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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

_7 埃勒里·奎因(美)
萨姆再次拿过手提袋,“买了列车车票了吗?”
“没有,我们根本没靠近售票口或车站一步。”
“但你们跟踪德威特那群人没错吧?”
普拉克的左眼皮神经质地跳起来,有点滑稽,而且跳动的速度不断加快,但普拉克这会儿却像只缩头乌龟般紧闭着嘴巴,巧丽则垂着眼睑,瞪着脚下的地毯。
萨姆走进漆黑的卧房,一会儿,他走了出来,两手空空;跟着,他虚张声势地再次搜着起居室,场中无人说话;最后,他一言不发转身,步履沉重地踱向房门。布鲁诺交代一声,“请随传随到,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事,两个人都是。”他说完跟在萨姆身后出了房门,走上过道。
等在室外的一帮刑警满怀期待地用目光迎接萨姆和布鲁诺,但萨姆只摆了摆手,领头往电梯处走,布鲁诺沮丧地也跟上去。
“你为何不扣押那支左轮?”布鲁诺问。
萨姆伸了根粗手指按电梯钮。“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可言?”他烦躁地说。饭店的安全人员这时也凑了过来,脸上的愁容愈发线条深刻,达菲警官也过来并肩等着。萨姆补了句,“毫无帮助,谢林医生说德威特的枪伤是点38口径的枪打的,而巧丽那把左轮是点22口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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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七景
麦克·柯林斯公寓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4时45分
在达黎明尚未灿烂来临的前一刻,整个纽约市陷入不可思议的极度黑暗之中。警车毫无顾忌地急驰在漆黑阴沉宛如山径的大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偶尔一辆落单的计程车掠过,车灯四下扫射着。
麦克·柯林斯居住在西七十八街一座要塞般的公寓里,警车滑到屋前时,一名男子立刻从阴影里冒了出来。萨姆领头跳下车,跟着是布鲁诺和一帮刑警,那名冒出来的男子说:“老大,他还在楼上,从他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一步。”
萨姆点点头,一行人鱼贯而人。一名穿制服的老管理员坐在桌子边大打哈欠,他们摇醒呼呼大睡的电梯服务生,大梦初醒的服务生赶忙送他们上楼。
他们在八楼出了电梯,另一名看守立刻现身,手指其中的一扇门,所有人安静地围了过去,布鲁诺激动得轻叹一声,看着手表。“都停当了吗?”萨姆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这小子挺危险的。”
萨姆一马当先上前,按了门铃。先是一声嗒嗒的颤音传了过来,跟着,他们听到拖着脚步的声音,接下来,则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谁啊?到底是谁啊?”
萨姆震天一吼,“警察!马上开门!”
短暂的静默,跟着,“操你妈警察!你们别想活捉我!”一声憋着气的吼叫,又一阵乒乓乒乓的脚步声,然后锐利清晰宛如河冰碎裂,一把左轮喷火爆响,最终,他们听到一个沉重物体掉地的声音。
这下子非硬闯不可了,萨姆后退一步,深深吸口气,巨大的身躯撞向房门,却像撞到铁上,房门纹丝不动。达菲警官和一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刑警,仿佛默契十足地跳着三人舞,他们跟着萨姆再次后退一步,像三头愤怒的山羊般齐心合力再往房门撞去,这回,房门颤动了下,但仍顽强紧闭着。“再来!”萨姆吼着……一直试到第四次,门才嘎吱嘎吱地惨叫一声倒地,一伙人硬着脑袋不顾一切冲进去,一间长而漆黑的大厅,尽头处是通往卧房的走道,灯火阑珊。
大厅和卧房交接的门检处,躺着一身睡衣的麦克·柯林斯的躯体,右手握着把灰黑的左轮,还青烟袅袅。
萨姆重重踩过镶花的木条地板,扑了过去,砰一声单腿跪在柯林斯旁边,侧头听着柯林斯的胸膛。
“还活着!”萨姆大叫,“抬他到卧室!”
一干人七手八脚抬着这个无知觉的躯体,进了亮着灯的卧室,安置在一条长椅上。柯林斯脸色铁灰,双目紧闭,嘴巴虽无力吐出什么像回事的声音,却还不死心饿狼一般大声喘着气。鲜血从他右脑袋稻草般的乱发里汩汩滴着,鲜红的血迹沾满了他半张脸,一路延伸到他的右肩,在他睡衣上洒开。萨姆用手指探探伤口,瞬间一手血红。“子弹没贯穿他头骨,”萨姆低咒着,“只从头部擦了过去,吓昏过去的我猜。妈的真烂,这么近打自己都打不准,喂谁啊,叫个大夫来……嘿,布鲁诺,看起来好戏要落幕了。”
一名刑警领命跑了出去,萨姆三个大步迈过去,捡起地板上的左轮。“好啦,点38口径,”他极满意地说,但马上他的脸拉了下来,“只开过一枪,宰他自己那一枪,弹头不晓得飞哪儿去了?”
“就嵌在这墙上。”一名刑警眼明手快,指着墙上白灰剥落之处。
萨姆挖下那颗弹头,布鲁诺研究后说,“他从客厅跑回卧室,边跑边开枪,子弹擦过飞到墙上,他也同时吓昏过去。”萨姆看了看这颗已扭曲变形的弹头,放进口袋中;又用手帕小心包起左轮,交给旁边的一名刑警。这时,八楼走道一端有骚动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到一小撮身穿睡衣的公寓住户正探头探脑,并好奇地交头接耳。
两名刑警出去处理,骚动声忽然升高起来,原来奉命找医生的刑警,挤开人堆,后头还跟着位身着睡袍、长得很普通的男子,手上提个黑包包。
“你是医生?”萨姆问。
“是的,我就住这公寓,怎么?出了什么事?”
一直到刑警走到长椅旁,医生这才留意到摆平在上面的柯林斯,于是二话不说,蹲了下来。“给我水,”他检查了好一会儿,挥着手指说,“热的。”一名刑警立刻冲进浴室,端出一大盆热水来。
诊疗了约五分钟光景,医生站起来。“严重擦伤罢了,”他说,“他随时会恢复神智。”他清洗了伤口,再消毒,又把柯林斯血污的右脑袋弄干净,在伤者昏迷的完美配合下,医生顺利地进行二度清洗,缝合伤口,并用绷带包扎妥当。“必须尽快送医院进一步诊治,但这只是为了保险而已,他会感觉头疼得很厉害,浑身难过得要命。哦,人醒了。”
一声嘶哑微弱的呻吟,跟着全身痛得抖动,柯林斯睁开双眼,清醒的神智和满眶的泪水同时涌入他眼中。“他没问题了。”医生面不改色地说完,开始收拾他的救护包。
医生走了。一名刑警上前扶起柯林斯,让他半坐半躺着,还体贴地塞了个枕头在他头下。柯林斯又呻吟了一声,失去血色的手抚着脑袋,一摸到头上的绷带,又绝望地跌回长椅上。
“柯林斯,”巡官开口了,他坐在伤者旁边,“你干嘛自杀?”
柯林斯干裂的舌头舔舔嘴唇,如今,他已变成个可怜又可笑的模样,右脸颊一抹干掉的血迹。“水。”他喃喃着。
萨姆一抬眼,一名刑警立刻端来一杯水,扶起柯林斯的头,冰凉的液体流进了这个想不开的爱尔兰人喉管。“可以说了吧?柯林斯。”
柯林斯喘着气,“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被你逮到了不是吗?反正我横竖毁了……”
“意思是你认罪啦?”
柯林斯话到嘴边,吞回去,默默地点头,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但他却忽然抬起眼皮,重现几分昔日的强悍模样,“认什么罪?”
萨姆微微一笑,“省省吧,柯林斯,别摆出这副天真无邪的恶心样子,你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你宰了约翰·德威特,就这个罪。”
“我——宰了——”柯林斯当场傻眼,跟着,他猛地想坐直起来,却痛得身体一扭,萨姆伸手把他压回长椅上。柯林斯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鬼?我宰了德威特?谁杀了他?我连他被杀这件事都不晓得!你发神经了?还是莫须有要我当替死鬼?”
萨姆的神色有点困惑起来,布鲁诺这时挺身出来,柯林斯的目光转向他。布鲁诺以明人不说暗话的神色开口,“你仔细听好,说谎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柯林斯,刚刚你听到是警察上门,马上大喊‘你们别想活捉我’而且打算自杀了事,这可能是无辜者的临终之言吗?还有才几分钟前你又说‘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这不是认罪又是什么?这些都可以戳破你的谎言,你的言词举动无一不确认自己是罪犯。”
“但我绝对没杀德威特,我敢老实告诉你!”
“那你为何一副等待警察上门的模样?而你又为何自杀呢?”萨姆严厉地插嘴问。
“因为……”柯林斯用他有力的牙齿紧咬下唇,瞪着布鲁诺,“这不干你们的事,”他爱理不理地说,“我完全不知道有谋杀这件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活得活蹦乱跳的。”说着,柯林斯似乎一阵痛猛烈袭来,他双手抱头大声呻吟起来。
“这么说你承认今晚见过德威特罗?”
“当然见过,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我今晚在列车上见到他,他是在车上被宰的吗?”
“少演戏了,”萨姆说,“你为什么那么巧刚好也出现在那班新堡区列车上呢?”
“我跟踪德威特去的,这我承认,我跟了他一整晚,当他带他那批客人离开丽池,我就盯着他们一路到车站。我找他已好一阵子了,甚至他被扣在拘留所里我也尝试去会面,所以我也买了票,上了同一班车。车子开动后,我就去找德威特——他当时和他的律师布鲁克坐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亚罕,一个我不晓得是谁——我跟他马上吵起来了。”
“当然,当然,这我们全晓得了,”巡官说,“在你上了车,见了德威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柯林斯瞪着充血的眼珠子,“我要他负责赔偿隆斯崔的烂情报给我招至的损失,隆斯崔害我栽了个大跟斗。德威特和他合伙开公司,而且是公司的法人,我——我急需那笔钱,但德威特不理我,他从头到尾只说一个字,不,不,不……噢,冷酷的像个爬虫类,”他的语音里满是快压不住的愤怒之情,“我差不多跟他下跪了,但还是不,不,不。”
“你们在哪里谈这些话?”
“我们到后面车厢谈话……没办法我只好死心下车,那时车子开到一个叫瑞吉菲公园的地方,车一停,我拉开铁轨那一侧的门跳了下来,然后我起身把车门关上。穿过铁轨之后,我才发现最晚一班开回市区的车早发了,我只好叫了计程车,直接回到这里来,妈的,我敢对天发誓。”
柯林斯靠回枕头上,像走过长路般重重喘着气。“当你跳下车时,德威特人还在本节车厢里吗?”萨姆追问。
“是的,他看着我……”柯林斯紧咬嘴唇,“我——我很恨这个人,”他支吾起来,“但还没恨到要宰他——天啊,不……”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们都得照单全收是吗?”
“我告诉你我没杀他!”柯林斯的声音由讲话升高为喊叫,“我站在轨道旁拉回车门时,还看见他掏出手帕抹额头,又把手帕塞回口袋,拉开车厢后门走了进去,上帝可以做我的见证,我看见他,我跟你讲真的!”
“你看他坐下来了吗?”
“没有,我马上离开了,这不是讲过了吗?”
“为什么你下车,不经过前面亮灯的车厢,从售票员开得好好的车门下去?”
“我没时间,车子已经停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你恨他,是吗?”巡官又问,“所以你们大吵了一架对吧?”
柯林斯大叫,“你一定要把罪名钉在我身上是吗?我所告诉你的绝对没有一句虚言,萨姆,我已经讲过我们说了什么,当然,我情绪激动,换谁谁不会?德威特也一样激动啊,我猜他走到最后面车厢八成是打算冷静一下,他还不是脸红脖子粗的。”
“柯林斯,你的左轮带去了吗?”
“没有。”
“你也没跟进去最后那节加挂车厢吗?”萨姆还问。
“天啊,当然没有!”爱尔兰人怒火又一阵上来。
“你说你在渡轮终点站那儿买了车票继续追踪德威特,车票拿来我看看。”
“票在我走道旁衣柜大衣口袋里。”达菲警官到走道柜子里找车票,没花多会儿功夫就把车票拿过来,这是从威荷肯到西安格坞的票。
“怎么搞的,售票员没有撕过,嗯?”萨姆问。
“我下车前,售票员没来收票。”“好吧。”萨姆起身,伸伸手臂,打了个大哈欠;柯林斯坐直起来,精神显得好多了,他从睡衣的衣袋里掏了根烟。“先这样吧,柯林斯,怎样?你的身体怎样?”
