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Z之悲剧 - 艾勒里

_4 埃勒里·奎因 (美)
一些和本案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佛西特参议员的死,所有反对党的报纸开始揭发关于佛西特同党的搜刮恶行,使得佛西特医生的政治地位岌岌可危。佛西特谋杀案让约翰·休谟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他开始正面猛力攻击参议员任期内的作为,采取最赤裸裸的扒粪手段,显然对手的卑劣使得他心中毫无罪恶感。关于前参议员人格和政治生涯最下流的谣言,开始在城里流传,可以想见,当初调查参议员谋杀案所挖到的许多把柄,现在都被休谟和鲁弗斯·科顿拿出来,一件件回敬给敌人阵营,而且成效卓著。
然而佛西特医生不会轻易认输,他对政治的基本天赋、他成功的秘密烈反映在他报复的手段上。一位缺乏想象力的政治人物,可能会以谩骂来对抗休谟的恶意指控,但佛西特医生并不如此,对于所有的中伤,他始终保持尊严,报以沉默。
他唯一的回击,就是推举伊莱修·克莱竞选参议员。
我们依然留在克莱家做客,因此我有机会看到整件事情谨慎的运作过程。姑且不论雄厚的财力背景,伊莱修·克莱在提耳登郡形象良好。他热衷慈善活动,是当地企业界中坚分子的领袖,在里兹商会的地位举足轻重,又是工人眼中仁慈的雇主——从佛西特医生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对抗改革急先锋约翰·休谟的最佳人选。
有一天晚上,佛西特医生来访,和伊莱修·克莱关在房间里,私下「辟室密谈」了两个小时,我们才首次窥出医生心意的一点端倪。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佛西特医生如常一脸油滑献媚,然后驾车离去。我们一群人待在回廊,看见这一幕都松了口气。
「你们绝对猜不到,」克莱先生说话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惊奇,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这家伙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
「要求你去当他的政治玩具木马。」父亲慢吞吞地说,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
克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父亲淡然道,「像他那种阴险的坏胚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的。他说了些什么?」
「他希望我答应竞选议员,接收佛西特的票源。」
「你是他们那个政党的?」
克莱脸红了,「我认为同他们的理念——」
「爸!」杰里米吼道,「你该不会是要自讨苦吃吧?」
「噢,那当然不会,」克莱慌忙接口道,「不用说,我拒绝了他。不过这些先不提,他这次的严格标准倒是几乎说服了我,他说面对眼前的情势,为了本党的利益,需要一个清白而诚实的候选人——呃,就像我这样。」
「那,」父亲说,「有何不可呢?」
我们都睁大眼睛瞪着他。
「该死,」父亲低笑,满足地咬着雪茄,「克莱,你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我们已经看穿他的把戏,你就接受这个提名吧!」
「巡官,可是——」杰里米语调中不掩震惊。
「你别管这件事,小伙子,」父亲笑道,「难道你不希望有一个参议员老爸吗?克莱,你想想看,现在我们两个都很明白,我们不可能逮到你这位合伙人的任何把柄,他太精了。好吧,我们就和他玩玩,你接受他的建议,就变成他们一伙了——明白吗?或许你甚至能弄到一些书面的证据,那可很难说,这帮聪明的家伙一旦被成功冲昏了头,往往会干出糊涂事。而如果你在投票之前能弄到证据,也还来得及在最后一刻退选,让你背后的支持者去收拾烂摊子。」
「我不喜欢。」杰里米喃喃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克莱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嘛——我不知道,巡官。这么做似乎太阴险了,我——」
「当然,」父亲的口气像在做梦一样,「这需要勇气,但借着揭露这群恶棍,你可以给自己和这个郡的公民带来很好的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市民英雄!」
「嗯。」克莱的眼睛开始发亮,「巡官,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也许你是对的。是的,我相信你是对的!我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我改变心意了!」
我按捺不住一股反对的冲动,那有什么好处呢?我茫然地摇摇头,对于父亲的计谋不敢过于乐观。在我看来,几个星期前,这个精明而野心勃勃的短须医生似乎就已经看穿了父亲的意图,怀疑父亲正调查他在克莱公司的账目和档案。他可能知道克莱会拒绝竞选参议员的要求,知道父亲会力促他接受。或许是这些理由太琐碎,但有一件事情很重要——这是从父亲那儿得知的——几乎从我们一出现,佛西特和克莱大理石公司之间的一切非法痕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表面上看来他安分得很。佛西特医生有可能是借着提名伊莱修·克莱,想把这位诚实的公民拖下水,或许还会拐他涉及加入一些不正当的阴谋,这么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永远堵住克莱的嘴,让他无法揭发匿名合伙人的不法勾当。
无论如何,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且我想,或许父亲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佛西特的老套诡计! 」 当克莱站起来正要走进屋子,杰里米嚷道,「巡官,你的建议恐怕不妥。」
「杰里米,」他的父亲神色尴尬地说。
「对不起,爸,可是我无法保持沉默。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答应了,下场就是惹得一身腥。」
「何不让我自己做决定?」
「好吧,我就让你自己决定,」杰里米站起身来,「爸,那是死路一条,」他不祥地说,「不过到时候别怪我没告诉你。」
于是他草草和我们道过晚安,便大步走进屋里。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我在自己的餐盘上看到一张字条。
伊莱修·克莱脸色铁青,杰里米走了——那张语气不善的小字条上说,他去上工了,现在要去「为父亲照顾事业,我想他忙着从政都来不及了」。可怜的杰里米!晚餐时他出现了,寒着脸一语不发。此后好几天,他都很少搭理我这位正需要鼓舞的年轻女性,她已经逐渐失去少女的清新气质,青春死亡的凄美足可引来诗人的哀叹。我甚至站在镜子前面,审视自己的头发,当我发现有一根开始泛灰时,当场就扑倒在床上,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过阿伦·得奥、杰里米、里兹,以及美利坚合众国。
阿伦·得奥审判并定罪后,随之产生的一个直接后果向我们袭来。我们始终和卡迈克尔保持联络,他可以提供一些关于佛西特医生的重要情报。但不知是这位联邦探员太过积极,或是佛西特医生的慧眼看穿了他的面具,还是他在审判中的证词引起了雇主的怀疑——也可能以上都有,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卡迈克尔忽然被开除了,佛西特医生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有一天早上,卡迈克尔来到克莱家,一脸的闷闷不乐,手上提着手提袋和行李,说要回华盛顿。
「工作只完成了一半,」他发着牢骚,「只要再过两三个星期,我就可以弄到所有的证据。现在我手上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过我弄到了一些银行存款记录、作废收据的影印本,还有一长串匿名存款人的名单。」
卡迈克尔离去之前向我们保证,只要他把工作成果交给华盛顿联邦政府的上司,就可以采取必要的法律行动,惩罚提耳登郡的政治恶势力。当时我和父亲都觉得,佛西特的确是棋高一着,我们的间谍被逼离敌人的大本营,现在消息来源断绝了。
我反复思索眼前恶劣的处境,心情忧郁不堪;父亲整天发脾气;伊莱修·克莱忙着竞选事宜;而杰里米则在他父亲的矿场用炸药采矿,无视丢命和残废的危险。此时,我忽然灵光一现,脑中浮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卡迈克尔走了,应该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我何不一试?
我愈想就愈觉得这个主意不坏。佛西特医生对父亲来里兹的真正任务已经心里有数,这一点我是确定的,再加上我天真的外貌,我看不出他凭什么不会像很多其他更聪明的恶棍一样,掉进美人计的陷阱里。
于是,我瞒着父亲开始接近这位短须绅士。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选择某一天遇见他——喔,完全是凑巧!
