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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吴研人

_6 吴趼人(清)
  我起先只管呆看,还莫名其妙,听到了这两句话,方才知道他是母子两个。却又不知为了甚么事。若说这小子是个逆子呢,看他那饮泣受杖的情形又不象;若说不是逆子呢,他又何以惹得他母亲动了如此大气。至于那妇人,也是测度他不出来:若说他是个慈母呢,他那副很恶凶悍的尊容又不象;若说他不是个慈母,何以他见儿子受了伤,又那么痛哭起来。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他那房门已被人推开,便进来了四五个人。认得一个是栈里管事的,其余只怕是同栈看热闹的人。那管事的道:“你们来是一个人来的,虽是一个人吃饭,却天天是两个人住宿;住宿也罢了,还要天天晚上闹甚么神号鬼哭,弄的满栈住客都讨厌。你们明天搬出去罢!”此时跪下的小子,早已起来了。管事的回头一看,见他血流满面,又厉声说道:“你们吵也罢,哭也罢,怎么闹到这个样子,不要闹出人命来!”管事的一面说,那妇人一面哭喊。那小子便走到那妇人跟前,说道:“娘不要哭,不要怕!儿子没事,破了一点点皮,不要紧的。”那妇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就是你死了,我也会和他算帐去!”那小子一面对管事的说道:“是我们不好,惊动了你贵栈的寓客。然而无论如何,总求你担代这一回,我们明日搬到别家去罢。”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担代,担代了七八天了。我劝你们安静点罢!要照这个样子,随便到谁家去,都是不能担代的。”说罢,出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也就一哄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觉得困倦,便轻轻下了板凳,摸着洋火,点了灯,拿出表来一看,谁知已经将近两点钟了,便连忙收拾睡觉。
  正是:贪观隔壁戏,竟把睡乡忘。未知此一妇人,一男子,到底为了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野店行沽
  且喜自从打破了头之后,那边便声息俱寂,我便安然鼾睡。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连忙叫茶房来,要了水,净过嘴脸,写了两封信,拿到帐房里,托他代寄。走过客堂时,却见杏农坐在那里,和昨夜我看见的那小子说话。原来佛照楼客栈,除了客房之外,另外设了两座客堂,以为寓客会客之用。杏农见我走过,便起身招呼道:“起来了么?”我道:“想是到了许久了。”杏农道:“到了一会儿。”说着,便走近过来,我顺便让他到房里坐。他一面走,一面说道:“方才来回候你,你未起来,恰好遇了一个朋友,有事托我料理。此时且没工夫谈天,请你等我一等,我去去再来。”说罢,拱手别去。
  我回到房里,等了许久,直到午饭过后,仍不见杏农来。料得他既然有事,未必再来的了,我便出门到外面逛了一趟,又到向来有来往的几家字号里去走走。及至回到栈时,已经四点多钟,客栈饭早,茶房已经开上饭来。吃饭过后,杏农方才匆匆的来了。喘一口气,坐定说道:“有劳久候了!”我道:“我饭后便出去办了一天事,方才回来。”杏农道:“今天早起,我本来专诚来回候你;不料到得此地,遇了一个敝友,有点为难的事,就代他调排了一天,方才停当。”我道:“就是早起在客堂里那一位么?”杏农道:“正是,他本来住在你这里贴隔壁的房间。我到此地时才八点钟,打你的门,你还没有起来我正要先到别处走走,不期遇了他开门出来,我便揽了这件事上身,直到此刻才办妥了。”
  我道:“昨夜我听见隔壁房里有人哭了许久,后来又吵闹了一阵,不知为的是甚么事?”杏农叹道:“说起来,话长得很。我到了天津,已经十多年,初到的时候,便识了这个朋友。那时彼此都年轻,他还没有娶亲,便就了这里招商局的事。只有一个母亲,在城里租了我的两间余屋,和我同住着;几两银子薪水,虽未见得丰盛,却也还过得去。”我笑道:“你说了半天他,究竟他姓甚名谁?”杏农道:“他姓石,别字映芝,是此地北通州人。他祖父是个翰林,只放过两回副主考,老死没有开坊,所以穷的了不得。他老子是个江苏知县,署过几回事,临了闹了个大亏空,几乎要查抄家产,为此急死了。遗下两房姨太太,都打发了。那时映芝母子,本没有随任,得信之后,映芝方才到南京去运了灵柩回来。可怜那年映芝只得十五岁!”
