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稍稍耽误了一下。
外头的走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凯尼恩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边道歉边进来,态度谦卑得好象是要拜见国王。众人的谈话声嘎然而止,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眼前这个大块头如此卑躬屈膝。
可是后头紧跟着一个人走进来,那是个神情乐观、头顶全秃的小老头,皱纹遍布他苹果似的脸颊,看起来像个和气的老爷爷,肚子活像是在跟上天祈祷似的朝外凸着。衣服很不合身,那件外套更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立刻修正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能控制全局的人物,眉毛下蓝色的眼珠射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眼神,看起来一脑子的邪恶。那不单是狡猾,根本就像撒旦一般法力无边。再加上那张老爷爷脸颊上挂着的愉快的笑容,还有粉红色脑袋上年老稀疏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可怕。
我很震惊地看着约翰·休谟——那位改革者——正急急穿过房间,万分尊敬而荣幸地握住那位小老头的肥手。是在做戏吗?他似乎逃不过那位小老头双眼冷酷无情的透视力。但或许他年轻热情的正义感,就像小老头的笑容一样虚伪吧……我看着父亲,但从他亲切坦白的脸上,却找不出任何批判的表情。
「我才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孩子气地连声嚷着,「可怕,约翰,真可怕,我尽快赶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非常少,」休谟羞愧地说,他领着小老头从房间口走过来,「萨姆小姐,容我介绍,这就是掌握我政治前途的人——鲁弗斯·科顿。科顿,这位是来自纽约市的萨姆巡官。」
鲁弗斯·科顿轻轻点头微笑,紧握住我的手,「真是无上的荣幸,亲爱的,」紧接着肥脸一沉,「这件事真是可怕。」然后抓着我的手不放,转身看着父亲,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也似乎没注意到。「原来这就是伟大的萨姆巡官!久仰大名,巡官,久仰大名,我纽约的老友伯比奇——你们当时的局长——常常跟我提起您。」
「哇——」父亲一脸愉快的表情,有如傀儡戏中的经典滑稽人物潘趣(潘趣,英国传统滑稽木偶剧《潘趣和来迫》中的鹰鼻驼背滑稽木偶——译注),「原来你就是支持休谟的那个人?我也久仰大名,科顿先生。」
「没错,」鲁弗斯·科顿高声道,「约翰即将成为提耳登郡下一任参议员,我将尽个人微薄之力支持他。而现在这件事——哎,哎!」他像只老母鸡咯咯叫着,然而双眼眨也不眨,放射着怨毒的光芒,「现在,巡官,还有你,亲爱的,容我告退一下,」他转身继续道,「约翰跟我要好好谈一谈这件可怕的事情,对政治情势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然后他嘀咕着把检察官拉到旁边,好一会儿,他们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我注意到大半是休谟在讲话,老先生只是不断摇头,眼睛盯着休谟的脸……我想,这位年轻政治改革者的前途有了转变。原先我已经够震惊了,现在我更震惊地发现,佛西特参议员的死,对休谟、科顿,以及他们的政党真是个天大的好事。调查谋杀的过程中,将揭露佛西特的真实面目,也将使得改革派候选人必定当选。这桩惨剧将会摧毁佛西特在选民心目中的威望,佛西特的党羽面对这样的情势,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父亲在向我使眼色,立刻靠到他身边。发现了……
我早该明白了。当我看着父亲专注的眼神,不禁恶狠狠地暗骂自己:「佩辛斯,你真是个天杀的大笨蛋!」
他双膝跪在书桌后头的壁炉前,充满兴趣地研究着,一位刑警低声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个人过来,忙着朝壁炉里面拍照,镁光灯不断闪起,摄影师请父亲让开,对着壁炉正前方的地毯也拍了一张。我看到地毯上有一个左脚鞋尖的印于,非常明显。灰尘从壁炉里飞出来,有人不慎踩到了……
摄影师边不满地低哼着,边收拾着照相器材。他的工作大概到此结束,之前已经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尸体和房间的其他照片都拍好了。
不过让父亲感到兴趣的,并不是地毯上的鞋印,而是壁炉里的东西。看起来没什么——一层浅色的灰烬上头,有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这层浅色的灰烬与下面的深色灰烬截然不同,显然是晚上刚烧过所留下的。
「你看怎么样,佩蒂?」我伸头越过父亲的肩膀,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右脚的鞋印。」
「正确答案,」父亲站起身,「还有其他的,看到印着脚印的那层浅色灰,和下头那层颜色完全不同吗?孩子,这表示烧的东西不一样,而且是不久之前才烧过,再用脚踩熄。现在的问题是,这是哪个家伙烧的,他烧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有些想法,但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脚印,是脚尖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地毯喃喃道,「看起来相当明显,他站在壁炉的右方,却在地毯上留下左脚的鞋印,然后他把东西丢进火里,再用右脚踩熄……是吧?」他朝着摄影师高声问,对方点点头。父亲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弄那层浅色的灰:「哈!」他叫道,得意地站起
身来,手上拿着一小片纸。
那片纸厚而光滑,无疑是刚刚烧剩的,父亲撕下一小角,用火柴点燃,烧过的灰和壁炉里面的浅色灰烬一模一样。
「是了,」他搔搔头,「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佩蒂,我怀疑——」
「是书桌上那叠便笺,」我平静地回答,「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只不过是小小的便笺而已,但参议员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老天,佩蒂,你说得没错!」他急急走到书桌前,把烧剩的纸片和桌上那叠便笺对照,果然就像我所说的,壁炉里面烧的那张纸和桌上的便笺一模一样。
父亲喃喃道:「没错,不过这也没告诉我们太多线索。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烧的?搞不好是凶杀案发生之前一小时,也说不定是佛西特自己烧的——等一下。」他回到壁炉前,又开始研究起里头的灰烬,然后又有了新发现——这回他从灰烬中挑起一条细细的粘胶麻线:「对,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这是用来装订便笺那块粘胶的一部分,原先粘在纸上一起撕下来,那张纸被烧掉时没烧到。可是我还是——」
他转身走向约翰·休谟和鲁弗斯·科顿把新发现告诉他们。趁着他们交谈,我开始个人的小小侦查。我在桌子下头看到我想找的东西——纸篓,里头空空如也。然后我拉开书桌抽屉,但还是毫无所获——我希望能找到另一本便
笺,无论有没有用过。于是我溜出书房去找卡迈克尔,他正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报纸——在侦查中设法扮出一副无辜相,有如英国著名喜剧作家W.S.吉尔伯特笔下的新角色。
「卡迈克尔先生,」我问道,「参议员上那本便笺——是唯一的一本吗?」
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把报纸都捏皱了:「对——对不起,你是说,那叠便笺吗?喔,对,对!只剩那一本,其他的都用完了。」
「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卡迈克尔先生?」
「两天前,是我亲自拆开封皮的。」
我深思着回到书房,脑袋中盘旋着太多可能性,弄得我头都发晕;然而,却又有太多被忽略的事实。还有其他任何线索吗?我有没有机会证实我心中的猜疑呢?