「萨姆小姐!」他惊呼,以鉴赏家的热切眼神仔细打量着我——我已经为这次相遇精心打扮过,刻意显示出我的优点,「真是愉快的惊喜!我一直打算去看你。」
「真的吗?」我淘气地问。
「喔,我知道我太怠慢了,」他笑着,用舌尖舔舔嘴唇,「不过——我现在要向您赔罪!小姐,请您和我共进午餐。」
我故作扭捏状,「佛西特医生!您的占有欲很强,对不对?」
他双眼发光,捻着短须:「远超过你所能想象到的程度,」他以低沉而亲密的语调说着,然后牵起我的手轻轻一捏,「我的车在这儿。」
于是我叹了口气,让他扶我上车。看到他在我身后朝着那位面貌凶恶的司机路易斯使了个眼色,然后把车开到公路旅馆——就是我和父亲几个星期前,与卡迈克尔碰面的那家——我想旅馆老板认出我来了,他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极其恭敬地带我们到一间私人用餐室。
我原以为自己必须扮演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女主角,为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战,幸好最后失望了。佛西特显示他是个有魅力的主人,我对他的评价因而提高了一些。他并不粗鲁,想必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年轻新鲜的潜在猎物,不想因为太急而吓跑我。他让我享用了一桌精致的午餐和风味绝佳的葡萄酒,隔着餐桌握了我的手一下,然后就送我回家,言谈间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
我扮演心慌的少女,焦急地等待着。我没有错估我的「情人」,几天之后的晚上,他打电话邀请我到城里的剧院——有家公司要演出舞台剧「坎迪德」,他觉得我应该会想看。我已经看过「坎迪德」六次了——好像无论是大西洋此岸或彼岸,每个献殷勤的男人都会觉得,这出萧伯纳的剧作是风流韵事的序幕。尽管如此,我还是娇声道:「噢,医生,我从没看过这出戏,真的好想看!听说很震撼人心呢!」(这完全是胡扯,因为和当代那些更有震撼性的剧作比较起来,这出戏温和得就像是春日夜晚。)——他听了低声笑起来,答应次日晚上来接我。
戏只是平平淡淡,但我的男伴表现得无懈可击。来看戏的人很多,都是里兹最知名的人物,太太们打扮得珠光宝气,先生们则多半有着松弛的红色下巴,双眼透出政客的狡猾。佛西特医生如影随形般徘徊在我四周,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建议「大家」到他家喝杯鸡尾酒。哈!我佩辛斯真是冰雪聪明,完全被我料中——我摆出疑惑的表情。这样妥当吗?我是说——他中气十足地笑起来,当然妥当!为什么,亲爱的,令尊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的……我叹口气,扮出的表情活像是个愚蠢女学生做了一件非常、非常淘气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晚并不是没有危险。大部分的人在一路上逐渐散去,等我和医生抵达他那个大而幽暗的房子时,一大群人居然只剩下两个——他和我。我承认,当他替我打开前门,我踏入那个上回躺着一个尸体的房子之时,内心的确隐隐有些不安。比起眼前活生生的危险,我更害怕之前的那个死人。经过参议员的书房,我注意到里面的陈设都被重新布置过,一切命案的痕迹都已经抹去,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结果我这次的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让佛西特医生降低戒心,而且挑起他的胃口。他不断说服我、找各种借口给我灌鸡尾酒,不过我可是上过喝酒大学的,控制酒量是必修课程,他一定很惊讶我酒量这么小,没注意到我很努力装出喝醉的样子。于是他卸下了绅士的脸孔,再度恢复本来面目。他把我扶到躺椅上,熟练之极地开始跟我亲热。我既要发挥优雅舞者的灵巧,又得展现如哲瑞·雷恩般的表演天赋,以防止自己吃亏或被揭穿。虽然好不容易才得以挣脱他的怀抱,不过我还是很得意:不但能拒绝他的进攻,同时还让他保持对我的兴趣。看得出来,他盼望着要好好享用我这道可口佳肴,我心中猜想,他的乐趣有一半就来自于这种期待心理。
既然攻破了他的心防,我也就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我造访佛西特老巢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的确,他求爱的热烈程度也相对地成正比。自阿伦·得奥入狱服刑以来,这种冒险生活持续了一个月。而这险象环生的一个月中,我还要面对父亲不时的质疑和杰里米怒火冲天的占有欲。小伙子气得很。有一回他不满意我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朋友」的说辞,就偷偷跟踪我,害我活像水里的鳗鱼,东躲西溜才终于甩掉他。
我还记得那是星期三晚上,机会终于来了。我比相约的时间提早来到佛西特家,当我踏上他诊疗室隔壁那间私人书房的地板时,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东西——非常特别的东西——就放在书桌上。他抬头看见我,暗暗地诅咒了两句,随即摆出笑脸,同时飞快地把东西收进上层抽屉,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没露出痕迹。那是——啊,太难以置信了!然而我的确亲眼看到。总算出现了,不可思议,总算出现了。
那夜走出房子时,我兴奋得直发抖。他连惯常的求爱都是草草敷衍了事,因此我的抗拒也不必像往常那么辛苦。为什么?毫无疑问,他的心思都被放在书桌上层抽屉的那个东西占满了。
因此,我没有走向车道上停车的位置,而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屋侧,来到佛西特的书房窗边。如果截至目前为止,我屡次造访的目的都告失败——那么这次或许有可能弄到一些致命的文件——我相信这次的机会,其收获将远超过我所能梦想的程度。我的目的不是文件,而是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得让我猛咽口水,喉咙发干,而且心跳声大得让我担心佛西特医生隔着墙都能听见。
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攀住一棵坚硬的葡萄藤,爬到一个可以看见书房内部的位置,心中暗暗感谢诸神赐给我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视线越过窗台往里窥探,佛西特正在书桌前,我得意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一把我打发走,就立刻跑回去研究抽屉里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瘦削的脸愤怒得铁青,短须根根怒张,手上紧握着一个东西,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那是什么?一封信——不,是一张短笺!正摊在他面前的书桌,他猛地一把抓起来,满脸骇然的表情读着,好可怕,吓得我在葡萄藤上失去了平衡,砰一声掉到地面上,动静之大连坟墓里的死人都能被吵醒。
他一定是闪电般跳离椅子,冲到窗前。接下来我只知道自己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他的脸出现在窗子上,吓得我整个瘫痪,完全动不了。他的脸就像今天晚上一样黑,我只看见他的嘴唇扭曲着不断怒骂,而且猛捶着,几乎要把窗子敲烂了。恐惧让我重新生出力气,我爬了起来,像一阵风跑下小径,隐隐听到他乒乒乓乓地跑上车道,从我后头冲过来。
他大喊:「路易斯!抓住她,路易斯!」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那名司机,阴阴地笑着,猿臂一伸,我踉跄朝他身上一倒,差点晕过去,他的手铁钳般迅速抓住我。
佛西特粗喘着气跑上来,紧紧握着我的臂,痛得我大叫起来。「你就是间谍,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瞪着我,「差点吓住我了,你这小恶魔。」他抬头朝司机简短地说:「走开,路易斯。」
司机答道:「是。老板。」随即投入黑暗中,脸上还挂着那个阴冷的笑容。
我吓傻了,在佛西特医生手里缩成一团,又眩晕又害怕,心脏狂跳,而且一阵恶心反胃。我记得他邪恶之极地摇摇我,在我耳边写着一堆难听话。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球暴突。因热情而激闪着,那是谋杀的狂热……
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还是他主动放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接下来我在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晚礼服不断绊到后跟,佛西特的手指头在我手臂上留下烙铁般的红印。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靠在一棵黑色大树下休息。微风吹凉我发烫的脸颊,我羞辱而放肆地掉下苦涩的泪水,忽然强烈思念起父亲。侦探!我泪流满面不断抽咽着,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坐在壁炉边织毛衣,……然后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正沿着路缓慢驶近我。
我紧靠在树上,屏住呼吸,再度恐慌得全身僵硬。会不会是佛西特医生追过来,要彻底实现他眼中可怕的威胁?