  我听了这话,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我父亲去世那年,我也只得十五岁,也是出门去运灵柩回家的,此人可谓与我同病相怜的了。因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般详细?”杏农道:“我同他一相识之后,便气味相投,彼此换了帖,无话不谈的;以后的事,我还要知得详细呢。他运柩回来之后,便到京里求了一封荐信,荐到此地招商局来。通州离这里不远,便接了他母亲来津。那时我的家眷也在这里,便把我住的房子腾出两间,转租给他。因此两下同居,不免登堂拜母。那时却也相安无事。映芝为人,十分驯谨,一向多有人和他做媒;映芝因为家道贫寒,虽有人提及,自己也不敢答应。及至服阕之后,才定了这天津城里的一位贫家小姐,却也是个书香人家,丈人是个老儒士。谁知过门之后,不到一年光景,便闹了个婆媳不对,天天吵闹不休,连我们同居的也不得安。”我道:“想是娶了个不贤的妇人来了。这不贤妻、不孝子,最是人生之累。”
  杏农叹道:“在映芝说呢,他母亲在通州和妯娌亲戚们,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会和人家拌嘴;在我们旁观的呢,实在不敢下断语。从此那位老太太,因为和媳妇不对,便连儿子也厌恶起来了,逢着人便数说他儿子不孝。闹的映芝没有法子,便写了一纸休书要休了老婆。他老太太知道了,便闹的天翻地复起来,说映芝有心和他赌气:‘难道你休了老婆,便罢了不成!左右我和你拚了这条命!’如此一来,吓的映芝又不敢休了。这位媳妇受气不过,便回娘家去住几天,那柴米油盐的家务,未免少了人照应。老太太又不答应了,说道是:‘我偌大年纪了,儿子也长大了,媳妇也娶了,还要我当这个穷家!’映芝没法子,只得把老婆接了回来。映芝在招商局领了薪水回来,总是先交给母亲,老太太又说我不当家,交给我做甚么;只得另外给老太太几块钱零用,他又不要。及至吵骂起来,他总说‘儿子媳妇没有钱给我用,我要买一根针、一条线,都要求媳妇指头缝里宽一宽,才流得出来!’诸如此类的闹法,一个月总有两三回。他老太太高兴起来,便到街坊邻舍上去,数落他儿子一番。再不然,便找到映芝朋友家里去,也不管人家认得他不认得,走进去便把自己儿子尽情数落。最可笑的,有一回我一个舍亲,从南边来了,便到我家里去,谈起来是和映芝老人家认得的。我那舍亲姓丁,别字纪昌,向来在南京当朋友的,谈到映芝老人家亏空急死的,也十分叹息。却被那老太太听见了,便到我这边来,对纪昌着着实实的把映芝数落了一顿,总说他怎么的不孝。这是路过的一个人,说过也就罢了,谁知后来却累的映芝不浅。”我道:“怎样累呢?”杏农道:“你且莫问,等我慢慢的说来。到后来他竟跑到招商局里去,求见总办,要告他儿子的不孝。总办那里肯见他。便坐在大门口外面,哭天哭地的诉说他儿子怎么不孝,怎么不孝,经映芝多少朋友劝了他才回来。还有一回,白天闹的不够,晚上也闹起来,等人家都睡了,他却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又把瓷器家伙一件件的往院子里乱摔,搅了个鸡犬不宁。到明天,实在没有法子了,映芝的老婆避回娘家去了,映芝也住在局里不敢回家。过了一夜,这位老太太见一个人闹的没味了,便拿了一根带子,自己勒起颈脖子来。恰好被我用的老妈子看见了,便嚷起来。那天刚刚我在家,便同内人过去解救。一面叫我用的一个小孩子,到招商局去叫映芝回来。偏偏映芝又不在局里,那小孩子没轻没重的,便说不好了,石师爷的老太太上了吊了;这句话恰被一个和映芝不睦的同事听了去,便大惊小怪的传扬起来,说甚么天津地方要出逆伦重案了,快点叫人去捉那逆子,不要叫他逃脱了。这么一传扬起来,叫总办知道了,便把映芝的事情撤去,好好的二十两银子的馆地,从此没了。天津如何还住得下,只好搬回通州去了。
