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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灯塔去

_2 弗吉尼亚(英)
  但是该戴哪一条项链呢?他们把她首饰盒中的每一格全都打开了。是那条意大利金项链,还是詹姆斯叔叔从印度给她带来的蛋白石项链;还是戴她那条紫水晶的?
  “挑呀,最亲爱的,挑呀。”她说,希望他们快点挑。
  但是她由着他们慢慢挑:特别是尽着萝丝一会儿拿起这条、一会儿拿起那条,把首饰放在黑礼服前比试,因为她知道,每晚这小小的挑选首饰的仪典是萝丝最喜欢的。萝丝如此重视为母亲挑选要戴的首饰,有她自己秘密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拉姆齐夫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萝丝把选中的项链给她戴上,一面心里在想;她从自己的过去中推测,像萝丝这样年龄的女孩对母亲所怀有的某种深刻的、某种埋藏在心底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就像一切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一样,拉姆齐夫人心里想,它使人黯然神伤;你能够给这种感情以回报的是太少了;而萝丝对她的感情和拉姆齐夫人的实际情况相比也太不相称了。萝丝会长大成人;带着这样深刻的感情,她认为,萝丝也将会感到痛苦;这时她说她已经准备停当,他们可以下楼去了,贾斯珀,因为他是位绅士,应该伸出于臂来让她挽着,而萝丝既然是位小姐,应该给她拿手绢(她把手绢给了她),还有什么?啊,对了,可能会冷:带上披巾吧。给我挑一条披巾,她说.因为这会让萝丝高兴的,这个孩子将来注定会痛苦的。“看那儿,”她在楼梯口的窗前停下脚步说,“它们又回来了。”约瑟夫落在了另一棵树梢上。“你不认为,”她对贾斯珀说,“它们不愿意翅膀被打断吗?”他为什么要用枪去打可怜的老约瑟夫和玛丽?他在楼梯上倒动着两只脚,觉得受到了责备.但是不算严厉。她不懂打鸟的乐趣;不知道它们没有感觉;作为他的母亲她生活在世界的另一个区域里,但他挺喜欢她讲的玛丽和约瑟夫的故事。她能使他大笑。可她怎么知道这两只鸟就是玛丽和约瑟夫呢?难道她认为每晚都是同样的鸟飞到同样的树上来吗?他问。但是这时像所有的大人一样,她突然不再注意到他。她正倾听着从门厅里传来的喧嚷声。
  “他们回来了!”她大声说道,顷刻之间对他们的气恼超过了感到的宽慰。然后她又想,这发生过吗?她可以走下去,而他们会告诉他——但是不。当着这么多人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的。因此她必须下楼去先开始晚餐,并耐心等待。像一个看到臣民聚集在大厅里的女王,她俯视着他们,然后下到他们之中,默默地对他们的赞美表示致意,接受他们对她的忠诚和膜拜(保罗在她经过时一动也不动,只是直视着前方),她走下楼来,穿过门厅,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接受他们未能说出的话:对她美貌的赞美。
  但她停住了脚步。有一股焦糊的气味。他们会让法式焖牛肉煮溢了锅吗?她在想。天哪,可千万别!当铜铃响亮的叮当声庄严地、权威地宣布,所有分散在各处的人,无论在阁楼上、卧室中、自己的小角落里,也无论是在看书、写字、最后整理一下头发或扣上衣衫,都必须放下一切,把小零碎放在盥洗台和梳妆台上,把小说放在床头柜上,收起保密的日记,统统集中到餐厅里来吃晚饭。
 
第十五章
  但是我是如何度过我的一生的?拉姆齐夫人心里在想,一面在餐桌一端主妇的位子上落座,看看在桌子上一个个盘子形成的白圆圈。“威廉,坐在我旁边,”她说,“莉莉,”她疲倦地说,“坐在那边。”他们有那—切——保罗?雷勒和明塔?多伊尔——她,只有这个——一张长得没有头的桌子和盘子刀子。在桌子的另一端是她的丈夫,皱着眉头缩紧身体坐在那里。对什么皱眉?她不知道。她也个在乎。她无法理解她怎么会对他有过任何感情或爱恋。她盛着汤,产生了一种越过了一切、经历了一切、摆脱了一切的感觉,就仿佛有一个漩涡——就在那单——你可以置身其中,或超越其上.而她是超越其上。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这时他们陆续地走了进来,查尔斯?坦斯利——“请坐在那边。”她说道——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并且坐了下来。同时她消极地等待有着什么人回答她的话,等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她一面盛汤一面想,人是不会去讲这种事情的。
  想到两者间的脱节她扬起了眉毛——她想的是那个,干的是这个一一往外舀汤——她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那漩涡之外;或者说,仿佛一片阴影笼罩,一切失去了色彩,她看到了事物的真实面貌。房间(她环顾四周)很寒酸。没有任何地方是美的。她克制着不去看坦斯利先生。似乎什么也没有融合在—起。他们都各自坐着。全得靠她来做出一切使气氛融洽、引起话题、自由交流的努力。她再一次感到男人的枯燥无能,这是不带任何敌意的事实,因为如果她不这样做就没有人会去做,于是,她像人们去轻轻晃一下一只停摆了的表那样,让自己轻轻一晃,那熟悉的脉博又开始跳动了,就像表又响起了滴答声——一、二、三,一、二、三。她就这样往复循环,倾听着,保护着、照料着这仍很微弱的搏动。就像人们用报纸护住一个微弱的火苗。这时,她向威廉?班克斯弯过身去,默默地对自己说——可怜的人!既无妻子又无儿女,除了今晚之外总是独自在住所吃饭;在对他的怜悯中.生活重又变得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她前进,她开始尽女主人的职责,就像一个带着几分厌倦的水手看到风鼓起了他的船帆,然而并不愿意再度起航,却在想如果船沉了,他便会旋转着下降,在海底找到安息。
  “你看到你的信了吗,我让他们给你放在门厅里了。”她对威廉?班先斯说。
  莉莉?布里斯柯看着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那片陌生的真空地带,要想追随别人进入其中是不可能的,然而却使看着他们进入其中的人感到心寒,因此他们至少总要试图用眼睛追随他们,就像人们目送一只远去的船.直到船帆消失在地平线下为止。
  她看上去是多么苍老,多么倦怠,莉莉想道,又是多么疏远。然而当她微笑着转向威廉?班克斯时,仿佛船转了个弯,阳光又照到了船帆上,莉莉放下心来,觉得挺有趣地想,她为什么要同情他?因为当她对他说他的信在门厅里的时候,她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她好像是在说,可怜的威廉?班克斯,仿佛她自身的倦怠部分是出自于对别人的怜悯,而她内在的生命力.她重新生活的决心都是被怜悯所激起的。这不是真的,莉莉心想;这是拉姆齐夫人的错误判断之一,是出于本能、出于她个人而不是别人的某种需要而做出的判断:他根本一点也不可怜。他有他的工作,莉莉对自己说。她像发现了珍宝一样突然想自己也有工作。她眼前闪过了她的那幅画,心里想道,对,我要把树往中间移—点,那样就能避免出现那片别扭的空白,就这么画。这就是一直让我大伤脑筋的问题。她拿起盐瓶,把它放在桌布图案里的一朵花上,以提醒自己把树挪扔地方。
  “真怪,人很少从邮件里收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却总希望有信。”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说的全是些该死的废话。查尔斯?坦斯利心想,一面把勺子放在了已被他一扫而光的汤盘的正当中,莉莉在想(他坐在她的对面,背对着窗,在视域的正当中),他好像决心要把每顿饭都实实在在吃到嘴。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贫乏、一成不变,那么赤裸裸地讨人嫌。但尽管如此,事实仍然是.如果你看着一个人,就几乎不可能讨厌他。她喜欢他的眼睛;这是一以蓝颜色的、深陷进去的、令人生畏的眼睛。
  “你信写得多吗,坦斯利先生?”拉姆齐夫人问道,莉莉猜想,她也在可怜他;因为拉姆齐夫人确实就是这样——她总是可怜男人,好像他们——缺乏什么东西——从来不可怜女人,仿佛她们拥有什么东西。他结母亲写信;不然他想一个月连一封信也写不了,坦斯利生生简短地说。
  因为他不想说这些人指望他说的那套废话。他才不会让这些无聊的女人拿一副恩赐的态度来对待他呢。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现在下得楼来,觉得一切都很无聊、浅薄、轻浮。他们干吗要穿上夜礼服来吃饭,他就穿着平时的衣服下来了。他没有什么礼服,“人们从来不能从邮件里收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他们老是在说的那类话。他们使男人说这一类的话。不错,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心里想。他们一年到头从来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除了聊、聊、聊、吃、吃、吃、什么别的事也不干。都是女人的错。女人以她们的“魅力”、她们的愚蠢,使文明变得难以忍受。
  “明天去不成灯塔了,拉姆齐夫人。”他表明自己的看法道。他喜欢她,他钦佩她;他仍在想着那个修排水管的工人抬头看她的情景;但是他感到有必要表明自己。他可真是她遇见过的最没有魅力的男人,莉莉?布里斯柯想,虽然他的一双眼睛很好,但是看看他的鼻子,看看他的手。那么她为什么对他说的话很在意呢?女人不会写、女人不会画——由他的嘴里说出来,这些话有什么要紧呢,既然他显然不这么认为,而是为了某种对他有用的理由才这样说的?为什么她整个的人像风中的玉米秆般弯成弓形,只有做出了巨大而痛苦的努力才从这种卑下的状态中重新挺起身来?她必须再来—次。那儿是桌布图案上的一个小树枝;那儿是我的画;我必须把树挪到中间去;这很重要——其他的没关系。她难道不能紧抓住那一点,不发火,不争论吗?她问自己;如果她需要小小报复一番,不是可以用嘲笑他的办法吗?
  “啊,坦斯利先生,”她说,“请带我和你一起去灯塔吧。我太想去了。”
  他看得出来她在撒谎。她出于某种原因,说了些不是她本意的话,为了惹他生气。她在嘲笑他。他穿的是一条旧法兰绒裤子。他没有别的裤子。他感到自己太简陋、孤单、寂寞。他知道她为了某种原因在企图作弄他;她并不想和他一起到灯塔去;她鄙视他:普鲁?拉姆齐也鄙视他;他们都鄙视他;但是他可不想被女人愚弄,因此他故意在椅子里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立刻非常粗暴地说道,明天浪会很大。她会晕船的。
  有拉姆齐夫人在一边听着,莉莉竟然迫使他这样来说话,他感到很生气。要是他能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于书本之中,他想,那该有多好。那里才是他感到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欠过别人一分钱的债;从十五岁以后就没有再花过父亲一分钱;他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钱来帮助家里;他支付妹妹的学费。可是他仍然希望他刚才能知道应如何恰如其分地回答布里斯柯小姐;他希望没有像那样突如其来地说出“你会晕船的!”他希望能想出什么话来对拉姆齐夫人说说,以表示他并不只是一个干巴巴的书呆子。他们都认为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向她转过身去,但是拉姆齐夫人正在和威廉?班克斯谈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人。
  “是的,撤下去吧。”她打断和班克斯先生的谈话,对女仆简短地吩咐道。“我肯定有十五——不对,是二十年——没有见到过她了。”她向他转回身去说道,好像—刻也不愿耽误他们之间的谈话,因为她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话上。这么说来他今天晚上真收到了她的信!卡丽是不是仍旧住在马洛,—切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啊,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到河上去划船.觉得冷得要命。可是曼宁家的人一旦计划好了,就会照办不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赫伯持用一把茶匙在河岸上打死了一只黄蜂!他们的生活仍一如既往,拉姆齐夫人陷入了沉思,二十年前她冷飕飕地如幽灵般悄悄穿行在泰晤士河畔那间客厅的桌椅间;而现在她如幽灵般去到他们之中;这简直令她着迷,仿佛尽管她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么多年来那一天都一直停留在那里,并且变得平静而美丽。是卡丽亲自给他写的信吗?她问道。
  “是的,她说他们在建—个新的弹子房。”他说。不!不!这根本不可能!建一个弹子房!她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班克斯生生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奇怪之处。他们现在很富裕了。他要替她问候卡丽吗?
  “啊,”拉姆齐夫人微微一惊,说道,“不用了。”她接着说,想起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建造新弹子房的卡丽。但是多奇怪啊,她重复道,他们竟然还在那儿生活,这使班克斯先生听了觉得挺有趣。真太有意思了,想想他们能够一直在那里住了这么多年,而她居然几乎没有想起过他们。她自己的生活在此期间却是如此丰富多变。也许卡丽?曼宁也并没有想起过她?这个念头很陌生,令人不快。
  “人们很快就会慢慢疏远开来的。”班克斯先生说,他想到自己毕竟既认识曼宁一家又认识拉姆齐一家,感到几分满足。他并没有疏远开来,他心想,一面放下汤匙,极小心地擦了擦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嘴唇。不过在这方面他可能与众不同,他想,他从不让自己习惯于老一套的生活。他在各种圈子里都有朋友……拉姆齐夫人这时不得不打断谈话,吩咐女仆要保持莱是热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吃饭,所有这些干扰都使他不快:哎,威廉?班克斯想,这就是朋友要求你做出的牺牲。他保持着彬彬有礼的举止,只足把左于手指展开放在桌布上,像个技工在空闲的片刻审视一件擦得锃亮待用的工具—样。如果他拒绝来,会伤害她的自尊心。可是对他来说这很不值得。 他看看手,心里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晚饭现在都快该吃完了;他就可以有时间去工作了。是的,他想,这真是对时间的可怕浪费。孩子们还在陆陆续续地往里走。“我希望你们哪个跑上楼到罗杰的房间去一趟。”拉姆齐夫人说。这一切,他心想,比起另一件事——工作——来是多么琐碎,多么令人厌烦。他坐在这里、手指敲着桌布,而其实他本可以——他在脑子里很快概观了一下他的工作。毫无疑问这真是对时间的浪费!然而,他想,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也可算是对她一片忠心。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她的在场对他毫无意义:她的美貌对他毫无意义;她和小儿子坐在窗口——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他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呆着,拿起那本书。他感到很不自在;居然能坐在她身旁而无动于衷,他感到对她是种背叛。事实是,他不喜欢家庭生活。—个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会问自己,人为什么活着?他会问自己,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机使人类延续下去,这真是那么值得去做的事情吗?作为一个物种.我们真有吸引力吗?并不特别如此,他想。一面看着那些挺不整洁的男孩子们。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是卡姆,想来已经上床了。愚蠢的问题,自负的问题,一个忙碌的人是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的。人类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人类的生活是那样的吗?从来没有时间去想它。可是现在他却在这里问自己那类的问题,就因为拉姆齐夫人在吩咐仆人,也因为拉姆齐夫人对于卡丽?曼宁居然还活着感到这样吃惊,使他突然意识到友谊、即使是最美好的友谊.也是十分脆弱的。人们逐渐疏远。他又一次责备自已,他就坐在拉姆齐夫人身边。却与她无话可说。
  “真对不起。”拉姆齐夫人终于向他转过身来,说道。他感到僵硬而贫乏,就像一双被水泡过后又变干了的靴子,简直没法伸进脚去。然丽他必须强行把脚伸进去。他必须强使自己说话。如果他不特别小心,她就会发现他对她的这一背叛:发现他对她毫不在意.这会很不愉快,他想。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头转向她。
  “你一定非常厌恶在这么一个嘈杂的场所进餐吧。”她说,拿出了她的社交姿态和用语,她每感心烦意乱时总是这样。就像在会议上因语言引起冲突时,为了取得一致,主席会建议大家都用法语。也许是很蹩脚的法语;也许这法语里没有能表达讲话人的思想的词汇;然而说法语能建立起某种秩序、获得某种一致。班克斯先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不,一点也不。”而坦斯利先生对这种语言一无所知,即使说的是单音节词也不懂,但却立刻怀疑这些话说得不诚恳。拉姆齐这家人确实尽谈些无聊的事,他想;他高兴地抓住这个新鲜的例子,可以大做文章了,他要把它记下来.哪天念给一两个朋友听听。在那里,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圈子里,他要用讥讽的语气来形容“住在拉姆齐家”的情况,说说他们都谈些多么无聊的话。他会说,这样做上一次是值得的;但是不值得去干第二次。他会说,那些女人真让人厌烦。当然,拉姆齐娶了个漂亮女人生了八个孩子,把自己给毁了。大约就是这么个形容法。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坐在一张空椅子旁边动弹不得,脑子里还什么也没有成型.只有一些零星的片言只语。他感到很不舒服,甚至连肉体上都不舒服。他希望有人给他个机会来表现自己。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使他坐在椅子里感到烦躁不安,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想插入他们的谈话,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他们在谈论捕渔业。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的看法?他们对于捕渔业知道些什么?
 