车前灯绕经弯道,进入我的视线,车开得很慢,开车的人似乎犹豫着……然后我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跑到路中央,像个疯婆子挥舞着手,尖叫道:「杰里米,噢,亲爱的杰里米!我在这里!」
我第一次感激上帝创造了忠实的情人,杰里米跳下车双臂拥住我。看到他那张亲切熟悉的睑,我高兴得任他亲吻。他擦干我的泪水,扶着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他也吓坏了,因此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这一点我更加感激他。不过我猜想,他一整晚都在跟踪我,看着我进了佛西特医生的屋子,便整夜在外头的路上等着我出来。他听到院子里的那阵骚动,正循声跑上车道时,我刚好已经逃走,而佛西特医生也已经回屋子里了。
「杰里米,你刚刚做了什么?」我挨紧他宽阔的肩膀,颤声问道。
他右手放开方向盘,痛苦地吮着手指的关节,「揍了他一拳,」他简短地说,「只是运气好。然后有个怪胎跑来,大概是他的司机,我们小小打了一架,没打多久。我运气好——那家伙根本是只野兽。」
「杰里米宝贝,你也揍了他吧?」
「打烂了他的下巴,」杰里米迅速回答道。然后,他从原先打斗的喜悦之中回到现实,一脸阴郁,专心盯着前方的路,无视我的满腔爱意。
「杰里米……」
「呃?」
「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谁——我?我算什么?佩蒂,如果你要跑进佛西特那种恶棍的手掌心,那是自找死路。只有我这种该死的傻瓜才会插手,你真该感谢我!」
「我觉得你好可爱。」
他沉默不语,于是我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的路,要杰里米开到山上缪尔神父家。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成熟的建议,也渴望能看到哲瑞·雷恩那张和蔼而睿智的脸庞。我所得到的情报……他一定会很有兴趣。我确信这就
是他留在里兹的理由。
杰里米把车停在缨尔神父家那片玫瑰怒放的石墙门外,我看见整栋房子是黑的。
「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杰里米咕哝着。
「晤,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确定一下。」我疲倦地下车,爬上走廊,按了门铃。出乎意料地,门后小厅的一盏灯亮了,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伸出头来。
「晚安,小姐。」她说,「找缨尔神父吗?」
「不算是,雷恩先生在吗?」
「噢,不在,小姐。」她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小姐,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父到监狱去了,我是克罗赛太太——偶尔碰到像这种时候,我会过来照顾一下。神父不喜欢……」
「去监狱了!」我叫起来,「三更半夜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叹气道,「小姐,今天晚上有死刑。据说是纽约的流氓,好像叫什么史卡西,反正是个外国名字,缪尔神父得去替他做临终仪式。雷恩先生跟着一起去担任死刑证人。他想看看死刑执行过程,马格纳斯典狱长就邀请他过去。」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进去等吗?」
「你是萨姆小姐吧?」
「是的。」
她的老脸一下亮了起来:「赶快进来吧,萨姆小姐,还有你那位绅士朋友。这些死刑,通常都是在十一点举行,每到这个时间,我——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微微一笑,「他们监狱里很守时的。」
虽然她很好心,不过我实在没心情听这些关于死刑的话题,于是我把杰里米叫来一起进人神父的小起居室。克罗赛太太想跟我们聊天,不过碰了三次钉子后,就叹着气走开了。杰里米有病似地盯着壁炉,我则有病似地盯着杰里米。
我们就这么坐了半个小时,才听到前门猛然关上的声音。没多久,缨尔神父和雷恩先生举步维艰地走进来。老神父汗水淋漓的脸上一片死灰,因痛苦而扭曲着,粗短的手上如常紧握着一本簇新的袖珍本祈祷书。雷恩先生的眼神呆滞,全身僵直,震惊得好像刚刚见到地狱一模一样。
缪尔神父无言地向我们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坐进扶手椅。老绅士则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晚安,克莱……佩辛斯,」他以低沉而紧绷的声调说,「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
「噢,雷恩先生,」我叫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可怕?再糟也不可能比——我刚刚看到一个人死在我面前,真是无法想象,居然那么简单,那么残忍,又那么冷静。」他颤抖起来,深吸了口气,坐进我身边的一把扶手椅子:「佩辛斯,你的消息是什么?」
我像抓住救生圈一般紧握着他的手,「佛西特医生收到了另外一截小木盒。」
第十三章 一个人的死
数周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对我或本案中其他人都没有意义,和得奥、佛西特兄弟或芬妮·凯瑟也都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如何在那天夜晚死去的。然而,即使他的生命如此卑微、他的死亡如此可悲,然而他的死,却不单影响了得奥、佛西特医生、芬妮·凯瑟,甚至也同时影响了其他人。如果不是他的死确定了一些事实,某些疑点一定还停留在黑暗中,永远也无法获得澄清。
老绅士后来告诉我,那段住在缪尔神父家无望等待的期间,他听说有位史卡西即将被处死的消息。史卡西是个不良帮派的分子,以暴力为生,也因暴力而死,他的消失将是其他人的福祉。那阵子雷恩先生无聊得发慌,也或许是向来温良的他过惯了太平日子,不免产生好奇心,便在死刑举行之前一个星期,询问马格纳斯典狱长,可否让他去当死刑见证人。
之前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电刑的事情,所以老绅士对于这方面也略知一二。「监狱中向来纪律严明,」典狱长表示,「这是必须的。不过死刑过程非常残忍。当然,死刑犯住在隔离囚室,不过监狱里私下的消息流传,远比你想象中要快,而且其他犯人显然对他们黑话里所谓『死亡之屋』的事情极度敏感。因此我们在死刑执行时,会特别加强警戒,因为这段短短的时期,整个监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暴力气氛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说真的,我们真得小心防范。」
「我可不会嫉妒你的工作。」
「你当然不会,」马格纳斯叹着气,「无论如何,每次执行死刑的时候,我都规定同样的一组人员负责值勤——当然,偶尔会有人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而无法上班,我们就得找人代班,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为什么要这样呢?」雷恩先生好奇地问。
「因为,」典狱长严厉地说,「我希望死刑由经验老到的人来执行。你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们从平常负责晚班的警卫中,挑出七个人来负责这个任务,另外两位监狱医师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一脸自豪,「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这套方法相当科学,从来没出过任何麻烦,因为这些警卫都经过千挑百选,而且轮班的人都是固定的——比方说,我从来不会把白天班的人调来值晚班。他们都非常负责,遇到紧急事件时,也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啦!」马格纳斯目光锐利地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你想当史卡西死刑的见证人,是吧?」老绅士点点头。
「你确定吗?你知道,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史卡西也不是那种坦然以笑容面对死亡的人。」
「那会是个经验。」哲瑞·雷恩先生说。
「好吧,」典狱长淡淡地说,「既然你想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法律规定典狱长可以邀请『十二位成年的良好公民』——当然,都是和监狱毫无关联的公民——来见证死刑。如果你希望有这个经验的话,我会把你排进去。请记住我的话,这会是个难忘的经验。」
「太可怕了,」缪尔神父不安地说,「上帝知道,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
马格纳斯耸耸肩:「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有相同的感觉。看多了之后,偶尔我还会产生怀疑,自己真的相信死刑的必要性吗?等到亲身面对,你才会发现负责取人性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即使那是一个邪恶的生命。」
「可是责任不在你,」老绅士道,「追根究底,责任在于州政府。」
「可是我是下令按下电刑按钮的人,这很不一样。据我所知,曾经有一位州长,每逢执行死刑的夜晚,就会跑出州长官邸,因为他无法承受那种压力……好吧,雷恩先生,我会替你安排的。」
于是,当我在星期四晚上拜访佛西特医生而饱受惊吓之际,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父正待在监狱的巨大石墙里。缪尔神父忙着做临终祷告的事,一早就出发了;雷恩先生则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独自抵达监狱, 由一位警卫陪同进入行刑室, 也就是「死亡之屋」。那是栋盖在监狱角落远离其他大楼的低矮建筑物,几乎可以说是监狱中的监狱,雷恩先生被这栋建筑诡异而病态的气氛弄得神经紧张。而死刑室则空荡单调,只有两排像教堂长椅的座位,以及电椅。