柯林斯低声说:“好些了,但头还很痛。”
“呃,你好多了我当然很高兴。”萨姆颇真诚地说,“那就是说用不着救护车啦。”
“救护车?”
“当然,你现在起来穿好衣服,跟我一道回总局去。”
柯林斯嘴上的香烟应声掉下来,“你——你以谋杀罪名扣押我?事情与我无关,我一再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巡官——看老天爷……”
“小子,谁说我要以谋杀德威特嫌疑犯罪名扣押你,”萨姆和布鲁诺一眨眼,“我们不过以重要证人身份请你劳驾走一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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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八景
乌拉圭领事馆
10月10日,星期六,上午10时45分
雷恩走过贝德利公园,黑披肩飘飞如云,他神采奕奕地一路手杖点地前行,深吸着新鲜且带着海腥味的早晨空气,这特殊好闻的大海味道和迎面而来的暖暖阳光,让他非常愉快。他在公园围墙边驻足下来,看一群海鸥扑向泛着几丝五彩浮油的波涛,误以为游鱼地啄着飘在波浪上的桔子皮。外海,一艘扯着三角帆的定期航船倾斜着船身,缓缓地浮航于海面;另一班哈德逊河游览船则汽笛一响。这时,一阵海风毫不遮拦扑来,雷恩吸了口凉气,于是他重新把猎猎飞起的披肩裹紧。
雷恩轻叹一声,看看手表,转过身来,他两次越过公园,径直走向贝德利广场。
10分钟后,他已安然坐定在一间陈设简朴的房间里,微笑着面对书桌后一位矮小黝黑、身着长礼服的南美洲人。这位不忘别朵鲜花在衣襟上的南美洲人,名叫荷安·亚贺斯,是那种蹦跳如豆的典型小个子,一口白牙镶在深褐色脸庞上,闪闪发亮,骨碌碌转着黑色眼珠,还蓄了个优雅的小胡子。
“真是荣幸,雷恩先生,”小个子英文极佳,“您可是让我这寒碜的领事馆蓬荜生辉,在我还年轻担任使馆随员时,就已听惯您如雷的大名……”
“亲爱的亚贺斯先生,您真是太抬举我了,”雷恩有礼貌地回答,“您才刚休完年假回来,无疑正是事务缠身的时刻,还让您拨冗接见,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打扰,主要是我个人参与一桩很特殊的刑案调查工作,有关纽约市这一连串的相关谋杀案,不知您在乌拉圭期间可曾听到?”
“雷恩先生,您说是谋杀?”
“正是,近期内连续三件。我个人因为自身的好奇天性,又蒙当局不弃,接受了地方检察官的邀请,以非官方的身份参与了调查工作。进行至今,我个人的调查已掌握了一些颇为微妙的线索,尚无法确定是否能成功揭开罪案,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您的大力协助,将是这些线索能否成立的关键。”
亚贺斯面带微笑,“雷恩先生您请说,只要能力所及,只要能力所及。”
“您可听过菲力普·马昆乔这个名字?一位乌拉圭籍人士?”
一抹澄然的亮光清清楚楚出现在这位小而机灵的领事眼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吗?”亚贺斯领事轻声地说。“那么,雷恩先生,您所问到的这个马昆乔,是很不错的一位先生,我见过他,也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您想了解他哪一方面?”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认得此人的,以及您认为他有意思的每件事,我都有兴趣了解。”
亚贺斯摊着双手,“我从头讲起好了,雷恩先生,由您自己来判断,其中哪些部分能有助于您的调查工作……菲力普·马昆乔是乌拉圭司法部门的人员,是一位极出色又可靠的工作人员。”
雷恩眉毛扬起。
“几个月前,马昆乔奉命来到纽约,代表乌拉圭警方追踪一名从大蒙特维多监狱逃跑的罪犯的行踪,这名罪犯是男性,名为马丁·史托普。”
雷恩坐直起来,“马丁·史托普……您说的我越来越有兴趣了,亲爱的亚贺斯先生,史托普这名字听起来是盎格鲁式的名字,为何这个人会被关入乌拉圭监狱里呢?”
“我个人,”亚贺斯轻嗅一下衣襟上的鲜花,说,“所以清楚这桩刑事案件的来龙去脉,还是辗转由马昆乔本人告诉我的,他这趟前来纽约,随身带着有关马丁·史托普这件刑案完整的档案资料。不止这些,他还把他个人所知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我。”
“请继续,亚贺斯先生。”
“事情得追溯到一九一二年,当时有位年轻的探矿人,就是这位马丁·史托普,受过完整的地质学教育,可能也拥有机械方面的训练,被乌拉圭法庭以谋杀他年轻巴西籍妻子的罪名起诉,被判处终身监禁,罪证确凿的原因在于,他的三名同事探矿的伙伴一起指证。当时,他们四人在内地拥有一座矿山,地点很偏远,由敝国首都蒙得维的亚沿河航行很长一段距离,且需通过原始森林。他的三名同伴在审讯时异口同声作证,他们亲眼目睹了凶杀经过,还经三人合力才制服史托普,将他捆绑后,从内地乘船顺河而下,再交由警方;被杀的女人尸体,他们也一道抬上来,曝晒在燥热的天气中数日,简直修不忍睹;此外,史托普的女儿,才两岁大的婴儿也一起带在身边;凶器当然没遗漏——是一把南美特有的马切提短刀。史托普从头到尾没抗辩,当时他整个人已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连最基本陈述自己行为的能力都没有,于是,他被判有罪发配监狱执行,至于那名两岁女婴,则由法院交由蒙特维多修道院收容。
“史托普在狱中表现良好,是一名模范囚犯。他逐渐恢复了神智,看来很认命自己的囚徒身份,不惹麻烦,不闹事,而且独来独往从不跟其他犯人一起。”
雷恩问:“审判时,有没有查出他谋杀的动机呢?”
“很奇怪,答案是没有。史托普的三名同伴对于谋杀动机的猜测是,史托普和妻子发生争吵而失手杀了她。三人作证时指出,案发当时他们三人皆未在出事现场的小木屋里,是听到叫声才跑过去的,正好目睹了史托普以马切提短刀砍向女人头部,似乎史托普当时正处于暴怒失控的状态。”
“请继续说下去。”
亚贺斯一叹,“在长达十二年的监禁生涯之后,完全出乎警方意料之外,史托普大胆越狱成功,这次越狱行动很明显是经过好几年的计划,所有的相关细节都留心到了,您对越狱的经过有兴趣吗?”
“这倒不需要,亚贺斯先生。”
“但他忽然消失了,像地球开了个口将他吞进去一般,我们追遍整个南美洲,但完全没有一丝这个人的踪迹,一般只能认为,他可能逃向更内陆的可怕森林里,死在那里的某处了。这就是我知道有关马丁·史托普的事……雷恩先生,是否来杯真正的巴西咖啡?”
“哦,谢谢费心,不用了。”
“或者您试试我们乌拉圭的可口特产马黛茶如何?”
“谢谢,真的不用,至于马昆乔的部分,您能多说明一些吗?”
“哦对,依据官方的资料,史托普的三名同伴把他们的矿山给卖了,那是个丰富的矿脉,这是大战期间的事了。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富矿盛产纯度极高的锰,而大战期间,锰又是非常重要的军事工业原料。因此,这个矿山卖到非常好的价钱,这三个人就带着一大笔钱回美国去了。”
“亚贺斯先生,您是说回去?”雷恩条件反射般地惊问,“这三人是美国人?”
“哦,很抱歉,我忘了告诉您这三人的名字,他们分别是哈利·隆斯崔、约翰·德威特和——我想想——对了!叫威廉·柯洛奇……”
“请等一下,”雷恩眼中神采闪烁,“您知道我刚才提的连续杀人案,先后的两名被害者正是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的两名合伙人,也就是您刚说的隆斯崔和德威特?”
亚贺斯的黑眼珠险些跳了出来。“什么!”他叫起来,“有这等事!这么说来预言果然……”
“您的意思是——”雷恩急切地问。
亚贺斯领事一摊手,“今年七月,乌拉圭警方接到一封匿名信,邮戳是美国纽约,稍后,德威特承认是他写的。这封信指出,逃犯史托普在纽约,并建议乌拉圭警方派人追查。当然,尽管乌拉圭政府已经数度更换,但他们还是立即调出当年的档案资料,而马昆乔正是奉命负责这次调查的人员。马昆乔推测密告的人一定是当年和史托普那三名同伴之一,因此来到此地,请我协助。经过追踪,马昆乔发现,隆斯崔和德威特果然居住于本市,且拥有了相当的社会地位;他也试图查出威廉·柯洛奇的下落,就是当年史托普一起采矿的第三名同伴,但一直没有消息。我们所知的只是,那三人回到北美之后,柯洛奇即和另两人分道扬镳,究竟是不合分手或因为他想一人自由自在享受财富不得而知——我当然也完全不清楚,也可能这两个原因都不对。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所以说,马昆乔去见了德威特和隆斯崔两人是吗?”雷恩有礼貌地追问。
“正是,他先找到德威特,告知来意并出示匿名信函,德威特只迟疑了一下,便坦言写信人是他。德威特邀请马昆乔在美国调查期间住进他家中,以他家作为调查总部之类的,马昆乔自然首先得弄清楚,为何德威特会晓得史托普在纽约,德威特拿出一封威胁信,署名史托普,信中威胁要血债血偿——”
“请等等,”雷恩掏出他的长皮夹,抽出他从德威特保险箱中拿到的信,送给亚贺斯,“是这封信吗?”
领事看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马昆乔后来在报告时给我看过此信,又拍照存留副本后,还给了德威特本人。”
“德威特、隆斯崔和我方特派员马昆乔在西安格坞商议了几次。当然,马昆乔希望立即联络本地警方,寻求协助,在此地调查,他独自一人绝对孤掌难鸣;但德威特两人极力反对,要求不让美国警方介入,理由是消息一曝光,他们以往的潦倒经历和涉嫌谋杀的不干净往事,必定会为报纸媒体所被载……自然,马昆乔进退维谷,跑来和我商量,我们考虑到这两人如今的立场和社会地位,最后决定勉为其难依他们的要求。隆斯崔和德威特两人都说,差不多五年之前他们就分别接到类似的威胁信函,寄信地点也是纽约,但不以为然当场就把信给撕了,但最后这封信让德威特深觉不安,信中的威胁性也强过上回,所以将此信保留了下来。”
“我当然是长话短说,雷恩先生,马昆乔在此地茫然无头绪地调查了大约一个月,把毫无所获的结果向我报告,并告知德威特两人,便决定中止这次调查工作,回乌拉圭去了。”
雷恩认真思索着,又问:“您刚说下落不明的那位柯洛奇,后来有没有找到?”
“马昆乔从德威特口中所打听到的是,打从他们一道从乌拉圭回到此地,柯洛奇没交代什么原因就和其他两人散伙了。德威特他们还说,刚开头几年还偶尔接到柯洛奇的信息,大多来自加拿大,但他们也强调,近六年来就像断线风筝一样,再也没任何联络了。”
“当然啦,”雷恩低声说,“我们只能依赖这两个如今无法再说话的死者提供信息,亚贺斯先生,您手中的档案资料,是否提到过史托普女儿的任何后来的讯息?”