第十六章
  莉莉?布里斯柯了解这一切。她坐在他对面,难道她不会像对着张x片那样,把深藏在这个年轻人肌肉的迷雾中——那是社会习俗盖在他想加入谈话的焦急渴望之上的一层薄雾——那表现自己的渴望看得如肋骨与腿骨般一清二楚吗?但是,她想,一面眯起那双中国式的小眼睛,记起了他如何嘲笑女人,“不能画画,不能写作”,我为什么要替他解脱?
  她知道有着—种行为准则,其中第七条(可能是)说,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不论她当时在做什么.有责任去帮助对面的年轻人,使他能够把他如肋骨和腿骨般掩藏起的虚荣心和表现自己的强烈渴望得以实现和缓解;正如,她以老处女式的公正想道,假如地铁中突然起火,他们就有责任来帮助我们。那时,她想,我肯定会指望坦斯利先生把我救出去。可是如果我们双方谁也不去做这样的事,情况会如何呢?她心想。因此她坐在那里笑了起来。
  “你没有打算去灯塔吧,莉莉,是吗?”拉姆齐夫人说。“记得可怜的兰利先生吗;他周游世界几十次,但是他对我说,哪次也没有像我丈夫带他到灯塔去的那次那么受罪过。你晕船吗,坦斯利先生?”她问道。
  坦斯利先生举起了一把榔头,高高往天上一抡;但在榔头下落时意识到他不能用这样的工具来杀死一只蝴蝶,便仅仅说他从来没有晕过船。但就在这一句话里,就像子弹里的火药般密密实实地塞满了含义:他的祖父是个渔民;他的父亲是个药剂师:他完全靠自己得到了今天的地位;他为此而自豪;他就是查尔斯?坦斯利——在场的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个事实;但总有一天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沉着脸怒视着前方。他几乎要可怜这些温和而有教养的人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像一捆捆羊毛和一桶桶苹果那样被他体内的火药炸得飞上天去。
  “你带我一齐去吗,坦斯利先生?”莉莉很快和善地问道。当然,如果拉姆齐夫人对她说——其实她等于这么说了——“亲爱的,我简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你要是不能对那边那个年轻人说几句好听的,给痛苦的这一刻擦上点止痛膏,生活之船可就要触礁啦——说实话,此刻我已经能听见摩擦的吱嘎声和轰隆声了。我的神经像紧绷的琴弦,只要再碰一碰就会啪地断掉”——当拉姆齐夫人用眼神说着这—切时,莉莉?布里斯柯当然只得第—百五十次放弃那试验——看看如果你不好好对待那边那个年轻人会有什么结果——去好好对待他。
  他正确地判断出了她情绪上的变化——她现在对他友好起来了——便从自我中心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告诉她他很小的时候怎样被从船上扔进水里;他的父亲怎样用一根带钩的船篙把他捞上来:说他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他有一个叔叔在苏格兰海岸边一处礁石上看守灯塔,他说。在一场暴风雨中他曾和这个叔叔一起在灯塔上。这是在大家谈话的间歇中大声说出来的,人们不得不听他述说他在一场暴风雨中和叔叔一起在灯塔里的事。哎,当谈话出现了这一有利变化时,莉莉?布里斯柯想道,她能够感觉到拉姆齐夫人的感激(因为现在拉姆齐夫人可以自己说一会儿话了),哎,她想道,可是为了你能这样做,我什么代价没有付啊?她刚才说的可是违心的话。
  她刚才玩的是老一套的把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她永远也不会了解他,他也永远不会了解她。人际关系都是这样,她想,而最糟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许班克斯先生是个例外)。这种关系必然是极端虚假的。这时她一眼看见了那只盐瓶,她刚才放在那儿提醒自己的,于是便想起明天早上她要把那棵树往中间移一点,一想到明天画画的事她情绪立刻大大高涨,不禁对坦斯利先生所说的话大声笑了起来;要是他喜欢,就让他去说上一整夜好了。
  “可是他们让灯塔的看守在上面呆多长时间呀?”她问道。他告诉了她。他如此了解情况,真让人惊异。看到他对她的感激,看到他喜欢她,看到他开始觉得快活了,拉姆齐夫人想.现在她可以回到她的梦乡、那个虚幻但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曼宁家在马洛的那间客厅里去了;在那里你无忧无虑、不急不忙地走来走去,因为你还没有需要担忧的将来:她知道他们的遭遇,她也知道自己的遭遇。就像重读一本好书,她知道故事的结局,因为这已是二十年前的字事了,而生活,即使现在还在像瀑布般从这张餐桌奔流而下,天知道流向何方,在那儿却是封闭着的,像一个湖泊宁静地躺在堤岸之间。他说他们建了一间弹子房——这可能吗?威廉会继续谈论曼宁家的情况吗?她希望他会谈下去。但是不——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了那份心情。她试着让他谈下去。他毫无反映。她无法强迫他。她很失望。
  “孩子们太不像话了。”她叹了气口说。他说遵守时间是一个年纪大些以后才会获得的次要的美德,诸如此类。
  “真那样就不错了。”拉姆齐夫人仅仅是为了免得冷场才说道,心想威廉怎么变得越来越像个老处女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背叛行为,意识到她想谈些更亲密的话题,然而他目前却没有这种心情;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一种生活的不愉快感逐渐支配了他。也许别人在谈些有趣的话题?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们在说今年的渔季不好;说渔民在迁移出去。他们在谈论工资和失业。那个年轻人在攻击政府。威廉?班克斯想,当不愿谈私人生活的时候,抓住这类话题可真让人心头轻松。他听见那人在说什么“当今政府最可耻的法令之—”。莉莉在听着;拉姆齐夫人在听着;大家都在听着。但是已经烦了,莉莉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班克斯先生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拉姆齐夫人把披巾在身上拉紧一些,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所有俯身倾听的人都在想,“老天保佑我心里想的可别暴露出来,”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别人都被打动了。他们都为渔民的事对政府感到义愤填膺,可是我却不为所动。”不过,也许,班克斯先生看着坦斯利先生时心里在想,那个人就在这里。人们总是在等待这个人的出现。这个可能性总是存在的。领袖随时可能出现,这是一个天才人物,在政治上和其他方面都是天才。也许我们这些老保守会觉得他非常讨厌,班克斯先生想,他尽量使自己宽容些,因为从身体的某种奇怪感觉,像脊背上的神经处于高度敏感时所感到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嫉妒,部分是嫉妒他这个人,更可能是嫉妒他的工作,嫉妒他的观点,他的科学;因此他不能做到完全坦城或公正,因为坦斯利先生似乎在说,你们浪费了生命,你们全都错了。可怜的老保守们,你们是毫无希望地落后于时代了。他似乎极其自信,这个年轻人;而且粗鲁无礼。但班克斯先生命令自己注意,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他事实掌握得极其充分。也许,在坦斯利攻击政府时班克斯先生想,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请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争论起了政治问题,莉莉看着桌布图案上的叶片;拉姆齐夫人听任那两个男人去争辩,心里奇怪这谈话为什么让她感到如此厌倦,她看着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丈夫,希望他会说点什么;只要一个字,她对自己说。因为如果他说点什么,情形就会大不—样。他总是能抓住事情的要害。他关心渔民和他们的工资。他常常因为想到他们而无法入睡。他说的时候情形完全不同;那时人们不会觉得,老天保佑你们别看出来我对这事多么不关心,因为现在他们关心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太钦佩他了,所以才等着他讲话,她感到似乎有人一直在向她称赞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婚姻,这使她容光焕发,没有意识到称赞他的正是她自己。她看着他,想在他脸上看出这一点;他看去应该高贵轩昂……可却根本不是这样!他正皱着个脸,瞪着眼皱着眉,气得满脸通红。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是可怜的老奥古斯塔斯又要了一盘汤——如此而已。奥古斯塔斯竟然又重新喝起汤来,真是难以想像,令人厌恶(他隔着餐桌这样向她示意)。他讨厌别人在他吃完以后还在吃东西。她看见怒气像一群猎狗一样窜上他的眼睛里、额头上,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什么猛烈的东西爆发出来,而那时——但是感谢上帝!她看见他控制住了自己,给轮子加上了闸,他整个的身体似乎迸发出了火星,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沉着脸坐在那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要她注意到这一点。让她看到他这个优点吧!但是究竟为什么可怜的奥古斯塔斯不该再要一份汤呢?他只不过是碰了碰艾伦的胳膊,说了声:
  “艾伦,请再给我一盘汤。”而拉姆齐先生就这么沉起了脸。
  为什么不能再来一盘汤呢?拉姆齐夫人想要知道。如果奥古斯塔斯想要汤,当然他们可以再给他一盘。他讨厌人们纵情吃喝,拉姆齐先生向她皱起眉头表示不满。他讨厌什么事都像这样拖上几个小时。尽管这景象令人作呕,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拉姆齐先生要他注意到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些表现得这么明显呢,拉姆齐夫人想要知道(他们隔着这张长餐桌互相看着,发出以上问答的信息,双方都清楚对方的意思)。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拉姆齐夫人想。萝丝不就盯着她父亲,还有罗杰也盯着他父亲;她知道,两个人马上就会憋不住大笑起来的,所以她立刻说道(确实正是时候):
  “去把蜡烛点上。”他们马上跳起身来,走到餐具柜旁摸索开了。
  为什么他总是不能掩饰自己的感情?拉姆齐夫人琢磨着,她心想,不知道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是否注意到了。也许注意到了;也许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那里喝他的汤,他的从容自若使拉姆齐夫人禁不住对他肃然起敬。如果他想喝汤,他就提出来。别人笑话他也好,生气也罢,对他毫无作用。他不喜欢她,这她知道;但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尊敬他,她看着他喝汤,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显得巨大、雄伟而安详,像在沉思之中。她想,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有什么感觉,为什么他总是心满意足、庄重威严;她想到他是多么喜欢安德鲁,总是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如安德鲁所说,“给他看各种东西,”他会一整天躺在草坪上,想来是在琢磨他的诗句,让人想到一只盯着小鸟看的猫,当他找到了所要的词句,就会把两只大手啪地拍在一起。这时她的丈夫就会说,“可怜的老奥古斯塔斯——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出自她丈夫之口,这就是很高的赞扬了。
  现在沿着桌子放上了八根蜡烛,火苗开始低摇了一下,然后便伸直,照亮了整张桌子,以及餐桌正中一盘黄色和紫色的水果。她是怎么摆弄出来的,拉姆齐夫人惊讶地想道,萝丝把葡萄、梨、香蕉在带粉红色条纹的角质贝壳形果盘里摆放得这样好看,使拉姆齐夫人想起来自海底的纪念品,想起海神尼普顿的盛宴,想起(在某幅画中)垂在酒神巴克斯肩上的、挂在叶蔓上的一串葡萄,四周是豹皮和闪着金黄及鲜红光焰的火炬……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明亮的烛光下,果盘似乎又大又深,像是一个可以拿起拐杖往山上爬去的世界,她想,也可以下到山谷之中,她高兴地看到(因为它使他们有片刻的同感)奥古斯塔斯的眼睛也在尽情享受着同一盘水果,目光深入其中,这儿摘下一朵花,那儿掰下一束花穗,充分享受后又回到他的蜂巢中去。那是他的观看的方法,和她不一样。但是共同的观看使他们一致了起来。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烛光把桌子两旁的脸拉近了,使他们成了围桌而坐的一个整体,在刚才昏暗的夜色中就没有这种感觉,因为现在夜被关在了玻璃窗之外,玻璃窗不仅不能使人看到外面世界的真切景象,反而产生了奇特的波纹,以致让人感觉似乎在这儿,在房间里是整齐干燥的陆地;在那儿,在外面是一片水汪汪的倒影,一切事物都在其中波动、消失。
  大家立刻起了某种变化,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们全都意识到他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在岛屿上的一个洞穴里,有着共同的事业:对付外面那个流动的世界。拉姆齐夫人在等待保罗和明塔回来的时候心里一直感到不安,什么事情都无法定下心来处理,此时她觉得不安已变成了期待,因为他们现在一定会来了。莉莉?布里斯柯试图分析人们突然振奋起来的原因,和在网球场上的那一刻进行比较,那时好像紧密性突然消失,他们之间有着如此广阔的空间;而现在在这间只有很少几件家具、窗户上没有窗帘的房间里,许多燃烧的蜡烛产生了同样的效果,烛光下的一张张脸看起来像是光亮的面具,某些重负从他们身上解除了下来;她感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现在总要来了吧,拉姆齐夫人想,眼睛看着门,就在这时,明培?多伊尔、保罗?雷勒和一个手里端者着大菜钵的女仆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来得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明塔说,他们分别向餐桌两端走去。
  “我把胸针给丢了——我祖母的胸针。”明塔说,声音中带着悲伤,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她坐在拉姆齐先生旁边,眼睛时而低垂、时而抬起,引起了拉姆齐先生对女人的骑士风度,和她善意地开起玩笑来。
  她怎么会这么傻,他问道,竞然带着首饰在岩石上到处爬来爬去?
  她做出怕他的样子——他简直聪明得可怕,她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晚上,他大谈乔治?爱略特*,真把她吓得够呛,因为她把《米得尔马契》的第三卷忘在火车上了,不知道故事结局;但是后来她和他相处得很好,她把自己表现得比实际上还要无知,因为他喜欢对她说她是个傻瓜。因此,今晚他一开始笑话她,她就不害怕了,而且,她一走进房间就知道奇迹出现了,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薄雾,这层薄雾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她从来也不如道它为什么来到,又为什么消失,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一直要等她走进房间,才会从某个男人看她的神情上得知其存在。是的,今晚她有这层金色的薄雾,极大的一层;她从拉姆齐先生告诉她别傻时的神态知道了这一点。她坐在他旁边,微笑着。
  (*注:乔治?爱略特(1819-1880),英国作家。作品有《亚当?比德》,《弗洛斯河上的磨房》,《织工马南传》及《米得尔马契》等。)
 
