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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似水年华

蔡骏(当代)
《谋杀似水年华》
作者:蔡骏
内容简介:
大雨滂沱的夏夜,南明高级中学对面的杂货店发生了一起离奇的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证人是死者十三岁的儿子。十五年后,案件尚未告破,负责此案的刑警因公殉职。在筹备葬礼的过程中,警察的女儿田小麦意外发现父亲遗留的工作手册,提及十五年前那桩谋杀案的凶器:一条奇异的紫色丝巾……《谋杀似水年华》是蔡骏第一部社会派悬疑小说。年华纷纷跌落,真凶逍遥法外,徒留无限怅惘和一丝最后的希望!一个十三岁女孩与她的少年,如何跨越十五年时间鸿沟,从记忆的坟墓中挖掘被埋葬的爱情,追寻谋杀似水年华的真正凶手?
作者介绍:
蔡骏,中国最受欢迎的悬疑小说家,已出版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作品总销量突破700万册,并连续7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最高畅销纪录。代表作《天机》系列,自2007年出版至今,销量已超过240万册。
蔡骏作品,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引人入胜的悬念及严密的逻辑著称,不仅赢得了全球华语地区数千万读者的喜爱,还被翻译为俄文、泰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出版。 
文章试读:
大雨没有停下的迹象,不少附近居民来看热闹,派出所的警察在维持秩序。老田从容打伞走下警车,跨过风雨飘摇中空荡荡的马路,与同行们打了个招呼。
  一小时前,几名下夜班的工人,看到野狗不停地对杂货店狂吠,而且发现卷帘门没有锁住。有个大胆的工人钻了进去—可能想顺手牵羊偷条香烟,或者偷看老板娘睡觉,却发现了她的尸体。
  卷帘门依然只开一半,田跃进戴上白手套,弯腰钻进杂货店,迎面一排琳琅满目的货架,有他最爱的香烟和黄酒。除了醋米油盐之类的日用品,上面还有不少盗版书和录像带,包括《七龙珠》之类女儿爱看的漫画,以及修正液、笔记本、橡皮擦等文具,显然是卖给马路对面的高中生,否则这种鬼地方能有什么生意?
  技术人员还在赶来途中,凶案现场只有田跃进一人,地上满是零乱的脚印,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一部
  谋杀似水年华 引子
  2020年。
  我隐居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在这里,我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敌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知道我在写小说。
  写作中的无数个白昼,我痴痴地凝望灰色天空,脑中记忆却一片空白。
  我不停地问自己:“人生是什么?”
  “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我想,这才是真理。
  于是,我从永远不曾变过的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站在一条深深的沟前,黑夜里晦暗的烟雾弥漫,如变化莫测的幻影,紧紧缠绕于我的左右。
  每次这样迷惘地醒来,仿佛依然活在许多年前,只是眼前蒙着厚厚的灰尘,如同隐身于荒野的蔓草丛中。也唯有此时此刻,我才能回首上辈子似的前尘往事,拨开女人乱发般野蛮生长的藤蔓,看到那双充满泪水的谜一样的眼睛,看到十年前被埋葬入土的往事,看到一幕幕无比真实的幻觉。
  这个故事里所有真相,也包括所有幻觉,都被埋葬在“魔女区”。
  二十五年前……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一章(1)
  1995年,邓丽君去世了。
  1995年,张雨生还活着。
  1995年,马景涛开始在电视上咆哮。
  1995年,很多人都记得《东京爱情故事》。
  1995年,8月7日,清晨,7点。
  大雨,夏天的大雨,已倾泻了整个晚上,冷酷地冲刷荒郊野外的马路,也必将冲刷掉某些重要的证据。
  半小时前,田跃进匆忙跑出家门,回头看了看十三岁的女儿,暑假中的小麦还在席子上熟睡。他刚为一个案子熬了几个通宵,还来不及跟女儿说话,心底不免有些内疚。
  坐上白色桑塔纳警车,他就闭起眼睛,连日疲倦,头疼欲裂,在车窗外瓢泼大雨的陪伴下,片刻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到了!”
  是有人将他推醒的,还是那块美国佬的弹片—残留在肩膀深处的弹片,在阴湿的空气里把他疼醒的?田跃进揉了揉眼睛,摇下副驾驶边的车窗,看到大门口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牌子。这所全市重点寄宿中学正值空无一人的暑期,校门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向大雨中的旷野延伸。
  年轻的警察小王提醒了一句:“老田,不是这边,现场在马路对面。”
  田跃进平静地转过头,昏暗的阴雨天空下,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有座孤零零的平房,异常突兀地伫立在荒野,仿佛绿色大海上的黑色孤岛。距案发地最近的建筑,除了马路正对面的高中,是要步行五分钟才能到的工厂,还有更远处的几栋老公房,住的全是新搬来的拆迁户。
  大雨没有停下的迹象,不少附近居民来看热闹,派出所的警察在维持秩序。老田从容打伞走下警车,跨过风雨飘摇中空荡荡的马路,与同行们打了个招呼。
  一小时前,几名下夜班的工人,看到野狗不停地对杂货店狂吠,而且发现卷帘门没有锁住。有个大胆的工人钻了进去—可能想顺手牵羊偷条香烟,或者偷看老板娘睡觉,却发现了她的尸体。
  卷帘门依然只开一半,田跃进戴上白手套,弯腰钻进杂货店,迎面一排琳琅满目的货架,有他最爱的香烟和黄酒。除了醋米油盐之类的日用品,上面还有不少盗版书和录像带,包括《七龙珠》之类女儿爱看的漫画,以及修正液、笔记本、橡皮擦等文具,显然是卖给马路对面的高中生,否则这种鬼地方能有什么生意?
  技术人员还在赶来途中,凶案现场只有田跃进一人,地上满是零乱的脚印,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
  他小心地绕过那排货架,看到躺在地上的死者。
  第一次看到她。
  她已化为一具尸体,田跃进轻轻惋惜一声:为什么是一具尸体?