亚贺斯摇头,“仅仅知道的是,后来她离开修道院了,或被谁带走——详情不得而知——约在六岁左右,从此之后,就再没进一步消息了。”
雷恩喟叹一声,站起身来,立于小个子领事的桌前,“亲爱的亚贺斯先生,您今天的所作所为,正如一名捍卫正义的勇敢骑士,请接受我的敬意。”
亚贺斯一排白牙应声显现,“雷恩先生,您的赞语,真令我受宠若惊。”
“如果您愿意,您必定能,”雷恩整着披肩,继续说,“对正义的体现有更大的帮助。不知您是否方便,拨冗发份电报给贵国政府有关机构,请他们电传一份史托普的指纹资料,若当年有存档,也将此人当年的档案照片电传一份,以及此人的所有完整资料。另外,有关下落不明的威廉·柯洛奇,我个人也深感兴趣,是否也请您一并处理,如前面所说的那些资料……”
“我立刻就去发电报。”
“我想,以贵国这样虽幅员不大但欣欣向荣的国家,应该不乏此类的现代化设备吧!”雷恩微笑着说,两人一起走向门边。
亚贺斯故意摆出惊讶的神色,“哦,那当然!照片一定会经由现代化的设备,清晰传到您手中,您在其他国家能见到的设备,敝国一样也不缺的。”
“此行——”雷恩深深一鞠躬,告辞道,“真让我感觉获益良多。”他走上街道,迈步向贝德利公园方向。
“获益良多。”雷恩重复的低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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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九景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12日,星期一,中午1时30分
在奎西的领路下,萨姆走过曲折的回廊,来到隐蔽的电梯前。电梯像登月火箭般载着他们,从哈姆雷特山庄的主塔内部飞升而上,停在接近塔顶的一小方平台,眼前是一道古老如伦敦塔的石砌楼梯。萨姆仍跟在奎西身后,顺着盘旋的楼梯上去,尽头是一扇庞然的橡木大门,大门的腰部饰着个铁制门闩,奎西和沉重的铁扣以及门闩奋斗了半晌,总算成功地弄开来。跟着,他使出吃奶力气,连喘带吼地把门推开,外面便是砌着石头城垛的塔顶了。
雷恩几乎光着身子,躺在一张熊皮上,手臂搁在额头上,挡着正午直射下来的强烈阳光。
萨姆停住脚步,奎西笑了笑离开。萨姆其实是傻在当场的,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那古铜色泽、极其年轻且肌肉发达的身体会是哲瑞·雷恩。他斜躺的身体,除了靠下腹部有淡金的毛发之外,全身光滑发亮。褐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平滑的身材,说明这样一个人仍生活在生命中的顶峰时刻,只有当萨姆的眼光,从这身健美无比的身躯缓缓上移到他灰白的头发时,才觉得很不协调。
老演员此刻唯一的蔽体之物,只是一条白色的腰巾,褐色的双脚也是裸的,一双平底靴放在脚边。一旁另外放了张铺着软垫的折叠椅。
萨姆有点感伤地摇摇头,把外套稍稍裹紧。十月的纽约天气已经冷了,无遮无拦的刺骨寒风直扑这塔顶,萨姆走上前去,更加接近雷恩躺着的身体,也看得更加清晰,雷恩皮肤果真平滑无比,而且在如此的冷风中,连一丝鸡皮疙瘩也没有。
某种奇特的警觉让雷恩睁开了双眼,或者也可能因为萨姆挡了阳光让雷恩有所知觉。“嗨,巡官!”雷恩坐了起来,神智十分清明,他环抱着修长结实的双腿,“真是令人惊喜,请原谅我衣冠不整,把那张躺椅拉过来坐下吧,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着笑了起来,“也把衣服脱了,一起躺在这张熊皮上……”
“哦不不,谢了谢了,”萨姆慌了,怕被抢走一般赶快坐上躺椅,“在这么冷的风里?”他解嘲一笑,“这不关我的事,但雷恩先生您的年龄到底是多大?”
雷恩在阳光下眨着眼,“六十整。”
萨姆又摇头,“而我只有四十五,说来真丢人——雷恩先生,这是真心话——我根本没那胆子在您面前脱光衣服,跟您这一身比起来,我才真像个垂垂老者。”
“巡官,可能你太忙了,没时间料理自己的身体吧,”雷恩懒懒地说,“我则是既有时间又有机会, 你看这里——” 他挥手指着四周童话故事般的精致景观,“在这里我完全可随心所欲,而我之所以还得仿效圣雄甘地,在腰部围这条腰巾,纯粹是因为是那个脑筋转不过来的老奎西,他可能会当场吓昏过去,如果我不这么稍稍遮掩一下我这——我这隐私的部位。可怜的老奎西,这廿年来,我一直想说动他和我一道日光浴,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两个槽老头这么躺在一块的有趣光景!但他是个又硬又顽固的老头,我相信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已老到哪种德性了。”
“您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奇特的一个人,”萨姆衷心地说,“六十岁……”他叹口气,“好吧,言归正传,事情有了一些进展,我这趟来就是把这些新的进度向您报告——尤其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
“柯林斯是吧,我想?”
“正是,我想,有关我们上星期二凌晨突袭柯林斯公寓发生的情况,布鲁诺已经跟您说了一些,是吧?”
“是的,这愚蠢的人还想自杀了事,巡官,你扣押他了是吧?”
“是啊,为了让他还能享受甜蜜人生,”萨姆板着个脸开个玩笑,说真格的,这位警方出名的硬汉忽然软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像只莱鸟,跑到您面前来,把我们在无边的迷雾中摸索出的一点点消息捎给您,而我们也心知肚明,您,我相信,已完全掌握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亲爱的巡官,我们实话实说别见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对我有颇多疑虑,认为我只是虚张声势,不是真能洞见这些命案的核心,这其实是很自然也很合理的想法。事实上,就算到这一刻你也还无法确定,我一直保持沉默究竟是真的对情况不明白,还只是实践什么新的信念。然而,你却对我生出如此的信心,对我而言也是一份意外而沉重的赞美。巡官,我愿意诚恳地告诉你,我们始终并肩站在这一圈可怕的迷雾之中,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直到我们一起拨散迷雾,重见光明为止。”
“是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萨姆消沉地说,“好吧,不谈这个了,谈柯林斯比较重要,这只傻鸟,我们扒了他的底,也找出他为何发狂要弄回股市输掉那笔钱的原因,原来他是利用他处理所得税的官方身份,盗用了联邦政府的纳税钱!”
“真的?”
“千真万确,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搞了十万美元,甚至还不止,详细数字尚得进一步追查清理,但绝对不是个小数目。雷恩先生,他似乎是‘借用’了联邦政府公款去玩股票,而且亏了,只得越陷越深。正好,隆斯崔又给他那个烂情报,要他进军国际金属股,这傻瓜就动了最后这五万元孤注一掷,这的的确确是他最后一搏了——以便补回之前的亏损,来补回长期侵占的款项。税务局那边似乎也察觉了柯林斯的手脚不干净,正派人私下查账了解中,难怪这小子急了。”
“柯林斯怎么有本事可以不让税务局那边进行公开调查?巡官,他到底有何通天之能?”
萨姆紧抿了一下嘴,“对他而言,这轻而易举,这几个月期间,他伪造了文书记录,避免侵占一事曝光,又贿赂了一些政界的高层人物。但这只能拖得了一时,很快就技穷了,无路可退了。”
“这真是提供了我们理解人性的注脚,”雷恩轻声言道,“这个人暴躁、贪婪而且容易被激怒。在他这辈子里,或许在诈骗他人一事上颇一帆风顺,也能动用他的政治力量呼风唤雨……但现在,他却得下跪乞怜,如布鲁诺告诉我的那样!一个失败者,巡官,一个彻彻底底、毫无再起希望的失败者,他得为他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萨姆似乎并不同情,“可能吧,反正这案子够他受了——当然,都是些情况证据,但已经够瞧的了。比方说动机,谁都晓得他恨透了隆斯崔和德威特,杀隆斯崔是基于报复,他一直认为隆斯崔出卖了他;对于德威特,则是因为他侵占公款一事马上被揭发,而德威特又拒绝接收隆斯崔的烂摊子,柯林斯进也死退也死,干脆动手宰了图个爽。依目前所有的情况证据显示,警方认定杀隆斯崔和德威特的凶手十成八九就是柯林斯,也不排除伍德命案同样出自他手中的可能性。他要混上当时的默霍克渡轮不难,也可在渡轮靠岸就偷偷下船。我们清查了他当晚的行踪,柯林斯交代不出清楚的不在场证明……而且,当他被押上法庭,布鲁诺还能拿我们闯他家时他那种典型的罪犯反应当证据——包括他喊的话,包括他企图畏罪自杀……”
在萨姆巡官滔滔雄辩的魔力之下,雷恩伸伸他长而结实的手臂,笑笑说:“我毫不怀疑柯林斯会被判有罪,但巡官,你是否认真考虑过当时的情况?清晨五点钟,警察忽然敲门来抓人,柯林斯瞌睡朦胧之中,极可能以为是他侵占公款一事东窗事发了,他马上就要以侵占和窃盗的罪名被捕?若我们设身处地考虑到他当时的心智状态,他的企图自杀,以及高喊不让你们‘活捉’也不是甚为合理吗?”
萨姆抓着脑袋,“这和柯林斯讲的一模一样,今天早上我们以侵占公款一事侦讯他时说的,您怎么会知道呢?”
“唉呀,巡官,这不是小孩都想得出来吗?”
“我感觉,”萨姆慎重地说,“您认为柯林斯说的话是真的,您不认为他就是我们要的凶手,是不是?说真的,这趟前来,一方面也是布鲁诺要我来问问您的看法,您很清楚,我们正打算以谋杀罪名起诉他,但布鲁诺一朝被蛇咬了,他实在害怕旧事重演一遍。”
“萨姆巡官,”雷恩光着腿站起来,挺挺他古铜色的胸膛,“布鲁诺无法以谋杀德威特的罪名起诉柯林斯。”
“我就猜到您会这么说。”萨姆握着拳,不甘心地看着雷恩,“但您想想我们的立场,您看了报纸吗?那些有关错误起诉德威特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现在更好了,他们还扯上这次德威特被杀重新大做文章,让我们最近得像小偷般躲着跑新闻那些小子。我可以私下告诉您,现在连我的工作都快不保了,不说远吧,就是今天早上来之前,我还被局长狠狠刮了胡子。”
雷恩抬眼看着远方的河流,“我这么做,”雷恩轻柔地说,“正为了帮你和布鲁诺,你不认为我会讲出我所知的一切吗?事实上,这场游戏已接近终场了,巡官,我们就快听见长鸣的笛声;至于你提到你的工作不保…··如果你很快把真凶抓到局长面前,我不相信他还能怪你什么。”
“我很快把……”
“没错,巡官,”雷恩光滑的身子就这么靠在嶙峋突兀的岩石围墙上,“你再说说还有什么进展吧!”
萨姆并未马上回话,他颇难启齿的样子,“雷恩先生,我绝无意逼您讲话,但打从第一桩命案以来,这已是我第三次听您对凶手是谁不是谁一事,表示极其肯定的态度,我很好奇您为何如此确定柯林斯不是杀人凶手?”
“这个嘛,”雷恩温柔依然,“说来话长,巡官,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我感觉事情已经发展到实际证明的时刻了。因此,今天下午你可愿与我一道实地去侦查有关柯林斯涉案可能的证据?”
萨姆释然一笑,“雷恩先生,听您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了……至于其他新进展,不少。首先,谢林医生对德威特的详细验尸报告已出了炉,子弹也挖出来了,正是他先前判断的点38口径;第二个进展,其实是没进展,柏根郡察官柯尔协助追踪尸体发现前离车的乘客一事,毫无所得。两郡人马协同搜寻凶枪,把整道铁轨两侧都地毯式搜遍了,毫无发现。当然,布鲁诺认为找不到原因,因为凶器根本没丢掉,既然人是柯林斯杀的,凶器自然也就是那天早上柯林斯手上的左轮。我们做了弹道分析,比较了柯林斯的左轮和德威德体内那颗子弹,结果发现不符,当然,这并不能证明柯林斯就是清白的,他也可能使用另一把枪毙了德威特,起码布鲁诺是这么想的。布鲁诺的理论是,如果柯林斯用另一把枪行凶,他不难带着那把枪坐上计程车,在车子搭乘渡轮时,扔到哈德逊河里去,那真就石沉大海了。”
“有趣的巧合,这是,”雷恩说,“巡官,请继续。”
“哦好,我们也侦讯了那天晚上载柯林斯回纽约的计程车司机,看看当天是否搭了渡轮且柯林斯是否会在渡轮下车,司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记得柯林斯上车时,正是列车开出瑞吉菲公园站的时候,就这样。
“第三点进展也称不上进展,在我们进一步清理隆斯崔有关商场和私人的文件资料时,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第四方面倒很耐人寻味,在搜查德威特文件资料时,我们有个颇醒目的发现,支票票报——在过去十四年内,每个月定有两张支票——开给一个叫威廉·柯洛奇的家伙。”
雷恩毫不惊讶,只见他紧紧注视萨姆嘴巴的灰眼珠朦胧开来,“威廉·柯洛奇,嗯……巡官,你真是个重大资讯的通报人。那么,支票金额呢?还有票据交换或兑现的相关银行可否追查出?”