很自然地,他的注意力马上被蹲踞在室内那张笨重而丑陋的死亡武器所吸引。意外地,他发现它比预期中的小,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可怕。空荡的皮带从椅背、扶手、椅脚松垂下来,椅背之上的一个装置,使人联想到美式足球员的金属头盔。此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无害,而且古怪得不像是真的。
他坐在硬长椅上,环视四周,其他十一个证人都已经就座。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看起来都很烦躁不安,也很苍白,没有人交谈。他很惊讶地发现,一向脸色红润的鲁弗斯·科顿坐在第二排。这位个子矮小的老政客蜡白着一张脸,两眼轻颤地直直瞪着那张电椅。哲瑞·雷恩没太在意,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
房间的一侧有扇小门,他知道那是通往停尸间的门,心中推想着,州政府绝对不让死刑犯有任何复活的机会,只要医生宣布犯人法律上已经死亡,尸体马上就会被推进隔壁进行验尸,摧毁任何奇迹式的生命迹象。
长椅对面有另一扇嵌着铁钉的暗绿色小门,他知道,那儿通往一道走廊,是犯人此生踟躇走过的最后一段旅程。
这扇门现在开着,一群人面色凝重地列队走进来,他们的脚步在硬地板上敲出空荡的回音。其中两个人提着黑皮包——他们是监狱医师,法律规定他们必须参与全部过程并宣布犯人死亡。另有三个衣着朴素的人,后来哲瑞·雷恩知道他们是法院人员,依法必须出席监督死刑的执行。此外,还有三个监狱的警卫——身穿蓝色制服、面带冷酷的表情。此时,老绅士才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的一角有个凹进去的小室,里头站着一个体格高大、看起来已过中年的男子。
他正在检查凹室的一些电子设备,脸上严肃、迟钝、毫无表情,几乎接近愚蠢。死刑执行官!直到此刻。哲瑞·雷恩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一切最终所代表的残酷意义,心跳不禁加剧,觉得喉头发紧,难以呼吸。这个房间不再是虚幻不实的了,它带着邪恶的气息,仿佛有幽灵活生生在其中游走。
模糊间,他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一点零六分。
刹那间,每个人都身体僵直,室内变得一片死寂。小绿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脚步声,刮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家握紧长椅边缘,全身绷紧地倾身向前。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声响,令人背脊发凉:有低低的细语、有暗哑的悲泣,而盖过这一切的,是一种宛如预报凶讯的死亡女妖所发出的凄厉号哭,那是外面死亡长廊的死囚们所发出的模糊的野兽嘶吼,他们目睹同伴拖着蹒跚、迟疑、畏缩的脚步,走过最后一段长路,即将迈向来世。
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门无声地荡开,他们看到……
马格纳斯典狱长一张冰冷灰暗的脸;缪尔神父佝偻着背,半昏迷地一路喃喃念着祷告词,最后是四位警卫。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门又落回去关上……主角暂时不见人影,然后他出现了,其他的人就像幽灵一般悄然消退。
那是一个瘦高憔悴的男子,皮肤黝黑,一张掠夺嗜血的麻子脸,膝盖微微弯曲,两名警卫从腋下搀着他。他灰白泛紫的唇间衔着一根燃烧的香烟,脚上跻拉着拖鞋,右边裤管从膝盖到裤脚撕开一条裂缝,松松地悬着。他的头发剃短了,没有刮胡子……他的眼神空洞,水晶般的双眼已死,视线散漫地穿越长椅上的众人。警卫们就像操作木偶般摆布他,猛扭、轻推、低声地下着命令……
真是难以置信,他坐在电椅上了,头垂在胸前,嘴里还在抽烟。七个警卫之中的四个,像熟练精确的机器人跃上前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一个跪在死刑犯面前,迅速系好他脚上的皮带;第二个把他的手绑在电椅扶手上;第三个把沉重的粗皮带绕住他的身体;第四个抽出一块深色的布条,紧紧地蒙在那个男人的眼睛上。然后,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后退。
房间里悄然无声,死刑执行官悄悄走出凹室,跪在死刑犯前,长长的手指头开始调整死刑犯右脚的一个东西。当执行官站起身之后,哲瑞·雷恩才看见,他把一个电极扣在死刑犯光裸的腿上。执行官又迅速绕到电椅的背后,把金属头盔戴在那个人的头上,动作极其熟练。一切完成之后,史卡西就像地狱里的雕像,一晃一晃地等待着……
死刑执行官无声无息地走回凹室。
马格纳斯典狱长手上拿着表,沉默地站在旁边。
缪尔神父靠在一位警卫身上,无言地画着十字。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不动。这时,或许是受到神灵感染,史卡西突然震颤起来,燃烧的香烟从死灰的唇间掉落,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失落灵魂的死亡呼声,在隔音的房间回荡,然后逐渐消逝。
典狱长的手臂挥起又放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弧。
哲瑞·雷恩坐在位子上,两眼看着执行官蓝色制服的左臂猛然按下凹室里的一个开关,雷恩突然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击声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狂跳,喉间嘶嘶地猛喘着。
一时间,他以为那种仿佛来自第四空间的撞击,是他的心跳所引起的,后来他才知道并非如此。那是随着强力的电流涌出、传至电线所引起的声响,他的皮肤一阵刺痛。死刑室眩目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执行官按下按钮的同时,电椅上的人往前一挣,似乎想挣开身上缚着的皮带。一缕灰色烟雾从金属头盔里飘出来,他绑在扶手上的手慢慢转红,又逐渐转白。脖子上的青筋像黑色绳索暴突,突然转为丑陋的铅灰色。
史卡西现在直挺挺地坐着,好像立正端坐的人一般。
灯光再度亮起来。
两位医生步上前去,一一把听诊器放在电椅上的那个人的胸前,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比较老的那位——一个双眼冷漠的白发老头——默默地比了个手势。
死刑执行官的左臂再度往下按,灯光又暗了下去……
医师们第二次检查过后,再度往后退。老医师依法低声宣读判决:「典狱长,我宣布这个人已经死亡。」
哲瑞·雷恩木然地看看他的表,十一点十分。
而史卡西已经死了。
第十四章 第二截木盒子
杰里米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缪尔神父沉默地坐在一旁,好像陷入无知觉状态。我很确定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的视线始终木然地停留在远方。
雷恩先生眨眨眼睛,缓缓地说:「佩辛斯,你怎么会知道佛西特医生收到了另外那截木盒子?」
于是我详细告诉他那天晚上的冒险故事。
「你看到它放在佛西特医生书桌上,看得有多清楚?」
「就在我正前方,不会超过十五英尺。」
「它看起来和佛西特参议员书桌里的那截一样吗?」
「不,我敢确定不一样。这一截木盒子两端都被锯掉了。」
「哈!那就是中间那一截了。」他喃喃道。「亲爱的,你看到这次的木盒表面上有什么字吗?就像佛西特参议员那一截上头有HE之类的?」
「雷恩先生,我好像记得上头有什么字,可是太远了,没看清楚。」
「太可惜了,」他沉思着,身体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倾身向前拍拍我的肩膀,「亲爱的,夜间任务成功。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明白……或许该让克莱送你回家了,这么折腾下来也够你受的了。」
我们的眼神交会。缪尔神父正在椅子上微微发出呻吟,嘴唇颤抖着。杰里米则凝视着窗外。
「你想——」我慢慢地说。
他虚弱地笑了笑,「亲爱的,我会一直想的。现在别担心了,晚安。」
第十五章 脱逃
次日是星期四,天气晴朗,想必会是个温暖的大好晴天。父亲穿上我在里兹市坚持替他买的那件亚麻套装,看起来潇洒得很。不过他一直嘀咕着发牢骚,说什么他又不是「百合花」(LiLy直译为百合,有时也用来暗指脂粉气的男人。)——随便什么意思都是——而且整整半个小时都拒绝踏出克莱家半步,怕被熟人撞见。
那天的一些小细节——或许最重要的是,我们注定要待在里兹——有如照相般清晰。我记得还替父亲买了一条漂亮的橘色领带,只要对色彩有点鉴赏力的人都会知道,配上亚麻套装简直是完美组合。我替他打上领带,他不断嘀咕着抱怨,不高兴极了,一脸像通缉犯或穿上囚衣的表情。可怜的老爸!他真是无可救药地保守,这让我更乐于把他打扮得好看一点——这个出于关爱的举动,他恐怕完全不会领情。
「我们去山上逛逛。」我建议。
「穿这身怪衣服?」
「当然!」
「你休想,我才不去。」
「噢,去嘛,」我说,「别那么老古板,今天天气这么好。」
「门都没有,」父亲低低吼着,「何况,我——我不太舒服,左腿又犯风湿了。」
「这种山上的干爽空气会让你犯风湿?胡扯!我们去找雷恩先生,可以让他看看你的漂亮新衣服。」
于是我们一路散步过去,我在路旁采了一把野花,父亲也忘了他身上的衣服所带来的不安,逐渐变得愉快起来。
我们发现老绅士坐在缪尔神父的门廊上,正专心地看书,而且——惊奇中的惊奇——他身上穿着亚麻套装,系着一条橘色领带!
他们眼对眼互相瞪着,活像两个上了年纪的博·布鲁梅尔(布鲁格尔为十九世纪初英国著名的花花公子.以穿着创新、带动流行风潮著称。)然后父亲一脸羞赧,雷恩先生则轻声笑了起来。
「巡官,货真价实的时尚风格,我看是受了佩辛斯的影响。萨姆,太好了,你的确需要一个女儿。」
「我才刚刚习惯这身衣服,」父亲喃喃道,「好吧,至少我找到伴了。」
缪尔神父走出来,热情地欢迎我们——他还没从前一夜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依旧一脸苍白——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亲切的克罗赛太太端着托盘出来,上头放着冷饮,显然没有含酒精的饮料。当雷恩先生说话时,我凝望着闲云点缀的天空,避免去看屋旁阿冈昆监狱的高大灰墙。这是晴朗的夏日,但那面灰墙之内却永远只有荒凉的严冬。我很想知道阿伦·得奥怎么样了。
时光悄步推移,我坐在摇椅上沉浸于自己的冥思中,忘我地注视着美丽的蓝天,思绪不禁移转到前一夜发生的事。
第二截木盒——到底预示着什么呢?显然它对艾拉·佛西特医生有特别的意义:他脸上那种残酷的表情,并不是出于无知的惶恐,而是明白某种涵义的反应。这个木盒怎么会落入他手中?是谁给他的……我猛然坐直了身子,会是阿伦·得奥送去的吗?
