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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病人

_4 迈克尔(加)
基普停止挖掘,走出那块田,他的左手举在胸前,好像扭伤了一样。
他走过哈纳插在花园里的稻草人,走过挂着沙丁鱼空罐头的十字架,朝着山坡上的别墅走去。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姿态好像罩着一根燃烧的蜡烛。哈纳在阳台上迎接他,
他握住了她的手。横行在他小拇指的瓢虫迅速地爬到她的手腕上。
她转身走进屋里,将手向前伸去。她穿过厨房,登上楼梯。
当她走进房间时,伤员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她用握着瓢虫的手抚摸他的脚。瓢虫离开她,爬到他黝黑的皮肤上。它避开海一般宽广的白色床单,开始漫长的跋涉,爬向他身上的其它部位——红色的瓢虫贴着像是火山般的皮肤。
卡拉瓦焦在书房里听到哈纳在走廊上的欢叫,不小心打落了台子上的引信盒。就在它即将落到地面之前,基普滑到它的下面,迅速地用手接住。
卡拉瓦焦向下瞄了一眼,看到这个年轻人呼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自己欠他一条命。
基普抱着引信盒放声大笑起来,当着这位老大哥的面,他的羞涩感忽然消失了。
卡拉瓦焦将记住这一滑。即使有一天他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他,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他。多年以后,在多伦多的大街上,卡拉瓦焦会走下一辆计程车,为一位要上车的东印度人打开车门,然后他会想起基普。
这会儿,那个工兵仰起头来冲着卡拉瓦焦大笑,笑声在天花板间回荡。
“我很了解纱笼,”卡拉瓦焦一边说着,一边朝基普和哈纳招手,“我在多伦多的东区结识了那些印度人,当时我正在一间房子里偷东西,发现房子的主人是印度人。他们从床上醒
来,身上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穿着纱笼睡觉。我挺好奇。我们聊了很多,他们最后劝我试着穿上。我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件纱笼。他们立即袭击我,我半裸着身子,在夜里乱跑。”
“真的吗?”她笑着问道。
“千真万确!”
她太子解他了,差点就要相信。在行窃的时候,由于个性随和,卡拉瓦焦经常分神。他在圣诞节闯入别人的屋子时,如果发现基督降临节期间的日历没有翻到正确的那一页,他会
一肚子恼火。他经常会在别人的家中与各种落单的宠物聊天,煞有介事地与它们谈论伙食,喂他们好多食物。下次再去作案时,他会受到它们的热烈欢迎。
她在书房的书架前走动,闭着眼睛,随便抽出一本书。她在一本诗集中发现了两章之间留有空白,便在上面写了起来。
他说拉合尔是座古城。伦敦与拉合尔相比算是个新兴的城市。噢,我是说我来自一个建立年代更晚的国家。他说他们一向了解火药。早在十七世纪,宫廷油画上就描绘了施放烟火的场景。
他身材矮小,比我高不了多少。当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时,很少有人可以抵挡他的魅力。他天性粗犷,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英国人说他是个身为勇士的圣徒。但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比他的举止更加粗暴。记住“我会在早上再帮他把助听器接回去。”我的天哪!
他说拉合尔有十三道城门——以圣徒、国王或他们向往的地方命名。
平房(bungalow)这个词出自孟加拉语。
下午四点,他们用绳子把基普放进坑中,直到他落人齐腰深的泥浆水中。他的身子贴着以扫炸弹的弹体。从尾翼到翼梢的弹壳长有十英尺,弹头陷入他脚旁的泥里。在黄泥水下,他的大腿抵着铁壳。他曾见过当兵的就像这样,在三军协会舞厅的角落抱着女人。手臂酸了,他就把手臂吊在齐肩高的木梁上。架起木梁是为了阻止泥土在他的周围塌落。工兵们在以扫炸弹的周围挖了这个坑,在他到达现场之前,搭起了木梁。在一九四一年,带有新型Y引信的以扫炸弹开始出现,这是他碰到的第二枚以扫炸弹。
在开会期间,他们决定惟一的办法是拆除炸弹的新型引信。这是一枚弹头朝下的重磅炸弹。他赤脚下去。身体已经开始摇晃了。由于陷在粘土里,他在冷水中无法稳住身子。他没有穿靴子——靴子会被粘土粘住,在他被拉上去时,拉力会扭断他的脚踝。
他的左脸颊贴着铁壳,试图想象自己得到了温暖。他一心想着阳光射人二十英尺深的坑中,照在他的颈后。他所抱住的东西随时可能爆炸,只要起爆器引爆就会爆炸。没有任何魔力或X光可以告诉人们什么时候某个密封小容器会裂开,什么时候某个金属线会停止摇摆。那些小小的机械信号,就像是正从你面前穿过街道的无辜路人的心脏杂音或脉搏跳动。
他住在哪个小镇?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了。他听到一个声音,于是抬起头。哈弟把工具包系在绳子的一头,然后放下绳子。这时,基普开始把各种夹子和工具装进外衣上众多的口袋里。他正哼着在哈弟开往现场的吉普车里所唱的歌——
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克里斯多弗·罗宾带着爱丽丝开了路。
他擦干引信头所在部位,开始在它的周围捏了一个泥杯。接着他停了下来,往那个泥杯里倒人液态氧。他把泥杯粘在铁壳上,现在他必须再等一会儿。
他与炸弹之间没有多大空隙,他已经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如果他在干地上,他可以走开,十分钟后回来。但是现在他得和炸弹待在一起。在这个禁闭的空间里,他与这个炸弹一样可疑。卡莱尔上尉曾在一个坑里使用固态氧工作,结果整个坑突然成了一片火海。他们迅速把他拉了出来,但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他在哪里?利森葡萄园吗?旧肯特路吗?
基普把棉花塞进泥浆水里,碰到了离引信约十二英寸的弹壳。没有冻住,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再等一会儿。等到棉花粘住以后,就意味引信周围有足够的区域已冻结,他可以继续干
了。他往泥杯里倒进更多的液态氧。
结霜的圆圈处越来越大,现在直径已有一英尺。又过了几分钟。他看着什么人贴在炸弹上的剪报。他们已经看过这份送至各拆弹小组的最新剪报,而且还曾笑个不停。
什么时候爆炸才合理呢?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用X来表示,危险用Y来表示,爆炸可能造成的伤害用V来表示,那么一个逻辑学家也许就会争辩说,如果V小于X与Y之比,那就应该引爆炸弹;但是如果V与Y之比大于X,那就应该设法避免炸弹爆炸。
这是谁写的?
他已在坑里与那枚炸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他继续倒人液态氧。就在他的右手与肩同高的地方。有一根管子送来正常的空气,防止他吸人过量的氧气而头晕(他曾见过喝醉酒的士兵靠吸氧治疗头痛)。他又摸了摸棉花,这一次棉花冻住了。约在二十分钟之后,炸弹的电池温度就会再次上升。但是就目前而言,引信被冻结了,他可以开始动手拆除它。
他张开手掌,上下摸了弹壳一遍,以确定有没有裂口。淹在水下的弹体是安全的,但是氧气与露出的炸药接触,就会点燃炸药。那是卡莱尔所犯的错误。X与Y之比。如果弹体有裂口,他们就得使用液态氧。
“是一枚二千磅重的炸弹,长官。以扫炸弹。”哈弟在泥坑上头说道。
“型号五十,在一个圆圈内,B圈。可能有两个引信包,但是我们认为第二引信包很可能没有装上,对吗?”
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直到情况得到证实了,他们才想了起来。
“给我一个话筒。然后回去。”
“好的,长官。”
基普微微一笑。他比哈弟小十岁,而且不是英国人,但是哈弟最乐于执行团里的纪律。其他的士兵喊他“长官”时,总是迟疑不决,但是哈弟喊他时,总是声音洪亮,充满了热情。
他正在加紧工作,趁着电池全都冻结了,好撬开引信。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吹口哨……好了,我听到了。最后加一次氧,让它冒泡三十秒,随后动手,除霜。好了,我这就卸下,该死……好了,那东西没了。”
哈弟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一切,防止会出什么事。只要一个火星,基普就会被困在燃烧着大火的坑里。也许炸弹里还别有玄机。随后下去的人得考虑采取其它的措施。
“我正在使用折弹锁。”他从上衣口袋里摸了出来。它挺凉的,他必须把它搓热。他开始卸下锁定环。轻易就卸了下来,他告诉了哈弟。
‘‘他们在白金汉宫换了岗。”基普吹着口哨。他取下了锁定环和固定环,随手把它扔到水里。他可以感觉到它们慢慢地滚到他的脚边。还需要四分钟。 。
“爱丽丝嫁给了一名卫兵。当兵的生活太苦了。’爱丽丝说!”
