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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升迁之路

_7 汪衍振(当代)
他自此以后更加忙了。
他决定除土木建筑外,还要系统地钻研一下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关乎百姓生计的农情、商情、水利。聪明不过是勤奋,他自此才信这句俗语绝非妄谈。
他走进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员吗?他决定按道光教导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他的书房从此命名“求缺斋”,意义不言自明。
转日,文庆带着曾国藩、编修官黄子寿及钦命的监工等十几人来到工部见匡侍郎领命。工部早已腾出一间闲房充“文庙翻建临时办事处”,匡侍郎已带着工部的一干人,等候多时。只等一、二副总监来到,便议事、派事。
“文大人、曾大人、黄翰林,”匡正干咳了两声,像模像样地主持会议,“圣上把修缮、扩建文庙这宗大事情交给我等,本部堂是有些惶恐的,只能依仗各位大人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才不负圣上的信赖。”
文庆道:“这宗事情,只能是匡大人咋办,我等依着办就是,又能有何话说?——匡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曾国藩、黄子寿也道:“文大人说得是,下官等尽力办就是。”
文庆,字孔修,镶红旗人,费莫氏,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署内阁学士,是道光二年的进士,也是个祖上有军功没人敢惹的人物。
当下,匡正听了文庆的一番话,就同文庆拉了拉手,又对曾国藩等道:“诸位稍候片刻,本部堂和文大人计议一下再分派职事。”就同文庆走进工部的密室。
出来以后,文庆满面笑容,带着曾国藩等回到翰林院。
文庆把曾国藩单独召进翰林院掌院学士办事房。
“涤生啊,”文庆一反官套,拉着曾国藩的手坐下,“难得匡侍郎这般信任我等,这预算一事就有劳你费心了。——下去后,你和匡大人派来的官员一起,预算一下用料及所需银两等,务必精细,不妨多走几家商行。——然后呈给我,再由我呈给匡侍郎,由匡侍郎呈给上头。只待上头发话,就可开工了。——不过此事万不可泄露于人,以防奸商趁机哄抬物价,使皇家蒙受糜银之冤。——切记切记!”
曾国藩毕恭毕敬地回答:“下官记住了,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当晚,曾国藩为了办事方便,便移住工部临时议事房。
第二天一早,他先和工部专管测地的郎中甘熙丈量了一下要扩建的部分,又把要修缮的部位一一记录在案;先大概估计了一下用料,无非汉白玉几多、沙石土方几多、洋灰几多等等。办完了这些,他就换上便服,单雇了一乘小轿,到在京的各大商号咨询价目。又找了买办,问准了洋灰、洋钢材的最低卖价。确信无疑后,便动手一款一款地写条陈。条陈细致到京师的商号谁家公允,洋行的洋灰、洋钢哪家最低,买办是何许人,姓甚名谁的程度。最后,便是计算出所费银两数字,计:六千一百八十二两材料银,外加三百一十八两折耗。费银总数为:六千五百两。雇工、用工是单赏的,曾国藩没有计算在内,这项开支由工部直接核算。
条陈整整十大页八行纸。费时五天。
曾国藩回到翰林院,把条陈郑重其事地呈给文大人。
文庆接过条陈,又望了一眼焦头烂额的曾国藩,心底确实对这个汉学士涌现出无限的敬意。看过条陈后,他更认定:曾国藩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决非其他汉官可比。
当时的曾国藩也确实尊重、看重文庆。
满人重武轻文。朝中的满员,一部分靠武学进身,一部分靠军功进身,还有一部分靠的则是祖荫。而文庆的祖上尽管也是军功不凡,封侯封伯,但文庆偏偏是考取的功名,这样的进身就自然而然有分量了。曾国藩最重读书人,看文庆也自然高出其他满官一眼。
“涤生啊,真是辛苦了。等上头发下话来,还得你日夜监工呢!”文庆收下条陈,又勉励了曾国藩两句,便端茶送客。
曾国藩深施一礼退出,回到工部临时议事房,等开工的消息。
文庆打发走曾国藩后,便把那条陈反复看过,愈发佩服曾国藩的精细和办事认真。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拿出笔,把那条陈细细地改上几笔,然后,又亲自动手誊写了一份,这才送到工部匡侍郎的手中。文庆改过的这份条陈,费银总数为六万五千两。文庆是个老京师,凡事都给自己留一步。按曾国藩所核的数字往上报,一旦出现漏报,银子接续不上,自己如何跟上面解释?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3节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正式破土。
曾国藩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府。他除了在工地监工,还要每日向文庆和匡正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而各地招来的能工巧匠,甚或遇到些刁难,也需要他亲自出面排解。——他自己也深知,有些事他是大可不必亲自做的,可他还是愿意做。
一天午后,黄子寿劝他:“曾大人,您老大可不必天天来工地,凡事由下官等禀告不就行了?——您看文大人和匡大人,工匠们何曾见过他们二老的影子?都知道有了事故找曾大人,哪里会想到曾大人的上头还有两位老大人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黄翰林,你哪里知道本官的苦衷!你难道没觉出,本官现任的差事,是无功有过的吗?”
黄子寿有些吃惊,问:“大人这话怎么讲?下官倒糊涂了。”
曾国藩拍了拍黄子寿的肩头道:“老同年哪,这宗事顺利起来,得重赏的是匡大人文大人,两位老人家是主事官,理当头奖;若有个事故出来,两位老人家也只能担个失察的责任,顶多罚上一二个月的俸禄,二品大员的府上哪在乎这一二个月的俸禄呢?——其实和没罚一样,走个过场罢了。而本官呢,降级使用那是轻的,革职永不叙用,随便一个什么罚名都不过分哪!——你是个头脑聪明的翰林公,怎么这事糊涂了?”
黄子寿叹一口气:“大人考虑得深远,下官终生只能望背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本官自从点了翰林,无一日不诚惶诚恐。——几时才能放开胆子做一二件自己得意的事?”说罢,自顾摇头,作有苦难言状。
文庙终于修缮扩建完工了,工部右侍郎匡大人的顶戴依然一尘不染,倒是愈发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大人的脸色还是从前那般红润溢彩,好像比从前更滋润了,但身为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却整整瘦了一圈。庆幸得是,这期间癣疾没有大的发作,尽管每晚也痒,但只要挠出血,就能睡个安稳的觉;当然,按着成都“怡兴堂”的方子配制的膏药是一时也不敢间断的。
道光帝在勤政殿兴高采烈地召见了负责文庙修缮扩建的匡正、文庆、曾国藩、黄子寿等十几名副监理以上官员。
礼毕,道光帝开言道:“文庙乃我大清学子心中的圣塔,是万代基业,尽管耗银三十万两,也是用在当务。”言毕,当场颁奖。
御赏匡正黄马褂一件,白银一千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文庆鼻烟壶一个、扳指一个,白银八百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曾国藩竹扇一柄,上面有道光亲题的“凉矣”二字,白银五百两,交吏部叙优;黄子寿等以下官员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真个是人人有份,个个叙优。尽管当时有大半个中国受灾,户部存银有限,但道光还是硬挤出一部分银两,来重赏这班有功大臣。
跪谢出来,曾国藩拉了拉黄子寿的手,问老同年:“本官最近耳沉得很,皇上说这次修缮文庙耗费多少银子来着?”
黄子寿笑着伸出三个指头,道:“区区三十万两嘛!”
曾国藩打了个愣怔,没有言语,心下却是大大地诧异了——敢则自己对土木建筑还是八窍通了七窍,只差一窍未通?