我又往后一靠,陷入深深的迷茫中。这么一来,所有的事实构架就得再重新来了。得奥已经坦承,第一截木盒子是他送去的,而且可以推论,木盒是他在监狱的木器部做的。难道他又做了第二截木盒,透过监狱里特殊的地下管道,送给第二个被害人吗?我脑中一团乱麻,心跳得像大锤子在敲打。可是这太反常了,阿伦·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参议员啊……我真是被搞糊涂了。
刚过十二点半,我们的注意力忽然被监狱大门吸引住了。在这之前一切如常——武装警卫在墙上来回踱步,丑陋的岗哨一片平静,若不是从里面伸出来的枪口微微闪着亮光,看起来好像根本没人。不一会出现了一些小骚动,无疑地,有不平常的状况发生了。
我们都坐直起来,他们三个人停止谈话,一起注视着监狱大门。
大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蓝制服警卫走出来,身上配着手枪,手里还有来福枪。然后他往后退,背对着我们,大叫着一些什么。一群人成两列纵队走出来,那是囚犯……他们沿着泥巴路走,每个人都拿着十字镐大铲子,头抬得高高的,像焦躁的狗一样嗅着清新的空气。他们的服装一致——深色防水靴,灰色起皱的裤子和外套,里头是栗色粗布衬衫。总共有二十个囚犯,显然是要去山丘另一边的森林修路或筑路,随着警卫的一声大喝,领头的人笨拙地向左转,带着纵队逐渐走出我们的视线。第二个武装警卫走在后面,第一个警卫则跟在两列纵队的右边警戒着,不时大声下令,最后二十二个人都看不见了。
我们又坐回去,缪尔神父如做梦一般地说:「对这些人来说,这简直是天堂。虽然工作很粗重、很累人,可是就像圣哲罗姆(圣哲罗姆(347-420),早期西方教会教父,《圣经》学家,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译者。)说的:『保持不断的工作,恶魔就永远不会有机可乘。』而且这样就有机会可以跨出监狱大门,所以他们非常喜欢筑路的工作。」然后叹了口气。
恰好过了一小时零十分钟之后,事情就发生了。
克罗赛太太准备了简单的午餐,我们刚吃完,轻松地回到门廊时,监狱围墙里又出现了情况,再度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一切谈话也嘎然而止。
墙上的一位警卫突然停下步子,专心地凝视着下方的庭院,好像正在听什么,我们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突如其来地听到那个声音,我们都不禁一震,瑟缩了一下。听起来粗鲁、尖锐、冷酷——那是一阵又长又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四周山间,然后仿佛死神的呻吟逐渐消失。接着响起另一声、再一声、又一声,最后我掩住耳朵,几乎要尖叫起来。
铃声第一次响起时,缪尔神父握紧椅子的扶手,脸色比他的衣领还要白。
「大钟响了。」他喃喃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听着这串恶魔交响曲,然后雷恩先生突然问道:「失火了?」
「有囚犯越狱了,」父亲低声喊着,他舔舔嘴唇,「佩蒂,进屋里去——」
缪尔神父凝视着监狱的围墙。「不,」他说,「不,越狱……天父慈悲!」
我们一起跳起来冲下花园,靠在玫瑰盛开的石墙上。
阿冈昆监狱的围墙好像也被警铃震住了,警卫紧张地站在那儿,狂乱地四处张望,手上的枪高举——颤抖、迟疑,但已经准备要应付任何突发情况。然后钢门再度向里打开,一辆马力十足的汽车满载着身穿蓝色制服、手持来福枪的人员,声势浩大地冲出来开上马路,朝左边全速飞驰,很快就看不见了。后头接着一辆、又一辆,总共有五辆满载着人,个个全副武装,张牙舞爪地要去追赶什么。我注意到第一辆车子上有马格纳斯典狱长,他坐在司机旁边,脸色苍白而凝重。
缪尔神父喘着气开口道:「失陷了!」然后提起他的法衣下摆,匆匆跑向监狱大门,卷起一阵烟尘。我们看到他奔向门口一群武装警卫,停下来和他们交谈。他们往左比划着,从那个方向看去,远远地,在监狱下方的山脚,覆盖着稠密的森林。
神父迈着迟缓的步伐回来,垂头丧气,一脸绝望。
「怎么了,神父。」我急急问道。他正踏进门走过来,双手胡乱拍着抱子上的尘土。
他的头没有抬起来,我似乎看到他脸上有迷乱、痛苦、以及无以名状的愤慨,好像突然之间,他的信心崩溃了,承受着毕生从未有的心灵痛苦。
「一个筑路队的犯人,」他双手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在工作时利用机会逃走了。」
雷恩先生专注地看着山丘,「那是——」
「是——」神父的声音间抖,然后抬起头,「是阿伦·得奥。」
我们都愣住了,至少我和父亲都震惊得一时无法接受。
阿伦·得奥脱逃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看了老绅士一眼,不知他事前有没有预料到,他轮廓分明的雕像般的脸一片镇静,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的山丘,好像一位沉醉在美丽夕阳中的艺术家。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缪尔神父家等着,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没怎么开口,也无心谈笑。缪尔神父好像又陷入昨夜的恐怖气氛中,而我也的确感到死亡的阴影悄悄袭入门廊,我甚至可以感觉自己宛如置身于那个不祥的死刑室,看着史卡西拼着最后一口气想挣脱皮带。
整个下午,只见人群犹如蚂蚁般在监狱内外奔忙,我们都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静静旁观。老神父几度匆匆赶去监狱打听消息,但每次回来都没有新的发展,得奥依然不知所踪。警卫已经在乡野间展开搜索,所有邻近的居民都已被通知,警铃也不断地重复响起。至于监狱里,我们听说已经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所有的囚犯都赶进牢房里,锁在各自的囚室中,一律不准踏出牢房半步,直到捕获逃犯为止……
下午稍早,我们看到筑路队回来了,他们在六个持枪警卫的威吓下,一个个前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进,我木然地数着,总共只有十九个人。不久之后,他们就消失在监狱庭院中。
到了傍晚,出去搜索的汽车一一开回来了。马格纳斯典狱长坐在第一辆车里,当车上的人疲倦地拖着步子下车走进大门时,我们看见他向一位警卫威严地下令——缪尔神父说,那是警卫长——声音很低。然后,他迈着疲惫的脚步,朝着我们走过来。他缓缓爬上阶梯,不断喘着气,矮胖的身影看起来疲倦不堪,脸上沾满了汗水与尘土。
「唉,」他长叹一声,坐进一把扶手椅,「那个人真是个祸害。雷恩先生,你对你钟爱的阿伦·得奥有什么看法呢?」
老绅士说:「典狱长,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为了自己从没犯过的罪,而必须在牢里渡过余生,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缪尔神父低语道:「马格纳斯,没消息吗?」
「没有,他就好像钻进地洞里消失了。我敢说——他一个人绝对办不到,一定有同伙,否则我们早就逮到他了。」
我们静静坐着,没有人开口。然后,一队警卫走出监狱大门,朝着我们走过来,典狱长赶忙说:「恕我冒昧,神父,我得跟你请罪。我刚刚下令要进行侦讯,而且打算就在这儿进行——你的门廊。我不想在监狱里做这些事,以免打击士气……你不介意吧?」
「不,不,当然不介意。」
「马格纳斯,你有什么计划?」父亲咕哝道。
典狱长一脸冷酷,「我怀疑事情不单纯。以往大部分的越狱都是在监狱里动手脚——由其他犯人帮忙偷偷进行,这类越狱最后几乎都会失败。无论如何,越狱相当少见,过去十九年有过二十三次企图越狱的事件,其中只有四次没被抓回来。因此犯人如果想逃走,最好有把握能成功,如果失败的话,他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会失去他绝大部分的特权,下场很悲惨。不,我对这次的看法是——」他咬牙切齿地停下来,此时那群警卫走到缪尔神父家的台阶下,立正站好。我注意到其中两个没带枪,而且其他警卫包围着他们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
「帕克!卡拉汉!过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暴喝道。
那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往前踏上台阶,沾满尘土的脸上一片苍白,两个人都很紧张,其中一个——帕克——恐惧得下唇不断颤抖,哭得像个挨骂的小孩。
「这是怎么回事?」
帕克吞了一小口唾沫,然而开口的是卡拉汉:「典狱长,他趁我们不注意逃走了。你也清楚,我们在这儿的八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筑路队的犯人敢企图逃跑。当时我们坐在石头上,监视着他们干活,得奥在离马路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挑水,忽然间他就丢下水桶,飞快地跑进树林。帕克和我——我们大喊要其他人呆在马路上,然后跟在他后头追。我开了三枪,可是我猜我——」
典狱长举起手,卡拉汉停住了。「戴利,」马格纳斯平静地对着台阶下面的一个警卫说,「你有没有照我的吩咐,检查那边的道路?」
「报告典狱长,有的。」
「发现了什么?」
「我在离得奥港过树林处二十英尺的一棵树上,找到了两颗弹头。」
「在马路的同一边吗?」
「报告典狱长,是在马路的另一边。」
「那么,」马格纳斯依然平静地说,「帕克,卡拉汉,你们让得奥逃走了,拿了多少好处?」
卡拉汉嗫嚅道:「为什么,典狱长,我们绝对——」然而帕克双膝发抖,大喊着:「早就告诉过你了,卡拉汉!他妈的都是你拖我下水!我早就说过我们不可能逃过——」
「你们收了贿赂,是吧?」马格纳斯打断他。
帕克掩面道,「是的,典狱长。」
我想雷恩先生一定非常困惑,他的眼睛闪烁,若有所思地沉坐在椅子里。
「谁付钱给你们的?」
「城里的一个家伙,」帕克说,卡拉汉则一脸杀气腾腾,「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个中间人。」
雷恩先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特别的声音,倾身向前在典狱长耳边低语,马格纳斯点点头,「得奥怎么知道这个计划的?」
「我不知道,典狱长。上帝明鉴,我真的不知道!所有事都安排得好好的,不必我们费神去接近他,我们只被告知,一切都打点好了。」
「你们拿了多少钱?」
「每个人五百元。典狱长,我——我不是故意的!只因为我太太要动手术,小孩也……」
「别说了,」马格纳斯打断他,然后头一扬,那两个警卫就被带回监狱去了。
