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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似水年华

_3 蔡骏(当代)
  窗外下起了雨,风在楼宇间发出凄厉的啸声,独守闺房的小麦,手指一抖点开了淘宝。
  她在店铺搜索栏里输入“魔女区”,果然跳出一家特别的店铺。
  进入这家淘宝店的首页,上面有张黑色图片,隐约可见城堡似的建筑,大门微微敞开,弥漫出灰色的烟雾。她看到过很多有特色的淘宝店,但极少有做成FLASH效果的。烟雾不断吐出,又渐渐消失在首页顶端,直到门里飘出一行醒目的大字—
  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然后,就把灵魂交给你?”
  小麦可没那么容易被吓住。拉到下面看店里宝贝,网页背景居然也是黑色。这样的店主真有毛病,要把第一次来的买家吓跑?不过,黑色背景上点缀着白色植物的花纹,呈现几何形状的曲线,巧妙地配合底色,有强烈的装饰感。
  然而,这些漂亮的花纹,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
  “魔女区”的卖家信用等级为皇冠,宝贝包括虚拟、数码、美容、服装、配饰、母婴、家居、食品、文化、影音、体育、服务、其他—基本涵盖所有类别,全世界最大最全的百货商店或大型超市,恐怕也无法全部容下这些。比如“虚拟”,有手机话费充值、游戏点卡、道具装备、火车票和飞机票代购,甚至还有大乐透。“数码”则从各种牌子的手机到照相机,再到笔记本电脑、iPad等,无所不包。还有她最爱逛的“服装”,有件她中意的羊毛外套,在常去的一家网店看到过,但这里的价格便宜了将近一百块。
  点开“影音”,又是一个DVD与CD专卖店,有她看过和听过的全部日剧。在“欧美”分类里找东德电视剧,却连东欧电视剧都找不到。在店内搜索栏输入“幻觉”,跳出上百条结果,除了《死亡幻觉》和苏打绿的CD以外,没有一样和影视音乐有关。
  回到首页,看到“魔女区”店主的阿里旺旺在线,她顺手点了进去。这是在淘宝购物的习惯,拍下宝贝前先和店主确认货的情况。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良久,屏幕下方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半。
  “你好。”
  她打出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你好。”
  不到两秒钟,店主便回复了。经营不错的店主多是夜猫子,因为买家大多也是这时上来。有的大店有好几个客服,二十四小时与买家沟通,不流失一单生意。
  “我想买一张碟,东德电视连续剧,1989年曾在中国播放过,当时译名叫《幻觉》。”
  “没听说过。”
  店主迅速打出一行字,让小麦心里猛然一沉,但她执著地继续问道:“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这个电视连续剧,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或者看过也忘记了。那是个东德的侦探剧,一个老警察最后被坏人打死了。”
  网络那头沉默片刻,知难而退?
  “拜托了!如果实在找不到电视剧,有那首主题曲也可以的—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要在他的葬礼上播放那首主题曲,还有两天就是追悼会。”
  “明白了。”屏幕上跳出一个链接,“你点进去,拍下这个定制产品。”
  点开链接,进入“定制产品”页面,是在“魔女区”的“其他”分类中。
  淘宝网的这些定制产品没有任何内容介绍,都是买家与卖家间私下协商的,也有的单纯就是为了更改交易费用。
  这个定制产品的价格是一百元—就算开价一万元,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用支付宝完成付款,在买家收货并确认后,这笔钱才会打到店主手中。
  “我拍下了!拜托!后天下午就是追悼会,请务必在中午前送到!”
  真要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魔女区”?小麦的手指有些颤抖。
   谋杀似水年华 本文来源于:书本网(1)
  两天后。
  桑塔纳出租车停在楼下。
  田小麦穿着一身黑色套装,头上插着一朵白色小花,就像服丧的年轻寡妇,从侧面看却仍妩媚动人。她的双眼有些红肿,素颜苍白憔悴,三千青丝挽在脑后—若再哭得悲惨一些,这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模样,不知还要惹多少人怜惜。
  拉开车门钻进前排座位,她向司机说:“麻烦你了,老丁。”
  “老邻居嘛,别客气。”
  出租车司机老丁踩下油门,载着田小麦开往殡仪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刻着不少皱纹,是多年前开卡车跑长途的缘故。他住在小麦楼下,两人经常半夜在电梯里遇到。市中心上下班高峰时段很难打车,有时不想挤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小麦就会提前一天给老丁打电话,通常他都会准时候着。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光盘。
  昨天收到的快递,私刻的DVD,只有一个AVI视频文件,果然是东德电视连续剧《幻觉》。视频只有短短十分钟,却是大结局的那段,主题曲异常清晰。中年男人沧桑低沉的声线,缓缓唱着听不懂的德语歌谣。剧情里老警察因公殉职,画面闪回前几集他的音容笑貌,煽情地配合着片尾的主题曲—多年前那个夜晚,全家坐在电视机前,似乎从未掉过眼泪的父亲,居然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考虑到快递发出的时间,店主找到视频的时间只有十来个小时,莫非这个店主果真是“魔女”?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殡仪馆门口。父亲作为公安英雄,自然有市领导过来参加追悼会,门口多了不少警察。小麦却迟迟没有下车,掏出手机给前男友发了条短信—