他没有回翰林院,而是径奔文庙。管理文庙的官员已与他很熟,当下也不阻挡,任他围着修缮过的堂舍和新建的房屋看了又看。
用料还是自己预算中的用料,不仅未增,倒有减省,汉白玉也没有多购进一块,洋灰的数量也基本吻合,莫不是洋人把洋钢的价格暗中提上来了——好像也不能相差到五十倍上。他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赶到翰林院公事房,从案头找出预算的原始条陈,又细看一遍,精精确确,连耗银都算在内,共是六千五百两,那是一丝也不会差的。
曾国藩袖上这条陈,径直来找文大人。他怕以后一旦上头认真起来,自己脱不了干系。
曾国藩到值事房,让通禀一声,说侍讲学士曾国藩要见文大人。当值官一会儿来传话,说文大人有请。曾国藩就由人领着,来见文庆。
文庆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先就一把逮住曾国藩的手,不让曾国藩施礼。曾国藩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罢了。
文庆先喊一声“来——”,便由当值属下捧着茶进来,文庆道:“涤生请用茶,这是用隔年的泉水泡的毛尖,台湾送过来的。”
见当值下属退出去,曾国藩才道:“下官来见大人,是因为文庙预算的事——”
文庆抢过话头道:“提起文庙,劳苦功高的还是你呀。——我已经拟好了折子,瞧准机会就递上去,本官准备保举老弟顶詹事府少詹事的缺。”
曾国藩马上深施一礼道:“谢大人栽培!——文庙预算与实际耗银。”
文庆笑道:“文庙已经移交给礼部了,匡侍郎承办的事情想是不会错的,老弟就不要过问此事了。何况,这宗事你我唱的原本就是配角,能办到这种程度,已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老弟,这是皇家扩建文庙,比不得咱们盖宗祠。——咱们买鸡子一两银子能买一筐,宫里买鸡子却是一两银子一个的。老弟这回该明白了吧?”
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们一两银子买一筐的鸡子,到了皇上那儿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呢?”
曾国藩翻来覆去半夜不得入睡,几次起床把那建筑类的书籍看过,却寻不出一丁点的答案。恍恍惚惚地刚要睡着,却又见周升从门外跑来,嘴里连连说着:“大人接旨,大人接旨。”他急忙坐起身,听曹公公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齐相奏称,为修缮文庙事,查第二副总监、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知赃不举,同流合污,盗取国家库银——”曹公公刚念到这里,就见周升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曹公公当胸一刺道:“我家大人为着你们这满人江山呕心沥血,上头却处处不把他当人。——不反怎的!
先送你去见康熙,再进宫送那道光去见乾隆!”
曾国藩大叫一声:“周升不得胡来!”
急睁眼看时,哪有什么传旨的曹公公,更不见什么造反的周升。
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他披上衣服下床,想给道光上份折子,连同自己拟就的原始条陈一起递上去,却忽然想到这样的折子文庆怎么能替自己上奏呢。按大清律例,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奏事的,有条陈或折子须由二品以上的上宪代奏,外官则由督、抚代奏,没人敢破此例。
他反复思索,又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忽然有所启发,何不转呈给都察院由都老爷们代奏呢?真是一点小思路惊醒梦中人。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地写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事房处理了一下公务,然后就袖上昨晚写就的折子和原始条陈——已是密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了——直奔都察院而去。
到了都察院公事房,当值的门房是不认识他的,但却认得他的顶戴,就照例地询问大人到此何干。曾国藩从袖中拿出信封递过去:“烦请将此信转交当值御史大人。”
那时的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采取的是每日轮流当值制。尽管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但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一职却没几个是专职的,大多由大学士,各部、院尚书或侍郎及外省督、抚兼任。所以,有的大学士既是某部的尚书,又兼着左或右都御史,而侍郎们大多兼的是左或右副都御史。这就出现有的官员一天要到几个衙门里去当差的事情。
离开都察院,曾国藩的心情霎时开朗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使命,又好似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身轻体健了许多。
一连三天,翰林院平静得死水一般。曾国藩倒有些奇怪。
这时,国华、国潢因为要参加县学年考,准备和父亲曾麟书一同离开京师。曾国藩把诰命轴子专打了个包让爹带回去,挂在黄金堂里,又在京师为湘乡族亲好友买了诸多礼物,专雇了车子,又为爹雇了顶小轿。打点齐备,又亲自护送出京。
望着父亲与弟弟们远去了,才回转,心情竟几日不得开朗。
这一日,曾国藩一走进公事房,就发现当值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一见他走进,就打住不说。更让他奇怪的是,往日下属们向他请安的程序今日也没有了。正不明就里,忽然看到案面上放着一张吏部的咨文,就急忙拿起观看,正是写给他的。文曰:“奉皇上旨意,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不把上宪长官放在眼里,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着即日起,革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把那咨文拿在手里,一言不发,静静地收拾了一下案面上属于自己的用具,用一个筐子盛着,走出詹事府公事房,向检讨公事房走去。
检讨公事房里走出编修官黄子寿、检讨陈公源,他们想必已看到吏部的咨文了。
侍读学士赵楫从右首向曾国藩走过来,想必是检查庶吉士们的课业归来,一见曾国藩,远远地便道:“曾检讨,你且慢行一步,本官有话说。”
曾国藩赶忙站住,深施一礼:“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赵楫板着脸道:“你遗下的掌印缺,文大人暂让本官署理。——你一会儿就同本官接交一下吧。”他有意不说交接而说接交。
曾国藩答应一声“下官知道”,就同黄子寿、陈公源昂然走进检讨公事房。
一进公事房,黄子寿先冲赵楫的背影唾了一口:“呸!小人得势!”
陈公源也不屑地说道:“一只好犬!”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4节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回到府里,曾国藩让欧阳氏把身上的四品补服、头上的四品顶戴收起来,让周升从旧竹箱里翻出从七品的顶戴,又连夜给轿夫算了工钱,声称自己已是七品芝麻官,用不起轿夫了,把轿夫说得哭将起来。
其中一个名叫苟四的,先扶轿,后又抬轿,当先说道:“大人,我们哥几个是跟定您老了。从今往后,哥几个不要您老一文的工钱,只赏口饭吃就行。——如果您老辞官回乡,哥几个就跟着您老种田去。”
另外三个马上附和:“就是苟四哥这话,就是苟四哥这话,大人随便赏些零用钱就中,哥几个绝不挑剔。”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们既然这么说,本官也没有理由强迫你们离开。——那就麻烦你们把轿呢换一下,或者再盖上一层花呢布也使得。——你们就专侍候少奶奶吧,我是不能坐轿了。工钱还照旧,有时免不了要晚给几天。”
轿夫们答应一声“是”,欢天喜地地到下房去了。
管家唐轩不待曾国藩讲话,抢先说道:“大人,唐轩也和苟四哥几个是一样的,小的是注定要跟大人一辈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独自一个踱进内室,却见欧阳玉英正怀抱着满女手搂着儿子纪泽,在默默地落泪,另外两个女儿想是被奶妈领到别处去玩了。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欧阳氏忙推开纪泽,擦干眼泪,安排黑妮通知厨下摆饭,又和曾国藩唠了几句闲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曾国藩知道欧阳氏是为自己担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问纪泽的功课,就出了内室,向后堂走去。
在曾府学习的举子们很快便知道老师被降职的事,有些人便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曾家,另投师门了,最后,只剩下李鸿章一个,另一个郭嵩焘尽管也没另投师门,但他已是早早搬出去住了的。
曾国藩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对这李鸿章和郭嵩焘格外地看重了。
因为支出大,吃饭的人又一个不少,曾国藩的收入又开始大打折扣,曾府上下的生活很快便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曾国藩怕玉英疑心,脸上照常挂着笑,心里却盘算着,从哪家钱庄能借出钱来。
玉英不想让夫君过分为难,便背着曾国藩,偷偷让黑妮打点行装,准备回湘。
刑部郎中李文安从鸿章的口中得知曾家的窘境,当先送到曾府五百两银子——说是为曾国藩加的束,其实李鸿章的束是早就交过了的——无非是为曾家解燃眉之急找的借口而已。黄子寿因无家小在京,支出比较少,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求字的人无论贵贱是都要奉上润格的,所以也给曾国藩二百两银子,并让曾国藩打了借据,言明有利息的,其实是怕曾国藩
不好意思收这银两才故意这么做的。
曾国藩又开始步行去翰林院办公事了,头几天还有人指指点点,做新闻传播。不几日,也就恢复了平静。
一日,掌院学士文庆单独把曾国藩召进自己的密室。
文庆道:“涤生啊,听说你这次出缺,是匡侍郎上的折子。你如何惹上了这个人物?穆中堂也是要让他的呀?”