我的思路猛然被打断了。
同一个书房门口——也就是今晚早些时候一个凶手、警察、我们、鲁弗斯·科顿曾走过的——忽然出现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伴在她身边的那位刑警似乎非常小心,一双大手紧紧抓着她的臂膀,凶巴巴地皱着眉头。
她又高又大又壮,活像希腊神话中女人国的亚马逊族女战士。我猜她大概四十七岁左右,可是立刻明白自己是瞎精明——她看起来根本就不打算隐瞒年龄,那张男性化的脸上脂粉不施,也无意遮掩嘴唇上方浓重的汗毛。一头
恐怖的红发上戴了顶洋红色毡帽,我敢说,那肯定不是去女帽店,而是在男装店里买来的。她一身男人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女人。双排扣翻领套装,剪裁合身的裙子,宽底鞋,白色衫在扣到领口,脖子上松垮地系着一条男式领带——整个人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好奇地注意到,甚至连她那件衫衣都像时下男人一般熨得笔挺,外套袖口装饰着美丽的金属大袖扣,设计十分特别。
这个奇人身上除了种种古怪之外,还有更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双钻石般的眼睛锐利而明亮,开始说话时,声音低沉温柔而略带沙哑,完全不会惹人反感。而且,撇开怪异的装扮不谈,她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完全浑然天成的那种。
毫无疑问,她就是芬妮·凯瑟。
凯尼恩又生龙活虎起来,他嚷着:「哈——罗,芬妮!」一副哥儿们般的口气,搞得我目瞪口呆,这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哈罗,凯尼恩,」她吼回去,「该死,你们凭什么逮捕我?出了什么事?」
她一个一个瞪着我们瞧——看到休谟,她点了个头,面无表情地略过杰里米,接着看到父亲,若有所思,最后似乎有些惊讶地多看了我几眼。她用眼睛检查完毕,然后盯着检察官的眼睛,问道:「喂,你们都成了哑巴了?这是怎么回事?乔尔·佛西特呢?谁出来说句话啊!」
「欢迎大驾光临,芬妮,」休谟迅速地说,「我们想跟你谈谈,请教一些事情,呃——请进,请进!」
她迈着大而迟缓的脚步走进来,步伐沉重,边走边用她大大的手指,从胸口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肥肥的雪茄,叼在大大的双唇间,凯尼恩上前替她点火,地吐了一大口烟,又大又白的牙齿咬着雪茄,包斜眼望着书桌。
「什么事?」她吼着,又看了书桌一眼,「参议员大人怎么啦?」
「你不晓得吗?」休谟不动声色地问。
雪茄微微朝上一抬:「我?」雪茄又降下去,「我他妈应该知道些什么?」
休谟转向抓着她的那名刑警:「帕克,这是怎么回事?」
刑警露齿而笑:「她大摇大摆、咋咋呼呼地跑来,到了大门口看到站着那么多人,又灯火通明,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有点吃惊,就说:『这他妈的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她:『你最好进来一下,芬妮,检察官正在找你。』」
「她有没有企图趁乱逃跑?」
「说话客气点,休谟,」芬妮·凯瑟插嘴进来,「我他妈的干嘛逃跑?我还等你给我一个交代呢?」
「没事了,」休谟对着刑警低声说,刑警退了出去。「好啦,芬妮,你先告诉我,你今天晚上跑来干嘛?」
「关你什么事?」
「你来找参议员,对不对?」
她轻轻弹掉雪茄上头的烟灰:「难道你还以为我来找总统?怎么搞的,来拜访参议员也犯法吗?」
「不,」休谟微笑道:「我有点怀疑。芬妮,这么说来,你不晓得你的参议员哥儿们发生了什么事喽?」
她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一把抽出嘴里的雪茄:「嘿,这算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了,不是吗?搞什么玄虚啊?」
「这个玄虚嘛,芬妮,」休谟用和蔼可亲的声调说,「就是,参议员大人今天晚上驾鹤西归了。」
「喂,休谟,」凯尼恩轻声道,「是什么值得注意吗?芬妮不——」
「那么,他死了,」芬妮·凯瑟缓缓道,「死了,呃?是啊,是啊,今日犹存,明日即逝。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走了,是吧?」
她看起来一点不惊讶。然而我发现她下巴的肌肉拉紧了,眼里掠过一抹机警的神色。
「不,芬妮,他不是自然死亡。」
她猛然喘了口气:「哦!自杀?」
「不,芬妮,是谋杀。」
她说:「哦!」再一次,我了解到她冷静的外表之下,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甚至可以说,她担心自己的猜测果然成真。
「好啦,芬妮,」检察官友善地走上前,「想必你也明白,我们得请教你一些问题。你今天晚上跟佛西特有约吗?」
「休谟,这对你可真是太美了……约会?」她心不在焉地低声道,「不,没有,我只是临时起意,他不知道我会来——」
她耸耸宽厚的肩膀,忽然下定决心,把雪茄抛向壁炉——我发现,她是超过肩膀往后抛,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我明白,这位女士对于佛西特参议员的书房非常熟悉。父亲的表情更茫然了,显然他也发现她的这个举动。「小子,你现在给我听着,」她朝休谟厉声道,「我很清楚你脑袋里面在盘算些
什么,不过你休想把任何罪名往我芬妮·凯瑟头上套,如果我跟这桩该死的谋杀案有任何瓜葛,我会这样『逛』过来吗?赶快给我住手吧。小子,我要走人了。」
她乒乒乓乓撒开大步走向门口。
「稍等一下,芬妮,」休谟不动声色地说。她停下脚步,「干嘛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还没有以任何罪名逮捕你哩。不过有件事我非常好奇,你今天来找佛西特有何贵子?」
她用威吓的口气说:「我告诉过你了,给我抽手。」
「你这样实在太不聪明了,芬妮。」
「听着,小子,」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个怪物般露齿笑了起来,还特别不怀好意地朝鲁弗斯·科顿看了一眼,科顿正面无表情站在她后头,恐怖的笑容在他脸上凝结。「我可是个交游广阔、事业发达的女人,懂吗?在这个小城里,我结交的大人物之多,保准会吓死你。如果你想给我罗织什么罪名,休谟先生,只要记住一点就好,我的顾客们恐怕并不乐意曝光,因此,他们会设法收拾你的,就像这样……」——她脚在地毯上使劲一拧——「要是你惹恼了我,下场就是这样。」
休谟脸色一变,转过身去,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回头,把那封参议员写给她的信伸到她那个普罗米修斯似的高挺鼻子下头,就是那封在桌上发现的第五封信。她眼眨也不眨他冷冷看着那封短信,不过我窥视到她伪装在面具之下的焦虑,这封信是参议员亲自用手写的,里头的用语神秘兮兮的,但无疑相当亲密,不是笑一笑或威胁两句就能打发的。
「这是怎么回事?」休谟淡淡地说,「谁是玛姬?参议员害怕在电话里谈会被窃听的事情是什么?他提到的『朋友H』又是谁?」
「那就要问你了。」她眼中射出寒光,「你认识字的啊,长官。」
凯尼恩忽然悄悄移步过去,一脸愚蠢的表情,迅速把休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此时我立刻明白,休谟把参议员写的信拿给芬妮·凯瑟看,真是一大失策。
她现在摸清情况,似乎已下定决心,毫无畏惧地摆出阵势……等休谟听完凯尼恩的叽喳抗议之后,她两臂一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冷冷地盯着科顿,皱起眉好奇地研究着。
休谟让她自由离去。看得出来,他很气,不过也无可奈何。跟凯尼恩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转身朝着父亲。
「我们不能扣押她,」他抱怨着,「当然她一定会受到监视。」
「好厉害的婆娘,」父亲慢吞吞地说,「她在玩什么花样?」
检察官压低了声音说着, 然后父亲眉毛一抬, 「原来如此!」我听到他说,「那是一定的,这种人我以前碰过,难缠得很。」
「如果说,」我酸溜溜地对着体谟说,「你愿意让我参与调查的话,我想请教,她未婚,对不对?」
休谟点点头,父亲冷漠地微笑着,「这不关你的事,佩蒂。你不觉得最好先回克莱先生那儿吗?小克莱先生可以陪你回去……」
「不,」我撒娇地说,「干嘛呢——我已经成年了,这你知道的,亲爱的巡官。这个女人权力的秘密是什么?一定和色情交易有关……」
「走吧,佩蒂!」
我去找杰里米,我相信,从他那儿可以挖出我想要的东西。他一定熟悉这个女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里兹市的邪恶权威,这个可怜的男孩看起来很不安,绝望地想转移我的目标。
「这个嘛,」他终于开口,避开我的视线,「她好像有个绰号,叫什么『邪恶女王』之类的。」
「是嘛!」我手指一弹,「你们也未免太老古板了,无聊的偏见!爸爸还以为我是养在修道院里的小百合呢。凯瑟夫人,没错吧?老天!这些男人干嘛都那么怕她?」
「这个嘛……凯尼恩。」他耸耸肩,「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我猜他也拿了凯瑟的贿赂,掩护她的罪行。」
「她手上也有鲁弗斯·科顿的把柄,对不对?」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哎呀佩蒂——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嗯,你是不可能知道。」我狠狠咬着嘴唇,「那个女人!真是丑死了,现在我全懂了。我猜,参议员和这个丑婆娘之间,也有某种合作关系吧?」
「没错,是有这样的流言。」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佩蒂,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这里才不是你老祖母该待的地方!」我叫起来,「你自称是男人,这一套——什么男人自己的事,什么只有男人能参与,这些老古董思想全该下地狱去——这也是为什么——不,杰里米,我非待在这儿不可——老天帮忙,可别让那个丑老太婆犯在我手里!」
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经过了数小时的调查,直到当时为止,参议员谋杀案的侦查方向仍然毫无头绪,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找到那封信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根据结案后的分析,我猜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凶手和参议员之间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封信的出现不过是拖延时间,让凶手得以逃脱而已……
一位刑警走进书房,手上挥舞着一张皱皱的纸,「嘿,休谟先生!」他大叫道,「大好消息,我在楼上参议员卧室的保险箱里找到这个,还有这截木盒子。」
休谟抢过那张纸,像是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一般,我们围拢过去。即使凯尼恩这种懒洋洋的人——这家伙是进化论活生生的例子,从他身上,我简直可以看到他寒武纪祖先在海底烂泥巴里打滚的德性——都生龙活虎起来,红色的下巴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颤抖着。
房间里静默无声。
休谟缓缓念道:
亲爱的佛西特参议员:
这截被锯开的小玩具,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呢?你参观监狱木器部时没认出我来,可是我认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这真是我阿伦的大好机会。