  该死!怎会疼得那么难受?不仅是受过伤的肩膀,还有胸口,就像被地上的尸体刺痛,即将倒在她身边死去,等待同事们进来收尸……死者仰躺在货架后的地板上,头朝杂货店卷帘门的方向,脚向着后面的一堵墙。墙上有一道木板门,旁边贴着几张电影画报,里面应该是死者晚上睡觉的小隔间。
  她的左手往上搭在头旁,右手下垂在大腿侧,左腿微微抬起,像某种舞蹈姿势。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及膝睡裙,在郊区显得时髦性感,脚上的塑料拖鞋已被蹬掉,落在墙边的角落,地板上有鞋底擦过的轻微划痕,表明遇害时有过短暂挣扎。但杂货店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看来当时的反抗并不激烈,她很快就被杀害,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田跃进半蹲下来,低头看她的裙摆,衣服没有被撕坏,观察大腿裸露的部分,似乎也并无性侵害的迹象。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一章(2)
  为什么没有性侵害?
  老田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让自己也感到羞愧。
  因为,她—倒在地上死去的她,是如此迷人的女子,披着当时流行的波浪长发,如瀑布般散在地板上,仿佛摆了个优雅的姿势,正等待摄影师的镜头。
  派出所民警说死者三十三岁,但她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八岁,有些人就是青春永驻,即便没有任何妆饰。
  死后发紫的双唇,苍白暗淡的肤色,欲言又止的口形,死不瞑目的双眼。
  老田的眉头在发抖,实在不曾料到,这种荒野的杂货店,竟躺着一个美人,可惜已变得冰凉而僵硬。
  不过,她身上最醒目的,并不是粉色睡裙,也不是性感妩媚的身材,更非至死还睁着的眼睛,而是—
  丝巾。
  紫色的丝巾。
  在她细细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紫色的丝巾。
  办了一辈子的凶杀案,看到过无数凶案现场,田跃进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道具”—漂亮到难以形容的丝巾,在杂货店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极品丝绸才有的光泽。丝巾并非纯紫色,而是印着白色的奇妙花纹,像某种枝繁叶茂的植物,有浓郁的西域风情。就像围着一圈紫色珍珠,配合虽死犹生的迷人容颜,从她死去的身体,瞪大的眼睛,奇异的丝巾上,共同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几乎要把田跃进的眼球刺破。
  他控制住身体平衡,不碰到现场任何东西。但他察觉到一个疑点:盛夏时节谁还会戴丝巾?尤其在这个夜晚,女主人穿着睡裙,系这样一条丝巾更显奇怪。他凑近观察,发现丝巾在脖子上缠得很紧,竟然深深嵌入肉中。
  瞬间,脑中闪现大雨之夜的杂货店,一双有力的大手,用这条神秘的紫色丝巾,从背后缠住她的脖子。凶手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生生地用丝巾勒死了她!
  虽是一条薄薄的丝巾,但在天然纤维材料里,桑蚕丝的柔韧性是最强的,在古代还被用在盔甲上。
  一条上等的丝巾足够杀死一个女人。
  如果这条紫色丝巾,就是勒死被害人的工具—这将是他多年来遇到过的最美凶器,倒也配得上如此美丽的女人。
  田跃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有条冰冷的毒蛇,正悄悄爬上他的身体,接着就要紧紧地缠绕、盘踞、吞噬……
  田跃进的目光逃离丝巾,往上移到死去美人的脸上,也是最最迷人的部分—眼睛。
  谜一样的双眼。
  长长的睫毛底下,是大而明亮的眼睛。传说瞳孔可以保留死时看到的景象,如照相机般拍下凶手的脸。可惜玻璃体已开始浑浊,田跃进又认定凶手在背后,不指望从死者眼睛里看到任何影子。
  然而,他确实看到了。
  死去美人的眼睛,永远不会闭上,在得到最终答案前—她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条丝巾会缠上自己的脖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将在今夜死去,不相信谋杀自己的会是那个人或幽灵。
  干了二十多年警察,勘察过无数凶案现场,不少血案的被害人死得极惨,常让年轻警察当场呕吐出来,却再也无法让他动容。可是,偏偏这个盛夏大雨的清晨,这个郊外的小杂货店,这个没有流过一滴血的死者,震动了他的心。
  他们焦虑地等待着的技术人员,怕是被大雨耽搁在路上了。每次在凶案现场,同事们忙着收集证据和拍照时,他都会默默观察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他仔细查看了货架,戴着手套摸了摸柜台。不知是否有财物被窃,但看上去至少货架没被动过。小杂货店打理得很干净,所有货品井井有条,乍一看颜色也很协调,卷帘门边放着几盆植物,竟给人温馨的家庭感。墙上贴着明星海报,分别是张国荣和刘德华,想必是为吸引追星的学生。真是个细心的女人。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一章(3)
  什么声音?
  分明是货架后面的动静,其他人都守在卷帘门外,杂货店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死者爬起来了?
  田跃进小心地转过货架,美人依然冰凉地躺在原地,脖子上的丝巾如僵死的蛇,死不瞑目。
  果然听到一丝声音,有人!就在墙后隔间里。
  是凶手?
  他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枪,无声无息地绕过地上的死者,摸了摸小门的把手。这道门已被反锁死了—凶手残忍地杀死了一个女人,居然不逃跑,还把自己反锁在凶案现场,等着警察过来发现?够变态!
  他举枪靠着门边的墙板,但避开了贴墙的电影画报。因为画报上有两个破洞,可能原来是一扇内窗,但用画报代替玻璃糊了上去。
  门内不再有任何声音,但他确信里面有人。他背靠墙看着地上的尸体,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他在看死者,而是死者瞪着眼睛看他。
  不等了,也来不及叫外面支援,他大声朝门里喝道:“出来!”
  然而,刚喊完他就后悔了—小门是从外面反锁的,里面的人不可能自己出来。
  他又向死去的美人扫了一眼,看到旁边的墙角下躺着一串钥匙。他半蹲着挪过去,小心地捡起那串钥匙。最大那把是开卷帘门的,看样子是她半夜自己开门把凶手放进来,自然不会是陌生人作案;此外还有几把小钥匙,估计是锁柜台和现金的。
  最后一把,看起来像房门钥匙。
  田跃进右手持枪对准房门,左手拿着那把钥匙,缓缓插进小门的锁孔。
  锁,打开了。
  “不许动!”
  如一尊战斗的神像,他握着手枪对准昏暗的门内,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卧室,简单干净的木床,还有一个少年。
  他?凶手?