曾国藩思索许久才道:“回大人话,下官实在没有惹匡大人的地方。”送走曾国藩,文庆不由自言自语:“可不是活见鬼了?凭空里竟然冒出来这么个折子——真是!”
一日午后,曾国藩去给穆彰阿请安,穆彰阿也对他说道:“涤生啊,那匡正的顶子正好,祖上又是立过大功的人,以后还须小心才是。”
曾国藩诺诺连声,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总不会是送到都察院的折子送到匡正手里了吧?
其实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那日,到都察院当值的御史恰恰是个专职的左都御史,既不兼军机大臣,也不挂大学士的名头。这御史姓劳名仁,军功出身,正黄旗人,因和蒙古僧王爷有些姻亲,就连其他王爷也不放在眼里了。左都御史是从一品,收入原本和各部院尚书、军机大臣们是大抵相等的。但因他支出太大,又离不了那口烟,又不像军机大臣、部院尚书们能收几个弟子得些束,偏偏和地方督抚们又合不来,没有人给他进贡,日子就愈过愈穷了。他偏偏愈穷愈急,总想仗着老硬的职分抓人把柄,每月总有他的几份弹劾折子递上去,又总是闻风而奏,大多不实,道光也开始厌烦他了。所幸尚无大辫子被人抓住,御史任上被他坐了七八年,已坐坏了三把木椅子。
因为那劳仁是惯上折子的,一班官员就称他为劳顿,叫白了就成了“恼人”,最后连道光也称他为“恼大人”了。他却始终茫然,还以为皇上在和他开玩笑。
“恼大人”也并非一意要和京官们过不去,想借机弄几个钱使才是真的。
这劳总宪因几次折子都遭到道光的申饬,弄得有些穷急,便越发地不得主意。这日刚要进公事房,不想当值的差官正捧了一封信要递进去,劳仁就随手接过,进到里面一看,不禁大喜过望,认定自己财运到了。就把曾国藩的条陈先放过一边,独袖了那折子,径奔工部办事房而来。
工部的大小官员一见劳仁御史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来,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争着见礼,惟恐一不小心上了他的黑名单。他却一概不理,独挽了匡正的手,走进密室。
匡正是兼着左副都御史衔的,只用平行礼和他见过,便回座。
劳御史望着匡侍郎那发光的额头,不无讥讽地说道:“看匡大人亮亮的额头,想必又发了大财吧?”
匡正哈哈大笑道:“总宪大人真能讲笑话,像你我这样的穷京官,外面排场挺大,其实一年能有多大的进项?下官倒成日指望劳大人提携呢?”
劳仁却忽然把面孔一板:“匡大人哪,本宪此来是有公事干的。”说着便奉上曾国藩的折子,接着道:“想你我都是靠祖宗的军功熬到这步田地,所以先来会你一会。你把这个折子先看一下,至于确与不确,待本宪把参折递上去以后,上头是会查实的。”
匡正把折子看完,已是吓出一头冷汗,劳仁来此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匡正心中暗道:“看来是要破费几个的了。”口里却道:“多谢大人的关照。不过这曾国藩也太捕风捉影了些。统统算起来,下官也只是吃了几口烟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也不会相信的。”
劳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宪自然明察秋毫。听匡侍郎的口气,曾国藩定是诬陷了?”见匡正仍然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发急道:“本宪也不管诬陷不诬陷,只管奏上去,你和上头分辩去吧!”说着站起身要走,分明是气急败坏。
匡正急忙拦住道:“总宪大人如何性急到这般程度?咱们的交情岂是一个汉人能挑拨的?——你祖父与我祖父,那是一个头磕在沙土地上的,别人比得了吗?”
劳仁一听这话才道:“我老哥如不念这些,还需往这里走一趟吗?你我同为京官,我是真的穷京官,可你老弟算吗?大学士的排场能有你老弟摆得大吗?——老哥这些年的光景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这些做弟弟的,再不关照我一下,让我怎么办呢?尤其是近一二年,老哥因为身子骨弱,吃了几口烟,整日里就靠着这口烟顶着才能做些事情,一刻也离不开的。吃烟又最费银子,随便五六十口,就需一两银子。”
劳仁喋喋不休地讲这些话时,匡正却把曾国藩的折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个不停,其实是在暗暗思谋着化解的主意;劳仁讲到身子骨弱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下属刚为他磨好的一盒子墨在那里。于是计上心来,有意把折子放在案面上,把墨盒慢慢拿过来;先用眼看了又看,忽然用力往那折子上一顿,大叫一声:“来!”
一名属官推门而入,应声“”。
匡正就指着那墨骂道:“不成才的东西,这研的是什么墨!一块一块的,还不洗净了重新细细地研一盒来!——总不成这样的事也要本部堂手把手地教你。”
那墨已是把折子溅得“满脸花”,又淌得四周满是。那属官被骂得着急,想尽快脱窘,就用那折子托起那“墨老大”,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劳仁正讲得神采飞扬,猛然见那折子被进来的属官捧在手里,上面分明托了一盒子墨,正往外告退,就“哎呀”一声大叫,伸手奋力往回一夺;属官受这一吓,早放了手,墨盒就歪着掉到地上,溅了劳仁御史两靴子的墨点。再看那折子,黑乎乎的一团,已是无法辨清的了。
劳仁气得扬起手就要打那属官的头,口里骂道:“狗东西,你也敢作贱本宪!反了反了!”
匡正也连连喊着“这还了得”,又连连向劳仁赔礼,替那不长眼珠的属官讲人情。
那属官早已跪倒,一边叫着“下官该死”,一边连连磕头,真真吓坏了。
匡正计谋得逞,口里却狠歹歹道:“还不给本部堂滚出去,你是想把总宪大人气死咋的!”
属官诺诺称是,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好一会儿,劳仁的口气才平静下来。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5节 畅谈了半夜
匡正道:“下官明天让那厮赔大人一双新靴子,也算让他长个记性。”
劳仁道:“也只说说罢了,谁又当真要他赔?本宪走后你也该说说他才是。——老哥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这趟过来是想要老弟一个实话——”
匡正知道,劳仁这是明着要钱了,所幸曾国藩的折子已不能再用,但也需拿出几文堵堵他的臭嘴。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下官就跟大人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修文庙,下官的确多捞了千儿八百两的银子,下官情愿孝敬大人吃烟。谁让大人是下官的老哥呢?做弟弟的孝敬给老哥几口烟吃原也是应该的。”
劳御史险些没气得蹦起来。他脸色顿变,气乎乎地站起身,边走边道:“算我白来!——本宪时下还不短这千儿八百两银子使用!皇家的都察院敢则真是吃素的!”
