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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似水年华

_2 蔡骏(当代)
  主队带着二比零的优势进入中场休息,看台上的球迷们也轻松了,比赛应该再无多少悬念。小麦问了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有的老田也答不上来,没想到秋收却接过话茬,还说得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在学校经常踢球,这也是小县城里最大的娱乐。小麦和秋收平时在家形同陌路,基本一天讲不到几句话,这是秋收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小麦第一次对他表示友好。田跃进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越聊越投入,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下半时,主队仍然控制着局势。女儿从老田手中抢过望远镜,不断调整焦距,好不容易对准场上最帅的球员。她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胳膊酸痛,才把望远镜摘下来,友善地交给少年说:“你看看吧。”
  秋收说了声谢谢,拿起望远镜对准球场。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坐在看台上只能看到一个个人影,不像电视转播那样能看清球员的脸。客队换人暂停时,少年把望远镜抬起来,瞄向球场正对面的看台。灯光下一张张球迷的脸分外清晰。就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秒钟。
  少年只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秒钟,便紧紧抓住田跃进的手,大喊道:“我看到他了!”
  “谁?”
  “恶鬼!”
  老田心头猛然一跳,向望远镜瞄准的方向看去,冷静地问:“你是说凶手?”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2)
  “就是他!”
  少年的手直指对面的看台正中。隔着数十米宽的球场与跑道,只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大片人群。
  老田立即从少年手中夺过望远镜,站在他原来的位置,连镜头角度都没变化,刚要捕捉到那张脸,耳边却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场上又进了一球。
  五十七分钟,范志毅为申花队打进第三球,比分扩大为三比零!
  所有观众都跳了起来,包括对面看台上的人们,那张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脸,被淹没在无数张兴奋的脸庞里。
  “该死!”
  老田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进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望远镜里一片混乱,全是蹦蹦跳跳的狂热球迷,哪里再去找那张恶鬼的脸?
  他愤怒地放下望远镜,一只手还没忘记抓紧小麦,女儿正忘我地欢呼雀跃。四周尽是掌声与喝彩声,田跃进只能靠着少年的耳朵喊:“你真的看到他了?”
  “是,肯定看到了!就是他!”秋收声嘶力竭地大喊,否则根本听不见,“就是这只恶鬼,他杀了我妈!”
  说罢,他从老田手里抢过望远镜,重新瞄准对面看台,摇摇头说:“他面前全是人!完全把他挡住了。”
  “他很矮吗?”
  “不,他不矮,因为别人都站着,只有他是坐着的。”
  少年焦急地看着对面,真想立刻就飞越球场。
  田跃进不假思索地喊道:“跟我过去抓住他!”
  他抓起秋收细细的胳膊,推开四周拥挤的人群,却把女儿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找死啊!”
  身边不时响起咒骂声,但老田魁梧强壮的身板,还有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气势,让那些想动手的家伙望而生畏。
  艰难地穿过球迷组成的人墙,来到看台边缘的铁栏杆前,田跃进攀上去翻身而过,少年也身手敏捷地越过栏杆,一起来到隔壁看台。有个警察冲了过来,想要逮住这两个违规翻越看台的人。老田迅速出示证件,表示正在抓捕罪犯,继续奋力推开挡道的球迷,冲往恶鬼所在的看台。
  四分钟,他们已绕着球场跑了半圈,翻过六道看台栏杆,至少推倒五十个球迷—有两个刚动手就被老田打翻在地,一路引来数十个民警和武警,全被田跃进的证件挡了回去。
  终于,两人来到正对面的看台,少年已筋疲力尽,却牢牢记着那个人的位置。穿过仍在欢庆胜利的球迷,才发现那个人原本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张废报纸。
  少年脸色变得煞白,用力踩在那座位上,抓着老田大喊:“就是这里!肯定是这个座位!”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凶手的同时,还看到那人旁边的两张脸。现在,那两人就在他们左右,唯独空出中间的座位。
  田跃进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警察!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
  “哦,那个人离开了。”球迷看到警察很紧张,“反正肯定赢了,他提前退场了吧。”
  这理由倒也算恰当。老田拉着少年追出看台,在通往地面的长阶梯上,放眼望去满地垃圾,还有数百个离场的背影。
  但他固执地追了出去,粗暴地抓住每一个成年男人,让秋收辨认他们的脸—为此打趴下好几个反抗的人,他的腹部也挨了别人一脚。
  老田忍着疼痛,避开身后两个壮汉的追打,一路冲到外面大街上,却再也没看到那张恶鬼的脸。
  回头三拳两脚干倒那两个家伙,田跃进向少年咆哮:“有没有?”
  秋收茫然摇头。
  恶鬼,已擦肩而过。
  田跃进挥起拳头砸到行道树上,清楚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拉住少年的胳膊说:“我们回球场!”
  一阵凄凉的晚风里,两人快步跑回虹口的看台,身后留下一串倒地呻吟的男人。
  刚吹响终场哨声,三比零的比分让球迷们陷入疯狂,大家正不断地往出口涌去。等老田回去找到那个座位,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消失了。许多座位上都垫着废报纸,有人还拿报纸叠成纸飞机,扔进球场庆祝这场比赛大胜。
  秋收失望之极,他耷拉着脑袋蹲在一个座位上,双手拼命拍打左右两侧的座位靠背。
  田跃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刚才如果拿起凶手垫在座位上的报纸,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若非常见的报纸,而是行业和专业性的报纸,就能帮助他了解凶手的社会关系。
  忽然,一只手搭住老田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用擒拿术将对方死死压在地上,却听到少年痛苦的惨叫:“放开我!”