  当田跃进看清楚少年的脸,随即断然地摇了摇头。
  少年蜷缩在隔间地板上,双手抱肩微微战栗,看着突然闯入的中年男人,看着他手中黑洞洞的54式手枪。若不是那身绿色警服,他一定以为是无情杀手回来斩草除根。
  “你是谁?”
  田跃进把枪收了起来,依旧保持防范姿势,视线扫了一圈,确认不会再有第三个活人。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刚进入青春期的样子,嘴上有一圈淡淡的绒毛,喉结微微突起,眼睛鼻子却还像小孩—田跃进想起了自己的十三岁,当年弄堂里有不少女孩暗恋过他。
  这少年身材瘦长,相貌颇为清秀英俊,白净的皮肤,直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轮廓,留着短短的学生头,只是嘴唇明显干裂,或是被自己咬破的?少年没回答警察的问题,茫然瞪大的眼睛,就像后面死去的美人的眼睛。
  是,田跃进发现少年和死者的眼睛很像,脸部许多细节也很相似。
  不会吧?他对自己摇摇头,不是说死者是独居的吗,怎么又会多出这个男孩?
  少年的表情有些麻木,也许已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田跃进伸手把他拉起来,少年身体有些摇晃,索性将他背在肩上,感觉还不到一百斤的重量。
  田跃进绕过躺在地上的死者,少年低头看到了她,一阵剧烈颤抖自背后传来,伴随着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几滴温热的泪水,落在田跃进的肩头。
  “她是你什么人?”
  田跃进适时地问了一句,少年却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勘察现场的人员都进来了,诧异地看着他们走出杂货店,没想到他还背着一个少年。
  仰头是一片大雨,无边无尽的大雨,笼罩这个荒芜世界。
  忍着肩膀里的疼痛,越过撑着伞围观的人群,田跃进背着少年,穿过冰冷的雨幕,来到南明高级中学门口。他把少年塞进警车,沉默地坐在旁边,注视这张半成人半孩子的脸。
  一次漫长而真实的幻觉……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二章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渐渐停止。
  田跃进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已走到十一点整。带着雨滴的梧桐树叶拍打窗户,送入凉气逼人的晚风。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还好肩膀不再痛了,径直推开房门。
  公安局验尸房,疲倦的法医摘下手套,抱怨了一句:“你才来啊?”
  “对不起,凶案现场发现的那个孩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田跃进挠头强打起精神。整天都耗在这桩案子上,只在傍晚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让女儿自己煮方便面解决晚饭—十三岁的女儿确实有理由恨他。
  此刻,少年就在楼下办公室,两个小警察轮流盯着他。从早上回到局里,他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偶尔发出几声抽泣,也不吃食堂送来的饭菜,只是渴极了喝过一大杯水。田跃进耐心地问话,也设想了许多可能。但少年就像个哑巴,或得了失语症,竟没说过半个字。肯定不是聋哑人,田跃进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对警察问话都有反应,只是到了下午才变得麻木,好像身边所有人已消失。不知还要耗多久,明天早上?后天晚上?
  或是永远?
  法医打了个哈欠,从冷柜抽出一具尸体—南明路凶杀案的被害人。
  掀开覆盖尸体的一层白布,不再有迷人的粉色睡裙,脖子上的神秘丝巾也被鉴定科解去检验。现在她只是个死去的裸女,冒着寒冷的白色气体。她的眼皮已被法医合上,表情变得安详宁静,像在冷柜中睡着了。虽然她已三十多岁,却比多数年轻女子更加性感。不过,肚子上的皱纹显示,她早已是一个母亲。
  原来缠绕丝巾的地方,冰肌玉肤的脖子,显出一条紫色伤痕。
  田跃进的判断没错,她是被人用丝巾勒死的,法医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田跃进迅速将白布盖回她身上—不忍再多看哪怕一眼,即便她的身体依然撩人。
  “老田,你怎么了?”法医把死者送回冷柜。
  田跃进捂着太阳穴后退半步:“我有些难受。”
  “这倒是头一回。”
  在这间冰冷的验尸房,田跃进看过无数尸体,包括那些已被解剖了的可怜人,但从未影响过他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死,如此触动他。是因为恐惧?天生的怜悯?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美丽弱女子的怜悯?古书上说的恻隐之心?就像他刚成为警察,接触到第一个凶案时,他为年轻的被害人泪流满面,发誓要亲手抓获凶手,结果在三天内完成了誓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这感觉又回到心底,即便他与死者素不相识。
  只因她死得那样美?还是死时的那种眼神触动了他?抑或那条诱人的紫色丝巾?他感觉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个幽灵般的罪犯,或者—就是幽灵?
  “别说出去!”
  他冷冷地抛下一句,以免自己像那些警校刚毕业的新人一样,成为局里老家伙们的笑柄。
  “好吧。”法医收拾起报告,“根据检验结果,她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至十二点之间。凶手应是成年男性,有较强的臂力,在背后用丝巾勒住被害人,一分钟内使其窒息死亡。已从死者身上采集到了一些毛发和指纹,但没有任何性侵害的迹象。”
  田跃进沉默地点头。这与现场判断的完全一样。他靠着墙边说:“谢谢。”
  忽然,验尸房大门被推开,二十五岁的警察小王进来喊道:“老田,那孩子开口说话了!”
  愣了不到一秒钟,田跃进飞快地冲出验尸房,穿过潮湿阴暗的走廊,手撑栏杆跳下楼梯,回到了办公室。
  少年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号啕大哭,整个公安局都能听到这哭声。田跃进的心被哭声揪着,似乎变成脆弱的玻璃,很快就要被击碎。他走到少年身后,抚摸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可以说出来了。”
  继续哭了两分钟,少年才缓缓抬头,眼眶哭得肿起来了,还有泪水不停往下淌。这悲伤的样子引人同情,田跃进不动声色地掏出手绢,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我看到了!”
  这是少年口中发出的声音,正是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听起来干哑撕裂,有些刺耳。
  旁边两个小警察很激动,田跃进用眼神示意所有人冷静,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干扰他的回忆。
  “看到了什么?”
  “脸。”
  少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张脸就在眼前—可惜,他能看到的只是田跃进的脸。
  “谁的脸?”
  田跃进没有想躲避他的眼睛,他以镇定的神情,控制少年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我看到凶手的脸了!”
  少年又一次大喊出来,双眼充满愤怒与仇恨,同时喷出的浓烈口沫大多飞溅到田跃进脸上。但田跃进毫不介意,反而为此异常兴奋—等待了几乎一天一夜,不就为听到这句话?
