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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救世主

_9 豆豆(当代)
欧阳雪看着20万元原来是用于股票担保的现金,不由得想到了股票,感慨地说:“这次买股票真是长见识了,真不是谁想去炒股都能炒。想想那些小散户真可怜,整天仰着脖子看大盘,眼睁睁看着血汗钱被人家卷走了。见识过这一回,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买股票了。”
欧阳雪一连用了三个“真”字。
芮小丹说:“都说股市是精英的坟墓,咱们这些小鱼小虾根本不敢往上凑,咱们要是去炒股,怕是连个坟墓都找不着。”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出门了。
芮小丹刚坐进汽车,手机铃响。她拿出手机一看,是局长的电话。公安局长在上班之前的这个时间给一个已经请了探亲假的警员打电话,这让芮小丹心里一紧张,至少存在着因为突发事件而取消假期的可能。
局长在电话里问:“小丹,你在什么地方?”
芮小丹回答:“在家门口的车上,正准备去机场。局长,有任务吗?”
局长说:“今天上午执行王明阳死刑,刚才看守所来电话,说王明阳希望行刑前能跟你见一面,我还没有答复,先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你接不接受?有没有时间?”
芮小丹看看表,时间是7点45分,距离航班起飞时间还有2个半小时。航班在起飞前30分钟停办乘机手续,再扣除路上35分钟,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看守所和机场是同一个方向,如果路上不碰上严重塞车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芮小丹回答:“局长,我是10点15分的班机,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净时间,如果看守所和法院方面同意,我现在去看守所时间还来得及,可以见一面。”
局长说:“好,我通知他们,你现在就去看守所。”
挂了电话,芮小丹推门下车,匆忙拿出钥匙开家门。
欧阳雪也下车跟过来问:“还得换警服吗?”
芮小丹说:“得换,这不仅仅是个人行为。”
欧阳雪说:“那你再回家换衣服就来不及了,这一路没地方换衣服。”
芮小丹说:“衣服我带着,到了三亚再换。”
回到卧室,芮小丹穿上警服和平跟皮鞋,顷刻间就从一个美丽的女郎变成了一个端庄的警察。她把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和欧阳雪匆忙驱车赶往古城看守所。

赶到古城看守所,汽车停在大铁门外,欧阳雪坐在车里等候。芮小丹在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盒三五烟,到门岗出示证件办理过准入手续,在一名狱警的带领下走进监区,穿过两道铁门进入一幢三层楼,一楼东侧几间房子是死囚室,此时的死囚室周围已是戒备森严。
狱警把芮小丹带进一间值班室,先与所长见了面。
由于平时的工作交往彼此都熟悉,所长直接说:“情况是这样,昨天下午法院向王明阳宣布了执行死刑令,今天上午9点行刑。王明阳早就交代过不让家里人来看他,说是来了他也不见,也不让家里人去收尸,他自己安排了后事,花了点钱委托殡葬公司办了,连骨灰都不让留。这8个月他还是比较配合,一直没闹过事,今天早上他提出希望能跟你见一面,说是你抓的他,他打你的那枪没打响,还亲眼看见你击毙了他的朋友,后来审讯也是你,总的说对咱警察的执法挺服气。要走的人了,也不是过分的要求,能做的咱就做点。”
芮小丹点点头说:“行,我知道。”
芮小丹跟着狱警走进第二死囚室,室内有狱警、武警、法官、检察官。王明阳身上已经没有了脚镣手铐,取而代之的是绳子,双腿被捆绑着,留有一点可以走碎步的间隙,双手从背后捆绑着,完全失去了手臂的活动自由。王明阳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一个平和而有尊严的姿势,神色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室内的气氛沉闷而凝重,此刻他是这里的主角,这个在黑恶集团内部被称为“冷面诸葛”的军师人物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在场的检察官和法官芮小丹都认识,相互点头一笑打个招呼。狱警拿来一把椅子让芮小丹坐在王明阳面前,芮小丹的出现让王明阳死一般沉静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感动。
芮小丹问检察官:“可以给他抽支烟吗?”
检察官点点头说:“可以。”
芮小丹把一盒烟递给法警,法警拿出一支烟放到王明阳嘴上,给他点上。
王明阳抽了一口烟,对芮小丹和法警说:“谢谢,谢谢。”
芮小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沉重场面,看着这个曾经顶着自己脑袋开枪的死囚,想来想去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
还是王明阳先开口了,他只能叼着烟说话:“本来我只是提个要求,没想到你会来。刚听所长说你正在休探亲假,我不知道,真抱歉。”
芮小丹说:“没什么。”
王明阳说:“我的枪从来没发生过哑弹,你是惟一的一次。你现在还活着取决一次偶然的哑弹,我亲眼看着你打死了我的朋友,咱们还谈过《圣经》的救赎,这也算生死之交吧,所以临走前有机会的话还是想见一面。”
芮小丹说:“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合适,我看你很平静,心安就好。”
王明阳停了一会儿,说:“你枪法很好,我老想起你开枪的那个场面,真漂亮。有时候我也想,一个女人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该是什么感受?”
芮小丹说:“很矛盾,心理上肯定有影响。”
王明阳抽了一口烟,问:“因为一个偶然活下来了,后怕吗?”
芮小丹说:“后怕、庆幸,都有。”
王明阳说:“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想了很久,挺佩服。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一句话把基督、道家和佛教的精义都概括了,你这个年龄不该有这样的学识。”
芮小丹说:“事实上我也没有,现炒现卖的,但是道理不虚。”
王明阳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刑车到了。
一名法官进来说:“时间到了,押解囚犯上车。”
所长走过来对王明阳说:“见过面了,就到这儿吧,一路走好。”
王明阳对所长、芮小丹和狱警说:“谢谢,谢谢关照。”
法警把王明阳嘴上的烟取下,两名武警上来押解王明阳。
监楼走廊里,王明阳等4名死囚从各死囚室被依次带出,尾随其后的还有在其他死囚室采访的几名记者。死囚里有人哭叫,记者的照相机也闪烁不停。
芮小丹先于刑车出了看守所,和欧阳雪站在车旁等着刑车驶出。大门很快就开了,一队警车驶出看守所,在尖厉的警笛声中驶向刑场。
目送死亡,她的心情复杂而沉重,那是一种天性使然的悲悯。

经过4个小时的空中旅途,芮小丹于下午2点20分到达三亚凤凰机场。这次父亲仍然没时间来接她,来人是剧组的制片主任,姓黄,40多岁,那辆马自达轿车前挡风玻璃竖着的是一块《天国之恋》摄制组的牌子。
黄主任接上芮小丹之后驱车前往蜈支洲岛拍摄地。
蜈支洲岛距离凤凰机场将近40公里,是一个旅游度假的小岛,岛上风光秀丽,海水清澈透明,沙滩洁白如玉,美丽自然的景观令人心旷神怡。《天国之恋》摄制组在海边的沙滩上实景拍摄,沙滩背后就是剧组住宿的酒店。
美丽的风光驱散了芮小丹从死囚室里带出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
拍摄现场,芮伟峰穿着他那身似乎永远不变的标准导演装束,太阳帽,导演马甲,胸前挂着扩音器。此时正在拍一场海滩戏,一位漂亮的泳装女郎迎着海风、踏着沙滩朝一个蓝色太阳伞走去,太阳伞下有圆桌、椅子、饮料和名牌香烟。
芮伟峰看见了女儿,只是朝女儿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然后继续工作。
黄主任对芮小丹介绍说:“今天是最理想的天气,得赶戏。你看,从早上6点钟拍到现在一直没休息,大伙儿到现在连午饭还没吃呢。”
芮小丹附和了一句:“是挺辛苦。”
那边,芮伟峰对着扩音器喊一声:“停!”然后走过去给女演员讲戏,又拍一遍。终于等来芮伟峰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说:“OK!”
收工了,摄制组人员一个个又累又饿,像刚从球场下来一样疲惫地返回酒店。
芮小丹走到父亲跟前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这一声与一年前的那一声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没有了拘谨与隔阂,完全是自然流露的亲情。
芮伟峰非常高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接过女儿手里的警帽和提包说:“走,先带你去看房间。我特意给你订了一个朝海的房间,风景非常好。”
芮小丹跟着父亲往酒店走去。
芮伟峰问:“你怎么穿着警服来了?”