他大声唱着,想让身体再暖和一些,他的胸口冻得要命。他尽量远离身前冰冷的铁壳。他必须常常用手摸一摸后颈,阳光仍然照在那里。他随后搓掉手上的液态氧、油污和冰霜。弹头的套环很难抓住。接着他吃丁一惊——引信头脱落了。
“错了,哈弟。整个引信头都掉了。跟我说话好吗?引信的主体被挤了下来,我够不到它。没有任何部位露出来,我什么都抓不到。”
“霜还能结多久?”哈弟过了几秒钟才说话,声音就在他的上头。他已经跑到坑口了。
“还有六分钟。”
“上来,我们把它炸了。”
“不,再给我一些液态氧。”
他举起右手,感觉到冰冷的罐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我这就把液态氧滴到暴露的引信区域,引信头就是在这里脱落的。然后我会割破弹壳,凿出一个洞来,直到我能抓住什么。现在你回去,让我来干吧。”
出了这样的事,他忍不住想发火。他的衣服沾满了液态氧,液态氧碰到水以后嘶嘶作响。他等着结丁霜,然后开始用凿子撬弹壳。他又倒了一些液态氧,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里撬。什么也没有被撬下来。于是他脱掉上衣,把它放在弹壳和凿子之间,冒险用凿子的木槌使劲敲打,敲下了碎片。上衣是防范火星进发的惟一安全措施。要命的是他的手指冻僵了,不灵活,它们像电池一样失去了活力。他继续从侧面凿开脱落的引信头周围的弹壳。一层层剥下,希望炸弹经过冷却后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手术。如果他直接凿的话,那可能会打中雷管,引爆炸弹。
又花了五分钟,哈弟不但没有离开坑顶,还不时提示液态氧冷却的时间还有多久。但是说实话,他们都不清楚。由于引信头掉了,他们冷却另外一个区域。水温虽冷,却比弹体热。
接着他看到了什么,他再也不敢凿大那个洞。他看到电路的接点像兰根银须一样抖动。如果他可以够到它就好了。他试图把手搓得更暖和。
他吸了一口气,呆了几秒钟。等钳口把接点绞成两段,他才又吸了一口气,气喘吁吁,一手扯出了电路。他的手冻得很疼。这枚炸弹的引信被拆除了。
“引信拆除了,不会爆炸了。吻我吧。”哈弟已经卷起绞盘,基普正在夹紧绞索。由于疼痛和寒冷,他差点就失败了。所有的肌肉都冻僵了。他听到滑轮发出吱嗄声,于是抓紧仍然半系住自己的皮带。他感觉到他棕黑的双腿正从烂泥里拔出来,像是被狗从沼泽中拽出的一具尸体。他的一双小腿抬出了水面。他从坑里钻了出来,进入阳光之中,先是脑袋,然后是身子。
他吊在那里,在固定滑轮的支架下转动。哈弟抱住他,同时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他突然看到一大群人约在二十码开外旁观,就安全观点而言,离得实在太近了。他们很可能被炸死的,但是哈弟没有赶走他们。
他们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个印度人。他搭着哈弟的肩,疲惫得几乎无法带着工具走回吉普车。他的身上仍然挂着工具、液态氧的罐子、毛毯和还在转动的录音设备。他们听到坑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不走了。”
“再走几步就到了,长官。别的东西我来拿。”
他们走走停停,慢步前进。他们必须经过那些瞪大眼睛的脸孔,那些人一直望着这个肤色略显黝黑、赤着双脚、穿着湿衣服的人,望着那张茫然不识一物的长脸。他们全都默不作
声,只是后退几步,让他和哈弟走过。到了吉普车跟前,他开始发抖。他的眼睛受不住来自挡风玻璃外的目光。哈弟必须把他抱起来,从容地放到客座上。
等哈弟走了,基普慢慢脱下湿衣服,并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随后他就坐在那里。太冷了,太累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打开装了热茶的保温瓶,保温瓶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他想:我
当时甚至没有感到害怕,我只是生气——我犯了错误,那也许是个新玩意。我只是一头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所反应的动物。
他明白了——现在只有哈弟让我保持着人性。
大热天的时候,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的人都会洗头发。先用煤油洗去可能会有的虱子,然后用水冲洗。基普仰躺着,头发散开,闭着眼,免得阳光刺痛了眼睛。他突然显得孤立无助。当他展示这样柔弱的姿态时,内心就会涌上一种羞涩感。他看起来像一具神秘的死尸,没有生命。哈纳坐在他的身边,她那头棕黑的头发已经干了。在这个时候,他就会谈起他的家庭和狱中的哥哥。
他会坐起身,把头发甩到身前,开始用毛巾擦头发。从这个男人的举止,她想象整个亚洲的样子。他那懒洋洋走动的样子,他那沉默的态度。他谈论圣武士的事,她现在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圣者——坚定,富于幻想,只有在难得的阳光底下,偶尔停下话头时,他才会显得随便、不拘小节。他将脑袋靠在桌上,好让阳光晒干散开的头发——那就像是盛在扇型草蓝里的稻壳。虽然他是一个亚洲人,但在战争的最后几年,他已认英国人为父,像一个尽孝的儿子遵守英国人的规矩。
“哦,可是我的哥哥认为我太傻,竟然相信英国人。”他转向她,眼中映着阳光,“他说有一天我会看清一切。亚洲仍然不是一个自由的大陆,他厌恶我们为英国人打仗。我们一向无法认同彼此的观点。‘有一天,你会看清一切。’他经常这样说。”
工兵说道,双目紧闭,刻意嘲讽这个比喻。“日本是亚洲的一部分,马来亚的锡克教徒受到日本人的虐待。可是我的哥哥对此视而不见。他说英国人正在绞死争取独立的锡克教徒。”
她从他的身边走开,抱着双臂。世间的宿怨。阳光普照大地,她却走进黑暗的别墅,坐在英国人的身边。
到了夜里,当她松开他的头发时,他又成为另一个星座。他枕在枕头上的手臂是星宿的赤道,在他们拥抱、入睡时,可以感到星海的阵阵波涛。她抱着一尊印度女神像,握着小麦和彩带。在他朝她伏下身时,雕像往下坠。她把它系在手腕。在他挪动的时候,她一直睁大眼睛,看到在漆黑的帐篷中,他的头发闪出静电火星。 ’
他移动时总是注意着附近的景物——身旁的墙壁和垫高的阳台栏杆。他扫视着四周,当他注视哈纳时,他不但看到她瘦削的脸颊,也看到了她身后的大地。像他观看红雀飞行的弧线时,他会留意红雀距离地面的空间一样。他辗转意大利各地,试图把一切尽收眼底,除了转眼即逝的人事。
他从不考虑自己。不去想他昏暗的身影,或者他伸向椅背的手臂、玻璃窗上他的映像,也不去理会旁人如何看他。在战争的岁月里,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是可靠的。
他常常与英国人待在一起。那人让他想起他在英格兰看到的枞树,一株病枝,岁月压弯了它,是另一棵树的树叉把它托起。那棵树耸立在瑟福克爵士的花园,靠近悬崖,像个卫兵一样俯瞰布里斯托海峡。尽管摇摇欲坠,他却感到它内在的高贵——孱弱掩盖不了往日的坚强。
他没有镜子。他在花园里裹上头巾,环顾树上的青苔。他注意到哈纳的头发剪过了。他把脸贴在她的身上,靠着她的锁骨,那块骨头使她的肌肤更为突出。他熟悉她的呼吸。但是如果她问他,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尽管他喜欢上了她,她却认为他答不上来。他会笑着乱猜一通。而如果她闭起黑色的眼睛,说它们是绿色的,他也会信以为真。他也许会定睛注视她的双眸,但却说不出它们是什么颜色,就像已经入口或入腹的食物,他只知道是否容易消化,却说不出味道如何,或者到底吃了什么食物。
听到别人说话,他会看着人家的嘴,不会去打量眼睛,或者留意眼睛的颜色。对他来说,眼睛似乎总是随着时间或屋内的光线而变化。嘴巴则会暴露不安、自满或性格的其它特征。对他来说,嘴巴是脸上最微妙的部位。他从来都搞不清楚眼睛能够揭示什么内在,但是他可以辨识嘴巴如何变得冷漠,如何显得温柔。人往往会根据眼睛,对一线阳光的反应作出错误的判断。
他记下了一切,当作聆听厂段变奏的和声。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她,时间和地点改变了她的声音或个性,甚至她的美丽,就像浩瀚的大海主宰了救生艇的命运。
他们习惯在黎明起床,在最后一线日光隐去时吃晚饭。夜深的时候,只在英国病人旁边点上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或都点上一盏装了油的灯,如果卡拉瓦焦弄得到油的话。但是走廊和其它的卧室仍是漆黑一片,像是一座被埋葬的城市。他们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伸出双手,靠着指尖触摸两边的墙壁。
“不再有光,不再有颜色。”哈纳会对自己反复哼唱这一句。基普有个令人气恼的习惯——勾住下面的栏杆,然后跳下楼梯。必须制止他这个习惯。她想象他的双脚跃到空中,踢到回房的卡拉瓦焦的肚子上。
她提前一小时候吹灭了英国人房间里的蜡烛。她脱掉网球鞋,由于夏日的炎热,她解开上衣领口和袖口的纽扣,并把袖子高高卷起。虽然衣着不整,但却令她感到愉快。
在主楼层这一边,除了厨房、书房和废弃的小教堂,还有一个装了玻璃的室内庭院——四面是玻璃墙,有一扇玻璃门。走进玻璃门,你会见到一口装有井盖的井,架子上摆着枯死的植物,它们从前在温室里一定是生长繁茂。这座温室越发让她想起一本夹花的书,翻书的时候你会瞟上一眼,却从不对它们仔细端详。
凌晨两点。
他们从不同的门走进别墅。哈纳踏上三十六级台阶,走进小教堂。他从北院进去,走进房子,摘下手表,把它放进一个齐胸高的壁龛里,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圣徒的神像——这是别墅医院的守护神。她看不到一闪而过的磷光。他已经脱掉鞋子,只穿着裤子。关掉了绑在臂上的灯。他没带别的东西,只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一个瘦削的男孩,戴着黑色的包头巾,把灯松松地系在腕间,贴着他的皮肤。他像一支矛,倚在走廊的墙角。
接着,他轻轻溜过室内庭院。他走进厨房,立即觉察到那只狗就在暗中。他抓住狗,用绳子把它绑在桌脚边。他从厨房的架子上拿起炼乳,返身回到室内庭院的玻璃房里。他用手摸索着房门的下端,发现上面靠着小树枝。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然后探出手去,又把那些树枝靠在门上,避免她看到它们。他随后爬到井里。他知道三英尺深的地方有一块横板,结实得很。他盖上头顶的井盖,蜷缩在那里,想象她在找他,或者把自己藏了起来。他开始吸吮那罐炼乳。
她怀疑他干了这样的事。进书房以后,她打开手上拿的灯,沿着书架走过。书架的底端齐她的脚踝,上端高过她的头,她看不见到底有多高。房门关上了,从走廊上看不到任何亮光。只有身在室外,站到落地窗的另一端,才能看见亮光。她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在汗牛充栋的意大利书籍中,再次寻找可以念给英国病人听的那本英文奇书。她开始喜欢这些意大利装订的书籍,喜欢卷首的彩色插图,上面蒙上了一层纸膜。她喜欢书的气味,甚至喜欢快速翻阅时,书所发出的仿佛扭断了一些小得看不出的骨头的声音。她再次停了下来,《巴马修道院》。
“如果我能走出困境,”他对克莱莉亚说,“我要去领略帕尔马的美丽风光。那时,你会屈尊记住这个名字:法布利斯吗?”
卡拉瓦焦躺在书房尽头的地毯上。从他那个黑暗的所在看去,哈纳的左手似乎闪出磷光,照亮了书籍。她的黑发映着红光,衬托着她的棉质上衣和肩部卷高的袖子。
他从井里爬了出来。
她的手臂放出直径三英尺的亮光,亮光被吸进了黑暗,所以卡拉瓦焦感觉到一道黑暗的峡谷夹在他和她之间。她把带有棕色封面的书夹在臂下,在她走动的时候,在灯光中,新的书出现了,旧的书便消失了。
她长大了。他现在爱她,甚于以前他更了解她的时候,那时她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现在已经长成她自己想成为的人。他知道如果他在欧洲的街道上遇到哈纳,他会觉得她面
熟,但认不出她。到达别墅的第一晚,他掩盖了他的震惊。她那苦行僧的脸起先显得冷若冰霜。他明白自己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经变得像她现在这个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见到她的转变之后,他有多么喜悦。多年前,他曾试图想象她长大成人的样子,但是想象中的她具有她周围那些人的特质,不是这个可爱的陌生人。这让他更加一往情深,因为她不是由他提供的材料所构成的。
她躺在沙发上,把灯转向里面,方便自己看书。她早已看得入迷。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侧耳听了听,然后赶紧吹灭灯。
她知道他在屋里吗?卡拉瓦焦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明白正常而安静的呼吸有多困难。灯又亮了,然后迅速熄灭了。
接着,除了卡拉瓦焦以外,房间的一切似乎都在运动。他能够听到四周的声音,惊讶自己竟未曾发觉。那个男孩就在屋里。卡拉瓦焦走到沙发前,伸手摸向哈纳。她不在那里。他直起身来,这时,一双手臂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脖子,使劲把他向后拉。一道刺目的亮光照到他的脸上。两人同时倒在地板上,都倒吸了一口气。带灯的手臂仍然勒着他的脖子。接着,一只赤脚出现在亮光里,从卡拉瓦焦面前经过,踩向他旁边那个男子的脖子。又一盏灯亮了。
“捉到你了!捉到你了!”