“这个嘛,没有一张支票少于一万五千美元,虽然每笔皆有参差,兑现的银行则都是同一个——蒙特利尔开发信托银行,加拿大。”
“加拿大?越来越有意思了,巡官,那发票人的签名呢——是以德威特的名义还是公司名义?”
“公司名义,德威特和隆斯崔两人都签了字,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我们会认为德威特被勒索,现在看起来,好像两人都有份,而且这些钱并未列入公司每半年一结的财务记录中,他们是采取五五拆账方式各自从私人户头支付的。此外,报税资料也未申报这笔支出——我们全查了。”
“你们是否追踪这个柯洛奇了呢?”
“雷恩先生!”萨姆以遭到轻视的口气说,“加拿大人快被我们搞疯了,我们一发现这些票根就找上他们了,情况也有趣,从蒙特利尔传回来的调查报告说,提款人是个叫威廉·柯洛奇的男人——当然,每张支票后面他都签字背书了……”
“没有存入账户的背书吗?背书的字迹是否同一个人?”
“绝对是同一人,正如我说过的,我们发现这个叫柯洛奇的以邮汇方式将钱分别存于加拿大各处,再以支票提取。证据显示,他钱来得快花得也不慢,银行完全无法提供他的长相,以及他出没何处,只知道他要银行把报表和收据寄到蒙特利尔中央邮局的出租信箱。”
“我们当然立刻追这条线,但调查发现,信箱里什么也没有,而且邮局的人员也没一个记得之前谁租过这个邮箱,只知道如今空空如也。不得已,我们回头到德威特一隆斯崔公司找线索,发现支票都以邮寄方式寄到中央邮局,但一样,邮局人员没人知道柯洛奇是谁、什么样子以及他如何领走这些支票。我们又把调查对准这租用的邮箱,而邮箱的租金都是每年预租一年期的——当然,用邮寄的。”
“真恼人不是吗?”雷恩说,“我想象得出你和布鲁诺那时有多懊恼。”
“现在还懊恼,”萨姆没好气地说,“我们越深入追查,就越发现自己陷入更深的迷雾中,笨蛋都晓得,柯洛奇这家伙绝对是有意躲着不见人。”
“正如你说的,柯洛奇可能有意避不见人,只是这个有意,来自德威特一隆斯崔公司这边的意思,有可能多于柯洛奇他本人的意思。”
“嘿!这想法有趣哦!”萨姆嚷起来,“倒真没这么想过,总而言之,有关柯洛奇这人的全部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和谋杀案无关也说不定——布鲁诺就这么认为。自然,为了坚持他现在对凶手的认定,这些可疑的线索在他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我个人方面,过去我所知道的谋杀案,无不是主线和一些不必要或不重要的枝枝节节缠在一块儿,所以说呢,搞不好柯洛奇这条线根本无关紧要也说不定……当然,若这个叫柯洛奇的真涉嫌恐吓德威特他们,很明显谋杀动机就成立了。”
“巡官,但你要如何解释,”雷恩笑了起来,“柯洛奇为何要放弃现成的好处,杀了德威特和隆斯崔这两只下金蛋的鹅呢?”
萨姆被问得眉一皱,“我承认有关勒索一说有点不对劲。首先,最后一张支票票报的日期是今年6月, 因此很明显的,柯洛奇这半年一次的收入仍顺利进行,正如您说的,他干嘛要翻脸下手宰掉这两只大肥金鹅?尤其是,最后这张支票,金额是十四年来二十八张支票中最高的。”
“巡官,从另一方面来说,若我们先顺着你的线索理论来想,也许柯洛奇感觉两只鹅再下不了蛋了, 比方说6月这张票子也许是最后一张了?比方说德威特和隆斯崔告知他到此为止下不为例了?”
“这个嘛实在有点……哦,当然,我们也清查了德威特他们和柯洛奇的通讯记录,但一无所有,而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这两人自然不会留下任何和柯洛奇联络往来的有关线索。”
雷恩轻轻摇着头,“无论如何,我依据你所提供的事实资料,实在无法同意这个勒索的说法,巡官,为何每笔金额都不相同?据我所知,勒索金额通常总是整数,而且金额固定,不是吗?”
萨姆不得不承认, “这也是一针见血,事实的确如此,而今年6月这张票子的金额可麻烦了,是一万七千八百六十四美元,利息小费一起算是吗?”
雷恩又笑了,凝视着远远一条蓝线般蜿蜒于树林之上的哈德逊河,深吸了一口气,穿上他的平底靴。
“巡官,一起下楼吧,已到了必须‘让行动来为思考加冕’的时刻了,所以,‘就让行动和思考合而为一吧’!”
两人朝楼梯走去,萨姆看着雷恩健美的光胸膛,笑了起来。“太好了!”他说,“您总是在我还没开口之前就先知先觉了。雷恩先生,千万别以为我曾问过这类与案情无关的私人问题,但是,只有莎士比亚才说得出这种话来,不是吗?您刚引述的那些话是不是出自哈姆雷特一剧呢?”
“巡官,你先请,”两人前后脚走入昏暗的塔里,沿着石梯往下走,随后一步的雷恩满脸笑容,“你别见怪我这好引述的坏习惯,这两句我以为堪称英勇的慷慨陈词出自丹麦人之口,巡官你猜错了,是麦克白。”
十分钟后,两人已安坐于雷恩的图书室中,雷恩披上一件灰长袍,对着一张新泽西大地图专注地研究,而萨姆则看着却很迷茫地站一旁。雷恩那位又像布丁又像团烤牛肉的胖嘟嘟管家——雷恩管他叫法斯塔夫的,则服侍完主人穿衣后,很快消失在书架旁的拱形走道中。
仔仔细细研究了好一会儿,雷恩把地图推一边,带着笑脸转头对萨姆,似乎极其满意,“巡官,朝圣的时刻已经到来,这可是一趟重要的朝圣之旅。”
“我们这算最后一程吗?”
“哦不——不是最后一程,巡官,”雷恩轻柔地回答,“可能是倒数第二程的朝圣之旅吧,你得再次对我保持信心,巡官,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打从德威特遇害以来,我也许可以预见这事的,但却未能有效防范……你瞧,我一直自责不已,德威特的死……”雷恩沉默下来,萨姆好奇地盯着他。良久,雷恩耸下肩膀,“我们开始吧!我这老演员的戏剧性本能,不允许我破坏这出为你特别安排的完美高潮戏。麻烦依照我所说的安排一下,也希望好运与我们同行,我就能提供出精彩的证据。推翻柯林斯杀人这个想法,这当然会为我们的好朋友布鲁诺检察官带来困扰,但毕竟我们有责任保护无辜的人。巡官,麻烦你立刻从这里打电话到有关单位,我们需要一批搜查人员,今天下午尽快和我们在威荷肯会合,而且务必带着打捞器材。”
“打捞器材?”萨姆愣在当场,“您说打捞……深水里头?找尸体吗?”
“我这么说好了,我们得配备整齐,才能应付各种可能的情况,嗯?奎西,什么事呢?”
这位矮小的化妆天才,老皮革围裙仍系在腰上,手拿一个颇大的吕宋纸信封走进图书室来,他以很不赞同的眼光看着雷恩——当然他一眼就看出雷恩身上除了这件灰袍,什么也没有——雷恩急急接过信,信封上赫然是领事馆的官印。
“乌拉圭来的资料,”雷恩开心地告诉萨姆,萨姆当然是一脸茫然。雷恩撕开封口,拿出几张电传照片和一封长信,雷恩读完信,放在桌子上。
萨姆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这是一组指纹照片吧?我有没有看错,雷恩先生?”
“巡官,你的确没看错,”雷恩扬扬手上这组照片回答,“这是指纹照片,属于一位非常有意思的先生所有,此人名为马丁·史托普。”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萨姆立刻道歉,“我还以为这和案子有关。”
“我亲爱的巡官,这的确是和案子有关。”
像一只突然置身于强光底下的兔子,萨姆以一种被催了眠的迷们眼神看着雷恩,他舔了舔嘴唇。“但——但,”萨姆忽然唾沫四溅地问,“和哪个案子有关?我们正调查的这个吗?我的天,雷恩先生,马丁·史托普到底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鬼?”
雷恩亲切地环着萨姆又厚又壮的肩部,“巡官,看来我的调查工作已超前你半步了,但我不该自鸣得意——这太没教养了……马丁·史托普就是我们上天入地在找的X先生——把哈利·隆斯崔、 查尔斯·伍德和约翰·德威特,从我们这美好世界送走的人。”
萨姆咽着气,两眼猛眨,努力要甩走一头迷雾地狠狠摇着脑袋。“马丁·史托普,马丁·史托普,马丁·史托普,杀隆斯崔、伍德和德威特的凶手……”这个名字像粘在他舌上一般,“什么啊,老天爷。”他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开来,“可是我从没听过这名字啊?这名字也从未出现在这些凶杀案里啊?”
“巡官,何必那么在意名字呢?”雷恩把指纹照片收回吕宋纸张信封,萨姆不自觉地紧握着拳;敬畏地看那叠消失在信封中的照片,仿佛它们是珍稀不可得见的机密资料。“何必那么在意外在的姓名呢?亲爱的巡官,事实上你已见过这位马丁·史托普很多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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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十景
波哥塔站附近
10月12日,星期一,晚上6时5分
几个小时的搜索一无所获,萨姆看起来沮丧不堪,先前,萨姆对于雷恩逻辑推理和预言能力的坚强信心,似乎也在几个钟头的无情打击下松动起来。这一组身带各报各式装备的人员,仿佛当年发现新大陆的英勇西班牙探险队重现,一整个下午,他们搜遍西岸线列车沿线的新泽西大小河川。萨姆也自告奋勇拉着搜查装备爬上爬下,脸却越拉越长;雷恩则声色不动,时而指点搜查人员的寻找方向,对于自己所提出以沿线河流为搜查重点的提议,似乎胸有成竹。
这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一部分湿淋淋而焦虑的工作人员已搜到接近波哥塔市区的一条河川,时不我待地正加快了找寻速度。萨姆变魔术般调来更多的装备,高功率的探照灯扫射着铁道两旁和静静流淌的河面,一具超级大汤匙一般的铁制大家伙,在投入了一下午的搜查行动后,也移到这一带支援。雷恩和闷闷不快的萨姆并肩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人员已呈机械化的动作。
“真是大海里捞一根针,”萨姆没好气地说,“看来真的是毫无机会,是不是雷恩先生?”
仿佛萨姆哀伤的话语很蒙上天的聆听垂怜,这时,忽然一声大叫传来,发声者是距铁道二十英尺处一名划船的工作人员,这声喊叫打断雷恩的回答。于是,一具探照灯迅速移到小船上,“大汤匙”也立刻过来,照例掏起一堆烂泥、杂草、碎石和苔藓,然而在灯光灼热的探射下,赫然有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杂在其间。
一声胜利的欢呼瞬间爆开来,萨姆不顾一切,手脚并用扑向那烂泥堆里,雷恩则冷静地跟在后面。
“那是——是什么玩意儿?”萨姆大吼。
小船划近他,划船者满是烂泥的手中摊着那亮晶晶的东西。萨姆转头看看已到达他身边的雷恩,眼神有某种尊敬,跟着他甩下头,拿过来检查。
“点38口径,没错吧?”雷恩温和地问。
“就是这玩意儿!”萨姆忘情大叫,“好家伙,今天真他妈走运到家!你看,有个弹膛是空的,我敢拿现金跟你赌甜甜圈,我们拿这把枪开一弹,弹头一定和杀德威特那颗弹头百分之百相符!”
萨姆温柔地爱抚着这把枪,用手帕仔细包好,收进他的外套口袋。
“来吧,大伙儿!”他招呼这群精疲力竭的可怜搜查队全体,“我们找到啦!可以收工回家舒服舒服啦!”