  老田停顿几秒,确认是秋收的声音,才缓缓放开了他。
  “算了,今晚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原来,少年是在劝他放弃,田跃进感到深深的羞愧,像被那只恶鬼抽了个耳光,真想从看台上跳下去。
  他心酸地搂着秋收的脑袋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你骂我吧!狠狠地揍我吧!”
  “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抓到那只恶鬼的。”秋收竟像大人一样安慰老田。
  他意想不到地摇头,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你是一个好孩子。”
  “哎呀!糟了!”
  “怎么了?”老田心想:还有比让凶手从眼前逃走还糟糕的事吗?
  “小麦呢?”
  少年猛然提醒了一句,老田才像触电般惊醒—要命啊!自己完全把女儿忘记了!
  球场已开始关灯。
  他战栗着眺望对面慢慢陷入黑暗的看台。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1)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这是武田铁矢突然对浅野温子说出的求婚词,同时响起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这个时间,电视里都会播这部名为《101次求婚》的日本连续剧。男主角武田铁矢扮演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在经历了九十九次相亲失败之后,终于遇到由浅野温子扮演的美丽温柔的女大提琴师……
  看着电视里男主角笨拙的样子,看着女主角惊讶的表情,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心头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里的冰棍,转头看了看身边。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与她同样是十三岁,同样叼着一根冰棍。他有瘦长的身材,正在发育的喉结,白净清秀的脸庞,目光明亮的眼睛。他正投入地观看这部刚开始的日剧—看得比小麦还要认真,当片头曲响起时,想必也一样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沙滩裤,那是小麦爸爸替他买的。他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始终与小麦保持半米距离,尽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势,不像小麦那样高高地跷着脚。
  他已在小麦家里寄居了近半个月。
  七天前,父亲带着小麦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场足球比赛。
  那是小麦第一次走进球场,看到真正的进球,体会到胜利的快感,也第一次对少年表示了友好。比赛临近结束时,她一转身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少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三岁的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无数陌生的脸。正是欢庆进球的疯狂时刻,她被狂热的球迷挤来挤去。虽然,在学校她是个胆大的姑娘,在家也从没畏惧过警察老爸,但当她独自被丢在人潮汹涌的看台,却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只能双手护住身体的关键部位,以免被不知从哪伸出的脏手揩油。
  心惊胆战地等到比赛结束,球迷们纷纷退场离开,看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球场上空的照明灯正一盏盏关闭,黑暗一点点笼罩了她,她抱着脑袋蹲在座位上,像被抛弃的孤儿,在黑暗空荡的巨大球场,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
  回头看到父亲的脸,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秋收。
  “对不起。”
  似乎这是十三年来,老爸第一次向女儿道歉,他伸出残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却毫不领情地喊道:“你从没关心过我!没在乎过我!就算我死在这个看台上!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说完,她独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拦在小麦面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过去抓捕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的。”
  “啊!”小麦睁大眼睛,“你妈妈被杀了?”
  少年点点头,住在她家的七天里,老田和他从未告诉过小麦这件事。
  她露出半点怜悯与半点恐惧,转身退到旁边的角落:“对不起。”
  这个夜晚,让田小麦改变了对秋收的看法。
  她不再对他那么冷漠,经常主动跟他说话,虽没什么共同语言。她喜欢的那些东西,比如香港台湾的明星,港剧与日剧,他基本一无所知。偶尔能交谈一两句,也仅限于足球之类的男生话题。
  漫长的暑期转眼已近尾声,小麦越发觉得时间飞快,因为烦人的开学日子将近。这年夏天太过炎热,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随家人去旅游了,她更不高兴冒着烈日出门,便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看电视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章(2)
  秋收老实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跃进带来好消息,可案情依旧毫无进展。除了偶尔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几乎足不出户,也没进过小麦的房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门把手。他们只在客厅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聊天,经常是小麦说了一大堆话,他则茫然摇头表示听不懂。多数时候,他坐在老田屋里,在那张写字台前,看家里的许多老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复活》……还有老田前几年自己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狄公案》,甚至《犯罪心理学》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麦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点就准时睡觉。田跃进总以他为例教训女儿,让她不要熬夜看电视,其效果自然等于零。
  除了看书,秋收仅有的爱好是折纸飞机,材料是家里的旧报纸,很快就能折得又漂亮又结实。有几次小麦拿着他的纸飞机,向窗外掷去,纸飞机居然乘风盘旋许久,像真正的飞机模型。两人一齐趴在窗台上,痴痴地看着天空中的纸飞机,似乎能飞到更高的云端。虽然,每次都免不了坠落下去,但在飞出去的刹那,他俩都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现在,他们又找到了共同爱看的日剧,小麦并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边一起看,她乐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剧情。每次从冰箱里拿出冰棍,她也会分一根给秋收。刚开始他总是腼腆地拒绝,后来就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样叼着冰棍看电视了。
  忽然,门铃响了。
  老爸这时肯定在外办案,小麦心想大概是推销员吧,又不想错过电视里的剧情,便支使秋收去开门。少年老实地遵命,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少女,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这少女是个小美女,看起来比小麦早熟一些,身体发育得更像高中生。她被开门的秋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找错门了。”
  “没关系。”
  当秋收重新把门关上,坐回电视机前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快去看看!”
  小麦又在催促,少年只好从她身边站起,跑去打开房门,还是刚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我没有找错门,你是谁?”