纠结在地板上的两个人抬起头来,看到灯光下哈纳幽暗的,身影。她正唱着歌儿:“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我利用了卡拉瓦焦——他的喘气声实在太大了。我知道他会到这儿来,他是个诱饵。
她更加用力踩着男孩的脖子:“投降,招认吧。”
卡拉瓦焦被男孩勒得开始颤抖,他的身上早就湿透了,无法挣脱开来。两盏灯照在他的脸上。可是必须爬走,逃脱恐怖。招认了吧。那个女孩正在放声大笑。在说话之前,他首先需要稳定一下声音,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他们正陶醉在这次冒险之中,男孩的手松了一点,卡拉瓦焦挣脱出来,不发一言,走出房间。
他们又陷入黑暗中。“你在哪儿?”她问,随后赶紧找他的基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撞到他的胸口,顺势把她揽人怀中。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嘴唇。“炼乳!我们比赛时?你在喝炼乳?”她吻着他的颈部,品味她的赤脚刚才踩过的地方,吸吮着上面的汗水。“我想看看你。”他点亮了灯,看到了她,她的脸上是一道道泥痕,她的头发由于出汗,盘结在·起。她冲着他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基普伸出瘦削的双手,探进她宽松的袖口,握住她的肩膀。他的双手随她的身体摇摆。她开始倾斜,将整个人往后倒去,他会随她一起倒下,他的双手不会让她摔倒。随后他会蜷起身子,使双脚翘在空中,只有他的双手、他的手臂和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身上。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呈现的姿态则宛如螳螂的尾部。灯仍然绑在他结实的左臂上。她的脸探入亮处,又吻又舔又品尝。他的前额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接着他突然穿过房间,他的工兵灯在屋里一路颠簸。他在这间屋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清除了所有的引信。仿佛这个房间终于远离战火,它不再属于什么战区或什么领地了。他带着灯一起走动,摇摆他的手臂,照亮了天花板。在他走过她身边时,也照亮了她的笑脸。她站在沙发后面,低头望着他细小的身子闪出光芒。他再一次经过她身边时,他看到她弯下了腰,手臂在裙子的下摆上擦着。“但是我捉到你了,我捉到你了,”
她唱道,“我是丹福斯大街的马希坎人。”
然后她骑在他的背上,她的灯照亮了书架高处的书籍。他背着她旋转时,她的手臂忽起忽落,重心前倾,身体坠了下去。她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然后从他的身旁滚开,仰面倒在旧地毯上。地毯仍然留有陈年旧雨的味道,她那湿漉漉的手臂粘上了沙尘。他朝她俯下身,她伸手关掉灯:“我赢了,对不对?”他仍不发一语,进屋以后他就没有说过话。他半是点头,半是摇头,似是不同意,她爱看他这个样子。由于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她。他关上灯,他们共同隐人黑暗之中。
这个月里,哈纳和基普睡在一起。他们俩过着形式上的禁欲生活。他们发现性爱可能关系着整个国家、整个文明。牵涉到他的或她的爱情观。我不想被操。我不想操你。他们还如此年轻,不知道是从哪儿学到了这些名堂。也许是从卡拉瓦焦那里学到的。他在那些晚上曾对她谈到他的年龄,谈到当她发现生命短暂的时候,会放出万般的柔情。青春毕竟容易凋谢。躺在哈纳的怀中,那个男孩就感到他的性欲完全得到了满足,他的高潮与月亮的引力有关,与夜的诱惑有关。
他那瘦削的脸庞整夜枕靠着她的胸口。她用指甲在他的背部划着圈,让他想起抓痒的乐趣。那是多年以前,一个奶妈教他的。在基普的记忆中,童年所有的慰籍和宁静都来自于她,而不是他所热爱的母亲,或是陪他玩耍的父亲和哥哥。在他害怕或无法人睡的时候,奶妈总会觉察到他的不适,她会把手放到他瘦小的背上,哄着他睡去。这个可亲的陌生人来自印度南部,和他们住在一起,帮忙料理家务,在他们的家里带大了她自己的孩子,早年曾照顾过他的哥哥,很可能比他们的生身父母更了解所有孩子的性格。
那是一种互动的情感。如果有人问基普最爱谁,他会在提到母亲前说出奶妈的名字。她的爱对他来说,超越了一切亲情和爱情。他后来明白,在他的一生中,他就是为了追寻这样一种爱而离家。对一个陌生人,一种柏拉图式的亲昵,也许有时是性爱。当他了解到这一点,当他自问最爱谁时,他应该已经很老了。
他发现自己只有一次回报了她的慰籍,尽管她早已明白他爱她。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抱住她那突然变得老朽的身躯。在沉寂中,他陪着服丧的她。在那狭小的仆人房里,她在屋里放声大哭,形态悲戚。他看着她把一个小玻璃杯贴在脸上,收集她的泪水。他知道她会带着它参加葬礼。他在她那佝偻的身体后面,伸出他那稚嫩的小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最终停止了哭泣,只是偶而抽搐一下,这时他隔着莎丽服替她抓痒,然后撩开莎丽,直接搔她的皮肤——哈纳此时正在享受这样一门温柔的艺术,他的指甲划过她身上成千上万的细胞。在他的帐篷里,在一九四五年,他们的贞洁在一个山镇相遇。
9. 游泳者洞穴
“我曾答应告诉你人是如何坠人情网的。
“一个名叫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人在牛津见到了一位朋友,那人提到了我们目前的工作。他与我取得了联系,在第二天结婚,两个星期后与他的妻子一起飞往开罗。他们的蜜月快结束了。这是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
“在我遇到凯瑟琳时,她已经结了婚——一个有夫之妇。杰弗里·克利夫顿爬出飞机,她的出现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我们在计划勘探时,只考虑了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加入。她穿着卡其短裤,露出膝盖。在那些日子里,她对沙漠表现出无比的热情。我喜欢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青春活力,胜于喜欢他那年轻妻子的热忱。他是我们的飞行员、通讯员和侦察员。他象征着新世纪——在天空中驾机而过,投下长彩带作标记,指点我们该往何处去。他对她赞不绝口。这里有四个男人、一位女士及其丈夫,身为丈夫的人不断用言语表达蜜月的快乐。他们返回开罗,一个月后又回来了,一切几乎都和上次一样。她这一次安静多了,但他仍然充满青春活力。她会蹲在汽油桶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盯着老是飘动的帆布,而杰弗里·克利夫顿便会在旁边赞美她。我们因而开他的玩笑,但是要他不过分赞美她无疑是和他唱反调,而我们都不愿意这样。
“在开罗过了那一个月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停地看书,总是一个人独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她突然认识到人类的奇妙之处,即人是会变的。她不必再扮演一个嫁给勘探家的社交界人士。她正在认识自己。这让人看了心痛,但是杰弗里·克利夫顿没有察觉到她的自我教育。她阅读了所有关于沙漠的书籍,她能够谈论乌怀拿德和消失的绿洲,甚至搜集到鲜为人知的文章。
“我是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有一本书说活到了我这年纪,人就成了愤世嫉俗的坏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永远,不相信超越年龄的感情。我比她大十五岁,但是她比我聪明,她比我更渴求改变。
“在开罗郊外的尼罗河三角洲,他们度过了延期的蜜月。在这一段时间里,是什么改变了她?我们见到他们已有好几天了——他们在柴郡举行了婚礼,两个星期后到达这里。他带来了他的新娘,因为他既离不开她,又不能违反与我们的约定。要是违反了与马多克斯和我达成的约定,我们会活活吞下他。于是,她的双膝在那天露出了飞机。我们多难的故事由此开始。
“杰弗里·克利夫顿赞美了她优美的手臂,极细的脚踝。他描述了她游泳的情形。他提到了宾馆套房的新浴盆。她在早餐
时狼吞虎咽。
“对于这一切,我一语未发。他说话时,我偶尔会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遇。她瞥见了我的恼怒,继而露出矜持的一笑。略带嘲讽。我是个年长的男人,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在十年前就从达卡拉绿洲徒步走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我标绘了法拉夫拉,我了解昔兰尼加,并且不止两次在沙海中迷路。在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些经历。或者她也可以在马多克斯身上发现这些经历。可是,除了地理协会,没人知道我们。我们不值得崇拜。由于婚姻,她才得以与我们结识。
“她丈夫赞美她的话毫无意义。我虽然是一个勘探家,语言却从各方面限制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受制于谣言和传说,受制于地图,受制于写了文字的残简绢片,受制于各式各样的语言。在沙漠里,重复说话就像是往地里撒上更多的水。在这个地方,语言的细微差别足以让你走上百里的冤枉路。
“我们的勘探地距乌怀拿德大约四十英里,我和马多克斯准备先行前往侦察情况。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和其他人留在后面。她读完了她所有的书,于是找我借书。除了地图,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你晚上看的那本书呢?’
“‘希罗多德。噢,你想看吗?’
“‘我不敢贸然借阅。如果是你珍藏的书,那就算了。’
“‘里面有我的笔记,还有剪报。我常把它带在身边。”
“‘那我太冒昧了。对不起。’
“‘等我回来,我会给你看。对我来说,旅行的时候不带着它会不习惯。’
“她自始至终非常客气有礼貌。我解释说那更像是一本札记,她信了。我离开时并不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感激她的通情达理。杰弗里·克利夫顿不在,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正在我的帐篷里收拾行李,这时她走了进来。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参与社交应酬,但有时也会欣赏优雅的举动。
“我们在一个星期后返回,收获甚丰。我们情绪高昂,在营地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活动。杰弗里·克利夫顿总是喜欢替别人庆祝。这一点令人高兴。
“她端着一杯水走到我的跟前。
“‘恭喜你,我已经听杰夫说了——’
“‘谢谢了!”’
“‘来,喝掉这个。”’我伸出手,她把杯子放到我的手中。在吃了饭盒里的热食之后,现在喝水觉得很凉。
“‘杰夫打算为你举行个晚会。他正在写歌,并要我朗诵一首诗。可是我想做点别的。’
“‘来,翻翻这本书。’我把书从背囊中抽出来,递给她。
“吃过饭,喝过花茶,杰弗里·克利夫顿拿出一瓶他一直瞒着别人藏着的法国白兰地。我们打算在听马多克斯叙述我们的经历和杰弗里·克利夫顿演唱滑稽歌曲时,喝掉这一整瓶酒。接着,她朗读了《历史)中的一段——坎道勒斯及其皇后的故事。我总是把这个故事匆匆带过。它在书的开始部分,与我感兴趣的地点和时代毫无关系,但这是个著名的故事。这就是她选来叙述的一段。
“坎道勒斯热爱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认为他的妻子比所有的女人都美。他对达斯吉鲁的儿子盖吉(因为他是让他最称心的矛手)形容妻子的美貌,极尽赞美之词。
“‘杰夫,你在听吗?’