匡正抢先一把拖住劳仁,笑着道:“总宪大人有话也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何必动不动就走呢?——大人是谁?跺跺脚京城是要动的!”
劳仁这才止住步,只好拉下老脸道:“老弟,这码子事,没有万儿八千两银子,是封不实老哥的嘴的。老哥这张嘴,比不得那些小京官,值个什么数,老弟心里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是断不会讹人的,从来都是公事公办。老弟,你还年轻,捞大钱的日子还多得是。不像老哥我,日暮途穷,混一日少一日。

匡正只好道:“下官回去让管家先给府上送上一千两的银票,余下的九千两,给老弟几天宽限,备齐了一发送过去,如何?”
劳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才是个说话的样子。——老哥回去恭候了。”
当晚,劳御史便收到匡府管家送来的一千两银票,管家告诉劳仁,余下的匡大人备齐了一发送来,把个劳仁乐得心花怒放。
那知就在第二天,匡正就上了个参折,力参曾国藩。匡正已经暗下决心,拼着全身力气,也要把汉官曾国藩参倒。曾国藩不倒,他匡正永无宁日。
不几日,圣旨下,曾国藩落了个降职处分,匡正的心这才安了;至于答应劳仁的九千两银子,再不提起——他原本就没打算用一万两银子买劳仁的那张臭嘴。劳仁的能耐,欺得了别人,休想欺他匡正。
匡大人的想法是:曾国藩的折子是已经被污溅过的,你劳仁又不是圣恩正隆,你把事情说得再实诚还不是闻风而奏!——你劳仁在皇上那里都成了“恼人”,我还怕你个!劳仁御史却急得火星乱窜,一连找过匡正三次。
头两次匡正还和他应酬,又是让人斟茶又是谈天,还拉了好几个郎中作陪。第三次干脆就避而不见,任你千呼万唤,只推说公事忙,坚决不出来。
劳仁没想到匡正竟然跟他赖账,后又见官报,得知曾国藩被开缺降职了,更是气得不行,人前背后大骂匡正王八蛋。但终于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御史原本就是吃监察这碗饭的,闻风都可起奏,如今有了把柄在手,曾国藩的条陈又写得那般分明,他岂可白白丢过?狗急尚且跳墙,劳仁自然也顾及不了许多。
劳仁很快便将弹劾匡正的折子一笔一画写好,又把曾国藩的条陈夹上,作为依据,想都没想就递进去;时间已是曾国藩降职两个月以后了。
这日,京师无风,万里无云,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四个随从,都是短打扮的那种,悠哉游哉地踱进城东的一家百货商号。见有生意,老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迎将出来,两手一抱拳,熟人般说:“爷,您老可有一段时间没来敝号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货?”又回头喊伙计:“爷来了还不泡茶!这样慢待爷,生意还咋做!”
老者先在这家商号的货架上环视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汉白玉上,于是静静地问:“这可是正宗云南汉白玉?多少钱一方?”
老掌柜忙伸手去拂汉白玉上的灰,道:“您老看这纹路,这可不是一般的货,是正宗的云南货!全京城找不出二样这般好的货。——您老要它,敝号正常的卖价是二百二十两银子不讲价的,您老是熟客,就按二百一方算吧,我赔在朋友的身上,值!”
老者不言语,只管用眼睛瞧那汉白玉。
“一百八十两?”老掌柜自己降价。
老者仍不语。
“一百五十两!——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随后又补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庙,用的就是敝号的汉白玉哟。——小老儿敢说,质量能超过敝号的没有,满京城您打听,谁不知道咱的货是最好的!——您老还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柜台里,丧气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语。
老者一言不发地走出商号,又前呼后拥地向另一家商号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当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肃顺。道光念他功夫好,尽管分在奕身边使用,但应急的时候,还是要传他过来。
又过了十几日,曾国藩的身子因为染了秋气,皮癣又有发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严重的了。于是就依老例,向侍读学士赵楫请假,想在家里躺几天。那赵楫一听这话,顿时便把眼睛睁圆开来,申斥道:“曾国藩,你才被降职几日就要请假?——你这样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请假,本官不准,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与本官打麻雀的时候,还一再夸奖你是大清官员的榜样呢,怎么不禁夸呢?”
曾国藩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抢白,口里连说了几个“大人教训的是”,便怏怏地退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赵楫也是汉官,进身比曾国藩早一年,就因为老父亲进京曾国藩没有到场,四川乡试偏偏又做了曾国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于怀。人前人后,没少讲“曾国藩是靠着穆中堂的柱子爬上来的,曾国藩就是一条满人贵族的狗”这样的话。为避嫌,不是穆彰阿着人来请,曾国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门了。
所以,曾国藩降职以来,一有机会,他就要训斥几句。黄子寿、梅曾亮几次要同赵楫理论,都被曾国藩拦住了。文庆是赏识曾国藩的,见赵楫处处压制曾国藩,几次想说上几句公道话,后见曾国藩没事人一般,加之曾、赵同为汉人,自己一个满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也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赵楫依然我行我素,专和曾国藩作对,和其他官员到蛮处得来。
曾国藩请假不成,只好硬咬着牙回到公事房,却突然发现案上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吏部咨文:“奉圣谕,据都察院左都御史劳仁奏称: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庙修缮一节,大肆侵吞库银。经查实,着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职分,降三级调奉天府使用。所吞库银,悉数归还,财产抄一半入库,罚薪三年。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对匡正侵吞库银一事隐匿不报,着由吏部申饬,并停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曾国藩读完这份咨文,病痛顿时减退。
转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圣谕,据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称: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办事糊涂云云。经查实,实系妄奏。着即日起,曾国藩开脱所有处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国藩立时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读学士赵楫的顶头上司。
当日午后,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员都来叩见,独赵楫请假。
曾国藩告假一月,住进了报国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戈什哈侍候,翰林院专拨了一名戈什哈侍候在曾国藩左右。
报国寺因为地处京师,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员来此小住休养,闲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识得曾国藩的,选了个干净的房子开了锁,跟来的戈什哈就打扫房子往里搬行李。
曾国藩略歇了歇,就让小和尚前面引路去会方丈。
方丈此时正和人谈得火热,曾国藩路过窗下时,觉着屋里客人的笑声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里和方丈打问讯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道这和方丈谈得火热的人是谁?就是他的乡试同年,湘阴举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国藩一岁,平生最喜的是与读书人谈论兵书战策。一部《三国》被他读到滚瓜烂熟,诸葛孔明的一部《将苑》,更让他如醉如痴,随你点出哪章哪节,都能对答如流,仿佛己作的一般。湖南举子见他爱读兵书胜过八股,就戏称他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号,专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为人题匾作联时都要盖上“今亮”的印记,自称当今诸葛亮也。
当下曾国藩一见左宗棠,先大喝一声:“好你个左季高!”然后才道:“几时到的?”
左宗棠一见曾国藩,也不施礼,就大着嗓门道:“涤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学你参加明年会试的,给祖宗挣个大功名。哪知一进这皇城,又是头晕又是发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府上呢?只能先来老神仙处逍遥几日,然后再去请教三五股。哎!涤生啊,我一进京就在客栈里知晓你已由四品官降为七品官,究竟是为哪般事体?我看这大清的皇上也实在够难侍候的了,何必非吃这碗饭不可呢?