大恶棍,你给我听着,我很快就要刑满出狱,出狱的那天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你必须就在你的老巢交给我五万美金。参议员,你现在
身份不同了,你——否则我会到处宣传那个故事……
不过你是聪明人,乖乖交出钱来,否则小阿伦就要你好看,别耍花样。
阿伦·得奥
我看着那笔拙劣的铅笔字,每个字母都是粗人的印刷体——脏兮兮的,沾着指印污渍,而且错别字一堆,用词不雅,显然是个粗鄙又执拗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之间,冷冷的黑影笼罩着这个房间,我明白,那是山顶监狱的影子。
休谟的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从鼻子里哼了个冷笑。
「好啦,」他慢吞吞地说,一面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皮夹,「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剩下的——」他停下来,找不出适合的词,我忽然害怕起来,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慢慢来,休谟。」父亲平静地说。
「相信我,巡官。」
检察官拿起电话,「接线生,帮我接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典狱长吗?我是休谟检察官,抱歉三更半夜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想必你听说了吧?……佛西特参议员今天晚上被谋杀了……是的,是的。不——请问一下,典狱长,阿伦·得奥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们静静地等着,休谟把听筒压在胸部,眼神空洞地看着壁炉。
大家一动也不动。
接着,很快地,检察官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点头道:「马格纳斯典狱长,我们马上赶过去。」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样?」凯尼恩哑声问道。
休谟微笑着:「马格纳斯查过这个叫阿伦·得奥的囚犯了,他是属于木器部的,今天下午刚出狱!」
第六章 阿伦·得奥登场
在此之前,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遥远如梦的模糊阴影笼罩着我们。所有的证据在我脑海中乱成一团,使我忘却了眼前所发生的惨剧。然而,就好像背后让人插了一把利刃般,突然之间,我拨开云雾看清了这一切。阿伦·得奥……这个名字本身对我没有意义,它也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或克努特·瑟伦森。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看过这个人,然而——凭借着这一点点线索,某种出自于灵性,或第六感觉,或潜意识的推断——我便如同获得未卜先知的超能力量,立刻断定这个嫌疑犯,这个社会扭曲之下的可能受害者,一定也就是笼罩在我们头上那块大而真实的模糊阴影下的受害者。
我略略回想这些蛛丝马迹,脑袋被这些模糊纷乱的思绪压得好重,心也跳得厉害。我觉得无助,即使父亲就在身旁,能够给我安稳舒适的力量,我却发现自己隐隐中最渴望见的人,是那位居住在哈姆雷特山庄中的老绅士。
休谟检察官和鲁弗斯·科顿正低声讨论著,而凯尼恩则忽然变得生气勃勃,在房里走来走去,口气不满地下着命令,似乎那个刚出狱的小角色能使案情有所突破的希望鼓舞了他。我回想着休谟刚刚在电话里说的话,以及凯尼恩的命令声,不禁颤抖起来,刹那之间完全明白了!凭他们这些谈话和追捕行动,就已经给这位尚未现身的阿伦·得奥定罪了,他才刚离开阿冈昆监狱几个小时,就又陷入逃亡的困境。
杰里米强壮的臂膀扶着我走出房子上了车,我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不觉精神一振。检察官坐在杰里米旁边,父亲和我坐在后座,车子往前飞驰而去。我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父亲沉默着,休谟得意地凝视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杰里米则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就像一场梦般朦胧而不确定。
然后,黑暗中,一座宛如噩梦里食肉怪兽的剪影赫然矗立眼前……阿冈昆监狱到了。
真是无法想象,一座由无生命的石头和钢铁所构成的建筑物,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恶气息。孩提时代,那些关于黑暗鬼屋、废弃城堡和鬼魅出没教堂的故事,总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过去这几年在欧洲古迹游历的经验中,我从没见过这种建筑物,纯粹由人为营造出恐怖的力量……现在,正当杰里米在钢制大门前按喇叭时,我忽然明白畏惧一幢建筑物是什么滋味了。监狱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隐没,阵阵冷风哀鸣。这儿离监狱如此之近,却听不见高墙后头的人声,也没有任何灯光。我瑟缩在自己的位子里,感觉到父亲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声问着:「怎么了,佩蒂?」他的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恶魔逃逸无踪,我努力甩掉恐惧的情绪。
大门忽然打开了,杰里米把车开了过去,车头灯前站了几个人,黑制服、方角帽,手里拿着来福枪,令人望而生畏。
「休谟检察官来了!」杰里米喊着。
「小子,把车灯关掉。」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杰里米照做了。接着一道强烈的光束射过来,轮流照在我们脸上。
警卫审视着我们,冷漠的双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没问题的,老兄,」休谟匆忙地说,「我是休谟,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谟先生,马格纳斯典狱长正在等你,」说话的仍是同一个人,但口气温暖多了,「不过其他人——他们得在外头等。」
「我保证他们没问题。」他低声对杰里米说,「我看你和萨姆小姐就把车停在外头等我们好了。」
他下了车。杰里米似乎犹豫着,不过那些手持来福枪的壮汉显然吓倒他了,于是他点点头,往后一靠。父亲走向那幢建筑,我尾随其后。我很确定,他和检察官都没注意到我,他们走过了警卫身边。进入监狱的前院,警卫们没说什么,显然默许了我的存在。好一会儿,休谟转头时才发现我默默跟在后头,不过他也只是耸耸肩,继续大步前进。
这个地方很大——由于身在黑暗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们的脚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荡的回音,走了不久,一位蓝制服警卫打开厚重的钢门让我们通过后,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行政大楼,好空、好暗、毫无生气。就连墙壁都无声低吟着恐怖的传说,这不是牢房的墙壁,而是行政办公室的墙壁。我开始疑心有什么可怕的幻象会出现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亲和休谟身后,走上一道石板楼梯,前方是一扇朴素的门,跟普通办公室没有两样,上面印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字样。
休谟敲敲门,来开门的人眼光锐利,身上穿着便衣——衣服不太整齐,显然是匆忙被叫起床的,大概是职员或秘书之流,这些监狱里的家伙都是这样,没有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慈悲——他低声叽咕了两句,领着我们穿过一个大型接待室和外头的办公室,到了另一扇门前,然后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等在门口让我们进去。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只是冷眼地打量着。
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们从外头走到这个房间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装了钢条。
整齐安静的房间里,有个人起身迎接我们,看起来像个卸任银行家。一身朴素的灰色服装,除了领带是匆忙打上去的之外,其他看起来都一丝不苟。他有一种长年与恶徒面对面打交道的特质,强硬、严肃、满面风霜,眼睛透露出长期生活在危险中的机警,一头稀疏的灰发,衣服略显宽大。
「你好,典狱长,」检察官低沉着嗓音道,「抱歉这么一大早就把你给叫起来,不过谋杀案可不会挑我们方便的时间。哈,哈……请进,巡官。还有你,萨姆小姐。」
马格纳斯典狱长匆匆一笑,指着椅子语调温和地说:「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
「噢,马格纳斯典狱长,这是萨姆小姐,还有萨姆巡官。典狱长,萨姆小姐也从事侦探工作,另外,当然喽,萨姆巡官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狱长道,「反正也无所谓。」他一脸思索的表情:「那么,佛西特参议员终究是出事了,真奇怪,报应的事情是很难说的。是吧,休谟?」
「没错,他是遭到报应了。」休谟平静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父亲突然开口道:「老天保佑,我终于想起来了!典狱长,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参与过警察工作,就是在本州北部一带?」
马格纳斯眼睛一亮,微笑道:「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对,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萨姆先生了?真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不停地说着,我往后把痛得要命的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阿冈昆监狱……在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有一两千个人正沉睡着,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窄小的牢房中无法伸展他们遍体鳞伤的身躯;穿制服的人则在门廊上来回巡查;屋顶之上是夜空,不远之处有浓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庄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沉睡着;而钢门之外则是闷闷不乐的杰里米·克莱;里兹市内的殡仪馆中,停尸间里躺着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子尸体……他们在等什么?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谈阿伦·得奥?