  “今天,下午三点,是我父亲的葬礼。”
  小麦前男友的名字叫盛赞,一个多月前两人刚分手。她的手机里存着他的照片,一直没删,也不敢再打开来看。她怕每次看到他的照片,会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是个又高又帅的男子,长着一副阳光的面孔,年龄仅比她大一岁,可算许多人心中的白马王子。
  他和小麦是钱灵介绍认识的—他的父亲是钱灵公司的老总,母亲出身红色贵族,他自己可谓家世显赫的贵公子。盛赞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外科医生,若把红包算上,年收入起码有二三十万,家里还有好几套房子车子。条件这么优越的男人,真是剩女们眼中的极品,若是自己瞎了眼睛不要,转眼就要被小妹妹们抢去了。
  盛赞也很快喜欢上了她,凑巧他们还是高中校友,盛赞只比她高一届—小麦好遗憾,为什么不早十年认识他?她决心把握好这个机会,痛痛快快谈一场恋爱。他们进展很顺利,小麦不愿继续待字闺中,主动带着男友回家见了父亲。没想到警察老爸还挺高兴,主要是男友的家庭背景不错,形象也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女婿的形象。
  田小麦也准备去见他的父母。临到女友上门拜访前几天,盛赞才第一次向父母汇报小麦的情况,没想到他的父亲断然拒绝,命令儿子和小麦分手—这是命令,而不是请求或希望,理由是对方家庭不适合。
  真是很可笑,因为她是警察的女儿,母亲早逝由父亲带大的女孩,就配不上自己的家庭?都二十一世纪了!何况自己收入不菲,小麦也在外资企业上班,两个人完全可以独立生活。小麦可是毫不介意租房子“裸婚”的。
  可是,盛赞从没忤逆过父亲的意志,向来只是服从父命。
  几番挣扎后,盛赞提出了分手。
   谋杀似水年华 本文来源于:书本网(2)
  小麦哭了,但只哭了一分钟,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不是为分手而哭,而是因为她喜欢的男人居然完全听从父母旨意,那么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也许就是个无足轻重、为讨好父母而存在的儿媳妇罢了。
  父亲的葬礼即将开始,她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来的,她也从没奢望过。但是,她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就像以前躲在他怀里哭那样,让他分担自己的悲伤,无论他有没有这种感觉。
  葬礼开始了,并没有通常听到的哀乐,而是响起了小麦从“魔女区”买到的光盘里的那部名为《幻觉》的东德电视剧的主题曲—没人在葬礼上听到过这首歌。
  追悼会结束以后,看着父亲的遗体被远远推走,小麦痴痴地站在原地,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头人,跟各位领导握手告别。
  这时,走来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被父亲救起的那个男孩的父母,在握手致哀的同时,悄悄塞给她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似乎是“伍拾万圆整”。
  小麦把支票扔还给他们,头也不回地逃出大厅,迎面碰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钱灵?”
  葬礼中,钱灵隐藏在最后一排,一直都没被小麦发现。这位中学时代的死党,难得穿了一套黑衣,却仍旧掩不住浑身的性感。高中同学常私下评论她俩:钱灵是三月争奇斗艳的桃花,小麦是六月荡漾在水面的荷花。桃花总是抢先开得满园芬芳,荷花则是静静等待采藕人儿—其实,钱灵最爱梅花,小麦最爱的却是樱花。无论如何,依然是钱灵怒放在先,小麦绽开在后。
  “谢谢你的推荐。”她挽起钱灵的胳膊,耳语道,“‘魔女区’帮我实现了父亲的遗愿!”
  钱灵却没有回答,脸色竟比大哭过的小麦更差。
  “怎么了?”小麦盯着她的眼睛,“你遇到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要走了!”钱灵挣脱小麦挽着她的手,“不要再去那家淘宝店了。”
  “魔女区?”
  钱灵严肃地皱起眉毛,告诫道:“是,永远不要再去!答应我!”
  “为什么?”
  “不需要理由。”
  说罢,钱灵转身离开,坐进新买的小车里,飞速发动离开了殡仪馆。
  幸好有父亲生前的警察同事们帮忙,作为逝者的独生女,田小麦为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安排了本地传统的晚餐。她像个只会握手和点头的木头人,不停感谢留下来的每个人。忙到最后,她从一堆警察中走出来,却发现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子夜,小麦回到毫无生气的家里,看着墙上的黑白遗像,确信自己从此将孤苦伶仃。她再次走进父亲的房间。是该把这房间彻底收拾一番?还是永远保持原样?
  细长冰冷的手指,在桌上的那些旧本子上划来划去,最后停在1995年那本的封面上。
  打开这本翻得最烂的工作笔记,仿佛还能闻到父亲残留的烟味,看到那张写着“凶手是恶鬼?”的书签。
  后面一页,是父亲潦草的字迹—
  1995年8月8日,凌晨,局里。
  南明路凶杀案。
  少年,唯一的目击者,他说话了。
  凶手是一只恶鬼。
   谋杀似水年华 书本网m/
  天,亮了。
  2010年,深秋。
  田小麦腰酸背痛地醒来。居然伏在父亲书桌上睡了一晚,想是太过疲倦的缘故。她看着父亲的笔记本,写到1995年8月8日傍晚,父亲竟然带着受害者十三岁的儿子,回到自己家里过夜。而与他同龄的自己,对那个乡下少年非常不友好,就像个冷漠势利的小市民。
  这段笔记看得小麦心惊肉跳—这真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可是,她却完全不记得1995年暑期发生的事,更不记得那个叫秋收的乡下少年—难道这些都是父亲的幻觉?