  “我是秋收。”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轻蔑地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开玩笑,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
  秋收没有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怎么可能”是指“他怎么可能是小麦的男朋友”。
  少女没再搭理他,而是警觉地向门里看了看,大喊起来:“小麦!田小麦!”
  “钱灵?”小麦立时冲到门口,一把将秋收推开,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跟家里人去云南玩了吗?”
  “昨天刚回来呢,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这个叫钱灵的女孩看来对这里很熟悉,她径自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放下那一大袋子礼物,大大方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武田铁矢说:“喂,这是什么日剧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麦从冰箱里拿了罐汽水给钱灵,转头对站在边上的秋收说:“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钱灵。”
  秋收却害羞地躲到了角落里。钱灵低声问小麦:“他是谁?”
  这个问题让小麦也有些尴尬,该怎么介绍这个乡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亲的穷亲戚?还是如实招来?就说他是谋杀案被害人的儿子?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秋收却乖乖地走开,回到老田的房间里。
  钱灵喝了一大口汽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说啊,他是谁?”
  “他是—”
  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小麦却完全说不出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问了。”钱灵也感到没趣,她们平日里可是无话不说的死党,“是我不好,应该来之前先打电话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这一集电视剧看完,钱灵就早早告辞了。
  “不多坐会吗?”
  钱灵笑着捏捏她的脸:“不必啦,再见!”
  死党离开后,田小麦失落地坐倒在沙发上,狠狠地关掉电视机。她感觉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以往,钱灵每次来她家玩,起码都要待好几个钟头,可这次才不到二十分钟就走,还不是因为秋收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秋收紧闭的房门,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一章
  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还带回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异女人,姿色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
  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匆匆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工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喝光,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吹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老田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从脸上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飘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这部电视剧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辛劳一生,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曾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这部名叫《幻觉》的电视剧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时常哼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着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噩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活生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主题曲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想起了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地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锁紧。晚上睡觉,虽有爸爸在家,她仍会把闺房的门紧紧锁住。因为爸爸通常一大早就会出门,而整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已永远失去了妈妈。
  小麦心底确信,直到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也不会停止对母亲的怀念。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与粗壮野蛮的父亲相比,是个温柔娇小的弱女子。小麦一直觉得,身为刑警的父亲配不上出身落吧门第、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妈妈。父亲为办案很少在家,有时一连数日抓捕罪犯,几天不进家门。家里收到过匿名寄来的子弹,警告疾恶如仇的父亲。妈妈许多个夜晚因此睡不好觉,坚持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以免真有人来报复。父亲从来不苟言笑,更没见到他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过。同学们过节都和父母出去玩,只有她的父亲,常常不见行踪。
  三年前,向来体弱多病的妈妈因心脏病去世了。
  妈妈发病被送到医院时,爸爸正在追捕一个逃犯,以至于妈妈临死前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几个钟头过去,当妈妈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才匆忙赶到医院,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这已无法改变女儿对父亲的怨恨。
  几天后妈妈的葬礼上,小麦当众向爸爸大喊:“是你害死了妈妈!”
  在场的全是亲戚朋友,还有公安局的同事,这让田跃进极为尴尬难受,很久都在局里抬不起头来。
  后来,父亲也尝试过补偿女儿,包括搬进这套市局奖励分配的房子,但从没让女儿开心过。他不可能再补偿给女儿一个妈妈,一个真正的亲生的妈妈。随着小麦一天天长大,青春期的叛逆也开始萌芽,对父亲的怨恨不但未能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倒是最近秋收的到来,让田跃进更多地回到家里,不像以往那样时常彻夜不归。也是因为这个少年,让他有更多机会与女儿共进晚餐。两个星期下来,父女关系似乎有了微弱改善。
  但是,小麦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原谅父亲。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二章(1)
  暑期的最后一周,田跃进决定抽出一整天陪伴女儿,他兴冲冲地带着小麦与秋收去郊外的佘山野营。
  这是妈妈死去以后,小麦第一次跟父亲出门远足,可她心里并不领情—父亲还不是为了秋收?看这少年整天憋在家里可怜,就带他出来散散心。
  毕竟是个漂亮女孩,小麦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特意换上一条新买的花裙子。
  一行三人坐在公共汽车上,路边尽是江南水乡,池塘上漂浮着小木船。来自西部小县城的少年靠着车窗,不住点头说:“比我的老家漂亮多了。”
  田跃进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以后我会去你老家呢。”
  说完他心里却微微一沉,两天前同事小王刚从少年的老家回来,调查了死者许碧真的丈夫,因为严重骨折还躺在医院的秋收的父亲,基本排除了他从老家过来作案的可能。
  如果案情还没有进展,下周秋收必须离开上海,赶在开学前回家读书。
  午后,夏日阳光照耀佘山。小麦仰望山顶的天主教堂,还有旁边的天文台,心情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她沉默地跟着父亲和秋收,并不怎么费劲地登上山巅。星期天正好有弥撒,小麦看着教堂里虔诚的人们,忽然想起身在天国的妈妈。她怔怔地站了许久,听着悠扬的风琴声响起,直到父亲把她拉下了山。
  那时,佘山四周的别墅和度假村还没怎么开发,山脚下的竹林边缘就是农田和荒地。不少游客在竹林里野餐,很多小贩过来卖些不值钱的小东西。田跃进看到有人在卖风筝,立即掏钱买下来一个,拉着女儿和少年来到田野。这时太阳隐入云端,一阵凉爽的东南风袭来,周围百米内一片开阔,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他让少年高高举起风筝,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放上了天空。
  这是小麦第一次看父亲放风筝,她惊异地看着那纸扎的大鸟乘风直上,转眼竟已超过山顶的高度。老田看到女儿兴奋的样子,便把风筝线交到她手上,教她如何收线放线,将风筝放得更高更稳。小麦很喜欢操纵风筝的感觉,回头开心地看着父亲,却发现这个严厉冷酷的中年警察,也像小孩那样爽朗地笑着。
  就在小麦回头张望的时候,她发现秋收不见了。
  开阔的旷野上只有父女二人,再也不见那十三岁的少年。小麦把风筝线交到老田手里,老田却把手指松开,任由风筝在天空飞走。接着,他向最近的竹林跑去,小麦紧跟在后面:“爸爸,等等我!”