“‘是的,亲爱的。’
‘‘他对盖吉说:‘盖吉,我想在我对你谈论我妻子的美貌时,你并不相信。因为与听觉比较起来,男人更相信视觉。因此我必须想个办法,让你看到她的裸体。’
“有好些事是可以事先看出来的。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她的情人,就像我知道盖吉会成为皇后的情人,并且谋杀坎道勒斯。我常会翻一翻希罗多德的书,寻找地理方面的线索。但是凯瑟琳则把读书视为人生的一扇窗户。读书的时候,她的声音懒懒的。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记载故事那页,好像在她说话的时候,她正渐渐陷人流沙之中。
“‘我的确相信她是最美的女人,我请求您不要让我做出非法之事。”但是国王对他作了这样的回答: “鼓起勇气,盖吉,不要害怕,不要怕我,不要怕我说出这些话是为了试探你;不要怕我的妻子,不要怕她会加害于你。因为我会想出一个办法,让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你看到了她。’
“这就是我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她从希罗多德的书上念了那个特别的故事。我听着她在营火边念书,一直没有抬头,甚至在她挑逗她丈夫的时候,我都没有抬头。也许她只读给他听。也许她选择这个故事没有别的目的。她惊讶于这个故事让她感到似曾相识。现实生活突然打开了一条路,尽管她没有想到这是错误的第一步。我确信是这样。
…我会安排你进入我们的卧室,躲在敞开的房门后面。等我进去以后,我的妻子也会躺下。房门口有个座位。她会一件件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上面。这样你就能一览无遗地看到
她。’
“但是盖吉在离开卧室时被皇后看到了。她明白她丈夫做了什么。虽然羞愧难当,她却没有声张……她没有作声。
“这是个奇怪的故事。卡拉瓦焦,对吗?一个人虚荣到如此地步,竟然希望遭人嫉妒。或者希望别人信任他。因为他认为别人不相信他。这肯定不是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写照,但是他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这位丈夫的行为令人吃惊,但却可以理解。我们信以为真。 。
“第二天,妻子叫来盖吉,给了他两个选择。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我让你选择其中的一条路。一是杀死坎道勒斯,占有我和里底亚王国;一是你就在这里杀死自己,这样你便再也不会事事听从坎道勒斯,看你不该看的。
要么他死,因为他策划了这一切;要么你死,因为你看到了裸体的我。’
“于是国王被杀死了,一个新时代开始了。留下了关于盖吉的抑扬三步格诗,他是第一个在德尔菲祭祀的野蛮人。他在里底亚的王位上坐了二十八年,但我们仍只把他视为一则爱情故事中的骗子。
“她停止念书,抬起头来,钻出流沙。她散发着光辉,力量已经发生转移。同时,因一则轶事的关系,我坠人了情网。
“卡拉瓦焦,语言具有一种力量。
“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时,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住在开罗。杰弗里·克利夫顿也为英国人——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叔叔——做事情,天知道做些什么,这都是战前的事。但是那时来自各个国家的人都聚集到这座城市,在格罗皮参加社交晚会,彻夜跳舞。他们是一对受欢迎的年轻夫妇,相互引以为荣。我处于开罗社交圈的边缘地带。他们生活得很好。一种讲究礼仪的生活,我偶尔会去体验一下。晚宴,花园聚会。我以前通常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是现在我会参加,因为她也在。我这人一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勇往直前。
“我该怎么向你介绍她呢?用我的双手吗?就像我可以凭空比划平地或岩石吗?她加入勘探队几乎有一年了。我看到她,和她交谈。我们不断出现在对方面前。后来,我们察觉到彼此的渴求,过往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曾经伸出颤抖的手抓住悬崖上的手臂,曾经错过或被误解的眼神,现在都得到了解释。
“那时我很少待在开罗,大概隔两个月住在那儿一个月。我在埃及学系工作;撰写我自己的书——(利比亚沙漠之最新探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投入,似乎沙漠就在书中
的某处,在墨水从钢笔中流泄出来时,我甚至都能闻到气味。我撰写着那本薄书,七十页,简明扼要,并附有地图。我在撰写的同时,念念不忘就在附近的她,越发着迷,想着能否见识她的嘴巴、绷紧的膝盖、白皙而平坦的腹部。我无法抹去她浮现在书页上的身影。我希望把这本书献给她,献给她的声音,献给她的身子。我想象她那洁白的身体下了床,像一把长弓。但这本书是献给一位国王的。我相信她会嘲笑我这般着迷,带着礼貌而尴尬的神情摇摇头。
“与她在一起时,我言谈举止更加谨慎。我本性如此。就好像是在先前裸露过身体一样,因而觉得难为情。这是欧洲人的习惯。对我来说自然不过——莫名其妙将她融入了我那本谈
及沙漠的书中——现在当着她的面裹上了铠甲。
“‘狂野的诗篇是所爱的女人
或应爱的女人之替代而已,
一篇狂诗是另一篇狂诗的伪作。’
“在哈桑尼老先生——一九二三年探险的老者——的草坪上,她和政府助理朗德尔走了过来,与我握了手,她叫朗德尔帮她拿点喝的,然后又转过身对我说:‘我要你把我抢走。’朗德尔回来了。她好像递给了我一把刀。一个月里,我成了她的情人。在露天市场上的那间房里,在鹦鹉街北面。
“我跪在铺了马赛克的走廊里,·脸贴着她那睡衣的下摆,她的嘴尝着我手指上的咸味。我们组成一尊奇怪的雕像,我们两个人,在我们开始释放欲望之前。她的手指拨弄我那越发稀疏的头发中的沙子。我们的周围是开罗和她所有的沙漠。
“是渴求她的年轻?是渴求她那少许的男孩气质?我对你提起的花园就是她的花园。
“她喉咙下方有块小小的凹处,我们叫它博斯普鲁斯海峡。我会从她的肩膀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将眼光停在那里徜徉休息。我跪下身来。她低头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外星来客。她一脸茫然的表情,在开罗的一辆公车上,她冰冷的手突然触摸我的脖子。我们搭上一辆隐密的出租车,我们在伊斯梅里亚桥和蒂帕拉里俱乐部的车程间享受短暂的欢愉。或者到博物馆三楼的大厅,她伸手捂住了我的脸,阳光透过了她的指甲。
“只要我们不被人撞见就行。
“但是杰弗里·克利夫顿与英国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家谱可以追溯到克努特大帝。杰弗里·克利夫顿结婚才十八个月,那个统治阶层不必对他说他的妻子不忠,但却开始掩盖这个过失,掩盖这个阶层的弊端。从塞米拉米斯饭店停车场,我和她第一次尴尬的接触开始,这个阶层就知道我和她的一举一动。
“她谈论她丈夫的亲戚,我没有在意。杰弗里克利夫顿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那个庞大的英国情报网一无所知一样。但是有一伙保镖看着他的丈夫;保护着他。只有马多克斯知道。他是一个贵族,在部队当过兵,所以知道这些盘根错结的关系。只有马多克斯相当巧妙地警告我提防这个世界。
“我带着希罗多德、马多克斯——他在自己的婚姻中扮演一个圣人——带着《安娜·卡列尼娜》,反复阅读那则爱情和欺骗的故事。有一天,因为来不及避开我们所惊动的那个机构,所以他借用安娜·卡列尼娜的哥哥,试图解释杰弗里·克利夫顿的世界。把我的书递给我,听这一段。
“‘半个莫斯科和彼得堡是奥勃隆斯基的亲戚和朋友。他生来就属于由地球上的伟人,或者后来成为伟人的人所组成的圈子。政界三分之一的人,那些老人,是他父亲的朋友,自小就认识他……因此,这个世界上施恩于人的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能忽视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只要不持异议或嫉妒他人就行,不与他争执或冒犯他人就行。他天性温和,所以他从不越雷池半步。
“我喜欢上了你用指甲敲击注射器的声响,卡拉瓦焦。你第一次陪哈纳替我注射吗啡时,就站在窗边,听到她的指甲敲击的声响,你猛地转向我们。我知道来了一位战友。就像一个情人会看穿其他情人的伪装一样。
“女人想拥有情人的一切。我经常深藏不露,像古代的军队消失在沙子里。她害怕她的丈夫,她看重她的名节,而我一直渴望不受羁绊。我突然消失,她怀疑我,我不相信她爱我,
偷情的妄想偏执和幽闭恐怖。
“‘我觉得你变得没有了人性。’她对我说。
“‘我不是惟一的背叛者。’
“我认为你并不关心……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由于你惧恨占有、被人占有、被人摆布,你就逃避一切。你认为这是美德,我认为你没有人性。如果我离开了你,你会找谁?你会再找另外一个情人吗?’
“我沉默不语。
“‘你否认啊,你这该死的。’
“她总想听人说话,她爱言语,靠它们成长。话不说不明,言语让她明理,让她得到具体的概念。然而我认为言语压抑了情感,就像浸在水里的木材。
“她回到了她丈夫身边。
“从这一刻开始,她低声说,我们如果找不到我们的灵魂,就会失去它。
“大海都会分流,何况爱人?以弗所的港口,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消失了,被积蓄了淤泥的港湾所替代。坎道勒斯之妻成了盖吉之妻。图书馆在火中付之一炬。
“我们有过什么关系?是背叛了我们身边的人,还是渴求另一种生活?
“她跟在她的丈夫旁边,爬回了她的家。我则回到栏杆前。
“‘我会看看月亮,
但我会看见你的模样。’
“希罗多德的经典诗句。一遍遍吟唱这首歌,并将歌声融人自己的生活之中。一旦经历了难言的创伤,人们有不同的方法恢复内心的平静。她的一名随从曾经见到我与一位香料小贩坐在一起。她曾从他那里收到了一朵套了番红花的白蜡顶针。
“如果巴格诺尔德——看见我和卖番红花的小贩坐在一起——在她用餐的桌旁谈到了这件事,我会有什么感受呢?这会给我一些安慰?因为她记得那个男人曾送她一件小礼物,一个白蜡顶针,在她丈夫外出的两天里,她曾用一根黑色的细链系上戴在脖子上。番红花仍然套在里面,因而她的胸前有着黄金的印迹。
“她怎么没让我知道这个故事?我这个贱民,在许多场合,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巴格诺尔德哈哈大笑,她的丈夫是个为了我而担心的好人,马多克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眺望城南。他们毕竟是绘图员。但是她曾爬进我们正在开挖的井里,抱着自己吗?我就想用我的手这样抱住她。
“我们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并与别人签下了最具约束力的条约。
“‘你在做什么?’她在街上撞见我时问道,‘难道你看不出你搞得我们大家都要发疯了吗?’
“我曾对马多克斯说我正在追求一位寡妇。但她还不是寡妇。在马多克斯回到英国时,我和她已不再是情人了。‘代我向你的开罗寡妇问好。’马多克斯喃喃地说, ‘我曾希望见到她。’他知道吗?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像个骗子。我与这个朋友共事了十年,我爱这个人甚于任何人。那是一九三九年,我们大家都在千方百计离开那个国家,前去参战。
“马多克斯回到了索美塞得郡的大玛斯顿村,那是他的出生之地。一个星期后,他与众人坐在教堂里,聆听颂扬战争的布道,然后他掏出了他那把久已不用的左轮手枪,杀死了自己。
“‘我,哈利卡纳苏斯的希罗多德,陈述我的历史观,即时间不会受人类的所作所为影响,也不会受希腊人和外邦人那些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影响……而且也不会受他们相互争斗的理由影响。’
“人一向是沙漠里吟诗的人。马多克斯——曾对地理协会——用美丽的辞藻介绍我们的旅行和搜寻。伯曼曾经对着余火谈论理论。我呢?我是他们的技术员、修理工。别人描写他们对孤独的热爱,思索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他们永远看不出我在想什么。‘你喜欢月亮吗?’与我相识了十年的马多克斯问我。他迟疑地提出这个问题,好像怕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对他们来说,我太狡猾了,不会成为沙漠的爱人。更像是奥德修斯。但是,我真的热爱沙漠。对我展示沙漠,就像你给另一个人展示河流,或是给另一个人展示他在童年住过的大都市。
“在我们最后分手时,马多克斯使用了古老的告别用语。‘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我一边大步从他身边走开,一边说道:‘根本就没有上帝。’我们彼此完全不同。
“马多克斯说奥德修斯没有写下任何字,没有写过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书。也许他觉得在虚假的叙事诗中,他是一个局外人。我自己的文章——我必须承认——严格遵循正确的原则。在我写作的时候,由于害怕我会描述她的存在,我焚烧了所有的情感,一切爱的语言。我用纯朴的语言描写了沙漠,就像我说到她一样。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段日子里,马多克斯问我对月亮有何看法。我们分手了。他去了英国,战争就要爆发的可能打断了一切,打断了我们对沙漠历史的缓慢发掘。再见了,奥德修斯,他笑着说道,我从不喜欢奥德修斯,不像我喜欢埃涅阿斯那样喜欢奥德修斯。但是我们已经判定巴格诺尔德像埃涅阿斯。但是我也不喜欢奥德修斯。再见,我说。
“我记得他转过身,哈哈大笑。他用他那粗手指指着喉结下方的部位,说道:‘这叫胸骨上凹。’告诉我她脖子上那个凹处的名字。他回到了大玛斯顿村,回到了他的妻子身边,只带了一本他最喜欢的托尔斯泰的作品,把他所有的指南针和地图都留给了我。谁都没有提及我们之间的情谊。