萨姆自己和雷恩沿着铁道走向停着的一排警车,步向这整个下午负责载送他们的那辆。
“好啦,先生,”萨姆说,“我直话直说,我们找到了杀德威特的凶器了,地点是那天晚上列车经过的河里。从发现的地点来判断,我们不难得到这样的结论,枪是谋杀之后,由车上试图扔往河中的,当然扔枪的是凶手本人。”
“有另一种可能,”雷恩补充,“凶手在波哥塔或之前就下了车,步行到这附近,把这把左轮扔进河中。我只是——”雷恩强调,“指出这种可能性而已,从车上直接扔下来,可能性要大得多。”
“您总是丝毫不漏,不是吗?当然,我完全同意您所说的……”
说着,两人已到了车旁,带着满足的疲惫靠在黑色车门上喘口气。雷恩再次强调,“无论如何,从这把左轮的寻获地点来说,柯林斯涉嫌的可能性已完全解除了。”
“您是说柯林斯是清白无辜的?”
“巡官,这可能是较明智的推断。你看,这班列车12点半开进瑞吉菲公园站,在列车起动前柯林斯就搭了计程车离开了——这点很重要。有关这个不在场证明,有计程车司机的口供可证实,这辆计程车从车站返回纽约市区,方向正好完全相反。而这把左轮被扔出车子的时间,不可能早于12点35分列车到达这条河之前,就算不从车上,而是凶手步行到此扔下的,那时间只会更晚于列车到达的时刻,这毫无疑问。所以说,柯林斯毫无机会,在列车停于瑞吉菲站的短短时间内,搭车或步行到这条河,扔下凶器,再赶回车站,而列车仍好好停靠在月台上!这条河距离车站少说也有一英里,来回就是两英里。当然,我们也可这么想象,举例来说,这把左轮被扔进河里,是发生在谋杀过后相当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柯林斯过了一两小时后再回来扔掉,就这一段的情形看,并非绝无可能,但这种状况未免太特殊了。而且,打从柯林斯搭了计程车回纽约的公寓后,他的行踪也完全掌握在警方手中,换句话说——柯林斯不是凶手。”
萨姆大声提出疑义,“我觉得您有忽略的地方,雷恩先生!在辩论庭上会有致命之处——当然,柯林斯本人看起来是毫无机会扔这把家伙到河里,但如果有个共犯存在呢?我们假设,柯林斯开枪干了德威特,把枪交给他的好朋友,漂漂亮亮下了车,交待这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在他离去五分钟之后,扑通一声扔到河里去,这不也是有意思的推断吗,雷恩先生!”
“别急别急,巡官,别太激动,”雷恩气定神凝笑着,“我们现在纯粹是就柯林斯被扣押、准备起诉的基本法律方面来谈。我倒未忽略有共犯存在的可能性,一点也不敢忽略,但我得郑重请教你——这个共犯是何许人?你能否在开庭之前挖出这个人来?还是打算什么也没有光凭空口理论想说服陪审团?不,我不认为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可以把柯林斯硬拉进德威特谋杀案中。”
“您说得对,”萨姆承认,脸色也再次柔和下来,“其实我和布鲁诺对这个所谓的共犯是谁,一点点概念也没有。”
“巡官,你该说,如果真有这个共犯存在的话。”雷恩直率地补充。
搜查队也带着各式家伙来到停车处了,萨姆上了警车,雷恩也跟上。等所有人都收拾妥当,这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回头直奔威荷肯,重装备则放在后头拖车上。萨姆的脸上表情显示,他正没顶在痛苦思考的旋涡之中;相对的,雷恩则轻松随意,他伸了伸长腿。“你知道吗,巡官,”他又开口,“就算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有关共犯存在这点,也很难成立。”萨姆咕哝了声。
“我们先顺着柯林斯杀了德威特这条路走走看。这必然有共犯,柯林斯把枪交给他,要他在柯林斯自己从瑞吉菲公园站下车五分钟后,准确地由车上扔进河里,到这里一切还算言之成理。但这种安排只可能建立在一种单一的设计下,就是柯林斯试图为自己建立一个密不透风的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也就是必须让这把凶器被发现的地点在柯林斯被人看见离去的相反方向、列车五分钟之后到达的路线附近。
“但是,如果这把左轮未能在距他下车地点五分钟车程的某处被发现,这苦心经营的漂亮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因此,若柯林斯如此打算,他绝对要确定这把左轮会被找到。然而,我们在哪里找到它?河里,若非上天可怜伸了援手,这把枪可能躺在河底直到末日审判来临,如此,我们还能相信,柯林斯的确费尽心机,安排这把左轮一定会被发现,以建构他巧妙的不在场证明吗?你也许会说,我猜,”——萨姆神色一动,才正要开口——“凶器不偏不倚掉入河中,或许是意外或失误,原来共犯从车窗扔出,只是希望它掉落在铁轨边。但是,如果他真要凶器被发现,以确定柯林斯的不在场,他可能那么用力扔到二十英尺远吗?——从铁轨算起。
“不,不会的,如果那个共犯想做的只是把枪扔出车窗外,那么重一把枪不会插翅飞到那里,只可能在靠铁轨的两侧,以保证稍后我们必定会找到。”
“也就是说,”萨姆低声下结论,“您也证实了,凶手的意图是要让凶器淹灭不见,这彻底说明,柯林斯不是凶手。”
“看来是这样没错,巡官。”雷恩口气轻柔。
“好吧,”萨姆丧气地哼了声,说,“我承认我输了,每回我和布鲁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逮到个人, 以为这人就是您说的神秘凶手X,您就负责放走他。天啊,都快成了例行公事了,我看,这案子真是越牵越多,越扯越远,麻烦到极点。”
“正好相反,”雷恩郑重地说,“我们马上就走到终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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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十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13日,星期二,早晨10时30分
奎西站在哈姆雷特山庄里那间宛如他个人王国的化妆室电话旁,雷恩就躺在旁边的躺椅上。房间黑暗依旧,只有一丝微弱的阳光钻进窗里来。
奎西用他冰珠弹跳的生硬声音打电话,“可是,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是这么交待我的,是的先生……是,今晚,晚上11点整,麻烦您到哈姆雷特山庄,还有萨姆巡官,还有,带几名刑警同行……麻烦请等一下,”奎西把话筒抵在他瘦骨鳞峋的胸口,“雷恩先生,布鲁诺先生想弄清楚,刑警是否穿便服,还有他说,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可以转告布鲁诺检察官,”雷恩懒洋洋地说,“刑警别穿制服,至于我们要做的是,一起到新泽西一游,你跟他说,我们搭西岸线到西安格坞,是关乎破案的一次重要无比的出击任务。”
奎西眨眨眼,领命转述。
晚上11点整。
可能是和雷恩相处的场面见多了,哈姆雷特山庄书房中所有的警察人员之中,就数萨姆一人最气定神凝。雷恩尚未现身,相对的,坐在大椅子里的布鲁诺看起来却很焦躁。
圆滚滚的法斯塔夫一进来就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布鲁诺一见,劈头就问:“怎么样?”
“雷恩先生要我向大家致歉,先生,麻烦再等几分钟。”
布鲁诺不解地点点头,一旁的萨姆递了个鬼脸过来。
等待的时间中,这些个误闯大观园的刑警们,每个都好奇地浏览着房间各式古怪的陈设。天花板挑得极高,三面墙上书架满满的直达天花板,摆着数以千计的藏书,取书的梯子靠着上层的书架。环绕着这个图书室四周,是古式的高架露台,两座铁制的楼梯从房间的左右两个角落盘旋而上,交会在一起。依古英格兰编目整齐排列的书籍,刻着古铜标签——一张大圆桌雄踞在室内正面的底端,尽管此刻并无人坐于桌前,但那气势,俨然如守护这座图书室的圣者。至于唯一不设书架的里墙,上头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布鲁诺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探究竟,他瞧见墙上正中所挂的是一幅深厚油彩色泽、上面罩着玻璃的古地图,左下角铭记的花体字显示,这是1501年绘制的世界地图;此外,还有雷恩所收集的伊丽莎白女皇时代的各式服装,一件件分别装入盒中,陈列于墙边地板上……突然,图书室的门打开,所有人都应声回头,先进来是枯树一样的奎西,他握着门把让门大开着,一抹满怀期待的笑意停在他宛如老树瘤般的脸上。
从拱形走道一端,大步走进一位高大、粗壮、红脸的男子,傲然环视着室内诸人。此人有个强悍的下巴,但脸颊已见松垮,两个黑眼圈则是酒色过度的清楚标记;他身着全套苏格兰呢外衣——粗呢缝制的宽松运动裤和宽松外套,两只手插口袋里,睥睨地看着所有人。
他的出现,所引发的效应简直像火药炸开般迅速而暴烈。布鲁诺检察官呆立在地板上,全身会动的部分只剩急速眨动的双眼,仿佛他的大脑无法接受视神经所捎来的讯息。但若说布鲁诺的反应是典型的吃惊,萨姆的反应则无疑更精致、更深一层,他岩石般的下巴此刻抖动如受惊吓的小孩,往下掉落而且抽搐着;他的两眼,惯常是又冷又酷的双眼,此刻满是恐慌的热焰,他用力且迅速开合数次,脸上的血色也瞬间消失无踪。
“老天爷爷,”他嘶哑地低呼,“哈——哈——哈利·隆斯崔!”
现场没人敢动身上任一条肌肉。良久,这位傲立于门边的鬼魂,发出宛如来自阴曹地府的啼啼怪笑,一股尖利的寒意应声钻入所有人的脊梁骨里。
“哦,欺诈总是驻留于如此华丽的宫殿之中!”那个哈利·隆斯崔说。
但却是哲瑞·雷恩先生明朗而浑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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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十二景
威荷肯——新堡列车上
10月14日,星期三,午夜12时18分
一个不可思议的旅程……历史,如一只学不了新把戏的老狗,循环回头:同样的一班列车、同样的漆黑午夜、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吭嗤吭嗤的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
午夜12点18分,雷恩和一帮警方人员再重回那段旅程,列车奔驰于起点的威荷肯站和终点的新堡站之间,哲瑞·雷恩先生静静坐在这班车的后段车厢之中,而这节车厢;除了同行的萨姆、布鲁诺和几名刑警之外,几乎别无其他乘客。
雷恩整个人裹在一件长外套里,一顶低低的宽边毡帽盖住他整张脸,坐在靠窗的座位,转头向着车窗玻璃,不说话,似乎睡着或陷入沉思;坐在对面的布鲁诺和坐在他身边的萨姆亦一言不发,但这两人似乎颇为紧张。而这个紧绷的气息似乎也感染到散坐于附近的刑警们,很少有话语声传出,每人都直坐不动如一根根通枪条,每个人都静静等着,等着一个他们毫无头绪、只知道关键无比的行动到来。
萨姆完全静不下来,他瞥了雷恩遮住的脸一眼,叹口气,又站了起来,步履沉重地踱出这节车厢,但一眨眼间,他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冲回来。他坐了下来,倾身向前在布鲁诺身边低语,“真是奇怪……前一节车厢居然是亚罕和殷波利,你说要不要告诉雷恩?”
布鲁诺转头看看雷恩,一耸肩,“我想,我们还是由他来负责指挥一切,老先生似乎胸有成竹。”
列车晃了晃停下来,布鲁诺透过车窗往外看。他们已经到达——他清楚看到——北柏根站;萨姆则看看手表——时间是12点20分整。车站朦胧的灯光下,可看到有寥寥数名乘客上了车,月台上打信号的提灯一摇,车门哐地关上,车子又轰然前行。
没几分钟后,列车员出现在前头车厢,一路查票而来。当他来到这节车厢一眼认出萨姆,和善地一笑作为招呼,萨姆冷冷点下头,掏出钞票来帮所有人补了票;列车员从外衣的胸前口袋掏出好几张车上付现的两联车票,熟练地叠好,在两处打了洞,撕成两半,一联递给萨姆,把另一联收入自己另一个口袋中……不知是睡着了或沉思中的雷恩,就在这个刻不容缓的时刻有了动作。他站起身,摘下毡帽、脱了外套,转身正面对着列车员,列车员猛眨着眼呆在当场。雷恩伸手到粗呢外衣口袋中,掏了一个银眼镜盒,打开来,把眼镜拿在手中,他并未戴上,只是带着思索和好奇地认真盯着列车员看。那张脸——粗壮、松垮且满是酒色——似乎把列车员整个震撼在当场。
列车员的反应十分古怪,他手上仍握着他的剪票夹,却停格般悬在半空中,整个人像被吸住一般不自主地仔细看着冷酷立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刚开头是不敢置信,马上换成极度害怕的神色,他的嘴巴无声地张开,高壮的身子开始颤动,原本红如葡萄的脸色瞬间死白。良久,他张开的嘴巴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一个名字,“隆斯崔……”而就在列车员宛如神经麻痹、呆立如石柱时,哈利·隆斯崔乔装的嘴唇,弯成了个微笑,他扔开手上的银眼镜盒和眼镜,毫不迟疑地再次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个沉重的金属玩意儿……跟着,他箭步向前,随着清脆的咔嗒一声,列车员呆滞的目光不自主地从“隆斯崔”的笑脸下移到自己手上,犹如噩梦不醒地看着自己腕上出现的手铐。
雷恩的笑脸再次浮现,但这回朝向的却是还坐在椅子上的布鲁诺和萨姆那两张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的傻脸。这两个从头到尾屏息静声,想动也动不了地看雷恩这幕自导自演的精彩独角戏,几道横纹分别出现在两人的额头,且不约而同先看着雷恩,再转向列车员。列车员这时整个人萎缩了下来,还发着抖的舌头舔着嘴巴,人靠在座椅的靠背——绝望、羞惭、仍然满是不敢相信的双眼,还呆呆落在腕上的手铐。
雷恩冷静地对萨姆说:“巡官,我要的印泥不晓得你带来没有?”