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那个眼神锐利的职员站在门口:「典狱长,缪尔神父来了。」
「请他进来。」
没多久,一位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厚厚的眼镜,发色银灰,皱纹遍布,而那张股之仁慈、之和善,是我毕生仅见。他焦虑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贵气质,这位老传教士是生来就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凶残的罪犯,也会在这位圣者面前打开心房,袒露真情。
他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视眼在光线照射下不断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发亮的袖珍祈祷书。看到典狱长办公室三更半夜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显然让他有些困惑。
「请进,神父,请进。」马格纳斯典狱长彬彬有礼地说,
「过来认识一下几位客人。」然后一一替我们介绍。
「是的,是的,」缪尔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声应了两句,凝视着我,「你好,亲爱的。」然后急步走向典狱长的书桌,大叫道:「马格纳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鉴,我真是不敢相信!」
「别激动了,神父,」马格纳斯柔声道,「凡事总是难免会百密一疏,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把整桩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缪尔神父颤声道,「阿伦一向那么乖,那么善良。」
「好了,神父。休谟,我想你一定急着想听听我的说法,不过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找出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按了桌上的一个钮,那个职员再度出现在门口,「把得奥的材料拿给我,阿伦·得奥,今天下午出狱的那个。」
那个职员离开了,没多久拿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卷宗进来,「都在这儿了,阿伦·得奥,编号第83532,入狱时四十七岁。」
「他服刑多久了?」父亲问。
「十二年又几个月……身高五英尺六,体重一百二十二磅,蓝眼灰发,左胸有一块半圆形的疤痕——」马格纳斯典狱长认真地查阅着,「不过服刑的这十二年里,他改变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秃了,身体也更衰弱——他现在将近六十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检察官问。
「过失杀人,纽约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纽约港边酒店杀了人,好像是因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烂醉之下发了狂。他之前没有前科,至少当时起诉他的检察官没发现。」
「有没有他更早的记录?」父亲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翻阅着,「看起来是完全没有,连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过这一点他们无法证明。」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不过,还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狱长,这位得奥是个什么样的犯人?很顽劣吗?」我怯怯地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笑了起来,「看来萨姆小姐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不,萨姆小姐, 他是个模范囚犯——根据我们的分类,他是A等犯人。所有刚入狱的犯人都得经过一段观察期,参与煤堆的劳动服役,再由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分派到每个职业部门。每个犯人在我们这个小小社区中能有什么地位——你知道,事实上这个监狱自成一个城市——都要看他自己。如果他不惹麻烦、遵守规则、做好所有份内的事,就可以赢回一些被社会所剥夺的自尊。我们有个纪律管理员,是指派到每个监狱的训练员, 阿伦·得奥从不给他们的纪律管理员惹麻烦,而且由于他一直拿A等,行为良好,还因此获得三十几个月的减刑。」
缪尔神父揉揉深深的眼睛转向我:「萨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阿伦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人。我太了解他了,不过我担保,他虔诚得不得了,亲爱的,他根本不可能会去——」
「他以前杀过一个人,」休谟冷冷说道,「我得说,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亲说,「他十二年前在纽约是怎么杀掉那个人的?刺死的吗?」
马格纳斯典狱长摇摇头,「用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对方头上,那个人死于脑震荡。」
「这有什么差别吗?」检察官不耐烦地低声抱怨,「典狱长,还有别的吗?」
「很少,当然,犯人愈顽劣,记录才会愈多。」马格纳斯再度翻着那本蓝色卷宗,「有了,关于识别身份的问题,这个记录你们可能有兴趣。他入狱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导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瘫痪——真不幸,不过这完全是因为他操作车床疏忽所致——」
「哦,那么他是独眼龙喽!」休谟叫着,「这点很重要,典狱长,幸亏你告诉我们。」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了口气:「这类材料通常是不会正式记录的,我们不希望新闻界张扬出去。你知道,前些时候本州和别的州的监狱处境都不太好——我怕被人说我们视犯人为禽兽,而不像现代狱政学所认定的,把他们当做病人看待。不过无论如何,一般人者以为我们的狱政就像沙皇时代的西伯利亚集中营,我们正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形象,得奥发生意外时——」
「很有意思。」检察官礼貌地插话。
「晤,没错,」马格纳斯倾身向前,看起来有点攻击的味道,「有一阵子,他可以说造成了我们的问题。由于他的右臂瘫痪,偏偏又是个右撇子,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只好派给他一些特殊的手工,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识字,不过只会写印刷体,字迹像小孩子似的。他的智力很低,前面说过了,意外发生时,他是在木器部担任车床工作,最后委员会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虽然他的手残废了,可是根据记录,他对于木工显然相当在行……想必你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许吧,不过我希望能让你们对这个人有个完整的认识——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休谟坐直了,迅速问道。
马格纳斯双眉紧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得奥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来一个也没有,因为在阿冈昆这十二年里,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人来探望他。」
「有趣了。」父亲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不是吗,巡官,依我看,真他妈的怪——原谅我用词不雅,萨姆小姐。」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 」 我回答,我实在厌倦了老是要为每个「他妈的」和「该死的」接受道歉。「太怪异了,」马格纳斯典狱长继续道:「我掌管狱政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像得奥这样与外界完全断绝关系的犯人,好像外头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这未免太离奇了。以我过去的经验,就算是再坏再凶残的犯人,至少也有人关心他——母亲、姊妹、爱人。可是得奥不但跟外界世界完全不来往,而且除了第一年照惯例会参与修筑道路外,直到昨天为止,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其实有过很多机会,我们许多记录良好的犯人都可以参与狱外的劳动,但得奥表现良好,似乎并不是因为渴望赎罪,重新做人,而只是厌倦、或疲乏、或冷漠得无法为非作歹了。」
「听起来不太像是会勒索的人,」父亲低语,「也不像会杀人。」
「一点也没错!」缪尔神父激动地叫着,「巡官,我就是这么想,我可以告诉各位——」「对不起,」检察官打断了他,「我们还没有具体结论呢。」我模糊地听着,坐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外头是决定千百人命运的地方,我脑中灵光一闪。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应该把自己用精密逻辑所推理得知的事情说出来。我半张着嘴,几乎说出了口,然而又再度闭上嘴巴。那些琐碎不堪的细节——真如我所想的那么有意义吗?我看着体谟那张精明而孩子气的脸,决定还是保留一下。光靠逻辑是无法说服他的,反正有的是时间……