  父亲扯开嗓子大喊:“秋收!你在哪里?”
  竹林边缘有些游客,他们都被田跃进吓着了。今天有不少放暑假的学生,净是十几岁的男孩,秋收很可能就淹没在这些男孩里。再往竹林深处却是人迹罕至,只有凉风吹过竹间发出海浪般的声响。
  女儿气喘吁吁地喊道:“爸爸,别找了!我们找不到的,我想他自己肯定会回来的。”
  “不,我了解这个孩子!他是个固执的孩子,会做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无论如何,必须要找到他!”
  他命令小麦到外面去找,而他自己留在竹林里,兵分两路或许还能找到。
  小麦缓缓走出竹林,发现天空更加阴郁,远处就是公路,说不定他已坐上公车回去了?该死的小子!一声不吭就玩失踪?难得有兴致放风筝,一眨眼就被彻底扫了兴。
  凉风吹过她的头发,肩膀不禁哆嗦了一下,回头已不见半个人影。她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听老爸指挥?他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还让她一个人出去找,他就不担心女儿找丢了?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她警惕地注视四周,不断回头看山顶的教堂,以免迷失方向。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二章(2)
  将近黄昏,荒野上立着一棵枯树,掠过几只被她惊起的乌鸦。
  顺着乌鸦飞行的方向看去,荒野中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小麦往前快跑了几步,才看清那个瘦弱的少年,他是秋收。
  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真想立刻就抽他一个耳光!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没事乱跑什么?”
  就在她边走边嚷时,少年却伸手大喊道:“别过来!危险!”
  她低下头才发现,就在脚下不到两尺外,横着一条深深的沟。
  这条沟并不是很宽,估计小麦一大步能跨过去。但让小麦可怕的是无法目测准沟的深度。这条沟就像荒野上开了道裂缝,竟一眼望不到尽头,把沟的两边分割为两个世界。
  秋收站在沟的对面,瘦高的身体在风中摇晃,阴云下的脸庞很是阴沉,他微微皱起眉头,露出忧郁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逃跑?”小麦隔着这条深沟,大声质问着面前的少年,“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找你找得急死了!”
  “对不起。”
  “你快点跟我回去!”
  仿佛老师在教训学生,但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两人面对面,相距咫尺,中间横亘着那道深沟。
  终于,一阵风吹湿他的眼睛,少年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想,你爸爸很难再抓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了。”
  “不,他是最好的警察,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他肯定可以替你报仇的。”
  这是小麦第一次为父亲辩护。
  少年苦笑着说:“你爸爸是一个好警察,也是一个好人,我非常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是,凶手不是普通人,凶手是一只恶鬼,警察是抓不到恶鬼的。”
  “放屁!”这是小麦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脏话,“连你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哪能让警察有信心呢?你还算是男人吗?”
  秋收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小麦,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能和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天,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你说什么啊?”她想起少年说的“一起生活这么多天”,脸上就浮起绯红,瞪圆了眼睛,“别乱讲话哦!”
  “再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他转身往后面的小树林走去。
  小麦急得大喊:“等一等!”
  但少年不再回头,他飞快穿过荒芜的土地,渐渐剩下一团模糊的背影,最终被那片小树林吞没。
  黄昏的天色越来越暗,西天泛起一片红云,风呼啸着吹动小麦的裙摆,荒野凄凉得催人落泪,似乎脚下那条深沟存在的目的,除了把两个世界分开以外,就是收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的泪水。
  “别走!”
  她看看脚下的那条深沟,心想自己跨过去应该没问题,便鼓起勇气后退几步,把裙子卷到大腿上,深呼吸一口开始助跑—她在深沟的边缘,拼尽全力跨出右腿,接着是左腿—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空中的瞬间,风,夹着某种声音从耳边掠过。
  眼看右脚要踩到深沟对岸,身体却仿佛被什么抓住了,刹那间沉重了许多倍,心脏也同时狂跳起来。
  她踩空了。
  整个人笔直掉下深沟……
   谋杀似水年华 第十三章
  1995年,炎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周。
  对于十三岁的田小麦来说,这是她初中时代最倒霉的一周。
  “别走!”
  黄昏的风卷走了少年的背影,也卷走了她的这声呼喊。
  佘山背后的荒野中,她为了追上逃跑的少年秋收,冒险飞跨一条深沟,却不幸坠落到深沟底部,结结实实摔断了腿!
  小麦绝望地躺在沟底,她知道自己的骨头断了,大腿以下全部麻木。她感到额头在不停流血,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疤。她竭尽全力地在沟底大喊救命,可上头是荒无人烟。更可怕的是,夜幕迅速笼罩大地,头顶只见一条长长的缝隙,浓浓的黑云终于散去,恰巧露出一轮月亮。
  嗓子都已喊哑了,却只有无数青蛙在回答。身下的泥土充满湿气,若是下雨一定会积满雨水,大概就这样把自己淹死吧?她努力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依然毫无感觉。会不会就此被截肢,从此将坐上轮椅?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开始,自己就要这样去往地狱?