——倒不如你开缺,我也不考这三五股了,我们兄弟合开个书院,你专讲三五股,我专讲兵书战策,岂不是好?”
“阿弥陀佛!”一真长老笑着打断左宗棠的话,“曾大人进到禅房,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可左孝廉,却已经一口气说了几十句了。——刚才听季高说大人被降了职,该不是与人有了什么过节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后还要靠大人提携呢。——左三官人,老衲说的可是实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涤生的天地,要是赶上烽火连三月,哼!可就说不准谁是人杰了!涤生,季高不是戏言吧?”
“当然!”曾国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诸葛孔明,怕将来连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饭哩!”
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左孔明竟然着老脸硬不肯红一下。
当夜,一真长老在禅房摆了桌制作精细的素席。三个人又畅谈了半夜。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6节 皆大欢喜
第二天,曾国藩让一真长老给换了间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话,果然方便了许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鱼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国藩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发跟来的差官进城买一些新鲜的鱼、新杀的猪羊肉,偷偷在房里背着一真长老煮了给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国藩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兵书战策,空闲下来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剑,说是太极剑法,创于张三丰的。曾国藩知道这左老三于武学是一窍不通的,就跟着去看了一次,却哪里是什么张三丰剑法,倒像是左三丰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请曾国藩评点。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却和八股的体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圣人立言的,左宗棠这篇却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说科举原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拘于一种文体,优秀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论说得相当刻薄,最后的结论是“八股误国”。
曾国藩把笔饱蘸了墨,很想写上几句杀杀这左大狂人的傲气,却又无从评起,最后还是放下笔,不着一字。
但曾国藩已知道,明年的会试,这左今亮是无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学,天文地理,说得透彻,兵书战策,论得精辟,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滚瓜烂熟;已经连续进京三次会试,均名落孙山,牢骚于是也就越发地盛。
这次进京,左宗棠发誓似地对曾国藩发牢骚,如果明年再超不过孙山,他这一生是再不会进京会什么试了,也就绝了入仕的念头。
曾国藩对今亮的话不置一词,但心里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举入仕,今生怕是无望的了。却又不好说出。——想起在长沙岳麓书院的时候,曾国藩与左宗棠的意见也常常相左;曾国藩的少言寡语与木讷倒常使气盛的左宗棠多数的时候无法嚣张,竟致常常理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于是处得较融洽。其他举子则对老左的狂态不屑一顾,有人干脆叫他左疯子。
湖南学政刘向基曾评论曾国藩说:“曾涤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时人还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个天底下心胸最为豁达之人,敢说敢做,再光明不过。这一点,曾国藩心里最是清楚。
曾国藩点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欢冲曾国藩发牢骚,评点曾国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总认为左宗棠瞧不起曾国藩。这一点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曾国藩点翰林后,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来,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涤生这个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独八股文写得好,八股写得好自然就能点翰林。——但点了翰林就是出息吗?”
别人驳他:“照左孝廉讲,点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发牢骚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脸才忽然一红道:“竖子不足与论,只有涤生才和我谈得来。”
那人却不依不饶:“孝廉和曾翰林谈得来,曾翰林以后却没时间听孝廉高论了;点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进京会试的原因。
曾国藩假满,便和左宗棠出寺归府。
当晚,便有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官员来看曾国藩。赵楫也打发了管家具帖问候。
曾国藩郑重地把左宗棠介绍给大家认识。左宗棠至此才知道,曾国藩已是四品京堂了。内心愈发佩服这个人的高尚情怀和博大胸襟。他开始为有这样一位同乡而感到自豪了。
周升献上茶来,众人归座谈话。
左宗棠先还有些拘谨,但经过交谈,思路渐渐畅通,也就高谈阔论起来。那些翰林们倒听得入迷,很晚才散。
曾国藩让纪泽称左宗棠为世叔,让下人们称呼左爷,李鸿章、郭嵩焘也都用晚辈礼节见过。
曾国藩让周升单给左宗棠打扫了一间屋子居住。得知李鸿章和郭嵩焘也是应试的举子,左宗棠执意要和李鸿章住在一起,说是切磋八股方便。曾国藩却怕左老三把李鸿章的笔给拐带慢了,坚持把他俩分开。
先头几天,李鸿章还能听左宗棠发议论,讲用兵用人,后来越听越与功名、八股不着边际,索性连陪也不陪他了,只顾忙自己的功课,闲下来,便教纪泽几句“之乎者也”。
看看年关将近,京师开始忙碌起来,曾国藩忙得有时一连几天不能回来,就把这家全盘托了左宗棠照料。
年关,既是官员交心走门路的时节,又是京官们的关口。有的官员是长年靠借债过活的,一到年关,要账的就逼上门来,躲也躲不及。
曾国藩的日子原本就不宽裕,是一份靠薪俸、一份靠弟子的束脩、一份靠借债,再无别的进项。一到年关,自然也就有几个钱庄管收账的伙计拿着单据过来催讨。
左宗棠一见钱庄的借具,很是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的是,曾国藩做到四品京堂还要靠借债度日!
左宗棠深受感动,就忙写了封家信,差了曾府的一个下人,骑了快马,回湖南湘阴的左府去取五千两银子来,而手里现有的银子,都替曾国藩还了旧账,虽不甚多,也有四五百两。
曾国藩早已忙得头晕脑涨,是无暇顾及这些的,随左宗棠在府里怎么做,从不过问。直到这时,李鸿章才不得不对左宗棠另眼相看了,心里也存下了“曾左交厚”这样的念头。
过了年关,管家唐轩照例把一年的收支大账送曾国藩看。曾国藩这才知道,左宗棠不仅为他堵了陈年的老窟窿,又从自家拿过来五千两的银子,心下就有些不忍。
他把左宗棠叫进书房来,动情地道:“季高,无论你拿多少钱,也该同在下商量一下;须知你左季高的银子,也是老祖宗一文一文积下来的,并不是大风刮来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曾涤生,得了便宜还要得理!你老哥以为我这五千两银子白给了你不成?——那是我借给你的。我何时要用,你须何时还我。涤生,说句正经话,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官场中的一个‘廉’字。当官的拥有了这个字,才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我就做不到。——你老哥几年光景做到四品京堂这个份上尚且靠借债度日,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官了。这尽管与你的胆子小性格懦弱有关联,但也确实包含了一个‘廉’字。——这钱不借给你又借给谁呢!——俗话说,官多大胆多大,可你官大却不见胆大,真是学也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曾国藩目瞪口呆。
是年会试,道光钦命曾国藩为出题大臣与阅卷大臣,阅卷大臣领班为大学士穆彰阿,副领班为柏。
左宗棠得到这个消息,竟半晌无语。一个人在曾国藩的书房里发了半晌呆,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涤生阅卷,今亮今岁进身无望矣!”