芮小丹把穿警服的原因解释了一下,至于王明阳为什么在行刑前提出要见她,她只说是因为她抓捕和审讯了王明阳,没有提及哑弹和击毙通缉犯的事,以免父亲担心。
尽管如此,芮伟峰仍是担心地说:“那工作……真不适合女孩子。”
回到酒店,芮小丹在服务台补办了住宿手续,父女二人先来到四楼芮小丹的房间。芮伟峰把女儿安置好,然后回二楼自己房间。芮小丹换下警服,换上了原先的那身衣服,带着那只装有21万元现金的挎包去二楼父亲的房间。刚到门口,正赶上餐厅的服务员往各个剧组人员的房间送盒饭,芮小丹就直接给自己也领了一份套餐。
父女二人把领到的两份套餐放到茶几上,芮伟峰问:“你也没吃午饭?”
芮小丹说:“机票打折,机上供餐也打折了,没吃。”说着她去关上门,然后从挎包里取出21万元现金放到父亲面前,说:“爸,这是21万,其中1万是利息。”
芮伟峰脸色一下子变了,不悦地说:“原来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给我送钱哪!谁说是借给你了?要送钱还用跑一趟?汇过来就是了。”
芮小丹笑笑说:“借钱的时候来,还钱的时候就不来了,那像什么?我说的就是借,没说是要。我要是跟您要钱,决不会是这个数。”
芮伟峰问:“那得是多少呢?”
芮小丹打开盒饭,说:“我要是堕落了,能要多少钱您想吧。我要没堕落,就不需要您的钱。论孝道,我该挣钱孝敬您,可您这消费门槛太高了。”
芮伟峰只能先收起钱,然后和女儿一起吃饭。
芮小丹吃着饭,问:“爸,您拍的这个戏是什么意思?”
芮伟峰说:“看名字,《天国之恋》嘛!你知道《天国的女儿》这张唱片吗?”
芮小丹说:“知道,很经典的一张唱片。”
芮伟峰说:“编剧就是被唱片的音乐激发了灵感,写出了《天国之恋》的剧本。刚才拍的那场戏是女主角在海边度假,偶然碰上了一个男子,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就演绎出一段天国之恋,很感人,特别是感动年轻人。”
芮小丹说:“爸,我现在终于知道您为什么没熬成大师了。”
芮伟峰说:“那我告诉你,《天国之恋》拍出来没准就是大师之作。”
芮小丹轻轻摇摇头,笑着说:“我怕您老生气,不敢说。”
芮伟峰大度地扬了扬筷子说:“闲聊嘛,生什么气?你大胆说。”
芮小丹停下筷子,说:“爸,那我就说了。这个《天国之恋》哪,充其量是一个想成为大师的导演拍了一个想成为大师的电影,或者说是一个还不知道‘天国’为何物的导演拍了一个拿‘天国之恋’吓唬人的电影。”
芮伟峰不悦地放下筷子,刚想说什么,自觉不妥,又重新拿起筷子。
芮小丹灿烂一笑说:“看看,革命革到自己头上就不革命了。”
芮伟峰说:“没关系,你说。”
芮小丹说:“既然是天国之恋,那个女主角演的就该是天国之女了。您看她演的,举手投足都是在说‘你看我是女人’。‘我是女人’与‘你看我是女人’不一样,前者是女人的本色使然,后者是提醒别人注意她的性别,这里有细微而本质的差别,而提醒别人注意她性别的女人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是天国之女。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您老人家跑过去给人家说戏,人家是按照您对天国之女的理解表演。只有您知道天国是什么,您才可能知道天国之女是什么,才有可能知道天国之恋该是怎么个恋法。”
芮伟峰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女儿。
芮小丹说:“您不用这么看我,这根本就没什么。这就是破案,一个细节就能解读出来很多东西,这是一个刑警最基本的素质。”
芮伟峰再次放下筷子,这次是平和的心态,说:“这天国嘛,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就像人们常说的禅一样,不可说,一说就错。”
芮小丹又是一笑,说:“爸,吃饭吧,不说这个了。”
芮伟峰说:“要说,一定要说。闺女大了,能交流了,好啊。”
芮小丹说:“那您这个‘一说就错’是不是一说呢?您这个一说错不错呢?”
女儿的一句话又把芮伟峰给说愣住了,说错不是,说对还不是,顿时觉得在女儿面前颜面有些挂不住,想了一下,绕开了“禅”的对与错,说:“关于天国,我和编剧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天国是每个人心里最理想而又不可能实现的那个境界,那么天国之女就应该是最美丽、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子,天国之恋就应该是最浪漫、最不可得的爱情。”
芮小丹低头吃饭,不言语了。
芮伟峰等了一会儿,催促道:“说话呀,怎么不说了?”
芮小丹点点头说:“您那样理解也行,各持己见。”
芮伟峰说:“这丫头,你这是什么讨论态度?接着说!”
芮小丹半撒娇半乞求地说:“爸,您放过我吧,我不想跟您说这个了。您那个观念还停留在儒家、政治和神话传说的一锅粥里,观念不对称,说不明白。”
芮伟峰说:“你爹这个导演就那么臭吗?我还真跟你较上真了!你说,不说不行!说得对你爹服气,说得不对你爹也给你上一课。”
芮小丹索性把盒饭和筷子都放下,说:“您说天国是每个人心里最理想而又不可能实现的那个境界,错!那不叫天国,那叫幻想,那是您和编剧的天国,不是观众的天国,因为按您的解释,每个人的天国都不一样嘛。您说天国之女是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子,错!天国里有丑有恶吗?只是您和编剧的天国里有丑有恶,如果没有,那您的‘美’和‘善’是从哪儿来的?您说天国之恋是最浪漫、最不可得的爱情,错!至少在您和编剧的天国之恋里就可得了嘛,无非是大海、沙滩、美女,外加一顶太阳伞和两把塑料椅子。”
芮伟峰刚才那股激动的情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静下来久久地审视着女儿,沉思了许久之后平静地问:“那你说,天国是什么?”
芮小丹说:“先声明,我这是鹦鹉学舌,我也是因为《天国的女儿》这张唱片向别人请教过类似的问题。天是什么?天是神,是上帝,是创造万物者,是全能全知者,是遍在不可见者……一句话,天是道,是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这个观点您同意吗?”
芮伟峰想了想,说:“同意。”
芮小丹说:“那么,参禅悟道至天人合一的那种境界,就是天国。道法自然,不具美丑善恶的属性,有美丑善恶分别的是人,不是天。天国之女是觉悟到天国境界的女人,是没有人的贪嗔痴的女人。天国之恋,是唯有觉悟到天国境界的人才可能演绎出的爱情。”
芮伟峰饭也不吃了,从茶几上拿起烟点上一支,静静地抽。
芮小丹说:“爸,几句闲聊,您还真生气了?我来看您要是什么话都不说,那您觉得我正常吗?见面总得说话吧,那不是话头赶到这儿了嘛。”
芮伟峰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当初,你真应该考电影学院。”然后又问:“你申请留学办到什么程度了?”
芮小丹答道:“审核证明办好了,这次趁探亲的机会就向法兰克福大学提交材料,准备申请明年冬季学期入学,读法律硕士。”
芮伟峰突然用手指敲敲茶几说:“你不能读法律,我不赞成,即便你办好了留学手续也不能去读,这次你必须得听你爹的,我必须要对你的前途负责。你去读影视编剧,我给你联系学校,学费、食宿统统不用你操心。”
芮小丹一愣:“影视编剧?”
芮伟峰说:“你的艺术感觉不错,也很有见解。当演员不行了,但你可以写剧本,你的法律知识和刑警阅历都能用上,有理论、有生活素材,我的经验都能传授给你。现在的艺术就剩下小感觉、小情调了,缺的就是一把骨头,骨头就是见解,就是魂。一部好的影视作品最关键的是什么?是首先得有一个好本子。你爹在这个圈子里了几十年,不愁资金、不愁制作、不愁发行,就愁没好本子。你看你多好的条件,你要是写出一个好本子,那就不给别人拍了,自己开公司自己拍。你知道一部好戏能挣多少钱?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够你当警察几辈子挣的钱。一部好戏,你走到哪儿都是个人物。这些,你懂吗?”