「现在,」马格纳斯典狱长把蓝色卷宗往桌上一扔,「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要请大家过来。」
「太好了!」休谟轻快地说,「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请各位谅解,」马格纳斯口气严肃地接着道,「得奥虽然不再是这里的犯人,我还是很关心他。许多出狱后的犯人,我们依然会保留记录,因为很多人还会再度入狱——以最近的情况来说,大约是百分之三十——而且愈来愈多狱政学的研究显示,预防胜于治疗,同时,我不能对事实视而不见,我有责任要告诉你们这件事。」
缪尔神父的脸色痛苦得发白,抓着黑色祈祷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灰色。
「三个星期前,佛西特参议员来找我,更奇怪的是,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一位犯人。」
「圣母啊。」神父呻吟道。
「那位犯人,当然,就是阿伦·得奥。」
休谟双眼发亮,「佛西特来做什么?他想知道关于得奥的什么?」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道:「晤,参议员要求调阅得奥的材料和档案照片,根据规定,我应该拒绝,不过因为得奥的服刑期限即将届满,佛西特参议员又是杰出公民,」他苦着脸,「我就把照片和资料给他看。当然,照片是十二年前得奥入狱时拍摄的,不过参议员好像认出了得奥,因为他当时猛咽了口气,忽然变得很紧张。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要我封上得奥的嘴,多关他几个月!『封住他的嘴』,他就是用这个字眼。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休谟搓搓手,态度暧昧地说:「太不寻常了,典狱长!请继续。」
「先不管他居然胆敢要求这种不可能的事情,」马格纳斯咬着牙,「我觉得这件事要小心处理。同时也感到好奇,一个犯人和一个公民,尤其是一个像佛西特参议员这样声誉不佳的人,两者之间无论有什么关系,我都有责任要调查清楚。所以我没承诺什么,只是不置可否,问他为什么要封住阿伦·得奥的嘴?」
「他说没说为什么?」父亲皱眉问道。
「一开始没有,只是像喝得烂醉一般冷汗直冒,全身发抖。然后才告诉我,阿伦正在勒索他!」
「这个我们知道。」休谟喃喃道。
「我不相信,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你说得奥勒索?晤,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便问参议员,得奥是透过什么管道和他接触的。大家晓得,我们对所有狱中的邮件和对外的联络一向都检查得十分严格。」
「他寄了一封信和一截锯开的玩具小箱子,」检察官解释道,「就夹藏在一箱监狱制造的玩具里。」
「那么,」马格纳斯抿紧了嘴思索着,「我们得堵住那个漏洞。当然,要做到大概也不会太困难——不过当时我非常好奇,因为监狱内外的秘密通信,一直是我们最头痛的问题之一,长久以来,我就怀疑有什么漏洞存在。然而佛西特怎么都不肯透露得奥和他取得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我舔舔干枯的嘴唇:「佛西特参议员是不是承认,他的确有把柄落在得奥手上?」
「怎么可能,他表示得奥的故事很荒谬,根本是无耻的谎言——老套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不管得奥手上有什么把柄,佛西特看起来太紧张了,根本不像是完全无辜的。为了解释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在乎,他还说,即使得奥的故事是捏造的,传出去也会对他竞选州参议员连任的机会构成严重的威胁。」
「严重的威胁,呃?」休谟冷冷道,「他根本就没有连任的机会。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敢打赌,无论得奥手上的把柄是什么,真实性一定很高。」
马格纳斯典狱长耸耸肩:「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也很为难。我告诉参议员,不能光凭他的片面之词就处罚得奥。当然,如果他希望延长得奥的刑期,就得告诉我那个『谎言』到底是什么……可是参议员对于这个提议却断然拒绝。他说,他不希望张扬出去。接着他暗示我,如果能让得奥多坐几个月牢,他可以在政治上给我一些『帮助』。」马格纳斯露出牙齿,狰狞地笑起来,「这次的会面落入一个老套的通俗剧里,净是这些腐败官僚的肮脏勾当。当然,我是不会让政治势力影响狱政的,我提醒佛西特,这方面我的名声还算清白。他看这一套行不通,就走了。」
「害怕了吗?」父亲问。
「看起来很茫然。当然,我也不会闲着不做事,佛西特一走,我就把阿伦·得奥叫到我办公室里来。他表现得很无辜,否认曾企图勒索参议员。所以,既然参议员也不愿意交代清楚,我便只告诉得奥,如果让我发现他勒索的事情属实,就要取消他的假释和一切特殊待遇。」
「就这样?」休谟问。
「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到了今天早上——应该说是昨天早上——佛西特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决定要『买下』得奥的沉默,免得那个『捏造的故事』传出去,并要求我忘掉整件事。」
「实在太离奇了,」父亲一脸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听起来很不对劲!一点也不像佛西特这家伙的作风,你确定那个电话是佛西特打的吗?」
「是的。我也觉得这个电话很不对劲,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告诉我他打算付那笔勒索的款项呢?」
「的确很怪,」检察官皱着眉头,「你告诉他得奥昨天会出狱吗?」
「不,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各位,」父亲像一座大型雕像,优雅地翘起二郎腿,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个电话给了我一个想法,像是忽然间一记当头棒喝。我想,佛西将参议员是打算来个两面夹击,逼得阿伦·得奥没有退路。」
「什么意思?」典狱长充满兴趣地问。
父亲笑了起来:「典狱长,他是放布疑阵,为将来脱罪做准备。休谟,我敢跟你打赌,你去调查一下就可以发现,佛西特从他账户里提走了五万元,这么一来,他就是无辜的,懂吗?显示他原来是打算付这笔敲诈费的,可是——糟糕!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检察官打断他。
「你看嘛,佛西特原先根本是计划好要杀掉得奥的!他故意安排了典狱长的证词,又提款准备付勒索费,等到事情发生后,他可以说他本来打算付钱的,可是得奥太蛮横,结果在争执中出了意外。休谟,他现在处境危急,衡量之后,他认为即使冒着杀人的危险,也总比被得奥威胁要好。」
「有可能,」休谟沉吟道,「很有可能!可是他的计划出错了,结果被杀的人换成他自己,嗯。」
「各位,」缪尔神父叫起来,「阿伦·得奥在这件血案中是无辜的!体谟先生,整桩事情背后一定有一只恐怖的黑手。但上帝不会让无辜的灵魂受苦,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父亲开口道:「典狱长,休谟刚刚说过,得奥给佛西特的信是连同一截小箱子,从这儿送出去的。你们这儿的木器部门里,有没有这种上面印了烫金字母的小箱子?」
「我来查一下。」马格纳斯接通监狱的内线电话,然后等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等着叫醒对方来接电话吧。最后他放下话筒,摇了摇头:「巡官,木器部门没有这类东西。玩具组是最近刚成立的,我们发现得奥和另外两个犯人擅长于雕刻,才针对他们的专长,特别在木器部门设立了这个组。」
父亲困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休谟很快地说:「没错,我也认为应该查清楚,那截木盒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其实觉得这点跟谋杀案的起因无关,根本无足轻重。他伸手拿起典狱长的电话话筒:「可以借用一下吗?——巡官,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猜测得奥在信上所要求那五万元的去向是否正确。」
典狱长眨眨眼:「看来得奥抓住参议员的那个把柄一定非同小可,五万元呀!」
「我已经紧急派人去调查佛西特的银行账户,现在看着结果如何。」休谟告诉监狱接线生一个号码,「喂,马卡西吗?我是休谟,查到什么了吗?」他的嘴角紧抿,「很好,现在去调查芬妮·凯瑟,看看她和参议员之间是否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他挂上电话,粗声道:「巡官,被你料中了,昨天下午参议员提了五万元可转让债券和小额钞票,注意,就是他被谋杀当天的下午。」
「不过,」父亲皱着眉接腔道,「我觉得不对劲。想想看,勒索的钱已经到手,还要把付钱的人杀掉,这不是有点荒谬吗?」
「是啊,是啊,」缪尔神父激动地说,「休谟先生,这一点很重要。」
检察官耸耸肩:「说不定他们起了争执。记住,佛西特是被自己的裁纸刀杀害的,这表示这桩凶杀案并非出于预谋,如果老早就计划要杀人的话,凶器一定会事先准备好。也许佛西特把钱给了得奥之后,和他吵起来,或者打起来,结果得奥拿起裁纸刀——就发生了凶杀案。」
「还有一个可能性,休谟先生,」我柔声道,「凶手事先准备了凶器,可是看到裁纸刀之后,就顺手拿来用。」
约翰·休谟的表情显然很不耐烦,「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萨姆小姐。」他冷冷地说,而典狱长和缪尔神父则惊讶地点着头,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想出这么复杂的解释。
这时马格纳斯典狱长桌上的一部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休谟先生,你的电话,找你的人听起来好像很兴奋。」
检察官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等到他说完,转过身来,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的眼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是凯尼恩局长打来的,」他缓缓地开了口,「经过一番周折之后,阿伦·得奥刚刚在市郊的森林中被捕了。」