萨姆没回答,只从口袋中乖乖掏出一盒紧盖着的印泥和一方白纸。
“巡官,麻烦你取下此人的指纹。”
萨姆仍梦游般茫然,有点吃力地站起来,走向前……列车员也仍虚脱般站在雷恩身旁,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当萨姆抓着他毫无知觉的手按在印泥上时。雷恩转回他的座位,从脱下的长外套口袋摸出一个吕宋纸信封,这是他这星期一才接到的。雷恩取出里面由乌拉圭电传过来的指纹照片,带着笑容看着这两只木鸡。
“好了吗?巡官。”
萨姆把墨迹未干的列车员指纹递给雷恩,雷恩将两份指纹并排着,伸长脖子仔细对比纸上的螺纹。最后,他将列车员指纹交还给萨姆,连同乌拉圭政府提供的那份。
“巡官,你来比较看看,我想经由你察看的指纹数以千计,这方面无疑你是专家。”
萨姆仔仔细细比较着,“依我看,这两份指纹似乎完全相同。”
“当然,同一个人的。”
布鲁诺直到此刻才站起来,“雷恩先生,这是谁——什么——”
雷恩颇温柔地握着列车员的手臂,“布鲁诺检察官、萨姆巡官,请容我介绍一位上帝最不幸的子民,马丁·史托普先生——”
“可是——”
“也是,”雷恩继续,“西岸线列车列车员艾德华·汤普森——”
“但——”
“也是默霍克波轮上的某位乘客——”
“我不知道——”
“更是,”雷恩轻柔地做了结语,“售票员查尔斯·伍德。”
“查尔斯·伍德!”萨姆和布鲁诺同时嗅出,一起转身看着瑟缩一旁的嫌疑犯。布鲁诺喃喃着,“可是查尔斯·伍德早死了啊!”
“对你而言是死了,布鲁诺先生;对你而言也是死了,萨姆巡官;但对我个人而言,”哲瑞·雷恩说,“他自始至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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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 解说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15日,星期四,下午4时整
就像事情一开始一样。哈德逊河躺卧在远远的下方,有轻快的小白帆,也有蹒跚的河上渡轮。如五个星期之前,汽车在曲折的山坡道快速地攀升而上,里头坐的仍是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此刻,壮丽的哈姆雷特山庄也再一次似美似幻傲立眼前,从深秋一片红色的树林间隙里看过去,美好如传统故事中的古堡城楼。
整整五个星期了!
那个穿出云雾氛围的山庄主塔,那些城垛,那些壁垒,还有那个针尖指天的教堂式尖塔……然后,便是那道古雅的小桥,桥边茅草小屋,以及那位手指“禁止通行”木牌的好气色小老头……吱吱呀呀拉开的老木门,小桥,山风迎面扑来的碎石子路,已经如艳火烧天的红褐色树林,城堡的大花岗岩石墙……两人再次跨上护城河上的吊桥,法斯塔夫已恭敬立在橡木大门边,再次引领他们走入那古老时代的堂皇大厅。久远的纵横交错巨大屋梁,一身铠甲的忠诚武士,老英格兰伊丽莎白时代的坚实木头家具,而立在那诡异大面具和庞然烛台底下候着的,仍是秃头多须的矮小奎西……经过这整段时光之旅,两人最后走进了雷恩私人起居室里,脚尖燃烧着温暖的炉火,舒适极了。雷恩今天身穿一件天鹅绒夹克,在火光掩映间,显得帅气而年轻;奎西用他嘎嘎作响的特有声音,对着墙上一部内线电话一阵叽里派啦。很快的,胖而红润的法斯塔夫冒了出来,他依然笑口常开地捧来几杯香气十足的鸡尾酒和精致的小点心,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萨姆当场把所有点心一扫而空。
等大家满意且慈眉善目地坐回炉火边,而法斯塔夫也缩回他的厨房老巢,雷恩才悠然开口,“我猜两位今天前来,是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一番诡谲惊人的解释,有关过去几个星期我任性的行动的一番解释。我想,两位这趟前来,该不会哪里这么快又冒出个谋杀案来吧!”
布鲁诺说:“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当然,从过去三十六个小时我所亲身经历的,万一再有个棘手的案子冒出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再厚颜登门来求教。我想您清楚我们的来意,雷恩先生,我和萨姆都十分感激您——嗨,这该怎么说才对!”
“讲白一点好啦,”萨姆解嘲地苦笑,“多亏了您,我们两个才没丢工作。”
“两位讲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呢?”雷恩温和地挥挥手,制止两人再吹捧下去,“我看报纸,说史托普已俯首认罪了。他们不知从哪里、用什么方法听说我也参与了一部分此次的调查工作,几个顽固的记者成天到哈姆雷特山庄骚扰,真是麻烦……对了,史托普的自白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对我们而言很新鲜,”布鲁诺说,“但我猜——虽然我完全想不出怎么可能——我猜您已然完全清楚他的自白内容。”
“正好相反,”雷恩和煦地笑着,“关于马丁·史托普先生,有很多方面我仍然一无所知。”
两人不相信地摇摇头,雷恩也不进一步解释,只要求布鲁诺把史托普的自白详细说一遍,于是布鲁诺只好从头——从1912年在乌拉圭无名狂热的年轻地质学家开始——雷恩完全不插嘴也不评论,但他似乎好奇每一丝细节,碰到有亚贺斯领事没告诉他的部分,马上打破砂锅问个一清二楚。
事情大约是这样的:1912年,马丁·史托普和同伴柯洛奇两人,深入蛮荒的乌拉圭内陆。史托普自己成功地探到了锰矿,但这时钱已花光,急需资金挹注以便开采,因此,他们找到另外两名出资人,并答应付以较低比例的分红——这两人就是隆斯崔和德威特,拉线的人是柯洛奇。马丁·史托普对于他被控谋杀妻子一事,做了痛心无比的澄清,用马切提小刀杀他妻子的人,其实是柯洛奇。案发那晚,史托普自己待在矿坑附近没回来,柯洛奇酒后乱性,竟意图强暴史托普的妻子,但她坚决不从,柯洛奇遂杀了她。隆斯崔这罪魁祸首,逮住了这个机会,拟出个恶毒的计划,联合三人指控史托普谋害自己妻子,意图把整个锰矿从史托普手中夺过来——当时这个矿尚未正式注册。柯洛奇当时犯了重罪,吓个半死,只要能脱罪什么都干,立刻全盘接受;至于德威特,史托普说,此人性格比较软弱,一向被隆斯崔骑在头上,在威吓利诱下也就昧心加入这个计划。
妻子的惨死,以及伙伴的恶毒出卖,击溃了这位年轻的地质学者,在他判刑并发配坐牢不久,却慢慢恢复了神智。这时,他清楚了解,自己已陷入完全绝望无助的境地。从那一刻起,为他的妻子、也为他自己报复的热望在他心中熊熊燃起,他认定自己此生唯此一事未了,否则死不瞑目。那就是他必须逃离这异国的监牢,亲手宰了这三个毁了他一生的仇人。他的越狱,事经长久而周详的计划,在此期间,内心的煎熬和监牢的苦役使他的容貌憔悴苍老,但另一方面,却也使他的身体强健无比。他合理地认定,当复仇的时候来临时,这三个他的仇敌绝对认不出他的样子来。
“然而,这些过节,”布鲁诺结论道,“对目前这三桩谋杀案而言,其实也并没那么重要。雷恩先生,对于——好吧,至少对我个人而言——您以这样超乎自然的能力,完全洞见了这一连串罪案的根源,我实在想知道您究竟以何种神鬼之才能做到这一点?”
“超乎自然?”雷恩摇摇头,“我从不相信奇迹,自然,我也不可能创造奇迹。若说在这一连串引人入胜的调查中,我会获得某种程度的成就,我所有的,不过是观察、询问、谈话和思考,如此而已,毫无神秘可言。
“我们就从整体观点开始好了,举例来说,摆在我们面前这三桩罪案,最单纯的是第一桩。隆斯崔乍看离奇的死亡,其实有清晰的逻辑可依循。你们二位应该还清楚记得,我所知隆斯崔被杀的情况,是通过间接而理论不足的方式得到的——全是转述来的,而不是直接接触到罪案的相关种种,这非得谨慎克服不是亲身观察所必有的落差。然而,无论如何我得再强调一次,”——说到这里,雷恩带着感激的神色面对萨姆——“萨姆巡官的叙述非常准确而且非常详尽,让我如同亲临现场,目睹这出凶杀戏剧的前后一切经过和细节。”
哲瑞·雷恩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一桩发生于电车上的谋杀案,有个简单结论是毫无疑义的。它几乎是呼之欲出。而直到现在这一刻,我还弄不清为什么以你们二位如此敏锐的脑子,会让这么清楚自我显现的事实溜出你们的视线和思考之外。总而言之,杀人凶器本身的特性已清楚透露出,凶手不可能用赤手直接使用,而不让这些毒针刺伤自己从而丧命。巡官,你自己便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个插满针的软木塞——因此你用钳子来夹,随即放进香烟盒里。你已清楚地把这件凶器的特点告诉了我,我也就立刻看出,凶手必定有某种保护自己手掌和手指的措施,方能在电车中,带着这个精巧的杀人利器,顺利放入隆斯崔的口袋之中。我再说一次,我当时立刻看出这一点,尽管我并未亲眼见到凶器本身,但由于你的描述这么清晰,我不可能错过这关键的一点。
“于是,有个疑问自然跟着浮现:保护手部最自然的方式是什么?最简单的答案是:手套。当然,手套对凶手来说是否合用?我们知道,对于他的谋杀计划而言,手套简单而实用——手套的厚度提供周全的保护,尤其是皮革质料的手套;而且,对一般人的正常穿着而言,戴着手套比其他任何不寻常的护手方式,要显得自然不突兀。毕竟,在一件计划周详的谋杀案中,我们没理由认为,凶手会放弃最自然、最适宜、最足以保护手部的手套,而改用另一种奇奇怪怪的护手方法;退一步来说,若戴着手套被人瞧见也不显眼也不致引起疑问。而我们来想,其他能符合手套的功能,又不至于太碍眼太引人注目的方式还有什么?应该是手帕。但携带手帕也许很自然,但一条缠在手上的手帕却多少不对劲,引人好奇,而更要紧的,对尖锐的针并不能提供足够的保护。我也考虑过,凶手是否也可能用萨姆巡官的方式来做——就是用个小钳子来夹,但稍稍一想马上就可推翻这个假设,毕竟,在凶手夹着避免刺伤自己的同时,这作的操作动作未免太精巧也太明目张胆了——想想看,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几乎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可言,这使得这种方式完全不可行。
“至此,我以为事情非常明确,凶手把软木塞放进隆斯崔口袋时,他必定戴着手套。”
萨姆和布鲁诺面面相觑,雷恩闭上双眼,用低沉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知道,软木塞放进隆斯崔口袋的时间,是他上车以后的事,从事后每个人的证词都可确定这点;而我们也知道,打从隆斯崔上车之后,车门和车窗就再没打开过。当然有两个例外我们不能忽略,但其实这也毫无疑问,凶手必定是事发之后萨姆巡官侦讯过的、还留在电车上的一员,而从隆斯崔及其友人上车之后,就再没有人离开电车一步,除了一个例外,这个人奉达菲警官之命下车,但很快回到车上来。
“我们也十分确定,车上所有人稍后在车库接受侦讯,经过彻底的搜身,并没有任何手套的踪迹;而且,你们也必定记得,这批人下车到进入车库这一小段路,两旁全站着警员和刑警,事后这段路一定范围之内也未发现手套。还有,巡官,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跟我叙述完所有经过之后,我是不是特别问到,这批人的随身携带物品是否有手套一类的东西,当时你也断然否认。
“换句话说:虽然凶手仍然留在车上,但这里有个极不寻常的情况,就是执行凶杀的这个重要道具,居然在行凶后不翼而飞了。它不可能被扔出车外,因为隆斯崔一行人上车之后,车窗就没再开过一个缝;它也不可能被丢出车门外,因为仅有的几次开门,都由达菲警官亲自把关动手,确认绝对没人可混水摸鱼,否则达菲警官一定会注意到且报告此事;这手套也不可能在车上销毁扔掉,否则搜车时必有残骸存留而立即被发现;甚至也没机会交由共犯或偷塞到某个无辜的乘客身上,因为那样的话手套也自然会浮现,而浮现在共犯身上和在凶手身上基本上并没两样,至于嫁罪其他乘客的情形,很显然在搜身时证明并未发生。”
“如此说来,这幽灵般的手套究竟怎么凭空消失的?”雷恩停下来,喝了一小口咖啡,那是稍前胖法斯塔夫端来给这主客三人的。“推论至此,二位,我真心告诉你们,我心里非常振奋,布鲁诺先生你提到奇迹,这一刻摆在我眼前的不就是个奇迹吗?但尽管手套的消失如此神秘难解,但我依然不相信较无稽的解释,只简单寻求不违背古老逻辑法则的理性解释,意即它必定是经过某种方法、经过某种媒介处理掉的。手套既没有扔出车外,也没留在车上,那答案很单纯了,就是有人下车顺便带了出去。我们知道,事发之后,仅仅只有一个人下过车,这个人就是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经过达菲警官下令并亲自开门,前去通知警员墨洛以便向总局报案。至于在第九大道执行交管任务的警员希坦菲德,看见可疑主动跑来一事,由达菲亲手开门,而上车后也就从此一直待在车上;至于伍德找来的警员墨洛,情况和希坦菲德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凶案发生后,有两个人上了车,全是警员,但离车的人就只有一个伍德,当然,他是去而复返,最后仍留在车上。
“于是,我被迫面对这么一个结论,极不可能,极异想天开、极其违背外表常理:把手套带离凶杀现场并予以处理的人,竟是电车售票员查尔斯·伍德。当然,这个结论一开始连我自己都悚然一惊,但却如此确凿、合逻辑而且无从妥协,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结论。”
“真是神奇得不得了。”布鲁诺长叹。
雷恩露齿一笑,继续说:“好,是查尔斯·伍德带走手套并予以消灭,究竟他就是凶手或他只是共犯?是否他只是利用事发的骚乱声,由凶手手中接过手套负责消灭证据?”