芮小丹说:“爸,您描绘的确实很诱人,但您忽略了两个问题。第一,我跟您谈的是对事物的认识、观点,不是艺术。如果这就是艺术,那刑侦专家、哲学家、政治家就都可以当编剧了。至少我没这种自信,如果我是哲学家、政治家,我也不用当编剧了。第二,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基础、有兴趣。我既没自信又没感觉也没有想表达的冲动,我的基础就是法律知识和工作经验,我的自信和兴趣就是当律师。”
芮伟峰有些激动,站起来走了几步,说:“一个女孩子当什么律师,有几个当事人肯花钱请女律师?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大子儿,整天拉动着面部肌肉强词夺理,整天得为填饱肚子拉生意。你现在是年轻,老了怎么办?将来一把年纪了还站在法庭上吵吵嚷嚷,你说那是什么形象?你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没保障,还谈什么女性的优雅、情调、品位?”
芮小丹没想到千里迢迢来看父亲,而刚刚见面就发生这样的冲突。她不想与父亲再谈这个问题,默默把盒饭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放进垃圾桶。
芮伟峰说:“这事不着急,你住几天,我慢慢给你做工作。”
芮小丹说:“您不用做工作,我今天晚上就回去,我不想在这儿影响您的心情。我也想挣大钱过好日子,但是如果我是为了挣大钱过好日子去当编剧,我既挣不来大钱也写不出好剧本。您熬了几十年没熬成大师,就在于此。如果我的能力只能让我穷困潦倒,那穷困潦倒就是我的价值。”
第二十六章

6月17日上午8点30分,芮小丹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乘坐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前往德国,经过10个小时的飞行,于当地时间中午11点多抵达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飞抵柏林达斯科尼费尔德机场。
芮小丹作为丁元英的女友来柏林办事,按照一般习惯丁元英应该事先通知柏林的朋友有所接应。但是丁元英没有这样做,他谁都没有通知。
芮小丹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和一只皮箱,再就是挎在肩上的那个棕色挎包,主要是随身衣物、茶叶和商务文件。下了飞机,她以机场大厅的电子时钟为准调整了手表时间,此时是柏林时间下午2点20分。出了机场,她乘出租车进入市区来到布尔伦布大街23号楼,按地址从第2单元上到5楼,拿出钥匙打开511号丁元英住宅的房门。
房间的窗帘遮住了窗户,里面的光线很暗。她站在门口朝里面打量了一下,静静的房间里是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气息,家具都被床单遮盖着。她进屋关上房门,拉开窗帘,敞开所有的窗户,让夏日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倾泻进来,然后揭开家具上的床单。
接着她开始动手打扫房间,从厨房到卫生间,从客厅到卧室。
这显然是一套二手房子,房顶、墙壁、地板和门窗都已经年代久远,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装修。功夫茶的茶盘比古城用的那个略小一点,茶具也不尽相同。沙发是藏红色的,除了颜色不同,款式和个头与古城的那种沙发几乎一模一样。这套房子是德国人的风格,只有空荡的厨房、发烧音响和那张像床一样大的沙发能表示这是丁元英的住宅,在这里除了简单还是简单,找不到情趣和意境,找不到想像力。
芮小丹一看这房子的状态就知道这是丁元英当时为申请德国居留权而购买的房子,不是完全出于居住的考虑。居留权利与居留许可不同,居留权利为无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并不附带条件和附加规定的居留许可,类似于美国的绿卡,被称之为永久居留。德国移民法对外国人移民限制非常严格,外国公民在德国连续居留满8年以上者,有固定收入和住所,生活费有保障,至少交纳了60个月以上的应付款额,才可以申请永久居留。
由于房间里的陈设过于简单,芮小丹用了1个多小时就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床单,从壁柜里拿出用塑料袋密封的毛毯、枕头给自己布置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
收拾停当,她本想泡杯茶休息一会儿,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下午4点,她把重要文件和现金锁进壁式保险柜里,然后锁上门出去,乘出租车去奥斯威库大街,来到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
这个办事处门面不大,进门就是一间办公室,有几张办公桌和两台电脑,工作人员都是中国人。她向一名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出示了提货手续和护照、身份证等证件。
工作人员很热情,验过提货单和证件说:“没问题,您办个手续就可以提货了。您的货物一共是6个单件,占了一个仓储货位,寄存了22天,另外您需要汽车和搬运工。您需要把货物运到哪里?您把代管费、装卸费和运输费交付就可以提货了。”
芮小丹说:“今天只提两件,一件送到菩提树大街中华园饭店,一件送到选帝侯大街索林特博彩俱乐部,剩下的四件我过几天再取。”
工作人员说:“可以,但是我必须向您说明,存4件仍然是按一个仓储货位计费,运2件也是按一个车次计费,因为这都是最低基数,请您谅解。”
芮小丹付过代管费、装卸费和运输费,工作人员给仓库打了一个电话,过了20多分钟门口开来一辆乳白色箱式客货两用汽车,车上有4个搬运工和两件音响器材,每件是一个长1?郾5米、高1?郾2米、宽1米的木制包装箱,一个包装箱里是一套包括音响机柜、音箱脚架在内的全套音响器材。工作人员让芮小丹坐到副驾驶位置带路,汽车驶向菩提树大街。
菩提树大街是柏林东部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欧洲著名的林阴大道,大街自巴黎广场延伸,两侧有教堂、歌剧院、美术馆等建筑,斯普雷河从宫殿大桥下缓缓流过。中华园饭店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饭店的门面装饰华丽,挂着两盏红灯笼,门前的两根柱子上雕刻着两条具有象征性的金色飞龙,过往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家中国餐馆。
汽车在中华园饭店门口停下,芮小丹上前向迎宾侍应生说道:“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郑建时先生在吗?我从大陆来,郑先生的朋友给他带了点东西,麻烦您给通报一下,看东西卸在哪儿合适。”
一个“卸”字使侍应生有些不解,他走过去往车里看了看大木箱这才明白,说:“郑经理不在,您稍等,我去叫大堂经理。”
片刻,一个30多岁、身着饭店制服的女大堂经理出来,热情地说:“郑经理不在,请问您贵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我帮您打电话联系一下。”
芮小丹回答:“免贵姓芮,芮小丹。箱子里是一套音响。”
女大堂经理拿出手机给郑建时打电话,说了几句之后把电话递给芮小丹,说:“郑经理在安溪茶艺馆,他请您接电话。”
芮小丹拿起电话说:“郑先生您好,我是丁元英的朋友芮小丹,我来柏林办事,元英给您带了一套音响,我已经送来了,您看卸在饭店可以吗?”
郑建时在电话里热情地说:“是芮小丹?知道,知道,听楚风说过几次。小丹哪,你可千万别您您的,我比元英大两岁,你叫我郑大哥就成。元英一失踪就是两年,现在总算有点音讯了,好哇。你先让他们卸车,我这儿有几个朋友喝茶,我一会儿就过去。”
芮小丹说:“郑大哥你忙,我卸了车还要去选帝侯大街给詹妮小姐送一套,我用的是一家代理公司办事处的车,还有司机和几个装卸工,不能等你了。”
郑建时说:“好,好,我一会儿去索林特找你,呆会儿见。”
木箱子装车的时候一定是用装载车装上去的,但是卸车的时候就困难了,完全靠两根绳子、两块滑板和几根木杠一点点从车上滑下来,然后用绳子把两头捆绑结实,一头穿进去一根木杠,由四个壮汉肩扛抬进饭店。
卸下一套音响,芮小丹随车又去选帝侯大街。
索林特博彩俱乐部的门面装饰气派非凡,巨大的霓虹灯群即使在白天也依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一派金碧辉煌,让人立刻有了一种花花绿绿、纸醉金迷的感觉。门口的两侧站着身穿制服的保安,警惕而谦卑地迎来送往客人,进出的都是一些绅士淑女打扮的男男女女。
汽车停到博彩俱乐部门口引起了保安的警惕,一名保安上前礼貌地询问:“女士,请问您为什么把车停到这里?您需要帮忙吗?”