  “好,你慢慢地告诉我,凶手什么样子?”
  少年低下了头,颤抖片刻之后,半抬起头,压低声音,像成年男人那样低沉—
  “一只恶鬼!”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三章(1)
  田跃进,又一个不眠夜。
  1995年8月8日,子夜,12点。
  公安局办公室,夜风摇晃木质的窗户,灯光在地板上不停晃动。
  南明路凶杀案现场的少年,终于向警察们开口说话。
  “一只恶鬼!”
  老楼的房间里沉默许久,谁都不敢率先打破寂静。田跃进手托下巴,凝视少年的脸庞,似乎有些微小的变形。
  两分钟后,少年说了第二句话:“我……我……饿!”
  他说饿了!
  田跃进激动地喊道:“快点去买吃的!”
  十分钟后,警察小王从公安局附近的夜排档回来,两只手里提了好多烤鸡肉串、干炒牛河、冷面和冷馄饨—大家都很饿了。
  老田撩起冷面吃起来,同时以眼角余光瞥着少年,正值青春发育期的孩子,怎经得起一天一夜的饥饿。
  少年狼吞虎咽吃了不少,最后喝下一口水,看着田跃进的眼睛说:“我真的看到了!”
  “好,我们都信你,孩子。”田跃进耐着性子半蹲在少年跟前,“第一步,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他难受地摇摇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是我妈妈的儿子。”
  这句废话证明了田跃进的判断。不过,被害人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会有一个开始长喉结的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
  “秋收—秋天的秋,收获的收。”
  这名字倒蛮好听。他知道被害人有个十三岁的儿子,跟随父亲在老家读中学—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秋收。早上在案发现场的隔间里,还发现一个装着中学课本的背包。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昨晚八点,我一个人坐火车到的。妈妈到车站来接我,坐公交车回到杂货店。”
  田跃进明白了:“放暑假来看妈妈?”
  “是。”
  怪不得派出所说死者独自居住,附近居民也从没见过这少年。
  “你们几点到的杂货店?”
  “晚上……十点半。”少年的普通话很标准,看来在学校学习不错,不像好些农村孩子满口乡音,“妈妈跟我聊了很久,帮我整理后面的小房间,还准备了一副新的竹席。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敲响了外面的卷帘门—”
  少年说到这停顿了,老田冷静地说:“别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妈妈一个人出去看了看,又匆忙回来,让我待在隔间里别动。她的神色奇怪,看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但肯定不是害怕。”这孩子的观察力很强,会注意各种小细节,“她叫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就当自己不存在。我乖乖地躲在隔间,妈妈把小门关紧。很快,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说话声。但隔着一道门,好像还在货架外面,所以一个字都没听清。”
  “男人的声音?”
  “是!又过了一会儿,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听到妈妈叫了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响。我有些担心,却不敢开门。接着,我听到拖鞋蹬地板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喘气声。我终于急了,要拉开门,门却纹丝不动,我才明白妈妈把门反锁了,她干吗要这么做呢?”少年再度流下两行眼泪,“隔间原本有窗户,但被铁栏杆封死,外面糊着画报遮挡光线。我没法从窗户爬出去,只能用手指点破画报,挖出两个小孔,眼睛正好可以看出去……我……我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老田及时地说:“嗯,我已经注意到画报上的两个洞眼了。”
  这是想让他回到正常情绪,客观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要让悲伤完全占领大脑,漏掉什么重要细节。
  “我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只恶鬼!”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三章(2)
  “好,一只恶鬼!”老田无奈地摇摇头,“我们都知道了。说下去,恶鬼长什么样?”
  “就是恶鬼的样子啊!”
  “具体一些!你不是很会描述细节吗?我需要细节!”
  少年痛苦地抓着头发:“不,我说不清楚,我只看到一只恶鬼,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是男人?”
  “是!”
  “大约多少年纪?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
  田跃进耐心地诱导,却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细节。少年目光迷离:“不,我说不清楚。”
  “那你没有看到脸?”
  “我看到了!”少年突然站起来,靠近老田大声叫嚷,“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再让我看到第二遍,就算在几千几万个人中,我也能立即把他抓出来!”
  “好吧,那张脸是长是短?”
  “不长不短。”
  “体形是胖是瘦?”
  “不胖不瘦。”
  “眼睛是大是小?”
  “不大不小。”
  “够了!”
  田跃进中断了提问,刚才答的全是废话!难道凶手真是大众脸?他半蹲下来问道:“好,告诉我,凶手脸上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没有。”
  若是放在过去,他早就跳起来发火了,今晚看在这孩子死去的妈妈面子上,田跃进强压着脾气问:“那你还看到了什么?”
  “丝巾。”
  “哦?”
  忽然,少年压低声音,只告诉老田一个人:“我看到了一条丝巾,紫色的丝巾,缠绕在妈妈的脖子上,那只恶鬼—那只恶鬼,就用丝巾勒住妈妈的脖子,大概只花了半分钟,妈妈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田跃进抱住少年颤抖的肩,拍着他的后背,像个父亲对儿子那样说:“对不起,你还是要说下去!”
  “我看到妈妈死了!”
  警服被少年的泪水打湿了。
  “坚强一点,你是男人!”
  “可是,我救不了妈妈!我没办法打开那道门,也没办法从窗户钻出去。可是……可是……我连大声喊叫都没做到!我只是默默看着,默默看着妈妈被勒死,默默看着那只恶鬼走出杂货店,默默看着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你害怕了?”
  “是,非常非常害怕!”少年蜷缩到地上,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那只恶鬼,我害怕他看到我,所以不敢发出声音,我不配做个男人。”
  田跃进摸着他瘦弱的后背:“你还是个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通过那两个洞眼,看着……看着……看着……看到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居然就倒下睡着了……我真该死!”
  “谁都撑不了那么久,更别说一个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当我醒来,听到外面有声音,我趴到画报后面,在洞眼里看到了你。”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田跃进,好像他才是一只恶鬼。
  田跃进轻叹一声,重新振作精神问道:“没有了?”
  “没有了。”
  “好吧,就算你看到了凶手的脸,你认识他吗?”
  少年的眼神变得茫然:“不,从没见过。”
  “你很累吧?”