“你们二位回想一下,在萨姆巡官叙述后的讨论时,我会说谋杀的经过我已大致清楚,但并未进一步阐明,理由是,当时我无从清楚判断伍德是凶手或是共犯。我怀疑伍德并非真凶,只是共犯,可是,伍德直接涉及这桩命案却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若伍德不知情而凶手把手套偷塞到他身上——亦即伍德无辜被嫁罪——如此,手套要不就在搜身时被发现,要不就是伍德自己发现也必然立即报告警方;换句话说,手套既未在他身上找到,又不见他主动报告,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利用通知警员墨洛的机会带走手套并予以消灭,这就表明了他涉案,他知情,不管他处理这手套是为自己还是替别人。”
“清清楚楚——跟拍下照片来一样清清楚楚。”萨姆低声应着。
“这里,有个关于心理学上的验证,”雷恩轻柔地继续解说,“我们依据逻辑再来清理伍德的涉嫌,当然,他不应一开始就存有如此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行凶后有机会离车并扔掉手套,不,他绝不该冒这个险,而应该有一个最基本的心理准备,即他没机会处理掉手套,事后的搜身,这副手套会在他身上被发现,而这正是这个巧妙的谋杀计划中最最绝妙的一环!因为即使伍德身上发现手套,即使车上再无任何一副手套,他仍能理直气壮面对审讯。毕竟,售票员戴着手套一向被视为理所当然,就算在炎热的夏天,手套仍是他执勤时的正常配备。想想看,一位售票员,整天得收钱找钱,他拥有这一点基本的心理方面优势,即手套在他身上发现会被看成理所当然。顺着这可信的推论,使我对自己有关手套的整套想法更加确信,毕竟,如果伍德事先并无把握消灭这保护他行凶的必要道具,那他就得使用最寻常最不惹眼的护手方式,比方说手套。手帕既不自然,也难以确保隔绝毒针。
“另一方面,伍德的谋杀计划其实应避开雨天,雨天迫使车门和车窗密闭,因此选在好天气的日子下手比较有利。若是好天气,他随时有机会将手套偷扔出车门或车窗之外来消灭罪证,而警方也无从认定丢弃者是谁——这一点对伍德很安全——毕竟整辆车上谁都有机会也有嫌疑;同时,好天气时,电车一路开来乘客上上下下频繁,警方也非得考虑凶手早已离车这种可能性不可。那既然选择好天气下手最有利,何以最后他却在个暴雨滂沱的日子来谋杀隆斯崔呢?这实在困扰我相当一段时间,但经过一段专心推敲,我以为不管晴天或下雨,这个特别的晚上可提供凶手一个几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最重要的原因是,当天隆斯崔有一大群朋友同行,其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嫌疑犯。可能正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太诱人了,让他顾不得原订的计划毅然出手,而恶劣的天气果然也干扰了他本来更周详的杀人计划。
“而且,身为一名售票员,他当然更拥有一般凶手所没有的另外两样优势。第一,众所周知,售票员的制服外套口袋,为了装零钱并且收钱找钱不断摩擦,因此皆衬着一层坚韧的皮革,他大可放心把凶器放进其中一个口袋,随身携带,一抓住好机会随时可下手。我猜,售票员极可能把这浸了毒液的插针软木塞,带进带出已数星期之久;第二,身为售票员,他比车上任何人有更多的机会,把凶器偷放进被害人口袋中,因为,正如四十二街电车当天实际情况一般,每名乘客都必须通过售票员身边,尤其在交通高峰时间大批乘客蜂拥而上时,这个优势更是确立。于是,加上这两样合情合理的心理方面的讨论,对我个人而言,更确信了伍德的涉嫌……”
“不可思议,”布鲁诺这时再次赞叹,“不可思议到可怕的地步了,雷恩先生,您所说的和史托普的自白,每一处细节都完全吻合,而我清清楚楚您并未和史托普谈过话。史托普坦白,那个插针软木塞是他亲手做的,至于纯尼古丁毒液则正如谢林医生在验尸报告中所说的方法——从市面上买回杀虫液加热蒸发,来得到纯度极高的纯尼古丁毒液,然后,他再将针浸到毒液之中。至于,他将凶器放入隆斯崔口袋的时间,是隆斯崔站在后车厢帮同伴买票、等着找回零钱那一刻。在进一步自白中,史托普也提到,他原先的确计划找个好天气晚上下手杀隆斯崔,但当天晚上,他一见有一群人跟着搭车,觉得有机会把嫌疑转嫁到这些人身上,这样的机会不可失,使他顾不得天气的问题。”
“正如哪位学者专家所说的,思考胜于实证。”萨姆插嘴。
雷恩仍带着微笑,“巡官,从你这么一个实证主义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赞美我觉得非常光荣……我继续说下去,现在你可清楚了,从你对第一桩命案的叙述,我完全确定伍德的涉嫌,但我无从判断他究竟是凶手,或只是个共犯,甚至只是另一位我所不知的凶手暂时利用的工具而已。这些,当然是警方接到匿名信之前的情形。”
“至于匿名信到达之后,很不幸的,我们没有人知道伍德是寄匿名信的人,等我们做完笔迹鉴定知道真相,第二桩凶案已经发生,根本来不及防止。警方刚接到匿名信时,外表看起来,很像一个无辜的目击者,意外得知了这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凶杀真相,因此为了保命而冒险和警方联络。当我看了信且知道伍德是寄件人,而我又确定伍德知情,绝非只是无辜的目击者,由此分析这封信的意义便只有以下的可能:第一,这封信出自凶手手中,想误导警方,把嫌疑栽到另一个无辜的人头上;或是第二,这是作为谋杀共犯的伍德,基于某种理由想供出谁是真凶,或在凶手的指使下,要嫁祸给第三者。”
“但这里有个错误的前提,即伍德已经死了,被谋杀惨死了。”雷恩手指交叠在一起,并再次合上眼睛,“在如此矛盾的直接照射下,我被迫得重头来一次,根据此信及当时的情况分两方面重新分析。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如果伍德是杀隆斯崔的凶手(而不是共犯),为何他自己反而丧命于默霍克渡轮上,谁杀了他?”雷恩带着笑容回忆当时,“从这个问题,我们可顺势得到一些有趣的想法,我马上看出有三个可能:第一,伍德就是凶手,还有共犯协助行凶,而到头来这名共犯下手杀了他——可能是这名共犯怕伍德出卖他,或怕伍德以类似教唆犯罪的罪名,将谋杀责任栽到他头上;第二,伍德是单人作案,并无共犯,而他想将罪名转给无辜的第三者,但反倒被对方杀了;第三,伍德因其他不知名的理由被杀,和隆斯崔案没关联。”
雷恩毫不稍歇地继续,“我认真地分析这每一种假设,第一种情形——看起来机会不大,因为这名共犯若担心伍德出卖供出内情,或甚至以教唆罪名裁他为主犯,那对这名共犯而言,伍德活着远比死对他有利。记住,在这个假设中,我们设定伍德是谋杀主凶,若伍德倒过头来要招供或要诬陷,共犯只要简单供出真相就行了,他的罪状远比伍德轻;而一旦他杀了伍德,他不仅当场也成为杀人凶手,而且连隆斯崔命案的嫌疑也顺势落到他头上,无法再丢回已死的伍德身上,在面对官方的审讯时绝对百口莫辩。
“第二个假设——一样并不对劲。首先,伍德打算栽赃杀人罪名的无辜第三者,没理由事先知道伍德的嫁祸计划并已去信向警方告密,而能抢先一步动手杀人;其次,就算他不知为什么事先察知,那他只消说明自己并未涉案,何必贸然杀人?