芮小丹下车用德语答道:“詹妮小姐的中国朋友给她带了一套音响,请您和詹妮小姐联系一下,看看东西卸到什么地方合适。”
保安看了看车上的箱子,马上用对讲机和上司联系。
一个四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睛的中年德国男人从卡西诺里走出来,他打量了一下芮小丹,又看了看车里的箱子,说:“女士,这里不能停车卸货,让保安带司机先把车开到后院等着,先不要卸车。我是詹妮小姐的助理辛格,董事长在办公室有客人,请您跟我来。”
于是保安带着司机把车开走了,芮小丹跟着辛格进入索林特大楼。
经过卡西诺大厅,几乎每一大型轮盘赌台都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输赢都通过不同的表情和声音表达出来,或惊叫,或叹息。尽管芮小丹在德国曾度过七年的少年时光,但是作为中国警察,她还是感受到了不同社会制度的强烈反差。中国的法律禁止赌博,中国的传统意识一直视赌为恶,而恰恰是海外的中国人落了一个嗜赌的名声,令人感慨,不知道中国人是被压抑了太久跑到西方来宣泄了,还是西方人根本就不担心人民学坏了。
乘电梯上到六楼,芮小丹跟随辛格来到詹妮的办公室,詹妮正在和几位身着阿拉伯服装的客人谈话,见芮小丹进来了,就向几位阿拉伯客人示意稍候,然后带着几许疑惑起身相迎。芮小丹看眼前的这位女性美丽洒脱、风度不凡,却怎么也不能把她和赌场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而当这个词必须和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一定不简单了。
芮小丹与詹妮握握手用德语说道:“詹妮小姐您好,我是丁元英的朋友芮小丹,从中国古城来。元英给您和郑先生各送了一套音响,我刚从郑先生的中华园饭店过来,您的这套已经送来了,就在楼下的车里。”
詹妮惊讶了一下,没想到是丁元英的朋友来访,也没想到芮小丹的德语讲得这么好,马上热情地说:“你就是丁元英的那个女朋友?哦……你比韩楚风说的更漂亮!”
芮小丹礼貌地一笑,等待詹妮的下文。
詹妮说:“丁元英是音响玩家,他送的音响一定不一般。”然后对辛格说:“收下,让音响师找个房间装起来,装好了我去看看。通知客房部给芮小姐安排好住宿。你带芮小姐到古典酒吧等我一会儿,我和客人谈完了事情就过去。”
芮小丹说:“詹妮小姐,刚才我已经收拾好了元英的房子,谢谢。您很忙,我就不打扰了。我有您的电话,晚上我跟您联系,如果组装音响有什么问题请您告诉我。”
詹妮想了想,说:“我和丁元英是多年的朋友,你是丁元英的朋友,又是从中国来的远道客人,到了这里你听我安排,请吧。”
芮小丹不好过于推辞,于是说:“谢谢。”就先告辞了,随辛格一起下楼。
辛格一离开詹妮的办公室就接连打了两个电话,一是通知楼下的保安可以卸车,二是通知格贝森找个房间组装音响。
古典酒吧室如其名,古色古香的吧台挂着各式各样的美酒,墙壁上展示着古典艺术家的临摹作品,吧厅里飘着咖啡浓香,也流动着低声而略显伤感的钢琴,仿佛让人走进了一个古老而幽静的城堡。辛格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请芮小丹坐下,服务员随即就过来了。
辛格先问:“小姐,您喝点什么?”
芮小丹点了一个既比较经济又非常适宜的饮料,说:“一杯咖啡。”
辛格等咖啡送来,客气地说:“您慢用,需要什么就吩咐服务员,我过会儿再来。”然后他走到吧台跟收银员说了几句,大概是交代付账方式的事情。
芮小丹就这样一个人品着咖啡、听着若即若离的钢琴声静静等待。过了十几分钟詹妮一个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比钱包大一点的白色皮包,脸上流露着热情的微笑。芮小丹站起来朝詹妮一笑表示礼貌,詹妮在芮小丹的对面落坐,服务员走了过来。
詹妮也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点上一支,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怎么称呼你呢?”
芮小丹说:“叫我小丹就行。”
詹妮微笑着说:“你叫我詹妮,不要用您,也不要用小姐,这样就很好。我看你的德语讲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芮小丹回答:“我7岁跟母亲来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上学9年。”
詹妮明白了,点了点头说:“我和丁元英、韩楚风在柏林大学就认识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博学,有头脑。韩楚风是干大事的人,正统;而丁元英更像个魔鬼,是那种永远不会活给别人看的人,很难说他比教徒更好还是比强盗更坏。”
没说几句,辛格走到詹妮近前说:“董事长,中华园饭店的郑建时先生来了。”
詹妮说:“请!”
辛格走到一旁打电话。
片刻,郑建时来了,老远就用流利的德语跟詹妮打招呼:“你好!你好!”跟詹妮握手之后又跟芮小丹握手,改用汉语说:“你好!你好!”
詹妮做了一个手式请郑建时落坐,而辛格则对郑建时说:“郑先生,芮小姐的德语讲得很好,如果您能用德语交谈会对詹妮小姐礼貌一些,谢谢。”
郑建时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他向走到近前询问的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用德语问芮小丹:“住处安排了吗?”
芮小丹答道:“安排好了。”
郑建时纳闷地说:“小丹,你刚下飞机就送音响,那音响应该是早就到柏林了。”
芮小丹说:“已经到货20多天了,是委托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承办的,往柏林发了六套,还往巴黎、伦敦各发了两套。”
詹妮问道:“小丹,你这次来办什么事?”
芮小丹说:“公司这边就两件事,一是请柏林的权威机构测评音箱和整套音响,取得两份测评文件;二是在柏林、伦敦、巴黎三个城市各找一个格律诗音箱和示范音响的该国总代理,取得签约文件。元英说公司需要这些文件,需要把这些文件一并收进有英、汉、德、法四种语言的音箱使用说明书里。”
郑建时说:“哦……是不是古城扶贫的那档子事?都折腾到伦敦、巴黎了?”
詹妮不解地问:“扶贫是什么意思?是丁元英的扶贫吗?”
芮小丹以前还真没细想过“扶贫”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想了想说:“扶贫是一个比较有中国背景的词,与西方的救助有些近似,大概意思是帮助农村的贫困农民通过他们的努力摆脱贫困。元英做的这事有扶贫的性质,但也包含了个人原因和学术成分。”
服务员把咖啡送来了,郑建时喝了一小口,然后以抱怨的口吻说:“这个元英,你来了他也不事先打个招呼,这边也好有个安排。那些货物跟我说一声什么事都办了,还用找什么代理公司?不过,签约英、法、德三个国家的总代理可能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这次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见外了。”
芮小丹说:“谢谢,不用了。我是来法兰克福看我母亲,元英让我趁探亲的机会顺便办点公司的事,本来我不敢接,他说这事傻瓜来了都能办,我就接了。”说完她笑了笑。
詹妮也笑了笑,弹弹烟灰说:“元英这个人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他让我对中国的一句话很有印象,‘君子之交淡如水’。”
郑建时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7点了,说:“有什么话咱们呆会儿慢慢聊,我已经安排了晚饭,我就是来请二位的,一是给小丹接风,二是詹妮很久没来小店坐坐了。”
詹妮说:“不可以,你们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郑先生不必客气。”
郑建时说:“不行,今天你们二位一定要赏光,不然就让我没面子了。”
就在郑建时争执晚饭做东的时候,一直呆在旁边的辛格接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随即走过来对詹妮说:“董事长,音响马上组装好了,但是这套音响的推动方式很特别,格贝森说理论上可以有几十种变化,不知道哪一种是最佳连接方式,希望芮小姐能提示一下。”
詹妮站起来说:“小丹,郑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看。”
辛格带领大家到六楼的一间小型会议室,大约有40多平方米,音响师和两个帮手把音响靠西墙装配起来,就差连接信号线了。詹妮对音响的印象就是一台功放、一台CD机和一对音箱,但是眼前的这套器材让她愣住了,精致的音响机柜居然有十仓位,居然每个仓位都摆有一台机器,一对稳如磐石的音箱脚架上放着一对光泽醉人的黑色音箱。
辛格介绍道:“这是芮小姐,这是音响师格贝森。”
芮小丹与格贝森握握手,放下包就开始忙碌。她对这种双组分的信号线连接方法驾轻就熟,一边给格贝森示范连接信号线一边解释说:“这对音箱从单台合并机推动到多台前后级推动有30多种变化,发烧友可以根据自己的器材而选择。这套器材是双组分层推动,因此订做了双组信号输出CD机和双组输出输入前级,侧重高音一组的低音推动功放加装了降低振幅的装置,是另一组的修正和补充,这样就能适应不同的唱片和环境调试出一个所期望的音质。全频振幅滤波与选通滤波不同,全频振幅滤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音乐信号损失。”
郑建时说:“你讲得还挺专业。”
芮小丹笑笑说:“就这么几句台词,来之前我都背熟了。”
格贝森说:“全频振幅滤波?没听到过这个词。”
芮小丹给格贝森示范着连接、调试好音响,格贝森拿了两张唱片,先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回忆》放入CD机,分别以不同音量播放了其中的一个片段,然后又以此方法播放了另一张《欧洲前卫音乐》的唱片,感觉这套音响对人声和乐器的表现力。
詹妮看到音响之后始终没有说话,一直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态。等两张唱片的片段都听完了,她对格贝森说:“谈谈你的评价,有什么就说什么。”
格贝森有些兴奋,说:“这么多器材服侍一对小音箱,这绝对是一种不对称的美。这么小的音箱,音量开到听力承受的极限仍不失真,非常难得。这套器材组合出来的音质如果以质论价,我认为在3万马克以上不为过分,但是这套音响的魅力不只是在于它的霸气,更在于它的极具发烧性的创意,能想到这种创意的人一定是个疯子。”
詹妮微微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凡涉及音响方面的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对郑建时笑着说:“郑先生,那我们就去你那儿打扰了。”
郑建时热情地说:“请,请。”
辛格马上打电话安排车辆、保安等事宜,詹妮、芮小丹、郑建时、格贝森、辛格5人也随即乘电梯下楼了。
这时的选帝侯大街已经完全沉浸在夜幕里,充满了靓丽与妩媚,犹如一条璀璨迷人的项链,而此时的索林特博彩俱乐部门前则更有一种只有在夜幕里才备显奢华的景致。詹妮一行5人走出大门,司机和保镖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辆宝马V12和一辆奔驰C200一前一后停着,宝马V12型轿车身材魁梧、气派非凡,格外引人注目。郑建时是自己开车来的,走在最前面,芮小丹和詹妮坐一辆车跟在其后,后面一辆是詹妮的保镖车。
中华园饭店的大堂经理接到郑建时的电话已经在门口迎候了,一行人上到二楼餐厅,大餐厅除了几张已经预定出去的桌子几乎客满,詹妮、芮小丹等人在郑建时的陪同下坐在一张靠东南角的桌子,两个司机和两个保镖四人坐在旁边的桌子,酒水、菜肴陆续上桌。
席间,詹妮问道:“小丹,中国没有电声方面的权威测评机构吗?来德国测评,从各方面讲测评成本都太高了。”
郑建时随口接过话题说:“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东方的产品接受西方的检验肯定更有说服力。但是这种俗招儿早几年就被国人使滥了,想不到现在又让元英捡起来了,不会是推陈出新吧?”