会试的头一天,趁李鸿章收拾考篮的当口,左宗棠一个人收拾一下行李用品,叫了一辆车子,悄悄出京回湘去了。
左宗棠为什么一听到钦命曾国藩为阅卷大臣的消息便不再下场了呢?因为左宗棠太了解曾国藩的性格了。于私事上,无论怎样马虎,他是断不追究的,但于公事、文章上,他是一丝一毫也不许差的。如果换了别的什么大臣阅卷,他左老三的文章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在曾国藩的眼里,是断断混不过去了,所谓知己二字,原说的也是这个理儿。
会试一眨眼即过,说着话就到揭皇榜的日子,曾国藩门下的十大弟子均榜上有名。名次较前的为李鸿章排名第五、郭嵩焘排名十二、李宗义排名在二十七。然后又是殿试。依老例,道光帝当场钦点李鸿章等前五名是科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
其他的进士们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皆大欢喜。
会试是大清国举子们的大事,不仅百姓看重,朝廷也是格外地重视,光阅卷大臣就钦命了十二位,加上领班大臣、副领班大臣,有时竟达二十几人之多。进场举人的考卷要经过二十几位大臣看后才能定夺,是难以作弊的。曾国藩的十位弟子不仅全部考中,而且名次都较前,这种情形不仅以前没有过,就是以后也再没出现过。一时全国盛传。
曾国藩的文名,再次大震。
不久,经曾国藩亲自校正、标题、释义的《四书五经》,在他门下十弟子的协助下,在全国范围内刻版发行。曾国藩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一顺百顺。
会试过去不久,衡州欧阳凝祉打发人来到曾府,称老太太思念女儿及外孙心切,特来接大小姐回家小住。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给玉英打点行装,雇了轿子,转天便亲自护送到城关,与玉英依依惜别。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7节 为祖母守灵
又过了三个月的安稳日子,不料一封讣告从家乡传了过来:祖母王太恭人已于上月十八日因患水肿不幸仙逝了,寿八十。曾国藩这日恰巧在府,一得此信,立时昏厥在地。家人一阵忙乱。
苏醒后,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让下人布置灵堂,购置了孝布,全府上下皆着孝服;又连夜起草了《请假守灵》折,由文庆转呈了上去。按大清律例和丁艰制度,官员的祖父母亡故是不用丁忧的,但却可以请假在家守孝,时间不等。
但此次,道光皇帝却一反常规,不仅赏了曾国藩四个月的假,还恩准回籍奔丧,又破天荒特别为王太恭人亲笔写了“贤德永存”四字,还钤了御印,由曹公公亲自送到曾府。
曾国藩大受感动,带着全府上下人等,一连叩了九个头才被曹公公扶起。
他不敢耽搁,匆匆和文庆打了声招呼,就带了周升及两名戈什哈,踏上回乡的路。
翰林院同僚们的挽联、挽幛早在当天就送过来了,文庆也写了“成仙得道”四字,这些包了好大一包。
曾国藩的一生信条:只收墨迹不收银两。连恩师穆中堂送来的五百两银子,也由家人送回,决不破例。穆彰阿无奈也只好改写了一大幅挽幛,曾国藩才收下。
曾国藩一行人在路上不敢耽搁,加之曾国藩归乡心切,真是能赶十里路决不只走五里路,半月光景,便已进入湖南地面。
一进入湖南,曾国藩先就大吃一惊了:这还是魂牵梦绕的故乡吗?
尽管他心里清楚,头一年的湖南旱情特重,晚秋季节又生蝗虫。听家乡进京会试的举子们讲,大批的蝗虫遮天蔽日,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便霎时不见。有的县份,连民房都给压塌。国库一年当中三次下发赈灾银两,又从四川调进大批的粮食解困,抚院的告急文书这才缓下来。
所过州县的商行、店铺也都大半关着,分明是有货无人买的缘故。人们脸上都显现着焦虑和不安,行色匆匆,不知是忙着投亲还是靠友,全没了他在家乡时的繁华和宁静。
美丽的湖南,在中年曾国藩的眼中是大打折扣了。
这能是湖南吗?这难道真是湖南?
问路人,都说是湖南,而且被告知,前行八十里,即是长沙。
曾国藩的心是愈发地沉重了。
白杨坪,湘乡县荷叶塘都北角的一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不过二百户左右的一个村落,坐落在湘乡、衡阳、衡山三县的交界之处;但见高矮不齐的一大片草房零零星星散作一片,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蝗虫啃光茎叶的庄稼田随处可见。
白杨坪的西南角,却有一个辉煌的高大建筑在半云端耸立着,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但见高大建筑的门楣上,镶嵌着一块乌黑厚重的木制牌坊,三个涂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闪亮,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进士第”。
“进士第”后边的一片房屋还有些整齐的模样,当中两扇钉鼓朱漆安着铁环的大木门,左右各吊着两盏白纱灯笼,一串长长的岁头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煞是凄凉。
不用问,在湘乡百里方圆能有这等辉煌气势的人家,一定是湘乡县首户曾家了。
曾家正办大丧,方圆百里便闻哀声。
一蓬白胡须的曾星冈——曾家的老太爷,拄着根蛇头的寿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间,头顶遮着伞样的枯死的老槐树的杈,两眼定定地望着半开半闭的大门,一动不动。从接到长孙子城告假奔丧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过。
几个仆人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劝,不敢问,也不敢近前。老爷曾麟书已吩咐过,随老太爷怎么样,都不要管。
国藩的父亲麟书,一身重孝,带着子、侄及几大房的女人,则日夜守候在黄金堂王太恭人的灵前。国藩的叔父骥云,也是上下素白,带着一名管家,往来迎候奔丧的族亲好友。麟书和骥云的头已磕得乌云密布,意识恍惚。南五舅领着几个丫环婆子,在给王太恭人做灵幡、叠纸钱、扎牛马,忙得脚不拾闲。
黄金堂布置得端庄肃穆,灵柩安在中间,寿头正对着门的位置。寿木上方悬着长孙子城为她挣来的诰命轴子,下方一个斗大的奠字。寿木左边陈列着当地知府衙门专差送来的挽幛、挽联,知府署任刘向东的墨迹放在首位。寿木右边一字摆着湘乡县衙门以及县学敬献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县张也的墨迹打头。灵柩的四周点满胳膊粗的大蜡烛,噼啪噼啪地燃着芯子,致使案板上蜡泪横流。拜灵的人不间断地往里走,一跪一起,把灵前的长明灯带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来人间逗留了八十个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确实吃了几日,福也享得几日,正思量着活她个一百零一岁,不期竟得了水肿症。那病来得猛烈,老太恭人身子又弱,不过几日,便水米不进了。又耗了些天,郎中也从湘乡请到长沙,却都摇头,开方下药已是不能吃的了。所幸还不糊涂,睁着两眼只望定长子麟书。大家知道太恭人是想看孙子子城一眼,但又哪里办得到呢?又整整耗了一日,王太恭人就这个样子睁着无神的两眼不甘心地去了。
曾星冈当时正歪在藤椅里悠闲。闻报,不惊不悲亦不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该走了”,便自顾闭目养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门半步,任外面如何嚎哭、超度,权当与己无干。但是,当京里做官的孙子——子城回信说皇上已准假许他奔丧正在往回赶时,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呆在屋内了,每日就守着枯树望着大门盼孙归。
他要做曾家第一个看见子城孙儿走进大门的人。
冥冥中,仿佛是王太恭人在说,又好像是一个不相干人的声音告诉他,他能实现这个愿望。他苦熬了一辈子,硬是供出一个翰林公做了京官,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可以实现呢?!
“老祖宗,不孝孙男子城来晚了!”
