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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_卡尔维诺

_2 卡尔维诺(意)
  从城堡的另一侧响起一声叫喊,甚至是怒吼或怪叫,令人难以忍受。
  “出了什么事情啦?”普丽希拉惊惶不安。
  “没什么,这是我的马夫的声音。”他回答。
  在这怪叫声中还夹杂着另一些更尖利的声音,那些叫嚷声好像飞上了星空。
  “现在这是些什么?”阿季卢尔福问。
  “嗯,是姑娘们,”普丽希拉说,“她们闹着玩……当然啦,青春年少嘛。”
  他们继续铺床,时时听见夜空中传来的喧闹声。
  “古尔杜鲁在叫嚷……”
  “这些女人叫得真凶……”
  “夜营··”
  “蟋蟀··”
  床已铺好,没有丝毫不妥之处。阿季卢尔福转身向寡妇,只见她一丝不挂。衣服已悄然褪落到地面上了。
  “谨向裸体贵妇建议,”阿季卢尔福直截了当地说,“作为情绪最激动的表现,拥抱一个穿着销甲的武士。”
  “好样的,你倒来教我!”普丽希拉说,“我可不是昨日刚出生的厂她说着,跃身向上,攀住阿季卢尔福,用腿和臂紧紧搂住他的销甲。
  她尝试用各种姿势去拥抱一件销甲,后来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阿季卢尔福跪在床头。“头发。”他说。
  普丽希拉脱除衣饰时,没有拆散她的栗色头发盘起的高高的发辔。阿季卢尔福开始说明散开的头发在感觉的传导上所起的作用。“我们来试一试。”
  他用那双铁手的准确而灵巧的动作,拆散了她那座辫子筑起的城堡,让头发披散在胸前和背后。
  “可是,”他又说道,“有的男人很调皮,喜欢看女人赤裸身体,而头上不仅编好发辫,还披上纱巾和戴头饰。”
  “我们试一下吗?”
  “我来替您梳头。”他替她梳妆起来。他编辫子,把辫子盘起来,用发卡在头上固定,动作熟练。最后,用纱巾和宝石项链做成一件华丽的头饰。这样花去一小时。当他把镜子递给普丽希拉时,她看见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艳丽动人。
  她邀请他在自己身边躺下。“人们说,”他对她说,“克莱奥帕特拉夜夜都在梦想同一个穿销甲的武士上床。”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她说出实话,“他们一个个很早就脱光了。”
  “好,现在您来尝试一下。”他缓慢地动作,没有弄皱床单,全副武装地爬上了床,端端正正地平躺着月p模样同躺在棺材里毫无二致。
  “您不把剑从腰带上解下来吗?”
  “爱情不走中间道路。”
  普丽希拉闭上眼睛,做陶醉状。
  阿季卢尔福用一只胳膊支撑起上身:“火在冒烟。我去看为什么壁炉不导烟。”
  窗外,明月当空。阿季卢尔福从壁炉向床边走去,他在中间停步了:“夫人,我们上城墙上去欣赏这深夜的月光吧。”
  他把她裹进自己的披风里。他们偎依着登上城墙上的钟楼。月光将树林染成银灰色。昆虫在鸣唱。城堡里有些窗子里依然灯火通明,从那里时时传来尖叫、欢笑、呻吟的声音,还有马夫的吼叫声。
  “世界充满舍简…··”
  他们回到卧室。壁炉里的火几乎燃尽了。他们蹲下来吹炭火。两人紧紧地挨靠在一起,普丽希拉粉嫩的膝盖在他那金属的膝上轻轻地蹭来蹭去,产生出一种极单纯的异样的亲密感。
  当普丽希拉重新上床躺下时,窗子已被展感照亮。“任何其他东西都不如黎明时分初现曙光能美化女人的容颜。”阿季卢尔福说,可是为了让夫人的脸处于最佳位置承受光线的照射,他不得不挪动床铺和帐慢。
  “现在我怎么样?”寡妇问道。
  “美极了。”
  普丽希拉很快活。可是太阳上升得很快,为了追随光线,阿季卢尔福应当不停地搬动床位。
  “天亮了,”他说,他的语调顿改,“骑士的职责要求我此时出发。”
  “是呀!”普丽希拉呜咽起来,“正好这个时候!”
  “我也深感痛苦,可爱的夫人,但是我重任在身,不敢懈怠。”
  “啊,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好……”
  阿季卢尔福单腿跪下:“为我祝福吧,普丽希拉。”他站起身来,立即呼唤马夫。他在城堡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他,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个狗窝里,睡得如死人一般。“快!出发!”但是他只能动手把马夫扛上马背。太阳继续上升,把两个骑马者的影子投射到树林里金色的树叶上。马夫像一只晃晃荡荡的口袋,坐得笔直的骑士像一株挺拔的杨树。
  妇女和女仆们将普丽希拉团团围住。
  “夫人,他怎么样?他怎么样?”
  “啊,这种事情,你们可不知道!一个男子汉,一个男子汉……”
  “您说给我们听听,讲一讲嘛,他怎么样呀?”