  一直等到半夜,才听到地面响起爸爸的声音:“小麦!”
  她被救了起来,从两米多深的沟里。
  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幸好医生处理得非常干净,才没留下后遗症,若再晚送来个把钟头,恐怕女孩就要变成瘸子了!至于额头上的伤口,后来也慢慢愈合,没留下什么疤痕。
  小麦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后来的一个月,她每天拄着拐杖去学校读书,成为整个班级嘲笑的对象,就连班上最丑的同学都在看她的笑话!每次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校门,都会屈辱地低着头,好像整个中学的人都在看着她,看着一个绑着石膏的小怪物走进来。她真想给自己弄副面具,不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她更恨爸爸了!
  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她质问爸爸当时为什么把她丢下,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去找秋收,如果他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就不会任由她一个人走这么远,最后掉到沟里差点没命!
  所以,她得出的结论是,爸爸一点都不爱她—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还恨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十三岁的秋收,当天从那条深沟后面离开,独自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市区。他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辗转两天后回到了小县城,回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身边。
  田跃进也很苦恼,想不通自己对秋收那么好,他却一声不吭地逃跑了,还害得女儿小麦摔断了腿,差一点点就终身残废。
  真是个不成器的小子!
  然而,老田照旧早出晚归地办案,全身心投入在秋收母亲的凶案上。他没时间照顾骨折卧床的女儿,便让小麦的姑姑住进家里,全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里,每次虹口体育场有足球比赛,他都会准时来到那个看台—秋收发现凶手的看台,等待那只恶鬼出现。那年很多球迷都购买全年套票看球,如果那个人买的也是套票的话,就一定会再次来到这个看台。
  虽然,只有秋收记得那张脸,仅看到过那张脸一瞬的老田完全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但他有一种感觉—只要那个人走到眼前,他立刻就会辨认出来!
  他知道恶鬼身上有什么气味。
  很不幸,田跃进在球场里等待了三个月,被球迷们来回拥挤了三个月,看到主队一场接一场赢得辉煌的胜利,直到整个1995赛季结束,申花队捧起了甲A冠军奖杯,他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凶手。
  1995年的冬天来临了。
  局里给田跃进分配了其他案件。他预感到可能在今后几年内,都无法再抓住杀害许碧真的凶手了。许多年来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只恶鬼会很好地隐藏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躲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并且忍耐住嗜血的本性,不再出洞进行类似的杀戮。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移:无论多么狡猾冷静的罪犯,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翻阅那桩案子的卷宗,反复推敲自己的工作笔记,看着从1995年8月7日开始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时还会想到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不管要等待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等到自己死去,那只恶鬼也一定会被抓住!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1996年的寒假,春节前夕,田小麦收到一封寄自西部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名字,并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信纸上是几行工整的字迹—
  小麦:
  你好,我是秋收。
  我想即使现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的。那天我匆匆离开,只想快点回到老家,快点见到我的父亲,当时他也躺在医院里。我不愿无所事事地留在你家,就像等待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样,等待那个永远等不来的抓住凶手的消息。
  回到老家后,我才从你爸爸打来的电话里听说,你为了追我竟掉到沟里,结果还摔断了腿。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敢跨过来的,我也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追我。对不起,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想赶我走,看到我逃走一定很开心。是我误解了你的想法,也低估了你的勇气—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弥补你。
  请接受我的道歉!虽然,你可能不愿接受。
  就写到这里吧,请不要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年快乐!
  再见。
  秋收
  读完这封信,小麦对他的怨恨竟一下子消失了。她还惊讶于少年的文笔,信里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那文笔好像报纸上看到的文章。
  不过,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回信—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反正受伤的骨头已经痊愈,额头的伤疤也全部消退,除了打着石膏上学留下的羞耻,她也确实不需要再恨他了。
  然后,她就把他遗忘了。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二部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一章
  2010年,11月。
  又是个大雾弥漫的夜晚。深秋的黄浦江,散发着长江泥腥与东海咸潮混合的气味。路灯只能照亮十米开外,两个黑色背影,如忽隐忽现的幽灵,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雾气深处。
  喉咙像被浓浓的湿气堵住,田跃进感觉有些窒息,没想到自己跑得最快,把几个年轻人全甩在身后。他没有把枪掏出来,赤手空拳地狂奔,看着大雾中的两个人影,特别那瘦小的一个,就要被大雾吞没时,响起小男孩稚嫩的“救命”声。
  前头就是江边的码头。他飞快地跑过去,却撞上一个健壮的身体,紧接着被人一拳打在脸上。在痛得几乎晕倒的同时,田跃进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腿,踹在对方肚子上。随着凄惨的号叫声,一阵秋风从吴淞口袭来,眨眼间吹散了江边的大雾。
  码头白色的灯光下,是个捂着肚子的男人,手中抓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小孩穿着名牌童装,可怜地大声哭喊着,男人狠狠地用手堵住他的嘴巴。
  后面年轻的警察们迅速赶到,举起几把手枪对准男人。刚被打中一拳的田跃进嘴角还淌着血,焦急地喊道:“全都把枪放下!”
  所有手枪都放下了,慌乱的男人掏出一把尖刀,架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突然,小男孩拼命咬住男人手指。
  刀子随之掉落在地,警察们乘机往前急冲,小孩已逃出男人的双手,转身往后跑去。
  “不!”