片刻间,众人都沉寂无声,只有神父轻声地哀叹。
「那家伙浑身脏透了,醉得像个鬼,」休谟的声音响起,「当然,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典狱长,多谢了,等到上法庭的时候,可能还需要您出庭作证——」
「等一下,休谟。」父亲平静地说道,「凯尼恩在他身上找到那笔钱了吗?」
「呃——没有。不过这没关系,说不定他把钱埋在哪儿,重要的是,我们抓到谋害佛西特的凶手了!」
我站起身,戴上手套,「是吗,休谟先生?」
他瞪着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休谟先生,你始终不明白,对不对?」
「你这么说是他妈——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萨姆小姐?」
我掏出口红:「阿伦·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参议员。而且,」我摘下一只手套,看着小镜子里的嘴唇,「我可以证明!」
第七章 收紧罗网
「佩蒂,」次日早晨,父亲说,「这个小城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恶。」
「啊哈,」我低声道,「原来你也发现了?」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父亲抱怨道,「这不是淑女应有的风范。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你讨厌休谟——可是你总不会讨厌我吧?你怎么晓得得奥是无辜的?你怎么敢这么肯定?」
我沉默不语,昨天那席话实在很不明智,其实我根本无法证明。有一个疑点我始终不明白,只要弄通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于是我说:「我现在还没办法证明。」
「哈,有趣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也认为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
「噢,亲爱的丑爸爸!」我叫着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不是凶手,就像四十岁的人不可能染上天花一样,他根本不可能杀掉那个大恶棍参议员。」我看着杰里米宽大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可怜,他今天早上又得重新加入劳动阶级的阵营,然后天黑后一身脏兮兮地回家吃晚饭,「你呢?你为什么会认为得奥不是凶手?」
「嘿,这是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头,「给我上课吗?还有,你还太年轻,没资格像昨天那样在外头乱说大话。你能证明吗?拜托,佩蒂,你最好当心点,我不希望别人认为——」
「你觉得我给你丢人?」
「噢,佩蒂,我可没这么说——」
「你认为我在搅局,是吗?你认为我应该裹上羊毛毯子,乖乖蹲在角落不出声,是吗?」
「喔——」
「你以为自己还活在蓬蓬裙的老古板年代吗?你认为女人不能有投票权、不能抽烟、不能说诅咒、不能交男朋友、不能开口发言,是吗?而且你还以为,节育根本是魔鬼伎俩,违反圣经上的教义,是吗?」
「佩蒂,」父亲脸色一冷,站起身来,「不要用这种方式跟做父亲的说话。」然后踱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克莱那幢殖民风味的房子里。十分钟后,他又出现了,拿着火柴替我点烟,接着向我道歉,神色有点尴尬。可怜的老爸!他真不了解女人。
然后我们一块儿到城里去。
那天早晨——星期六,也就是历经了谋杀和拜访阿冈昆监狱那个诡异的夜晚——杰里米的父亲和爸爸都一致同意,我们还是继续待在克莱家做客。昨天休谟检察官及其他人在分手前都警告父亲,不要透露他过去在警界的资历
和声望,他和伊莱修·克莱都一致认为,父亲原先所要调查佛西特医生招揽大笔合约的内幕,可能和佛西特参议员的遇害有关,所以父亲打算参与其间,静观其变。而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重要,因为我知道,除非上帝显灵,否则阿伦·得奥绝对脱不了嫌疑。
前一夜烂醉的阿伦被捕后,父亲和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听听阿伦自己的说法,另一个就是和那位神奇的佛西特见面谈谈。由于直到星期六早晨,佛西特医生还是下落不明,我们就决定先专心办第一件事。
一抵达里兹市那幢石造的市政厅,我们立刻被请到休谟检察官的私人办公室,休谟这天早上精神很好——忙碌、活跃、兴致勃勃、双眼发亮,而且在我的眼里,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情,真是讨厌。
「早安,早安,」他搓着双手道,「萨姆小姐,你好吗?是否还认为我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且觉得自己可以证明真相?」
「没错,而且更坚决了。休谟先生。」我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
「嗯,好吧,让你自己评断。比尔,」他朝外头办公室吼着,「打电话到拘留所,把得奥带过来,再做一次讯问。」
「你们已经讯问过了吗?」父亲问。
「是的,不过我得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他一脸沾沾自喜、信心十足的样子,活像上帝和国旗与他同在似的。虽然他始终容忍我们的敌意,不过很明显,他一直认为阿伦就像《圣经》里杀害兄弟亚伯的该隐一样有罪。而且只要看看休谟那张顽固而正派的脸,我就明白,他对得奥是凶手这一点深信不疑。我的想法纯粹是逻辑上推导出来的,不过眼前这个顽固的家伙除了证据之外,根本不会接受任何推测。
阿伦·得奥被两个粗壮的刑警押了进来,这么严密的警戒实在毫无必要,因为这位嫌疑犯是个瘦小、畏缩、衰弱的小老头,凭他窄小瘦弱的肩膀,只要一个警卫用单手就可以敲断他的脊椎骨。我曾经在脑中任意想象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然而即使马格纳斯典狱长曾详细描述,也远不如他实际的样子来得可怜。
他的脸很小,脸型像一把小手斧——棱角分明,皱纹满布,脸色灰暗,看起来愚蠢万分,毫无生气——而且有一种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表情,除了生性残酷愚钝的凯尼恩,以及被正义感冲昏头的休谟之外,任谁看了都会不忍。那张像修女一般朴实的脸上,有种无辜的憔悴和震惊。然而太无辜看起来反而像是有罪,这些人急于破案,才会盲目得忘了这是人类本能的反应。谋害乔尔·佛西特的凶手是个手段冷酷的人,而且可能是个好演员,从犯罪手法来看,这些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凶手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可怜虫呢?
「坐吧,得奥,」休谟毫无同情地说着,得奥乖乖地听从,他的一只蓝色的眼珠渴望而恐惧地噙着泪水。说起来也是够怪的了,他的右眼眼皮显示出已经永久失明,而他的右臂——我注意到已经有点萎缩——无力地垂着,这些残疾却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凶恶,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孤单无助。
监狱的那道高墙,显然在他身上刻下了鲜明的烙印,他的举止鬼鬼祟祟,头像猴子一样不安地扭来扭去,肤色苍白得不自然,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他沙哑地低哼着:「是,长官。是,休谟先生。是,长官。」他语调急促,活像是一只伸着舌头讨好的忠实的狗。甚至他说话的态度,看起来也更像是有罪的样子,他的嘴巴歪斜,双唇僵硬。当他忽然将那只独眼转向我,我吓得屏住呼吸,他似乎有些困惑,心里衡量我的出现是不是能对他有所帮助。
父亲沉默地站了起来,那只独眼随之充满兴趣哀求地朝上看。
「得奥,」休谟说,「这位绅士要来帮助你,他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就为了要找你谈。」在我看来,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阿伦·得奥那只表情丰富的眼睛忽然间闪烁着猜疑:「是的,长官,」他说着,缩在他的椅子里,「不过我真的帮不上忙。休谟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没有干掉他。」
父亲向检察官使了个眼色,休谟点点头坐下。我充满兴趣地看着,之前我从来没亲眼看过父亲讯问犯人,他当警察的那一面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些传闻。很快地,我就明白,父亲具有罕见的天赋,他赢取得奥信任的方式,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一面。他巧妙而无形地运用心理学的手法,显示他的确是把好手。
「看着我,得奥,」他用一种轻松而不失权威的口气说着,那个可怜虫一呆,看着父亲,他们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得奥舔舔嘴唇,「不——不,长官。」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萨姆巡官。」
「噢。」得奥一脸狐疑,那颗灰发稀疏的小脑袋依然神色警戒地扭来扭去,不看我们的眼睛。他的神色机警,却又带着期望,仿佛既想逃开,又想走近。
「你以前听说过我吗?」父亲继续道。
「嗯……」得奥在保持沉默和开口之间挣战,「我在监狱里碰到过一个盗窃犯,他说你——你把他从电椅上救下来。」
「在阿冈昆监狱?」
「是……是的,长官。」
「那应该就是纽约市休斯敦街黑帮的山姆·利威吧,」父亲带着回忆的微笑道,「山姆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惹上一群持枪抢匪,被他们给诬陷了。现在仔细听着,得奥,山姆跟你提过我吗?」