  老田看到他的双眼红肿,脑袋不时向旁边倒去。
  “是。”
  “快把值班室收拾一下,让这孩子好好睡觉!”他严厉地对手下说,“谁都不准打扰他!”
  值班室被腾了出来,有张小床可以睡觉。少年被折腾了一天一夜,疲倦至极,刚沾上席子就睡着了。田跃进关照两个警察轮流守在外面,以防这孩子有什么不测。
  其实,他也累到了极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躺椅便睡下了。
  他梦到了那条丝巾,缠在美丽脖子上的紫色丝巾,仿佛光滑柔顺的丝绸,正悄悄缠上自己的脖子……
   谋杀似水年华 第四章
  天已大亮,同事进来上班,田跃进才浑身酸痛地醒来。
  轻轻地摸着脖子,似有一道紫色的勒痕。
  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冲到洗手间看着镜子,看着过早刻上皱纹的脸,看着下巴上一片黑黑的胡楂。闭上眼睛,在洗脸台边低头片刻,重新抬起头来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那位死去的美人—脖子上依然缠绕紫色丝巾。
  田跃进丝毫没有害怕,他知道那是个幻觉,一个无比真实的幻觉。为什么纠缠着他?想给他一种强烈信号,拜托他甚至哀求他一定要抓到残忍的凶手?那你快点说啊!把那只恶鬼说出来,不要像你的儿子那样语无伦次—少年还在公安局的值班室里熟睡。
  等到太阳快升到屋顶,死者的儿子终于醒了,他睁开疲倦的眼睛,刚看到老田严肃的脸庞,便立即紧紧地闭上了。老田一声不吭地将他拉起来,带着少年走出值班室,去局里的食堂吃午饭。
  果然是青春期的男孩,饭量居然是田跃进的两倍,不时有同事经过,投来异样目光,还有刚调来的小警察打招呼:“老田,这是你儿子啊?”
  田跃进生怕少年再受刺激,不断给每个人使眼色,让大家不要靠近他们。还好,少年只顾着埋头吃饭,没注意到别人看他的目光。
  下午,老田带着少年去罪犯模拟画像室,要他把凶手形象描述一遍。无论画像师怎么提示,他就是说不清那人的长相,还是昨晚那套回答。不过少年反复强调,虽然无法说清凶手的样子,但只要亲眼看到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照片,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几个钟头过去,桌上还是那些面目不清的脸。田跃进出去抽了根烟。
  少年是否真正看到了凶手的脸?死者遇害的时候,正对墙上的画报,她的脸很可能把凶手挡住了,目击者看到的只是勒住她脖子的丝巾,却根本没看到凶手。所谓的“恶鬼”,怕是少年深受刺激后,产生的某种臆想或幻觉。
  画像室的房门半开着,他继续往里观察少年的脸—十三岁,和他的女儿是同一年生的,但早出生半年,因此比女儿小麦高一个年级。
  田跃进打开兜里的钱包,看着女儿最近的照片。小麦去年开始发育,如今几乎每天都会给人一点惊喜,每天都比前一天漂亮。他摸着照片里女儿明亮的大眼睛,还有脸颊上可爱的一点点婴儿肥,无疑她会长成一个美人,一个像她妈妈那样富有魅力的女人,若干年后从漂亮女孩变成漂亮少妇。
  该死,怎么又想到少妇?那个被神秘丝巾勒死的漂亮少妇,更可怜的是她十三岁的儿子,亲眼看着妈妈被杀死却又不能冲出去。抓坏蛋不是少年的责任,让凶手逍遥法外是警察的耻辱。
  田跃进暂且抛下少年,独自回到办公室,泡了杯苦涩的浓茶,打开一份报告—
  许碧真,生于1962年,高中毕业。1981年,嫁给同乡秋建设,第二年生下儿子,取名秋收。她和丈夫都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县城生活,承包经营一家杂货店。1991年,许碧真独自到上海打工,将丈夫和儿子留在老家。南明高中地处偏僻,几公里内没有商店,她以低廉价格盘下学校大门对面的房子。小杂货店开了四年,除寒暑假外平时生意都不错,是住读学生们的唯一选择。从家里的汇款存根来看,她每月给儿子汇几百块钱。居民反映许碧真性格开朗,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没跟人发生过矛盾,小店经营稳定。加上她漂亮又显年轻,对面学校的男高中生,还有附近工厂的小伙子,都爱到她的店里来买东西。
  警方猜测她私生活有问题。一个人住在大城市四年,老公孩子留在老家,谁能耐住寂寞?何况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打扮一下,走在马路上,多半被当做妙龄的上海女孩。这样的单身女子,身边从不会缺乏男人,流言飞语也绝不会少。可是,无论是警察对案发现场的搜查,还是对周边居民的调查,都未发现任何她与男人交往的证据。
  至少,表面上她是清白的。
  田跃进越来越迷惑。根据警方在现场的搜查,发现柜台里有几百块现金,床头柜里还有几千块钱,以及两个银行存折—显然,凶手不是为了劫财。
  法医也确认死者没有遭到性侵害,既不劫财也不劫色,只剩两种可能—仇杀?情杀?
  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不是流窜作案的变态杀人狂。根据现场唯一目击证人,也就是死者儿子的描述,死者极可能认识凶手,才会打开卷帘门放他进来。
  报告最后一段,还有桩祸不单行之事—昨天,千里之外的许碧真的丈夫,听说妻子死讯后,立即赶往火车站买票,结果在路上遭遇车祸,大腿粉碎性骨折,现躺在医院无法动弹,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用拐杖下地走路。
  突然,老田的茶杯被打翻了,茶叶泼了一桌子,同事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冷静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秋收在警察小王的看护下回来了。
  老田看着少年的眼睛说:“你的爸爸,他暂时不能过来接你了。”
  他花了一分钟,把少年父亲骨折的事反复说了三遍。
  “其实,你说一遍就可以了。”秋收虽没什么表情,可大家都知道这孩子是强忍着难过,“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你不是嫌疑犯。”
  “你们放心,我会自己找地方睡觉的。”少年转身走出办公室,回头故作镇定,“等妈妈火化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我要把她带回家去。”
  这句话刺痛了田跃进—难道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干的就是这个工作?等到被害人的遗体火化,通知她的儿子收拾骨灰带回家?
