并调出了监控录像,确认他在案发当晚,整夜住宿在宾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义乌——他完全不具备作案时间!”
  “好吧,至少不是他自己干的。”
  “警方也调查了店主的个人资料,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确实与钱灵没有任何交集。”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我都想要见到他!”小麦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因为,我也许认识他!这样,他就可能与钱灵有交集了!”
  老王带着她来到楼下,打开审讯室的铁门前,他低声关照道:“不要多说话!”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里头坐着个孤零零的年轻男子,抬头露出苍白的脸。
  田小麦见到了“魔女区”的店主。
  这张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细直的鼻梁,瘦长的脸上长着几颗痘痘,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着说明,他是从被窝里给拖到公安局的。
  可惜,不是他!
  小麦极度失望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他?!
  想象中,“魔女区”的店主至少应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像哥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有着吸血鬼般冷酷或冷艳的容貌,午夜幽灵般的锐利眼神,还有巫师般的鬼魅气质。
  可是,眼前被关在公安局审讯室里的这位店主,确实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猥琐的、丢到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青年路人甲。
  店主茫然地眯起一对小眼睛,看着突然闯入审讯室里的美女,摇摇头:“警官,我都已经说过了。”
  显然,他完全不认识田小麦,把她当做便衣女警了。
  “你……你……”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魔女?”
  “是。”
  他的回答那样自然,就像还在面对着警察审问,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然而,小麦固执的不愿相信你,将自己的脸凑近了他问:“你也不认识我?”
  这个叫古飞的陌生男人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分钟,还是摇头道:“难道你是——电视台主持人?”
  晕倒!他以为脸蛋漂亮的田小麦是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持人。
  小麦绝望了,心又沉到了井底——他不认识我?可是,他怎会卖给我丢失的记忆?那张《101次求婚》的DVD、那本高中语文课本,难道仅仅是巧合,因为这部日剧和语文课本,都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曾经有过的青春记忆,只要看到这些多半就会回忆起什么?
  她心有不甘的继续审问,摆出一副女警的英姿:“你就是‘魔女区’的店主?”
  “没错。”
  店主摆出一副自信满满大言不惭的样子。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的仓库里由淘宝网上能找到的所有宝贝,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卖出去的那款Esfahan丝巾。”
  “是,我承认,就是你们给我看的那条重要证据。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条丝巾卖给了一个叫莫叙友的神秘买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这款丝巾你不单单只卖过一条吧。”
  这个问题让店主皱起了眉头:“是,上个月还卖出去过一条。”
  “那个买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田……田……”
  看来店主真的对她不是很熟,小麦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麦!”
  “对不起,我每天要给好多买家发货,不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记得住钱灵的名字吗?”
  古飞有点不耐烦了:“是,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了,我记得住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魔女区’的VIP用户。不过,虽然她在‘魔女区’里几乎什么都买,但没买过那款Esfahan丝巾。”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那款丝巾是从哪里来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里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传统丝织品。几个月前,我去伊朗购买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发现了这款丝巾,制作这种丝巾的艺人已经去世了,他的手艺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这款丝巾已经成了绝版,我用高价买下了十条这种顶级丝巾,前不久才挂到了‘魔女区’店里。”
  他回答的很流利,简直无懈可击,果然是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丝巾。
  离开审讯室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能卖给我丢失的记忆?”
  “‘魔女区’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句回答让小麦哑口无言,她叹息着退出房间。
  警官老王疑惑的问:“你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小麦还在回想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张脸,永远不会再模糊的那张脸。
  “他叫古飞,今年二十五岁,老家在黑龙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他失业已经很久,去年开始全职经营淘宝店。”
  除了知道丝巾是被一个叫“莫叙友”的人购买以外,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凶案一样。
  忽然,小麦提出一个问题:“老王,你还记得吗?1995年的那桩凶杀案,受害者的儿子,曾经被我父亲带到我家来住过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年,为了你的安全,我还到你家里去住了两天,就和那个小子住在一个屋里。”老王艳丽掠过一丝疑惑,“干嘛问这个?”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他现在哪里?”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年前,你的父亲及查过他的下落,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遗憾,2001年,他在老家县城自杀身亡了。”
  “他……死……了?”
  刹那间,小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岁的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楼自杀身亡的。五年前,你父亲专程去看过他的墓。”
  小麦低头轻声说:“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
  她不愿再多停留一分钟,离开前问了一句:“你怎么处理‘魔女区’的店主?”
  “下午就会把他放了。”
  小麦本想说“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不要再见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他——你是如何还给我记忆的?难道要让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再把自己的青春说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家,重新钻进被窝。她在也无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张脸,那张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脸……
  
  2000年的记忆,第四章
  2000年,5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丛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没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徐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的捏紧双拳。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杀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的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着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的注视死者,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不是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者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如果由自己讯问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怀恨在新的虐,会不会当场和自己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有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像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的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至于老师们,大多数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室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消除自己的恐惧。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它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人间失格》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她超萌“近畿小子”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的没完没了的钱灵。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丛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想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掉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了这一点,突然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蝴蝶梦》。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溜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
  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
  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的拿出手电筒和火柴。
  “谢谢!”
  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她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腋下夹着《蝴蝶梦》,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着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她小心的看着手电光束,不是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家废弃工厂的轮廓。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
  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腋下的《蝴蝶梦》,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封面是电影《蝴蝶梦》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方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的眼中,刺激的她再次流下眼泪。
  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灰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慕容老师遇害的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确实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的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捂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轨道。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
  她已感觉不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几乎要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
  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挣脱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可是,那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集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手电早也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见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撞撞的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夜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的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
  月光骤然明亮,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
  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她不假思索的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他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
  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仿佛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被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的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
  学校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被弄伤。
  “谢谢!”
  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向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道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对着一堆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翻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想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叉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流氓经常在这里出没。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拦住了一个返校的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担心你回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的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
  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
  她犹豫的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
  她从警察老板那里,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方法。小心的用酒精棉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上的伤口,再把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额头:“谢谢!”
  “不,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小麦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秋收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
  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这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
  小麦怜悯地摇头,她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少年打开货架背后的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
  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谁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他更害羞的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
  几分钟后,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
  面对她怀疑的眼光,秋收严肃地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
  “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
  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的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冷丫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
  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的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着房门闭上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的地方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出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他。
  她小心的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是谁?
  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她默默地在心里定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怎么说得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
  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她躲到门后,轻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秋收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店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秋收细长的身影。
  “你确定?”
  “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月亮仍挂在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
  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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