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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救世主

_7 豆豆(当代)
丁元英敞着车门坐在韩楚风身边,把其中的两份文件连同钢笔和红色印油重新放回旅行包,歉意地说:“古城一借钱,这几个月你就先手头紧点。”
韩楚风拿出一个烧饼,一边往烧饼里夹牛肉和茶鸡蛋,一边说:“我这儿多少年都如一日,债权债务一锅粥,谈不上手头松点紧点,百八十万的怎么都能倒腾出来。陈茹从你那儿拿钱的事我都知道了,害得你穷得卖唱片,是我对不住你了。”
丁元英说:“谁告诉你了?”
韩楚风大口嚼着烧饼,一边说:“你有难处不告诉我,一定是有需要在我这儿避嫌的地方,除了我那口子给你找麻烦,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你在我这避嫌,这不明摆着嘛。可这回你是里外不是人了,陈茹说你是成心给她难堪,哈哈……”
丁元英也笑道:“给嫂子带个话,是我办事不周到,给她赔罪了。”
韩楚风把后座上的一个不大的黑皮包递给丁元英,说:“钱在包里,一共20万,我多带了10万,准备了4个文件袋。5万块钱敲一扇门,多10万就多两次机会。如果连敲四扇门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咱们这趟就白跑了。佛子也是人嘛,现在的寺院都忙着赚钱,真正能静下心修持佛法的高僧已经不多了。”
丁元英扔掉烟头,从黑皮包拿出一个文件袋,将1万元一沓的现金装进去五沓放到一边备用,然后也夹了一个烧饼,说:“到了佛家的地盘,就更得说随缘了。”
韩楚风坐在车里吃东西很不舒服,就下了车,一手拿烧饼一手拿矿泉水绕回丁元英坐的车门那边,身子倚着车门说:“你到古城是图个清静,怎么又跟一帮发烧友扯上了?还惹出一档子扶贫的事。”
丁元英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说:“小丹想要个礼物,就有了这档子事。王庙村是贫困县里的贫困村,小丹要的礼物就是在王庙村给她写个神话。”
韩楚风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嚼东西,片刻之后才定住神说:“神话?这种礼物闻所未闻。她跟这村子是什么关系?”
丁元英坐在车里面朝车门外,咽下一口烧饼说:“跟村子没关系,跟觉悟、境界也没关系,但是跟文化属性这个提法有关系,用她的话说,王庙村的穷既然是文化属性的产物,如果一个神话改变了村子,那又该怎么理解文化属性?”
韩楚风再一次愣住了,思索着说:“这才是其中的禅机。这丫头,不简单哪!”
丁元英说:“什么神话?不过是强力作用的杀富济贫,扒着井沿看一眼而已,不解决造血问题,谁敢拿着一个村子的农民去证明扒井沿儿看一眼的结果?那就不是错了,是罪。如果真理是人做出来的,那也不叫真理了,叫主义。”
韩楚风问:“既是杀富济贫,你杀谁?又济谁?”
丁元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听说过乐圣公司吗?”
韩楚风说:“乐圣公司是中国Hi—Fi音响挑大旗的牌子,当家的叫林雨峰,音响界的名角儿,据说早年靠走私电器起家,白道黑道都得很熟。”
丁元英说:“乐圣公司有6400万资产,从不涉足AV音响,在Hi—Fi音响市场占有17%的份额。乐圣公司称自己只有矛,没有盾,永远都是进攻、进攻,是个霸气十足的音响公司,网上有人给乐圣旗舰音箱起了个江湖名字,叫独孤求败。”
韩楚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态,谨慎地说:“杀富济贫,是得找个有点肉的大户。可就凭你这百十万的资金、几个发烧友和一帮等着扶贫的农民,可能吗?”
丁元英说:“乐圣是因为矛的锐利而无需用盾,我这儿是既无矛可攻也无盾可守,就只能借用乐圣的矛了。我想,在北京摆摊儿,用柏林、伦敦、巴黎三个城市当托儿,让斯雷克公司当打手,让法院、媒体起哄,让伯爵电子公司落井投石,从乐圣公司碗里化点缘是有可能的,核心在一个小聪明上,小聪明的文章做好了,就能诱导乐圣公司的大聪明,而潜伏在小聪明其中的,是大智若愚。”
韩楚风默默吃东西,沉默了许久之后忧虑地说:“私募基金是狼嘴里夹肉,可这回是拔刀见血了,乐圣公司是林雨峰的私营企业,他能放过你吗?”
丁元英说:“光脚的溅了穿鞋的一身泥,林雨峰虽败犹荣,仁者自有公论。他要因为这个杀了我,就得给自己立块无字碑了,写什么都寒碜,这种死后还得穷名给冤家托牌位的买卖,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干不出来。真杀了我,我就当下随缘了。”
韩楚风心里有数了,不再为这个忧虑,吃完烧饼喝了几口水,见丁元英也快吃完了,就上车准备发动汽车。丁元英把剩下的一口烧饼放进嘴里,收拾了一下后座的东西坐到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两人饭后都点了一支烟,开车上路了。
韩楚风开着车说:“这盘菜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如果扒着井沿儿看一眼再掉下去,那就真是饱了眼福,苦了贪心,又往地狱里陷了一截子。”
丁元英说:“所以,这事得拆分成发烧友的公司和农民的生产两个部分,允许几个股东去扒井沿儿,能不能爬上来取决于他们自己。对农户,从基础设置就不给他们期望天上掉馅饼的机会,我救不了他们,我能做的,就是通过一种方式让他们接受市场经济的生存观念,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韩楚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是在农民的地盘上跟农民打交道,如果不把农户纳入公司统一管理,产品质量和成本怎么控制?各方面的利益矛盾怎么解决?”
丁元英说:“不能管,一管就死了,连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
韩楚风不解,问道:“怎么讲?”
丁元英说:“农户生产,农民得从吃饭睡觉的房子里挤地方,得呼吸油漆的有毒气体和立铣、打磨的有害粉尘,得听各种生产噪音。这里有劳动时间问题,有使用童工和老年工的问题,有社会保险、劳动保护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农户能拼什么?拼的就是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干的活儿,拼的就是不是人。如果纳入公司,公司在法律条款面前一天都活不下去,农民马上就会跑来跟我说这儿睡着太挤了,那儿干活不舒服,所有的矛盾都会转嫁为农户跟公司的矛盾,那时候就不是产品质量和成本问题了,是怎么伺候好爷的问题。”
韩楚风说:“一管就掉进坑里,有道理。可是不管,那就得乱成一锅粥了。”
丁元英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说:“农户不是铁板一块,没了这个矛盾有那个矛盾,有利益驱动着,让他们自己斗去,用小农意识治小农意识。”
韩楚风问:“怎么个治法?”
丁元英说:“在各道工序的农户之间实行小农经济的买卖关系,打磨板子专业户向下料专业户买毛坯板,喷漆户向磨板子户买腻子板,包装户向喷漆户买成品板,现金交易,一环制约一环,谁出问题谁承担损失,不影响别人的利润。允许他们有一个出次品、报高价的过程,让市场去纠正他们,用经济杠杆解决质量、成本问题。这事不适合学院派的打法,我这是不入流的野套路。”
韩楚风轻轻点点头,说:“法无定法,存在决定意识。有道道。”
…………
他们一路闲聊着驶向五台山,到了五台山的入山口付了每人80元的进山门票,继续沿着山路往山上行进。这个季节来五台山的游客已经不多了,越往山上走气温越低,连绵峰峦之中举目可见若隐若现的寺庙,让人不禁感到这座四大佛教名山之首的庄严与神秘,仿佛落进了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一切悲欢离合的如来之手。

汽车沿着山路前行,沿途遇到过几座寺庙,都因为车辆不便通行而绕过了,直到接近顶峰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一座道路平坦而又便于停车的寺庙,走到近前才看清楚这座寺庙的名字叫“一禅寺”,寺院门口的停车场停着一辆旅游中巴车,有几个闲散的游客。
一禅寺依山而建,是一座小有规模的寺院,门前钟楼雄伟壮观,具有中唐时期的建筑风格。两扇厚重的木门上布满了铜钉,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此时已是叶落枝秃,只有苍劲的树身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寺院的后面依山而上是一条陡峭的石梯路,长长的石阶好像一条蜿蜒的绸带一直向上延伸,渐隐于缭绕的云雾中。
丁元英和韩楚风下了车来到守门的僧人跟前,丁元英礼貌地说:“打扰师父,我们来五台山是希望有机会拜访一位佛法造诣精深的大师,烦请师父能指点一下。”
守门僧人答道:“阿弥陀佛!本寺的智玄主持就是施主所言佛法造诣精深的大师,法师深居简出精研佛法,不轻易会客。施主若是入寺参观请购买门票入内,若是拜见高僧请到其它寺庙造访,各寺庙都有高僧主持。阿弥陀佛!”