随着大门一开,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国藩一身重孝扑倒在祖父的脚下。
周升及两名伴差也一起跪倒,口里说着:“奴才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曾星冈先是一愣,当俯下身子看清来人就是长孙子城时,全身猛地一抖,再难把持,伸开双手一把抱住孙儿的头,原本干涩的眼眶里,忽地闪出了多年不见的泪花。
“宽一,是宽一!”曾星冈因为太激动,只会说这一句话。
“奴才们叩见大少爷!”十几个下人从灵堂里跑出来,一起跪倒在地。他们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满身素裹的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闻声,也从黄金堂里走出。当他们发现确是大哥后才一齐叫着“大哥可回来了”,飞跑了过来,眼里都出现了泪花。
曾国藩一步一头,一直磕进黄金堂。
众人扶着曾星冈,也跟着走进去。
黄金堂霎时哀声动地。
道光帝所赐并加盖御印的“贤德永存”四个大字在黄金堂的上方升起来了,下面是大学士穆彰阿及十几名在京的大小官员送的挽幛、挽联。
望着这格外的天恩,连一贯矜持的老太爷星冈公都把持不住了,黄金堂的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星冈公颤巍巍地讷讷自语:“老东西,我曾家积了什么阴德,有了这样的光辉。
天恩!天恩哪!”
说完,竟喜得流下泪来。
当晚,曾国藩让人把床支在黄金堂,要为祖母守灵。
话一出口,不仅父母亲不准,国潢哥几个也是坚决阻拦。
麟书道:“宽一呀,不是爹不让你尽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实在是你的身子不许呀。黄金堂又潮湿,又不干净,不行啊!”
大姐国兰也道:“大弟呀,你就那么几天的假,闹出点儿毛病,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曾国藩边流泪边道:“在京里做官是尽忠,回到家里就是尽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几日,你让我如何再做人哪!”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见大哥如此,只好赶紧让人把床移过来。麟书、骥云哥俩已是早守在这里的了,这时就一齐搬回到内室,把位置让出来。
头半夜,麟书两口子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尤其是母亲江太恭人,打着眼睛不好的旗号,紧偎着儿子,两手握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曾麟书觉着这样讲话别扭,拉了两次没有拉开,只好作罢。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8节 张也的丑行
星冈公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来黄金堂看视——一会儿问下人:“大少爷的褥子可够厚?不成就多加条毯子吧。——黄金堂潮啊!”下人们就赶忙往黄金堂送毯子。
下人们抱着毯子还没走到黄金堂,星冈公又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了,还有几步远就问:“大少爷的被子可够厚?不成再加一条被子吧。——毯子薄,黄金堂潮啊!”
下人们有问必答,并不厌烦。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时不大言谈,现在这么絮叨,是高兴哩。
国荃、国葆两个却背着大哥,早把周升央求进书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种手段,软逼着周升打开包袱,取出曾国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蓝顶戴,挤着看。
国荃道:“像大哥这样,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羡慕,再高明的画师,亦画不出。
国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几岁,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没几个呢!”
国荃自言自语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县学,咳!”
第二天,得知曾国藩回籍奔丧,县衙马上便拨出十几名衙役捕快来为曾家守大门。曾麟书见国藩一刻也不离开黄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这里,便没有把衙役守大门的事告诉他。他认为,儿子作为皇上身边的四品京堂回籍奔丧,地方上的衙门是理当出些力的,更何况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粮地丁总是全县之首。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当了京官呢!但周升却马上把这件事禀告给了曾国藩。
临末,周升补充道:“想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来,大人就权当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样呢?”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见他们的首领,告诉他们几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丧的,恕本官热孝在身不能和他们见礼。转告他们,按大清律例,奔丧是不能扰官的,大清国无此先例。转告张明府,待本官孝满,再去拜访他,去吧。”
曾国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风水先生“赵铁眼”带着曾国藩父子,在二十四乡的八斗冲转悠了一整天,才终于选定了一块吉地,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签。转天,曾家便开始着人打墓。
曾国藩原本对地仙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乡俗不能违,自己没甚话说,当天就议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亲戚已到了五百几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来了二十多人。整个荷叶塘都住满了。
出殡的那天,罗泽南、刘蓉等曾国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赶到曾家帮忙张罗。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抢地,细节不言自明。府衙和县衙都派了人参加,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风风光光地送进吉地。
曾国藩因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顾及不到这些,等发现时,衙门来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换盏了。
曾国藩私底下把国潢、国华好顿埋怨,直到麟书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才罢休。
打发走亲戚邻居,曾国藩依老例,决定闭门谢客三天,和家人好好叙一叙,第四天,再去拜会族亲好友、当地的乡绅,以为答谢。
但湘乡县正堂张县令张也在第二天便持着片子来拜会了。
“下官叩见曾大人。”张县令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曾国藩赶忙还了一礼,便扶起他来,道:“张明府多礼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丧,连连扰动地方父母,深以为歉。原本想等过完头七再到县衙拜谢,县太爷倒抢先一步了,真让本官汗颜!——周升快给张父母献茶。”
归座毕,张县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该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务缠绕,一直不得脱身,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曾国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这么说。家祖母大丧,已扰动官府,本官深以为歉,张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门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张也笑道:“大人尚未进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骑已经先到了衙门。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还好吧?”
曾国藩一愣,道:“恩师虽事繁,身体尚好。本官替恩师谢过了。”
张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体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抚院抬举进京引见时,穆中堂只一句话,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递补成正八品的县丞缺份,连进四级。回来后,不仅同僚吃愣,抚院也惊讶。没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张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过一任衡州府首县钱谷典史,很是捞了一些银子,把抚院弄得极端高看他。先是给了他一个吏部叙优,然后又保举进京过班引见,回来便重用。张也到京后,却不忙着到吏部,而是先忙着找关系四处拜师,比引见还忙。拜来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头上。穆彰阿当时还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权势,而且正以大学士之位管吏部。张也已是打听清楚,穆彰阿最爱欣赏的是古玩,最爱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进穆府,就给穆彰阿送了花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的一对古瓶,压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引见归来,张也不久就被抚院放了湘乡县知县的署任,一年后即放了实缺,已在湘乡县稳如泰山般地做了两任的县太爷,现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马灯似地连换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决没有干到两任的,但张也谁都奈何他不得。尽管湘乡百里人称张也为“张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总有办法让巡抚不敢撤任。湘乡县归衡山府管辖,知府换来换去他来我走,但张也却稳坐不动。现在的知府署任是两榜出身的刘向东,是曾国藩的同年,也奈何张也不得。
这张也不仅精明,胆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见他加租,从未见他减息。漕粮地丁上头,最最仔细不过,无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灾荒年,不管国库拨下来多少赈灾银子,他都悉数收下;饿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银子象征性地建几座粥锅,却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见到底,每人还半碗不到。灾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独他喜煞。这些,曾国藩早就有所耳闻,父亲和弟弟们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门累累给曾家加赋增税,美其名曰:全县首户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灾荒年又从没有给百姓救济过一两银子。
据说,张也对曾家还是颇多照顾的。有的乡绅,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无处告。
县学生刘蓉、罗泽南也多次给曾国藩写信言及张也的丑行。
曾国藩对张也已是蓄了老大一个厌恶在心里头的,只是奈何他不得。
又闲谈了几句,见曾国藩面上讪讪的,张也只好起身告辞,意犹未尽的样子,仿佛有话没有说出。
曾国藩礼节性地拱拱手,也没有送,眼望着张也出门登轿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无可奈何地喝一口茶,国潢却领着刘蓉、罗泽南走进来。
刘蓉和罗泽南都是县学生,与曾国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曾国藩进京前,常与左宗棠,罗、刘二位在一起切磋学问,被人称做四君子。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比曾国藩大一岁。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比曾国藩小五岁。
罗泽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国藩一见罗、刘二位,急忙站起身。
罗泽南却抢前一步见礼,笑着说道:“涤生,我和孟容早就来了,一直在国潢的书房里喝茶。——张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见你了。”
曾国藩呸一口道:“这是曾家,又不是县衙,怕他怎的?”