“索美塞得郡大玛斯顿村的绿色田野已经成了飞机场,我们在谈话时,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对我提起他的家乡。飞机在亚瑟王的城堡上空排出废气。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那么做。也许是飞机长久的噪音,在利比亚和埃及住过以后,这种噪音显得太吵。住在利比亚和埃及时,只有舞毒蛾单调的嗡嗡声会打断我们的沉默。别人的战争正在打碎他那脆弱的宁静生活。我是奥德修斯,我了解战争的变化和暂时的阻碍。但他是个不容易交到朋友的人。他一生中只结交了两、三个人,他们现在全都成了敌人。
“他和他妻子独自待在索美塞得郡,他的妻子从未见过我们。对他来说,略微摆下姿态就够他受了。一颗子弹结束了战争。
, “一九三九年七月。他们从村里坐上公车前往约维尔。公车太慢,他们没有及时参加礼拜。在拥挤的教堂后面,为了找到座位,他们决定分开坐。半个小时后,布道开始了,它充满了狂热的爱国主义激情,无疑是支持这场战争。牧师兴冲冲地歌颂战斗,祝福政府和即将奔赴战场的人们。马多克斯听着,布道越发变得激昂了。他掏出久已不用的手枪,弯下身子,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他立时身亡。一片死寂,沙漠的寂静。没有飞机的寂静。他们听到他的身体倒向长凳。一切都静止了。手舞足蹈的牧师僵立在那里。这种寂静就像教堂蜡烛的灯罩裂开,所有的人都掉了头一般。他的妻子沿着中间通道,走到他这一排停住了。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让她进去,走到他的身边。她跪下来,伸出双臂抱住他。
“奥德修斯是怎样死的?死于自杀,对吗?我似乎想起来了。好了。也许沙漠惯坏了马多克斯。那时我们和世界毫无瓜葛。我不断想起他一向随身携带的俄国小说。俄国离我的国家比离他的国家近。是的,马多克斯是个为国家而死的人。
“我喜欢他处变不惊的样子。我会大发雷霆,争论地图上的位置,而他的报告却以合理的语句代替了我们的“辩论”。如有快乐的经验可以描述,他就以平静而愉快的语调记述我们的旅行,仿佛我们是舞会上的安娜和渥伦斯基。然而,他从不与我步人开罗的舞厅。我在跳舞时会陷人情网。
“他走起路来慢吞吞地。我从来没见过他跳舞。他是个作家,是个阐释这个世界的人。给予些许的情感便能激发智慧;一瞥之下就能引发长篇大论。如果他在一个沙漠部落见到一种新式的绳结,或是发现一棵罕见的棕榈树,他会几个星期废寝忘食。如果我们在旅行中发现了什么讯息——任何文字,现代的或古代的,泥墙上的阿拉伯文、吉普车挡泥板上用粉笔书写的英文留言——他都会阅读它,然后把手压在上面,似乎想触摸它的深层含义,想尽量亲近那些文字。”
他伸出手臂,抚平青肿的血管,抬起脸。他刚刚注射了大量的吗啡。就在药力发作时,他听到卡拉瓦焦把针头扔进肾形搪瓷罐之中。他看到那个灰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然后又转过身来,也注射了吗啡,一个与他住在一起的吗啡公民。
“有些日子里,在枯燥的写作之余,我会回到家中,只有莱因哈特和斯蒂芬·格拉派利与法国爵士乐俱乐部演奏的《忍冬玫瑰》。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伟大的爵士年代。在那些年里,它从香榭丽舍大道的克拉里奇饭店飘出,传人伦敦、法国南部和摩洛哥的酒吧。然后悄悄传人埃及,谣传是一支并不出名的开罗舞会乐队在这里散播了这些节奏的音乐。在我重返沙漠时,夜晚去酒吧跳舞,跳了七十八次的《回忆》。女人们像猎狗一样迈着舞步,你在一曲《我的甜心》响起时在她们的肩上低语,她们就会依偎在你的身上。承蒙法国唱片公司的功劳。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席间的低语情话。战争在即。”
“在那段风流韵事结束几个月以后,在告别开罗的最后几夜,我们终于劝动了马多克斯去一趟小酒吧,为他饯行。她和她的丈夫都在。最后一夜。最后一曲。奥尔马希喝醉了,尝试跳他所发明的一种老式舞步,叫作博斯普鲁斯拥抱。他用瘦长而结实的手臂托起了凯瑟琳·克利夫顿,滑过舞池,最后与她一起擦着生长在尼罗河的叶兰,摔倒在地上。”
这会儿是谁在说话?卡拉瓦焦想。
“奥尔马希喝醉了。他的舞步在别人看来像是一连串的野蛮动作。在那些日子里,他和她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他把她转来转去,仿佛她是个没有名字的玩具娃娃。借酒来消除对马多克斯离去的悲伤。他在席间对我们高谈阔论。奥尔马希有这种行为时,我们通常会散开,但这是马多克斯在开罗的最后一晚,所以我们留了下来。一个拙劣的埃及小提琴手模仿斯蒂芬·格拉派利,奥尔马希像失控的行星。‘为了我们——外星来客而干杯。’说罢,他举起酒杯。他想和每个人跳舞,不论男女。他拍着手宣布说:‘现在跳博斯普鲁斯拥抱舞吧。你,伯恩哈特?赫瑟顿?’大多数人直往后退。他转向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妻子,她正带着愤怒望着他。他朝她打了个手势,并且朝她冲来,她迈步上前。他的喉咙已经碰到金属饰片上裸露的左肩。接着是狂热的探戈,直到其中的一个人乱了步子。她的怒火未消,不甘示弱,所以没有抽身走开,回到桌边。在他掉过头时,她紧盯着他,表情并不严厉,但是咄咄逼人。他低下头,对她喃喃低语,也许是在复述‘忍冬玫瑰’的歌词。
“勘探期间,在开罗难得有人见到奥尔马希。他似乎并不遥远,也不是太忙,他白天在博物馆工作,晚上光顾开罗城南市集的酒吧,迷失在另一个埃及里。只有为了马多克斯,他们才会聚在这里。但是奥尔马希正和凯瑟琳·克利夫顿跳舞。植物的叶缘擦过她那苗条的身段。他带着她旋转,托起她的身子,然后摔倒在地。杰弗里·克利夫顿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在房间那头的角落,奥尔马希跌在她的身上,然后慢慢起身,向后抚平她那头金发,跪在她的旁边。他以前曾是谦谦君子。
“过了午夜。客人们并不觉得有趣,除了容易被逗笑的人,他们早巳熟悉这些沙漠欧洲人的仪式。有的女人耳朵上挂着长长的银饰,有的女人衣服上缀着金属饰片和铁珠子。由于酒吧的燥热,珠子变得暖和。奥尔马希过去一直对珠子情有独钟。跳舞的女人们贴着他的脸摇动锯齿状的银耳环。在其它的晚上,他与她们不停地跳舞。到了喝得更醉的时候,他抱住她们的腰,一把举起她们。对,她们被逗笑了,他的上衣松开了,露出肚子。她嘲笑他的肚子,并不觉得他的体重有趣。在跳舞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把一身的重量压在她们的肩上,随后在跳绍蒂谢舞时瘫在地板上。
“在这样的夜晚,在其他的人围绕在你身边时,要把握良宵,不要去考虑将来。在沙漠里,在达卡拉和库法之间的地域回想晚上的情景。接着他会想到曾经听到狗叫,于是他回想舞池里是否有狗,随后意识到罗盘漂浮在油上,也许是他踩到了一个女人。在绿洲跃人眼中时,他以自己的舞姿自豪,向上挥动他的双臂,露出他的手表。
“沙漠的寒冷夜晚。他从夜晚取下一条线,把它放进嘴里,似乎它是食物一样。这是旅行头两天发生的事,那时他位于城市和高原之间的地带。六天过后,他再也不去想开罗、或音乐、或街道、或女人了。到了那时,他徜徉在远古时代,已经适应了在深水中呼吸的方式。他与城市的惟一联系是希罗多德,他的旅行指南,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里面充满了假定的谎言。当他发现了似是谎言的真理时,他会拿出胶水瓶,粘起书中的一张地图或新闻剪报,或在书中的空白处描绘穿着裙子,身旁还有已消失的不知名动物的男人。绿洲的早期居住者通常不画牛,虽然希罗多德声称他们画过。他们崇拜一位怀孕的女神,他们的岩画大多是怀孕妇女的形象。
“在两个星期内,他没有想过城市。仿佛他已走在地图墨线之上弥漫的迷雾中,踏上介乎大地和地图之间的纯地带,介乎距离和传说之间,介乎自然界和叙事者之间。史丹福叫它地貌学。他们选择要去的地方,好找到自我,好让自己忘了家族出身。在这里,除了太阳、指南针、里程表和那本书,只有他独自一人,还有他自己的幻觉。他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海市蜃楼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置身其中。”
他醒来时发现哈纳在给他洗身子。有个齐腰的柜子。她弯下身子,从瓷盆里掬水洒在他胸前。洗完以后,她用潮湿的手指在头发上抓了几下,头发变得潮湿而乌黑。她抬起头,看见他睁开了双眼,于是她微微一笑。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看到了马多克斯,憔悴而疲惫,正在注射吗啡,他得使用双手,因为他没有了大拇指。他是怎么给自己注射的?他想。他认出了那双眼睛,熟悉他用舌头不断舔嘴唇的习惯。那个男人头脑清晰,了解他说的一切。两个老家伙。
在那人说话时,卡拉瓦焦望着他粉色的嘴唇。口香糖也许和他在乌怀拿德发现的那些岩画一样,是淡碘色。值得挖掘的东西很多,可以占卜床上这个身躯。除了一张嘴、手臂上的一条血管,和有如狼眼的灰色眼睛以外,这身躯并不存在。他仍然惊赞那人思维清晰,说话一会儿用第一人称,一会儿用第三人称,他仍然不承认他是奥尔马希。
“刚才谁在说话?”
“‘死亡意味着你变成第三人。”’
一整天,他们分享吗啡。为了串起他的经历,卡拉瓦焦讲起了他所熟悉的事情。当这个烧伤的患者放松下来时,或者当卡拉瓦焦感觉到他对一切——风流韵事、马多克斯之死——无法了解时,他就从肾形搪瓷罐里拿起注射器,用指关节压碎一个壶腹玻璃管的玻璃口,把吗啡装进注射器。现在有哈纳,他对这一切都变得迟钝了,他把左袖子完全撕了下来。奥尔马希只穿了一件汗衫,他那黝黑的手臂就放在床单下面。
往身上注入一针吗啡就是打开了另一扇门,也许是让他的思绪跳回洞穴的岩画,也许是跳回一架掩埋的飞机。或者再次和女人一起躺在风扇下,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肚子。
卡拉瓦焦拿起希罗多德。他翻过一页,见到一个沙丘,发现了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乌怀拿德、基苏山。在奥尔马希说话时,他待在旁边,重新理清这些事件的先后顺序。只有欲望才使故事误人歧途,像指南针的指针一样闪动。而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游牧民族的世界,一个杜撰的故事。思绪在沙暴之中自由飞驰。
在游泳者洞穴的底部,在凯瑟琳的丈夫驾驶飞机坠落后,奥尔马希割开绳子,扯开她背上的降落伞。她皱着眉头,伤口痛得她直咧嘴。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寻找别的伤口,然后将手伸进她的双肩和双脚,将她抱了起来。
此时,在洞穴里,他不想失去她的美貌,她的风度,她的肢体。他知道他早已牢牢攫住了她的本性。
她是那种化了妆就易了容的女人。参加晚会,爬上床去,她会涂上血红的唇膏,描上珠红色的眼影。
他抬头看到一幅岩画,并从上面偷了颜料。赭石色上了她的脸,他在她的眼睛四周涂上蓝色。他走到洞穴的另一头,在双手上沾满红色,用他的手指梳理她的头发。然后涂遍她的肌肤,因而第一天从飞机里露出的膝盖变成了橘黄色。耻骨。一圈圈的颜色涂到她的腿上,这样她就远离了人间。这些是他在希罗多德的书中发现的传统,古代的勇士在祝福所爱的人时,会把她们安置在能使她们永恒的地方——一种五颜六色的液体,一首歌曲,一幅岩画。
洞穴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他用降落伞裹住她,为她保暖。他燃起一小堆火,燃烧着刺槐枝,让烟雾弥漫了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他发现无法直接对她讲话,于是说话一本正经,他的声音回荡在洞壁间。我现在去找人帮忙,凯瑟琳。你明白吗?附近有一架飞机,但是没有汽油。如果我遇到了一个商队或一辆吉普车,那样我很快就能回来。可是我也说不准。他掏出了那本希罗多德的书,放在她的身边。那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他走出洞穴,走出火光所及的范围,走进黑暗,走进满月下的沙漠。
他踩着鹅卵石,爬到了高地底部,站在那里。
没有卡车,没有飞机,没有指南针。只有月亮和他的影子。他发现了古老的石头标记,那是过去留下的。石头指明了通往厄塔吉的方向,西北偏北。他记下了他影子的角度,开始走了起来。七十英里开外有一个露天市场,那里有一条钟表街。他的肩上挂着一个皮袋,里面装着从井里取的水,皮袋像个胎盘一样哗啦作响。
有两段时间他不能走。中午,当他的影子就在他的脚下时,他不能走。到了黄昏,在太阳下山和星星露出之间,他不能走。因为那时段沙漠中的一切景物变得一样。如果他继续走,他会偏离方向九十度。他等待星群出现,那是他的活地图。他继续前进,每隔一个小时仰头看一看星星。过去,他们有沙漠向导时,他们用长竿挂起一盏灯笼,其他的人顺着观星人上方跃动的灯光前进。
一个走得像骆驼一样快的人,每小时走两英里半。如果走运的话,他能找到驼鸟蛋。如果倒楣的话,一场沙暴会吞噬一切。他走了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他拒绝想起她。到达了厄塔吉,他就能吃到阿巴拉了,那是高兰部落用苦西瓜做的,水煮瓜籽去掉苦味,然后与枣子和刺槐一起压碎。他将穿过卖钟表和雪花石膏的街道。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马多克斯曾说。再见。挥手。只有沙漠里才会有上帝,他现在想承认这一点。沙漠之外只有贸易和权力、金钱和战争。金融和军事独裁者造成了这个世界。
他走在崎岖不平的大地上,从沙漠走到岩石地。他拒绝想起她。接着出现了像中世纪城堡的丘陵。他走啊走啊,最后他和他的影子步人了高山的影子。看到含羞草灌木丛、苦西瓜。他对着岩石呼喊她的名字。因为在凹地里的回声是声音的灵魂,是激动的结果。
随后到了厄塔吉。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想象卖镜子的大街。当他来到了居民区的外围时,英军的吉普车包围了他,带走了他,不听他讲有个受了伤的女人留在仅仅七十英里开外的乌怀拿德,事实上什么都不听他说。
“你说英国人不相信你,是吗?没人听你说话?”