「马格纳斯,」缪尔神父紧张地说,「别苛责他们,也别处罚他们,解除他们的职务就行了。我认得帕克的太太,她真的病了。卡拉汉也不是坏人。可是他们都要养家,你也知道他们的薪水有多么微薄——」
马格纳斯叹了口气,「神父,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不能开这个先例。否则其他警卫的风纪观念就荡然无存了,这么一来,你也明白对犯人会造成什么影响。」他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真是怪了,」他低声道,「不知得奥是怎么知道脱逃的消息,除非帕克撒谎……我老早就怀疑监狱里有漏洞,可是这个方法——相当高明……」
老绅士忧伤地看着一轮火红的夕阳。「典狱长,我想这一点我可以帮得上忙,」他喃喃道,「如你所说,的确相当高明,不过也非常简单。」
「哦?」马格纳斯典狱长眨着眼,「是什么?」
雷恩先生耸耸肩:「典狱长,我已经发现这个漏洞有一段时间了,纯粹只是观察某种奇特现象的结果。说来是够怪的了,我一直没提起,是因为我的老友缪尔神父也牵扯在内。」
神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则跳起来,瞪着一双眼睛大吼:「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为什么,神父是最——」
「我知道,我知道,」雷恩先生轻声道,「坐下,典狱长,冷静一点。至于你,神父,别紧张,我不是要指控你做了什么坏事,先听我解释再说。典狱长,自从我和神父同住以后,我常常发现一些奇怪的事——这些事本身没什么,可是却跟你监狱里的漏洞非常符合,于是我便努力地去找出解答……神父,你还记得最近进城时,碰到过什事故吗?」
神父憔悴的双眼陷入思索, 努力透过厚厚的镜片集中焦点, 然后他摇摇头,「实在是——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然后他抱歉地笑了笑,「除非你是指我撞到人。雷恩先生,你知道,我的近视很深,而且恐怕还有点心不在焉……」
老绅士笑了起来,「正是如此。你有近视眼,又心不在焉,所以进城里去的时候在街上撞到人。典狱长,注意这一点,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手法,不过我已经观察好一阵子了。神父,当你撞到那些行人时,发生了什么事?」
缪尔神父一脸困惑,「你是指什么?那些人都很好心,看我穿着法衣也很尊敬。我想,有几次,我的雨伞掉在人行道上,或者是帽子、祈祷书——」
「哈!你的祈祷书?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么这些好心、充满敬意的人看到你的帽子、雨伞、或祈祷书掉了,又怎么样呢?」
「他们捡起来还给我啊,怎么了。」
雷恩先生低笑起来,「典狱长,你明白了吧,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神父,这些好心的人捡起你的祈祷书,然后藏起来,还给你另外一本看起来相同的祈祷书!而这本掉包过的祈祷书,我猜,里头就藏着你带进监狱的信;或者好心的行人据为己有的祈祷书,里头夹有带出监狱的纸条!」
「可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典狱长喃喃道。
「没什么神奇的,」老绅士笑道,「有好几次,我看着神父带着封面有点旧的祈祷书走出家门或监狱,可是回来带着的那本却封面发亮,显然是簇新的。他的祈祷书永远不会变旧,好像浴火重生的凤凰从灰烬里重新复活,所以我当然会如此推论。」
马格纳斯再度站起来,开始在门廊上踱步:「当然!真他妈的聪明。来,来,神父,不要那么震惊,这不是你的错,你看会是谁动的手脚?」
「我——我实在想不出来。」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是塔柏!」马格纳斯转身面向我们,「唯一可能的人就是塔柏。因为缪尔神父除了担任监狱牧师之外,也掌管监狱的图书馆——大型监狱里通常都是如此。他有个助手,是个名叫塔柏的犯人——是我们的模范囚犯;不过罪犯就是罪犯,塔柏一定是利用神父,作为犯人和外界联络的工具,从每封进出的信或纸条收钱牟利。唉,现在看起来再清楚不过了!雷恩先生,真是感激不尽,我五分钟之内就可以逮到那个恶棍。」
于是,典狱长双眼发亮地匆忙走出去,赶回监狱。
蓝黑色的霞影笼罩着山丘,黑夜开始降临。随着天色转暗,大部分的监狱搜索人员也回来了,明亮的搜索灯照在沙尘滚滚的路上,可是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逮到得奥。
我们无事可做,或者回克莱家,或者留下来等,而我们选择留下来。父亲打电话给伊莱修·克莱让他放心,我们都不愿意在不知道搜索结果的情况之下,就这样离开。直到很晚,我们一群人还是坐在那儿,没有人说话,我一度还听到了猎犬的吠声……
塔柏惹出来的问题并不会使我们烦恼——除了缪尔神父之外,他很伤心地不肯相信这件事,像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对我们图书馆里的书这么有兴趣,而且阅读能力是囚犯中的佼佼者」,他如此形容助理图书管理员。后来到了十点左右——我们午餐之后就没再吃东西了,可是也没人觉得饿。一直没休息过的神父再也忍不住了,便向我们道了歉,急忙走向监狱。他回来时神态非常苦恼,绞着手不肯接受安慰,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让人害怕会永久无法抚平。
他似乎无法相信,在他温柔的心目中,对那些因犯们所曾有过的玫瑰色泡泡般美好的信念,落入现实里竟被无情地刺破。
「我刚去看过马格纳斯,」他喘着气,跌进椅子里,「是真的,是真的!塔柏——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我可怜的孩子们怎么了!塔柏已经承认了。」
「他利用你,是吧?」父亲轻声问。
「是,噢,是的!太可怕了,我去看了他一下,他已经被免除职务和特权,而且马格纳斯——这么做当然完全正确, 可是似乎太严厉了点——把他重新归为C等犯人,他几乎不敢正眼看我,他怎么可能会——」
「他有没有说,」雷恩先生低低地问,「他帮阿伦·得奥传了几次信?」
缪尔神父瑟缩了一下,「有,得奥只送出过一次——是在几个星期前,送给佛西特参议员,可是塔柏不知道信的内容。传送来的消息也只有一两次。真是无法想象,他从事这个兼差赚钱的勾当已经有好几年了。每次我带回新祈祷书时,他会把缝在书背上的信从里面取出……或者把信放在旧的那本里头让我带出去。他说他从来不晓得信的内容。噢,天哪……」
于是我们都坐在那儿,等待我们害怕的事情发生。他们会发现脱逃的得奥吗?他似乎不太可能永远逃出警卫们的手掌心。
「那些——那些警卫们之间在说,」缪尔神父颤抖着,「要带狗出去找。」
「我好像听到有狗叫声。」我轻轻地说,每个人都陷入沉默。时间慢慢过去了,监狱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光狂乱地射向天空。整夜车子进出监狱庭院,有的冲向通往森林的道路,有的呼啸着掠过缪尔神父家门前。有一回,我们还真的看到一位穿深色服装的人,牵着好几条舌头吐得长长的狗,看起来好可怕。缪尔神父回来之后,从十点多起一直到午夜,我们都无声无息地坐在门廊上。我隐隐觉得,哲瑞·雷恩先生内心里正在为某种他无法清楚掌握的罪行而挣扎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半闭着眼凝望着天空,两手在身前松松相扣。对他来说,我们仿佛是不存在的。他是不是在想,上回阿伦·得奥出狱时,刚好有人被杀害?他想搞清楚的会是这个吗?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在半夜忽然发生,好像是机会之神预先安排好的。
一辆汽车从里兹的方向开上山,在我们门前煞住车。我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立刻站起来,在黑暗中伸长了脖子。
有个人从汽车后座跳出来,冲上通往门廊的小径。
「萨姆巡官?雷恩先生?」他喊着。
那是休谟检察官,头发乱蓬蓬的,喘着气非常激动。
「什么事?」父亲大声问。
休谟忽然一屁股坐在台阶最后一级,「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诸位……你们还认为得奥是无辜的吗?」他摆出一副事后的聪明。
哲瑞·雷恩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微亮的星光中,我看见他嘴唇无声地蠕动着,然后低哑地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我的意思是,」休谟喃喃低语,声音听起来疲倦、苦涩,而且充满愤恨,好像发生的事情对他个人来说是一种侮辱,「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朋友阿伦·得奥今天下午从阿冈昆脱逃,而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之前——有人发现艾拉·佛西特医生被谋杀了。」
第十六章 z
现在看回去,我发现从一开始,事情就是不可避免的。当时我曾经反复思索,却始终没看出来。而对老绅士来说,这个案子愈来愈棘手。之前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让阿伦·得奥在没有立场公正的证人之下,于拘留所中测试而酿成大错。而现在,他坐在自己的车上,由德罗米欧开车跟在休谟的车后,风驰电掣地驶往山下的一片黑暗中。他的头垂在胸前,苦涩地想着,他早该料到这一切,预先防止佛西特医生的遇害。
「说真的,」他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我根本就不该来这儿的。根据事实,佛西特的死早就注定好,我真是个最盲目的傻瓜……」
他没再开口,而我们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我难过极了,而父亲则陷入一片愁云修雾中。缪尔神父没跟来,这最后的一击为他证明太多事情了,我们只能让他待在他的小起居室,双眼哀伤地瞪着他的《圣经》。
于是我们再一次驶上黑暗的车道,看见灯火通明、州警与警察云集的宅邸,然后跨过仿佛注定成为凶手和被害人踏脚石的门槛。
乍看之下,一切和我们几个月前初次来访的景象差不多。同样是一群阴沉的刑警簇拥着粗壮的凯尼恩局长,同样是在一楼发现死者……
但艾拉·佛西特医生并不是在参议员的书房遇害的。