刘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让他污了脸面!”
下人捧出茶来,几个人重新落座。
国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总见皇上,就不能奏他张也几本?——张也这几年,可把湘乡糟蹋惨了!罗大哥有一回都看不过了,写了个状子递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门收都没敢收!——听说,张也年年都打发人往京里送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国藩接口道:“我还忘了问,刘向东是几时放的知府?”
刘蓉道:“时间不长,好像半年前的事。听说,你这个同年,这几年在湖南可不太得意。这个署任,还是抚院看他可怜,有心照顾他的!”
罗泽南道:“涤生啊,刘向东是个好人哪!你该去看看他才对。——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顶轿子抬到知府衙门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罗山不说我倒忘了。——没着人通知季高吗?”
国潢道:“怎敢不知会他。——家人说是出外访友了,肯定没回来,要不早蹽来了!全湖南都知道你们俩最好,不知会别人,敢不知会他?——你们四个到一起,那叫四君子呢!”
国潢话没说完,罗泽南与刘蓉已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说,我应该到知府衙门去会会向东,可我是奔丧回籍。按大清律例,奔丧回籍是不准惊动地方的,想那刘太守也能体谅我的苦衷。”
“行了!”刘蓉摆摆手,道,“快不要提什么大清律例!——前年,你们曾家的老亲家、南庄的萧家,就因为绝产没交上漕粮,让衙门给关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没收湖南的漕粮啊!还给三湘拨了三百万担的红薯和五十万两白银呢!——爹写信怎么没有说?”
国潢长叹一口气道:“因为我家的漕粮地丁是免了的,何况你每次来信都叮嘱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让爹出面,怕遭非议。”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满。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49节 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不是我说你,就因为你当这个破京官,不光国潢哥几个不能伸腰,连我们这几个穷秀才也跟着受气!总怕带累你跟着落个纵容族亲好友欺压地方的名声。没你这个京官,他张也还真有些忌惮。我们几个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刘蓉道:“行了,大翰林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涤生啊,张也是闹得太不像样了,我怕刘向东跟着受牵累呀!——要么让你这个同年离开,要么想个策略,把张也扳下来。”
大家正谈得兴起,国荃这时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罗相公和刘相公都在这歇吧。睡处已经收拾好了。”
罗、刘二位这才想起曾国藩已经忙累了好多天,从进家就没有好好地歇过一晚,于是赶紧起身告退,约好明天再来。
曾国藩送到“进士第”方止住脚步,又再三叮咛,不可失约。
两个人匆匆而去。
进了大门,曾国藩直接进了祖父的卧房,见父亲和二叔都在这里。
曾星冈一见长孙进来,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口口声声说:“这几日可把宽一累坏了,今晚得早点歇。”手却只是不放。
曾国藩知道祖父不想让自己离开,就道:“老祖宗,宽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这歇了。”
曾星冈口里说着“那哪成,回来这几日还没和纪泽娘几个说说话呢”,却已经下床张罗着给孙子支床拿铺盖了。
曾麟书道:“爹,宽一今晚想陪您,就让他陪您吧。和纪泽娘啥时辰都能说话。”
星冈公乐得眉开眼笑。
曾国藩当夜宿在祖父的房里。爷俩足足讲了大半夜话。
第二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一顶蓝呢大轿便停在曾家的门前。
曾国藩刚走出书房,就见刘向东身着便服,迈着四方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
曾国藩跨前挽住刘向东的手,也顾不得施礼,几步便拥进书房。
进了书房,刘向东把手拼命挣出来,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深施一礼道:“下官给曾大人请安。下官见过曾大人。下官看望来迟,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本京堂面前站着的可是出身两榜的刘向东?”
刘向东施礼答道:“正是下官。”
曾国藩急道:“既是刘向东,如何连你的同年曾涤生都不认识了?”
刘向东严肃地回答:“曾涤生是满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
下官不敢放肆,请大人见谅!”
曾国藩边笑边对着刘向东的肩头拍了一掌道:“你快给我变回庶吉士时的刘向东!你只准叫我涤生,不准称我大人,否则我就让人把你轰出门去!”
刘向东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头,下官却不敢拍大人的肩头。
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听命就是了,何必非要往外轰下官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书看起来,不再理他。
刘向东一个人坐着,脸一阵白,一阵红,嗫嚅了许久,才道出一句:“涤生,我早该来看你,可我怕传到抚院那里,落个勾结京官的坏名声。涤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曾国藩放下书,用手指着刘向东的鼻子道:“向东啊向东,你当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几年不见,你变得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刘向东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不要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涤生啊,这几年,我熬得苦啊!”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向东籍隶湖北,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期满引见被分发到湖南后,署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然后就再不得缺。尽管已是正五品同知衔,几年下来还是穷得叮当响。儿子已经老大,却单独请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开外的一个私馆和人伙着读书。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调剂他个缺份救济救济他,他又一两银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抚院又是最认钱的。多亏新来的抚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还是一个县的。接印之后,一见他这个样子,便存了同乡怜同乡的念头。碰巧,衡山府知府进京过班引见。抚院当下便知会藩台,让他去署理衡山府这个缺份,总算给了他口饭吃。刘向东做官还算清廉,只是胆子有些小,到衡山已近半年,虽没对百姓做出过什么大好事,但也没有让人唾骂的劣迹,官声尚可。
最近听说,他的同乡抚院要调别省去做巡抚。新抚院来后还不知他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曾国藩沉默了许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这样难!”
刘向东道:“我大清历来官多缺少,就是京师,候补的官员还少吗?——涤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这样一帆风顺的官员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没有好缺份,你就甭想捞银子。没有银子,你就不能有宪恩。反过来说,没有宪恩,你又怎么能有好缺份呢?咋做都难哪!”
曾国藩忽然道:“向东,张也这官做得倒是挺滋润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刘向东抢着道:“湖南有几个张也呀?——出道就是钱谷典史,一任下来,五十万两的出息呀!湖南几任的巡抚,哪任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哪!张也大把地往外甩银子,宪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没有几个像张也这样的官,巡抚靠啥呀?所以说,像张也这样的官,不管那个省,不管朝里有没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刘向东滔滔不绝地大讲官经,把个曾国藩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曾国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外面喊:“告诉厨下,午间豆腐饭摆在书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叙一叙。”
曾国藩明着是留刘向东吃饭,实是告诉家人,知府大人来了。
湖南乡间把居丧期间的招待饭称做豆腐饭或白饭。
果然不久,麟书带着国潢哥几个依次进书房与刘向东见礼。
刘向东与曾麟书原本是认识的。刘向东刚分发湖南时,曾特意向抚院告假到湘乡看望过曾麟书。
麟书一走进来,向东一眼便认出来,急忙离座问安。
曾国藩把国潢、国华、国荃、国葆依次介绍给向东认识。
礼过,大家刚刚坐下,罗泽南同着刘蓉又走进来。曾国藩又是一番介绍。
罗泽南向刘向东抱拳施礼道:“学生昨日还同涤生谈论府台大人来着,想不到今日就会着了!可不是天遂人愿!”
刘向东道:“本府一到衡山,便听人说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与我早就交厚。
今日一见余下的两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罗泽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则从来都是正话反说吗?——乡间俚语,左孝廉当真,我和孟容是不敢当真的。——府台大人呀,说点正经事,听说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刘向东脸色剧变,忙问:“兄台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曾国藩也道:“罗山,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刘明府胆子小,可别吓着!”
刘蓉道:“府台大人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属官胡作非为,这任能长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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