  “住了一年,终不是事,听说有几个祖父的门生、父亲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面,便凑了盘缠,到南京去希图谋个馆地。不料我方才说的那位舍亲丁纪昌,听了他老太太的话,回到南京之后,逢人便说,没处不谈,赶映芝到了南京,一个个的无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还莫名其妙,后来有人告诉了他丁纪昌的话,方才知道。幸亏回到上海,寻着了述农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盘缠回来。你说这个不是大受其累么。谁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样了,不住在家里,躲向亲戚家里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时,他一定不肯,说是我不惯和他同居。映芝没法,把老婆送到天津来,住到娘家去了,然后把自己母亲接回家中。通州地面小,不能谋事,自己只得仍到天津来,谋了东局的一件事。东局离这里远,映芝有时到市上买东西,或到这里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住。不知怎样,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从通州跑到天津来,到亲家家里去大闹,说亲家不要脸,嫁女儿犹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里住宿。”我道:“难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后,便永远不回夫家了么?”杏农道:“只有过年过节,由映芝领回去给婆婆拜年拜节,不过住一两天便走了。倒是这个办法,家里过得安静些,然而映芝却又担了一个大名气了。”
  我道:“甚么名气呢?”杏农道:“他那位老太太,满到四处的去说,说他的儿子赚了钱,只顾养老婆的全家,不顾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担了这个名气。那东局的事,也没有办得长,不多几个月,就空下来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赋闲的。所谓人穷志短,那映芝这两年,闹的神采也没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个筹防局的小馆地,一个月只有六吊大钱。他自己一个人,连吃饭每月只限定用一吊五百文,给老婆五百文的零用,其余四吊,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馆地愈小,事情愈忙,这是一定之理,他从春上得了这件事之后,便没有回通州去过。所以他老太太这回赶了来,先把行李落在这里,要到筹防局去找儿子;却不料找错了,找到巡防局里去。人家对他说,我们局里没有这个人。他便说是儿子串通了门丁,不认娘了,在那里叫天叫地的哭骂起来。人家办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这个样子,便有两个局勇驱赶他。他又说儿子赶娘了。人家听了这个话,越发恨了。在那里受了一场大辱,方才回到这里,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映芝打听着了,连忙到了这里来,求他回去。他见了映芝,便是一场大骂,说他指使局勇,羞辱母亲。映芝和他分辩,说儿子并不在哪个局里,是母亲走错了地方。他说既然不是这个局,是哪个局?映芝是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亲闹掉了的,这回怕再是那个样,如何敢说。他见映芝不说,便天天和映芝闹。可怜映芝白天去办公事,晚上到这里来捱骂,如此一连八九天。这里房饭钱又贵,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结算。映芝实在是穷,把一件破旧熟罗长衫当了,才开销了五天房饭钱。再一耽搁,又是第二个五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样触怒了他,便把映芝的头也打破了。今天早起我来了,知道了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连哄带骗的,请到了我一个朋友家里,然后劝了他一天,映芝还磕了多少头,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才把他劝肯了,和他雇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说妥了,我方才得脱身到这里来。”