  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却再也难以入眠,她索性啃了个面包,打开电脑。
  IE首页仍是淘宝网。打开“已买到的宝贝”,最近的就是“魔女区”的定制产品。买得最多的是女装;其次是碟片,虽然现在已习惯上网看片,但有不少冷门电影和剧集,只能在淘宝上找到;还有洗发水、女性用品、隐形眼镜药水、夏天的电蚊香、冬天的暖宝宝、手机饰品……
  自从开始玩淘宝,她几乎不再进商场了。至于较贵的宝贝如化妆品,可以去淘宝商城的专卖店。最离谱的一次,是花了一个半月的薪水,在淘宝上买了块缅甸翡翠,据说在实体店要花上五万块。购买之前她犹豫了很久,找来各种资料,最后痛下决心买下这块翡翠,头几天还挂在脖子上,如今这块翡翠却躺在抽屉里,只在无聊时拿出来把玩一下。
  这些年她已在网上花了十几万,每次用支付宝付款,无论几十块还是几千块,都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她的买家信用已达5819分,后面跟着五颗钻石,可算宅女中的战斗女。
  许多女人心情糟糕时,就以购物作为发泄途径—小麦逛了几家常去的网店,她是VIP客户,也是店主们最欢迎的买家。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却没有买的欲望—其中好多已挂在衣橱中了。
  她想起了“魔女区”—钱灵叮嘱她绝对不能再去第二次的地方。
  许多年来,钱灵是她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也是钱灵介绍了“魔女区”,才满足了父亲最后的遗愿。可不知什么原因,小麦突然生出一种厌恶感—高中时代好多事都忘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对钱灵言听计从,从没违背过死党的意愿,好像她说的全是真理,没有一样没得到验证似的。
  田小麦想要自己决定一次。手指比大脑更快地点开“魔女区”,还是那特别设计的黑色首页,哥特城堡大门飘出烟雾,化作那行让人难以忘记的文字—
  “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如果买的是死亡呢?别人的死亡?或者店主的死亡?
  下面是百货商场式的宝贝分类,随便进入配饰大类,密密麻麻一大堆宝贝—从十块钱的发卡、二十元的胸针,到几万元的卡地亚钻石项链—可以从贫民窟卖到华尔街。小麦在外企做过用户分析,最好的定位是准确精细,不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比如LV之类顶级品牌聚集的商场,永远不会让打折的外贸货进入其中。
  翻到配饰类的最下端,她看到了一条丝巾。
  紫色的丝巾。
  情不自禁地点下去,图片是店主自己拍的,深色背景上有条铺开的丝巾。照片里露出一只女人的手,显然是作为参照物,让人直观感觉到丝巾的大小—不是大妈用的大块丝巾,而是适合年轻女孩的适中尺寸。
  眼前的紫色既不深也不浅,是水晶似的纯紫色,竟有柔和的反光,只有最上等的真丝才有这种效果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紫色背景上有许多白色花纹,仔细看全是植物形象,主要是盘旋曲折的藤蔓,还有些类似玫瑰的花朵,宛如一座精心修剪过的花园。以前也在淘宝上看到过爱马仕的顶级丝巾,但这条丝巾太特别了,尤其是花纹,透显神秘西域风情。下面有详细介绍—
  款式:丝巾
  材质:100%天然蚕丝
  长度:80×80cm
  适合季节:四季
  功能:装饰
  性别:女士
  品牌:Esfahan
  Esfahan?
  这是什么牌子?闻所未闻,大概是某个更稀有的奢侈品牌吧。
  最关键的是价格—一千九百元。
  对一条丝巾来说,一千九百元贵了一些,但比起动辄上万元的正品爱马仕,又经济实惠多了。小麦淘宝多年,感觉这个定价不错,若是一百九十元怕被认作A货,只有千元以上才感觉是有档次的真品。
  文字介绍下面还有图片,紫色丝巾被挽成几种不同的造型,有系在脖子上的蝴蝶结,有做成旋转花朵的样子,更有围在假人模特上的—小麦心动了一下,想象这条丝巾戴在自己脖子上……
  她从小就喜欢紫色,越纯粹的紫色越欢喜得紧,穿衣服也最爱紫色,偶尔挂串项链也多半是紫水晶,高中时候钱灵说她有公主命—那年头流行紫薇格格嘛。
  小麦起身走到镜子前,摸着自己白皙光洁的脖子,再看看屏幕上放大的图片,配合自己憔悴却迷人的脸庞,这丝巾似是天生为她准备。
  钱灵的话却刺耳地响起—买了会死吗?
  骗鬼呢!
  点下“立刻购买”,早上八点,别指望店主在线,她直接用支付宝付了款。
   谋杀似水年华 书本网m/
  破晓之前。
  新月在愁云间穿梭,只余一片黑色荒野,干冷的风从北方吹来,夹着几粒黄沙,落到枯萎的脸上。脚下是丛生的蔓草和泥土,不时有突兀灌木挡道,还有残存半截的篱墙,露出砖瓦的古坟,直伸天际的倔犟枯树。脚底被荆棘刺痛,耳边不时掠过夜鹰呼号,夜色中视野如同底片,在最遥远的灰暗深处,匍匐着某些建筑轮廓。
  记得自己坐上一辆大巴,从城市中心出发渐行渐远,穿过少女时代读书的学校,穿过无数工厂与楼房,穿过收割前的田野,又被抛弃在这片荒野尽头。没有人抛弃她,是她抛弃了自己,放逐了自己,囚禁了自己。
  她,想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很多年来,她一直梦想要去的地方,却一直不敢去的地方。
  魔女区?