  田跃进话音未落,男孩就从码头掉了下去—身后就是黄浦江。
  黑夜里一记落水声,溅起无数冰冷的水珠,拍到飞奔而至的老田脸上。
  那个男人已被两个警察压在地上,小孩却在秋夜的江水中挣扎。田跃进不假思索地脱下警服,纵身跳入波涛汹涌的黄浦江。
  好冷!
  冷得刺痛每根骨头,快要冻僵的刹那,他才探出水面看到小男孩。深吸一口充满咸味的空气,一个猛子扎到浑浊的泥水下,举目望去如黑暗地狱。终于,他抓住了男孩柔软的腰,竭尽全力让他的头浮出水面,手臂夹着小小的身体,回身往码头游去。男孩双手双脚乱动,几次差点挣脱,害得他也一点点下沉……他猛吸一口空气,却呛进一口脏水,肺叶难受得像要爆炸。
  眼看就要摸到码头了,警察们接住男孩上半身,硬生生把他拽上岸去。泡在江中的田跃进,腿肚子却不由自主地抽筋。他还想抓住那些年轻人火热的手,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自己渐渐沉入黑暗水底。
  虽然紧靠码头,这里却是黄浦江的深水岸线,深得宛如通往另一个世界……
  怎么还没沉到底?四周全是黑暗的淤泥,还有百年前的沉船残骸。
  水,肮脏的冰冷的水,再度涌进鼻子和嘴巴,灌满筋疲力尽的肺叶。
  在无穷无尽的深渊,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漆黑浑浊的水底,闪过几束柔和的光,照亮一条紫色丝巾—不,是巧克力般光滑的丝巾本身,反射遥远水面上的月光。诱人的丝巾像条水蛇,围着一个美丽白皙的细脖子,在急促的水流中越收越紧,也缠绕在他的颈上……
  啊,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张脸,那张绝望的少年的脸。
  这不是幻觉。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二章
  外滩三号。
  五楼餐厅,响起淡淡的蓝调,还有以英语为主的各种语言。每张桌上的高脚杯都荡漾着鲜血般的红酒,令人有身在异邦的幻觉。
  菲籍侍者端来橙汁,小麦轻啜一口,看着窗外的黄浦江。若回到八十年前,还会看到张着巨大翅膀的和平女神像,如今只剩同样古老的气象信号塔。江面上穿梭着数艘游船,闪起花花绿绿的灯火,竟不像这人间所有。
  心底忽然一凉,不知为何想起忘川水。
  对岸的陆家嘴,依次闪耀着东方明珠、金茂大厦,还有啤酒瓶扳手般的环球金融中心—就像描绘未来的科幻电影片段。白天,她就在其中某栋摩天楼上班,却从未像今晚这样隔江远眺,如同在看一堆金属与玻璃的模型,全无丝毫的人间烟火气息。
  “你在看什么?”
  对面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她尴尬地笑了笑:“从没这么看过我工作的地方。”
  他端起红酒尝了一口:“是那栋楼啊,我家在四十九层投了个科技公司,最近决定要追加五千万投资。”
  “哦。”
  轻描淡写回了一声,小麦的笑容还是极不自然,渐渐让相亲冷场。对方已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小时,话题不离财经与房市,从国务院发改委的宏观调控,到浙商温商的私企八卦,足以去财经频道做评论员了。
  “对不起,刚才一直在说自己感兴趣的,大概是受家族环境影响,父亲要求我三年内必须接班。”他长得还算不错,白净高瘦,就是普通话不太标准,“请说说你的爱好吧。”
  “我?爱好?”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小麦,她低头憋了劲想,却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爱好—追看日剧?打CS通宵?泡晋江耽美闲情?在家做瑜伽?休息日睡懒觉?怎么每样都是足不出户!
  “每个人都有爱好啊,我最大的爱好是自驾游艇出海。”
  男子自豪地说出了他的爱好,小麦只能怯生生地蹦出一句:“我喜欢在淘宝上购物。”
  “哦,我父亲跟阿里巴巴的马云很熟。”
  “我在淘宝的买家信用等级是五颗钻石,我在阿里旺旺上有很多店主朋友,比如—”
  她差点说出自己胸前的高仿卡地亚项链也是在淘宝上买的了。
  不过,富二代哪用得着去淘宝?对方全身上下那套行头,自然是在巴黎置办的。暴露了自己是宅女的秘密,她淡淡地笑道:“是啊,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就喜欢你这种女孩。”
  看来贵公子对她还挺满意,除了天生丽质难自弃,这身在淘宝精心挑选的晚礼服,也为本次相亲增色不少。
  “是吗?”她第一次直视对方双眼,“我这么值得你喜欢?”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松岛菜菜子。”
  她心底顿时浮起《魔女的条件》中爱上高中生的女老师,以及《午夜凶铃》里的单亲妈妈。
  “她年轻的时候。”
  他自作聪明地补充一句,小麦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
  贵公子得意地舒展眉头,心想这下要得手了吧,举起红酒杯开始摆酷。
  小麦优雅地站起来:“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拿起坤包,穿过长长的走道,离开贵公子的视线。餐厅还有另一道门,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快步抢进电梯。
  走出外滩三号大门,深秋黄浦江畔的夜风袭来,楼下停着一辆兰博基尼跑车,贵公子今晚的座驾—正在五楼耐心等待的他,或许心里正盘算着怎么半夜载小麦兜风?