詹妮问:“音箱测评有把握吗?”
芮小丹说:“音箱的喇叭用的是中国深圳乐圣音响公司的多项专利技术喇叭,早在几年前就经过了权威机构和专家的鉴定,也经过了几年发烧族市场的检验。”
这时,格贝森插言道:“小姐,我注意到音箱上GeLuShi的牌子,你们只是用别人的喇叭制作音箱,严格地说属于你们的只有箱体和推动这款音箱的理念。你们花钱测评音箱和整套音响都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你们的箱体在音箱和整套音响里只占有很小的比例,尤其是音箱,这就是说你们是在给别人做工作而不是给自己,这个钱就花得没有意义。”
詹妮没有对格贝森的话做出反应,而是又问道:“取得两份测评文件不困难,只要花钱就能办到,但是取得三份总代理的签约文件不困难吗?”
芮小丹答道:“是否困难取决于代理的条件,元英的条件是一套铺货底、一套代销,不要代理商出一分钱,不需要广告和销售业绩,代理期限3年,3年内如果代销的一套没有售出则在终止合同后自动归代理商所有,这就是说用两套音响换取一种市场的可能,如果代理商没有合作诚意而只是想要那两套音响,也只需要在一份没有任何法律责任的文件上签字就可以了。按商业授权惯例,代理授权分为两个文本,一个是代理合同的具体条款文本,一个是授权代理的明示文本。”
格贝森说:“用两套音响换取一纸根本没有约束力的合同,更没有意义。”
郑建时思索着说:“这种洋包装的俗招儿都被人家使滥扔掉了,元英捡起来能推出什么新呢?怎么看都没什么意思,可元英不会去做没意思的事,更不会拿着扶贫的钱瞎折腾。那还是有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芮小丹说:“商业上的事我不懂,说不出来什么。记得元英在筹划公司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是合了国法,还得看看合不合佛法,所以他和楚风大哥两个人到五台山的一禅寺去拜佛了。我想,既合国法又合佛法的事,就不管它是什么意思了。”
詹妮淡淡一笑说:“如果是旁观者都能看出来的意思,那就没意思了。”
郑建时点点头,说:“小丹,如果是这样的代理条件,你把这个机会给我,我拿着这两份人情去伦敦、巴黎的侨领圈子联络感情。我的斯雷特姆贸易公司是洋名字,我用这个公司跟你再签一个欧洲总代理,以后你们的音响由我向他们供货,我两头知根知底,没生意我不损失什么,有生意我多了一条财路。代理的事就这样定了,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芮小丹说:“今天晚上我和元英联系一下,你也可以直接跟他联系,如果不是给郑大哥添太多的麻烦,我想可以。”
郑建时说:“好的,好的。”
詹妮说:“小丹,丁元英的意图既然不在欧洲市场而只是做形象和影响,代理的事这样办就很好。音响测评比较简单,交给格贝森去办就行了,让他先把测评报价咨询清楚,避免价格歧视。”
芮小丹客气地说:“我一来,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郑建时见大家只顾说话不吃菜,就招呼道:“客气了,客气了,来来,大家吃菜,尝尝正宗口味的白斩鸡……这道佛跳墙,那可是中国的一道名菜,连我这个皈依持戒的人都经常起心动念,哈哈哈……笑谈,笑谈。”
詹妮不会使筷子,用西餐餐具的刀叉和汤匙尝了尝白斩鸡和佛跳墙,连连点头称赞,然后风趣地说:“饭店每天杀生,杀生是佛教大戒。我见过你喝酒,酒算不算戒?”
郑建时说:“偶尔喝酒是不得已而为之,杀生嘛,我是坚持不亲手杀、不亲眼见、不亲自做的原则,我是凡夫,还没成佛嘛,还得过日子。”
詹妮说:“我认为丁元英对佛教的态度比较可取,不迷信。”
郑建时笑笑说:“丁元英那套是外道,我辩不过他不是因为我错了,是因为我没他脑子好使,没他有文化。佛教的一而二、二而一我到现在都没完全搞明白,那得禅悟,是上上根性人的差事。我就念佛,一句阿弥陀佛什么都有了。”
或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芮小丹一听到郑建时说“一而二、二而一”和“禅悟”就想起了有一次和丁元英讨论“去二不着一”,不觉淡淡地一笑。
…………
回到住处,她拉上窗帘,烧上开水,从提包里拿出自己从古城带来的铁观音茶叶放到茶几上,然后到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穿上睡衣坐在沙发上泡茶。香气浓郁的功夫茶、宽大的沙发、发烧音响……这里的情景让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在柏林,好像就在古城。

第二天早上,芮小丹按约定在布尔伦布大街23号楼下等候。郑建时准时赶到,两人驱车去奥斯威库大街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提取余下的4套音响。
车上,郑建时说:“昨天晚上我和元英通过电话了。”
芮小丹说:“我知道,我已经把格律诗公司全权代表委托书写好了。格贝森上午去咨询技术测评报价,让我等他的电话。”
郑建时说:“代理的事我去办,你把公司印章和伦敦、巴黎的提货手续给我,办这些事大概需要一个多星期,你在法兰克福等消息就行了,有什么情况我和元英直接联系。”
芮小丹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文件袋拿出来放到方向盘前边的台面上,说:“所有手续都在里面了,路费是3000美元,如果不够你先垫着,办完了一块儿结算。”
郑建时操纵着方向盘没吭声,停了片刻闲聊似地说:“昨晚我和元英聊了几句他筹划公司扶贫的事,说他境界高了。他说,不要拔高这事,就当养了一盆花儿吧,能不能成活还两说着。我说,这是布施的善举,既是一盆花儿,我也随喜浇瓢水吧。你说你是探亲捎带着办这事,我就不能联络侨务工作也捎带一下吗?你站在我这个位置想想,如果我连这点便宜都占了,别说我是个皈依之人,我连个凡夫俗子都不如。所以,你给我留点面子。”
芮小丹把文件袋里的3000美元拿出来,又把文件袋放回原处。
郑建时这才满意地笑了。
到了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芮小丹去房子里办理提货手续,郑建时呆在车里等候,他把文件袋里的资料浏览了一遍,重点看了看两份价格表。
北京格律诗公司欧洲市场供货价
货币单位:美元
格律诗音箱(对)………………………………1460
格律诗十仓音响机柜(台)…………………… 135
格律诗音箱脚架(对)………………………… 105
格律诗成品音源信号线(套)………………… 185
格律诗成品音箱线(套)……………………… 115
斯雷克功放前级(台)………………………… 190
斯雷克功放后级(台)………………………… 180
斯雷克音响电源(台)………………………… 110
瑟林达签名版CD机(套)…………………… 785
他看着供货价格表,在心里逐项默算:1460加上135加105……两台前级380……四台后级720……两台电源220……整套一共是4105美元,约合8000马克,36000元人民币。他算完了供货价,接着详细查看欧洲市场指定销售价。
北京格律诗公司欧洲市场指定销售价
货币单位:美元
格律诗音箱(对)…………………………… 3600
格律诗十仓音响机柜(台)…………………… 270
格律诗音箱脚架(对)………………………… 210
格律诗成品音源信号线(套)………………… 370
格律诗成品音箱线(套)……………………… 230
斯雷克功放前级(台)………………………… 320
斯雷克功放后级(台)………………………… 280
斯雷克音响电源(台)………………………… 210
瑟林达签名版CD机(套)…………………… 785
在供货价与指定销售价的差价里,音箱的差价最大,仅一项就差价2140美元。他再次看着指定销售价格表在心里逐一核算:3600加上270加210……两台前级640……四台后级1120……两台电源420……整套指定销售价一共是7645美元,约合14800马克,将近7万元人民币。
芮小丹办完提货手续出来,将六套音响的报关单交给郑建时。等了一会儿,装好四套音响的汽车来了,郑建时开车前面带路朝中华园饭店行驶,一直开进饭店的后院,欧华代理公司的装卸工将4只箱子抬进一间仓库。
郑建时站在仓库大门边上问芮小丹:“我看了价格表,瑟林达签名版CD机完全没有给零售商留利润,这是你们的疏忽还是别的原因?”