“没人听。”
“为什么?”
“我给错了名字。”
“你的名字吗?”
“我对他们说了我的名字。”
“那么,谁的?”
“她的,她的姓,她丈夫的姓。”
“你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醒醒!你说什么?”
“我当时说她是我妻子。我说叫凯瑟琳。她的丈夫死了。我说她的伤势严重,在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的一个洞穴里,在乌怀拿德,爱因·杜阿的北面。她需要水,需要食物。我要和他们一起去,担任他们的向导。我说我只想要一辆吉普车,一辆他们该死的吉普车……也许经过长途的跋涉,我像是一个疯狂的沙漠预言家,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战争已经开始了。他们只是追捕来自沙漠的间谍。每一个流荡到这些绿洲小镇的人,只要他们有个外国的名字,就会受到怀疑。她仅在七十英里开外,可是他们不听。一些走散的英国士兵部队驻守在厄塔吉。我一定是十分狂暴。他们用上了那些柳条牢笼,和洗澡间一样大。我被关进其中一间,然后被卡车运走了。我在里面敲打,直到我掉到街上,仍关在牢里面。我喊着凯瑟琳的名字,喊着基尔夫·克尔比尔。然而我应该喊的名字却是杰弗里·克利夫顿,那无疑像是往他们的手里塞进一张名片。 “他们又把我拖进卡车。我可能是另一个次等间谍,另一个国际杂种。”
卡拉瓦焦想站起来,离开这座别墅,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场战争残存的瓦砾。他不过是个贼而已。卡拉瓦焦想拥抱那个工兵和哈纳,或者,最好是拥抱他的同龄人。在一个他认识所有人的酒吧,他能够在那里与女人跳舞聊天,把头枕在她的肩上,靠着她的眉头……或不管靠着什么。但他知道首先必须离开沙漠,离开吗啡的囚牢。他需要远离通向厄塔吉那条肉眼看不见的路。这个他认为是奥尔马希的人利用了他和吗啡,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为了他自己的悲伤。在这场战争期间,他究·竟站在哪一边已经没关系了。
但是,卡拉瓦焦身体前倾。
“我需要知道一些事。”
“什么?”
“我需要知道是不是你谋杀了凯瑟琳·克利夫顿。就是说,如果你谋杀了杰弗里·克利夫顿,你就等于同时杀了她。’’
“不。我想都没想过。”
“我这样问的原因是杰弗里·克利夫顿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我想他不仅仅是个无知的英国人。你那好朋友。就英国人而言,他监视着你那一伙在埃及——利比亚沙漠中工作的人。他们知道沙漠会成为战区。他是个航空摄影师。他的死直到现在仍使他们大伤脑筋。他们仍旧存有疑问。情报部门知道你和他妻子的风流韵事,从一开始就知道。尽管杰弗里·克利夫顿不知内情。他们认为他的死是为了加强防御,升起一座吊桥,好阻止盟军掌握沙漠。他们当时正在开罗等你,但是你返回了沙漠。后来,我被派到意大利,你那时的情况我便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所以你对我穷追不舍。”
“我来是为了那女孩,我认识她的父亲。在这座被炸毁的女修道院,我根本没想到会见到拉斯洛·奥尔马希伯爵。坦白说,在与我共事过的人当中,我比较喜欢你。”
长方形的日光往上移到卡拉瓦焦的椅子上,正映出他的胸前和脑袋,因而对英国病人来说,那张脸似乎是一幅画像。在阴影下,他的头发显得乌黑,但是这会儿阳光照亮了凌乱的头发,眼袋被傍晚粉色的光芒照得失色。
他转过椅子,这样他就能靠在椅背上,面对奥尔马希。卡拉瓦焦不是一个轻易说话的人。他会搓搓下巴,皱起眉头,闭起眼睛,在黑暗中陷入沉思,然后才开口说话,跳离自己的思维。他坐在长方形的光线里,坐在奥尔马希床边的椅子里,弯下了腰。本篇故事中的两位老人之一。
“我要和你谈谈,卡拉瓦焦,因为我感到我们已老朽了,思绪却留在黑暗中。那个女孩和那个男孩,他们没有走到这一步。尽管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情。我第一次遇见哈纳时,她陷入绝望之中。”
“她的父亲死在法国。”
“我知道。她不会谈这件事,她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我能让她与人沟通的惟一途径,是请她读书给我听……你注意到我们两人都没有孩子吗?”
停顿,好像在考虑某种可能性。
“你有妻子吗?”奥尔马希问道。
卡拉瓦焦坐在粉红色的光线下,双手捂在脸上,抹去一切凌乱思绪,以便清楚地思考,仿佛那是人的天赋,难得再次出现在他的身上。
“你必须和我谈谈,卡拉瓦焦。抑或我只是一本书?某个供人阅读的东西,某个让人诱出湖面的怪物,被打上一针针吗啡,充满曲折、谎言、寸草不生的地方和岩石洞穴。”
“像我们这样的贼在战争中被人利用,,帮了别人很大的忙。我们的偷窃被合法化了,我们偷这偷那。随后我们当中有人开始提出建议。我们比政府的情报部门更能看穿伪装。我们创造出两面恐吓的手段。所有的战役都由骗子和知识分子操纵。我到过中东各地,我在中东第一次听到有关你的事。你对他们来说是个谜,是他们资料上的一块空白。你把你所掌握的沙漠知识交到了德国人的手中。”
“一九三九年,厄塔吉发生了很多事。那时我被抓了起来,被当成间谍。”
“所以那时你投靠了德国人。”
沉默。
“你仍然无法回到游泳者洞穴和乌怀拿德?”
“在我主动带领埃普尔穿过沙漠之前。”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与一九四二年有关,那时你带着那个间谍到了开罗……”
“萨拉姆行动。”
“对,当时你为隆美尔工作。”
“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想说你避开了盟军,与埃普尔一起穿过沙漠——真英勇。从吉亚洛绿洲一路走到开罗。只有你能带着隆美尔的人进入开罗,他随身带着他那本《蝴蝶梦》。”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我想说的是他们不仅仅发现埃普尔在开罗。他们知道那次旅行的全部情况。他们早就破译了德国人的密码,但是我们不能让隆美尔知道这一点,·否则就会暴露我们的情报来源。所以我们必须等埃普尔到了开罗才逮捕他。
“我们一路上都在监视你,监视你穿过沙漠。情报部门掌握了你的名字,知道你与这事有关,他们因此兴趣大增,他们也想抓你。他们曾以为你死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说个情况。你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离开了吉亚洛。你沿着隐匿的路线前进。你无法接近乌怀拿德,因为那里驻扎了盟军,你避开了阿布贝格斯。埃普尔曾经罹患沙漠热,你不得不看护他,照顾他,尽管你说你不喜欢他……
“你以为飞机没有找到你,但你一直受到非常严密的跟踪。你们不是间谍,我们才是。情报部门认为你为了那个女人而杀死了杰弗里·克利夫顿。他们在一九三九年发现他的坟墓,但是没有他妻子的线索。你不是在与德国人为伍时成了敌人,而是在你与凯瑟琳·克利夫顿开始那段风流韵事时,就成了敌人。”
“我明白了。”
“你在一九四二年离开开罗,此后我们找不到你。他们应该抓到你,并把你在沙漠里处死。但是他们找不到你。两天过去了。你肯定精神错乱了,失去了理智,否则我们可以找到你。我们在那辆掩藏的吉普车上放了地雷。后来我们发现它爆炸了,但没有你的踪迹。你走了。那肯定是你伟大的旅行,不是去开罗那次。你当时一定是疯了。”
“你和他们一起在开罗跟踪我吗?”
“不,我看到了档案。我正要前往意大利,他们认为你也
许在那。”
“在这。”
“对。”
长方形的日光向上移到墙上,将卡拉瓦焦留在阴影里。他的头发再次变得乌黑。他身体向后倾,肩膀碰到了树叶。
“我想这已不重要了。”奥尔马希低声说道。
“你要注射吗啡吗?”