丁元英把装有5万元现金的文件袋递给守门僧人,说:“麻烦师父,请你把这个交给智玄大师,就说有两位客人诚心求见。”
守门僧人接过文件袋单手作揖,说了声“请施主稍候”就进去禀报了,过了一会儿拿着文件袋回来交还给丁元英,说:“师父回话,非也。”
韩楚风当着守门僧人的面从自己手里的黑色皮包里又取出5万元现金,从丁元英手里拿过文件袋把钱装进去,重新递给守门僧人,说:“请师父再给通报一次。”
守门僧人接过文件袋又单手作揖,说了声“请施主稍候”就再次进去禀报了,过了一会儿又拿着文件袋回来交还给韩楚风,说:“师父回话,非也,非也。”
多了5万元,换回来的只是多了一个:非也。
10万元的进香都不能与大师见上一面,韩楚风一时没了主意。这时丁元英从怀里取出一个普通信封再次递给守门僧人,说:“请师父再辛苦一趟把这个交给大师,如果大师还是不肯接见,我们就不打扰了。”
守门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信封进去了。
门口只剩下丁元英和韩楚风两人。韩楚风不解地问:“什么招儿?”
丁元英说:“我诌的一首词,不是招儿的招儿,随缘吧。”
这次守门僧人进去的时间比较长,好一会儿空着手回来了,手里的信封已不见,这似乎是一个有希望的信息。果然,守门僧人走过来说:“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守门僧人前面带路领着二人进入寺院,穿过大佛殿时,见到大殿中央台面上端坐一尊金身大佛,周围是一些佛教法器,佛前燃着香火。出了大佛殿拐了几道弯来到明心阁,屋内青砖铺地,陈设简单,木制桌椅呈现出古旧的色泽,临门站着一位60多岁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下颌的胡须已经花白了。
守门僧人恭敬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智玄大师。”接着对智玄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低声道:“弟子告退。”又对客人合十行礼,这才退下。
智玄大师说:“两位施主,请坐下说话。”
明心阁的房子不是很大,四周墙壁上有一些佛教字画,屋内正中摆着一张老式方桌和4把木椅,3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丁元英的一首词和压在纸上的信封。智玄大师把信纸和信封轻轻往前推了一下,说:“敢问施主什么是真经?修行不取真经又修什么呢?”
韩楚风不知道这首词的内容,就势拿过看了一遍,上面写道——
 悟
悟道休言天命,
修行勿取真经。
一悲一喜一枯荣,
哪个前生注定?
袈裟本无清净,
红尘不染性空。
幽幽古刹千年钟,
都是痴人说梦。
韩楚风马上明白了智玄大师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所不同的是,大师心里有解,而他心里无解,他在心里是真正的提问:什么是真经?修行不取真经还修什么?他觉得词中诸如“休言”、“勿取”、“痴人说梦”之类的用词过于激烈了,不太妥当。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丁元英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丁元英回答道:“大师考问晚辈自在情理之中,晚辈就斗胆妄言了。所谓真经,就是能够达到寂空涅碦的究竟法门,可悟不可修。修为成佛,在求。悟为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不落恶果者有信无证,住因住果、住念住心,如是生灭。不昧因果者无住而住,无欲无不欲,无戒无不戒,如是涅碦。”
智玄大师含笑而问:“不为成佛,那什么是佛教呢?”
丁元英说:“佛乃觉性,非人,人人都有觉性不等于觉性就是人。人相可坏,觉性无生无灭,即觉即显,即障即尘蔽,无障不显,了障涅碦。觉行圆满之佛乃佛教人相之佛,圆满即止,即非无量。若佛有量,即非阿弥陀佛。佛法无量即觉行无量,无圆无不圆,无满无不满,亦无是名究竟圆满。晚辈个人以为,佛教以次第而分,从精深处说是得道天成的道法,道法如来不可思议,即非文化。从浅义处说是导人向善的教义,善恶本有人相、我相、众生相,即是文化。从众生处说是以贪制贪、以幻制幻的善巧,虽不灭败坏下流,却无碍抚慰灵魂的慈悲。”
智玄大师说:“以施主之文笔言辞断不是佛门中人,施主参意不拘经文,自悟能达到这种境界已属难能可贵。以贫僧看来,施主已经踩到得道的门槛了,离得道只差一步,进则净土,退则凡尘,只是这一步难如登天。”
丁元英说:“承蒙大师开示,惭愧!惭愧!佛门讲一个‘缘’字,我与佛的缘站到门槛就算缘尽了,不进不出,亦邪亦正。与基督而言我进不得窄门,与佛而言我不可得道。我是几等的货色大师已从那首词里看得明白,装了斯文,露了痞性,满纸一个‘嗔’字。今天来到佛门净地拜见大师,只为讨得一个心安。”
这时,一个小僧人走进来恭敬地对智玄大师合十行礼,说:“师父,都准备好了。”说完转身退了出去。
智玄大师站起来说:“两位施主,请到茗香阁一叙。”
丁元英和韩楚风跟着智玄大师出了明心阁,向左转穿过一道长廊,来到一间题名为“茗香阁”的房舍。茗香阁比刚才的明心阁大得多,进门迎面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副横幅,上面写着“清净自在”四个潇洒飘逸的大字。横幅下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紫檀木制成的围棋棋盘,棋盘上是两盒棋子。房间北墙的位置是一块由天然怪石当成的茶几,石面上摆着盖碗茶具、茶叶罐,茶几四周是几个树根凳子,主座位旁边是一个木炭炉子和一个装水的木桶,炉子上架着铜壶,壶里的水已经快开了,听得见嗡嗡的响声。
智玄大师伸手示意说:“两位施主请坐。”待客人落座后智玄大师问道:“施主以钱敲门,若是贫僧收下了钱呢?”
韩楚风答道:“我们就走。如果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就不必拜佛了。”
智玄大师豁然一笑,分别往盖碗里放入茶叶,提起冒着蒸气的铜壶逐一将开水冲进3只盖碗,盖上碗盖说:“这是寺里自制的茶,水是山上的泉水,请两位施主品尝。”
丁元英揭开碗盖,一股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扑鼻而来,只见碗中的茶汤呈淡绿色,碗底的茶叶根根形态秀美。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禁不住地说了声:“好茶。”
韩楚风端起茶品了一口,顿知此茶品质绝非一般,此情此景令他心生感慨,不禁想起了那副“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的对联。
智玄大师放下茶碗,说:“施主上山并非为了佛理修证,有事不妨道来,贫僧虽老学无成,念句‘阿弥陀佛’却还使得。”
于是,丁元英把“神话”、“扶贫”的来龙去脉以及已经做的和将要做的向智玄大师简要讲了一遍,并且着重解释了主观上的“杀富济贫”和文化属性思考。这显然已经不是简单的市场竞争,也不是简单的扶贫,而是基于一种社会文化认识的自我作为。
智玄大师听完之后沉思了许久,说:“施主已胜算在手,想必也应该计算到得手之后的情形,势必会招致有识之士的一片声讨、责骂。得救之道,岂能是杀富济贫?”
韩楚风随口一问:“那得救之道是什么?”
这一问使智玄大师突然怔住了,顿然明白了丁元英“杀富济贫”的用心和讨个心安的由来,说道:“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妙在以扶贫而命题。当有识之士骂你比强盗还坏的时候,责骂者,责即为诊,诊而不医,无异于断为绝症,非仁人志士所为,也背不起这更大的骂名。故而,责必论道。”
丁元英说:“晚辈以为,传统观念的死结就在一个‘靠’字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靠上帝、靠菩萨、靠皇恩……总之靠什么都行,就是别靠自己。这是一个沉积了几千年的文化属性问题,非几次新文化运动就能开悟。晚辈无意评说道法,只在已经缘起的事情里顺水推舟,借英雄好汉的嗓子喊上两声,至少不违天道朝纲。”
韩楚风来五台山之前只知道丁元英要拜见高僧大德,少不了谈经论道,却并不知道丁元英拜佛的具体目的,直到这时才完全明白。
智玄大师说:“以施主之参悟,心做心是,何来讨个心安呢?”