  再见。
  她轻轻拍了拍兰博基尼,迅速离开闪烁的霓虹灯,沿着外滩的老大楼走了几分钟,钻进最近的地铁站。
  晚上八点,地铁已不太拥挤,她还是没抢到座位,只能拉住扶手,闭上眼睛。在黑暗地底疾驰片刻,泪水无声息地落下来,从她的脸上轻轻划过。她只是感到在地铁里好孤单,想起一个多月前分手的男朋友,为什么这个秋天的夜晚,没能陪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他宽阔的肩膀?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了家。
  带电梯的小高层,十多年前老爸单位分配的,如今已略显破旧。回家依然见不到半个人影。外滩三号那种餐厅实在吃不饱,她跑进厨房煮起方便面,她差不多也只会做这个。
  自诩方便面手艺一流的小麦端着碗回到闺房,头一件事是打开电脑,IE首页是淘宝网。
  撩起筷子吃了两口酸辣牛肉面,便听到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她的手机铃声。
  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却是怒气冲冲的舅妈:“小麦!你在哪里?”
  “在家里啊。”
  “你回家了?天哪!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回家了?”舅妈仿佛已面临世界末日,“人家还在外滩三号餐厅等着你呢!”
  “哦,那就让他继续等着吧,反正那里有不少女孩排队等着钓凯子。”
  “小麦,你太不像话了!太没礼貌了!你……你……丢尽我和你舅舅的脸啦!”舅妈在电话里声嘶力竭,“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回去向李公子道歉!”
  “舅妈,对不起,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真的不适合。”
  那头还在继续咆哮,小麦已挂断电话。
  没想到舅妈那么生气,不就是介绍相亲对象嘛。这李公子的父亲大概是舅舅的金主。不知得罪了浙商大老板会不会对舅舅的生意有影响?哎,原本就该推辞掉这次相亲,何必答应下来。
  小麦不由自主打开窗户,任凭秋风灌满小屋,吹乱乌黑的头发。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半靠在窗帘后面,大口喝着白色的泡沫,强忍眼泪不流下来,酒却溅了出来冲刷脸颊上的残妆。
  梳妆台的镜子照出自己的脸,她发现自己确实像年轻时的松岛菜菜子,也因此才会用《First Love》做手机铃声吧。每次这首歌在身边响起,她就会想到那条窗上扭动的壁虎。
  铃声再度响起。
  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公安局。”
  “什么事?”
  每次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她的心都会紧绷起来,只是紧张的原因和一般人不同。
  “半小时前—你的父亲,因公殉职了!”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三章
  她叫田小麦。
  她的父亲叫田跃进,五十八岁的老警察,为了拯救被绑架的男童,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浦江,救起孩子的同时,自己却不幸溺水身亡。
  今天上午,她在公安局看到了父亲的遗体。淤泥已经清理干净,他的身体却被江水泡得有些浮肿。她抱着父亲哭了两个钟头,直至遗体被警车开道送往殡仪馆。市局领导号召全市公检法学习父亲的英雄事迹,还要上报公安部申请烈士称号。
  她向公司请了丧假料理后事。千头万绪落在小女子肩头,亲戚们却躲得很远,幸好一群老警察过来帮忙,一起布置好了灵堂。
  忙到晚上十点,家里只剩她独自一人抽泣,她看着父亲的遗像问:“你,你为什么要跳下黄浦江?你如愿以偿成了英雄,却只留下我一个人。”
  小麦又说了声“对不起”,从柜子里翻出妈妈的遗像,他们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走进父亲的房间,写字台上摊着遗物—几十本的工作笔记,过去常见的黄封面小本子,他干了三十六年刑警,每年都会留下一本。
  每本封面都记着年份,随便翻开几本,里面记录了父亲经手的案件,有偷自行车摸皮夹子之类的小事,也有变态杀手的连环灭门惨案。三十六年的工作笔记,最旧的是1995年那本,封面几乎褪了颜色,经年累月被手指摩擦过的缘故。纸边和书脊非常粗糙,有几道钢笔划过的印子—仿佛父亲还在抚摸它,就在这个阴冷的房间,只是女儿再也无法看见他了。
  1995年?那是遥远的十五年前,田小麦只有十三岁,在读初中一年级。可为何自己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大事?
  打开这本被父亲翻烂了的1995年的工作笔记,刚翻开便看到一张书签,所谓书签也就是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
  凶手是恶鬼?
  恶鬼?
  小麦紧紧捏着父亲自制的书签,父亲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怎会相信恶鬼作案?
  低头再看书签所在那页,开头用蓝色墨水写道—
  1995年8月7日,晨,7点,大雨。
  南明路199号,南明高级中学马路对面,小杂货店。
  被害人,许碧真,女,33岁,外地来沪人员。
  尸体仰卧,头朝外,脚朝内,左臂上举,右臂下垂,左膝盖略抬起。
  粉色睡裙,拖鞋落地,似无性侵害迹象。
  丝巾。
  紫色丝巾!!!
  “紫色丝巾”底下,父亲划了一条横线,还加上三个惊叹号,表示内心的震撼程度。
  再看“凶手是恶鬼?”,五个字和一个问号,她的后背微微一凉,高楼外的秋风竟吹开窗户。十五年前的雨夜屠夫,仿佛已藏身于背后……
  满头长发被风吹乱,忽而遮盖双眼,她惊慌失措地逃出父亲的房间,钻入自己的被窝深处。
  恶鬼,会到梦中来吗?