  “一个男子汉,一个男子汉……不眠之夜,一个天堂……”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这怎么好说呢,啊,他温顺极了……”
  “这么简单吗?您多说一点……”
  “现在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了……许多事情……而你们,不也同那个马夫?……”
  “是吗?什么事情也没有,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吧?不对,是你!什么,我不记得……”
  “什么?我听见你们了,我亲爱的朋友们……”
  “谁知道,那可怜虫,我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也许你……什么?是我?女主人,给我们讲讲他,讲讲骑士,好吗?他怎么样,阿季卢尔福?”“啊,阿季卢尔福!”九
  我写着这本书,满纸涂鸦,茫然不知所云,一页一页地写下来,至此我才意识到这个古老的故事只是刚刚开了个头。现在才开始真正展开情节,也就是阿季卢尔福和他的马夫为寻找索弗罗妮亚的贞操证据而进行的险象环生的旅行,其中穿插交织着布拉达曼泰的跟踪以及钟情的朗巴尔多对布拉达曼泰的追赶,还有托里斯蒙多寻找圣杯骑士的经历。然而,这条情节线索,在我的手指之下伸展得并不顺畅,有时松弛疲软,有时纠结空塞,而且我一想到需要展现于纸面的还有那么多条路线月B么多艰难险阻,那么些追赶,假象加迷误,决斗及比武,我觉得头晕脑涨,一筹莫展。这种修道院文书的苦差,这种为遣词造句而搜索枯肠的苦行,这种对事物最终本质的冥思苦想,终于使我有所领悟:那种一般人——本人亦属其中——所津津乐道的东西,即每部骑士小说中必有的错综复杂的惊险故事情节,如今我认为它是一种表面装饰物,一种毫无生气的点缀,是我被罚做的功课中最费力不讨好的部分。
  我真想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在一页页纸上写尽一首骑士诗所需的拼杀和征战,然而,一旦搁笔,准备重读一遍,就发现笔墨并未在纸上留下痕迹,竟然仍是张张白纸。
  为了如我所设想的那样将故事写下去,必须在这张白纸上变出峭壁突兀、沙石遍地、刺柏丛生的图景。一条羊肠小道婉蜒伸展,我要让阿季卢尔福从这条路上走过,他挺胸端坐马鞍之上,一副雄赳赳的迎战姿态。在这一页上除了沙石地支外.环须有于它覆盖在这块土地之上,天空低沉,天地之间只能容辞噪的乌鸦飞过。我的笔几乎划破稿纸,可要轻轻地画呀,应在草地上显示出一条蛇隐匿在青草中爬行的轨迹,荒原上应有一只野兔出没,它一会儿蹿出来,停住脚,翘起短短的胡须向四周嗅一嗅,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事物都在不知不觉地平静地运动着,外表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比如地球的内部在运动而凹凸不平的外壳却并无改变,因为地球的里外都只是同一种物质在流动。恰似我所书写的这种纸张,是由同一物质收缩和凝结成了不同的形状、体积和深浅略微不同的颜色,在一个平展的表面上也可能出现花斑,也可能出现像龟背上那样的现象,有的地方毛茸茸,有的地方生刺,有的地方长疙瘩,这些毛、刺、疙瘩有时移动位置,也就是在同一物质的整体分布上发生了各种不同的分配比例变化,而本质上并无任何改变。我们可以说惟一脱离了周围物质世界的是书中的阿季卢尔福,我不是说他的马、他的销甲,而是那正骑在马上旅行的、那套在销甲之中的独特的东西,那种对自身的担忧、焦虑。在他的周围,松球从枝头坠落,小溪从碎石中流过,鱼儿在溪水中游动,毛毛虫啃啃着树叶,乌龟用坚硬的腹部在地面上爬行,而这一切只是一种移动的假象,正如浪花中的水永远只是随波逐流而已。古尔杜鲁就正在随波逐流,这位被物质围困的囚徒,他同松果、小鱼儿、小虫子、小石子、树叶子一样沾着泥浆,纯粹是地球外壳上的一个突起的瘤子。
  在这张纸上标出布拉达曼泰的路线、朗巴尔多的路线和阴郁的托里斯蒙多的路线,对于我是何等的困难!也许必须在这平坦的纸面上划出一道微微凸起的线条,这只能用别针从纸的背面划出,而这条向上凸起并向前伸延的路线一直是混合与浸润着地球上的普通泥浆,也许感情、痛苦和美正在这里面,真正的消耗和运动正在这里面。
  我在白纸上开凿起山谷和沟壑,弄出皱授和破口,当我在它们之中分辨各位骑士的旅行路线时,纸片开始被我弄碎,我如何才能将故事推向前进呢?也许我画一张地图将会帮助我把故事讲得清楚一些。我在地图上标明温暖的法兰西,荒蛮的布列塔尼,泛着黑色波涛的英吉利海峡,上面是苏格兰高原,下面是比利牛斯山脉,还在异教徒手中的西班牙,蛇蝎出没的非洲。然后,用箭头、叉子和数字标明这位或那位英雄的足迹。现在,我可以让阿季卢尔福沿着一条虽几经曲折、却很快达到英国的路线前进,并让他走向那座索弗罗妮亚隐修了十五年的修道院。
  他走到了,而修道院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
  “您来的太晚了,高贵的骑士。”一位老人说,“这些山谷里至今仍然回荡着那些不幸女子的呼救声,一支摩尔人的海盗船队在这里靠岸,海盗们将修道院不多的财物洗劫一空,掳走全体修女,然后纵火焚烧了房屋。”
  “带走了?去哪里了?”
  “带到摩洛哥的市场上当女奴出卖了,我的先生。”
  “在那些修女中有一个原名叫索弗罗妮亚的苏格兰国王的女儿吗?”
  “嗅,您说的是帕尔米拉修女!有她吗?那些恶棍一见她就立即动手把她背走了!她不算很年轻了,但依然美丽动人。我清楚地记得她被那些丑鬼抓住时曾厉声呼叫,那情景就如同眼前正在发生一般。”
  “您目睹了那场浩劫?”
  “有什么法子呢,我们这些本镇的人,平时总爱坐在广场上。”
  “你们没有去救援吗?”
  “救谁呀?唉,我的先生,您说什么,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我们既无人指挥,又没有经验……干好干坏难说呀,与其失败不如不干。”
  “嗯,您告诉我,这位索弗罗妮亚,在修道院里格守教规吗?”
  “如今修女有各式各样的,但帕尔米拉可是全教区里最虔诚和最贞洁的了。”
  “快,古尔杜鲁,我们去港口,搭船去摩洛哥。”
  现在我画的这些曲线就是海水,它们代表一片汪洋大海。这会儿我画阿季卢尔福乘坐的海船,在这边我再画一头巨大的鲸,它背上挂一条写着“奥切亚诺海”①的纸带。这根箭头指示船的航向,我再画另一只箭头表示鲸游的方向。啊。它们相遇了。那么在大洋的深处将要发生一场鲸与船的激战了。由于我把鲸画得比船大,船将处于劣势。接着我画出许多指向四面八方的箭头,它们互相交错,意在说明在这里鲸与船进行生死搏斗。阿季卢尔福像以往一样英勇善战,他将矛头扎进鲸的侧身。一股令人作呕的鲸油洒落在他的身上,我用这些射线表示鲸油喷出。古尔杜鲁跳上鲸背,将自己的船弃置一旁。鲸摆尾,将船打翻。身穿铁甲的阿季卢尔福只能直直地往下沉。在被海浪完全淹没之前,他大声对马夫说:“在摩洛哥见面!我走着去!”
  实际上,阿季卢尔福一尺一尺地坠向海水的深处,双脚踩到了海底的沙地上,他开始稳稳当当地迈步行走,他常常遇见海妖水怪,便拔剑自卫。你们也知道什么是一件销甲在海底里的惟一不妥之处:生锈。由于从头到脚被淋上了一层鲸油,白销甲等于涂抹了一层防锈膏。
  现在我在大洋中画一只海龟。古尔杜鲁喝下一品脱威海水之后,才明白不是他应当把海装进身体里,而是应当把他自己置身于海里。他抓住了大海龟的壳。他有时由海龟驮着走,有时他生拉硬拽地拖着海龟前行,他靠近了非洲海岸。在这里他被撒拉逊渔民的一张鱼网缠住了身子。
  全部鱼网被拖上岸,渔民们看见在一群活蹦乱跳的鲜鱼中有一个满身海藻、衣服发霉的男人。“人鱼!人鱼广他们喊叫起来。
  “什么人鱼,他是古迪一优素福!”渔民队长说,“他是古迪一优素福,我认识他!”