丁元英说:“无忏无愧的是佛,晚辈一介凡夫,不过是多识几个字的嘴上功夫,并无证量可言。我知道人会骂我,我以为佛不会骂我,是晚辈以为,并非真不会挨骂。大师缘何为大师?我以为是代佛说话的觉者。”
智玄大师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贫僧乃学佛之人,断不可代佛说话,亦非大师。得救之道自古仁人志士各有其说,百家争鸣。贫僧受不起施主一个‘讨’字,仅以修证之理如实观照,故送施主四个字:大爱不爱。”
丁元英双手合十给智玄大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说道:“谢大师!”
智玄大师说:“弱势得救之道,也有也没有。没有竞争的社会就没有活力,而竞争必然会产生贫富、等级,此乃天道,乃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无弱,强焉在?一个‘强’字,弱已经在其中了。故而,佛度心苦,修的是一颗平常心。”
韩楚风因为先前不了解情况,所以一直没有参与谈话。此时听了智玄大师一番话心生感慨,说道:“佛教主张利和同均,大师坦言等级乃天道与代价,不拘门户之见,令晚辈十分敬佩。晚辈在想,如果强者在公开、合法的情况下都可以做到杀掠,那么在不公开、不合法的条件下,弱势还剩下多大空间?佛度心苦虽慈悲,但人毕竟还有物质的一面。”
智玄大师对韩楚风笑了笑,说:“施主不必拘礼,请讲。”
韩楚风说:“如果主流文化能在弱势群体期望破格获取与强势群体期望更高生命价值的社会需求之间建立一个链接的纽带,或许更有积极意义。强势群体仅仅适用一般的竞争规则是不够的,主流文化应该对强势道德提出更高的要求,构建强势文化体系,赋予强势群体更高的生命价值。当然,这首先是以不平等为先决条件。”
智玄大师说:“利和同均,不平等已在其中。”
韩楚风说:“主流文化,当是推动社会进步、改善社会关系的文化。如果人的行为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需要,那么这种价值无疑也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价值。当社会将道德价值全部锁定在政治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时候,个人道德就没有价值空间了,既不利于鼓励强势对弱势的关注,也不利于社会整体道德素质由量变到质变的转化。”
智玄大师说:“施主的观点与佛教的主张并不矛盾,不同的是施主认为主流文化应该给强者个人一定的道德价值空间。贫僧以为,无论功德记在哪一家的账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将是众生的福报。”
韩楚风说:“只是,等级一直是我们社会文化的禁区,大家所以小心翼翼绕开禁区,是唯恐平等、尊严之类的东西受到伤害。”
喝过一道茶,智玄大师给大家续上一轮开水,对丁元英宽怀一笑,说:“释、道、儒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体系,施主这一刀下去,一个都没幸免哪,哈哈哈……”
丁元英说:“不敢,不敢。释、道、儒均是博大精深的学派,支撑中华民族走过了几千年的文明历程,是伟大的文明。但是,社会在发展,传统文化毕竟是以皇恩浩荡为先决条件的文化,讲的都是皆空、无为、中庸的理,以抑制个性而求生求解。当今社会已经发展到了市场经济的民主与法制,诸家学说也面临一个如实观照而俱进的课题,是传统?还是传承?统则僵死,承则光大。”
智玄大师说:“施主尚未畅所欲言,不好。海纳百川,施主纵是沧海一滴,我佛也愿汇而融之。今日有缘一叙,自当请施主开诚布公,以利佛理修证。”
丁元英说:“晚辈叹服佛法究竟真理真相的辩证思维,如是不可思议。但是,晚辈以为佛教包括了佛法,而佛法有别于佛教。佛教以佛法证一,进而证究竟,最终是为给心找个不苦的理由,成佛,无量寿,极乐。佛教以假度真的方便法门住福相、住寿相、住果相,是以无执无我为名相的太极我执,致使佛教具有了迷信、宿命、贪执的弱势文化特征,已然障蔽佛法。晚辈以为,如果佛教能依佛法破除自身迷障,不住不拘个人解脱,以佛法的如是不可思议究竟生产力与文明的真理真相,则佛法的佛教即出离宗教的佛教,成为觉悟众生的大乘法度,慧于纲纪泽于民生,是名普度众生。”
智玄大师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丁元英,过了许久黯然感叹道:“得智的得智,化缘的化缘,烧香的烧香,坐禅的坐禅。”
丁元英和了一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智玄大师说:“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丁元英和韩楚风随智玄大师走到书案近前,只见智玄大师在书案上展开一张一尺见方的宣纸,把丁元英的那首词放在旁边,研墨蘸笔,写道——
悟道方知天命
修行务取真经
一生一灭一枯荣
皆有因缘注定
写完之后智玄大师放下笔,说:“此‘天’非彼‘天’,非众生无明之天,亦非众生无明之命,此乃道天,因果不虚,故而改字‘方知’。修行不落恶果虽有信无证,却已无证有觉,已然是进步。能让迷者进步的经即是真经,真经即须务取。悲喜如是本无分别,当来则来,当去则去,皆有因缘注定,随心、随力、随缘。”
智玄大师信手把原句的“休言”改成了“方知”,把原句的“勿”改成了“务”,把原句的“悲、喜”改成了“生、灭”,把原句的“哪个前生”改成了“皆有因缘”。九个字的改动,理虽同是,而意思、意境、意气却全然不同,即灭嗔怒、我慢,直指究竟。
韩楚风看后赞叹地点点头,说:“精妙!九字之境,无证而证。”
丁元英再度给智玄大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说:“谢大师开示。”
智玄大师把修改过九字的上阕词送给丁元英,说道:“贫僧与施主的一阕之缘今日圆了上阕,贫僧九字不实之处还望施主修正。下阕贫僧不改了,留半阕缘待续,倘若施主在某年的某一日想改下阕了,如蒙不弃,可带着改过的下阕再来圆续半阕之缘。”
丁元英说:“承蒙大师不弃,一定。”
三人又回到各自的座位继续喝茶。
智玄大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说:“施主身上乃三气居中啊。”
韩楚风不解其意,问:“哪三气?”
智玄大师答道:“三分静气,三分贵气,三分杀气。”
韩楚风闻声心里一颤,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丁元英了,这正是丁元英的真实品性。他惊叹大师的观察力,问道:“十分之气,还有一分呢?”
智玄大师说:“还有一气住于身中,游离心外——痞气。”
韩楚风脱口而出一个字:“绝!”
…………
正说话间,一个中年僧人来到茗香阁,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对智玄大师说:“师父,大觉寺的慧明法师已经来了。”
智玄大师点了点头,对丁元英和韩楚风说:“施主稍候,贫僧去去就来。你们可先到后院走走,景致极好。今天就不要走了,晚上和慧明法师一起用斋,咱们随缘一叙。”
丁元英起身合十顶礼道:“谢大师!”

丁元英和韩楚风两人出了茗香阁,穿过一道拱形门来到一禅寺的后院,后院也是依山势而建,院中几棵环抱粗的古银杏树掩隐着几间禅房,飘了一地的落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更加衬托出这千年古寺的清静幽谧。
两人踏着石阶路向上走,后院的尽头是一个大石台,周围立着一圈石柱做的栏杆,栏杆之间有铁链相连。站在平台上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山峦叠嶂,西下的夕阳像一枚金红色的果子挂在山尖上,强劲的山风带着一股浓浓的寒意。
韩楚风掏出烟给丁元英一支,问:“佛门净地能抽烟吗?”
丁元英笑笑说:“栏内是净,栏外是土,靠着栏杆就能抽。”
韩楚风也笑了,两人点上烟,韩楚风说:“刚才有话没敢说,怕有吹捧之嫌,可又不吐不快,现在可以说了。扶贫的事若以次第而分,也有三个层面。一、天上掉馅饼的神话,实惠、破格,是为市井文化。二、最不道德的道德,明辨是非,是为哲人文化。三、不打碎点东西不足以缘起主题,大智大爱,是为英雄文化。”
丁元英说:“不敢当,不敢当。”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嘲道:“咱们怎么转起文来了?可别恍恍惚惚以为自己也是大师了。”
韩楚风也意识到了,说:“惯性,惯性,一下子收不回来了。”
两人哈哈一笑。
韩楚风面向群山,手抚着石栏说:“这趟如果不来,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只是你我都有谤佛之嫌,也不怕下了地狱?”
丁元英说:“没有地狱,天堂焉在?总得有人在地狱呆着,咱们就算上一个,不然天堂就没着落了。”
韩楚风笑了笑,说:“一招杀富济贫引出得救之道的讨论,骂的是你,疼的却是传统观念。一年多不见你怎么有了这么高的境界?”