得奥在他的椅子里不安地移动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他妈的,帮了山姆那么大的忙之后,我可不认为他会说我什么坏话——」
「他没有!」得奥生气地尖声叫道,「他说你是个正直、诚实的警察。」
「哦,是吗?」父亲抬高声音道,「当然,他是应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知道我不会故意陷害人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设下圈套让人往里跳,对不对?」
「我——我想你说的没错,巡官。」
「很好!那我们都了解对方了。」父亲坐下,舒适地翘起二郎腿,「现在,得奥,这位休谟先生认为你干掉了佛西特参议员。我的话千真万确。不是吓唬你的。你现在的处境可惨了。」得奥的那只独眼再度充满恐惧,望向休谟,休谟的脸微微涨红,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父亲接着说:「至于我,我不认为你杀了佛西特,我的女儿也这么想——就是这位漂亮的小姑娘——也觉得你是无辜的。」
「嗯哼,」得奥头也不抬地低喃着。
「现在,我为什么认为佛西特不是你杀的,你知道吗,得奥?」
这回得奥有了正面的反应,他坦白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阴暗的脸上亮起了好奇和希望的光芒,「不,长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干掉他。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父亲握起拳头,放在得奥瘦小的膝盖上,我发现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因为我了解人性,我了解杀人犯的作风。当然,你曾在十二年前因为口角而失手杀死一个醉鬼,但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是杀人犯。」
「没错,巡官!」
「你不会用刀子杀人,即使你想宰掉一个人,你会用刀子吗?」
「不!」得奥叫道,细瘦的脖子上青筋突出,「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动刀的!」
「你当然不会,这一点很明白。现在你说你没杀佛西特参议员,我也相信你。但的确有人杀了他,到底会是谁干呢?」
得奥老迈结实的左手握紧了,「凭良心说,我不知道。巡官,我是被陷害的,我是被陷害的。」
「你他妈当然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对不对?」
得奥从椅子里跳起来,「那个下流的骗子,我当然认识他!」然后,一抹惊惶的神色掠过他的脸,或许是领悟到这么一承认就落入圈套了,他忽然顿住,狠狠地瞪着父亲。
父亲异常高明地应付这个突发状况,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你误会我了,得奥。」他抱怨道,「你以为我是想拐你招认,哼,我才不会。你不必承认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检察官在佛西特书桌里找到一封你写的信,光凭这个就可以送你上西天,你明白了吗?」
得奥平静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痛苦地看着父亲。我看着他的脸,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那张庸俗、棱角分明的脸揉合了猜疑、希望和恐惧,在后来的几天里不断缠绕在我脑海里。我看了休谟一眼,他似乎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警方和地检处第一次盘问阿伦·得奥时,他顽固地拒绝承认任何事,甚至看到那封要命的信,他还是死不承认。这一点让我更佩服父亲巧妙的讯问手腕,才能打开得奥那层封死的硬壳。
「好极了,」父亲冷静地说,「得奥,除非你老实交代那个故事,否则我们可救不了你。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多久了?」
得奥又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我——我……他妈的很久以前了。」
「你们干过什么坏事吗,得奥?」
「我不能说,巡官。」
「好吧,」父亲早就明白,有些事情得奥是抵死不会说出来的,于是立刻就转移焦点,「不过你在阿冈昆监狱里和他联络上了,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得奥才开口,「是,是的,长官,没错。」
「你把那裁锯开的盒子和一封信,放在装玩具的纸箱里送给他,对不对?」
「晤……我想没错。」
「你给他那截盒子,是什么用意?」
我想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讯问的状况相当顺利,但是想要从得奥口中问出故事的全部真相,恐怕还是痴心妄想。提到那个玩具盒,似乎得奥乐观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独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父亲也看到了,没有露出他的失望。
「那只是个,呃,暗号,」得奥小心翼翼地细声道,「这样子他就知道是我了。」
「原来如此。你信中提到,出狱那天,你会打电话给参议员,结果你打了吗?」
「是的,我打了。」
「你找到佛西特本人了吗?」
「他妈的没错,我找到他了,」得奥愤怒地回答,接着又控制住情绪,「他回答我说,好,好,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约定昨天晚上见面?」
得奥那只蓝色的眼珠再度充满疑虑,「呃……是的。」
「你们约几点呢?」
「第六次铃响,我的意思是十一点。」
「你赴约了吗?」
「不,我没有,巡官,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急急地说,「我已经蹲了十二年的苦窑,可不像拿到『幺点』的人。十二年他妈的可真够长,所以一出狱我只想好好喝点酒,监狱里头只有马铃薯水,日子一久,我都快忘记真正的酒是什么滋味了。」父亲后来跟我解释,「幺点」是监狱里的黑话,指服刑一年;至于『马铃薯水」,马格纳斯典狱长也随后告诉我,那是监狱里想喝酒想疯了的犯人偷偷酿造的酒,用马铃薯皮和其他蔬菜的残屑发酵后制成。「所以啦,巡官,我一得到自由之后,马上找到一家卖私酒的地方,就在城里,琴纳高和史密斯区的街角。去问他们的酒保,巡官,他是我的证明!」
父亲蹩眉道:「休谟,是真的吗?你去查过了吧?」
休谟微笑道,「当然,巡官,我说过,我不会随便诬赖好人的。不幸的是,虽然那家卖私酒的老板证实得奥的说法,不过他也告诉我们,得奥是在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离开那儿的。所以案发时,得奥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佛西特是在十点二十分遇害的。」
「当时我醉了,」得奥喃喃地说,「出狱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太多老酒,喝得脑袋都糊涂了,不太记得离开那家酒店之后发生了什么,大概就是到处闲逛吧。反正,我晃了一阵子,大概十一点之前,酒也差不多醒了。」他口气犹豫起来,嘴唇舔了又舔,活像一只饿坏了的猫。
「继续,」父亲柔声说,「你到佛西特家去了吗?」
得奥眼神悲苦地叫着:「是的,可是我没进去,我没进去!我看到灯火通明,又有那么多警察,马上就明白自己中圈套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搞砸了,我中计了。于是我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转身逃走,跑进森林里,然后——然后他们就逮到我了。可是不是我干的,我跟上帝发誓,不是我!」
父亲站起身,不停地踱来踱去。我叹了口气,就像休谟检察官嘴边那个胜利的微笑所暗示的,事情看起来不妙。
即使不懂法律,我也可以理解得奥的处境有多么难以脱身。他是有重罪前科的人。光凭他的证词,要怎么对抗压倒性的间接证据呢?
「你没有拿到五万元吗?」
「五万元?」得奥叫了起来,「告诉你,看都没看到!」
「好吧,得奥。」父亲说,「我们会设法帮你的。」
休谟命令那两个刑警,「把他带回拘留所。」
得奥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他们押出去了。
虽然事先抱着很大的期望,但我们和得奥的会面并没有得到太多其他证据。得奥被收押在拘留所,等待召集大陪审团,我们无法阻止他被起诉。根据我们离开之前休谟告诉父亲的一些话,一向深谙政治手段的父亲相信,得奥将很快成为「司法正义」之下的牺牲品。在纽约市,由于法院里的案件过多,大部分刑案都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开庭审理。可是纽约州北部这里的案件向来不多,除此之外,又加上检察官基于政治原因的特别关照,一定会施加压力,让这个案子赶快结案,阿伦·得奥可能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起诉、定罪、宣判。
「大家都不希望这个案子拖延,巡官。」休谟说。
「是呀,」父亲神情愉悦地说,「检察官急着想在腰带上多添一张人头皮当战利品,佛西特那帮人则急着要血债血还。对了,佛西特医生在哪儿?你联络到他了吗?」
「拜托,巡官,」休谟面红耳赤,声调急促地说,「我不在乎你的讽刺,之前我就说过了,我真的相信这个家伙是凶手,间接证据太有力了。我判断的根据是事实,而不是理论!你指桑骂槐说我是捞政治资本……」
「冷静点,」父亲淡然地说,「你当然是诚实的,不过你也很盲目,太急着要破案而忽略了很多线索。从你的立场来说,我不能怪你。不过,休谟,这整件事情真他妈太玄了,所有的证据都清楚指向现成的嫌疑犯,这种案子未免太少见,而且完全不符合心理学。这个可怜虫根本不可能是凶手,如此而已……你还没回答我关于艾拉·佛西特医生的行踪呢。」
「还没找到,」休谟低声道,「巡官,很遗憾你对得奥有这种想法,明明事实摆在眼前,你为什么硬要寻找复杂的解释呢?除了那截木盒子所象征的意义之外——如果不是牵涉到一些历史性的意义,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只剩一点点细节就可以结案了。」
「是吗?」父亲说,「那么我们就告退了。」