  这一席长谈,不觉已掌灯多时了。知道杏农没有吃夜饭,便叫厨房里弄了两样菜,请他就在栈里便饭。饭后又谈了些正事,杏农方才别去。
  我在天津住了十多天,料理定了几桩正事,便要进京。我因为要先到河西务去办一件事,河西务虽系进京的大路,因恐怕到那边有耽搁,就没有雇长车,打算要骑马。谁知这里马价很贵,只有骑驴的便宜,我便雇了一头驴。好在我行李无多,把衣箱寄在杏农那里,只带了一个马包,跨驴而行。说也奇怪,驴这样东西,比马小得多,那性子却比马坏。我向来没有骑过,居然使他不动。出了西沽,不上十里路,他忽然把前蹄一跪,幸得我骑惯了马的,没有被他摔下来。然而尽拉缰绳,他总不肯站起来了。只得下来,把他拉起,重新骑上。走不了多少路,他又跪下了。如此几次,我心中无限焦燥,只得拉着缰绳步行一程,再骑一程,走到太阳偏西,还没有走到杨村(由天津进京尖站),越觉心急。看见路旁一家小客店,只得暂且住下,到明天再走。
  入到店里,问起这里的地名,才知道是老米店。我净过嘴脸之后,拿出几十钱,叫店家和我去买点酒来,店家答应出去了。我见天时尚早,便到外面去闲步。走出门来,便是往来官道。再从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只见巷里头一家,便是个烧饼摊;饼摊旁边,还摆了几棵半黄的青菜;隔壁便是一家鸦片烟店。再走过去,约莫有十来家人家,便是尽头;那尽头的去处,却又是一家卖鸦片烟的;从那卖鸦片烟的大家前面走过去,便是一片田场。再走几十步,回头一望,原来那老米店,通共只有这几家人家,便算是一条村落的了。
  信步走了一回,仍旧回到店里,呆呆的坐了一大会。看看天要黑下来了,那店家才提了一壶酒回来交给我。我道:“怎么去这半天?”店家道:“客人只怕是初走这里?”我道:“正是。”店家道:“这老米店没有卖酒的地方,要喝一点酒,要走到十二里地外去买呢。客人初走这里,怨不得不知道。”我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舀出酒来呷了一口,觉得酒味极劣。暗想天津的酒甚好,何以到了此地,便这般恶劣起来。想是去买酒的人,赚了我的钱,所以买这劣酒搪塞,深悔方才不曾多给他几文。
  心里正在这么想着,外面又来了一个客人,却是个老者,鬓发皆白,脸上却是一团书卷气;手里提着一个长背搭,也走到房里来。原来北边地方的小客店,每每只有一个房,一铺炕,无论多少寓客,都在一个炕上歇的。那老者放下背搭,要了水净面,便和我招呼,我也随意和他点头。因见桌上有一个空茶碗,顺手便舀一碗酒让他喝。他也不客气,举杯便饮。我道:“这里的酒很不好!”老者道:“这已经是好的了;碰了那不好的,简直和水一样。”我道:“这里离天津不远,天津的酒很好,何以不到那边贩来呢?”老者道:“卫里吗(北直人通称天津为卫里,以天津本卫也),那里自然是好酒。老客想是初步这边,没知道这些情形。做酒的烧锅都在卫里,卫里的酒,自然是好的了。可是一过西沽就不行了,为的是厘卡上的捐太重,西沽就是头一个厘卡,再往这边来,过一个卡子,就捐一趟,自然把酒捐坏了。”我道:“捐贵了还可以说得,怎么会捐坏了呢?”老者道:“卖贵了人家喝不起,只得搀和些水在酒里。那厘捐越是抽得利害,那水越是搀得利害,你说酒怎么不坏!”我问道:“那抽捐是怎么算法?可是照每担捐多少算的吗?”老者道:“说起来可笑得很呢!他并不论担捐,是论车捐;却又不讲每车捐多少,偏要讲每个车轮子捐多少。说起来是那做官的混帐了,不知道这做买卖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要照车轮子收捐,这边就不用牲口拉的车,只用人拉的车。”我道:“这又有甚么分别?”老者道:“牲口拉的车,总是两个轮子。他们却做出一种单轮子的车来,那轮子做的顶小,安放在车子前面的当中,那车架子却做的顶大,所装的酒篓子,比牲口拉的车装的多,这车子前面用三四个人拉,后头用两个人推,就这么个顽法。”