丁元英摆摆手说:“哪里是境界,我还没冲动到为了让舆论溅几滴水花就去招惹那种骂名。当‘得救之道’的讨论浮出水面,那就是我要送给小丹的礼物。”
韩楚风顿然目瞪口呆,脱口一声:“啊?我的天!你知道这件事得折腾多少人?得惹多大动静?原来就是……就是给一个女人的礼物?”
丁元英说:“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的一个‘情’字。这两个极致我都没敢冒犯,不可以吗?”
韩楚风说:“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你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这个弯子转得太大了。”
丁元英说:“佛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只是依佛法如实观照,看摩登女郎是摩登女郎,看红颜知己是红颜知己。”
韩楚风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感叹道:“古有千金一笑之说,如今一看,那千金一笑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1997年1月5日,星期天。这一天是农历小寒,白晃晃的太阳当空照耀着,把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连栖身在光秃树枝上的麻雀都显得比平时活跃了,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给这萧瑟的冬天增添了几许生气。
午饭过后,丁元英在家里开着电脑和激光打印机处理着各种有关王庙村农户生产经营的文件,都是按农户的要求,根据各个农户提供的口头记录内容而分别起草的文件,有合伙企业章程、家庭产业股东权协定、家庭安全生产条例、农户之间的各种订购合同、各种工序价格表……等等,茶几和沙发上到处是打印纸。
这时电话响了,丁元英拿起电话一听是欧阳雪。
欧阳雪在电话里拘谨地说:“大哥,我在楼下,可以上去吗?”
丁元英说:“上来。”
片刻,欧阳雪上来,丁元英打开门说:“怎么这么客气了?”
欧阳雪摘下长围巾放到沙发上,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买了辆新车,刚挂上牌子,今儿天气特别好,我带大哥坐新车出去兜兜风?”
丁元英有些诧异:“哦?买新车了?”
欧阳雪到电脑房间坐下,说:“3月份要注册公司了,以后少不了常去北京。本来我是想卖了股票再换车,那辆普桑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车,又开几年了,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丁元英整理着不断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文件,说:“你买车,不用跟谁解释。”
欧阳雪说:“是因为……那辆旧车小丹要了,作价4万,以后的车就归个人了。小丹开那个车,我总觉得有点……有点……我说不大清楚,就那个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说:“个人条件不同,没什么。你要带我兜风就兜到村里,我这儿有些文件要给农户送过去。”
欧阳雪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兜不兜风都得去。这就去吗?”
丁元英说:“呆会儿,等这几份文件出了。”
欧阳雪点点头,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说:“大哥,这件事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刘冰给自己印了一盒名片,听说一天的工夫就发了几十张,见谁都给,刘主任这个称呼现在己经叫开了。咱们公司还没有注册,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的编制,他连个招呼都不跟谁打就这样做,我是有点担心,大家一起共事这才刚刚开始就出这事。”
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片,无论纸张还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着刘冰的名字和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经定稿但还尚未起用的蓝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说:“这事在你们开会的时候可以提一提。”
欧阳雪说:“刘冰开着那辆宝马到处晃悠,有时候叶晓明工作用车都找不到人,刘冰报账的汽油费和手机费都特别高,冯世杰和叶晓明他们对这事挺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侧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车是谁的也没个说道,你觉得咱这小公司放一辆宝马车合适吗?”
丁元英说:“不管是谁的,先用着。北京那种地方,少不了得有辆车撑撑门面。”
打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装到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然后和欧阳雪下楼去王庙村。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广州本田2?郾0轿车,外观比普通桑塔纳时尚了许多。车里有一股新车装潢特有的气味,必须要打开点车窗通风,尽管天气很好,但时下毕竟是严冬,车速带起的风打在脸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车进入乡间,行驶在一条只容两辆车交错而过的窄路上,欧阳雪放慢速度。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正赶上这里赶大集,平时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非常热闹,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卖菜的、卖小吃和各种日用品的摊子,汽车缓慢地向前一点点挪动,用了20多分钟才通过这段道路。

冬天是农闲季节,但是王庙村这个冬天却没有闲着,最直观的景象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少了。
汽车开进那座虽然经过修修补补却仍然显得破落的院子,只见木工作坊门口停着那辆宝马轿车。离木工房20多米远的教堂门前停了许多自行车,也站了不少人,阵阵众人一起祈祷的声音从教堂里传出,显然教会在搞活动,临近村的基督教徒都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司的几个人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谁来王庙村都得先到木工房报个到打个招呼。
木工作坊现在虽然还叫木工房,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木工房的含义。自从在王庙村搞了公司加农户以后,这个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吴志明成了喷漆专业户,周国正成了翻砂专业户,李铁军成了下料专业户,这里的几台简易木工机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诗公司承租下来,做了叶晓明他们设在王庙村的办公室,一间用来测试音箱,一间摆了三张小床用来休息,还有一间是开会、办公的地方。
欧阳雪没下车就看见木工作坊的门锁着,于是一转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国正家,因为周国正家的院子里冒着浓烟并蹿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开炉。
来到周国正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和鸡窝不见了,靠着西边的院墙搭起了一个大棚,面积大约占整个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铺着约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着一排排已经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来浇铸的小孔有的用东西盖着,有的已经浇铸了。有几个沙形由于铁水温度极高而裂开了,裂缝中竟有丝丝青色的火焰蹿出来。
翻砂的钢炉就架在露天,在鼓风机的催动下炉火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铁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红白炽的铁水。冯世杰和刘冰负责用磅秤将生铁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国正要求的时间和数量填入炉子,周国正两手握着一根钢钎控制炉子里的熔化,一边大声指挥着其他人,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已端着浇铸用的长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两个壮汉将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杠插入钢炉一个特制的圆孔中,用力使钢炉倾斜,通红的铁水从出口流出来倒入大勺子里面,几个人迅速将铁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浇铸孔里。这端勺的功夫也并不简单,浇铸的时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气还得有熟练的技术。
大家围着炉子干活又累又热,个个浑身是汗,有的敞着怀,有的干脆把棉衣脱了就剩下一层毛衣。大家见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一边忙着一边打招呼。周国正的媳妇赶忙送过来两个小板凳,然后又端来两杯开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交给周国正的媳妇,说:“这是翻砂的合同范本,做好了。”
周国正的媳妇接过翻砂合同范本说:“谢谢丁哥。”
冯世杰也敞着怀,脸上被煤烟熏得黢黑。趁炉子里暂时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条筐往丁元英和欧阳雪旁边扣着一扔,一屁股坐下随口说:“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本来我们几个都说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儿去呢。也没啥要紧的事,就是想过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顿了一下,所问非所答地说:“累死了,你死了吗?”
冯世杰一愣,讪讪一笑说:“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说:“以后不许说‘累死我了’这句话,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说,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还剩最后一口气。但是有个条件,说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谁都没想到丁元英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都愣住了。刘冰看了看丁元英,犹豫再三还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丁哥,你比资本家还狠哪!”
周国正的媳妇接了一句:“刘主任,怎么跟丁哥说话哪?”
一个端勺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刘主任晕了,这关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说:“想干成点事就记住两句话,别把别人不当人了,别把自己太当人了。就这点规律而言,天下乌鸦一般黑。”
冯世杰点点头说:“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这才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农户要的文件做好了,我来给他们送文件。欧阳也在这儿,有什么事呆会儿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冯世杰说:“好,呆会儿到木工房碰头。这边再出一炉就收工了,晓明在铁军家下音箱的料,这会儿差不多也该下完了。”
冯世杰和刘冰出来送丁元英,在门口看见了欧阳雪的新车,刘冰说:“哇,崭新崭新的车呀,还是董事长厉害,说买就买了。”
冯世杰说:“董事长再厉害,也没你刘主任的宝马厉害。”
欧阳雪笑笑没说什么,等丁元英上了车,一踩油门去了喷漆专业户吴志明家。
吴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庙村几个专业户里面积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围墙,跟别人家一样,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边是一间厨房和新盖的几间喷漆房。东边是一个棚子,下面停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旁边的木头支柱上拴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他们家整个就成了一个小型喷漆厂,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墙上挂着的、地上摆在长凳子上的全是打上腻子的板子,走路都得处处留神。院子里一片繁忙景象,几个姑娘、媳妇聚在一起一边打磨着上好腻子的板子一边说着家常。
吴志明的媳妇坐在院子当中的小树墩上用砂纸打磨上过腻子的音箱外壳,这是个非常细致的活儿,对质量的要求很高。她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用砂纸打磨着,不时还用手感觉一下光滑度。她的双手已经被这样的劳动风蚀得粗糙不堪,手指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手上、脸上和头发上蒙了一层干腻子粉尘。
趴在地上的黑狗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噌地站起来叫了几声,吴志明的媳妇抬头见是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道:“丁哥来啦,欧阳也来啦,进屋坐吧。志明正在屋里刷倒膜漆,我去叫他。”
丁元英说:“不用了,我还得去刘大爷和铁军那儿送文件。这四份是志明要的,一份合伙企业章程,一份家庭股东权协定,还有工序价格表和合同范本。”说着,他把四份文件交给吴志明的媳妇。
说话间,吴志明听见声音已经从喷漆房里出来了,摘下套袖和口罩走过来笑着说:“听见你们说话我就赶紧出来,欧阳也来啦,这大冷的天你们跑啥呀,文件让他们带来就行了。”
欧阳雪说:“你这儿用的怎么全都是女工啊?”