  原来,古迪一优素福是古尔杜鲁在伊斯兰教徒军队的伙房里讨饭时被称呼的名字之一,他经常不知不觉地跨越防线,走进苏丹的营地。渔民队长曾在驻扎在西班牙的摩尔人军队里当过兵。他看中了古尔杜鲁强壮的身体和驯服的脾性,将他收留,让他替自己捡牡领。
  一天晚上,渔民们坐在摩洛哥海岸边的沙滩上逐个地剥海蚌,古尔杜鲁也在其中,水面上冒出一绝缨络,一只头盔,一件胸甲,最后是一整件会行走的销甲,并且一步步地走上岸来。“龙虾人!龙虾人!”渔民们惊呼,仓皇四散,躲人礁石丛中。“什么龙虾人!”古尔杜鲁说,“他是我的主人!辛苦了,骑士。您是走来的呀广
  “我根本不累,”阿季卢尔福说,“而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们在替苏丹找珍珠,”那位从前的士兵插话,“因为他每天晚上换一位妻子,并向她赠送一颗新的珍珠。”
  苏丹有三百六十五个妻子,他每夜驾临一处,每个妻子一年之中只能得到一次宠幸。对于获宠的那一位,他习惯带去一颗珠子相赠,因此每天商贾们必须向他提供一颗崭新的珍珠。这一天,由于商人们用完了他们的贮备,便来找渔民们,叫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替他们找到一颗珍珠。
  “您能在海底走得这么好,”前士兵对阿季卢尔福说,“为什么不来干我们这一行呢?”
  “骑士不参与任何以赚钱为目的的事业,如果这项事业是由他的宗教上的敌人所经营,他更不能参加了。异教徒呀,由于您救出并收留了我的马夫,谢谢您。但是,您的苏丹今夜不能给他的第三百六十五位妻子送珍珠的事情却同我毫不相于。”
  “于我们却关系重大,我们会挨鞭打的,”那渔民说,“今夜不是一个寻常的欢聚。今天轮到一位新娘,苏丹第一次去看她。她是大约一年前从一些海盗手里买来的,等到现在才轮上班。苏丹空手去看她不合情理。再说,她还是您的一位教友哩,她是苏格兰的索弗罗妮亚,有王室的血统。她被当做奴隶带到摩洛哥后,立即被送进了我们君主的后宫。”
  阿季卢尔福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激动。“我教给你们一个免去麻烦的办法,”他说,“让商人们建议苏丹给新娘不要带寻常的珍珠,而带一件能减轻她对遥远故土的思念的物品,这就是一套基督徒军人的销甲。”
  “我们到哪里去找这种销甲呀?”
  “我这一套嘛!”阿季卢尔福说。
  索弗罗妮亚在后宫的住处等着夜晚到来。她从上方呈尖形的窗子中望着花园里的棕桐树、池塘、花坛。太阳偏西,穆安津①们高声呼喊,花园里夜来香花儿开放,香气袭人。
  有人敲门。莫非时辰已到!不,来的是宦官。他们送来了苏丹的礼物,一件销甲,一件纯白的销甲。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索弗罗妮亚又是孤单单一个人了,她又站到窗前。一年来她经常站在那里。当她刚被买来时,他们就派她顶替了一位遭遗弃的侍妾的空缺,是一个要在十一个月后轮上班的位子。她在后宫中无所事事,日复一日,比在修道院里更觉烦闷。
  “您不要害怕,高贵的索弗罗妮亚,”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转身,是销甲在说话。“我是阿季卢尔福,曾经保护过您纯洁无假的贞操。”
  “啊,救命!”他把苏丹的新娘吓得惊跳起来。稍后,她恢复常态:“嗅,对,我方才觉得这副白色销甲有些眼熟。许多年以前,是您及时赶到,制止了土匪对我的暴行……”
  “现在我及时赶来救您逃出这耻辱的异教婚配。”
  “明白了……总是您来,您是……”
  “现在,在这把宝剑的庇护之下,我将送你逃出苏丹的魔掌。”
  “—……明白……”
  当宦官们前来通报苏丹即将驾到时,一个个倒毙在利剑之下。索弗罗妮亚将自己裹在一件斗篷里,依傍着骑士跑向花园。通译们发出警报。回教徒的沉重弯刀难以应付白甲武士敏捷精确的剑术。他的盾牌挡住了整整一小队士兵的长矛的进攻。古尔杜鲁牵着一匹马守候在一棵仙人掌后面接应。在港湾里,一只早已装备好的双桅小帆船立即启航,驶向基督教的国度。索弗罗妮亚站在舱面上凝视着岸边的棕桐树渐渐远去。
  现在我在海面上画一只船。我把它画得比先前的那只略大一些,以便万一碰上鲸,不再发生险情。我用这条曲线表示小船的航程,我想让它直驶圣马洛港。不幸的是在比斯开湾的深处已有一团错综复杂的航线,最好将小船从稍微偏上的地方驶过,从这里往上,往上走,糟了,它撞在布列塔尼的礁石上了!船撞翻了,往下沉,阿季卢尔福和古尔杜鲁勉强将索弗罗妮亚救到岸上。
  索弗罗妮亚疲乏至极。阿季卢尔福决定让她在一个山洞里藏身,自己和马夫一道返回查理大帝的营地,报告公主的贞操仍如白壁无暇,因而他的名位应是完全合法的。现在我在布列塔尼海岸的这一处画一个大叉,作为岩洞的标记,便于以后再找到它。我不明白也从这里经过的这另一条线代表什么,在我的这张图纸上指向各个方向的线条交错纠结在一起了。哦,对了,这是托里斯蒙多的旅行路线。因此,当索弗罗妮亚躺在岩洞里时,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正好从这里经过。他也走进了岩洞,他走进去,看见了索弗罗妮亚。十
  托里斯蒙多是如何到达那里的呢?原来在阿季卢尔福从法国到英国,从英国到非洲,又从非洲回到布列塔尼的这段时间里,这位科尔诺瓦利亚公爵府的被推定为合法的后裔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地横穿直越,踏遍了所有基督教国家的森林,寻找圣杯骑士们的秘密宿营地。由于圣团习惯于每年换一次住地,从不在世俗人前露面,托里斯蒙多在他的旅途中很久没有发现任何可供依循的迹象。他便任意流浪,以驱除心中的失落感。在他看来,落寞的感觉是与没找到圣杯骑士团相关的。他是在寻找虔诚骑士团,还是更多地追忆在苏格兰的荒地上度过的童年呢?有时,一条长满落叶松的苍黛色的山谷豁然出现,或者一道灰色岩石峭壁横空而出,它下面涌出一条泛着白色泡沫的溪水,它们使他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激动,他认为这是一种预示。“对,他们可能在这里,就在附近。”如果在那个地区远远地响起低沉的号角声,那么托里斯蒙多就确信不疑了。他一步一步地搜索每条沟壑,找寻骑士们的足迹。但只是偶尔遇见一个惊呆的猎人或一个赶着羊群的牧民。
  他来到偏僻的库瓦尔迪亚的地方,在一个村庄停步,向村民讨些鲜奶酪和黑面包。
  “给您,很乐意送给您这些东西,少爷。”一个牧羊人说,“可是您看看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我们瘦成骷髅一般了!我们必须交纳给骑士的捐献太多了!这座树林里住满了您的同行,他们只穿戴得同您不一样。他们是整整一支军队,您可知道,一切供给全落到我们身上!”