  她停下脚步,像尊凝固的美丽雕像,孤独地站在风中,从云端悄悄泄露出来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路,断了。
  一条深深的沟,横亘于她的眼前,并把脚下这条长长的野路,硬生生拦腰切断。视线越过深沟,彼岸就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她的脚踝在颤抖。弯弯曲曲的沟,向田野两边不断延伸,就像永远都没有尽头,把世界分成两半。
  可是,沟并不宽,似乎用力一跃,眨眼间就能跨过去。
  低头往下看,却发现沟非常深,深得完全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第十九层。每次来到这里,她总会犹豫徘徊,然后胆怯地转身离去。
  今晚,她却深吸了口气,似乎听到迎面而来的风中,隐藏着某个被遗忘的声音。
  那声音召唤着她,就像召唤她重新从母亲腹中诞生。她后退几步又往前冲去—先是左脚跨了出去,接着右脚也腾空了,像只从猎人手中逃脱的小鹿,穿行在黑夜的荒野深处。
  就在左脚要落到对岸的刹那,整个人却像被什么拉了一下—有一只手,一只肮脏的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被拉了下去。
  自由落体。
  再也看不到荒野,再也看不到月亮,再也看不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只有,深深的沟,深深的沟里的风在激荡、呼啸。
  她在不甘地叹息,她在绝望地狂叫。
  在坠落到沟底之前,她睁开了眼睛—依旧声嘶力竭地狂叫,身下却是柔软的床。
  原来,是场梦。
  仿佛还在令人恐惧的沟底,满身冷汗湿透了睡衣,像父亲被从水底捞起时那样。田小麦几乎从床上滚了下来,感觉心脏要跳出嗓子。打开台灯一看,才到凌晨五点。
  又是这个梦。大约从二十岁起,她就不断地做这个梦,每周至少会做一次—她也感到困惑苦闷,甚至找过心理医生,却从没解决过问题。这个关于深沟的梦,成为潜伏在她身体里的小兽,时不时从深夜里爬出来,吞噬她脆弱的心。
  以往每次做这个梦,她都是站在荒野的深沟前,从没跨过这条沟。
  刚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居然有这个勇气跨过去—结果却是粉身碎骨。
  骨头和关节都异常疼痛,好像刚被摔散了架,又活生生地被拼了回来。
  小麦拉开窗帘,看着灯光下玻璃的反光,映出自己的脸庞。
  二十八岁,仍然迷人的脸庞。但接下来,青春就要流逝了?
  她想起了一个人。
  颤抖着拿起手机,给前男友盛赞发了条短信—
  “我这些天不断做噩梦,大概快要死了吧。”
  为什么还要再给他发短信呢?大概因为孤独吧。人总是害怕孤独,尤其在失去父亲以后,每个夜晚都那么难熬,只能靠在淘宝上疯狂购物来麻醉自己,清醒过来还是无比疼痛。
  忽然,短信铃声响了,前男友回复了一条短信—
  “小麦,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也很抱歉没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我很为你担心,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我会一直念着你的,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你的赞。”
  短信还没读完,泪水已滴落到屏幕上。
  现在是早上七点,大概她发出的那条短信吵醒了盛赞的好梦,他却立即回了一条,如此安慰关心的话—任何女孩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无论以前他多么令她失望。
  “我会一直念着你的。”
  小麦反复读着这句话,该不该相信他呢?
  “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
  这是一种暗示?希望再续前缘?可是,他能跨过父母那道关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复。以前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分手都是干脆利落,几乎一转身就忘了对方—她想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真正发自内心发自骨髓的爱。
  从没真正爱过,才是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1)
  “田小麦!”
  一个声音在公司前台响起。她从美国老板面前站起,低头穿过忙碌的办公区。
  这是陆家嘴的高级写字楼,窗外是无数光怪陆离的摩天大厦,只有在钢铁丛林的缝隙间,才能看到支离破碎的黄浦江,在秋日阳光下波光粼粼。
  在公司前台,戴着头盔的快递员交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小麦注意到快递的发件地址,打印着“魔女区”三个字。她将快递捧在心口,舍不得马上打开,以免被旁边多嘴的女同事看到。
  女人嘛,可以让别人分担忧愁,却不能把自己的宝贝与人分享。
  整个下午注视着它,连上厕所也心不在焉。
  下班后她没有挤地铁,而是苦苦排队二十分钟,等到一辆出租车。忍着堵车之痛,辗转之艰,饥饿之苦,终于回到家里。
  打开快递文件袋,有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外面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却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和图片上相同的植物花纹。
  小心翼翼拆开包装,丝巾安静地躺在里面,似是被特意折成花瓣形状。小麦蛮喜欢这种样子,仿佛触摸初展芳容的少女。她深吸了口气,手指却如触电般弹开—不是静电反应,就像把手伸到牛奶中,那种光滑的幸福感,如一场梦。
  肾上腺素开始分泌。
  在淘宝买过不少真丝衣料,只有到手上才能感觉出来。眼前的紫色丝巾,还未展开就发出柔和均匀的光泽,虽明亮却不刺眼。她心疼地打开这朵折叠的花,就像砸碎一件刚做完的艺术品。丝绸表面互相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这就是俗称的“丝鸣”或“绢鸣”,说明这是真正的天然蚕丝。丝巾打开不留任何折痕,仿佛全新的未曾动过分毫,想必丝的弹性极佳。
  终于,整条丝巾像一块巨大的方形宝石,摊开在小麦的床上。
  这是老天恩赐的礼物吗?她痴痴地看着丝巾,开始幻想戴着它的模样。丝巾的颜色与花纹,与“魔女区”里的宝贝图片完全一致,大片纯到无以复加的紫色,用的应是纯天然的染料。奇妙的白色植物花纹在她的床上蔓延,变成一座繁花似锦的园林,那是伊甸园。
  再观察细节,无论材料还是做工或花纹,都已完美到极致,挑不出任何毛病,似非人力所为—更不可能是机器所织,而是鬼斧神工。把丝巾翻了一面,角上的末梢扫过脸颊,有冰激凌似的凉爽感,一根根丝纹贴在脸上,让她联想到一群蚕宝宝,正在吐丝,作茧自缚。
  找不到商标,也找不到Esfahan几个字母,看不到任何生产者的痕迹。
  或许,这是一条绝版丝巾,从未大批量生产过。只要识货之人,自然视为无价之宝,一千九百元太划算了!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丝巾,叠成可以戴的样子,就要往脖子上绕。眼前却掠过什么东西,惊得手指猛然一颤,丝巾顺势掉到地上。小麦再定睛一看,屋里并没有出现什么怪物。她把宝贝丝巾捡起来,掸掸灰又吹了吹。当双唇接近丝巾,胃却剧烈翻腾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她忍不住“哇”的一声,把几个钟头前的午餐全吐了出来!