吴志明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打磨这活儿适合女的干,她们也能给家里多挣点钱。女的便宜,干活细,又比男的好管,就是速度慢一些。”
欧阳雪又问:“她们天天都来你家上班吗?”
吴志明答道:“这几个天天来,还有几个是把板子带回家去打磨,那样她们就能自己掌握时间了,反正我这里是计件算工钱的,干的活儿多就多挣钱,干的少就少挣。”
欧阳雪说:“嫂子这么冷的天干这活儿,你也不给嫂子戴双手套?”
吴志明的媳妇笑呵呵地说:“会上不是说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嘛,戴手套根本干不了这细发活儿,人家喷漆的不收,俺这活儿就白干了。”
吴志明笑笑说:“俺家也实行计件工资,她只要不耽误做饭看孩子,挣的钱都是她的私房钱。质量要求都一样,老婆不合格也不中。”
吴志明的媳妇说:“话都说不囫囵,老婆咋不合格啦?”
吴志明笑道:“都合格,都合格。”
丁元英说:“你们忙,我去给刘大爷和铁军送文件。”
刘大爷家住临街,那台CA6150车床和一台小型车床就安置在临街的三间房里。车床这一块是格律诗公司在王庙村扶持农户的最大一块资金,除了车床还添置了台钻、切割机、电气焊等辅助设备,刘大爷收了两个学徒工,主要加工翻砂专业户的半成品,有机柜脚钉、机柜定位片、音箱脚架底盘、托盘等等,也承接一些市面上的零活儿。
欧阳雪把车开到车床加工门市停下,和丁元英一起下车。只见门口摆了一片切割机、电气焊的小设备,一个徒弟蹲在地上焊铁门,刘大爷在操作车床给音箱脚架的钢管套丝,另一个徒弟操作台钻往机柜定位片上钻孔。
丁元英一下车,随便碰上什么人都会和他打招呼,他俨然已经成了王庙村的一员。欧阳雪看着他给刘大爷送文件,忽然心生感慨。她知道他在古城一直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现在他三天两头呆在王庙村,有时候还住在村里,这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很难用理性把这种不同的两面在同一个人身上联系起来。
丁元英像唠家常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临走时说:“大爷,接线柱套丝别忘了把镀金的量算进去,如果现在正好,镀上金就拧不动了。”
刘大爷说:“干一辈子了,咱知道这个。晓明也嘱咐过几次,你就放心吧。”
来到下料专业户李铁军家,老远就听到尖利刺耳的噪音。
下料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大棚,大棚底下是台锯、线锯、立铣机、粘合压力机等设备,台锯、线锯开板子扬起的粉灰和立铣机扬起的粉灰弥漫在空气中,机器的轰鸣里夹杂着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声音,几个干活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口罩,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木屑。开好的密度板整齐地摞在一边,经过立铣整形的密度板分类摞在另一边。巨大的噪音、飞扬的粉灰和一个个像土人一样的操作工构成了一幅王庙村独有的生产场面。
李铁军停下手里的活儿摘掉口罩大声问:“丁哥,啥时候来的?”在这种巨大噪音里说话,声音小了根本听不见。
丁元英大声说:“我刚来。这是下料的几份文件,你收好了。”
李铁军接过文件看了看,先去放到屋里。
一个背对着他们正在操作立铣机的人听到说话回过头,原来是叶晓明,他也是落了一身粉灰,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农村大棉袄,如果不摘掉口罩从正面看根本认不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向丁元英指了指大门,意思是:到门外说话。
院子大门外隔了一道院墙屏蔽,噪音就小了一些。叶晓明走到大门外摘掉口罩对欧阳雪笑着说:“哎哟,是董事长大人驾到,失敬!失敬!真换车了?雷厉风行啊。”
欧阳雪也笑了,说:“你看,刚想对你肃然起敬,你这话里就带刺儿了。”
叶晓明说:“别别,董事长可千万别表扬,这批料是出口音箱的料,我是对他们不放心才亲自下手的,我是担不起这耽误出口的责任。”
丁元英说:“世杰说你们要找我,我刚才跟他们说好了呆会儿在木工房碰头。”
叶晓明说:“钢琴漆面的音箱昨天装好了一对,还有一对箱体志明的媳妇正在打磨。音质我听了比小丹的那对音箱要好,说明板材质量可以,我就把这批音箱的料下了。我这儿还有几块板就下完了,换一回衣服很麻烦,你们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块儿过去。”
欧阳雪说:“好,我们等你一会儿。”
遥远的救世主(第五部分)

叶晓明下完15对音箱的板材,专门放到一个位置,反复跟李铁军交代必须有他和冯世杰两人在场监督的情况才可以合成箱体。换过衣服,他和丁元英、欧阳雪3人回到木工房的时候,冯世杰和刘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们先去音响室看音箱。
欧阳雪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对音箱,惊讶地说:“没想到做得这么好,我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比小丹的那对音箱漂亮多了,像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一样。”
冯世杰笑道:“外行了吧?这种效果只能手工做出来,因为倒膜漆一次只能处理一个水平面,固化风干了以后才能处理另一面,固化漆面和液态漆面的所有衔接处都在棱角上,非常难处理,机械化流水线绝对做不到。”
叶晓明说:“小丹的音箱是喷漆,这是一遍遍刷的钢琴漆,一遍遍抛光抛出来的,没有可比性,那时候是啥设备?现在是啥设备?整个工艺都不一样。”
丁元英仔仔细细看了音箱的每一处,说:“棱角、接口做得可以,颜色和漆面的饱满度也不错,就是抛光还不够理想,不均匀。”
冯世杰说:“抛光机太大,转速又高,单靠人抱着音箱抛光很危险,稍不小心人就卷进去了,受力的稳定性也不好。这事我跟刘大爷和志明都说了,设计一个带轨道的托架,花不了几个钱,又安全又稳定。”
叶晓明说:“这次就做了两对试验性音箱,只要有了抛光托架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出口的音箱下了15对的料,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这个丁哥可以放心。”
丁元英说:“行,打开听听。”
刘冰打开音响,放了一张世界三大男高音的唱片。丁元英分别听了小音量、中音量和大音量,对音质比较满意。
冯世杰说:“丁哥,这可是咱们公司的镇山之宝啊,起个名字吧。”
丁元英问:“音响圈里惯例的做法是什么?”
叶晓明说:“都是旗舰、一号什么的叫法。”
丁元英说:“那就入乡随俗,叫格律诗一号。”
看完音箱大家来到办公室,数九寒冬,空旷的屋里只生了一个像水桶大小的煤火,冷得像个冰窖。冯世杰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不为喝水,就为暖暖手。
叶晓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丁元英,说:“丁哥,本来我们说晚上去找你,也没啥大事,就是工作上的事跟你汇报一下,有些不明白的事想问问。音箱申请专利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公司章程我们几个都看了,没啥意见,都签了字。音箱和机柜的两个商标我画了几张设计草图,你定个图案、标牌档次和数量,我就让标牌厂做了。还有个事就是得把你的那套音响拉过来,用顶级器材和不同的推法都推推,做个全面比较。”
丁元英看了公司章程的股东签名、申请专利的资料和商标设计草图,说:“音箱必须做全面比较,器材你们随时可以去搬。音箱专利的申请项目还不够,必须要把5吋单元和6吋单元极限小的面板设计和黄金组合的面板设计全部申请专利,不能给仿造者留下任何一点机会。音箱的商标设计不能只用格律诗三个字的头一个字母,咱们不是有影响的大公司,人家看了不知道什么意思。格律诗三个字的英文字母并不长,手写一个就可以当商标。”
叶晓明看看大家,笑着说:“丁哥,那就把这个露脸的机会给我吧,我手写一个,先下功夫练上几天,没准儿以后我就跟着音箱出名了呢。”
刘冰说:“那你得声明不能跟公司要版权,不然我写,我不要版权。”
叶晓明说:“能有个露脸的机会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版权?”