芮小丹笑笑说:“不是疏忽,是没办法。瑟林达CD机不是国产的,拿不到国内一级代理价,最多能拿二级批发价。785美元是瑟林达公司这一款CD机的全球统一零售价,格律诗公司从二级批发价买来到加上出口代理费和运费,已经超出了785美元。如果将来格律诗音箱有市场,代理商可以向顾客推荐其它品牌的CD机。”
郑建时这才明白了。
4只箱子入库后时间还不到10点,芮小丹说:“郑大哥,你这边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去逛逛卡迪威百货大楼,再去柏林墙旧址看看,就这样等格贝森的电话。”
郑建时说:“好,我现在去找侨联的朋友,顺便送你一趟。”
郑建时把芮小丹送到卡迪威百货大楼,然后就去忙他的事情了。
卡迪威是欧洲最著名的百货大楼之一,从时装到化妆品,从图书到音像……各类商品应有尽有,这里是购物的天堂,也是新潮流的展示,很多顾客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芮小丹独自一人在繁华熙攘的百货大楼悠闲地浏览,她并不想买什么,只是想看看。货架上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昂贵的价格也让人瞠目结舌。
从一楼逛到顶楼,顶楼是有名的食品区,她在一处快餐排档看见很多人在排队,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咖喱香肠汉堡和薯条,想必是口味独特,于是也加入了排队的行列,买了一份套餐端到餐桌坐下来慢慢品尝,味道果然好极了。
吃过午餐出了卡迪威百货大楼,她沿大街一路逛下来,出了这家店进那家店,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来到勃兰登堡门,这座著名的建筑是德国分裂和统一的标志,云集了众多的旅游者参观。她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来时她还小,那时候柏林墙还没有拆除,她只知道墙的两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柏林墙,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这里已是一片和平、美丽的景致。因为下午她可能要去参加音响测评,所以出门时没有带照相机,想花钱照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一次成像的照片质量不能让人满意,还是自己带相机来照比较随意。
来到一处柏林墙旧址,墙体已经很陈旧了,上面眼花缭乱地涂着游人的签名、口号和各种主题的漫画,墙边摆放着鲜花、十字架等纪念物,纪念冲破柏林围墙丧生的民众,据说总共有五千多人越过柏林墙逃出,255人在越境时死亡。
芮小丹在一个出售柏林墙水泥块的摊位停下,看到每个水泥块上都贴着前民主德国的国徽,摊位上还有一些前东德人民军的军用品,诸如望远镜、武装带、帽徽等等。她拿起一块鸡蛋大小的水泥块问摊主:“这个最少多少钱能卖?”
摊主说:“那不写着嘛,25马克。”
芮小丹说:“5马克可以吗?”
摊主似乎有些愠怒,说:“沉重、血腥的柏林墙就这么不值钱吗?”
芮小丹说:“如果不是有感于历史,谁花钱买一块水泥?好吧,10马克。”
摊主不屑一顾地摇摇头,不理睬了。
这时芮小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回应,是格贝森的电话。
格贝森说:“芮小姐,音响已经装车拉走了,我让他们到了以后先组装器材。现在情况有些变化,你们从网上查到的尼科研究所并不是柏林最权威的声学鉴定机构,现在联系的是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你不知道地址。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接你。”
芮小丹说:“我在柏林墙旧址一个卖水泥块的摊位,旁边有一个录像厅。”
格贝森说:“好,我知道那个地方。你不要走开,我很快就赶到。”
芮小丹关上手机,想着要不要花25马克买一个水泥块,因为没有这个水泥块也并不影响她把今天看到的柏林墙旧址作为信息储存进大脑,她觉得价格太高了,还不如到音像超市买几张记录柏林墙历史的电影光盘。想到这里,她离开摊位朝马路边走去。
摊主突然说了一声:“小姐,请等一下。”
芮小丹站下,转过身问道:“您愿意成交了?”
摊主把那个水泥块放进小包装盒里,说:“为了让你记住这段历史,卖给你了。”
芮小丹付了10马克,接过包装盒说:“谢谢。”心想,这是典型的德国模式的思维,一个水泥块的讨价还价也得严谨到有根有据,决不含糊。
她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一辆白色轿车开过来停下,格贝森向她招招手示意上车,她打开车门上去,汽车随即开走了。
格贝森解释说:“柏林类似的研究机构有七家,包括大学的声学研究所。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是一个半商业半学术的研究机构,在世界电声学领域享有很高声誉。两项的测试收费是2700马克,比尼科研究所收费高出900马克,但测试结果更具权威性。”
芮小丹说:“非常好,谢谢。”
这就是说尼科研究所同样的两项测试,丁元英在网上洽谈的价格是4000马克,而格贝森作为德国人面谈的价格是1800马克,价格歧视高达一倍多。2700马克大约折合1500美元,而芮小丹为此准备了3000美元,由于郑建时没有接受3000美元差旅费,所以她的包里现在有6000美元,支付测试费足够了。
汽车穿过几条大街向近郊驶去,来到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这里几乎不像是个技术研究机构,更像是一个花园,实验中心的建筑被茂密的花木笼罩着,朴素而整洁。实验中心的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其中一辆奔驰面包车就是送音响器材的汽车,车上没有人,显然工作人员已经把器材搬进去了。
格贝森停下车和芮小丹走进实验中心,实验中心负责该项目的工程师把一张测试项目收费单交给格贝森,带他们到财务室交费,芮小丹付了两项测试费和两式四份精装版文本费共计1530美元。之后,工程师给他们简短介绍了测试的工作程序和注意事项,带他们进入消声室,进入消声室之前每个人都换上了特制的软底拖鞋。消声室里,格贝森的两个助手正在组装音响,司机在一旁帮忙。
这个消声室有四十平方米,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线,完全是灯光照明,通风设施经过严格的声音过滤器。室内表面全部覆盖了吸声材料,有玻璃棉、泡沫塑料和羊毛织物,房顶和墙壁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规则形状的乳白色楔子。这里仅从隔离外部噪声的意义上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从自由声场的意义上说又是一个模拟的自然空间,寂静到几乎能听到一个人的脉搏跳动,空旷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反射。
测试仪器是德国克里拉默公司的诺特H3-103电脑测试系统,从不同角度和距离采集声音,通过线路传输到另一个房间对频响、阻抗等多项特性进行单项及综合分析,记录数据绘制曲线图。单项测评音箱所使用的CD机和功放机是世界顶尖级的德国莱茵之声公司旗舰C09分体CD机、旗舰C2-04真空管前级和MC-2电子管后级。CD唱片是星际唱片公司至尊级金装版《天国的女儿》发烧天碟,囊括了人声、乐器、频段等测试要求。
芮小丹看不懂那些置放在各个角度的麦克风和设备器材,但是放在CD机上的那张金装版《天国的女儿》发烧天碟她熟悉,如果说她以前对这张唱片认识还不够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让她重新认识了这张唱片,想到丁元英也有这张珍贵的唱片,她在激动之余也有几分得意。
音响器材组装完毕,格贝森的两个助手和司机退出消声室,只留下格贝森、芮小丹和实验中心的工程师3人。工程师的左耳朵上戴着一个很小的无线耳机,领口上挂着一只微型麦克风,他与隔壁的操作人员协调好了之后,测试正式开始。
测试的第一个项目是格律诗公司双组份分级推动理念的整套音响,芮小丹熟悉这套音响的特性,所以由她亲自操作,她凭借平时的听感来控制两组声音的匹配融合。测试过程很烦琐,工程师一会儿要求大音量一会儿要求小音量,一会儿是这支曲子一会儿是那支曲子,一会儿测试人声一会儿测试器乐,期间不断地与测试系统控制台协调。
音响测试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下一个项目是单独测试音箱。格贝森带着助手和司机把音响器材撤下来装回车里,只留下一对格律诗音箱。芮小丹把四根接线柱常规推动模式的连接插件安装好,也退出了消声室,剩下的就是工程师的工作了。
格贝森见司机和两个助手都坐在面包车里等着,就对司机说:“你们先回去,大家没必要都在这里等着,还剩一对音箱我带回去就行了。”
司机说:“好的。”
于是面包车先开走了。
格贝森问芮小丹说:“紧张吗?”