  停顿了一会儿,老田突然狂奔出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口,一把抓住少年瘦弱的肩膀,搂着他的脑袋说:“今晚,你就睡在我家!”
  十三岁的秋收很是意外,摇头说:“这怎么行?你又不是我家亲戚。”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
  “没有。”
  “从现在开始有了!”
  田跃进大喝一声,抓住这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好像抓住属于他的犯人。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五章
  傍晚,警车载着老田和少年,来到市中心的一栋高楼下。去年,老田破了一桩价值数百万元的盗窃案,公安局破例分给他一套新房子,让同事们羡慕不已。
  少年紧张地观察四周。这个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恐怕还没坐过电梯,田跃进的大手按住他肩头,很快令他镇定下来。拎着路上买来的熟食,他乘上电梯来到自家门口,恰遇对门新搬来的邻居,还被以为是带着儿子回家了。
  门铃响过许久,房门有气无力地开了,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她是田小麦。
  女儿早已习惯于父亲的神出鬼没,反而对他下班后准点回家感到奇怪,打开门一言不发地后退半步,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不想多看父亲一眼,当然也没注意少年的存在,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老爸的声音:“小麦。”
  田小麦不耐烦地回头,才看到与她同岁的秋收的脸,没想到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小麦,他叫秋收,是—”父亲还没想好怎么对女儿说,“他是我朋友的儿子。”
  秋收听到“朋友的儿子”,眼神异样地看了看老田。
  田小麦的目光更为异样,看着少年那身单调的白汗衫蓝裤子灰球鞋,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只要女儿的眼睛动一动,老田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并不欢迎秋收这个不速之客。
  他尴尬地回头说:“秋收,这是我女儿田小麦,她和你一样大,所以别拘束。”
  秋收同样也没说话,田跃进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对女儿和颜悦色:“小麦,这是秋收第一次来上海,要在我们家里住几天。”
  “住在这里?”
  “是我邀请他住过来的!”
  他必须强调这一点,以免女儿对少年产生厌恶。
  “好吧。”
  小麦没再看少年第二眼,便退入自己房间。
  田跃进从冰箱里拿出汽水,放到秋收面前:“就当是自己家。”
  他打开电视机,递给少年遥控器让他选台,然后千载难逢地走进厨房。折腾许久后,他端出三碗煮好的饭放到餐桌上,然后打开装着熟食的餐盒。夏天也无须加热,就这样,三人吃了顿冷冷的晚餐。
  小麦早已习惯,少年更不会介意—这可怜的孩子,好几年没和妈妈住在一起,大概平日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老田不时观察女儿的表情,自从她妈妈死后,她就再没给过他一张笑脸。有时在他毫无预兆地回到家时,她还故意给他难看的脸色。但她越长越像她妈妈,一双漂亮乌黑的大眼睛,标致的鼻子与小巧的嘴巴,轮廓分明的瓜子脸。学校有不少男孩暗恋她,这也是所有漂亮女孩的父亲担心的事情。
  饭后,小麦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视前,追看刘青云、郑少秋、周慧敏主演的《大时代》。这部港剧播出时总是万人空巷。
  老田发现少年不时打起哈欠—显然是第一次看这个戏,难以理解复杂的剧情,便低声问道:“你要看什么节目?自己选一个嘛。”
  秋收很懂事地回答:“就看这个好了。”
  田跃进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却丝毫不起作用,遥控器在她手中。他只能再给自己泡杯浓茶,坐到一边看工作笔记,继续思量扑朔迷离的凶杀案。
  三集《大时代》播完,老田才发现少年蜷缩在沙发上,困得直打瞌睡。女儿根本不屑于看他一眼,任由这小县城来的孩子在沙发上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老田收起笔记本,把秋收带进卫生间,教会他使用淋浴器。少年开始洗澡以后,他回到女儿面前轻声说:“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说什么?”
  “随便啊—他是我们家的客人!”
  “是你的客人,但不是我的。”小麦露出倔犟的目光,随手关掉电视,“谁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呢。还有,等他从卫生间出来,你再进去弄干净一下,我还要洗澡呢!”
  田跃进的怒火燃上心头,刚想发作又怕被少年听到,只得一言不发地退回房间。他迅速收拾好床铺,给少年留了一张新席子,把旧席子铺到地板上。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更喜欢睡地板纳凉。
  等到秋收洗好换完衣服出来,老田已躺在地上了,少年局促地说:“还是我睡地上吧。”
  “你小子太瘦,睡地板容易着凉,我身上肉多没关系。”老田拍了拍胸脯,“快点睡!你早就困了吧,别像我女儿那样做夜猫子。”
  老警察的话就是命令,少年无从抗拒地躺下,等待噩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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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两天前被谋杀的许碧真外,她是田跃进迄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只等待了一秒钟,老田就知道了她的姓氏:“慕容?”
  “是,我姓慕容—很多人都以为是笔名,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能听到这种姓氏,可惜这的确是我父亲的姓。”
  她爽快地说出一连串标准的普通话。真是个配合警方调查的好市民,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好语文教师。完美无瑕的艳丽女子,白皙的皮肤与精致五官,绝不逊色于那年头当红的任何一位港台明星。正是二十多岁最迷人的年纪,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发稍显成熟了些,只消眨个眼睛就能让满屋的男人着迷。出于丧妻的中年男人的本能,四十多岁的警察田跃进咽动喉结,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最后,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到老校长的秃头上,不敢再看她那张近似妖孽的脸。
  一大清早,田跃进就带领专案组,走访了南明路附近的居民和工厂,排查死者在本地所有的社会关系—大多数人仅在杂货店买过东西,或者可能多看过漂亮的女店主几眼。警方圈定了若干个嫌疑对象—通常线索越少,嫌疑对象的范围就越大。在老田漫长的办案生涯中,有的案件排查过上百个嫌疑对象,有的案件则当场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最后自然是要重点关注南明高中,毕竟高中生才是小店的主要顾客。马路对面发生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老校长早已如履薄冰,唯恐与学校有关,连忙打电话召集老师返校,为警方提供线索。不过,暑假中的老师要么在做家教赚钱,要么在外地旅行,只来了七八个人,惹得校长火冒三丈。
  说到学校对门的小店,没人不知道那外来的女店主,特别是中年男老师们,都惊诧于这样的美人怎么就死了。有个历史老师不停地叹息红颜薄命。但是,除了死者很受师生们欢迎之外,他们都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对面的女店主啊,上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轮到最漂亮的慕容老师说话,她毫不含蓄地追着老田的眼睛,“对了,是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我到她的小店里买冷饮,看到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紫色的丝巾—”
  “等一等!你说丝巾?”