我们发现他蜷曲的尸体躺在诊疗室的地毯上,距离书桌只有几英尺。而一夜之前,我才刚看过他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研究那个可能是袖珍小皮箱中段的木盒子。他光滑的黑色短须从青青的下巴凸出,四肢大张仰天而卧,睁着失了神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要不是僵硬的四肢看起来扭曲不安,否则那副架式,真犹如埃及法老的木乃伊在期待永恒。他的左胸突出一个东西,像是刀的圆柄,我认出那是一种外科手术刀。
我虚弱地靠着父亲,感觉他安慰地握紧我的手臂。历史重演了,我感觉恶心,眼前一片模糊,看着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说着话。小个子的法医布尔医师蹲在僵直的尸体旁,灵活的指头检查着;凯尼恩皱眉盯着天花板。此外,靠着书桌而立的是约翰·休谟的政治守护者鲁弗斯·科顿,他秃顶的粉红色脑袋一片汗湿,充满邪恶智慧的老眼困惑而恐慌。
「鲁弗斯,」检察官喊着,「怎么回事?是你发现尸体的吗?」
「是的,我,我——」老政客颤抖着用手帕抹抹头上的汗,「我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约翰,事先没有约过,我打算要跟佛西特医生讨论——呃,一些事情。你知道,关于选举的事。约翰,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
休谟眼神痛苦地死盯着鲁弗斯·科顿一会儿,然后才喃喃地说:「好吧,鲁弗斯,这件事我不能徇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噢,约翰,拜托别这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十二点二十五分,约翰……当时房子里安静无人,我当然马上就打电话给凯尼恩——」
「你有没有碰任何东西?」父亲问。
「绝对没有。」他似乎被击垮了,失去了他原有的自信,沉重地靠在书桌上,回避约翰·休谟的目光。
哲瑞·雷恩先生双眼搜索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停在布尔医师旁边,略略弯下腰,「想必你就是法医吧?医生,这个人死多久了?」
布尔医师嘴巴一咧,笑着说:「又一具尸体,呃?应该是十一点过后几分钟,十一点十分左右吧。」
「他是当场死亡的吗?」
布尔医生往上看了他一眼,「哦,很难说,可能拖了几分钟。」
老绅士看着他:「谢谢。」然后站直身子走向书桌,面无表情地搜寻着桌上的东西。
凯尼恩低吼着:「休谟,我们跟仆人们谈过了,佛西特今晚稍早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打发出去。有意思吧?跟他弟弟一模一样。」
布尔医师站起身,关上他的黑色手提包,「好啦,」他轻快地说,「毫无疑问,标准的谋杀案,凶器是柳叶刀,医学术语上叫做外科手术刀。用于小型切开手术。」
「那是,」雷恩先生深思地说,「从书桌上这个盒子里拿出来的。」
布尔医师耸耸肩,似乎同意这个说法。书桌上有个橡胶盒子,里头凌乱地放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外科手术工具,看起来佛西特医生正打算把它们放进桌旁的电子消毒锅里,事实上,锅子还不断冒着蒸汽,布尔医师快步走过去关掉。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我发现这是个设备完善的诊疗室,房间的另一边有检查桌、巨型荧光检查屏、 X光机,还有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的设备。书桌上的橡胶盒旁边,躺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和布尔医师的那个很像,上面端整地印着:「医学博士艾拉·佛西特」。
「只有一个伤口,」布尔医生继续说,仔细观察着他刚刚检查时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凶器,刀刃很薄,顶端有点像鱼钩,刀身沾满了暗红色的血,「休谟,这把刀不怎么起眼,可是却相当管用,你可以看到,引起了大量的出血。」他朝尸体的方向踢一脚,我们看到紧邻尸体的灰褐色地毯上,有一大
片形状不规则的血迹,血大概是从伤口喷出来,流过医生的衣服,滴到地毯上,「事实上,刀刃擦过一根肋骨,伤口很可怕,没错。」
「可是——」休谟不耐烦地说,在此同时,雷恩先生眼睛一亮,跪在尸体身边,举起死者的右手仔细观察着。
他抬起头,「这是什么?」他问,「布尔医师,你看到了吗?」
法医平静地看了一眼:「噢,那个啊!不过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如果你疑心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上头没有伤口。」
我们看到佛西特医生的右手腕有三块血斑,大致呈椭圆形,彼此非常接近。法医提醒我们:「注意,就在动脉上方。」
「是的,我注意到了,」雷恩先生淡淡地说,「医生,从医学上的专业角度来看是没什么,但这其实很重要。」
我碰碰老绅士的臂膀,「雷恩先生,」我喊着,「看起来好像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检查被害人的脉搏,所以留下的指印。」
「真聪明,佩辛斯。」他微微一笑,「我正是这么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确定佛西特参议员是否死了,」我不太有把握,怯怯地说。
「嗯,当然,」检察官插嘴进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凯尼恩,我们赶快干活儿吧。布尔医师,你会解剖验尸吧?仔细点,确定不要遗漏任何东西。」
我向佛西特医生死去的脸投以最后的一瞥,然后布尔医师拿了一条床单盖住尸体,等着公共福利局的卡车。那张脸的表情并不恐怖,只是冷漠,而且还有点惊奇。
采指纹的警察们开始工作,凯尼恩大摇大摆走来走去,不时下着命令,约翰·休谟则把鲁弗斯·科顿带到一旁,然后哲瑞·雷恩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每个人都猝然抬起头来,他背对着桌,手上正提着一个东西,显然是刚在纸堆里找到的。
那是我昨天晚上看到佛西特医生满脸凶狠注视的那截木盒子。
「哈!」雷恩先生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会在这儿。好,佩辛斯,你有什么意见呢?」
就像我们之前第一次找到的那个一样,这是一截锯开的木盒子,但是这回两端都锯掉了,很明显是木盒子的中段。表面上就和第一次那个一样,印着两个烫金的大写字母。
不过这次是JA。
「第一次是HE,」我喃喃道,「现在是JA。雷恩先生,我承认,我完全无法理解。」
「真是荒唐,」休谟生气地叫起来,他隔着父亲的肩膀望过来,「『他』(HE)到底是谁?而JA』——」
「在德文里,意思就是Yes。」我不抱希望地低声道。
休谟嗤之以鼻:「现在,一切都有意义了,不是吗?」
「佩辛斯,我亲爱的,」老绅士说,「这个线索事关大局,古怪,真古怪!」他迅速扫视房间,找着什么东西,然后眼睛一亮,急忙走向一个角落,那儿的小架子上,有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休谟和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是我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脑中吃力而飞快地想着H-E-J-A。……一
定是连起来的,因为两组字母分开根本没有意义,所以一定是一个字,H-e-j-a,可是我很确定,没有这样的一个字。
雷恩先生缓缓会上字典。「果然,」他轻声道,「如我所料。」他抿紧嘴唇,在尸体前面来回踱步,眼神令人费解。
「我们可以依照形状把两截盒子拼起来,」他低声说,「我想……真可惜,我们没有第一截。」
「谁说没有的?」凯尼恩冷笑着,我惊讶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第一截,「我突发奇想,觉得可能用得着,来这儿之前,特地从总局的档案里把它挖了出来。」他一副不在意的表情递给老绅士。
雷恩先生急切地抓过来,走向书桌,把两截盒子拼在适当的位置上。现在完全清楚,这是一个缩小的木箱子,有着小小的金属扣链,字母排列起来凑成了这样一个字:Heja。我脑中豁然开朗:这四个字母显然并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单词,一定还有其他的字母,因为如果要在盒子上漆字,一定会漆在中央,然而眼前我们看到,a位于中央的那截盒子, 所以如果没有其他字母的话,这个烫金的字母就偏离中央了。
雷恩先生低语道:「你们看,拼起来以后,只差一截就是一个完整木箱的模型了。刚刚查过字典,证实了我的怀疑,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字是h-e-j-a开头的。」
「不可能!」休谟迅速道,「我从来没听过。」
「不一定是有意义的字,」雷恩先生说,温和地微笑着,「我重复一遍,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字是h-e-j-a开头的,可是却根本不是英文,而是英语化的字。」
「是什么?」我缓缓地开口问。
「希贾兹(Hejaz)。」
我们都眨着眼睛,好像他说的完全是胡诌的咒语,然后休谟咆哮了:「好吧,先生,就算是这个字好了,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希贾兹,」老绅士冷静地回答,「是阿拉伯的一个地区,巧的是,希贸兹的首府就是麦加。」
休谟绝望地说,「然后呢,雷恩先生?这实在是荒唐透顶、毫无意义。阿拉伯!麦加!」
「休谟先生,毫无意义吗?不会吧,有两个人因此而死,」雷恩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我承认,如果你从字面上解释为阿拉伯人,那的确是异想天开。但我认为没有必要朝这方面去想。我有个非常特别的想法——」他的声音逐渐变弱,然后轻轻地补上一句:「休谟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工作还没完成。」
「还没完成?」
父亲的眉毛皱成一团,「你的意思是,还会扯出另一桩命案?」
老绅士两手在背后交叉,「看起来似乎如此,不是吗?第一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了HE那截盒子;然后第二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JA那截盒子——」
「所以,有人将收到最后一截盒子,然后被干掉,呃?」凯尼恩扭着声音笑起来。