芮小丹说:“不是太紧张,因为音箱喇叭早就有结论了。”
格贝森说:“客观测评很重要,但是音响的很多音乐感是技术手段测不出来的,所以主观测评也重要。音乐感,只能由人的感觉去判断。”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芮小丹问:“主观测评,就是专家的听感测评吗?”
格贝森说:“基本上是的,但是也包括了音响用户的听觉评价。辛格先生交代,测评报告一出来马上给他送去,董事长很关心这件事。”
…………
芮小丹和格贝森在汽车旁边闲聊着,大约过了40多分钟,工程师出来告诉他们音箱测试的声音采集程序已经完成,音箱可以收回了。芮小丹和格贝森到消声室一人抱一只音箱装进车里,然后跟工程师到消声室隔壁的电脑测试系统控制房去取测试报告。
电脑测试系统控制房里的四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和文件处理设备,有几个技术人员在工作。这是一套自动化的电脑测试系统,从数据分析、绘制图表、综合评价到编辑打印全部自动完成,由工作人员在装订设备上装订成精致的正式文本,最后由该部门负责人在正式文本上签字,盖上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印章。
音响测试项目的文本已经出来了,音箱测试的数据处理还在进行。工程师在一式两份的文本上签名之后,芮小丹代表北京格律诗公司在文本的送检方代表栏下签名。
过了20多分钟,音箱测试结果的文本也出来了,两项测试耗时近4个小时,将近傍晚6点的时候,他们离开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芮小丹看不懂各种测试图和各种数据所表达的意思,只从综合评价的文字表达上感觉测试结果不错。
开车前格贝森对测试结果做了解释,说:“频响曲线和后沿累积衰减谱都比较理想,音箱的灵敏度低了一些,这是某些高级音箱的共同特性。从音箱和音响的测试图来看,尽管你们的器材配置不如莱茵之声的器材,但声音的平衡度、量感和透析力却比莱茵之声更好,这说明一个问题,双组份分层推动确实有它明显的优点。”
芮小丹的心完全放下了,说:“谢谢,我们走吧。时间还早,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先送我去中华园饭店,我把测评报告给郑先生送一份,他去谈代理能用得上。”
格贝森启动了汽车,说:“好吧,先去中华园饭店。”
芮小丹拿出手机拨通了郑建时的电话,说:“郑大哥吗……我是小丹,我们刚离开米哈根实验中心,测评报告文本已经出来了,测试结果很好。”
郑建时高兴地说:“好啊,随喜!随喜!”
芮小丹说:“我先去饭店把测评报告给你送一份,你去谈代理用得上。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呆会儿我去和詹妮小姐道个别,再去把元英的房子收拾一下,今天晚上我就赶回法兰克福,我已经两年没去看母亲了。”
郑建时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儿在楼下等你。”
打完电话,芮小丹望着车窗出神,她很想在这第一时间把测试结果告诉丁元英,这毕竟是件高兴的事,但是她也知道跟他说这个是多余,这个结果是他预料之中的事,而且此时正是北京时间午夜,他正在梦乡里呢。
第二十七章

夏季的夜晚,法兰克福的美茵河南岸沉浸在德国风格的啤酒文化里,几乎所有饭店和酒吧的室外场地都摆上了桌椅,室外的顾客总是多于室内的顾客,德国是一个与啤酒有不解之缘的民族,德国人喜欢露天饮酒的那一份悠然。
紫竹园酒店的露天酒吧同样聚集着许多顾客,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只硕大的啤酒杯,有些人干脆连碟小菜也不要,就这么随意地喝着。这里没有耀眼的霓虹灯,没有奢华富丽的装饰,只有美茵河水面幽静的波光和徐徐而来的凉风,人们在自然而浪漫的氛围里交谈,时而碰一下酒杯,时而发出愉快的笑声。
店主张慧敏此时站在酒店门口正与一个50多岁的男人说话,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个喜悦而清脆的声音:“妈!”把她吓了一跳,她熟悉这声音,回头一看惊喜地愣住了,竟然是自己的女儿芮小丹,立刻惊讶道:“哎哟……是你这死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快把你妈吓死了。”嘴上说着,双臂已经伸出上前拥抱。
芮小丹放下行李与母亲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说:“我从柏林来,在柏林办点事情呆了两天。这次来我没敢告诉您,我怕您又是提前一星期睡不着觉了。”
芮母慈爱地打量着女儿,说:“一晃,又是两年了。来,你们先认识一下,这位是你戚叔,戚伯。老戚,这就是我女儿小丹。”
芮小丹与戚伯握握手说:“戚叔您好!”
戚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芮小丹的动作连带着伸出了手。
芮母以嗔怪的口吻说:“小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跟你戚叔也握手?”
戚伯显得有些拘谨,说:“没关系,没关系。”
芮小丹不知所以然,她在心里纳闷了一下:难道我还得让他拥抱一下不成?但她马上明白了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一个信息:母亲与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关系。这时候她留心打量这个男人:身材不是很高,稍微有些发胖,面相朴实,额头上的头发夹杂着几缕白发,穿一件竖条休闲衬衣和一条灰色裤子,给人印象是个比较朴素、务实的人。
芮母问:“吃饭了吗?” (奇书网|Www.Qisuu.Com)
芮小丹说:“没呢,急着往回赶。”
戚伯说:“先把行李放车里吧,呆会儿你陪小丹回去,这里有我照看着就行了。”说着他就要伸手去地上拿行李。
芮小丹赶忙自己拿起行李,从母亲手里接过汽车钥匙,到停车泊位那辆自家的白色女士轿车把行李放进车里。
戚伯说:“你们坐外边吧,外边宽敞。你们先聊着,我到里面照看照看。”说完朝芮小丹客气地笑笑,主动回避了。
母女二人找一张空桌位坐下,芮母问女儿:“想吃点什么?”
芮小丹说:“随便吃点什么都行,炒盘米饭吧。”
芮母吩咐服务员说:“一份什锦蛋炒饭,一个竹笋香菇汤。”
芮小丹到店里洗洗手回到座位,笑着问母亲:“妈,戚叔是什么人?”
芮母说:“这个回家再说。你去柏林办什么事?”
芮小丹说:“是欧阳他们公司音响测评的事,几句话跟您说不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芮母说:“我是怕你不打招呼就去办留学的事了。申请留学的材料带了吗?”