  这是在调查过程中,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丝巾,老田不免瞪大眼睛。
  年轻的女老师并不害怕警察:“是,那天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那条丝巾实在太漂亮了!紫色艳丽得扎人眼睛。还有那些奇妙的花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饰物,她系着就像个明星。我当即问她是在哪买的,她羞答答地低头微笑,无论怎么追问都不回答,真是让人遗憾啊!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
  她边说边抚摸自己洁白细腻的脖子,不知是为许碧真之死而遗憾,还是因为没能打听到丝巾在哪里买的。
  田跃进立刻记下这条重要线索,这说明勒死许碧真的凶器—丝巾,并非案发当晚由凶手带来的,而是死者原来所有。
  她从哪里得到这条丝巾的?
  当老田暂时发愣时,慕容老师又提供了第二条线索:“还有件事,不知你们是否知道?附近的居民小区里,有个满脸痘疤的男人,好像是无业游民。”
  “麻皮脸?”
  “昨天调查过这个人,张红民,四十多岁,未婚,经常对良家妇女毛手毛脚,不是个好东西,群众反映此人确有嫌疑。”
  同事小王补充了一句,也许想引起美女老师的注意,却被田跃进无情地打断:“我知道,但我想这个杂种没有杀人的狗胆—抱歉,在老师们面前说脏话了。”
  “没关系,我不喜欢假正经的男人。”慕容老师毫不介意地微笑,转头扫了扫那个中年历史老师,似有所指,“继续说正题吧,那个麻皮脸啊,有一次在路上骚扰我的女学生,被我当场扇了一个耳光赶走了。”
  老田赞了一句:“看不出,你真有胆量!”
  “小意思嘛。不过还有一件事,大概三个月前,有次晚上补课结束后,我路过小店的门口,听到店里传来争吵声,麻皮脸被女店主用一把扫帚赶了出来。”
  “有这种事!”小王又一次抢着插话,“调查报告里可没有。”
  慕容老师严肃地点头:“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估计是这家伙色胆包天,调戏女店主未遂吧。”
  “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田跃进拖着小王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轻声道,“立即抓捕麻皮脸张红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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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鬼,就在眼前的五个人里面。
  带有污迹的白色墙壁前,从不同角度亮着几盏灯,保证照亮每张脸的大部分。
  第一张是长条脸,小眼睛,肤色稍白,很典型的变态杀手脸形;第二张是个大圆脸,镶嵌一双屠夫似的眼睛,脖子粗得几乎失踪了;第三张则是平淡无常的大众脸,扔到街上立刻会被人群淹没;第四张看起来还年轻,像大学生,眼神却过分早熟,不屑地看着对面的镜子;第五张是个麻皮脸,布满了红色和棕色的痘疤,年纪至少有四十岁了,看得出是欲望强烈的男人。
  其中,有老田认为可能的三只“恶鬼”—
  第二张“屠夫脸”:附近工厂的工人,四十岁,大胖子,有过犯罪前科,是个让工厂领导颇为头疼的家伙。
  第四张“大学生”:曾在对面的南明高中读书,两年前考上大学,却因猥亵女生被开除,至今待业在家。
  第五张“麻皮脸”:昨天从南明高中出来,田跃进就去抓捕此人。但他并不在家中,警方走访了几户邻居,又爬到窗口往里看了看,确定麻皮脸并未潜逃。老田在门外蹲了整整一晚,坚持到第二天凌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田跃进立即冲上去抓捕,没想到这家伙非常警觉,力道也远远超出预料,居然挣脱了他的双手,飞一般地逃了出去。在黎明前的荒野中,老田拼命追赶了几百米,才艰难地将麻皮脸扑倒在地。
  麻皮脸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只是说对死者有过好感,常到小店里对她嘘寒问暖—其实就是性骚扰,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杀人的胆量。至于看到警察要逃跑,是因为黑夜里看不清来人是谁,而他最近拖欠了一大笔高利贷,以为是前来逼债的流氓。
  田跃进可不信麻皮脸的鬼话,一大早回家叫醒了秋收。
  “你真的看到过凶手的脸?”
  “是。”
  少年还没睡醒,但已恢复严肃,双目期待地看着警察。
  “你必须把那只恶鬼认出来!”
  老田带着他赶回公安局,安排好辨认嫌疑对象的房间。除了三个嫌疑对象以外,警方又拉来两个不相干的人,共有五张脸来给证人选择。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警察和目击现场的少年可以看到他们,嫌疑对象却只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十三岁的秋收,茫然地看着玻璃后面的五张脸。田跃进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双眉难以掩饰地一抖—已经确认了吗?就是这五个人里头的一个?老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张脸,先猜测一下,大胖子,“大学生”,还是麻皮脸?老田倾向于麻皮脸,虽说现场没有性侵害,但并不等于凶手没有欲望,或许仅仅只是将被害人勒死,就足以使这个变态获得最高的满足。而且,这个家伙还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恶鬼是哪一只?
  少年的身体晃得越发厉害,田跃进小心地在耳边问:“说出来吧,他们看不到你。”
  “不是。”
  “什么?”
  “一个都不是!”
  秋收冷静地说出答案,转身退回到角落。
  五张脸,三个嫌疑对象,一个都不是?老田看着玻璃后面那张麻皮脸,想起数小时前的荒野,微亮天色下布满露水,他满身泥泞地将这浑蛋制伏,现在肩关节还有些疼痛。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将他重新拖到玻璃前面说:“再仔细看那个麻皮脸!”
  “不是他!凶手脸上没有痘疤!长相也完全不同!”
  “那刚才你发什么抖?”
  “失望。”秋收低头倔犟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厉害的警察,没想到这么没用!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人?他们连凶手的边都沾不上!我已经说过了,凶手是一只恶鬼!刚才那几个人像恶鬼吗?只是一群社会渣滓。”
  “你肯定?”
  “当然,那只恶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看来并非幻觉。田跃进把怒火压了下去:“如果真的抓到凶手,你一定会认出来吗?”