丁元英说:“可以,就让晓明写了。还有什么问题?”
冯世杰说:“趁着丁哥、董事长和叶总都在,我先说个事。教会找咱提过几次了,想从咱这儿找点适合妇女干的活儿,一是能让困难家庭感受到主的慈爱,二是她们能从工资里拿出10%奉献给基督,教会也能增加点经费。现在生产刚刚开始,半成品包装这一块还没启动,这活儿也比较适合妇女,是不是能考虑一下。”
丁元英说:“包装这一块没有启动,是因为王庙村根本就不存在成品包装,只存在半成品包装。成品包装必须放在北京,否则就不是北京格律诗公司制造了,而成了北京格律诗公司委托古城王庙村板材加工厂制造,一是不利于市场运作,二是增加了成本。包装箱在北京就地印制,双头丝直接从河北厂家发到北京,不能在王庙村和北京之间来回兜圈子。”
刘冰说:“这事我跟你妈解释过好几次了,既然是主的慈爱就让她们找主去,上帝都全能了还办不了这点事?咱要是帮了她们就是主的慈爱,那咱不就成了上帝?要是真有上帝怪罪下来,咱指不定会遭啥报应呢。”
冯世杰不满地说:“你又说这种谬论。”
刘冰说:“我谬论,那你说个不谬的。”
丁元英说:“谁适合干就扶持谁,这是扶持资金的使用原则。如果教会利用自己的组织能把这个事情做好,那就让她们干去,都是王庙村的人,主不主的那是人家的事。”
欧阳雪说:“我没意见,只要教会适合干就给她们吧。”
叶晓明说:“我也没意见,通过。”说完看了冯世杰一眼。
冯世杰马上站起来说:“那我去告诉她们一声,板上钉钉了。”说着就出去了。
叶晓明转换了话题,说:“丁哥,有几件事我们私下议了议,还是心里没底,我归纳了一下有这么几条:一是格律诗公司真能靠音箱吃饭吗?二是我们听着出口、测评、代理这些词都跟听故事似的,真有那么容易吗?三是即便真能做到,那得花多少钱哪?四是为什么一定要赶在六月份操作?再就是音箱有没有必要申请专利?双组分是以牺牲效率换取音质和响度,能不能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同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音箱做不起来,那所有的钱就白花了,反倒是给人家的喇叭、功放做了广告,咱们成了冤大头。”
这时,冯世杰已经给教会报信回来了,重新坐到他原来的位置。
丁元英说:“音箱不一定能当吃饭,但它是公司的形象和名片,是你们挤进音响圈的入场券。出口的难易取决于海关商检,取决于音箱、机柜的材料是否符合国际商检要求,只要符合要求,交给出口代理公司办就行了。测评是一种商业服务,谁花钱都能办。代理是一个弹性词,代理关系的成立取决于双方开出的条件。”
冯世杰问:“咱们能开出什么条件?”
丁元英回答:“格律诗音箱需要伦敦、柏林、巴黎三个城市做烘托,使用说明书里需要权威、客观的测评,需要中、德、英、法四种语言,需要诸如英国总代理这样的标称,为此我们准备付出八套音响的代价。另外两套是我个人购买,与公司行为没有关系。”
刘冰说:“8套音响,怎么也得20多万,乐圣和斯雷克该偷着乐了,本来还没啥可吹的,这下可有的吹了,咱把人家没做到的事都做了。”
丁元英说:“乐圣和斯雷克是两家权威音响公司,不管他们在这上面怎么做文章,总得先把你格律诗挂在笔头子上,你一夜之间就能和乐圣、斯雷克称兄道弟,该知足了。”
冯世杰点点头说:“对呀,也是这个理。”
丁元英拿出烟点上一支,刘冰也拿出自己的烟,一看烟盒里已经空了,就习惯地攥成一团随手丢到煤火旁边的炉渣上,丁元英见状把烟递给他。
刘冰接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说:“还是丁哥的洋烟好。”
冯世杰说:“也给咱来一支洋烟。”
刘冰又把烟盒递给冯世杰。三个人一起抽烟,房子里马上弥漫起了香烟的气味。
丁元英接着说:“为什么要赶在6月份操作?因为小丹的探亲假是两年一次,5月份以后才有请假条件。办这事的人需要有护照、签证,有外语能力,熟悉当地的情况。小丹符合这些条件,趁探亲假的机会办这事比较合适。”
叶晓明说:“是公司委托她去还是她趁探亲捎带着办?咱实话实说,这也是关系到钱的问题。如果是公司委托她去,那路费、劳务费、食宿、翻译什么的也不少钱呢。”
丁元英说:“是小丹捎带着办公司的事。”
欧阳雪忍不住插了一句:“叶总,你这样揣度小丹我觉得不大合适。”
刘冰赶紧打圆场,说:“晓明也是为公司考虑,其实心里真没啥。”
叶晓明说:“丁哥刚才分析的都有道理,可我们还是感觉挺空泛的,好像抓不住实际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专利、测评、代理的这些事有看法,我们的意思是趁花钱的事还没有真正铺开,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踏踏实实做机柜,逐步向音箱市场渗透。如果是公司决议我们执行,但是我们保留意见,至少我个人持保留意见。”
欧阳雪说:“你们当初找大哥帮忙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不知道,我找大哥帮忙是因为我相信大哥,也因此承担这种相信的风险,否则我就不知道找大哥帮忙的意义在哪儿了。如果你们需要一个决议的形式,那我就表个态,今天的这个会就是决议。”
刘冰问道:“丁哥,咱们的机柜真能有市场吗?”
丁元英说:“只要生产音响的厂家存在着,你的产品就能有市场,除非你不行。”
冯世杰说:“我是有啥说啥,不管咋说我也是王庙村的人,站在王庙村的角度考虑,有时候我也有一种担心,万一将来公司靠不住了可咋办?”
丁元英说:“有人、有枪、有地盘,还愁没有番号吗?”
欧阳雪没想到这个偶然的“聊聊”演变成了一次正式的会议,而且会议的内容多少让她感到有些不愉快,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公司内部就出现了较大的意见分歧,这使她不得不对公司的前途产生担忧。
这时冯世杰说:“丁哥,我们几个都没见过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小家子气,说多说少的你别往心里去,工作该咋干咋干。”
丁元英说:“过了年就该考虑公司运作了,商业保密的事有必要提一下。在坐的都是生意人,都明白商业机密的重要性,法律上也有明确规定。公司的生产、成本、利润、资金状况、经营状况等等,是公司的最高商业机密。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
冯世杰说:“这种事谁也不会故意说,就怕无意说走了嘴。”
叶晓明看了看刘冰,说:“现在讨论的就是无意说走了嘴怎么办?要不要负责?”
刘冰也看了叶晓明一眼,说:“你看我干啥?谁泄密谁卷铺盖走人。”
叶晓明说:“我怕你那张吹牛的嘴没根弦把门。”
丁元英说:“干什么事守什么规矩,如果大家的意见一致,你们起草一份公司保密责任协议,每个人都签一份,有个章程。”
叶晓明说:“行,这协议我来起草吧。”
丁元英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咱们就散会了。”
欧阳雪说:“散会之前我说一句,就是刘主任印名片的事,希望以后有什么事能事先跟大伙打个招呼,至少得跟叶总打个招呼。我说完了。”
刘冰小声嘀咕了一句:“干的干死,歇的歇死。”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家家户户该吃晚饭了,叶晓明他们要去冯世杰家吃饭,欧阳雪也要回酒店照顾生意,大家在木工房门口分手。
丁元英刚要上车,就听教堂那边冯母在喊:“世杰,叫住元英,先别走。”话音未落只见她热情地笑着朝这边快步走来。
冯世杰说:“丁哥,可能是教会请你去吃圣餐。”
刘冰说:“吃啥圣餐,是想拉丁哥入教,他们都说过好几次了。”
丁元英问:“谁带钱了?先给我点。”
欧阳雪一边从包里掏钱一边问:“要多少?”
叶晓明笑笑说:“圣餐哪,那可是上帝赐的。俺吃过,吃一回奉献个十块八块的。丁哥去吃恐怕十块八块的打不住吧?”