  “住在森林里的骑士吗?他们穿什么衣服?”
  “披风是白色的,头盔是金子做的,插着两根白色的天鹅羽毛。”
  “他们很虔诚吗?”
  “哼,他们假装很虔诚。金钱当然不会弄脏他们的手,因为他们身无分文。但是他们有欲望,让我们来满足他们的种种要求!如今发生饥荒,我们都饿成柴火棍了。下次他们再来,我们拿什么给他们呀?”
  年轻人已向森林奔跑而去。
  一条溪水静静地流过草地,一群天鹅缓缓地顺水游动。托里斯蒙多紧跟着天鹅沿水边走。从树木的枝叶里传出竖琴声:“丁咚,丁咚,丁咚!”在枝叶疏朗之处出现一个人的形象。他是一个戴着插白色羽毛的头盔的武士,他手里拿着一杆长矛,还有一把小小的竖琴,他正一下一下地试拨那根和弦:“丁咚,丁咚,丁咚”他不说话,他的眼光并不回避托里斯蒙多,但是只从他的头顶上掠过。他仿佛不理睬他,又好像在陪伴着他。当树干和灌木丛将他们隔开时,武士就用他那“丁咚”的琴声呼唤他,引导他继续往前走。托里斯蒙多很想同他说话,向他打听,然而他只是默默地。小心谨慎地跟着这个武士走。
  他们钻进了一块林中空地。四周尽是手持长矛、身穿金甲、披白色斗篷的武士,他们直挺挺地站立着,一动不动,眼睛向空中凝视着。一位武士用玉米粒儿喂一只天鹅,眼睛却望着别处。弹琴的武士奏起一支新曲子,一位骑马的武士吹起号角应答,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当号声停息时,全体武士走动起来,每人朝各自的方向前进几步,然后重新站立不动。
  “骑士们……”托里斯蒙多鼓足勇气开口说道,“请原谅,也许我弄错了,你们是不是圣杯骑士……”
  “永远不许说出这个名字!”一个声音从他背后插进来打断他的话。一位骑士,满头银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你打搅了我们的静默还嫌不够吗?”
  “啊,请宽恕我吧!"年轻人转脸向他,“同你们在一起我是这样的幸福!你们可知道我找了多久哇!”
  “为什么?”
  “因为……”想说出心中的隐秘的冲动超过了对渎圣罪的顾虑,“……因为我是你们的儿子!”
  老骑士听后仍然面无表情。“这里不认父子,”他在沉默片刻之后说,“加入圣团的人弃绝尘世间的一切亲属。”
  托里斯蒙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感到很失望,他原来甚至考虑到可能从他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个恼羞成怒的否认,而他可以提出证据加以反驳,并动之以骨肉亲情。可是这个答复是如此之平静,并不否认事实的可能性,却不容有任何讨论这个问题的余地,他泄气了。
  “我只想被这个圣团承认为儿子,并无其他奢望。”他试图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对它怀着无限的崇敬!”
  “既然你很崇敬我们的团队,”老者说道,“想必你不会没有被它吸收为成员的愿望。”
  “您是说,这也是可能的吗?”托里斯蒙多惊呼,他立刻受到这个新前景的诱惑。“如果你合格的话。”“应当做些什么?”“逐渐涤除一切情欲,让圣杯的仁爱主宰自己。”“哟,您不是说到它,它的名字了吗?”“我们骑士是可以的,你们凡夫俗子不能。”“请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不说话,惟有您说话呢?”“同世俗人打交道的事情归我管。由于言语经常是不洁的,如果不是圣杯通过他们之口有话要说,骑士们宁愿戒除。”
  “请告诉我,从头开始我应当做什么?”
  “你看见那片枫树叶子了吗?一滴露水落在它上面了,你站着,不要动,眼睛盯住叶子上的那滴露水,忘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把自己与那滴露水化为一体,直至你感到失去了你的自我,而充满了圣杯的无穷力量为止。”
  于是他像一棵树似的立在那里。托里斯蒙多直愣愣地看着露珠,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心事。他看见一只蜘蛛落在枫叶上,他望望蜘蛛,再看看露水,挪动一只站得发麻的脚。唉!他厌烦了。在他身边骑士们从树林里进进出出,他们脚步缓慢,口张目睁,与天鹅相伴而行,不时抚摩天鹅柔软的羽毛。他们当中有一人突然张开双臂,向前奔跑几步,发出一声充满向往的叫喊。
  “那边的那些人,”托里斯蒙多忍不住向又出现在他身边的老者发问,“他们在做什么?”
  “神游。”老者说道,“如果你这样心猿意马和好奇心重,你将永远不能进入这种境界。那些兄弟终于达到了与万物相通之功。,,
  “而另外那些人呢?”年轻人问道。一些骑士一边走一边扭动腰肢,仿佛浑身都在轻轻抖动,而且嘴里嘿嘿直笑。
  “他们还处于中间阶段。在感到自己与太阳和星星化为一体之前,初学者只感到附近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里,然而这感觉是很强烈的。这对于年轻人有一定的特殊功效。你看见的我们这些兄弟,溪水的流动,树枝的摇动,蘑菇在地下生长,都传给他们一种愉快且轻微的挠痒的感觉。”
  “时间长了,他们不累吗?”
  “他们慢慢进入高级阶段,那时他们不仅仅感觉到周围的振动,而且天体的伟大呼吸也输人体内,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自我感觉。”“大家都能这样吗?”
  “只有少数人。在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修成圆满之功,他就是特选者,圣杯王。”
  他们来到一块空地上。一大批骑士在那里演练兵器,在他们前面摆设着一把带有华盖的椅子。在华盖之下好像是什么人坐着,或者说蟋缩着更恰当一些。他毫不动弹,不大像个人,更像是一具木乃伊池穿着圣杯骑士的军服,但更加奢华。在他那枯皱得像一粒于栗子似的脸上,睁开着一双眼睛,甚至是圆圆鼓鼓地瞪着。
  “他还活着吗?”年轻人问。
  “他活着,但已被圣杯的爱占据,他不再需要吃喝,不需要运动,没有任何需求,几乎不再呼吸。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没有人了解他的思想。那些思维一定反映了遥远的行星的运转。”
  “既然他看不见,为什么还让他阅兵呢?”
  “这是圣杯骑士团规定的礼仪。”
  骑士们演习击剑。他们眼睛朝天,一步一跳地挥动长剑,他们出步沉重而突然,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然而他们的一招一势却没有出错。
  “他们带着那么一副半醒半睡的神态怎么能打仗呀?”