芮小丹答道:“带来了。”
芮母说:“你今年都27了,一个女孩子整天拿着枪打打杀杀总不是个常事,家里人也跟着你担心。女人哪,一晃就老得没样子了,妈是过来的人,看得比你明白。趁你现在还不算老,赶紧给自己找个着落。”
芮小丹说:“妈,您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我还不知道给自己挣口饭吃嘛。”
芮母说:“你爸为你留学的事来过几个电话,让我给你做工作,不想让你读法律,想让你读戏剧创作,他说如果你同意,他去给你联系国内的学校,他说他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可以传给你,也是想在你身上有个寄托。”
芮小丹说:“我学的干的都是法律。”
芮母说:“你爸说这正是你的优势,说你脑子好使,用心学上几年,出来正是干点事的时候。考大学你违背了一次他的意愿,本来他还指望你成龙成凤呢,可你当警察去了。妈这一生很失败,演了10年的戏也没成个角儿,就守着这个小店过了一辈子。”
芮小丹说:“妈,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爸不能要求我为了他的寄托而生活,我干我能干的事,如果干没兴趣的事也干不好。”
这时,服务员把什锦蛋炒饭和竹笋香菇汤送来了。芮小丹低头吃饭,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尽管父亲是导演,尽管父亲与她是血缘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戏剧创作”这个词离她太遥远,无疑于天方夜谭。
芮母看着女儿吃饭,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跟他处得还好吗?”芮母此时讲的“他”显然是指丁元英。
芮小丹说:“目前挺好。”
芮母一怔,说:“什么叫目前挺好?”
芮小丹说:“爱情得两相情愿,我爱人家是一码事,人家爱不爱我是另一码事,没准儿哪天人家就不爱我了,您和我爸不就是个例子嘛。”
芮母点点头,又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芮小丹说:“妈,都是成年人了,尊重一下人家的隐私好不好?”
芮母说:“终生大事还是慎重点好,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芮小丹说:“就是这个‘糟糠之妻不下堂’把中国妇女害惨了,因为我可以是糟糠,因为糟糠可以不下堂。如果糟糠之妻早下堂,中国妇女不是现在这个素质。女人不是因为被爱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被爱。如果我再老,刑警队也不会淘汰我,我就不用留学了。”
芮母诧异地看着女儿,似乎芮小丹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女儿了,愣了片刻说:“难怪你爸说你脑子好使,说的是挺精透。”
…………
芮母等女儿吃完饭,看了看表说:“快11点了,你先去开车,我到里面跟你戚叔打个招呼,这里让他照应着,咱们回家了。”
于是芮小丹去开车,她把白色轿车从泊位退出来,掉转了一下方向,打开副驾驶车门等母亲上车。母亲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戚伯也跟了出来。芮小丹等母亲上了车,又礼貌地跟戚伯挥手道别,这才开车上路。
路上,芮小丹问:“妈,他到底是戚叔还是戚伯?”
芮母说:“戚伯是他的名字,你不就得叫戚叔嘛。”
芮小丹一笑说:“看人家这名字起的,任你怎么叫辈分上都占便宜。”
芮母也笑了,说:“好好开你的车,贫嘴!”
芮小丹母亲的家住在舍纳尔大街72号公寓8楼19号,舍纳尔大街距离紫竹园酒店不到6公里,开车10分钟就到了。72号公寓不属于小区型住宅群,是一座独立大型建筑,楼高22层,每层楼有十几套住宅,户型大小不等,居住的大多是中产阶级人家。
汽车开进72号公寓地下停车场,芮小丹停好汽车,和母亲一起乘电梯上楼。8楼19号房子是阳台朝东的户型,房屋价格略贵一些。这是一套96平方米的住房,当时的房价是24万马克,芮小丹的母亲用了九年的时间还清分期付款。房子里一直保持着母女两人居住时的格式,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只是芮小丹卧室里的陈设发生了一些变化,小床换成了大床,床单、被褥和装饰品也都不见了童年的稚气。
回到家,芮小丹拿上内衣、睡衣去浴室放水洗澡,芮母则把女儿卧室的床单、被褥、枕巾全部更换一新,把自动电热壶的水再沸腾后沏上一杯清茶,从书房里拿出两份文件,然后把茶水和文件一并放到女儿卧室的床头柜上。
芮小丹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尚且潮湿的头发在睡衣的后背印出少许湿痕。她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走过去。
芮母站起来说:“天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床已经给你铺好了。”
芮小丹说:“妈,我每次来的头一天您不是都得跟我聊到后半夜嘛。”
芮母说:“你到床上躺着我跟你说话,你困了就睡。”
芮小丹到卧室一看,不但床单、被褥、枕巾更换一新,连沏好的茶都放到床头上,一股暖融融的亲情夹带着几分负疚涌过心头,说了声:“妈,谢谢您。”
芮母说:“怎么跟妈说话哪?上床好好呆着。这么多年你不在妈身边,妈也不能好好照顾你,总觉得欠你太多了,心里不是滋味。”
芮小丹说:“妈,这话该是我说,您要再说这个,还让不让我活了?”
芮母坐在床沿,右腿盘在床上面对着女儿说:“我跟你说说我和你戚叔的事,你也都看出来了。戚伯是广东人,54岁,以前在汉堡开粤菜馆,1986年离婚粤菜馆给前妻了,自己到法兰克福给人家当大厨,1994年自己又开了一个粤菜馆。他有一个女儿跟着他前妻,已经成家了。我跟戚伯也是最近这两年才接触得多些,是个老实人,很本分,不爱说话。妈今年52了,有个合适的伴儿互相照应着对两个人都好,你在外面也放点心,你说呢?”
芮小丹说:“妈,这是个人感情的事,得自己把握,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要您愿意我就赞成,只要是您接受的人我就接受,是您跟这个人过日子,最重要的是您的感受。”
芮母端过杯子让女儿喝了口茶,又拿起两份文件递给女儿说:“这事基本上定了,等条件成熟了就操办。你先把这两份文件看看,妈跟你有话说。”
芮小丹趴在床上看文件,一份是《戚伯与张慧敏共同出资购买房子的协议》,协议主要内容是两人出于自愿结为夫妻和将来各自财产问题的考虑,决定双方各出资12万马克购买一套房子用于共同生活,将来无论谁先走一步,双方子女均不得对房屋产权提出要求。另一份文件是《戚伯与张慧敏共同生活后关于各自财产问题的协议》,协议主要内容是双方结为夫妻后除协议规定的共同财产外,双方保持各自财产的独立所有权和独立处置权,各自的财产由各自的子女完全独立继承。
芮母说:“妈跟你交个底,古城那套房子是给你买的,一是你在那儿工作,二是想着你可能会在那儿结婚。紫竹园酒店的股份写给你一半当初是为了你的居留权,从分红上说没有实际意义,因为挣的钱都是留给你的,现在已经存了30多万马克。妈早就入了德国籍,社会保险什么都有,不需要什么钱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些财产不敢一下子给你,是怕你被男人骗了,怕你从经济上伤筋动骨,所以给你把握着点。”
芮小丹说:“妈,我在古城住您那么大的房子,又用房子贷款跟欧阳开店,作为成年人我已经拿您的很多了。我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能力报答您,也不敢说将来不向您索取了,但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不想听您说这些。我想,在我没有能力的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您添麻烦。”
芮母说:“傻丫头,你过得好,妈就好。”
芮小丹笑了,说:“那您就好吧,我非常好。”
芮母说:“这次来怎么没见你抽烟哪?”
芮小丹说:“戒了,元英不喜欢女人抽烟。”
芮母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你爸说过,你看上的这个人,一定是你驾驭不了的人。”
芮小丹说:“妈,您又问这个,我不是早跟您说过了嘛,他就是个混混,除了这个我还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
芮母说:“你是警察,怎么能爱上这种人呢?”
芮小丹说:“说他混混,是因为不知道该把他往哪种文化堆儿里归置,不是您理解的那种混混。我不赞成我爸的观点,爱和驾驭没有逻辑关系,除非人格商品化,否则没有吃亏占便宜的概念。本来嘛,做男人就去承受男人的东西,做女人就去承受女人的东西。就比如您吧,您不想承受就可以不承受了吗?”
芮母再一次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感叹道:“小丹,这几年你真的长大了。有时候我就想啊,女人什么是福?明白就是福,明白了才知道怎么做。可老天就偏偏让女人生得傻,等明白过来也人老珠黄了。”
…………
母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又聊到了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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