欧阳雪拿出两张百元面值的钱递给丁元英一张,自己也攥了一张。
冯世杰说:“太多了,丁哥给50、欧阳给20就不少,日子还长着呢。”
欧阳雪笑着说:“算了,不能让上帝再找钱哪。”
教堂离木工房只有20多米,冯母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对丁元英和欧阳雪说:“咱这儿马上开饭了,吃圣餐有福啊,吃了饭再走吧,一块儿说说话。”
叶晓明他们三人上车了,上车前叶晓明对冯母笑着说:“大妈,您带丁哥和董事长去吃圣餐,俺去你家食人间烟火了。”说完他们开车走了。
丁元英把100元钱递给冯母,说:“大妈,吃饭可以,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这钱就交给您了,多了少了您别介意。”
欧阳雪也赶快把钱给冯母。
冯母接过钱对丁元英和欧阳雪庄严地各说了一句:愿主赐福与你!然后又说:“哎呀你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一直得不到机会。”
教堂门口的树上挂着一只100瓦的临时电灯,遍地是信徒自己带来的小凳子、小马扎,屋里屋外都是人。教堂外面的窗户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上方有一个专门供人往里面投钱的孔。教堂隔壁是一间教会的伙房,平时不用,只在有活动的时候才临时开伙,有五六个妇女在忙着做饭。
丁元英到伙房看了看,一个小鼓风机在地上呼呼地吹着炉子,一口大锅熬了满满一锅玉米糊糊菜粥,里面有菠菜、粉条、豆腐丁,黄澄澄、白生生、绿莹莹,咕嘟咕嘟沸腾着,香气扑鼻子,惹得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有人从教堂里搬来长条凳子当饭桌,冯母招呼丁元英和欧阳雪围着长条凳子坐下,不一会儿专门管送饭的人就把热腾腾的玉米糊糊菜粥和馒头送来了。每个信徒在进餐前都念叨了几句祈祷词,丁元英和欧阳雪就免了这道程序,直接吃了。在这里吃圣餐并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庄严,妇女们有说有笑,非常热闹。
吃过圣餐,不知什么时候丁元英周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还有两个男人,都是40多岁的模样,其中一个人的肤色和穿戴像是城里人。
冯母介绍道:“这是刘牧师,这几个是邻村教会的人,没啥事,咱说说话。”
王庙村的一个妇女先说:“元英,你信教吧,信了教你就得救了。”
冯母说:“元英,大妈知道你是好人,真是为你好。俺没文化,也说不出啥道理,就知道你要是不信主,你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能进天堂,只有信主你才能得救。”
一个中年妇先祈祷了一句:主内肢体平安!然后说:“我现在就给你讲道,你听了以后才能信。咱都洗过澡吧,你发现没有,不管你咋搓你都搓不干净,搓到啥时候都有灰,为啥呢?因为上帝是用泥造的人,只有主能让咱躲过深渊。教会是耶稣的身体,是道成肉身在地上的延续,在天父面前没有身份地位、富贵贫贱的世俗偏见,耶稣赐给每一个信他名跟随他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耶和华是咱的牧者,咱必不至缺乏,反得永生……”她口若悬河地把听来的、自己理解的和背诵下来的一口气倒了出来。
王庙村的那个妇女给她递了一杯水,说:“嫂子,你喝口水,别着急慢慢说。”
中年妇女接过杯子却并不喝,还是不歇气地往下说:“你先别说话,你这一说话我就连不上了,还得从头开始。咱这里不需要讲理,你只要信就行了,信就能得救。知道《圣经》吧?创世纪的时候上帝干啥呢……”那情形是要从《圣经》的创世纪一直说下去了。
那个男的大概也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嫂子,你这样讲不行,人家大兄弟是有文化的人,你得讲道理。”说着,将脸转向丁元英:“兄弟,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信不信有天堂?到时候俺都上天堂了,就你没去,你心里啥滋味?”
丁元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刘牧师说了一句:“丁先生,你应该回答这个兄弟的问题。”
丁元英说:“如果是骆驼穿针的天堂,我敬仰他们,因为我做不到。”
刘牧师一怔,下意识看了看丁元英。“天堂”二字解文解意皆是心性,这个问题看似简单,而正信正解、直心直入的回答却没有几个,多为貌似觉悟的华丽之词。让刘牧师心里为之一颤的是,问者是随心一问,答者是随心一答,并无思量。
刘牧师问:“你信神吗?”
丁元英说:“信,了妄唯真即是神。”
刘牧师思忖片刻,说:“了妄唯真,那神和人是什么关系?”
丁元英说:“不一不异。”
刘牧师说:“天国远了,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走吧。”
丁元英起身告辞,客气地说:“打扰了。”
冯母着急地说:“元英啊,你就信呗!信就得救了!”
第二十二章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古城到处是一片银白。再过十几天又到春节了。
今天是1月17日,星期五,是欧阳雪和芮小丹约定好了酒店年终分红的日子。芮小丹下班回到家换下警服,淡淡地化了化妆,开着那辆已经属于她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去维纳斯酒店。冬日天短,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都亮了,在灯光的映照下能够清晰地看见寒风挟着雪花盘旋飞舞,路上的行人有的打伞,有的竖起衣领匆匆赶路。
维纳斯酒店内外灯火通明,为春节而布置的门面在霓虹灯光里焕然一新,挂在门头的两盏红色宫灯更显出一种喜洋洋的气氛。酒店门口停着各种车辆,指挥停车的侍应生身上落满了雪花。芮小丹停好车进入酒店,站在服务台旁边的欧阳雪看见她,两人相视一笑往楼上走去,楼上的办公室里很暖和,刚一开门就感觉到暖气扑面而来,芮小丹脱下白色羽绒服搭在沙发靠背上,到欧阳雪的办公桌前坐下。
欧阳雪从保险柜里拿出年终分红的账单和现金放到芮小丹面前,笑着说:“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又有活动了。”
芮小丹说:“天冷,带他出去吃顿火锅。”
芮小丹看了一下分红账单,今年酒店的纯利润是246177元。欧阳雪20%的管理股分红49235元,50%的资本股分红98470元,合计分红147705元,扣除50%的新增资本35000元和其它费用,实分111585元。芮小丹50%的资本股分红98470元,扣除50%的新增资本35000元和其它费用,实分61180元。酒店的资本扣除折旧和不良资产,有效资本现在共有116万元,两人各持有58万元的股金。
芮小丹思索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计算器算了一下,从分红里取出22080元放到欧阳雪面前说:“你漏算了三笔账,一笔是2万元车钱,一笔是今年我四次请客,请队里的同事吃饭是三次,因为音响的事请元英一次,都是400元的标准。一笔是给冯世杰的两箱酒,20元一瓶,两箱是24瓶。”
欧阳雪说:“请刑警队的人吃饭不能算你的钱,我想请还请不来呢。这事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店里有了你,少了多少黑道的麻烦。”
芮小丹说:“国家条例规定公务员不得参与营利性的经营活动,我只是投资入股,从来没有参与过经营活动。本来这就是擦边球,你再一推我就掉进去了。”
欧阳雪说:“股票的事,格律诗公司控股的事,事事都在那儿摆着,那辆老掉牙的车我再跟你算账,我成什么了?”
芮小丹说:“股票和公司是你和元英的事,别扯上我,我没那本事。”
欧阳雪说:“你这不是较真儿嘛,这倒成了我讨巧卖乖了。那辆车已经从酒店资产里剔除了,4万元里本身就有你2万,这样吧,我心黑点,你再拿1万就够了。”
芮小丹拿回1万,把分红账单和现金放进包里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欧阳雪送芮小丹到门口,望着飞扬的雪花说:“过年了,我想请大哥吃顿饭,你帮我游说游说,定个日子。我记得除了那次刁难他的酒席,他就吃过店里一碗烩菜。”
芮小丹说:“你能叫他大哥就不用请,用请的还是你大哥吗?”说完她坐进车里发动着汽车,朝欧阳雪笑着摆摆手,开车走了。

来到嘉禾园小区,芮小丹从楼下看到丁元英房间的窗户没有亮灯,心里有些疑惑:是出去买东西了,还是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上楼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香烟味,烟头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亮光。她开灯、关上门,只见丁元英在沙发上仰靠着,拿烟的右手横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芮小丹走过去说:“怎么不开灯,禅定哪?”