  “圣杯附在我们身上挥动我们的宝剑,宇宙之爱能变成强烈的愤怒,推动我们欣然刺死敌人。我们的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正是因为我们打仗时既不用力气又不看对手,而是让神圣的愤怒在我们身上发作。”
  “总是很见效吗?”
  “是的,对于失去一切个人意志、只让圣杯的力量来控制他的每一细微动作的人来说,是有效的。”
  “每一个细微动作吗?您现在的行走也是吗?”
  老者像患梦游症的人一般向前行:‘当然。不是我在迈动我的脚,我让脚被推动着走。你试一试。大家都是从腿上开始练的。”
  托里斯蒙多开始尝试,可是,首先他没有办法让腿动弹,其次他没有体验到任何感觉。这里是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到处都有鸟的咽嗽声和翅膀扇动声,他喜欢在这里轻松地奔跑,愉快地寻找野味,以他自身、他的力量、他的劳动、他的勇气去反抗那黑暗,反抗那神秘,反抗那外在的自然界。他适得其反,不得不站在那里,浑身战战兢兢的,像一个麻痹症患者。
  “你要放松,”老者告诫他,“让周围的一切占有你。”
  “可是我,说实话,”托里斯蒙多忍不住说了出来,“喜欢的是我去占有,不是被占有。”
  老者举起两条胳臂交叉挡在脸上,以便将眼睛和耳朵一起堵住:‘小伙子,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哩。”
  托里斯蒙多留在圣杯骑士团的营地里。他努力学习和模仿他的父亲们或兄弟们(他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尽量克制他认为大个人化的心理冲动,力图将自己融进那无边的圣杯之爱中。他留心在自己身上体验将那些骑士送进神游状态的每一细微的征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而他的净化没有任何进展。一切使他们喜欢的东西,都令他厌恶用那些叫喊声、那些音乐。那些准备随时发作的颤抖。尤其是同会友们不断接近后,他看见他们半裸着身子穿胸甲,肌肤白惨惨的,有些人略呈老态,年轻人显得娇嫩;了解到他们爱发脾气,好冲动,个个都是见俚吝人;觉得他们越来越令他反感了。他们借口是圣杯让他们行动,放纵任性,不守规矩,却一贯以纯洁自诩。
  他眼望空中,不去注意别人的所作所为,很快就忘却了自我,这样的精神状态出现使他觉得难以忍受。
  征收贡献物的日子到了。森林周围所有的村庄必须定期向圣杯骑士们交纳一定数量的物品:一块块奶酪,一筐筐胡萝卜,一袋袋大麦,一只只羔羊。
  一位村民代表走上前:“我们想说,在整个库瓦尔迪亚地区,年成不好。我们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的孩子。灾荒使富人同穷人一样遭到打击。虔诚的骑士们,我们哀求你们,免除这次捐贡。”
  圣杯王坐在华盖之下,一如既往地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在某个时刻,他慢慢地松开原先交叉放在腹部上的双手,朝天举起(他的指甲特别长),嘴里嘘出:“噫噫噫……”
  听到这声音,骑士们一齐将矛头对准贫苦的库瓦尔迪亚人,朝他们逼近。“救命!我们要自卫!”人们怒吼,“我们去拿斧头和镰刀武装自己!”他们向四面逃散。
  当天夜里,骑士们在号角和呐喊声中,两眼朝天,冲向库瓦尔迪亚的各个村庄。从一垄垄的啤酒花地里和篱笆里跳出手持干草叉子和整枝剪刀的乡民,他们奋力阻止骑士的进军。但只是少数人能够抵挡住骑士们那无情的长矛。自卫者的几条防线被摧垮,骑士们骑着沉重的战马冲向用石头、稻草和泥巴筑成的茅屋,用铁蹄的践踏将它们摧毁,对妇女、儿童的悲泣和牛犊的哀哞充耳不闻。另一些骑士举起熊熊火把,点燃房顶、干草棚、马厩、空粮仓,使村庄变成了一片片火海,不断传出撕裂人心的惨叫声。
  托里斯蒙多在骑士的队伍中被推来搡去,他感到十分惊惧,“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叼?”他大声质问跟在他身后的老骑士,他作为惟一能够听他说话的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这么说,你们对万物充满爱不是真的!喂,小心,你们撞倒了那位老妇人!你们如何忍心施虐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快抢救呀,火就要烧到那只摇篮了!你们这是在干些什么呀?”
  “你不要探问圣杯的意图,见习生!”老者警告他,“不是我们在这么干,是圣杯,它附在我们身上操纵我们的行动!在它这疯狂的爱中寻找乐趣吧!”
  但是,托里斯蒙多跳下马鞍,箭一般地快步跑去帮助一位母亲,将摔倒在地上的孩子送回她的怀抱。
  “不行,你们不能拿走我的全部粮食!我花费了多少血汗哪!”一个老头子怒吼着。
  托里斯蒙多正站在老头的身旁。“放下口袋!强盗!”他向那位骑土扑过去,夺下他的不义之财。
  “愿天主赐福于你!你站在我们一边!”一些穷人对他说。他们以一堵墙做掩护,仍然用剪刀、刀子、斧子坚持自卫。
  “你们排成半圆形,我们一齐向他们冲过去厂托里斯蒙多对他们大声喊道,他率领起库瓦尔迪亚的民兵。
  他很快将骑士们从房屋里驱赶出来。迎面遇见老骑士和另外两名拿着火把的骑士。“他是叛徒,你们抓住他!”
  一场大规模的激战开始。库瓦尔迪亚人用烤肉叉迎战,妇女和孩子们投掷石头。突然响起号角声。“撤退!”面对库瓦尔迪亚人的造反,骑士们从各处撤退,一直退出村庄。
  那一伙紧逼着托里斯蒙多的人也退却了。“走吧,兄弟们!”老骑士大声喊,“让我们去圣杯带领我们去的地方吧!”
  “圣杯胜利了!”其余的人齐声呼喊,掉转缰绳。
  “万岁!你救了我们!”村民们围到托里斯蒙多身边。
  “你是骑士,却见义勇为!终于有了这样一位骑士!你留在我们这里吧!你说要什么,我们一定给你!”
  “现在……我所要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了……”托里斯蒙多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这场战斗之前,我们什么也不懂,不懂得自己是人……现在我们认为我们能够……我们需要……我们应当做一切……无论多么艰苦……”他们转而悼念起死难者。
  “我不能留在你们这里……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再见……”他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你回来!”当地的居民们大声呼唤他,但是托里斯蒙多已经离开村庄,离开圣杯骑士的森林,离开库瓦尔迪亚而远去了。
  他重新开始在各国流浪。自从他把圣杯骑士团作为惟一的理想来怀念之后,他曾对一切荣誉、一切享乐不屑一顾。现在理想破灭了,他将替自己不安的灵魂找一个什么样的追求目标呢?