  惨了!五脏六腑都像在抽筋,头发丝沾到自己吐出的污秽之物,她又恶心地张嘴吐了第二遍。
  狼狈不堪地坐倒在地,她已忘了上次呕吐是什么时候,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打开淋浴器,把自己彻底洗了一遍。
  田小麦难过地捂着肚子,回到卧室看着丝巾—如此美丽的丝巾,虽然诱人却有剧毒?她不敢再戴它,小心折好,塞回包装,放入衣橱深处,最隐蔽安全的抽屉。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2)
  什么都吃不下,也不想上网,更没心思睡觉。她来到父亲的房间,桌上还摊着那三十六本笔记本,翻开1995年的那本,书签夹在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1995年8月13日
  虹口体育场,甲A联赛。
  他第二次看到了凶手!
  1995年8月13日的夜晚,十三岁的她和警察老爸,以及那个叫秋收的少年,在虹口体育场经历的一切,呈现在笔记本略显模糊的字迹中。
  然而,十五年后的田小麦,却丝毫都记不起来!十三岁那年,自己真的去过虹口体育场?
  记忆像一片天空,往事如飞过的小鸟,没留下一丝痕迹。
  这两年来,虽然她的容貌依然青春,甚至常被误认为刚毕业的大学生,脑子却仿佛老了几十岁。有几次与老同学聚会,大家热烈讨论念念不忘的往事,她居然丝毫没想起来,似乎从没认识过那些人,也从没经历过那些事。每当她露出一无所知的白痴表情,死党钱灵就大感震惊,因为别人说的那些往事,小麦全都亲身经历过—怎会遗忘得一干二净?
  去年,钱灵介绍她去看了医生,经过全面检查,发现她的大脑并无任何问题—简而言之,不是脑子有病,而是心里有病。
  医生说她患有轻度抑郁症,暂时丢失一段记忆。但这些记忆并未删除,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屏蔽了,随时随地可能重新恢复。小麦无法说清自己的少女时代,因此也难以判断抑郁症的病根在哪里。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治疗方法,她也曾严格执行,但一年多来毫无效果。
  最近,与前男友分手后,那个关于深沟的噩梦,更频繁地光临她的大脑,她时常害怕哪天再也不会醒来。
  也只有在淘宝时,才可忘我地无拘无束,想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明白这是一种自我麻醉。
  手指停留在鼠标上许久,点开一家网店—
  魔女区。
  黑色的城堡大门飘出烟雾—“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么,记忆呢?
  她点开店主的阿里旺旺,犹豫不决地敲着手指,耳边响起钱灵的警告。
  等待了十分钟,终于打出一段话—
  “真的可以在你店里买到想要的一切?”
  店主果然每夜在线,不到两秒就回答:“是。”
  小麦大胆地打出一行字:“我能买到记忆吗?”
  “记忆?”
  “不能吗?”
  她泄气地叹息,自己太傻了!竟天真地以为能买回记忆?大概店主说能买到想要的一切,指的是一切物质—记忆则属于精神,就像灵魂、欢乐、痛苦……
  “当然能买到。”
  没想到,店主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小麦摇摇头输入:“真的?我发现自己遗忘了大部分的记忆,许多年前的记忆。”
  “哪一年?”
  “1995年。”
  “好的。买个定制产品,一千元,买自己的记忆,不贵吧?”
  店主给出了一条定制产品的链接,也像上次买用于父亲葬礼播放的《幻觉》主题曲一样,小麦点头在心里说—
  “不贵。”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
  第二天,小麦在公司收到一份快递,发件人地址印着“魔女区”。距离下单还不到十六个小时,真是飞速的物流啊。
  这次收到的快递是一个快递袋,就和平时公司来往的快递一样,从外面摸了摸却有些硬,至少不是纸质文件类的东西。
  她在“魔女区”购买的是“记忆”,确切地说是1995年的记忆。
  丢失了的少女记忆,就装在这个薄薄的快递袋里?
  回到家里,她心急火燎地打开快递,却是一套碟片,封套上印着两张熟悉的面孔。
  她认得那两个演员—男的叫武田铁矢,女的叫浅野温子—《101次求婚》。
  身为日剧迷的小麦,当然知道这部经典剧集,编剧是大名鼎鼎的野岛伸司,被翻拍过多个版本。她很喜欢老戏骨武田铁矢,特别是《白夜行》里他扮演的老警察,会让她想起死去的爸爸。
  她泡了盒方便面,将第一张碟塞进DVD播放器。屏幕上出现浅野温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温馨风格,同时响起主题曲—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
  毫无疑问,她看过这部电视剧,每个画面每段音乐每句台词,每处搞笑的细节每次感动的停顿,都牢牢印在脑海中,只是一下子被遗忘了那么多年。看到男女主角第一次相亲那段戏,深埋在心里的种子,突然间生根发芽。就连男主角的下一句台词,她都能抢先准确地说出来—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没错,就在这个房间!