“至于第三个假设,伍德被某个不明人物以不明理由杀害,这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未免离谱了些,巧合得太令人不敢相信——这最令人不满意。”
“二位,现在事情变得很诡异了,”雷恩注视着炉火好一会儿,跟着,他闭上眼,“通过以上的分析,以及我遵从严谨逻辑的进一步侦探,我发现我不得不放弃这三个假设的基本前提——伍德并不是隆斯崔一案的主凶,因此,建立在错误前提上的三个假设就经不起考验——非常非常不对劲。
“因此路不通,我要自己改弦易帜,走另一道路,认真检讨第二组可能的假设——即伍德不是隆斯崔案的凶手,只是该案的共犯,他写这封信是打算供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这个想法使继之而来的伍德之死显得较合理。它说明了伍德完全知道谁是真凶,并打算告发,于是,凶手为了不让自己的罪状外泄,遂再次杀人。这个推断的逻辑极其完美,看不出哪里有缺陷。
“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挣脱泥淖之感,事实上,我反倒更觉得越陷越深。因为,如果这个前提确凿无误,我一定得问自己:作为共犯协助谋杀隆斯崔的伍德,何以要主动和警方联系,供出自己的罪行?在他揭发凶手罪行的同时,自己涉案的部分也无法避免一起曝光,不管是从警方的追查而曝光,或是真凶被逮之后玉石俱焚地把伍德一起拉下海。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如此不顾自身安危,选择对自己有百害无一利的告密举动呢?唯一的答案是——有意思但总有哪里不对劲——伍德后悔了,对自己协助谋害隆斯崔的罪行害怕起来,他为了自保期望主动告密能获得减罪的机会。
“推论至此,往下的答案似乎便昭然若揭了,依照伍德在隆斯崔一案的必然涉嫌和他寄至警方的这封告密信综合来看,最合理的解释是,伍德同样是被杀隆斯崔的主凶所杀,原因是,伍德密告,背叛了主凶。”
雷恩叹口气,把脚伸向壁炉的木架,“但不管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接下来我的行动路线清楚摆在眼前,或正确地说,不可避免地摆在我眼前,我必须深入追查伍德的私生活及一切背景资料,以期能找出这位怀疑是谋杀共犯人物的真正身份——当然,也有可能此人即真凶。
“这次的调查事后证明,成为我脱开泥淖的转折点,虽然开头时看似无用,但非常意外,忽然一个不一样的、全新的视野在我眼前开展出来。当时,我极其惊异……我还是按部就班从头细说吧。
“巡官,你绝不可能忘记,我不可原谅地扮成你的模样,前去威荷肯伍德所租的屋子,并不是想借你的身份和权力玩什么权谋,而是我了解此行十分重要,而且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查哪些地方、查哪些事。因此我一定得先确定一件事,即我可用不着任何解释放开手去查询。我仔细看过整个房间和所有屋内的陈设以及物品,和伍德的身份百分之百吻合,包括雪茄、墨水、纸张以及银行存折等等。但这其实是伍德巧妙的伪装。二位,他有意丢下存折,牺牲了一笔对他而言绝不算小数目的金钱,只是为了让这个他所创造出来的小人物样子更加逼真!我找到银行,钱还在,没人提领,而且存款金额的增加方式和数字极符合他的身份,毫无可疑之处;我又查询他居处附近的各个商店,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些有关此人私底下不为人知的情况或曾经和什么样的人有过来往,但依然没有收获,一点点收获也没有;我再走访了那一带的药房、医生和牙医,没有结果,却反而有意思极了,显然这个人从未在这一带看过病,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是否他在纽约市区这边有固定看病的医生——有一名药剂师也曾指出这个可能性——在进一步查证之前,我暂时只能先把这个疑问摆着。
“接着,我转去电车公司拜访人事经理,对自己要追查什么仍一片空白,但很偶然的,我却遇见一个奇特、不可思议却极其引人入胜的细微之事。你们二位该记得那份验尸报告吧,默霍克波轮上的被害人,经确认为伍德的验尸报告,里头曾提到,死者下腹部有一道开刀疤痕,是两年前左右阑尾炎手术留下来的。然而,从公司执勤记录和人事经理口中,我所亲眼看到、所亲耳闻到的却是,在伍德遇害前整整五年时间,他从未请过假休过假,五年内全勤。”
雷恩的声音激昂起来,布鲁诺和萨姆也不自觉越来越倾身向前,仿佛被老演员脸上一分分涌现的喜悦之色给吸了过去。“奉一切戏剧守护圣徒之名,这样的矛盾如何可能?伍德既在死前两年动过阑尾炎手术,却又同时能在死前五年内毫无休假每日执勤?众所周知,正常的阑尾炎手术至少也得住院十天——这是最少的了,一般总要请病假两周到六周左右。
“答案正如麦克白夫人的野心一般,毫无妥协的余地——这个矛盾证明了默霍克船下所发现据说死者是伍德这个说法,大有疑问——那具留有两年前阑尾炎手术疤痕的尸体——绝不是伍德本人,也就是说——由于这片全新处女地的发觉,我的眼前完全明亮起来——也就是说,伍德并未遇害,这只是一幕精心策划的巧剧,让所有人以为伍德这个人已一命呜呼了;简单一句话,伍德还活着!”
在一段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萨姆真心赞美地深深叹口气,雷恩又展颜一笑,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于是,这第二桩谋杀案原已确认的一切全盘崩溃了,得从头想过。伍德仍活着这个铁一般的事实,说明他亲手所写的那封告密信只是烟雾,是接下来安排伍德这个人死亡的一步妙棋而已,他从头到尾无意跟警方真正碰面告发隆斯崔一案的凶手。而警方这边,发现伍德答应说出凶手姓名的前夕突然遭害,只会顺理成章认定,伍德被害是真凶杀人灭口,这么一来,他就算被察觉有某种程度涉嫌,也从此摇身变为被不明真凶所害的无辜第三者了。那封告密信,加上那具精心安排身份错觉的尸体,巧妙地误导了警方,让警方的追查方向远离了真相,更远离了伍德这个人。
“而且,伍德活着这个重要无比的观点,对我们也有另外的启示。他之所以安排这一桩诈死的谋杀案,理由是伍德这个人必须消失,这在我们下面谈到第三桩谋杀案时就可看得很清楚。进行第三件谋杀案时,他是以列车员艾德华·汤普森的身份,因职务所需得以合理出现在凶案现场作为证人,来掩饰自己凶手的身份,这和第一桩隆斯崔谋杀案的列车员查尔斯·伍德身份,完全如出一辙——类似的时机、类似的现场和类似的身份掩饰,因此,他非得让自己成为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才不会引起怀疑。巧妙的是,伍德安排自己成为受害者的这桩谋杀案,事实上是一石两鸟之计——他不仅借此让查尔斯·伍德完全消失,也同时按计划杀掉另外一位他本来就想杀的不知名人物——就是渡轮上那具身着伍德制服的尸体。
“这里,我们再来看渡轮上那具偷天换日的尸体。那具尸体之所以让所有人深信是伍德,关键在于一条腿上的醒目伤疤和头上的红发,至于其他部分则损毁得太厉害而无法作为辨识身份之用。而我们晓得伍德是一头红发,且根据司机吉尼斯的证词,伍德腿上的确有这么一道长疤,完全吻合。然而,如果这具尸体不是伍德,那是什么意思?我想,发色同为红色可能是巧合,方便伍德利用,腿上的伤疤则不会那么巧,必定是有意伪造的——伪造的时间长达五年之久,在他才刚进入电车公司和吉尼斯成为搭档一开始,他就有意让吉尼斯看到这道长疤。他认准日后成为默霍克渡轮被害人身上两样是醒目的特征——发色和伤疤,从一开始就加以伪造,因此,等这具尸体破破烂烂地从河中捞起,谁都毫无疑问他认定是伍德。这也就是说,伍德计划渡轮上这桩谋杀害最少已有五年之久,而渡轮这桩谋杀案其实是隆斯崔命案的下一个环扣。同理可证,隆斯崔命案的筹划时间也至少五年,甚至更久。
“我们尚可归纳出另一个结论:渡轮谋杀案之前有人看到伍德上了船,而他既没有真的被杀,后来又消失不见,我想,他有可能是在警方赶到前就偷溜下船,而更可能的是,他摇身变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乘客,安然接受萨姆巡官的侦讯,再大摇大摆地离开……”
“依据我所知的事实,”布鲁诺插嘴,“您认为较可能的那个答案是对的,他的确留在船上,这是史托普亲口招供的,他扮成珠宝推销商汉瑞·尼克森。”
“尼克森?哦?”雷恩说,“非常聪明,这个人其实应该成为演员——他对装扮成各种不同的人物,拥有极其了不起的天赋。我一直无法确知凶案过后,伍德究竟是否仍留在船上,现在听你说他扮成推销商尼克森,更让我觉得谋杀的每一个细节都接得如此巧妙:尼克森是推销商,随身带着和伍德拎上船一样的廉价提包完全合情合理,因为伍德非带这个提包上船不可,一方面他得携带事后扮成推销商的必要行头,一方面他更得携带杀人的必要凶器,而这个重击被害人的凶器,事后可连同被害人的衣物沉入河中……的确聪明极了,一个巡游四处的推销商,他既不用交代明确的住址,在特殊的时候他避不见面亦合情合理,比方说如果警方发现他的行踪不明,也会自动以他工作需要的理由作为解释;尤有甚者,他杀人后仍保留手提袋,里头预先装了廉价的珠宝饰物——这时他已换好一身推销商的衣着,把被害人的衣物连同杀人的钝器沉入河中——自自然然,毫无破绽。而且更细微的是,我记得,他还备有订货单,单子预先印了他推销商的假名,也写上他暂时落脚的租屋地址;此外,为了顺利转换成尼克森这身份,伍德特别去买了二手新手提袋,因为原有的旧手提袋有好几个人见过,可能有哪处特征被认出是伍德所有,如此换由推销商尼克森带下船,当场就穿帮了。因此,他考虑周到地故意先弄坏旧手提袋的把手部分,使每一环细节都完美无比。我不得不说,这个人什么都想到了,甚至连万一在警方赶到无法顺利溜下船这情况,他都预留了极其聪明的退路。毕竟,他无法事先确定,在尸体扔下河中引起骚动之际,有没有机会趁乱下船,在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中,他得事先将这个风险消除干净。”
“雷恩先生,”萨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过最神奇准确的推理,我得实话实说——一开始,我一直以为您嘴上吹嘘,根本就脑袋空空,但这个——老天啊,这样的推理能力简直就是神了。”
布鲁诺舔舔嘴唇,“萨姆,我百分之百支持你的说法,我看过凶手的自白书,已知道谋杀案的基本来龙去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出雷恩先生究竟是如何打通这三件谋杀案的所有关节,而能干净利落地一击中的。”
雷恩伸出白皙的手制止这两名激动的听众,但这一刻,他却也敞开怀笑开来,“二位,对不起,你们一下子跳到第三桩谋杀案,会把我要说的话弄乱——这第二桩案子还没说完啊!
“我回过头来问自己个老问题:伍德究竟仍只是一名共犯呢?或者他直接就是凶手?在我没发现渡轮上的尸体不是他本人前,我倾向于前者,但现在钟摆荡回到后者来了。
“这里有三个很明确的心理学理由,证明伍德是隆斯崔案凶手的理论。
“第一点:伍德整整花了五年时间,五年如一日地扮演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为这个人的被杀做准备——这样的行径,说明他直接就是凶手,而不只是客串凶手的谋杀工具。
“第二点,告密信的出现再加上尸体的巧妙身份伪装,纯粹只为了抹去售票员伍德这个人的存在,这么大费周折的计划,也说明伍德是凶手,而不是不重要的边缘人物。
“第三点:所有的设计,所有的细节安排很明显,都指向保护伍德这个人的安全——更清楚说明伍德就是整桩事情的真正核心,而不是外围摇旗呐喊的人物。
“总而言之,这第二桩谋杀案的最终面貌是:伍德,这名杀了隆斯崔和一位无名被害人的凶手,以漂亮的手法扮成被害人,两桩谋杀案永远抽开身去,并顺势让德威特不明不白卷入这两极谋杀案的漩涡中心。”
说到这里,雷恩站起来,拉了墙上的拉铃,法斯塔夫立刻冒出来,雷恩吩咐他再弄一壶咖啡过来。重新坐下来后,雷恩接着说:“很明显的,下一个问题变成:伍德为何要诱骗德威特上船,并且用雪茄来栽赃他呢?——为了符合伍德只是整桩的案的共犯这一步一步的设计。他以某种有效的手法诱德威特上船,极可能是察觉了德威特和隆斯崔的长期龈龋,以至在警方眼中,德威特涉嫌最重;也可能是——这非常非常重要——伍德不仅要对付隆斯崔,也同样要对付德威特。
“以后一种情形来看,如果这个嫁祸行动成功,德威特必遭警方收押,可是如果审讯后,或因证实清白或因罪证不足得到开释,则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凶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照他原先所拟定的谋杀计划向德威特下手。我便是基于这一点,”雷恩从法斯塔夫手中接过咖啡壶,为两位客人续了杯,“基于这一点,我尽管清楚德威特是无辜的,却宁可他遭到收押审判,毕竟,只要他一天尚置身于法律判刑的危险之中,他就一天能避开伍德的魔掌。无疑地,当时你们二位一定对我这个特别处置不解。没错,这很奇怪,但为了把德威特从更险恶的危机中拉出来,我不得不放手让他置身于另一个危机之中。当然,在此同时,我也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小段清静的时间,可供我将全部案情仔细地反刍一番,看是否能理出逮捕真凶的有效罪证。别忘了,从伍德诈死后,他就像断线风筝般再也不知去向了……另外,德威特遭收押我以为还有一样好处是,我总希望空前的窘境——面对生或死的审判——会逼德威特和盘托出一切,我已查知他极力隐藏着一些秘密,而这些秘密无疑关联着这位会冒名为伍德、如今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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