  他在森林中摘野果充饥,在海边捉岩石上的刺海胆果腹,有时遇到一座修道院,就能喝上一碗豆粥了。在布列塔尼的海滩上,当他进人一个岩洞捉海胆时,发现一位正在熟睡之中的女子。
  她那长长的黑色睫毛垂覆在苍白而丰满的面颊上,柔软的身体舒展着,手放在隆起的胸脯上,柔软的望发,朱唇,丰臀,脚趾,呼吸均匀。霎时,他觉得那种推动他走遍世界,走遍一处处覆盖着一层柔软的植被、风儿贴着地面低低吹过的地方,度过一个个不出太阳也晴朗的日子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他俯身向她,当索弗罗妮亚睁开眼睛时,他正凝视着她。“请您不要伤害我,”她软绵绵地说,“您在这荒芜的礁石上寻找什么?”
  “我一直在寻找我所缺少的东西,只是在我看见了您的此刻,我才明白它是什么。您如何来到这海岸边的?”
  “我是一个修女,被迫嫁给一个穆罕默德的信徒,但是婚礼并没有完成,因为我是他的第三百六十五个新娘,幸遇一位基督徒拔剑相助,后来在我们返回的途中,船只触礁沉没,我被安置在此洞内,像是被凶恶的海盗掳掠而来。”
  “我明白了。您是孤身一人吗?”
  “据我的理解,那位救命恩人去皇帝那里办事了。”
  “我愿意用我的宝剑为您提供保护,但是我担心您在我身上点燃的感情过分强烈,可能使您觉得我的动机不纯。”
  ‘懊,您不必顾虑,您要知道,我已经遭遇过几次危险了。然而,每次,正在关键时刻,那位救命恩人就跳出来了,总是他。”
  “这次他也会来吗?”
  “那,说不准。”
  “您叫什么名字?”
  “阿齐拉,或者是帕尔米拉修女。这要看是在苏丹的后宫里还是在修道院里了。”
  “阿齐拉,我好像早就一直爱着您……好像已经为您神魂颠倒了......”十一
  查理大帝骑马朝布列塔尼海岸走去。“现在我们去看看,事情就要见分晓了,阿季卢尔福,您不要着急。如果您对我所言属实,如果这个女子十五年来仍然守着一个清白之身,那没有什么可说的,您过去被封为骑士是当之无愧的,而那位年轻人应当向我们解释清楚。为了查证核实,我已经吩咐随从们找一位熟悉妇道人家事情的接生婆来。我们当兵的,对于这些事情,当然是不在行的……”
  那老太婆骑在古尔杜鲁的马上,口齿不清地说:“好,好,陛下,一切将办得利利索索,哪怕生的是双胞胎……”她耳聋,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哩。
  两名随行军官首先走进岩洞,他们举着火把,这两位惊愕不已返回来:“陛下,那姑娘躺在一个年轻士兵的怀抱里。”一对情人被带到皇帝面前。“你,索弗罗妮亚!”阿季卢尔福惊呼。查理大帝叫人抬起年轻人的脸:“托里斯蒙多!”托里斯蒙多跳到索弗罗妮亚面前:“你是索弗罗妮亚吗?啊!我的母亲!”
  “索弗罗妮亚,您认识这位年轻人吗?”皇帝问道。
  妇人低着头,面色苍白:“既然他是托里斯蒙多,是我把他抚养大的。”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托里斯蒙多跳上马鞍:“我犯下了可耻的乱伦罪!你们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策马向右边的树林跑去。
  阿季卢尔福也把马一刺,“你们也不会再看见我!’’他说,“我没有了名字!永别了!”他钻进了左边的树林。
  众人震惊。索弗罗妮亚双手掩面。
  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右边响起。原来是托里斯蒙多返身从林子里飞速而出,向这边跑来。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久前她还是处女啊?我怎么没有马上想到这一点呢?她是处女!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请您对我们说明白。”查理大帝说。
  “其实,托里斯蒙多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兄弟,或者说是隔山兄弟更恰当一些,”索弗罗妮亚娓娓道来,“苏格兰王后是我们的母亲,在我的父王出外作战一年之后,她生下了他,她有过一次偶然的外遇——好像是——同圣杯骑士团。当国王宣布他将要班师回朝之时,那个无耻的妇人(我不得已如此评价我们的母亲)以让我带小弟弟外出散步为名,使我迷失在森林里。她对归来的丈夫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她告诉他,十三岁的我未婚而孕,已经出逃。出于对孝心的错误理解,我一直不曾揭穿我们的母亲的这个秘密。我带着幼小的弟弟生活在荒山野地里,对于我来说,那些年月,与后来我被科尔诺瓦利亚公爵家送进修道院过的日子相比,是自由而幸福的。直至今日早晨之前,我不曾结交过男人,到三十二岁上,第一次接触男人,唉,竟然是一次乱伦……,,
  “我们冷静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查理大帝安慰地说道,“乱伦的事情时有发生,然而出现在隔山的姐弟之间,还不是最严重的……”
  “不是乱伦,神圣的陛下!快活起来,索弗罗妮亚!’’托里斯蒙多大声说道,容光焕发,“在我寻根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一个秘密,我本来打算永远不泄露的:我原以为是我母亲的人,也就是你,索弗罗妮亚,你不是苏格兰的王后所生,而是国王同一个农民妻子的私生女。国王让妻子将你收为养女,也就是说,那个我现在得知是我母亲的人,对于你,只是一位养母。现在,我明白了,她在国王的逼迫之下违心地做你的母亲,一直伺机除掉你。她将自己一次偶然过失的苦果,也就是我,推给了你。你是苏格兰国王和一位乡下妇人的女儿,我是王后与圣团所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只有刚才在此两厢情愿地缔结的姻缘,我热诚地希望你愿意重结良缘。”
  “我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圆满解决了……”查理大帝搓搓双手,说道,“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赶快去寻找我们的那位了不起的阿季卢尔福骑士,让他放心,他的姓名和封号不再有任何疑义了。”
  “陛下,我去!”一位骑士跑上前来说道。他是朗巴尔多。
  他走进森林,大声呼唤:“骑士!阿季卢尔福骑士!圭尔迪韦尔尼骑士!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真相大白了!您回来吧!”