  刹那间,感觉身边一切都变了:家具、餐桌、电视机、墙上的照片、门口的装饰,甚至地板的颜色!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电视机里播放的画面。
  小麦抓着身上的毛衣,感觉它眼睁睁变成夏天的汗衫,气温也升高了十几度,头顶早就卸掉的电风扇又转了起来……
  回忆,如同长久干旱后的荒野,迎来雨季的第一滴雨水……
  早已被遗忘又重新捡回来的似水年华。
  1995年的夏天,异常炎热的八月中旬—每天下午的暑期电视剧场,都会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101次求婚》。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坐在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沙发上,叼着自家冰箱做的盐水棒冰,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断出丑的男一号。
  她的身边总是坐着一个乡下少年……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一章
  荒野。
  黎明之前,月光隐藏在密布的阴云背后,前方只有离离的野草,以及永远看不清的天际线。
  深秋的风掠过她的头发,寒冷渐渐渗入每寸皮肤,迫使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艰难地踏过脚底的露水。
  忽然,她看到了那条沟。如一条大地被撕破的裂缝,如一段身体被切开的伤痕,将此岸与彼岸分割成两个世界。
  深沟两边,相隔不足数尺,似乎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抵达那个彼岸。
  可是,万一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风在晃动她的身体,小腿和脚趾都剧烈颤抖,直到她闭上眼睛,迈出跨越的第一步。
  她,醒了。
  是那个延续数年的梦。
  然而,小麦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客厅外的阳台。
  风,彻底吹破梦境。
  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是一座矗立着无数摩天大楼的城市。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栋焦黑的大楼,如同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废墟,那就是被烧毁的胶州路教师公寓。每当看到这栋焦黑的大楼,心中难免生出悲戚,感叹人活着并不容易。
  不过,她的肚子紧靠栏杆,上半身几乎探了出去。数十米下是川流不息的柏油马路,早起上班的人们正匆匆赶路。如果再往前倾几厘米,黑色的路面可能就要被鲜血染红,她也将登上报纸的社会新闻版。
  结结实实地跌坐在阳台里,她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几乎是爬着回到客厅。
  “我是要自杀?”
  绝望地回到卧室,被窝还残留着体温,电脑屏幕上还闪烁着“魔女区”。
  耳边再度响起钱灵的话—会死的!
  真的会死吗?小麦忍不住哭了,不是为自己要死而哭,而是为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回忆起少女时代。
  女人遇到心乱如麻的时刻,通常会找闺蜜倾诉—想来想去,也只剩下钱灵。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二章
  晚上,小麦裹上围巾,还加了厚厚的外套,过两天就要把冬装翻出来了。餐厅定在陆家嘴的正大广场,点完菜打量钱灵的脸庞,死党又憔悴了许多—眼眶微微发黑,脸上看不到血色,无论怎样涂抹化妆品,都无法逃过小麦敏锐的目光。
  “你怎么了?”
  高中时代她们是两朵校花,时间怎么就像魔术师一样,转眼就要把萝莉变成御姐?
  “没事啊!”钱灵尽量自然地微笑,“别关心我啦,不是你请我出来吃饭吗?告诉我有什么事?”
  “恐怕—我就要死了。”
  钱灵沉默半晌,面色阴沉下来:“你又去了‘魔女区’?”
  “是。”
  “为什么不听我的警告?”
  “因为,‘魔女区’能给我最需要的东西。”
  田小麦差一点就说了出来,“魔女区”帮她回忆起了1995年的往事。
  “我说过魔女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魔女?”
  “嗯,我是这么叫店主的—魔女会变魔术,真的能给你一切。但是,我想魔女要的代价,应该不止是金钱。”
  小麦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魔女区’的?”
  “几个月前,很偶然搜索到的,果然能买到你想要的一切。我已经无可救药地上瘾了,每天都要上去买东西,好像一天不上‘魔女区’就会把自己憋死。小麦,你可不要像我一样无法自拔,我想你的自控力要比我强。”
  “你不能帮我?”
  “人,只能自己救自己。”钱灵的目光锐利起来,就像在高中的寝室里那样,“小麦,克制住你的欲望,就可以拯救自己。”
  “你总习惯教训我,而我也总习惯听你的话。好吧,我不是小女孩,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说说你吧,你怎么了?也许你不爱听,但我必须说,你看起来好憔悴,也是因为‘魔女区’?”
  “原因很复杂。”钱灵转脸掩饰自己,“我不能说。”
  田小麦只能说回自己:“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个老同学,她跟我说了半天,我都没记起来她是谁!原来是我们同寝室的眉儿,搞得她很不高兴,以为我故意搭架子。真丢脸!”
  “只要还记得我就好了。”
  “就是怕将来有一天,连你也不认识了。”
  “你可能忘记任何人,但不可能忘记我。”钱灵颇为自信地一笑,“因为我们是死党。”
  “可是,一个人如果连青春的回忆都没有了,那将多么可悲。”
  “不过,有些事情嘛,不记得更好!还是永远不要再记起来了!”
  钱灵的这种态度引起小麦的警觉:“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不愿意告诉我?”
  “你真的,都忘了?”
  “提醒我一下—求求你!”
  “慕容老师。”钱灵将信将疑地说出一个名字,“还记得吗?”
  好熟悉的名字啊!可是,小麦丝毫想不起那张脸:“慕容老师?她—是谁?”
  “连她都忘了?”钱灵很是吃惊,但她旋即又恢复镇定,轻描淡写道,“忘了就忘了吧。”
  “不,你要告诉我。”
  “只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别再固执了,既然都忘了过去,就想想未来吧!”
  “未来?”小麦在心底暗问:我有未来吗?
  “我知道你和盛赞分手了,后来还联系过吗?”