第十七章
  那么,事情一定是发生了,拉姆齐夫人心想;他们订婚了。一时间她产生了一种她以为再也不会产生的感情——嫉妒。因为他,她的丈夫,也感觉到了——明塔激动得容光焕发;他喜欢这些女孩子,这些脸蛋红扑扑的金发少女,她们身上有种仓促的、带点任性和轻率的气息,不“刮净汗毛”,也不像他所说的可怜的莉莉?布里斯柯那样“小气”。她们有着某种她自己不具备的品质,某种光彩,某种浓烈的风度,能够吸引他,使他快乐,使他宠爱明塔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可以给他剪头发,给他编表链,或判断他的工作,大声喊他(她亲自听见过),“过来,拉姆齐先生;现在轮到我们打败他们了。”于是他就会出来打网球。
  可是她实际上并不嫉妒,只是有时当她强使自己看着镜子,看到自己老了时,心中有点怨恨而己。这也许是她自己的错。(修理温室的账单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她很感激她们和他打趣(“你今天抽了几烟斗烟了,拉姆齐先生?”),这使他似乎变成了年轻人;一个对女人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没有了负担,不再处于他工作之伟大世界的苦难或他的声名成败的压力之下,而是再一次如她和他最初相识时那样,瘦削但潇洒殷勤;她记得,他扶她下船;带着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她看着他,他看上去惊人地年轻,正在逗明塔):至于她自己——“放在那儿吧。”她说,一面帮助那个瑞士女仆把放着焖牛肉的棕色大钵轻轻放在她面前——至于她自己,她喜欢自己的呆小伙子。保罗必须得坐在她的旁边。她替他留着一个位子。真的,有时候她觉得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些呆小伙子。他们不拿论文来麻烦你。说到底,那些极端聪明的男人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真的,他们都变得多么干巴巴的啊!在保罗入座时她想道,他身上有着某种非常迷人之处。她觉得他的举止十分可爱,还有他那轮廓分明的鼻子和他明亮的蓝眼睛。他非常体贴人。他会告诉她——既然现在大家重又交谈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回过头去找明塔的胸针。”他说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们”——这已经足够了。从他嗓音的升高、费劲地说出一个困难的词语的样子,她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说“我们”。“我们”做了这,“我们”做了那。他们一辈子都要这样说了,她想道,这时玛尔特微带炫耀地揭开那只棕色大钵的盖子,一股橄榄、油和肉汁的香味扑面而来。厨娘在这道菜上整整化了三天的时间。拉姆齐夫人把勺子伸进酥软的肉里时心想,她一定要非常小心,给威廉?班克斯挑一块特别嫩的肉。 她看着钵子里面,钵子的壁闪闪发亮,大量可口的棕黄色的肉块,加上月桂叶和调味酒,心想,这将是对这桩好事的庆贺——她心头升起了一种奇特的欢庆节日的感觉,既异想天开又充满柔情,仿佛在她心中唤起了两种情感,一种是深沉的——因为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更严肃、更高于一切、更令人难忘呢?在这份爱的怀抱里蕴生着死亡的种子;而与此同时,这些相爱着的人,这些两眼闪着光进入到梦幻世界的人,必须戴着花环,让大家嘲弄地围着他们跳舞。
  “真是巨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暂时放下刀子,说道。他刚才专心地吃着这道菜。味道很浓;肉很嫩。烹制得十分到家。在这样远离城市的地方,她怎么能做到这一切的?他问她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对她所有的爱慕,所有的敬仰又都回来了;而她是知道这一点的。
  “是我祖母的一个法国菜谱,“拉姆齐夫人说,声音里有着极大的喜悦;当然这是法国菜,在英国所谓的烹调简直是可怕之极(大家都表示同意)。就是把卷心菜放进水里去煮。就是把肉烤得像牛皮。就是把美味的蔬菜皮全削掉,“蔬菜皮,”班克斯先生说,“是最有营养的。”再说有多浪费,拉姆齐夫人说。一个英国厨子扔掉的东西足可以养活一家法国人。她意识到威廉的爱慕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一切又都好了,她的担心已成过去,现在她又可以自由地庆祝胜利嘲笑人生了,这极大地鼓舞了她,她开杯大笑,她手舞足蹈,致使莉莉想道,她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坐在那里重又敞露出她全部的美,大谈蔬菜皮。她身上有着某种令人害怕的东西。她是无法抗拒的。她最终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莉莉想。现在她又把这事办成了——保罗和明塔看来已经订婚了。班克斯先生在这里吃晚饭了。她就这么简单、这么直截了当地通过她的希望使大家身不由己地被她迷住;莉莉把她的丰富的内心和自己精神世界的贫乏进行对比,猜想部分是出于对这个奇异的、令人害怕的事件的信念(因为她的脸上喜气洋洋——她看上去并不年轻,但容光焕发),才使事件的中心保罗?雷勒激动得发抖,但又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拉姆齐夫人,莉莉感到,在谈论蔬菜皮的时候是在赞扬这件事,崇拜这件事;她把手伸出在它上面来获得温暖,来保护它,而在促使这一切发生之后,她不知为何大笑起来,把她的牺牲品,莉莉感到,领上祭坛。现在这种感情——这种爱恋、这种爱的颤动——也攫住了她。坐在保罗的旁边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容光焕发、热情洋溢;她,冷淡超脱,讽刺挖苦;他,即将启航去冒险;她,系缆于岸边;他,已经启动上路,义无反顾;她,形单影只,被遗留在后——为了能在他的灾难中,如果这是场灾难的话,求得一份,她胆怯地问道:
  “明塔是什么时候把胸针弄丢了的?”
  他无比优美地一笑,这笑隐蔽在回忆的面纱下,带上了梦幻的色彩。他摇了摇头,说,“在沙滩上的时候。”
  “我要把它找回来,”他说,“我明天一大早就起来。”因为这件事不想让明塔知道,所以他压低了声音,把眼睛转向她坐着的地方,她在拉姆齐先生旁边开怀笑着。
  莉莉想要强烈地、不容反对地表明她渴望帮助他,她想像着在黎明的海滩上是她扑向被一块石头半遮着的那枚胸针,这样她便被包括在了水手和冒险家的行列之中。但他对她的提议会如何回答呢?实际上她是带着她很少允许自己流露的感情提出来的,“让我和你一起去吧”;而他却笑了。他的意思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许都有吧。但主要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发出的那古怪的轻笑声,似乎是在说,你要是愿意就从悬崖上跳下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他当着她的面就显示出爱的炽烈、可怕、残酷和肆无忌惮。它灼伤了她,莉莉看到明塔在桌子的另—头讨拉姆齐先生的欢心,不禁为她暴露在爱的毒牙之下而害怕,并为自己感到庆幸。她看到桌布图案上的那只盐瓶对自己说,反正她用不着结婚,感谢上帝:她用不着经受这种降低人格的事。她可以避免遭到削弱。她要把那棵树多往中间挪一点。
  事情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她的经历,特别是住在拉姆齐家时的经历,使她同时强烈地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这是你的感觉,这是一方面;那是我的感觉,这是另一方面,而它们在她的头脑中搏斗,就像现在这样。这种爱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人激动,使我在它的边缘颤抖,并一反自己的习惯,主动提出到海滩上去寻找一枚胸针;同时它又是人类感情中最愚蠢、最野蛮的一种,把一个有着宝石般侧影的好小伙子(保罗的脸部轮廓优美)变成了一个在大街上拿着根撬棍的恶少(他狂妄自大,他傲慢无理)。然而她对自己说,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一直歌颂爱情;为它奉上数不清的花环和玫瑰;如果你问上十个人,九个会对你说他们惟一想得到的就是爱情;而女人们,根据她自己的经验,会永远感到,这并不是我们所要的;再也没有比爱情更沉闷乏味、更幼稚可笑、更野蛮残酷的了;然而爱情却又是美丽和必须的。那么怎么办,怎么办?她问道,似乎期望着别人把争论继续下去,仿佛在这样一种争论中,你只管射出自己小小的一箭,它显然射不中的,留待其余的人继续进行下去;于是她重又倾听别人在说些什么,也许他们会在这个爱情问题上给她一些启示。
  “再有,”班克斯先生说,“还有那种英国人称做咖啡的液体。”
  “啊,咖啡!”拉姆齐夫人说。但其实问题更大的是(莉莉可以看出,她已经十分兴奋,说话的口气非常强烈)没有真正的黄油和洁净的牛奶,她激动地、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英国乳制品业的恶劣状况,牛奶送到门的时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她仔细了解过这件事,正要证明她的指控时,突然,从坐在中间的安德鲁开始,就像烈火从一丛荆豆蹿到又一丛荆豆,全桌的人都笑了。她的孩子们笑了;她的丈夫笑了;他们嘲笑她,她被大火包围,被迫掩甲卸炮,她惟一的回击是让班克斯先生看到餐桌上人们对她的嘲笑和奚落,以此作为一个例子,证明如果你攻击了英国公众的偏见,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然而,她记着莉莉刚才帮助她照应过坦斯利先生,而现在超脱在谈话之外,便有意对她加以区别对待;她说“反正莉莉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就把她也拉了进来,使她稍稍有点不安,稍稍有点吃惊。(因为她正想着关于爱情的事。)他们俩都超脱在外,拉姆齐夫人刚才在想,莉莉和查尔斯?坦斯利都这样。他们俩都因另外两个人的喜形于色而忍受着煎熬。他显然感到自己完全被冷落了;有保罗?雷勒在场,没有哪个女人会对他看上一眼的。可怜的家伙!不过他还有他的论文,是关于某个人对某件事的影响的:他能自己照顾自己。而莉莉就不同了。她在明塔的光艳之下黯然失色;她穿着那条小灰裙子、加上—张缩拢着的小脸和一双中国式的小眼睛.变得更加不显眼了。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小。但是,拉姆齐夫人要求她帮助时(因为莉莉应该为她证明,她谈论奶制品时并不比她丈夫谈论靴子时话更多——他谈起他的靴子来,一说就是个把小时),把她和明塔做着比较,想道,这两个人里,到四十岁时莉莉会比明塔强。在莉莉身上贯穿着某种东西;闪耀着某种东西;一种拉姆齐夫人确实非常喜欢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但是她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显然不会,除非是一个年纪大得多的男人,如威廉?班克斯那样的。再说他是关心的,是的,有时拉姆齐夫人想,自从他的妻子去世后,他也许对她是关心的。当然,他并没有在“恋爱”;这是那无数难以分类的好感中的—种。啊,别瞎想了,她想道:威廉一定得和莉莉结婚,他们之间有着这样多共同的东西:莉莉是多么喜欢花啊。他们俩都冷漠超脱,无所求于世。她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出去长时间地散一次步。
  她竟然愚蠢地安排他们隔着桌子对坐。这可以在明天加以补救。如果明天天气好,他们应该去野餐。一切都似乎是可能的。一切都似乎是恰当的。刚才(但这不可能持久,她想,趁大家都在谈论靴子时她把自己和眼前这一刻隔断开来),刚才她获得了安全感;她像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停留;像一面在充溢着她全身每一根神经的欢乐气氛中飘扬的旗帜,这欢乐甜蜜地、毫不张扬地、庄严地充溢在她每根神经之中,因为,她看着在一起吃饭的人们,心想,这欢乐来自她的丈夫、儿女和朋友们;所有这一切都从这深沉的静谧中升起(她正给威廉?班克斯再添很小的一块肉,往砂锅的深处看着),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原因,现在这欢乐停留在那里,像一缕轻烟,像一层上升的雾气,把他们安全地结合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能说。它就在那里,充斥在他们周围。她小心地给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嫩的肉,心里感到这欢乐带有永恒的色彩;那天下午她在另一件不同的事情上已经有过这种感觉;在事物之间省着某种一致性,一种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有种东西不会受到变异的影响,(她看了一眼反射着波动的灯光的窗子)像红宝石般,面对着浮光掠影、虚幻世界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于是今晚她再次产生了今天已经有过了一次的那种感觉,一种平静、安宁的感觉。她想,就是这样的时刻构成了永恒。这一刻也会成为永恒的。
  “是的,”她让威廉?班克斯放心,“肉足够大家吃的。”
  “安德鲁,”她说,“把盘子拿低点,不然我会把菜洒出来的。”(法式焖牛肉大获成功。)她放下勺子,感到这儿就是事物核心处的静谧的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现在可以等待、倾听(他们的菜都已添好了);这时可以像只鹰突然从高处飞落而下,轻松地在笑声中升沉,把全部重量落在餐桌的另一头她丈夫正在说着的话上,他在谈着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这个数碰巧是他火车票的号码。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她也没有任何概念。平方根?那是什么东西?她的儿子们知道。她把身体向他们靠去,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在谈立方根和平方根;伏尔泰1和斯塔尔夫人2;拿破仑的性格;法国的土地使用制度;罗斯伯里勋爵3;克里维4的回忆录;她让这令人钦佩的男性智慧的织物支撑住她、维
  持着她,这男性智慧像上下左右交叉着的钢铁大梁,撑住摇摆晃动的织物,支撑起整个世界,使她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给它,甚至可以把眼睛闭上,或者张张闭闭,就像个小孩子躺在枕头上抬眼对着树上的层层枝叶眨眼睛。这时她惊醒过来。织物仍在被编织着。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司各持的韦弗利系列小说。
  注:
  1、伏尔泰(1694-1778),法国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2、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文人,由于反对拿破仑而大多数时间居住在国外。她的政治文化沙龙在当时极其有名。
  3、罗斯伯里(1847—1929)英国政治家,于1866及1892-1894任外交部长,1894-1895任首相。
  4、克里维(1768-1838),英国政治家和官员,以其回忆录闻名。
 