   谋杀似水年华 第四章
  第二天,清晨。
  她回到了2010年,从一身冷汗中醒来。晨曦落在苍白的脸上,她触摸狂跳的心口,回忆片刻前的噩梦。
  田小麦梦见的不是恶鬼,而是一条深深的沟。
  梦醒时分,她忘了父亲的死,好像他还在外头办案,不知哪个深夜才会悄然回家,打开电视看英超直播,或倒在床上鼾声如雷,醒来后再和女儿大吵一架。十八年前,她失去了母亲。一个多月前,她跟谈了一年的男朋友分手,眼看正沦为剩女。多年来父亲没有再婚,即便谈过几次含蓄的恋爱,终究都未能修成正果,后来就彻底断了这念头。他后来唯一的心愿,就是等到退休,小麦嫁人做了妈妈,他专心在家带外孙—他们都没能实现愿望。
  打开父亲的房门,摊着三十六本工作笔记,不敢再看翻得最烂的1995年那本,而是翻开2010年最新的那本,最后看到他单独写的一段话—
  如果,我死了,请在我的葬礼上,播放一首我很喜欢的歌。80年代末,在中国播放过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幻觉》。那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和我死去的妻子都非常喜欢,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我知道那唱的就是我的命运。
  希望,小麦能看到这一页。
  小麦看到了。
  难过地倒在父亲床上,好像自己还是小女孩,安静地蜷在那个男人宽阔的胸膛上。
  遗言?可他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为何拼命地跳进水里?他以为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以为还在越南和美国佬打仗?干吗不为女儿想想?不,他从没为女儿想过,也从没为妻子想过,他想到的只有警察抓贼,抓住那些十恶不赦的坏蛋,让他们不再伤害和他的妻子女儿一样的人们。
  父亲永远无法对她补偿,她也永远无法对父亲补偿。她能做到的,只有在父亲的葬礼上,完成他的那个小小愿望。
  《幻觉》?许多九零后甚至没听说过东德这个国家。
  进入淘宝网,在搜索宝贝栏输入“幻觉”,结果有3713件相关宝贝,多是刘谦走红后的魔术道具,还有女装、饰品、书刊……
  把分类限定在“音乐/影视/明星/音像”,搜出来第一行是“苏打绿 空气中的视听与幻觉 特价台版CD”。接下来是一部名为《死亡幻觉》的电影,晕—还是经典CULT!把搜索范围缩小到电视,却是国产动画片《虚幻勇士之12 幻觉记忆》。
  从清晨到深夜,从Baidu、Google到Yahoo,都没找到这部东德电视剧《幻觉》,连准确的英文或德文片名都没查到,或许名字根本就不叫“幻觉”。她想起有个朋友在柏林读博士,于是在MSN上找到对方,回答却是东德时代的一切如今备受冷落,许多经典作品全被遗忘了。
  《幻觉》,仿佛也跟死在黄浦江中的父亲一样,沉没在冰冷的时间河流深处。
  两天后就是父亲的葬礼。
  忽然,小麦的QQ上响起了“嘀嘀”声,一个熟悉的名字—钱灵。
  她?好久没联系了,初中时代最亲密的好友,后来她们又考进同一所高中,住在同一间寝室,可称是情比姐妹的死党。上次两人相聚,聊了一个钟头的淘宝经,结果小麦败下阵来,把网购狂人的桂冠俯首让出。
  “出来!”
  不到两秒钟,屏幕上出现钱灵的回复:“来啦!居里夫人,最近过得怎么样?找到新男朋友了吗?”
  “我父亲死了。”
  屏幕上停顿几秒,想必钱灵很是意外,打出一行字:“对不起。他不是警察吗?”
  “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去世的。”
  “葬礼还没举行吧?告诉我时间地点,我尽量去参加。”
  当年,好多次周末带钱灵回家里玩,父亲对她印象还不错。因为钱灵是她朋友,还是因为父亲喜欢所有漂亮女生?
  “我要找一部东德电视剧,很多年前在电视台放过,但现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我必须找到它,因为父亲的遗愿是希望在葬礼上播放那部电视剧主题曲。”
  “淘宝上找不到?”
  “是,你不是骨灰级的淘宝买家吗?”
  QQ沉默了,小麦焦急地等待了两分钟,催促道:“人呢?还在吗?掉线了?”
  她催得很及时,钱灵打出一行字:“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
  “该不该把那家店告诉你。”
  “哪家店?”
  停顿半分钟后:“一家我常去的淘宝店,非常特别的地方,我想如果在那里都找不到,你就彻底死心吧!”
  “快说!”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小麦一下子生气了:“钱灵,你不是我的死党吗?我发誓,必须要在父亲葬礼上播放这首歌,如果这个都不能为他做到,我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唉……”又等了半分钟,“好吧,有家淘宝店,名字叫‘魔女区’。”
  “魔女区?”
  这三个字让小麦的心跳加快,魔女?
  “我想,只有这家店能满足你的愿望。”
  “这就去,谢谢!”
  “等等!”钱灵中断数秒重新打字,“我要警告你!去这家店一定要小心,我只准你去一次!不管有没有买到你要的东西,去完立刻就退出来,永远都不要再去第二次!明白?”
  “为什么?”
  “没有原因,我只想说这么多,请牢记我的警告。”
  “如果去了第二次呢?就会发生什么?”
  小麦的执著让钱灵再次沉默,稍后QQ对话框上终于蹦出一行字:“会死的!”
  死?自从父亲死后,小麦对这个字已经感到麻木。
  钱灵又加了一句:“好了,我警告过你了,现在我真后悔!不说了,我有事要出门。”
  “现在?”现在是子夜十二点。“你的夜生活真丰富!”
  死党下线了。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五章
  魔女区?
  小麦的手指紧紧压住鼠标,始终没打开淘宝首页,回想钱灵说的“永远都不要再去第二次……会死的”。她以为我是小孩子?
  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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