  前男友盛赞不就是钱灵介绍的吗?小麦掏出手机,给她看盛赞最近发来的短信。
  “不错啊!”钱灵很有经验地点头,“你们还有旧情复燃的机会。”
  “可是—”
  “难道你不想?”
  小麦终于点头:“我想的。”
  “那就好,你知道盛赞的老爸是我公司的老总,我听他说盛赞现在还没有新女朋友。”
  “不会吧?”
  像盛赞这么优秀的帅哥,家庭条件又非常出众,身边肯定有许多漂亮女孩紧盯着,快两个月还没女朋友,是不是心里仍想着她?
  “明天周六,我建议你去一趟恒隆广场,最好是下午四五点。”
  南京西路的恒隆广场,全是顶级奢侈品专卖店,小麦向来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去处,她宁愿在淘宝上买高仿A货。
  “陪你逛商场?你现在也开始买正品LV了?”小麦多嘴了一句,“还不如去香港呢。”
  “我不去,你一个人去。”
  “为什么?”
  “小麦,从小到大你听我的话,有错过吗?”
  反正也记不清了,小麦茫然点头:“好吧。”
  明天,在二奶、暴发户与郭敬明最爱的恒隆广场会遇见天使吗?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三章(1)
  遇见天使的日子?
  小麦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换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每件都漂亮得体,即便放在恒隆那样的场合,也不会让人瞧不起,更不至于被误认作二奶。但总感觉身上缺了什么,无法体现她最美的那一点—修长的脖子,戴上淘宝买的施华洛世奇项链,仍显得空空荡荡。这身低领薄毛衣,配上羊绒外套,如果再加一条迷人的丝巾,露出项链的水晶坠子,就堪称完美了。
  她想起了那条被埋在抽屉最深处的紫色丝巾。
  Esfahan。
  小麦看着镜子里柔和的反光,摸了摸脖子,情不自禁地打开抽屉。
  诱人,却令人恐惧的丝巾,如同一具美丽的尸体,被精致地折叠起来,躺在棺材的深处。
  她禁不住伸出双手,触摸Esfahan丝巾的表面,清凉与柔滑渗入指尖,反射着紫色光泽,像传说中的月光宝石。轻轻展开丝巾,像抓着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缠绕在脖子上—镜子里的美人已焕然一新,紫色丝巾从两肩垂下,与这身毛衣简直绝配,就像为她的肤色与体形量身定制。丝巾表面再也没有令人恶心的异味,而是天然的蚕丝味,原本无以名状的恐惧,被某种幸福感取代,让她再也无从抗拒。她对镜子摆了个Pose,竟有女王气派。
  丝巾,冤家!
  下午四点,打车来到南京西路,戴着丝巾走进恒隆广场。一路不时有人回头,既有挽着女朋友的年轻小伙,也有牵着二奶的台湾老头,更有不少提着大包小包的时尚女孩。经过LV和爱马仕的专卖店,柜台小姐们纷纷侧目而视,她们什么有钱人和明星没见过?唯独没见过小麦身上的丝巾。
  她在无数昂贵的标签前顾盼生姿,拿起一个迷人的普拉达包包,装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却是她几个月工资都买不起的。
  忽然,身边飘来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小麦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眼前却是一位中年贵妇,对方很有礼貌地问:“小姐,我能看看这个包吗?”
  这个妇人好有气质,皮肤保养得不错,衣着也是名牌正装。小麦微笑着把包交到她手里,妇人还没忘记道谢。
  接过包,贵妇人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丝巾。”
  她红着脸回答:“谢谢。”
  小麦可不敢在真正的有钱人面前炫耀,刚要离开,却看到贵妇人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男人。
  居然—是他!
  钱灵说得没错,今天是遇见天使的日子。
  没来得及叫他的名字,对方就惊讶地喊道:“小麦!”
  “盛赞!”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的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站在普拉达专柜前,格外引人注目。
  小麦不敢说这是钱灵的安排,只能羞涩地点头道:“真巧啊。”
  若在两个月前,她会立刻扑进盛赞怀抱,不过毕竟已经分手,她必须矜持一些。
  盛赞的目光集中在她的丝巾上:“你今天真漂亮!还有同伴吗?”
  这是试探,他知道小麦从不逛恒隆广场,可能已交了新男友,说不定转眼就会出现。
  “没有啊,我一个人来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她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还是那个爱在淘宝买衣服的宅女。
  盛赞回头拉住贵妇人的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妈妈。”
  小麦不禁低下头,自己只是平凡的市井女子,无权无势的警察的女儿,怎配得上做贵妇人的儿媳?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原来是伯母,很高兴认识您!”
  盛赞的妈妈微笑着点头:“你就是小麦啊!怪不得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和你有缘分,真是个懂事的漂亮女孩。”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三章(2)
  贵妇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小麦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这时,眼前又多了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很像香港的老电影明星。他轻轻挽住贵妇人的胳膊,不用问就知道是谁了。果然是大公司的老总,举手投足之间气派落吧:“你好,我是盛赞的爸爸。”
  “您好,伯父!”小麦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尽量保持仪态,“很高兴认识你们。”
  “很漂亮的丝巾!更漂亮的女孩!”
  真会说话!他的笑容充满亲和力,嗓音淳厚稳重,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感。
  “谢谢。”
  前男友的父亲很有风度地说:“介意和我们一起购物吗?”
  “这是我的荣幸。”
  话虽如此,小麦却分外紧张,不就是盛赞的父亲反对他们交往的吗?他不可能喜欢她做儿媳妇的!
  盛赞的妈妈试衣服时,盛先生一脸严肃地说:“听说令尊因公殉职,我很难过!”
  “啊,您怎么知道?”
  看着她惊讶的神色,盛赞轻声说:“是我告诉父亲的。”
  “谢谢您的关心!”