  他每六个月就读其中的一本,他说。这为什么会使查尔斯?坦斯利生气呢?他一头插了进来(拉姆齐夫人想,这全都是因为普鲁对他态度不好之故),在对韦弗利系列小说一无所知、绝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之大加指责,拉姆齐夫人想。她更多的是在观察他而不是在听他说话。她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是怎么回事——他想要突出自己,直到他获得教授的职称或娶了老婆,才会不再需要张口闭口总是“我——我——我”的。因为他对可怜的沃尔特?司各特爵士,或者也许是简?奥斯汀,的批评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我——我——我。”他想着的是他自己以及他给别人的印象,这一点她从他说话的声音中、强调的口气中和他的紧张不安中可以感觉得出来。成功会对他有好处。不管怎样,他们又谈开了。现在她用不着听了。她知道这不会持续太久的,但是此刻她的眼光是出奇地清晰.似乎沿着餐桌把这些人的面目一个个揭示出来,毫不费力地看到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感情,就像悄悄钻入水底的光,照亮了水上的涟漪、水中的芦苇、水下游动的小鱼和突然静止下来的鳟龟,一切都悬浮在水中颤抖。她就像这样看到他们;听到他们;但无论他们谈的是什么,都具有这个特点,仿佛他们说的话像鳟鱼的游动,与此同时她可以看得见水上的涟漪和水底的砾石,看得见右边有点什么,左边有点什么;一切结成一个整体;而在她活跃的现实生活中,她会撒网捕捞然后把捞得之物一一分门别类;她会说她喜欢韦弗利系列小说,或者说她没有读过;她会极力促使自己前进;但现在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此刻她处于悬浮着的暂停状态。
  “呃,但是你认为这会流行多久?”有人说。好像从她身上颤动着伸出的一对触角,截下了一些句子,迫使她去注意它们。这就是其中的一句。她嗅出这里面对她丈夫存在的危险。这样的一个问题几乎肯定会引起一些别的话,使他想起自己的失败。他的书还会流行多久——他立刻就会想到这一点。威廉?班克斯(他完全没有这种虚荣心)笑了起来,他说,对他说来,时尚的变化根本无关紧要。谁能说得出什么会长存——无论在文学还是在其他一切方面?
  “让我们欣赏我们真正欣赏的东西吧,”他说。拉姆齐夫人觉得他的正直诚实令人称羡。他似乎从来不想:这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如果你有另一种性格,非得有人夸奖不可,非得有人鼓励不可,你自然就会开始感到不安(她知道拉姆齐先生已开始有这种感觉);会希望有人说,哦,但是拉姆齐先生,你的作品是会流传下去的,或者类似的什么话。现在他有点恼怒地在说,不管怎么说,他一辈子都会读司各特(还是莎土比亚?)这话明显地反映了他的不安。话说得很激动。每个人,她心想,都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安。于是具有敏感的直觉的明塔?多伊尔直楞楞地、可笑地说,她不相信会有什么人真喜欢读莎士比亚。拉姆齐先生冷冷地说(但他的心境已经转变),很少有人像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喜欢莎土比亚。但是,他补充道,莎士比亚有些剧本还是有相当大的优点的;这时拉姆齐夫人看到,至少此刻总算没事了;他会笑话明塔,而明塔,拉姆齐夫人看到,意识到他是多么在于别人对他的看法,就会以自己的方式来满足他。想法子去恭维他。但是她又希望不必如此:也许是她自己的过错才搞得必须这样做。不管怎样,她现在可以放心地听保罗?雷勒谈他小时候读过的书了。他说,这些书永远留在记忆里。他上学时读过托尔斯泰的一些作品,其中一本他一直记得,不过他把名字给忘了。俄国人名太难记了,拉姆齐夫人说。“渥伦斯基。”保罗说。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因为他一直觉得这名字对一个反面人物太合适了。“渥伦斯基。”拉姆齐夫人说;“哦,是《安娜?卡列尼娜》,”但是他们没有能够谈下去;书籍不是他们擅长的话题。不对,在有关书的问题上,查尔斯?坦斯利一秒钟就能纠正他们俩的错误,但是他的话里总会夹杂着暗含的担忧;这话该说吗?我给人好印象了吗?其结果是,听的人对他的了解胜过对托尔斯泰的了解,而保罗说的就是事情本身,不谈自己。他和所有迟钝的人—样,有一种谦逊的品德,照顾别人的感情;她起码有时觉得这很吸引人。现在他想到的就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是不是有点冷,是不是有穿堂风吹着她了,她想不想吃一只梨。
  不吃,她说,她不想吃梨,其实她一直在留意地保护着那盘水果(但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希望谁也不要碰它。她的目光在水果的曲线和阴影之间来回移动,先停留在低地生产的深紫色的葡萄上,然后移到贝壳果盘坚硬的隆起的边上,时而让紫色衬托黄色,时而让圆形和弧形对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样做时心里都感到越来越安详;直到,啊,多么遗憾他们竟然这么干了——一只手伸了过来,拿了一个梨;把一切都破坏了。她惋惜地向萝丝看去。她看着坐在贾斯珀和普鲁之间的萝丝。真奇怪自己的孩子竟会做这事!
  看到他们,她的孩子们,在那儿坐成一排,有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贾斯珀、萝丝、普鲁、安德鲁,他们几乎一声不响,但是她从他们嘴唇的轻轻抽动猜测,他们之间有着自己的玩笑。它和这儿的事没有关系,他们藏在心里等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再去笑个痛快。她希望他们要笑的不是他们的父亲。不是的,她想不是的。究竟是什么呢,她带着几分伤感地想道,因为她感到他们要等她不在场时才会大笑。在那些板着的、没有表情的、面具般的面孔后面藏着那一切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很难参加进大人的谈话中;他们像旁观者、检查员,有点超出成年人,或和他们有着一段距离。不过当她今晚看着普鲁的时候,她觉得对于普鲁来说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她正在开始移向成人世界、落向成人世界。她脸上微微发亮,仿佛坐在对面的明塔的满面红光,那激动、那对幸福的期盼,反射到了普鲁的脸上,仿佛男女之爱的太阳从桌布的边缘升起,她并不知情地向它俯下身去迎接它:她不停地看着明塔,既羞涩又好奇,使得拉姆齐夫人的目光在他们俩人间移来移去,心里在对普鲁说,有一天你会和她一样幸福的。你会比她幸福得多,她补充道,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这是她话的含义;她的女儿一定要比别人的女儿幸福。但现在晚餐结束了。该离席了。他们只是在把盘子上的食物扒拉着玩而已。她丈夫在讲着什么故事,他和明塔就打赌的事在开玩笑,她得等到大家听完笑完,然后站起身来。
  她喜欢查尔斯?坦斯利,她突然想道;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因为他对明塔和保罗生了那么大的气。她喜欢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在那个年轻人身上毕竟还有许多长处。至于莉莉,她把餐巾放在盘子旁,心里想,莉莉总有自己的笑料。你不用为她操心。她等待着。她把餐巾寒在盘子边底下。唉,他们讲完了吗?没有,那个故事又引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她丈夫今晚情绪极好,她猜想是在喝汤事件后想和老奥古斯塔斯弥合一下,所以把他也吸引到谈话中来——他们在讲他们大学时共同认识的一个人的故事。她看了看窗子,由于玻璃完全黑了,映出的烛光更明亮了。她看着外面,传到耳中的声音显得很奇怪,像是大教堂做礼拜的声音,因为她没有在听具体的词句。突然爆发的笑声,以及紧接着一个人(明培的)单独说活的声音使她想起了在某个罗马天主教堂里成年男子和男童在宗教仪式上大声用拉丁文诵经的情形。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在说话。他在背诵什么,从它的节奏和他声音中的兴奋和忧郁韵味,她知道他是在背诗:
  出来沿花园小径而上。
  卢里亚娜,卢里莉。
  月季盛开引来蜜蜂忙采蜜。
  词句(她看着窗子)听起来像漂浮在窗外水面上的花儿,与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好像没有人说词句自己就出现了似的。
  我们所有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里
  都充满了树木和更迭的树叶
  她不明白诗句的意义,但很像音乐,这些词句仿佛是她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的。在她的躯体之外,流利自然地说出了整个晚上她嘴里在说着别的而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桌旁的每一个人都在听着这个声音说:
  我不知道你是否感到
  卢里亚娜,卢里莉
  声音带着她怀有的同样的宽慰和喜悦,好像终于说出了应说的话,是他们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但是声音停止了。她环顾四周。她迫使自己站了起来。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的餐巾看上去像个白色长袍。他站在那儿吟诵:
  看着国王们策马
  穿越草地和盛开着雏菊的牧场
  佩着棕桐叶杉木箭束,
  卢里亚娜,卢里莉,
  当她走过他身旁时他微微转身向她,重复着最后的一行:
  卢里亚娜,卢里莉,
  并向她鞠躬,仿佛在向她表示敬意。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她一些;她怀着宽慰和感激弯身回礼,从他为她开着的门走了出去。
  现在必须把所有的事都向前推进一步。她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眼前的情景中再停留了片刻,这个情景甚至就在她凝视着的时候就逐渐消失了。当她走过去挽起明塔的胳膊离开餐厅时,情景就变了,呈现出了不同的样子;她回过头去再看最后一眼时,明白一切已经成了过去。
 