  “哪怕只看一秒钟,哪怕混在几千个人里,我也能一眼把他揪出来。”
  少年的眼睛仿佛变成冷酷的鹰眼,搜索着黑色丛林里的豺狼。
  老田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他出生在抗美援朝的第三年,六岁碰上“大跃进”,身为党员的父亲给他改名为“跃进”。十八岁他通过政审入伍参军,第二年被派遣到抗美援越部队,在越南丛林血战了三年。他亲手打死过六个美国大兵,俘虏过一个美国飞行员,被B52的弹片击中负过重伤,弹片至今留在肩膀深处,每逢阴雨天就会百般疼痛。
  在越南立下了一等功,他转业回上海当了警察。他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抓到的罪犯可以装满一个提篮桥监狱,其中至少有二十个杀人犯—十九个已被处以极刑,还有一个持械拒捕,被他当场开枪击毙。
  老田搂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低沉地说:“我会抓住他的!”
  秋收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挣脱他的手,沉默地走出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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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
  田跃进从火车站直接回了家。少年已在他家住了五天,每晚都睡在他的大床上。除了说早安与晚安,秋收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只在田跃进提问时,才有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被问到妈妈生前的情况,以及与父亲的关系时,少年的脸色就更阴郁。他说小时候父母很爱他,虽然吃住都在小县城的杂货店,但他不觉得家庭有什么问题。后来,妈妈独自去上海开店,留下父子二人守在县城。父亲总希望妻子能回到身边,儿子也想念妈妈,但妈妈铁了心不回落后的西部,而要永远留在城市。秋收也对妈妈的做法感到很疑惑,但从没有怨恨过她。
  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其实,每个孩子都不曾了解过自己的母亲,直到长大成人,恐怕只会了解得越来越少。
  秋收有强烈的防范心,每次吃完饭都退到房间角落,把自己牢牢保护起来,好像世界充满危险,好像他不该来到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杀害。相比发现他的第一天,他嘴上的绒毛又浓密了些,喉结也更明显。这个年纪的男孩,浑身是无处发泄的精力,对女孩子充满好奇,也充满畏惧—田跃进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把他带回家?
  在家的有限时间里,田跃进也一直留意观察女儿。自从妻子离世,小麦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幸好她的学习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老师和同学们总是围着她转,但除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外,几乎没有人能被她看得起。
  老田嘱咐女儿照顾好秋收,平时多和他说话,尽量让他过得开心。看电视的时候,要把遥控器交给客人,最好看他们都爱看的节目。不过流行的港剧日剧,秋收差不多都没看过,除了县城录像厅里放过的老掉牙的《上海滩》与“83版”的《射雕英雄传》。
  小麦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一天天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她看不起这个少年,眼底无法掩饰对他的蔑视,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怎么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苦闷占据着他的全部内心,随时会想起杀人的夜晚,想起那只恶鬼的脸,像一只沉默的火药桶……
  两天前,指认犯罪嫌疑人失败,田跃进把调配重点转向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勒死被害人许碧真的凶器—紫色的丝巾。虽然不是凶手在案发当晚带来的,但这条特殊丝巾的来历,多半也与案情相关。警方早已提取了丝巾上的指纹和毛发,发现除了死者本人的以外,确实还有一个男人留下的指纹,这个人无疑就是凶手。
  检验科请来纺织品研究所的专家,对丝巾做了仔细的检测。没发现任何商标和文字,但就面料、花纹和做工而言,是最上等的手工产品。根据丝巾上奇妙的植物花纹,以及蚕丝特别的品质分析,可以肯定不是产自中国,很可能从中东或印度进口。专家表示从未见过这种丝巾,建议他去浙江的纺织品进出口市场找一找。
  那天下午,田跃进带着丝巾,匆匆坐火车赶往浙江。十三岁的少男和少女单独在一套房子里过夜会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让同事小王到家里住了一晚,打地铺和秋收睡在一间房里。
  老田在浙江待了两天一夜,问遍所有丝绸进出口商,也没获得关于这条丝巾来源的任何消息。难道是外国人自己带进来的?凶手是外国人?所以,秋收才说是一只恶鬼,同时又说不清他的相貌?可是,就算是西部小县城出来的少年,也不会连外国人都认不出来吧?
  当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女儿跟他大吵了一架,抱怨老爸一个人跑出去,明明知道家里还住着外人。要不是警察小王夜里搬过来,她肯定会逃到同学家过夜的。
  “你那么不信任秋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完全信任这个孤僻的少年。
  小麦给了老爸一个白眼:“我不相信任何人。”
  老田心里一片冰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当警察的缘故,办过太多残酷的血腥案件,见到许多罪犯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从而使她产生人性就是罪恶的念头?
  他内疚地抓着女儿说:“是爸爸想得不周到。我会更好地照顾你。”
  “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先说。”
  “今晚有申花队的比赛,你能带我去现场看球吗?”
  1995年,正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热的时候,当年热衷于甲A联赛的球迷,是如今“假赌毒”的中超联赛的几十倍。就连田小麦这样的小姑娘,也会狂热地支持自己心仪的球队,痴迷于某个足球明星,以到甲A联赛现场看球为荣。
  身为老球迷的田跃进想了想,说:“好吧,但我要把秋收也带上,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
   谋杀似水年华 第九章(1)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对阵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抬头挺胸走向入口。他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喜欢动手动脚。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好几天的秋收振臂挥舞,恨不得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对面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主裁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那年申花正是夺冠热门,在徐根宝的率领下,气势如虹,连战连捷。这场与大连的比赛,尚在联赛的第一循环,虽然谁都无法预料结果,场上局面却是申花完全占优。
  果然,上半时第二十五分钟,当时默默无闻的祁宏,为申花打进了第一粒球。
  全场球迷欢声雷动,老田一只手死死抓着小麦,另一只手却放开了秋收。他站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里全是兴奋的火苗,完全不受刺耳的喇叭声影响,他和周围的球迷们同样激动,融入到三万人共同的欢乐中。
  少年并非在庆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进球,也没有哪怕暂时地遗忘那个残酷的黑夜。他是在发泄最近七天来内心的痛苦,发泄妈妈被杀后潜伏在心底的复仇欲望—如果真的能释放掉一部分,那就让他继续忘情呼喊吧。
  上半场临近尾声,祁宏又打进了第二粒球,全场再度为他而狂热,连小麦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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