丁元英听到“禅定”两个字笑了笑,说:“参你探亲的禅。”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刚才分红的钱放到茶几上,说:“你不是说公司那点事傻瓜去了都能办吗?那就没问题了。这是我分红的钱,出去吃饭就不带着了,先放这儿。”
丁元英说:“不是公司的事,是参你。”
芮小丹一愣,说:“参我?我有什么好参的。”
丁元英说:“以你的条件,如果你从法兰克福回中国探亲可能更符合逻辑习惯。至少在普通人眼里,你的生存状态是一种病态。”
芮小丹到卧室把丁元英的羽绒服拿来,淡淡一笑说:“因为警察不挣钱,如果我在法兰克福呆着就不是病态了,如果我是回国投资的富婆也不是病态了。这问题一直有人问,我听多了。我什么都不是,就这样。”
丁元英说:“酒店股份的收入是你工资的几倍,如果你没有这部分收入,或者如果欧阳雪当初把生意做赔了,现在的你会是什么状况?或辞职去找别的财路?或正在法兰克福大学读书?那这个圈子就兜得太大了,你当时还没幼稚到不知道警察的工资是多少,当初不报考警察不是更简单吗?”
芮小丹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啦?你想推导出来什么?”
丁元英在烟缸里把烟头熄灭,说:“所以,你的生存状态不是病态,用佛教的话说是自性无所挂碍,是自在。自在是什么?就是解脱。参来参去,我不如你。”
原来如此!
芮小丹不再去理会他的“禅定”,把香烟和打火机装进包里,说:“乖,快醒醒,咱不禅定了,带你出去吃火锅,再禅下去就禅傻了。”
丁元英换上鞋穿上羽绒服,两人下楼了。芮小丹从车里拿出一块抹布把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擦掉,启动汽车,打开暖风和雨刮器,驶离嘉禾园小区。大街上的车辆由于路滑都开得很慢,飞扬的雪花在汽车大灯的光柱里晶莹闪亮,下雪的城市在夜色的灯光里原来是如此美丽,似乎少了几分寒冷,多了几许温馨。
丁元英坐在车里望着满大街的春节气氛,说:“春节一过就是市场淡季,租门面房的机会比较多。你跟肖亚文联系一下,请她帮忙给公司租间房子。”
芮小丹专注地开着车,问:“具体什么要求?地段?面积?价格?”
丁元英说:“开个音响店,你告诉她用途就行,她会给你考虑。”
芮小丹说:“行,我跟她联系。”说完,她行驶了一段路程,忽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对叶晓明这个人有什么评价。”
丁元英说:“到目前为止,我对叶晓明的评价只有一句话:叶晓明是聪明人。但是评价一个人仅仅用聪明或不聪明,那是不够的。”
汽车在一条车流量很大的路段上遇到了塞车,车子在雪路上走走停停,行进缓慢,20多分钟后他们才来到龙门阵火锅城。
火锅店由一楼大排挡火锅、二楼雅座火锅和三楼包厢火锅三部分组成,以一楼大排档火锅生意最为火爆,餐厅里人头攒动,沸沸腾腾,每张桌子上都旁若无人地摆上十几碟,人们围着火锅边吃边聊,海阔天空地拉家常、说笑话,无拘无束,其乐融融。
进入餐厅,两人找了一张客人刚走、还没有撤席的桌子坐下,等着服务员先来撤席。由于是排档式火锅,桌子都不大,也不考究,桌子摆放得非常拥挤,却也更显出热闹和红火的气氛。服务员们忙得团团转,不时还得听上几句顾客不耐烦的催促。
旁边一张桌子坐着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通红的脸上泛着油光,桌子下面摆了一堆空啤酒瓶。其中一个正用饱经沧桑的语气对同伴说:“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老婆离了,工作丢了,身子骨也垮了,要是换个人早死了,也就是我,坚强活下来了……”
芮小丹无意中看到了,那张年轻的脸和那种饱经沧桑的语气实在让人忍不住想笑,她怕笑出来惹上不愉快,就把脸转到一边忍着。
这边,一个做派斯文的男人正以一种娇柔的语调对一位女士说:“王小姐,我跟你咨询个情况。请问你们单位有没有大龄青年?括弧,女性。”
女士显然对这种斯文有些不悦,礼貌而又嘲讽地说:“有,括弧,难看。”
芮小丹感觉自己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了,而丁元英用菜谱挡着脸正在笑,于是赶快站起来拉上丁元英就离开,上到二楼站在楼梯口笑了起来,说:“怎[奇`书`网`整.理'提.供]么这么巧啊,全让咱们给赶上了,就凭这一笑这趟也没白来。”
二楼雅座餐厅从桌椅、餐具到环境装饰都比较考究,空间也宽敞了许多,只是客人少了一些,不如一楼的气氛热烈。他们选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既方便说话又能看到大街上的雪景,非常惬意。服务员送来茶水,递上菜单。芮小丹要了一个鸳鸯火锅,点了海鲜、牛肉、豆腐、蔬菜几盘菜和一瓶啤酒,从包里把丁元英的香烟和打火机拿出来。
火锅和作料很快就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聊。
丁元英问:“国外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芮小丹说:“太远的地方没去过,也就是巴黎、伦敦、罗马几个城市。去过莫斯科几次,都是因为转机停几个小时,看看红场,逛逛特威尔大街。”
丁元英说:“给你个建议,探亲返回的时候拐个弯儿,到耶路撒冷看看。”
芮小丹说:“耶路撒冷?一点不顺路,那得绕多大个圈子。”
丁元英说:“我去过,绕不了多大圈子。耶路撒冷是世界三大宗教圣地,真主、上帝和耶稣都在了,有条件还是应该去看看,增加点见识。”
芮小丹问:“什么意图?”
丁元英说:“旅游就是意图,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就是意图。”
芮小丹说:“你既建议就有道理,行,到时候我拐个弯儿去一趟。”
丁元英往火锅里下了半盘牛肉、半盘鱿鱼片,然后喝啤酒等着开锅。
芮小丹问:“知道我是怎么看你在古城吗?”
丁元英说:“不知道。”
芮小丹话未出口先笑了,说:“你在古城,所谓的清静清静,其本质就是出家。如果不是我以美色舍身相救,你剃了头就是和尚。”
丁元英也笑了,说:“我也纳闷,怎么老没涅碦?原来是等你宽怀一度。”
芮小丹对这种极品理证、极品爱情且极品淫秽的语言付之一笑,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说道:“你是谁?我是谁?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咱们两个活得不一样,我活得很简单,你活得太复杂,不是平行的两条线,是交叉而过。但是,这于我已经够了。”
丁元英说:“这不是简单和复杂的问题,是生存境界不一样。你活的是自性自在,不昧因果,通俗点说就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我是想活个明白,还在思索的圈子里晃悠,离你的境界还差着几个位格。”
芮小丹说:“我在那么高的境界上,我怎么不知道?”
丁元英说:“你自性本来,无需知道。这是根性的范畴,不是根器、智慧。”
芮小丹自嘲地一笑说:“真会抚慰我们众生啊!”
丁元英问:“你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什么在普通人眼里那是病态?”
芮小丹说:“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了?类似这种话我听多了,要么说我傻,要么就是想挖掘点思想火花什么的,我从不回答这种问题。那么多人都干警察,怎么一到我这儿就不一样了?说到底就是因为我有德国居留身份就金贵了。”
丁元英说:“德国居留没有价值吗?我就曾经为一纸永久居留身份在柏林熬了10年,为这个去工作、买房子、纳税。德国居留身份意味着很多东西,高收入、高福利,不愁生老病死,自由出入欧美国家,在国人面前有身份、有面子,过去甚至还有华侨商店的待遇。”
芮小丹说:“出国的人肯定得为居留权奋斗,我母亲连国籍都加入了。但是……这个我不说了,你把但是后面的东西说出来。”
丁元英说:“但是,你得到的,是人家德国人能够给一个中国人的东西,包括你在中国人面前的优越感。总有些东西是人家不能给你的,比如你永远是边缘人,你融入不了别人的主流社会。你不用表白,也不用提醒,人家错待不了你。警察是主流社会的标志,你在德国做不到,在中国就能做到,这是国籍和血统给你的权利,这就是祖国。”
芮小丹本能地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握手的表示,随即与丁元英伸出的手握在一起,夸张地上下摇动了两下,笑着说:“同志!同志啊!”然后松开手感慨地说:“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很难理解主流社会这个词对于一个普通公民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就生活在主流社会,他们不缺祖国,缺的只是一点钞票,所以不理解。我就是觉得警察威风,我就想要那种感觉,这和思想火花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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