第十九章
  还是那样,莉莉想。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总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拉姆齐夫人根据自己的原因决定非得马上去做的事。比如就像现在,大家都站在那儿讲笑话,不知是该去吸烟室、客厅还是到阁楼上去。这时只见拉姆齐夫人在这一片乱哄哄中挽着明塔的胳膊站在那里,想着,“是的,现在该办那件事情了,”于是立刻带着神秘的神情走开,独自办什么事去了。她一离开就开始了溃散的过程;大家犹豫了一阵,便分散而去,班克斯先生拉着查尔斯?坦斯利的胳膊到平台上,去继续他们晚餐时开始的关于政治的讨论,这样就改变了当晚整个的平衡,使重心倒向不同的方向,莉莉看着他们走开、听到关于工党政策的片言只语时想道,好像他们登上了轮船的驾驶台,在判断自己的方位;谈话从诗歌转向政治,给她造成的感受就是如此;就这样,班克斯先生和查尔斯?坦斯利走了开去,而别的人则站在那里看着拉姆齐夫人在灯光下独自走上楼去。莉莉奇怪,她走得这么急,是要去哪儿?
  她其实并没有跑也没有急匆匆的样子;实际上她走得很慢。在这么多的无休止的谈论以后,她很想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把那件特殊的事情分辨开来;那件重要的事;把它分离出来;和别的分开;清除上面的一切感情因素和细枝末节,然后举在眼前,把它带上审判席,在那儿,她为裁定此类事情而设立的法庭的法官们在秘密审议,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们在走向何处?等等。就这样她在这一事件带来的震惊中恢复了常态。她相当无意识地、不近情理地利用窗外的榆树枝来帮助自己稳定立场。她的世界正在起着变化:树枝静止不动。那件事给了她一种动感。一切必须有序地进行。她想,她必须把事情一件件安排好,她莫名其妙地对榆树的静止的威严赞许起来,现在又欣赏榆树枝被风向上托起时的壮丽情景(就像托起在风浪之上的船头)。因为风很大(她在那儿站民片刻,向窗外看着)。风很大,摇曳的树叶间不时露出颗颗星星,而星星本身似乎也在摇动投射出光芒,拼命要在树叶的缝隙间闪现。“是的,那么这件事已经成了,完成了;并且和所有已经完成的事情一样,变得庄严起来。”现在没有了人们的谈沦和感情的因素,她想到它时觉得它似乎一直都是如此,只不过现在才表现了出来,而表现了出来就使一切变得稳定。她继续想道,无论他们活多久,他们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晚风;这所房子上来:也回到她身边来。想到无论他们活多久,都会把她深深地织进他们的心田,这使她感到很得意,而这正是她最容易被人们的奉承打动的方面。她一面上楼一面充满深情地说,这个,这个,这个,笑着,笑楼梯平台处的那张沙发(她母亲的)、那把摇椅(她父亲的)、和那张赫不里底群岛的地图。这一切都将在保罗和明塔——“雷勒夫妇”(她试着说了几遍这个新的名字)的生活中被记起;她把手放在育儿室的门上,感受到由感情而生的与别人之间的情感上的一致,仿佛分隔开他们的墙已变得如此之薄,实际上(这是一种宽慰和幸福的感觉)一切都在同一条溪流之中,椅子、桌子、地图,是她的,是他们的,是谁的都没关系,在她去世以后,保罗和明塔将把一切继续下去。
  她稳稳地转动门把手,以免发出吱嘎声,然后走进了房间,嘴唇微微吸起,好像在提醒自己不要大声说话。但她一走进门便很恼火地发现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孩子们都没有睡着呢。这真让人生气。米尔德里得应该更仔细些才对。詹姆斯在那儿大睁着眼睛,卡姆则直挺挺地坐着,米尔德里得光着脚站在地上。已经快十一点了,可他们还都在聊天。这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个讨厌的头骨。她告诉过米尔德里得把它拿走,可是,当然,米尔德里得是不会记住的,现在结果是卡姆醒着,詹姆斯醒着,争吵不休,而他们本该几个小时前就睡着了的。究竟是什么鬼迷了爱德华的心窍,给他们寄了这么个讨厌的头骨来?她也真傻,居然让他们把它钉在了墙上。米尔德里得说,钉得特别结实,那东西在房间里卡姆睡不着觉,而她一碰它詹姆斯就尖叫。
  拉姆齐夫人在卡姆的床沿上坐下,说,好啦,卡姆得睡觉啦(卡姆说它有大犄角呢——)睡着了做个好梦,梦见漂亮的宫殿。她看见犄角了,卡姆说,屋子里到处都是犄角。这是真的。无论他们把灯放在哪儿(没有灯詹姆斯睡不着觉),总有头骨的影子。
  “可是你想想,卡姆,这只不过是头老猪而已,”拉姆齐夫人说,“一头可爱的黑猪,像农场上的猪一样。”但是卡姆认为它很可怕,从满屋子向她伸展过来。
  “那么好吧,”拉姆齐夫人说,“咱们把它给蒙上,”他们看着她走到五斗柜前,很快地打开一个个小抽屉,没有找到能用的东西,便很快解下自己的披巾,裹在了头骨上,裹了一道又一道,然后回到卡姆身边,把头几乎平放在卡姆头旁的枕头上,说现在它看上去有多么可爱;仙女们也会喜欢它的;它像一个鸟窝了;它像她在国外时看到过的美丽的山峰,有山谷、鲜花、铃声叮当、小鸟歌唱、还有小山羊和羚羊……她能感觉到当她有节奏地说着时,这些词句在卡姆的脑海中回响,跟着她重复它怎样像一座山峰、一个鸟窝、一所花园、里面有小羚羊,她的眼睛一睁一闭,拉姆齐夫人继续用更加单调的声音、更加有节奏地说着更加没有内容的话,说她必须闭上眼睛睡觉,她会梦见山峰、山谷、以及所有好看的东西,她说,—面很慢很慢地把头从枕头上抬起,声音越来越机械,直到最后身子完全坐直了起来,看到卡姆睡着了为止。
  她走向詹姆斯的床旁,轻声说,现在詹姆斯也该睡觉了,因为,你看,野猪的头骨还在那儿;他们没有碰它;他们是按他希望的做的;它在那儿,一点也没有受到伤害。他弄确实了头骨真的在那披巾的下面。但是他还想问她别的事。他们明天会到灯塔去吗?
  不,明天不去,她说,不过很快就会去的,她向他保证;下一个好天气就去。他很听话。他躺了下去。她给他盖好了被子。但是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事,她感到很生查尔斯?坦斯利、她丈夫和她自己的气。因为她使他产生了希望。这时她伸手去摸披巾,想起她已经用它来裹野猪的头骨了,便站起身来,把窗子又往下拉了一两英寸。她听见了风声,吸进了一口夜晚毫无感情的凉飕飕的空气,低声和米尔德里得道了晚安,便离开房间。她让门把手里的舌簧慢慢伸进锁槽,然后走了开去。
  她希望查尔斯?坦斯利不要在他们脑袋顶上把书往楼板上摔得砰砰响。她想道,心里仍在想他多么令人生气。因为这两个孩子睡觉都不好;他们很容易兴奋,由于坦斯利关于灯塔的事说过那样一番话,她觉得他可能会在他们就要睡着时笨手笨脚地用胳膊肘把桌上的一摞书碰翻到地上。她猜想他已经上楼去工作了。他显得那么孤独寂寞;但他走后她会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会设法让他明天受到更好的对待;他对他丈夫可不错;可是他的举止态度实在需要改进;然而她喜欢他笑的样子——他一面想着这些,一面走下楼来,突然她注意到她能从楼梯的窗子里看见月亮了——那一轮金黄色的、秋收后的第一次满月——于是她转过身来,这时他们看见了她,站在他们上方的楼梯上。
  “那就是我的母亲,”普鲁想。是的,明塔应该看看她;保罗?雷勒应该看看她。她感到那就是事物的本质,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她的母亲。她从刚才和别人聊天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现在一下子又变成了个孩子,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场游戏,她不知道母亲会认可他们的游戏还是会谴责他们的游戏;她想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让明塔、保罗和莉莉看看她,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是多么幸运,她永远也不愿长大不愿离开家,于是便像个孩子似的说道,“我们刚才想着要到海滩上去看海浪呢。”
  立时之间,拉姆齐夫人什么原因也没有就变得像个二十岁的少女,快乐非常。一种狂欢作乐的心情攫住了她。当然他们一定要去;当然他们一定要去,她大声说道,并高声笑着;她快步跑下最后三四级楼梯,开始从一个人转向又一个人,笑着,替明塔把围巾裹裹紧,说她真希望也能去,他们不会呆得太晚吧,有人带着表吗?
  “有的,保罗带了,”明塔说。保罗从一个小小的软皮表袋里拿出一只漂亮的镀金表给她看。他把表放在手掌上伸到她的面前时,感到“她什么都知道。我什么也不用说。”他结她看表时就是在对她说,“我已经办好了,拉姆齐夫人。多亏了你呀。”拉姆齐夫人看到他手中的金表,感到明塔是多么幸运啊!她要嫁给一个拥有一只放在软皮表袋里的金表的男人了!
  “我多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去啊!”她大声说道。但阻止她去的某件事是如此强大有力,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问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事。当然她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去。但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她真想也去;她自己的荒唐想法(嫁给一个有软皮表袋放表的男人是多么幸运)逗得她直想笑。她嘴角带着微笑走进另一间屋子,她的丈夫正坐在里面看书。
 