「未必。」雷恩先生叹了口气,「如果过去的模式是有意义的,那么显然会有第三个人收到最后一截盒子, 上面会漆着Z,而这个人会被取走性命。也就是说,会发生一桩Z的谋杀案。 」他微笑起来,「不过我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我们不应该相信过往的模式,重要的是,」他的声调转为高亢,「有『第三』个人牵涉在内,在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这两个案子中,他扮演三人组的最后一员!」
「你怎么推测出来的?」父亲问。
「非常简单。为什么这个盒子一开始就锯成三截?显然是因为打算要送给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得奥,」凯尼恩说,「你说『送』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截就是要留给他自己的嘛。」
「噢,凯尼恩,那完全是胡说八道。」雷恩先生温和地说,「不,不是得奥。」
对于那个盒子,他就只说了这些。从凯尼恩局长与约翰·休谟的脸上,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雷恩先生对盒子的解释,即使是父亲,也是一脸狐疑。
雷恩先生双唇一紧,突然开口道:「信呢,各位先生,信在哪里?」
「他妈的这是怎么——」凯尼恩开口骂道,一张厚嘴唇大开。
「快,快,各位,我们在浪费时间,你们发现了吗?」
凯尼恩无言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纸片,递给老绅士。「在书桌上发现的,」他不安地嘟哝着,「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东西?」
那是我前一天晚上在佛西特医生书桌上看到的,放在中间那截盒子旁边的纸条。
「哈!」休谟叫起来,从雷恩先生手上抢走那张纸条,「凯尼恩,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都没跟我提起?」他抿抿嘴唇:「反正,我们又重新回到现实了。」
纸条是用墨水写的,是普通的手写体,那张纸很脏,似乎很多人经手过,休谟大声念出纸条的内容:
定于星期三下午脱逃,在筑路时找机会。警卫没问题,食物和衣服放在上回纸条中我告诉你的那个棚屋中。先躲在那儿,星期三晚上十一点半来找我,我会单独一个人,把钱准备好等你。看在老天分上,小心点。
「文拉·佛西特!」检察官大叫,「好,好!这回我们可逮到得奥了,太好了。佛西特基于某些怪异的原因安排得奥脱逃,还买通了警卫——」
「查清楚是不是佛西特的笔迹,」父亲说,雷恩先生郁郁寡欢地在旁冷眼相看。
佛西特医生的笔迹样本找来了,虽然没有笔迹专家在场,然而只消稍稍加对比,就可以充分确定,这张纸条的确是佛西特医生亲笔写的。
「被出卖了,」凯尼恩局长闷闷地说,「看起来很明显了,休谟,我正打算要告诉你这件事,得奥拿了钱,杀了佛西特,然后逃走了。」
「而且,」父亲语带讽刺地说,「我猜,他还故意留下这张纸条,好让人发现。」
这个挖苦对凯尼恩不起作用。可是那种阴魂不散的忧虑神情,又重新回到休谟脸上。
凯尼恩继续自吹自擂,「休谟,你们来之前,我打过电话去问银行。我绝不会浪费时间的,结果太棒了。昨天早上,佛西特医生从他的户头提了二万五千元出来,可是钱不在房子里。」
「你是说『昨天』早上?」雷恩先生忽然叫道,「凯尼恩,你确定吗?」
「听好,」凯尼恩吼着,「我说昨天就是昨天——」
「啊,这一点重要极了,」老绅士喃喃地说,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容光焕发的模样,双眼闪动,青春的红润又回到他的脸颊,「当然,你是指『星期三』早上,而不是星期四早上吧?」
「该死,是的。」凯尼恩一脸厌烦地说。
「这倒是不对劲,」休谟喃喃道,「纸条上说得奥要在星期三逃狱,而不是今天,星期四。怪了,真是怪。」
「看看纸条的反面,」雷恩先生柔声建议,他的眼睛真是锐利,早就注意到我们其他人没发现的事。
休谟赶紧把那张纸条翻过来,上头是另一封信,这回是用铅笔写的,印刷体大写字母——跟我们之前在佛西特参议员命案发现的那张一样,这张纸条上写着:
星期三无法逃脱,改在星期四。星期四晚上同一时间把钱准备好。
阿伦·得奥
「啊!」休谟松了口气,「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得奥偷偷把这张纸送出阿冈昆监狱,写在佛西特给他的同一张纸条上,或许是要向佛西特证明这张纸条的可信度。他为什么延期并不重要——或许监狱里出了什么情况让他决定多等一天;也可能是他紧张怯场了,需要多一天的时间才能鼓起勇气。雷恩先生,你说佛西特医生在星期三把钱提出来很重要,指的就是这个吗?」
「根本不是。」雷恩先生说。
休谟凝视着他,然后耸耸肩,「好啦,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得奥这回逃不过坐电椅的命运了。 」 他有把握地笑着,原先的疑虑似乎一扫而空:「雷恩先生,你还认为得奥是无辜的吗?」
老绅士叹着气,「我在这儿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动摇我对得奥无辜的信念。」然后他仿佛明白过来地加了一句,「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另一个该受谴责的人。」
「谁?」我和父亲同时叫起来。
「我还——不十分确定。」
第十七章 扮演女英雄
回想那混乱的几个小时,现在我明白,虽然当时我们深陷绝望的浓雾中——至少,我和父亲是如此——但一切事物都快捷而无可避免地导向一个惊人的高潮。我看不出未来发展的一点线索:床单盖住的尸体被搬走,休谟检察官明快地下令,在电话中和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谈话,计划如何缉拿仍然在逃的嫌疑犯。我们静默无声地离去,回家的路上,雷恩先生一言不发。然后,第二天……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早上我见到了杰里米,他和他父亲在一番剧烈争执之后,一如往常地离家前往矿场。佛西特医生遇害的消息使得老克莱大为震惊。他有点尴尬地怪罪父亲害他陷入这个困境:替两个冤死鬼竞选参议员。
父亲断然劝他放弃竞选。「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就这样。」他淡淡地说,「别怪我,克莱,你能怨什么呢?打电话给记者们,如果你不介意在死人头上落井下石,就告诉他们,你起初接受提名,只是想借机查出佛西特医生为非作歹的证据。告诉他们实话,就这样。也或许这并不是事实,或许你本来就很想接受这个提名……」
「当然不是,」克莱锁紧眉头说。
「那不就得了。去跟休谟碰个面,把所有证据交给他,我去找出佛西特动手脚的相关合约,然后你照我刚刚告诉你的,拟一份退选声明给报社。休谟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就可以成为州参议员,而且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退让,你下半辈子将成为提耳登郡的英雄人物。」
「这个——」
「而我的工作,」父亲有礼地接着说,「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交出什么成绩,所以除了一些费用之外,也没有收任何报酬,你原先的订金就已经够付那些费用了。」
「胡说,巡官!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退出他们亲昵的小口角,因为管家玛莎叫我去听电话。是杰里米,他的声音听起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才听他的第一句话,我就被传染得全身寒毛直竖。
「佩蒂!」他的声音很低、很紧张,几乎接近耳语,「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看在上帝份上,杰里米,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佩蒂,有件事情要你办。我在矿场的办公室打电话,」他急急地说,「这是紧急状况,佩蒂,马上赶过来,马上!」
「可是为什么,杰里米,为什么?」我喊道。
「别问了,开我的敞篷车过来,别告诉任何人,懂吗?现在快来,佩蒂,看在老天分上,快来!」
我立刻行动,摔掉话筒,整平裙子,奔上楼拿帽子和手套,又飞奔下拨,然后故作闲散地再度走上门廊,父亲和伊莱修·克莱还在吵。
「我想开杰里米的车出去逛逛,」我随意地说,「可以吗?」
他们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于是我赶快走进车库,跳上杰里米的敞篷车,像支摇晃的箭冲上车道,飞快地驶下山丘,活像后头有一群鬼在追似的。我心头一片空白,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赶到克莱大理石矿场。
我确定这条六里长的路我没超过七分钟就达到终点了。然后我把车沿进空旷的矿场办公室,卷起一阵烟尘,杰里米跳上车子的踏脚板朝着我便笑,就像所有年轻小伙子碰到年轻姑娘意外来访时的反应一样。
虽然我眼角看到一个意大利石匠怪怪的笑, 可是杰里米说的话一点也不傻,「好女孩,佩蒂,」他说,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变,可是声音却极度压抑,「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我笑。」我朝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很勉强,我非常确定。「佩蒂,我知道阿伦·得奥躲在哪里!」
「喔,杰里米,」我喘着气说。
「嘘!我告诉你……我的一个钻床工人,相当可靠——绝对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会守口如瓶——几分钟之前偷偷跑来找我。中午休息时,他走进森林,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吃午餐,就在后头那边半里之远的地方,他看见得奥躲在一个废弃的旧棚屋里。」
「他确定吗?」我压低声音问。
「非常确定,他在报上看过照片。佩带,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杰里米·克莱,」我猛然道,「他的确是无辜的,你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可爱了。」他穿着落满灰尘的工作服,看起来稚气十足又彷徨无助,「我们去那儿,把他偷偷带出森林,送他去……」
我们彼此凝视良久,如同两个吓坏的共犯。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