于是我们万分沮丧地回到山丘上的克莱宅邪。
星期天父亲和伊莱修·克莱待在矿场,徒劳地查阅账薄档案。至于我,关在自己房里,跟杰里米摆明了心情不好,抽掉了一整包香烟,思索着整件案子。我穿着睡衣,伸长了四肢躺在床上,阳光晒暖了我的脚踝,却晒不暖我的心。想到得奥面临的恐怖处境,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就一阵寒意冒上来。我一环扣一环的检查着自己的推理,虽然在逻辑上牢不可破,却找不出一点实际的证据能在法律上证明得奥的无辜。唉,他们不会相信我这套的……
杰里米敲着我的房门,「醒一醒,佩蒂,陪我去骑马。」
「走开,小鬼。」
「佩蒂,今天的天气棒极了。阳光、树叶、万事万物都美妙极了,让我进去嘛。」
「什么!要我穿睡衣款待年轻男子?」
「行行好嘛,我想跟你说说话。」
「你答应不乱来?」
「我才不答应什么鬼呢,让我进去嘛。」
「好吧,」我叹了口气,「房门没锁。杰里米,如果你硬要占一个弱女子的便宜,那我也没办法。」
他进来坐在我床边,阳光撒在他的卷发上。
「爸爸的宝贝儿子今天有没有吃青菜呢?」
「别瞎扯了,佩蒂,正经点,我想跟你谈谈。」
「请便吧,你的扁桃腺看起来健康得很。」
他握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丢开这些可怕的事情?」
我朝着天花板吁了口气,「这是你的想法,你不了解我,杰里米。难道你不明白,有个无辜的人正面临坐电椅的危机?」
「把这些事情留给那些最有资格处理的人去做嘛。」
「杰里米·克莱,」我愤恨地说,「这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论调。最有资格的人是谁?休谟?那个帅哥光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根本看不到鼻子以下两英寸的东西。凯尼恩?又蠢又冷酷,龌龊得让人作呕;再加上里兹市的法律,小伙子,这几样就足以让阿伦·得奥连个活命的鬼影子都看不到。」
「那你父亲呢?」他不无恶意地问。
「晤,爸爸走对了方向,可是我如果能帮上一点小忙,也没什么坏处啊……还有,克莱先生,别搓我的手,都快被你搓破皮了。」
他靠得更近,「佩辛斯,亲爱的,我——」
「现在,」我从床上坐起来,「你该出去了,当一个年轻小伙子体温不正常,而且眼神充满欲念的时候,就表示他该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叹了口气,杰里米是个风度绝佳的男孩,不过对于援救阿伦·得奥脱离间接证据的苦海,他实在帮不上忙。
然后我想到哲瑞·雷恩老先生,感觉好多了,如果其他路都行不能通的话……
第八章 解围之神降临
在重新思索这桩命案时,有一件事我认为很重要,就是被害人兄弟的神秘缺席。在我看来,休谟实在是太过疏忽,没把佛西特医生的消失当回事儿。我之前已经针对这位狡猾的绅士拟妥一套行动计划。他的迟迟不出现,不但引起我的兴趣,更激怒了我。
或许我是想得太多了,就算佛西特医生最后终于出现,想必检察官也不会过分追究他过去几天的行踪。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任何人都不能太大意。不久后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我便完全同意父亲的说法:伊莱修·克莱对他的怀疑或许是不无道理的。
直到星期一晚上,也就是我们讯问过阿伦·得奥两天之后,佛西特医生终于出现了。星期一白天平静的过去了,父亲很丧气地告诉老克莱先生,他打算要放弃这个案子了,所有的线索都通向死胡同,没有任何文件或记录可以证明佛西特医生有罪,调查到最后,还是找不到他的罪证。
星期一吃午餐的时候,我们从伊莱修·克莱口中首次得知佛西特医生回来的消息。
「我的合伙人回来了,」他屏住气宣布,「今天早上出现的。」
「什么!」父亲大声吼着,「那个大猩猩凯尼恩或休谟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这也就是我赶回家吃午饭的原因,佛西特从城里打电话给我。」
「他说什么?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都去了哪儿?」
克莱一脸疲倦的笑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像很沮丧。他告诉我他从休谟的办公室给我打电话。」
「我想见见这个家伙,」父亲皱眉道,「他现在人呢?」
「你很快就有机会了。他晚上要过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没告诉他关于你的经历,不过我提到你正在这儿做客。」
晚饭之后没多久,主角佛西特医生来访,他乘坐的那辆豪华轿车,被父亲挖苦为「民脂民膏」,开车的司机长相很吓人,一望即知是拳师出身,耳朵和鼻子都被打扁了。我毫不怀疑,他不单是司机,还兼任老板的保镖。
佛西特个子很高,肤色苍白,容貌酷似他死去的兄弟。不同的是有一口健康的黄牙齿,笑起来像马,还有一簇修理齐整的黑色短须,身上透着烟草和消毒水的味道——一种有趣却恼人的政客医生气味,倒是无法增加他的魅力。我想他比他的参议员兄弟年长,后来知道这个猜测没错。他有种很明显令人讨厌的气质,我想这一型的人很可能成为小城里的权谋政客。那种不愉快的印象,不禁令我想起反对派政党领袖鲁弗斯·科顿,我真替提耳登郡的善良百姓感到难过,夹在锤子和铁砧之间饱受锤打的日子,绝对不会让人羡慕。
伊莱修·克莱向我们介绍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于是我马上就确定了一件事:就算把全世界的黄金送给我,我也不敢跟这个绅士医生独处。他有一个恶心的习惯,老喜欢用舌尖舔着唇角,根据我过去跟一些讨厌鬼打交道的经验,这是男人有心怀不轨的绝对标记。而且佛西特医生是那种连最精明的女人都难以驾驭的男人,他会毫无顾忌地占尽各种便宜。
我告诉自己:「佩辛斯·萨姆,小心点,改变计划吧。」
他的眼睛盯着我像X光一般扫描完毕后,转身又摆出一副受难家属的震惊表情。他看起来很憔悴,克莱先生向他介绍父亲是「萨姆先生」,没有多说些什么,那一刹那他眼光闪了一下,我感觉他似乎对父亲颇有疑虑,不过有我在场,一定让他放心不少。介绍过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朝着他的合伙人说话。
「我和凯尼恩、休谟共度了最可怕的一天,」他说,抚了抚唇下的短须,「克莱,你不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谋杀!天哪,为什么,太野蛮了——」
「那当然,」克莱低语道,「你一直到今天早晨回来后,才知道这件事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上星期离开前,我应该先告诉你要去哪儿的,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几天我远离文明世界,连报纸都没看,真是无法想象——这个叫得奥的……为什么,他一定是疯了!」
「那么你不认识他了?」父亲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他。休谟把那封在乔尔书桌里找到的信拿给我看了——喔不——」他迅速咬着嘴,眼神像闪电般四处逡巡,看来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是说,那封信是在二楼乔尔卧房的保险箱里发现的。我吓坏了,勒索!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我敢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错误。」
那么他也认识芬妮·凯瑟了!我心想,那封信……他一心想的,不是得奥用铅笔鬼画符写的勒索信,而是他弟弟写给丑老太婆的那张字条。现在我觉得,他的激动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当然,他说话的口气很虚伪,不过听得出心里的确在为某件事苦恼。他被一个鬼影子缠上了,看起来就像他正坐在达摩克利斯的悬剑下,并且眼睁睁看着那根系剑的头发就快断了。
「你一定非常难过,佛西特医生,」我柔声道,「我可以想象你的感受,谋杀……」我轻轻打了个寒战,他的眼光转移到我身上,再度审视着我,充满了个人兴趣。而且他又舔起嘴唇来了,极像通俗剧里留着小胡子的坏蛋。
「谢谢你,亲爱的。」他语调低沉地说。
父亲仍不死心,「这个得奥,」他皱眉道,「手上一定有你兄弟的什么把柄。」
看来那个鬼影子又回来了,佛西特忘记了我的存在。不难看出,那个鬼影子就是关在拘留所里那个皮包骨的囚犯。芬妮·凯瑟当然也牵涉其中,但佛西特医生为什么那么怕得奥?那个可怜虫到底拥有什么支配他们的力量?
「休谟很积极。」克莱说,细眼睛研究着手上的雪茄。
佛西特手一挥,把检察官的话题岔到一边,「噢,是啊,当然。休谟倒是没惹我烦心,他只是政治理念有点小偏差罢了。这种人真是恶劣,利用别人的悲剧作为自己政治上的资本。好像是报纸上说的吧——他利用我弟弟的谋杀案,以增加他政治上的优势,选票对他来说比谋杀还重要……不过这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件骇人的罪行。」
「休谟似乎认为凶手就是得奥,」父亲贸然开口,听起来好像只是引述外界的流言似的。
医生瞪着父亲,「当然!难道不是他杀的吗?」
父亲耸耸肩,「据说是这样,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好像城里也有些居民认为,得奥那个傻瓜是被设计陷害的。」
「原来如此。」他又咬住唇,锁紧眉头,「我倒是没想过。当然,你知道,我坚持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单靠个人的直觉妨碍正义。」我觉得他的声音简直像在尖叫,语气做作得活像口齿伶俐的木偶戏大师。他又说:「我会研究一下。告诉休谟……」
我有一大堆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但父亲的眼神阻止了我,我只好听命,乖乖站在一边。
「那么,」佛西特医生站了起来,「克莱先生,请容我告退。还有你,萨姆小姐,」他眼神依恋地望着我,「我希望能有幸再与你——单独见面……」他低语着,然后捏捏我的手,不断抚着我的手指,「你明白吧。」然后又大声说,「真是可怕的打击,我得回去了,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情……我明天早上会去矿场,克莱,我们到时候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