第二十章
  当然啦,她走进屋子时对自己说,她不得不进来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首先她想要在某一盏灯下的某一张椅子里坐下。但是还不止这个,尽管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还想要的是什么。她看看丈大(拿起毛袜开始织了起来),看出他不愿受到打搅——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他正在读着什么使他非常感动的东西。他微带笑意,因此她知道他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把书页翻来翻去。他在表演——也许他想像自己是书中的人物。她心想,不知这是本什么书。啊,她明白了,是司各特爵士的一本书。她调整了一下灯罩,好让光线落在织着的袜子上。因为查尔斯?坦斯利曾说(她抬起头来,仿佛等着听到楼上书倒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曾说人们已经不再读司各特的作品了。于是她的丈夫就会想,“他们也会这么说我的”;所以他就去拿了一本来读。如果他得出了这个结论,查尔斯?坦斯利“说得对”,他就会接受关于司各特的这个评价。(她看得出来,他在看书的时候在不断权衡、思考、比较。)但不是关于他自己的作品。他对自己的作品总感到忧虑不安。这使她很担心。他永远都会为他自己的书不安的——会有人读吗?写得好吗?为引么不能更好一些?人们怎么看我?她不愿意这样看待他,心想在晚餐时,不知道他们是否猜到了他为什么在大家谈论到声名和作品能否流传的时候突然变得烦躁不安,不知道孩子们嘲笑的是不是这个。她猛地把长袜拉直,嘴角和额头出现了用钢制器械雕刻的精细线条,她像一棵被风刮得摇颤的树,现在风停了,她静止下来,叶子一片片地沉静了。
  这些都不重要,她想。一个伟大的人物,一部伟大的作品,名望——谁能说得准?她在这方面一无所知。可他就有这么个特点,这是他的真实面目——比如说吃晚饭的时候,她一直本能地在想,他要是说出句话来就好了!她对他有着完全的信任。她现在不去想这一切,就像潜水的人一会儿经过一根水草,一会儿又经过一根稻草、一个水泡,她越潜越深,她又一次有了像在门厅里别人谈话时感到的那种感觉。有某样我想要的东西——我是来拿这样东西的,她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潜得越来越深,但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等待了片刻,一面织着袜子一面在琢磨,慢慢地,晚餐时他们说的那些话开始有节奏地冲击着她的脑海:“月季盛开引来蜜蜂忙采蜜”,随着这冲击,词句就像用灯罩遮着的盏盏小灯,一盏红灯,一盏蓝灯,一盏黄灯,在她脑海深处点亮,它们好像离开了悬挂在上面的横杆,飞舞着,或是高声喊叫引起阵阵回声;于是她转身在旁边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书。
  我们所有过去的生活
  和未来的生活里,
  都充满了树木和更迭的树叶,
  她喃喃吟诵着,把毛线针插在了袜子上。她打开书开始随便挑着读,她这样做时感到自己忽而在向后爬、忽而向上爬、忽而推开弯弯地罩在她头顶上的花瓣往上去,结果她只知道这是白的,或这是红的。起初她根本不懂这些字的意思。
  掌好舵,精疲力竭的水手们,
  驾着你们的松木小船
  向这里疾驶
  她读完,翻过一页,摆动着身体,曲折前行,从一行跳向另一行,就像从一根树枝跳向另一根树枝,从一朵红白相间的花转向另一朵红白相间的花,一直到一个轻微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她的丈夫拍了一下腿。他们的目光在片刻间相遇;但他们不想谈话。他们无话可说,然而仍似乎有某种东西从他传递到了她那儿。她知道,是那本书的生命力,是它的力量,是它那惊人的幽默使他拍起腿来。他似乎在说,不要打扰我,什么也别说,就坐着别动。而他继续读了下去。他的嘴唇在抽动。书全部占据了他,使他坚强。他完全忘记了那晚所有琐碎的嘲笑和挖苦,忘记了干坐在那里看人家没完没了地又吃又喝时那无以言状的无聊,忘记了他对妻子多么烦躁易怒以及当大家忽略不提他的作品、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是多么敏感多么介意。现在他觉得,谁到达Z根本不重要(如果思想也像字母表那样是从A进到Z的话)。总有人会到达Z的——如果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人。司各特这位作家的力量和清醒的头脑、他对简单朴素的事物的好感、他笔下的渔民、穆克尔巴基待茅屋中那个可怜的老疯子,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充满了力量、感到某种解脱,因而产生了振奋和胜利的喜悦之情,使他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把书举高了一点挡住了脸,听任眼泪流个不住;他左右晃动着脑袋,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但并没有忘记一两点想法:关于道德、法国小说和英国小说、司各特不能放手写作,但他的观点也许和另一个观点同样正确);可怜的斯蒂尼被淹死和穆爽尔巴基持的哀伤(这是司各特最拿手的描写)以及小说所给予他的惊人的愉快和强烈的振奋感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失败。
  好吧,让他们来改进一下试试,他读完这一章时心里想道。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和什么人辩论,现在占了上风。不管他们怎么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改进这部作品;他自己的地位也变得更稳固了。那些情人们写得不怎么样,他在心里把内容更新回忆一遍,这样想道。哪个不怎么样,哪个是第一流的,他把书中各个部分放在一起比较时想。但是他必须再读一遍。他记不得小说的整体情况了。他只好暂时先不作判断。于是他的思想回到了另外那个问题上——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样的书,那么自然他们也不会喜欢他的作品。他不应该抱怨,拉姆齐先生想,一面努力压下想向妻子抱怨年轻人不赞赏他的愿望。他已经决意不再打搅她。这时他看着她读书,她读书时的样子非常安详。他想到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很是高兴。他想,男欢女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思绪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了英国和法国小说上。
  拉姆齐夫人拾起头来,像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她似乎在说,如果他要她醒过来她会愿意的,真的愿意醒过来的;不然的话,她是否可以接着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她正在攀着那些树枝往上爬,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又往那边,伸手摸着一朵朵鲜花。
  也不要赞美玫瑰的艳红,
  她读道,读时她感到自己攀到了顶上,到了最高点。多么令人满足!多么宁静!这一整天的琐碎的事情全都被吸到这块磁铁上;她感到心灵得到净化,一尘不染。这时它出现了,突然整个地呈现在她手中,美丽而理智、清澈而完整,来自生活的精华完美地保留在这里——那就是这首十四行诗。
  但是她逐渐意识到丈夫在看她。他好奇地对她微笑着,仿佛是在温柔地嘲笑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睡着了,但同时他又在想,接着看下去吧。你现在看上去不伤感了,他想。他琢磨着,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他夸大了她的无知,她的单纯,因为他喜欢认为她脑子并不聪明,毫无书本知识。他心想不知她是否看得懂在读的东西。大概不懂,他想。她美丽得惊人。对他来说,如果这种事是可能的话,她的美似乎是越来越增加了。
  这里似乎仍是冬天,你已远去,
  我与它们游戏犹如和你的影子一起,
  她读完了。
  “怎么样?”她说道,从书上抬起头来,神思恍惚地跟着他微笑起来。
  我与它们游戏犹如和你的影子一起,
  她喃喃说着把书放在了桌子上。
  她拿起织着的毛线活,心里在想,从上次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记得自己换装、看月亮;安德鲁晚餐时把盘子拿得太高;她因威廉说的什么话而感到沮丧;树上的小鸟;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孩子们没有睡着;查尔斯?坦斯利把书掉在地板上吵醒了他们——啊,不对,这是她编出来的;还有保罗有一只软皮表袋放他的表。她应该对他说哪一件事呢?
  “他们订婚了,”她说,又开始织起毛袜来,“保罗和明塔。”
  “我猜到了,”他说。这件事没什么可多说的。她的思绪仍在随着诗句上下起伏、起伏;他读完关于斯蒂尼的葬礼那部分后仍感到非常振奋坦荡。因此他们默默对坐。这时她开始意识到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随便什么,随便什么,她继续织着袜子,心里在想。什么都行。
  “嫁给一个有只软皮表袋放表的男人,那有多好啊,”因为那是他们俩人之间在一起时爱讲的那类笑话。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婚约,他的感觉和对任何婚约的感觉没有什么两样;年轻人根本配不上那姑娘。这时她脑子里慢慢产生了一个疑问,那么人为什么希望别人结婚呢?事物的价值、意义何在?(他们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是真诚的。)说点什么吧,她想,她就是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感到那个阴影、那个包围他们的东西又开始向她逼拢了。随便说点什么吧,她在恳求,两眼望着他,像是在求助。
  他沉默着,来回摆动着表链上的指南针,想的是司各特的小说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但他们不由自主地越凑越近,并肩紧挨在了一起,透过因他们之间的亲密而变得朦胧了的墙壁,她能感觉到他的思想如一只举起的手般遮住了她的思想;由于她的思想转向了他厌恶的方向——即他称之为“悲观主义”的方向——他开始烦躁不安,尽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来摸摸额角,捻捻一绺头发,又让它落回原处。
  “你今天晚上织不完那只袜子的,”他说着指了指她手里的袜子。她所希望的正是这个——他指责她时声音中的严厉口气。她想,如果他说悲观是不对的,也许那就是不对的;那场婚姻结果会是美满的。
  “是的,”她把袜子在自己膝头上抻抻平,说,“我织不完了。”
  下一步是什么?她感到他仍在看着她,但神情已经变了。他想要什么——想要她一直觉得很难给予他的那东西;想要她对他说她爱他。而这一点,不行,她做不到。他说起话来要比她容易得多。有些他能说得出来的话——她永远也说不出口。因此很自然,这类话总是他来说,现在不知什么他却突然在乎起来,对她加以指责。他称她是个无情的女人;从来也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但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她从来无法说出内心的感觉,只会说,他的大衣上没有沾上面包渣吗?她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事吗?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那只红棕色的袜子站到窗前,一方面是要背转身子对着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现在不在乎他看到她在凝视灯塔了。她知道在她转身时他也转过头来;他在看着她。她知道他在想,你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了。而她也感到自己非常美丽。难道你不能对我就说这么一次你爱我?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因为他感到亢奋,由于明塔和他的著作,加上一天已近结束,以及他们为到灯塔去的事争吵过。但是她做不到;她说不出口。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没有说话,而是捏着袜子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她一面凝视着他,一面脸上开始露出了微笑,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爱他。他无法否认这一点。她微笑着向窗外看去,说道(她心里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份幸福媲美)——
  “是的,你是对的,明天会下雨。”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微笑地看着他。她又一次胜利了。
第二部:岁月流逝
第一章
  “好吧,我们得等到将来才能知道了。”班克斯先生从平台上走进来,说道。
  “天黑得都快看不见了。”安德鲁从海滩上回来,说道。
  “简直快分不清哪儿是大海,哪儿是陆地了。”普鲁说。
  “咱们让那盏灯点着吗?”他们在屋里脱外衣时莉莉问道。
  “不,”普鲁说,“如果大家都进来了,就把灯灭掉。”
  “安德鲁,”她回身叫道,“把门厅里的灯灭了吧。”
  灯一盏接一盏地全都灭掉了,只有卡迈克尔先生的蜡烛点的时间比别人长,他喜欢躺在床上读一会儿维吉尔的作品。
 