“不,我正在理清头绪。我是个平凡的人,难以相信竟有人如此‘谈论’我。”
“你和一个丈夫与情报部门有关的女人有染。情报部门有些人与你有私交。”
“大概是巴格诺尔德吧。”
“对。”
“那个非常英国的英国人。”
“对。”
卡拉瓦焦停顿了一下。
“我必须和你谈最后一件事。”
“我知道。”
“凯瑟琳·克利夫顿出了什么事?战争前是什么事使你再次回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就在马多克斯返回英国以后。”
“我应该再去一趟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收拾乌怀拿德最后一个营地。我们在那里的生活结束了。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将近一年,我没有以情人的身分见过她。战争即将到来,如同一只探人阁楼窗子的手。我和她早巳躲进各自原先的天地,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得清白。我们再也不常见面。
“一九三九年夏天,我将与高一起赶到基尔夫·克尔比尔高地,收拾好营地。高将坐卡车离去。杰弗里·克利夫顿开着飞机来接我。我们该分开了,结束我们之间的三角关系。
“当我听到飞机声,看到它时,我已经爬下了高地的岩石。杰弗里·克利夫顿一向动作神速。
“小型运输机有一种降落的方式是在地平线的高度滑落。它的机翼在阳光中倾斜,随后声音停止,飘落到地上。我从未十分了解飞机的原理。我曾在沙漠里看到它们飞近我,我总是怀着恐惧的心理钻出帐篷。它们倾斜机翼,顶着阳光飞过,接着沉寂了下来。
“蛾式飞机掠过高地,我挥舞着蓝色帆布。杰弗里·克利夫顿降低了高度,飞机呼啸着向我冲来,飞得那么低,刮去了刺槐的叶子。飞机倾向左边,在空中盘旋,发现了我,重新调整方向,冲我直飞过来。距离我五十码处,它突然倾斜,坠毁了。我开始朝它跑去。
“我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来——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当我上前去拉他时,却发现她在他的身边。他死了。她正设法移动身子,眼睛直视前方。沙子从窗子吹进了驾驶舱,她的大腿卡住了。她的身上好像没有伤痕。为了减轻飞机坠毁的震荡,她用左手撑着座垫。我从被杰弗里·克利夫顿命名为‘鲁珀特’的飞机里拉出她,把她抱进岩洞,抱进绘有岩画的游泳者洞穴。在地图上的是纬度二十三度三十分,经度二十五度十五分。我在那天晚上埋了杰弗里·克利夫顿。
“我连累他们了吗?她?马多克斯?还有除了沙子便一无他物,却饱受战争蹂躏和狂轰乱炸的沙漠?野蛮人对野蛮人的战争。双方军队越过沙漠,对沙漠却毫无了解——利比亚沙漠。抛开政治,这是我所知道最可爱的词语——利比亚。一个性感而冗长的字眼。一个诱人的水井。比。马多克斯说这是能听到舌头打转的少数几个词之一。记得利比亚沙漠的狄多女王吗?一个人就像一个干涸地带的河流……
“我不相信我踏上了一块受阻咒的土地,或者我身陷一个邪恶的境地。对我来说,每个地方、每个人都是天赐的礼物。不论是发现了游泳者洞穴中的岩画,或在探险时与马多克斯有难同当,苦中作乐。在沙漠里,凯瑟琳出现了,成为我们的一员。我踏着打过蜡的红色水泥地板,走到她的面前跪下,头贴着她的腹部,仿佛我是个小男孩。还有游牧民族治愈了我。甚至我们四个人,我、哈纳、你和那个工兵。
“我所热爱和珍视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我陪着她,发现她断了三根肋骨。我等着她眨眼,等着她弯曲折断的手腕,等待她张开紧闭的嘴巴说话。
“‘你有多恨我?’她低语道, ‘你几乎扼杀了我所有的一切。’
“‘凯瑟琳……你不——’
“‘抱着我。别为你自己辩护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你。’
“她的目光是永恒的,我无法避开。我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洞中的豺会引导并保护她,永远不会欺骗她。
“‘有一百多位神与动物有关,’我对她说。‘有些与豺有关——安努毕斯、杜尔姆图夫和维普瓦维特。这些神灵将引导你进入来世——就像在我们相识之前,我早先的灵魂陪伴你一样。伦敦和牛津的那些晚会。看着你。我坐在你对面,看着你做作业,拿着一支巨大的铅笔。凌晨两点,你在牛津联合图书馆见到了杰弗里·克利夫顿,当时我也在那里。众人的大衣散乱地扔在地上,你光着脚,像鹭一样走过那些衣服。他看着你,但是我也看着你,尽管你忽视了我的存在,忽略了我,你处在只会注意英俊小伙子的年龄。你只在意自己周围的人,牛津并不常用豺来当护花使者。然而我一旦发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赶紧下手。你身后的墙摆满了书。你的左手拿着从脖子悬挂下来的一长串珍珠。你的赤脚迈着小步。你在寻找着什么?你那时比较丰腴,尽管大学时你的美貌恰到好处。
“‘我们三个人在牛津联合图书馆里,但是你只看上了杰弗里·克利夫顿。那会是一段飓风般的爱情。他在北非与考古学家一起工作,漂泊四方。我和一个奇怪的老头一起共事。你的母亲对你的爱情冒险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那只灵魂叫作维普瓦维特或奥尔马希的豺——引路者——与你俩一起站在屋里。我抱着双臂,望着你们试图闲聊一些有趣的话题——由于你俩都喝醉了,要做到这一点恐怕有问题。但是奇妙的是即使是在凌晨两点,醉意之中,你们都在对方身上体认出了更为持久的价值和快慰。你也许和别人一起到达,也许今晚与别人同住,但是你俩找到了你们的归宿。
“‘凌晨三点,你觉得必须走了,可是你找不到一只鞋。你手里拿着另一只,一只玫瑰红的拖鞋。我在身边看到露出鞋堆的半只鞋,于是我拾起鞋。它们是你最喜爱的鞋,你的脚趾可以塞进凹处。谢谢,你说罢拿了过去。在你离去时,你甚至没有看一眼我的脸。
“‘我相信这个。当我们遇见了我们所爱慕的人时,我们的灵魂会变得喜欢追溯历史,变得有点迂腐,想象或者想起对方曾经擦身而过,就像一年前杰弗里·克利夫顿为你打开过车门,却不在意他的命运。但是你的身心必须为对方作好准备,所有的原子必须都朝着欲望的来处跃去。
“我在沙漠中生活了多年,我开始相信这些事情。那是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时间和流水的刻划。那只豺一只眼向后看,一只眼打量着你考虑要走的路。豺的爪子上是他奉献给你的点滴过去,在探明了那些时间以后,它将证明早已知晓的情况。’
“她看着我,对一切都已厌倦了——可怕的疲倦。当我把她拖出飞机时,她那凝视的目光试着巡视身边的一切。现在那双眼睛是警觉的,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我靠近一些,蹲了下来。我倾身向前,伸出舌头,贴着蓝色的右眼,尝到了盐的味道。花粉。我把那种味道传人她的嘴里。然后是另一只眼。我的舌头舔着眼球上的细孔,擦去蓝色。我退后一些,她凝视的目光闪过一道白光。我离开她的双唇,这一次我让手指塞得更深,撬开她的牙齿,舌头缩了进去,我不得不揪出它来。在她体内有着一丝艰难的呼吸。太晚了。我俯下身,我的舌头往她的舌头递进蓝色的花粉。我们有过一次这样的接触。没有反应。我收回身子,吸了一口气,再次俯下身。我碰到舌尖,它抽动了一下。
“接着是可怕的咆哮,猛烈而亲密,由她传给我。她像触电般浑身颤抖。她原先靠在绘了画的墙壁,忽被往前一推。神灵进入了她的体内,跳着扑到我的身上。洞穴里的光线似乎越来越暗了。她的脖子扭个不停。
“我知道这是魔鬼的把戏。从小我就听过魔鬼情人的故事。我听过一位美丽的妖妇走进一个年轻人的房间。如果他是明智的,他会要求她转过身,因为魔鬼和女巫没有后背,他们只有他们想让你看的东西。我做了什么?我让什么动物附上了她?我想我和她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我是她的魔鬼情人吗?我是马多克斯的魔鬼朋友吗?这个国家——难道我描绘了它,并且使它变成了战场?’
“应该在神圣的地方死去,这是沙漠流传的秘密之一。所以马多克斯走进了索美塞得郡的一座教堂,在一个他感到已经不再神圣的地方,采取了他认为是神圣的举动。
“当我转过她的身子时,她的全身涂了鲜艳的颜料。草药、石头、刺槐的灰使她变得永恒,身体印上了神圣的颜色。只有眼睛的蓝色被抹去了,被抹去了姓名,一张什么都没有标出的地图,没有湖泊的标记,没有黑森森的群山,博尔库——恩内迪——提贝斯提以北,没有尼罗河经亚历山大城出海的灰绿色扇形标记,非洲的边缘。
“所有部落的名字,信教的游牧民族——他们走在单调的沙漠里,看到光明、信仰和色彩。就像经过祈祷,一块石头或一个捡到的铁盒,或一个骨制的盒子可以变成珍爱之物,成为永恒之物。她现在进入并融人那个辉煌的国度。我们死时带走情人和部落的富足,我们所尝的味道,我们所寄托的躯体,我们所掌握的智慧,我们所形成的性格,我们所隐藏的恐惧。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我的身上会被打上这样的记号。我相信这样的绘图——烙上自然的印迹,而不仅仅在图上标出我们自己,就像有钱男女的名字被雕刻在高楼大厦上一般。我们是共有的历史,共有的书籍。在我们的品味或经历中,我们并非被人占有,或实行一夫一妻制。我只渴求踏上一个没有地图的地球。
“我带着凯瑟琳进入沙漠,那里的月光是我们共有的书。我们陷于流言中,置身于风的宫殿。”
奥尔马希的脸倒向左边,茫然地凝视前方——也许是在凝视卡拉瓦焦的双膝。
“现在想要些吗啡吗?”
“不。”
“我帮你拿点什么?”
“什么都不要。”
10.八 月
卡瓦焦穿过黑暗的楼梯,来到楼下的厨房。桌上放着一些芹菜和芜菁,芜菁的根上还沾着泥。哈纳刚生起的火是惟一的光源。她背对着他,没有听见他走进厨房的脚步声。他在别墅的日子里,身心都得到了放松,所以他似乎发胖了,说话更自然了些。只有他的沉默依然不变。只不过他现在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显得睡意朦胧。
他一把拉过椅子,她因此面对着他,知道他来到厨房了。
“你好,大卫。”
他抬起手臂,他觉得他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怎么样了?”
“睡了。把他的一切都说出来了。”
“他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
“他很好,我们就放过他吧。”
“我也是这样想,基普和我都认为他是个英国人。基普认为最优秀的人都有点怪,他就曾与一个这样的人共事过。”
“我认为基普是个怪人,管他的,他在哪儿?”
“他在阳台上想他的计划,不让我去那儿。他在想该怎么庆祝我的生日。”她从炉栅前站起身,将手贴在另一只手臂上擦拭着。
“为了你的生日,我要给你讲个小故事。”他说。
她看着他。
“不要讲关于帕特里克的故事,好吗?”