  正是:一任你刻舟求剑,怎当我掩耳盗铃。未知那老者还说出些甚么来,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说翰苑 周辅成误娶填房
  我听那老者一席话,才晓得这里酒味不好的缘故,并不是代我买酒的人落了钱。于是再舀一碗让他喝,又开了一罐罐头牛肉请他。大家盘坐在炕上对吃。我又给钱与店家,叫他随便弄点面饭来。方才彼此通过姓名。
  那老者姓徐,号宗生,是本处李家庄人。这回从京里出来,因为此地离李家庄还有五十里,恐怕赶不及,就在这里下了店。我顺便问问京里市面情形。宗生道:“我这回进京,满意要见焦侍郎,代小儿求一封信,谋一个馆地。不料进京之后,他碰了一桩很不自在的事,我就不便和他谈到谋事一层,只住了两天就走了。市面情形,倒未留心。”
  我道:“焦侍郎可就是刑部的焦理儒?”宗生道:“正是他。”我道:“我在上海看了报,他这侍郎是才升转的,有甚么不自在的事呢?”宗生道:“他们大老官,一帆风顺的升官发财,还有甚么不自在,不过为点小小家事罢了。然而据我看来,他实在是咎由自取。他自己是一个绝顶聪明人,笔底下又好,却是学也不曾入得一名。如今虽然堂堂八座,却是异途出身。四五个儿子,都不肯好好的念书,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只有一位小姐,爱同拱璧,立志要招一位玉堂金马的贵婿。谁知立了这么一个志愿,便把那小姐耽误了,直到了去年,已过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人家。耽误了点年纪,还没有甚么要紧,还把他的脾气惯得异乎寻常的出奇,又吃上了鸦片烟瘾,闹的一发没有人敢问名的了。去年六月间,有一位太史公断了弦。这位太史姓周,号辅成,年纪还不满三十岁。二十岁上便点了翰林,放过一任贵州主考,宦囊里面多了三千金,便接了家眷到京里来,省吃俭用的过日子,望开坊。谁知去年春上,染了个春瘟病,捱到六月间死了。你想这般一位年轻的太史公,一旦断了弦,自然有多少人家央人去做媒的了。这太史公倒也伉俪情深,一概谢绝。这信息被焦侍郎知道了,便想着这风流太史做个快婿。虽然是个续弦,且喜年纪还差不多。想定了主意,便打算央媒说合。既而一想,自己是女家,不便先去央求。又打听得这位太史公,凡是去做媒的,一概谢绝,更怕把事情弄僵了,所以直等到今年春天,才请出一个人来商量。这个人便是刑部主事,和周太史是两榜同年;却是个旗人,名叫惠覃,号叫雪舫;为人极其能言舌辩。焦侍郎请他来,把这件事直告诉了他,又说明不愿自己先求他的意思。雪舫便一力担承在身上,说道:‘大人放心,司官总有法子说得他服服帖帖的来求亲。大人这里还不要就答应他,放出一个欲擒故纵的手段,然后许其成事,方不失了大人这边的门面。’焦侍郎大喜,便说道:‘那么这件事,就尽托在老兄身上了。’
  “雪舫得了这个差使,便不时去访周辅成谈天。周辅成老婆虽死了,却还留下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人。雪舫到了,总是逗他顽笑,考他认字。偶然谈起说道:‘怪可怜的一个小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了。你父亲怎么就不再娶一个?’辅成听了笑道:‘伤心还没有得过,那里便谈到这一层;况且我是立志鳏居以终的了。’雪舫道:‘你莫嘴强,这是办不到的。纵使你伉俪情深,一时未忍,久后这中馈乏人,总不是事。况且小孩子说大不大,总得要有人照应的。你此刻还赶伤心追悼的那边去,未必肯信我这个话,久后你便要知道的。’辅成未及回答,雪舫又道:‘说来也难,娶了一个好的来也罢了;倘使娶了个不贤的,那非但自己终身之累,就是小孩子对付晚娘,也不容易。’