第二章
  随着灯被熄灭、月亮落下、稀疏的雨点敲击着屋顶,无边的黑暗开始涌来。似乎没有什么能抵挡这洪流般的无边无涯的黑暗,它从锁孔和缝隙里钻进来,从遮光帘四周溜进来,进入卧室,在这里吞没一只水罐和脸盆,在那里吞没一盆红色和黄色的大丽花,以及五斗柜鲜明的轮廓和巨大结实的柜体。不仅家具混淆难辨;人的身心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可供辨别,使人能说出“这是他”或“这是她”。这时有一只手抬了起来,好像想抓出什么东西或挡开什么东西,或有人哼哼,有人大笑,仿佛和一片空虚在分享着一个笑话。
  客厅里、餐厅里、楼梯上都没有丝毫动静,几丝脱离了风的躯体的微风,只能从生了锈的铰链和因海边空气潮湿而膨胀了的房屋木质建筑部分(房子毕竟已是东倒西歪的了)溜着犄角闯进屋子里来。人们几乎可以想像它们在进入客厅时的满心疑问和惊奇,玩并着垂挂在墙上的壁纸,问道,这壁纸还能再在墙上垂挂多久,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然后它们平和地拂过墙面,沉思着继续向前,仿佛在问壁纸上红色和黄色的玫瑰它们会不会枯萎,询问(轻缓地说着,因为它们时间很多)废纸篓里撕碎了的信、鲜花和书籍,所有这一切这时都敞开在它们面前,并且在问,它们是伙伴吗?它们是敌人吗?他们还能持续多久?
  偶然会从一颗末被遮住的星星、漂泊的船只或甚至从那座灯塔射来一道光,在楼梯和脚垫上留下它苍白的脚步,指引着微风爬上梯级、小心地在卧室门旁伸头探脑。但是在这里它们无疑必须停下来了:别的任何东西都可能会死亡和消失,躺在这里面的却是永远不变的。在这儿人们会对那些流动的光影、那些弯向睡床发出轻声低语的四处寻觅的微风,在这里你们既不能产生影响也不能造成破坏。它们仿佛有着轻如羽毛的手指和韧如羽毛的意志,听到这些话后便有气无力地、幽灵般地再看一眼那些闭着的眼睛和微握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拉紧它们的衣衫,从卧室里消失了。于是,它们探探寻寻、挤挤蹭蹭、来到了楼梯平台的窗口、仆人的卧室、阁楼上的小屋;它们又飘然而下,镀白了餐桌上的苹果、触摸着玫瑰的花瓣、尝试着晃一晃画架上的画幅、扫过脚垫将一些沙子吹散在地板上。最后,它们终于断了念头,一起停了下来,聚集在了一起,一起叹了口气:它们一起发出了一股无由的悲叹,厨房中的某一扇门对此作出了响应;它大敞开来,但什么也没有进来,又砰的一声关上。
  [这时一直在读维吉尔作品的卡迈克尔先生吹灭了蜡烛。午夜已过。]
 
第三章
  但是,一个夜晚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短暂的片刻,特别是当黑暗这样快就消失、鸟儿这样快就开始歌唱、公鸡啼鸣,或波谷深处渐渐泛出淡淡的绿色,就像一片变绿的树叶。然而,夜晚过去仍有新的夜晚。冬季储存了大量的黑夜,并用不知疲倦的手指将它们平等地、均匀地分发出去。夜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黑。有些夜晚明亮的行星高悬空中,如晶莹的圆盘。秋天的树木虽遭严冬的摧残,在星光下看上去很像在教堂阴冷地窖的昏暗中闪光的扯碎了的旗帜,在地窖里大理石的书页上刻着金字,记叙了战争中的死亡以及尸骨如何在遥远的印度的沙场上被火一样的骄阳晒褪了颜色:秋天的树木在黄色的月光下微微闪光,在秋收后的第一次满月的光辉下,这光辉使劳动的精力更充沛,抚平收割后布满茬儿的田野,带来蓝色的海浪拍击海岸。
  这时,仁慈的上帝似乎被人类的忏悔和辛劳艰苦所感动,拉开了天幕,展现出幕后惟一的、独特的东两,那直立的野兔;风浪渐息;船儿轻摇,这些东西如果是我们应得的奖赏,就应永远属于我们,但是,唉,仁慈的上帝拉动了绳索将天幕合上;他感到不悦;他用一阵冰雹将他的珍宝盖起,把它们击碎、搅乱到似乎再也无法恢复其平静的程度,我们也永远不能用这些碎片再构出一个完美的整体,或从四下乱扔的纸片上读到清晰的真理的词句。因为我们的忏悔只配得到这瞬间的一瞥;我们的辛劳艰苦只配得到这暂时的喘息。
  现在,夜里充满了狂风和毁灭:树木前伏后仰,落叶四处乱飞,直到厚厚地铺满草坪、塞满边沟、堵住排水管、撤满潮湿的小径。同时,大海波浪翻脾、惊滔拍岸,如果哪个在睡觉的人幻想他也许能在海滩上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或者找到能和他分享孤独的人,因而掀开被子独自走下沙滩去徘徊,他会发现没有任何像要极其敏捷地为他效劳的身影出现在他手边,来恢复这黑夜的秩序,使世界反映心灵的航向。那只手在他的手中缩小;那声音在他耳际轰鸣。怎么啦?为什么?原因何在?躺在床上睡觉的人往往会被吸引要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看来在这样的一片混乱之中,向黑夜提出这些问题几乎是毫无用处的。
  [在一个昏暗的早晨,拉姆齐先生伸出双臂跌跌绊绊地沿过道走来,但是拉姆齐夫人已在头一天晚上突然去世,他伸出了双臂。没有人投入他的怀抱]
 
第四章
 
  房子空了,门锁上了,床垫卷起来了,于是那飘泊的微风、大队伍的前锋便一拥而入,扫过光秃秃的板壁,这儿咬咬、那儿扇扇,在卧室和客厅里没有遇到完全抵抗它们的东西,只有挂在墙上啪嗒啪嗒响的帘帏,吱吱嘎嘎的木板,裸露的桌腿,已经生了水锈、失去光泽、有了裂纹的平底锅和瓷器。人们脱下丢弃的东西——一双鞋子、一顶打猎戴的帽子、衣橱里一些褪了色的裙子和上衣——只有它们在这空宅的世界里还保留了人的形状,显示它们曾一度被人体填满过、充满了生命;人的手曾忙碌地摆弄过它们的挂襻和纽扣;镜子里曾映出过一张面孔;映出过一个虚幻的世界,那里一个身影在转动、一只手一闪、门开了,孩子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又离去。而如今,日复一日,光线变化,在对面的墙上投下清晰的图像,宛如一朵花在水中的例影。只有在风中舞动的树影在墙上躬身致意,一时遮暗了反射阳光的水池;或许小鸟飞过,形成一个柔和的黑影,慢慢扑动着掠过卧室的地板。
  就这样,美统治了一切,和静寂一起构成了美本身的形态,这是生命已经离去后的美;如从火车车窗中看到的黄昏的水池,遥远、孤单、稍纵即逝,在暮色中显得苍白。尽管曾被看到过,却依然孤独。美和静寂在卧室里拉起手来,在盖着防尘罩布的水罐和椅子间,就连风的窥探和海边潮湿空气的温柔触摸、蹭擦、嗅闻、再三反复重复它们的问题——“你们会褪去颜色吗?你们会消亡吗?”——也并未能扰乱这宁静、冷漠和完美的一体性气氛,似乎它们提出的问题几乎没有必要由他们来回答:我们继续存在。
  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破坏那个形象,玷污那份纯真,或搅乱那支配一切的寂静的幕罩,这幕罩一个又一个星期地在空空的房间里把鸟儿渐渐低落的啼叫、轮船的汽笛声、田野里低沉的嗡嗡声、狗吠、人喊和自己交织在一起,并用它们把寂静的房子包裹起来。只有一次一块木板翘裂起来落到楼梯的平台上;半夜时分,轰的一声,木板断裂,仿佛在多少个世纪的静止后,一块岩石从山上崩裂开轰降隆向山谷猛冲而去,幕罩的一角松开了,来回摆动。然后宁静又一次降临;阴影摇动;日光崇拜地弯向自己投在卧室墙上的影子;当迈克纳布太大按照吩咐来开开窗户,打扫卧室时,她用长时间浸泡在洗衣盆中的两只手撕破了寂静的幕罩,又用嘎吱嘎吱地踏过卵石的靴子把它碾得粉碎。
 
第五章
  她唱着歌,东倒西歪地(因为她像海里的船一样左右摇晃)斜着眼睛四下里张望(因为她的眼睛从不直接看任何东西,而是斜着瞟上一眼,以表示对这个世界的奚落和愤怒及不满——她没脑子,这她知道),抓着楼梯扶手用力把自己拽上楼去,摇晃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又一个房间。她擦着长镜子的玻璃,斜瞟着自己摇摆的身影,嘴里发以了一个声音——二十年前这也许是舞台上一支欢快的曲子,曾被人哼过,随着它的旋律跳舞,但是现在出自一个头戴无檐女帽、牙齿掉光了的看房女人之口,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像愚蠢、幽默、固执本来的声音,被践踏下去但又蹦了起来,因此在她蹒珊着掸掸擦擦的时候,她似乎在述说生活整个是一个漫长的愁苦和烦恼,是起床又睡觉,把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的反反复复的过程。活在这个她生活了近七十年的世界上可不是容易或舒适的。她已经累弯了腰。还要多久,她浑身骨头吱嘎响,哼哼着跪在床下擦地板时自问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但是她又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又一次站在镜前,斜眼看着镜子里面,但她的目光从自己脸上一滑而过,避开了自己的脸、自己的愁苦,茫然地微笑着,并又开始像老样子慢慢蹒珊着走来走去,拿起垫子、放下瓷器、斜眼看看镜子,仿佛她毕竟有着自己的安慰,仿佛在她的挽歌中交织着一些顽存的希望。在洗衣盆前必定也有过快乐的梦幻,比如说和孩子们一起(然而两个是私生子,—个弃她而去)、在小酒店里喝酒、翻动抽屉里宝贝的小零碎。茫茫黑暗中必定有过裂缝,在朦胧的深处有某种渠道可以使足够的光线穿过,使她的脸在镜中扭动现出笑容,使她重新回头干活的时候含糊地哼唱出杂耍剧场的那首老歌。与此同时,神秘者、幻想者在海滩上漫步,搅搅一个水潭、看看一块石头、并且问自己,“我是干什么的,”“这是什么,”突然他们得到了一个答案(但答案究竟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于是他们在严寒中感到温暖,在沙漠中得到安慰。而迈克纳布太大则依旧喝她的酒扯她的闲话。
 