  答应他的只有回声。
  朗巴尔多顺着树林的每一条小路搜寻起来,查完道路再翻过一堵一堵悬崖峭壁,沿着道道溪水寻找踪迹,时而呼喊,时而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他发现了马蹄印。在一处地方出现了更深的蹄印,似乎马在那里停留过,马蹄从那以后又变浅了,好像马是在此处被放跑了。而在这同一地点出现了另一种痕迹,铁鞋走过留下的脚印。朗巴尔多循脚印走下去。
  他敛气屏息。走到一处树木稀疏之地。只见在一棵橡树脚下,散放着一些东西,有一顶翻倒的头盔,上面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有一件白色胸甲,还有股甲、臂甲、手套,总之,都是阿季卢尔福的销甲上的东西,有些像是有意堆成一个正规的金字塔形,有些则散乱地滚在地上。在剑柄上别着一张纸条:“谨将此销甲留赠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骑士”。下首有半个花笔签名,仿佛是刚开头就立即煞住了。
  “骑士!”朗巴尔多朝着头盔,朝着胸甲,朝着橡树,朝着天空,大声呼喊,“骑士!您再穿上销甲吧!您在军队里的军衔和您在法兰克王国的贵族封号都是无可非议的!”他把销甲拼凑在一起,试着让它站立起来,并不断地大声说:“骑士,您存在,现在谁也不能否认您的存在了!”没有声音回答他。销甲立不起来,头盔滚落在地上。“骑士,您仅凭意志的力量坚持了那么长时间,您总是做好每一件事情,就像您确实存在一样,为什么您突然屈服了?”他不知道再向谁呼唤了:销甲是空的,空得同从前不一样,失去了以前那位叫阿季卢尔福的骑士,如今他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滴水溶化在大海里了。
  朗巴尔多解开身上的胸甲,脱下来,穿上白色销甲,戴上阿季卢尔福的头盔,手握盾牌和长剑,跳上马。他这样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皇帝和他的随从面前。
  “啊,阿季卢尔福,您回来了,一切都很好,是吗?”
  可是头盔里是另一个声音答话。“我不是阿季卢尔福,陛下!”面罩揭开,露出的是朗巴尔多的脸。“圭尔迪韦尔尼骑士只留下这副白色销甲和这张将所有权指定给我的纸条。此时此刻,我惟愿杀向战场!”
  军鼓声发出警告。一支双桅帆船队将一支撒拉逊军队运送到布列塔尼。法兰克军队紧急列队集合。“你如愿以偿,”皇帝说,“拼杀的时候到了。为你手中的兵器增添荣誉吧。阿季卢尔福虽然性格古怪,却懂得如何当兵打仗广
  法兰克军队迎战侵略者,在撒拉逊人的阵线上打开一个缺口,年轻的朗巴尔多第一个冲上前。他与敌人厮杀开来,出击,防卫,既兴奋又愤怒。穆罕默德的信徒中许多人趴地啃泥。朗巴尔多矛头所指之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刺倒。侵略者一队队地向后退却,挤向停泊船只的地方。在法兰克军队的追击之下,除了那些用自己的黑血污染了布列塔尼的灰色土地的人之外,败兵们作鸟兽散。
  朗巴尔多毫发无损地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可是那铝甲,阿季卢尔福的那一套洁白无暇、完整无缺的销甲,现在结了一层泥壳,沾满敌人的血污,伤痕累累,布满洞眼、擦痕、裂口,头盔上的羽毛被折断了,头盔变形了,盾牌上恰恰将那神秘的徽章刮落了。现在青年觉得这身销甲就像是他的,是他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的。起初穿上它时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他穿着就像戴手套那么自然。
  他骑马独自走上一座山梁。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山谷之底响起。“哎,阿季卢尔福在那上面!”
  一个骑士向他跑来。那骑士在销甲之外穿一袭淡紫色的披风。朝他追赶上来的是布拉达曼泰,“我终于找到你了,自销甲的骑士。”
  ‘布拉达曼泰,我不是阿季卢尔福:我是朗巴尔多广他本想对她猛喊,但他考虑还是靠近一些说话更好,他拨转马向她迎过去。
  “你终于向我跑来了,你这抓不住的骑士!”布拉达曼泰叫嚷着,“嘿,我也要看看你追着我跑的模样,你是惟一不像那班莽汉那样从背后突然向我扑来的男人,他们可真像是一群猎犬呀!”她这么说着,拨马往回走,做出要躲开他的姿态,但又频频回头看他是否落人自己的圈套,是否正在追赶自己。
  朗巴尔多急切地想告诉她:“你没有发现,我也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吗?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了我的愿望、不满、焦躁吗?但是我所追求的也只是做一个了解自己的需求的人!”为了说给她听,他紧紧地追在她身后。她笑,并且说:“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日子!”
  他看不见她了。那里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幽静山谷,她的马已经系在一棵桑树下。一切都与他第一次跟踪她来此的情景相似,他仍然怀疑她是否是一个女人。朗巴尔多下马。她在那边,他看见她了,只见她仰面躺在一面芳草坡上。她脱掉了铠甲,穿一件黄玉色的短紧身衣。她躺着向他张开双臂。朗巴尔多穿着白色铠甲走上前去。这是对她说话的时机。“我不是阿季卢尔福,您看看您所爱的这件销甲,您会感觉出里面一个躯体的重量,我的身体年轻而灵活。您没有看出这件销甲已失去它那无人性的洁白,变成了一件被人穿着冲锋陷阵、承受了各种兵器的攻击的战袍,一件结实而有用的护身器具吗?”他想对她这么说,可是他两手发抖地站在那里,迟疑地朝她那边挪动脚步。也许这时是他袒露真相、脱掉铠甲、以朗巴尔多出现的最好时机,她正双目闭拢,面呈期待的微笑。年轻人解下身上的铠甲,他担心,如果布拉达曼泰此时睁开眼睛就会认出他来……不会的,她用一只手蒙住脸,仿佛不愿用视线惊扰不存在的骑士的看不见的靠近。朗巴尔多扑到她身上。
  “啊,是真的,我早就相信有这么一天!”布拉达曼泰闭着双眼感叹,“我一直相信,这是可以的!”她紧紧地搂住他,在双方一致的热烈感情中,他们结合在一起,“对啦,对啦,我早有信心!”
  现在这桩事情也已做完,是互相对视的时候了。
  “她就要看见我啦,”朗巴尔多想道,心里闪过自豪与希望,“她会理解这一切,她将认为这样做是正当而美妙的;她会一辈子爱我!”
  布拉达曼泰睁开眼睛。
  “哎呀,你!”
  她从草堆上欠起身来,推开朗巴尔多。
  “你!你厂’她怒气冲冲地喊道,眼睛里噙满泪水,“你!骗子。”
  她站起身来,挥舞着剑,指向朗巴尔多,朝他身上砍去,但用的是剑背,落在了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他将赤手空拳向上举起,也许是为了自卫,也许是为了拥抱她,他来得及向她说出的全部话语是:“可是,你说,你说,这不是很美妙吗…··@广然后失去了知觉,回答他的只是一阵马蹄杂沓踢蹬声。她走了。
  如果说恋人忍受着对他尚不知其味的亲吻的渴望时是不幸的话,那么在刚刚领略那种甘甜之后而不可复得则是千倍的不幸。朗巴尔多继续过他那武士的生活。哪里混战最激烈,他的长矛就去哪里开路。如果在刀光剑影之中他看见淡紫的颜色闪现,他就直接奔过去。“布拉达曼泰!’他呼喊,但总是空欢喜。
  那个他愿意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的惟一的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在军营里走动时,一件穿得笔挺的胸甲,或一个迅速挥臂的动作,都会使他惊跳起来,因为令他想起了阿季卢尔福。莫非骑士没有消失,他找到了另外一套销甲穿上?朗巴尔多走过去,对人家说:“同事,我不想惹您生气,但是冒昧请求您掀开头盔上的面罩。”
  每次他都希望看到对面是一个空洞,然而总是有一个架在两撇拳曲的胡须之上的鼻子露出来。“请原谅。”他喂懦着,赶紧走开。
  还有人也在寻找阿季卢尔福,这就是古尔杜鲁,每次他看见一只空锅、一根烟筒或一只酒桶时,就站住大喊:“主人先生!您请吩咐吧!主人先生!”