“只有一点点和帕特里克有关,绝大部分与你有关。”
“我还是不能听那些故事,大卫。”
“每个人的父亲都会死的。你继续以你能做到的方式爱着他们。你不能把他藏在内心深处。”
“等你戒了吗啡再对我说吧。”
她走到他身旁,用双臂抱着他,仰起脸,吻着他的脸颊。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胡须像砂于—‘样摩擦着她的肌肤。她喜欢他现在这样,在过去,他总是过分谨慎。他头发的中分处就像夜晚热闹的街道,帕特里克曾这样说。卡拉瓦焦过去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神一样。现在他的脸和身体渐渐发福,头发也开始灰白,他显得更和蔼可亲。
今天的晚餐是工兵做的,卡拉瓦焦并不想吃。就他而言,三餐中有—一餐是没有什么胃口的。基普找到了些蔬菜,没有经过特别的烹调就摆上桌,只能算是一碗汤。它是另一道精简主义者吃的菜,而卡拉瓦焦今天听了楼上那个人讲的故事之后,对这样的菜实在没有胃口。他打开水槽下面的橱柜,里头有块潮湿的布,包着几块乾肉,卡拉瓦焦切下一块来,把它放进口袋里。
“我能帮你戒掉吗啡,你知道,我是个好护土。”
“你被疯子包围着……”
“是的,我想我们都疯子。”
基普叫他们的时候,他们走出厨房,来到阳台上,边缘低矮的石头栏杆上,环绕着一圈小小的灯光。
在卡拉瓦焦眼中,这些小灯像是从堆满灰尘的教堂找来的一串小电蜡烛,他想即使是为了哈纳的生日,这个工兵也太过分了,竟然跑去教堂里把那些灯拆下来。哈纳把手捂在脸上,慢慢地向前走。没有风。她穿着裙子,往前挪动双腿,仿佛是在浅水里慢行。她的网球鞋无声地踩在石地上。
“我在所有我挖掘过的地方,总会发现空蜗牛壳。”工兵说。
他们还是不明白。卡拉瓦焦弯下腰,看着晃动的灯光,它们是用注满了油的蜗牛壳做成的。他沿这一圈看下去,恐怕有四十个蜗牛壳。
“四十五个,”基普说,“这个世纪开始多少年来,在我的故乡,我们都这样庆祝自己的生日。”
哈纳沿着它们走着,她把手放在口袋里,基普喜欢看她这样走路。这么轻松,好像她把手臂收藏起来过夜似的。现在,只是这样不摆动手臂地走着。
桌上醒目的三瓶红酒引起了卡拉瓦焦的注意。他走过去,读着瓶上的标签,赞叹地摇摇头。他知道工兵不喝酒。三瓶酒全打开了。基普肯定是在书房找到了一本关于礼仪之类的书。然后他看见了玉米、肉和马铃薯。哈纳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和他一起走到桌前。
他们吃喝着,意外发现酒浓得在舌尖留下肉般的香气。他们为工兵——“伟大的征收员”干杯,为英国病人干杯。他们互相干杯,基普以水代酒加入他们的行列。就在这时,他开始谈论起自己。卡拉瓦焦鼓励他说下去,却没有专心听他说话,有时还站起来,满怀欢喜地围着餐桌踱来踱去。他希望这两个人结婚,想逼他们用语言表明此事,但是好像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自己的奇怪规矩。他为什么要担任这个角色?他又坐回位置上。蜗牛壳里只能装那么多油,基普站起来,又给它们注满粉红色的石蜡油。
“我们要把它们点燃到十二点。”
然后他们又谈到战争,战争离他们如此遥远,“等日本的战争一结束,大家就能回家了。”基普说。“你要到哪里去呢?”卡拉瓦焦问道。工兵转了头,半是点头,半是摇头,脸上带着微笑。于是卡拉瓦焦开始说话,大部分是对基普说的。
那条狗小心翼翼地靠近餐桌,把头靠在卡拉瓦焦的大腿亡。工兵请求他讲多伦多的故事,好像它是充满奇观的神秘城市。冬天城市里白雪皑皑,冰冻封住了港口。夏日里,人们在渡船上听音乐会。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关于哈纳的个性,而她则竭力逃避,把卡拉瓦焦的话题从那些和她人生有关的故事中岔开去。她只希望基普认识现在的她——一个比过去那个女孩或年轻的女子缺点更多,或更富同情心,或更强硬,或更固执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有她母亲爱丽斯、她父亲帕特里克、她的继母克莱拉和卡拉瓦焦。她已经和基普提过这些名字,好像这些名字是她的证件,她的嫁妆。这些名字没有错误,也不需要讨论。她会引经据典地使用它们,支持她说明煮蛋的正确方法,或把大蒜放进羔羊肉里的方法。没有人可以质疑。
而现在——因为他喝的太多了——卡拉瓦焦讲了哈纳唱《马赛曲》的故事,他以前教她唱的。“是的,我听过这首歌。”基普说,而且试着哼起来。“不,你得唱出来。”哈纳说,“你得站起来唱。”
她站起来脱下网球鞋,爬上餐桌。桌上四盏蜗牛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就要灭了。
“这是为你唱的。你必须学会这么唱,基普,这是为你而唱的。”
她的歌声飞过蜗牛灯光芒之外的黑暗,飞过英国病人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传进漆黑的天空下,柏树的树影摇曳婆娑。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了。
基普在军营里听过这首歌,一队人通常是在奇怪的场合中唱着这支歌,譬如一场即兴的足球赛之前。而卡拉瓦焦,他在战争的最后几年里听过这首歌,他并不真的喜欢它,也从不喜欢听。多年以前,他心里就留下了哈纳唱这首歌的印象。现在他高兴地听着,因为她又在唱了,但这心情很快被她唱歌的方式所改变。不是因为她那类似十六岁的激情,而是因为黑暗中环绕在她周围那忽明忽暗的光圈。她唱着歌,好像它已受了创伤。好像谁也不能再把这首歌代表的希望完整地表达出来。现在已是本世纪的第四十五个年头,而在她二十一岁生日之前的五年之中,沧海桑田,变化太大了。她孤独地与所有事物抗争,她以一个旅行者的疲惫嗓音,唱着一曲新的自白。这首歌里不再有肯定。歌者只能用声音来与权势的大山抗争。那是唯一肯定的东西。声音是惟一没有遭到破坏的东西——一支蜗牛壳烛光之歌。卡拉瓦焦意识到她的歌声与工兵的心声相应和。
夜晚,在帐篷里,有时他们默默无言,有时又彻夜长谈。他们无法肯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暴露过去,或在黑暗中身体悄悄地接触,不分彼此。她依偎着他,他耳边响起她的细语——当他们枕在他每天都用的,并且坚持天天充气的空气枕上时。他被这西方人的发明迷住了。他尽职地每天早上放掉空气,把它折成三折,就像他在意大利一直做的那样。
在帐篷里,基普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用指甲划过他的皮肤,使他陶醉不已。当他的唇贴着她的唇,他的腹部抵着她的手腕时,他亦有同感。
她哼唱着。在这个黑暗的帐篷里,她把他想象成半人半鸟。他有羽毛般的柔软,手腕像铁环般冰冷。他们在黑暗中待在一起,他的行动慢吞吞的,不像这个世界变化得这么快。但是在白天,他曾迅速滑过周围杂乱无章的东西,就像一种颜色滑过另一种颜色那样。
但是在夜里,他是迟钝的。她如果不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出他服从秩序和纪律的个性。似乎没有钥匙可以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世界。在她的触摸下,他皮肤下的器官、心脏、一排排肋骨,好像都能一一看见。还有唾液流过她手上时所留下的痕迹。他比别人更能体会她的悲伤。就好像她了解他和他危险的哥哥之间,那种奇怪的友爱方式。“我们的血液中流着流浪者的无望。那就是为什么他最难适应铁窗生活,也是他为了自由宁愿自杀的原因。”
在那些彻夜长谈中,他们游历了他国家里的五条河流。萨特莱杰河、杰赫勒姆河、拉维河、杰纳布河、贝阿斯河。他带着她到伟大的谒师所,脱掉她的鞋子,看着她洗脚,蒙上她的头。他们进入的这座寺庙始建于一六○一年,于一七五七年受到破坏后,又被立即重建。一八三○年,人们用黄金和大理石修缮它。“如果我在凌晨把你带到那儿,你会看到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然后薄雾升腾上去了,寺庙在日光下显现出来。你会听到赞美:罗摩难陀,那纳克,迦比尔。拜神时最重要的部分是唱歌。你听到这首歌,你闻到寺庙花园里的水果香味——石榴和橘子。寺庙是生命长河中的避难所,谁都可以进去。它是横渡愚昧之海的方舟。”
他们穿过黑夜,穿过圣坛的银门,圣书放在织锦覆盖之下的神龛里。教徒和着音乐唱着圣书的诗行。他们随手打开《本初经》选出一段诗文朗诵三个小时,在薄雾从湖面升起,显露出金寺之前,寺庙里不断传出诵经声。
基普带着她沿着池塘边向树上的圣坛走去。那儿埋着巴巴·古杰哈伊导师——这所寺庙的第一位祭司。一棵充满迷信色彩的树,有四百五十岁了。“我母亲到这儿来。在树枝上系了一条布带,向大树乞求保佑再生一个儿子。在旁遮普,到处都有圣树和神水。”
哈纳没作声。他知道她心里深深的忧郁,她缺少孩子和信仰,他经常把她从忧伤的困境边缘哄回来。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失去了一位父亲。
“我也曾失去过一位像父亲一样的人。”他说。但是她知道,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个有魔力的人。他以一个边缘人的身分长大成人,所以他可以转换效忠的对象,可以弥补失落的创伤。有些人曾被不公平的命运击倒,有些人却不会。如果她问他,他会说他度过了快乐的人生——他的哥哥在监狱里,他的同事被炸死,他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
尽管这种人本性善良,但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他能够整天待在泥坑里,拆除一枚随时都会夺去他生命的炸弹;他能在埋葬了工兵伙伴后,回到家,虽然悲伤,但是仍坚持总有光明,总有出路。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人各有自己的命运地图,在阿姆利则的寺庙里,任何信仰和阶级的人都受到欢迎,都在一起吃饭。她可以在铺着白布的地板上放一些钱或花,然后沉浸在伟大、永恒的歌声之中。
她希望那样。她的内心有种与生俱来的伤感。他曾让她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她知道,如果他处于危险之中,他就不会转过脸来面对她。他曾在他周围留出空间,全神贯注于执行任务。这是他的职业。他说锡克教徒一向对机械有天分。“我们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那是什么?”“互相吸引。”“对,互相吸引,我们和机器互相吸引。”
他会离开他们几个小时,让收音机传出的音乐声震撼他的耳膜。她不相信她能向他倾注全部的感情,做他的情人。他迅速地忙碌着,所以他能把失落感抛在一边。那是他的个性。她不会对此做出判断。她有什么权力?基普每天早上左肩扛着小背包外出,沿着那条小路离开圣吉洛拉莫别墅。每天早上她看着他,看着他精神抖擞地走出去——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几分钟后,他会抬头看一下被榴弹击中的柏树——它的枝干已被击断。普林尼@或司汤达一定曾走过这样的一条小径,因为在《巴马修道院》一书的篇章中,曾描写过这样的情景。
基普抬头向上看,他头上是严重损伤的大树的树冠,面前是一条中世纪的小路,而他——一个年轻人——从事这个世纪所创造的奇特职业,当上了工兵,从事寻找和拆除地雷的工作。每天早上他从帐篷里出来,在花园里沐浴更衣,然后离开别墅和它周围的环境,甚至不进别墅看一眼——如果看见她的话,他会挥手打个招呼——好像说话和感情的流露会使他心慌意乱似的,会像血液一样玷污他的机器似的。她会看见他在一条离房子四十码、等待清除地雷的小路上。
这个时刻,他把他们都抛到脑后,这个时刻,吊桥在骑士的身后被拉起来了,而他独自待在那里,冷静地施展他全部的天赋。在锡耶纳,她曾看过一幅那样的壁画——一座城市的水彩壁画。在城墙外几码的地方,艺术家的色彩变得斑驳了,所以在城郊,艺术也无安全可言,艺术家再也不能为离开城堡的旅人提供任何果园画了。她觉得这就是基普白天去的地方。每天早上他离开壁画里的景致,走向一堆乱石的悬崖。这个骑士。这个圣人武士。她会看见他穿着卡其军装的身影在柏树间晃动。那个英国人叫他什么来着?命运的逃亡者。她想着这些天来,抬头看到那些树所给他带来的欢乐。
他们在一九四三年十月初派工兵飞往那不勒斯。从已驻扎在意大利南部的工兵部队中,挑选出最优秀的士兵。基普夹杂在三十名士兵中被带到这座埋藏着地雷的城市。
德国人在意大利战役中,导演了一出历史上最辉煌又最可怕的撤退。同盟国本来只需一个月就可进军意大利,结果竟拖了一年。他们的道路上火光冲天。工兵们在部队前进时,站在卡车的挡泥板上,双眼搜寻着新翻的泥土——那标志着那里埋着地雷。行军的速度非常缓慢。在远处北方的山区,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扎着用于识别的红手帕,也在公路上埋炸药,当德国人的卡车开过的时候就引爆。
在意大利和北非,地雷的分布之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在基斯马尤和阿费马杜公路的交汇处,发现了二百六十枚地雷。在奥莫河桥的周围,发现三百枚地雷。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南非的工兵一天之内在马特鲁埋下了两千七百枚二型地雷。四个月以后,英国人在马特鲁港理出七千八百零六枚地雷,然后把它们放到别处。
地雷可以用任何东西制成。四十公分长的镀锌管塞进炸药,埋在军队行进的小路上。放在木箱里的地雷被送到住家。管状地雷塞满了强力炸药、金属碎片和铁钉。南非的工兵把铁片和强力炸药放进四加仑啪汽油箱里,能够炸毁装甲车。
在城市里情况更严重。拆弹小组稍事训练,就从开罗和亚历山大里亚乘船到这儿来。第十八师因为在一九四一年十月间的三个星期里,拆除了一千四百零三枚高爆炸弹而声名大噪。
意大利比非洲还糟,定时引信像噩梦般不可捉摸。那种弹簧带动的机械装置,有别于部队受训练时见过的德国地雷。当工兵进入城市时,他们沿着挂着死尸的大道行进。这些死尸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挂在建筑物的阳台上,德国人经常杀死十个意大利人,来为一个死去的德国人报仇。一些挂着的尸体上也布了雷,曾在半空中爆炸。
德国人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撤离那不勒斯。在同盟国九月初的袭击中,数以百计的市民逃了出来,住在城外的山洞里。德国人在撤退时,炸毁了山洞的人口,迫使市民们待在地下,结果引起流行性伤寒。在港口,水下的沉船也重新布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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