第六章
  一个没有一片树叶可供摇曳的春天,光秃明亮像个处女,她的贞洁使她凛然,她的洁白使她蔑视一切,这个春天横陈在田野上,天真而警觉,完全不顾看到她的人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那年五月,普鲁?拉姆齐倚着父亲的胳膊走到圣坛前出嫁了。人们说,哪儿有更合适的一对呀,他们还说,她看上去有多漂亮!]
  随着夏天的临近,黄昏变长了,睡不着觉的,充满了希望的人们在海滩上散散步,搅搅水谭,最奇特的想像——血肉之躯变成了随风飘散的微粒、星星在他们心中闪光、山崖、大海、浮云、天空——都被有意识地聚拢,来把内心四分五裂的幻象拼出一个外在的图形。在那些镜子中,在人们的心里,在那些不平静的水潭中,浮云永不停息地变化并投下阴影,夜梦依旧,却仍无法抗拒每一只海鸥、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个男人女人以及苍茫大地本身似乎在发出的奇特的暗示(但如受到诘问便会立即收回):善良必定胜利,幸福无所不在;秩序支配一切;也无法抗拒那巨大的激励,要去四处探访,寻找某种绝对的善,某种强烈感情的结晶,它远离已知的乐趣和熟悉的美德,迥异于家庭生活的过程,它独一无二,坚硬明亮,像沙砾中的一颗钻石,使拥有它的人安全放心。此外,伴着蜜蜂的嗡嗡和蚊虫的飞舞,春天变得柔和顺从,她披上斗篷,把眼睛罩在面纱之下,转开头,在飘逝的云影和阵阵细雨中仿佛承担起了对人类悲哀的认知。
  [普鲁?拉姆齐那年夏天死于与分娩有关的某种疾病,这真是一个悲剧,人们说。他们说她比谁都更应获得幸福。]
  现在,在夏季的酷热下,风又把它的探子派到了房子的各处。飞虫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结网:玻璃旁边长出的野草在夜里有板有眼地敲击着窗玻璃。暮色来到之时,在黑暗中曾如此威严地把光柱投到地毯上、勾出它的图案的灯塔的光,此时交织着较为柔和的春光及月光轻轻滑进屋来,仿佛在温存抚爱,悄悄留连,深情注视,然后又满怀爱意地回来。但就在这爱抚带来的宁静中,那长长的一道光正斜倚在床上,突然岩石崩裂;幕罩的另一角松开了;它垂在那儿,摆动着。经过短暂的夏夜和漫长的白昼,当空屋似乎和着田野的回声及飞虫的嗡嗡发出低语时,那长长的下垂的幕罩的一角微微摇动,茫无目的地摆来摆去;而阳光在房间里投下窗格的影子,使房间弥漫着膜脏的黄色,以至当迈克纳布太太闯进来四处蹒珊着扫地擦去尘土时,她看上去活像一条在射进了阳光的水中游动的热带鱼。
  夏季稍后时分,尽管空宅可能睡觉、可能酣睡,但仍会有不祥的声音传来,像铁锤有节奏地敲在垫着毡子的东西上的闷响声,而反复的震动进一步使幕罩松开,震裂了茶杯。不时碗橱里传来玻璃杯的丁冬声,仿佛有个巨大的声音在痛苦地尖叫,震得碗橱里的平底无脚酒杯也颤动起来。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就这样,夜复一夜地过去,有时就在光天化日的正午时分,玫瑰花正鲜艳地开放,阳光在墙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突然仿佛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落入了这一片静寂、一片冷漠、一片完整之中。
  [一枚炮弹爆炸。有二三十个年轻人在法国被炸得血肉横飞,其中有安德鲁?拉姆齐,幸运的是,他没有痛苦,当下就死去了。]
  在那个季节,那些去到海滩上散步、向大海和苍天询问它们能报告些什么信息、或能证实什么想像的人们,不得不去琢磨天赐的大量通常的征象——海上的日落、灰白的黎明、月亮的升起、月下的渔船、儿童互相扔草打来打去——从中寻找与这种欢乐、这种宁静不协调的因素。例如,有一艘悄没声息、幽灵般的灰白色船只驶来又离去;在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略带紫色的一片水面,好像在它下面看不见的地方什么东西在出脓流血。它们闯进了本打算激发最庄严的思索、导致最令人感到安慰的结论的景象,使人们停下了脚步。很难无动于衷地无视它们的存在,不顾它们在这一景色中所具有的意义,或继续在海边散步,惊叹外在的美如何反映了内在的美。
  在人类取得的进展中,有大自然所作的补充吗?人类开始的工作,是她去完成的吗?她以同样满足的心情去看人类的苦难,宽容他的卑劣,默许他所受到的折磨。那么,那个盼望分享分担一切、实现完满、孤独地在海滩上寻求答案的梦想只不过是镜中的影子,而且那镜子本身也许只不过是更为高尚的力量在下面沉睡时,于静止中形成的表面上的一层光亮的玻璃物质而已?焦急、绝望、然而又不愿离去(因为美呈现出她特有的魅力,有着她的安慰作用),再在海滩上漫步已不可能;独自沉思已难于忍受;镜子已经打破了。
  [卡迈克尔先生在那年春天出版了一本诗集,获得了未曾料想到的成功。那场战争,人们说,使他们重靳对诗歌产生了兴趣。]
 
第七章
  无论冬夏,一夜又一夜,暴风雨的肆虐和晴天时箭一般的寂静不受任何干扰地主宰一切。从这所空宅楼上的房间里倾听(如果还有人在那里倾听的话),能听到的只有无边的浑浊中道道闪电夹着雷鸣翻腾起伏,狂风和巨浪尽情嬉戏,像脑袋里从未穿进过理智之光的海怪们在做着愚蠢的游戏,他们有着变化不定的巨大躯体,爬到对方的身上层层叠起,在黑暗中或天光下(因为夜与日,月与年没有定形地搅在了一起)猛冲猛刺跃入水中,直到似乎整个宇宙都在兽性的混乱和放纵的贪欲中独自茫无目的地搏斗翻滚。
  春天,随风飘来的种子使花园的花瓮依旧鲜花盛开。先是紫罗兰,再是黄水仙。但是白天的寂静和明亮与黑夜的浑钝和喧嚣同样奇特,树木站在那里,花也站在那里,看着前方,看着上方,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眼睛,因而非常可怕。
 
第八章
  迈克纳布太太弯腰摘了一把花准备带回家去,她觉得这样做没有关系,因为这家人不会回来了,有人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在米迎勒节前后就会把房子卖掉:她在打扫房间时把花放在了桌子上。她喜欢花。白白糟蹋了怪可惜的。就算房子卖掉了(她两手叉腰站在镜子前,也得个人照看——肯定得有。这么多年它一直空在那里。书籍和东西都发霉了,由于战争,也由于很难找到帮手,这幢房子一直没能按她希望的那样好好打扫干净。现在靠一个人的力量来把它收拾整齐是不可能的了。她年纪太大了:她的两条腿总是很痛。所有那些书都需要摊在草地上晒晒;过厅里的墙皮剥落;书房窗外的雨水管堵死了,水渗进了屋子;地毯已破旧不堪。可是他们这家人应该自己来料理一下;应该派个人来看一看。因为柜子里还有衣服;每个卧室里都有留下的衣服。她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衣服已经被蛀了——拉姆齐夫人的东西。可怜的太太:她永远不会再需要它们了。人家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前,死在伦敦。那儿她穿着收拾花园的一件灰色旧斗篷(迈克纳布太太伸出手指摸了摸)。她仍然能够看到那个情景:当她拿着洗好的衣物从车道上走过来时,看见拉姆齐夫人弯着身子在侍弄花(现在花园是一片凄凉景象,杂草从生,兔子从花圃向你冲过来急忙逃窜)——她仍能够看到她穿着那件斗篷,身边总跟着一个孩子:还有靴子和鞋子在那里;梳妆台上还留下了一把刷子和梳子,简直就像她打算明天要回来似的。(他们说她最后死得十外突然。)有一次他们都要回来了,可是又延期了,由于战争,再加出行太困难,这么些年他们一直没有回来;只把钱给她寄来;但从不写信,从没回来过,却指望着一切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咳,真是的!怎么同事,梳妆台的抽屉里全是东西(她拉开了抽屉),手绢、一截截的丝带。是的,当她拿着洗好的衣物从车道上走道来时,仍能看到拉姆齐夫人。
  “晚上好,迈克纳布太太。”拉姆齐夫人会这样说。
  她待人一向亲切和蔼。女仆们都喜欢她:可是天哪,从那时以来,发生了多少变化啊(她关上了抽屉);许多家庭失去了亲人。她死了;安德鲁先生牺牲了;普鲁小姐也死了,他们说是生第一个孩子时死的;不过这些年里大家都失去了亲人。物价厚颜无耻地飞涨,而且从不回落。她能很清楚地记得她穿着灰斗篷时的样子。
  “晚上好,迈克纳布太大。”她说,然后告诉厨娘给她留一盘奶油汤——她觉得她拿着重重的一篮子衣服一直从镇上走来,挺需要吃点什么。她现在还能看见她,弯着身子在侍弄花;(有点模糊,忽隐忽现,像一道黄色的光束,或是望远镜末端的光圈,一位穿着灰色斗篷的夫人,弯着身子在侍弄花;当迈克纳布太太慢慢蹒珊着打扫房间,整理东西的时候,这个身影就在卧室的墙上、梳妆台上、脸盆架上徘徊飘忽)。
  那厨娘叫什么名字来着?米尔德里得?玛丽安?——类似的一个名字。唉,她忘了——她是爱忘事了。记得她暴躁得很,红头发的女人都这样。她们许多次在一起开怀大笑。她在厨房总是很受欢迎。她能逗大家笑,真是这样。那时候情况比现在好。
  她叹了口气;光让一个女人来干,这活可太多了。她这边那边地晃着脑袋。这里原来是育儿室。哎呀,这里面这么潮;墙皮开始住下掉了。他们干吗要在那里挂个野兽的头骨?而且也长霉了。阁楼的房间里到处是老鼠。雨水漏了进来。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派人来:他们也不来。有的锁没了、因此门撞得砰砰响。她也不愿意黄昏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呆在这里。光让一个女人来干,实在是够呛,够呛,太够呛了。她咯吱作响地移动着身子,哀叹着。她砰地关上了门。她用钥匙把门锁好,留下了一所门窗紧闭、上了锁的孤零零的屋子。
 
第九章
  屋子被遗弃在那里,无人居住。它像被遗弃在沙丘上的一个贝壳,当生命离开了以后,只能听任干盐粒灌入其中。漫长的黑夜似乎已经来到了;嘲弄的微风咬啮着,冷湿的空气四处摸索,似乎已经胜利了。平底深锅生了锈,垫子烂了。痴蛤蟆伸头探脑地爬进了层子。挂着的那条披巾有气无力地、无聊地摆来摆去。一根蓟草从食品储藏室的瓦缝里长了出来。燕子在客厅里筑巢;地板上到处是稻草;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椽子露了出来;老鼠把这样那样的东西衔到护壁板后面去啃。玳瑁色的蝴蝶从蛹中钻出,啪嗒啪嗒地一个劲儿往玻璃上撞,直到力竭而亡。罂粟花在大丽花间自生自长;草坪上长得很高的野草随风摆动;巨大的洋蓟耸立在玫瑰之中;一株花瓣边缘有着不同颜色的石竹花在卷心菜地里盛开;平日里野草轻叩窗子的声音在冬夜变成了茁壮的树木和带刺的蔷薇的敲击声,在夏天它们则把整个房间映得一片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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