  等到贵妇人买好衣服,盛赞的父亲说:“我们早就预定了隔壁的西餐厅,不如请小麦也一起共进晚餐吧?”
  “好啊,欢迎。”贵妇人也应声道。
  田小麦却尴尬地推辞:“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伯父伯母了。”
  “没关系,四个人共进晚餐胃口会更好。”
  盛赞看到父亲的兴致不错,趁机催促小麦:“快去吧,我都饿啦。”
  于是,她跟着前男友一家走出恒隆广场,来到隔壁的高级法国餐厅。
  钢琴伴奏声中,盛赞的妈妈接过菜单,熟练地点了几道菜,随手礼节性地给小麦看了看,价格贵得吓人,一顿饭要吃掉她半个月的工资。
  “真不好意思,我来付自己的那部分吧。”
  她不安地看着盛赞,前男友却转脸看着父亲。
  “不,你是我们的客人,当然应该由我来请客。”
  盛先生语气郑重,让人难以抗拒。
  前菜上来时,盛赞轻声问小麦:“这条丝巾太漂亮了,在哪里买的?”
  还有一句潜台词—是哪个男人送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淘宝。”
  “怎么会呢?”盛赞以前就看不惯她一直泡在网上买东西,“这么漂亮精致的丝巾,淘宝上能买到?”
  “有一家淘宝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怎么嘴巴控制不住呢?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她决心让“魔女区”的秘密烂在肚子里,绝不能让前男友也钻进去。
  盛赞的妈妈却说:“这种丝巾是进口的,我猜原产地是中东地区,你看丝巾上的植物花纹,非常具有那里的特色。”
  没想到碰上识货的了,小麦大胆地问:“这条丝巾的牌子叫Esfahan,伯母您听说过?”
  随即,她在纸上写出Esfahan几个字母。
  “嗯,这不是牌子,而是产地—Esfahan,伊朗一座重要的城市,著名古都,中文译过来叫伊斯法罕,盛产地毯等手工艺品,从前有‘伊斯法罕半天下’的美誉。”
  “原来是伊朗产的丝巾,伯母您的知识真渊博。”
  “我们就喜欢去世界各地旅行,以后若不嫌弃,可以一起出游。”
  “这—请别开玩笑了。”
  小麦是认真的,能吃到前男友父母请的法国大餐已是极限,本来就没奢望别的。
  “没关系,这不算什么。”
  是啊,对有钱人来说是九牛一毛,对小麦而言却是另一个世界,她再次老实交代:“其实,今天纯属凑巧,我从来不逛恒隆广场的,只是难得有个休息天,不想待在家里做宅女上淘宝,就出来随便看看,但我肯定买不起里面那些东西。”
  “小麦,我喜欢你的诚实!”盛太太举起红酒杯,“昨晚,我先生刚从香港飞回来,过两天还要出差去北京。他平时工作很忙,没有时间陪伴我们母子。这次是我提前一个月就定下的,要他在这个周六下午四点,务必陪我和儿子来逛恒隆广场。”
  “真是……好有缘分。”
  依然不敢提起钱灵。她羞涩地呡了口酒,紫色丝巾衬着血红的葡萄酒,血红的葡萄酒映着她两颊泛起的红晕,更是风姿绰约。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显出良好的教养,不算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总之是理想中的好媳妇,将来也会是温柔贤惠的好母亲。
  “小麦,12月10号,就是盛赞的二十九岁生日,我们准备在寒舍摆一桌家宴,不知你有没有空来做客?”
  “啊?”
  这下真的失态了,完全没想到盛先生会邀请她上门—这是同意她和盛赞谈恋爱了?再看他们的表情,绝非开玩笑或捉弄她。
  不过,她却说了一句可能扫兴,但必须要说的话:“对不起,伯父伯母,我不能来。”
  “为什么?”
  盛赞大吃一惊,这么大好的机会,可是许多漂亮女孩打破头也要抢的。
  “家父去世还不到一个月,我还身带重孝,就来参加盛赞的生日家宴,这样不太好吧?”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盛先生郑重地问她:“你自己介意吗?”
  “我—”她尴尬地抬头看了看盛赞的父母,“我只怕伯父伯母介意。”
  盛太太爽快地抢话道:“小麦,只要你自己不介意就可以了。你以为我们是那种很迷信的家庭吗?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何况,你父亲是因公殉职,他的事迹在全国的新闻里都有报道,他是个优秀的警察,你一定为你的父亲而骄傲,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番出乎意料的话,简直让田小麦受宠若惊:“好的,我一定来!”
  终于,小麦的手被盛赞握住了。
  第十四章
  12月7日,凌晨。
  距离前男友(可以不用“前”了吧)的生日还有三天。
  这些天来小麦勤做脸部美容,紧急恢复瑜伽训练,几乎每天都与男友约会。为避免长青春痘,她再也不熬夜上网,暂时戒掉了淘宝。
  小麦期待自己是那个幸运的灰姑娘,渴望做一个幸福的梦。
  可是,她依旧梦到了那条沟,那条将荒野分割为两个不同世界的深沟。
  就在坠入沟底的刹那,《FirstLove》的铃声将她拯救出来。满身冷汗地睁开眼睛,打开手机,屏幕却显示着钱灵的名字。
  她?现在是凌晨三点。
  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钱灵急促的喘息声,如同蛇在爬行:“小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高三那年,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梦到我们看到过的那一切!”
  “我们看到了什么?”
  “你忘了吗?”
  “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小麦却没忘记安慰她。“你别害怕!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张脸!那张可怕的脸,还有,那条丝巾。”
  听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心绷了起来:“丝巾?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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