  他坐在一条路边的草地上,对着一只长颈大肚的酒瓶长久地呼叨不休,一直到有人叫他:“古尔杜鲁,你在那里头找谁呀?”
  来人是托里斯蒙多,他在查理大帝面前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偕新娘一起骑马去库瓦尔迪亚,他已被皇帝任命为那里的伯爵,随行的还有一队穿戴体面的侍从。
  “我找我的主人。”古尔杜鲁回答。
  “他在酒瓶里吗?”
  “我的主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因此他可能像在销甲里那样待在酒瓶里。”
  “可是你的主人消散在空气里了!”
  “那么,我成了空气的马夫了广
  “如果你跟我走,你将是我的马夫。”
  他们来到库瓦尔迪亚。那地方已经认不出来了。在原来是村庄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座城市,有石砌的高楼大厦、磨房和渠水。
  “善良的人们,我回来了,将在你们这里留下……”
  “好哇!万岁!新郎万岁!新娘万岁!”
  “请听完我带来的消息后你们再欢庆吧:查理大帝将库瓦尔迪亚伯爵的爵位授予了我,诸位应当向神圣的皇帝敬礼致谢!”
  ‘啊…··可是…··查理大帝…··产真的……”
  “你们不明白吗?从现在起你们有了一位伯爵!你们将在我的保护之下,不受圣杯骑士们的欺侮。”
  “‘嘿月p些家伙早已被我们赶出了库瓦尔迪亚!您看,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惟命是从…·二·可是现在我们懂得了不向骑士也不向伯爵进贡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们种地,盖起作坊、磨房,遵守我们自己的法律,捍卫我们的领土,总之,在向前进,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您是一位慷慨大度的青年,我们没有忘记您曾经为我们出过力……我们希望您留下来……但是以平等的身分……”
  “以平等的身分?你们不愿意我当伯爵吗?但这是皇帝的命令,你们不懂吗:你们想违抗是不可能的!”
  “晦,人们总是这么说:不可能……赶走那些欺压我们的圣杯骑士曾经像是不可能的……当时我们只有剪刀和叉子……我们对任何人都不存有恶意,少爷,对您更不同于一切其他的人……您是一位有才华的青年,您比我们见多识广……如果您留在这里,与我们平等相处而不使用强权,也许您同样将成为我们之中的首领…·”
  “托里斯蒙多,我受尽磨难,不愿再生波折,”索弗罗妮亚揭开面纱说话了,“这些人讲道理,懂礼貌,我觉得这座城市美丽而富庶……我们为什么不设法同他们达成一致呢?”
  “我们的侍从怎么办?”
  ‘他们也都将成为库瓦尔迪亚的公民,”居民们回答,‘他们将得到他们应有的一切。”
  “我应当把这位马夫也看成同我一样的人吗?古尔杜鲁连他自己是否存在都不明白。”
  “他也能学会的……我们过去也不懂得应当怎样生活在世界上……也是边生活边学会……”十二
  我的书呀,你现在到了结尾处。最后这几天,我写得飞快。一行一行地写下来,我穿越了几个国家,跨过了几大洲几大洋。什么原因使得我如此匆忙,如此急切呢?应当说我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可是,为了脱离那变化无常的尘世生活而退避这一隅的修女不是一无所求的吗?除了这一页必须填满黑字的白纸和修道院定时的钟声之外,我等待着别的什么东西吗?
  来了,只听见一匹马顺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的蹄声。来了,那匹马恰好在修道院的大门口停步了。骑士敲门。从我的窗口里望不见他,但是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喂,仁慈的姐妹们,请听我说!”
  他的声音不是这样吗,还是我记错了?没错,就是这样的!这是朗巴尔多的声音,为了写完最后两页我让他在大门上敲了许久。
  “喂,仁慈的姐妹们,请你们发发善心,告诉我,是否有一位女武士隐居在这座修道院里?她是闻名还选的布拉达曼泰。”
  原来,朗巴尔多走遍世界寻找布拉达曼泰,他当然会来到这里。
  我听见看门的修女回答:“没有,当兵的,这里没有武士,只有一些虔诚的可怜女子,她们向上帝祈祷,替你赎罪哩!”
  这时,我跑到窗口,大声说道:“哎,朗巴尔多,我在这里,你等着我,我知道你会来的,我马上下楼,我跟你走广
  我急忙摘除头巾,扯下修道院的饰带,脱掉道袍,从箱子里翻出我的黄玉色的紧身衣、胸甲、肩甲、头盔、马刺、淡紫色的披风。
  “朗巴尔多,等着我,我在这里,我是布拉达曼泰!”
  对了,还有我的书。讲述这个故事的修女苔奥朵拉和女武士布拉达曼泰我们是同一个人。有时我驰骋沙场,醉心于拼命和恋爱,有时我隐居修道院,思索和记叙我的经历,以求领悟人生。当我初来这里隐居时,由于得不到阿季卢尔福的爱情而心灰意懒,现在我的心被年轻的朗巴尔多的热情点燃了。
  我的笔为此而从某个时候开始跑起来,向着他跑去,它知道他不久就要到来。一页书的价值只存在于它被翻到的时候,而后来的生活定会翻遍和翻乱这本书上的每一页。喜悦的情绪会使你走路时奔跑起来,同样会使你手中的笔飞快地移动。你就要开始书写新的篇章了,你不知道你将要讲述的故事是什么,就像你从修道院走出去,在拐弯的时候,你不知道即将遇到的是一条龙,一群野蛮人,一座美丽的海市蜃楼,还是一次新的爱情奇遇。
  我跑下来了。朗巴尔多!我甚至没有同院长稼斓告别。她们已经了解我,知道在厮杀、拥抱、失望之后,我总是回到这座修道院里来。可是这次将不同了……将是……
  啊,未来,我从对于过去的记叙,从激动得双手颤抖的现在,向你走来了,我跨上了你的马鞍。你将在现在尚未造起的城楼的旗杆上升起什么样的新旗帜欢迎我?你将在我过去喜爱的城堡和花园里怎样燃起劫掠的硝烟?你安排了多少黄金岁月?你是难以驾驭的,你预报了须以昂贵代价去获取的珍宝,你是我要去征服的王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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