辅成道:‘可不是吗。我这立定鳏居以终之志,也是看到这一着。’雪舫道:‘这也足见你的深谋远虑。其实现在好好的女子很少,每每听见人家说起某家的晚娘待儿子怎样,某家的晚娘待儿子怎样,听着也有点害怕。辅成兄,你既然立定主意不娶,何不把令郎送回家乡去?自己住到会馆里,省得赁宅子,要省得多呢。’辅成道:‘我何尝不想。只为家母生平最爱的是内人,去年得了我这里的信息,已经不知伤心的怎样了。此刻再把小孩子送回去,老人家见子思母,岂非又撩拨起他的伤心来!何况小儿说大虽不大,也将近可以读书了。我们衙门清闲无事,也想借课子消遣,因此未果。’雪舫道:‘既如此,你也大可以搬到会馆里面去,到底省点浇裹。’辅成道‘我何尝不想。只因这小孩子还小,一切料理,打辫洗澡,还得用个老妈子伺候。’雪舫道:‘就是这个难,并且用老妈子,也不容易用着好的。’辅成道‘这倒不然,我现在用的老妈子,就是小孩子的奶娘,还是从家乡带来的。’雪舫道:‘这么说,你夫人虽是没了,这过日子浇裹,还是一文不能省的。’辅成道:‘这个自然。’雪舫道:‘这么说,你还是早点续弦的好。’辅成发急道:‘这话怎讲?’雪舫笑了一笑,却不答话,辅成心下狐疑,便追着问是甚么道理。雪舫道:‘我要待不说,又对你不起;要待说了出来,一则怕你不信,二则怕你发急。’辅成道:‘说的不近情理,不信或者有之,又何至于发急呢。’雪舫又笑了一笑,依然没有话说。辅成道:‘你这个样子,倒是令我发急了。我和你彼此同年相好,甚么话不好说,要这等藏头露尾作甚么呢?’雪舫正色道:‘我本待不说,然而若是终于不说呢,实在对朋友不起,所以我只得直说了。但是说了,你切莫发急。’辅成道:‘你说了半天,还是未说,你这是算甚么呢!’
  “雪舫道:‘此刻我直说了罢。若是在别的人呢,这是稀不相干的事。无奈我们是做官的人——’说着,又顿住了。辅成恨道:‘你简直爽快点一句两句说了罢,我又不和你作甚么文字,只管在题前作虚冒,发多少议论作甚么!’雪舫道:‘你是身居清贵之职的,这个上头更要紧。’辅成更急了道:‘你还要故作盘旋之笔呢,快说罢!’雪舫道:‘老实说了罢,你近来外头的声名,不大好听呢!”辅成生平是最爱惜声名的,平日为人谨饬的了不得。忽然听了这句话,犹如天上吊下了一个大霹雳来,直跳起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话?’雪舫道:‘我说呢,叫你不要着急。’辅成道:‘到底是哪里来的话?我不懂啊。到底说的是那一行呢?’雪舫拍手道:‘你知道我近来到你这里来坐,格外来得勤,是甚么意思?我是要来私访你的。谁知私访了这几天,总访不出个头绪来,只得直说了。外头人都说你自从夫人没了之后,便和用的一个老妈子搭上了,缠绵的了不得,所以凡是来和你做媒的,你都一概回绝。’辅成道:‘这些谣言从哪里来的?’雪舫道:‘外头那个不知,还要问哪里来的呢。不信,你去打听你们贵同乡,大约同乡官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辅成直跳起来道:‘这还了得!我明日便依你的话,搬到会馆去住,乐得省点浇裹。’雪舫道:‘这一着也未尝不是;然而你既赁了宅子,自己又住到会馆里,怎么见得省?’辅成道:‘哪里的话!我既住到会馆,便先打发了老妈子,带着小孩子住进去了。’雪舫道:‘早就该这样办法的了。’
  “辅成便忙着要拣日子就搬。雪舫道:‘你且莫忙,这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我也在这里代你打算呢。小孩子说小虽然不小,然而早起晚睡,还得要人招呼,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零碎事情,断不是我们办得到的;譬如他顽皮搅湿了衣服,或者挂破了衣服等类,都是马上要找替换,要缝补的,试问你我可以办得到么?这都是平常无事的话。万一要有甚么伤风外感,那不更费手脚么?我正在这里和你再三盘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不出这么一件小小事情,倒是很费商量的。’一席话说得辅成呆了。歇了半晌道:‘不然,索性把小孩子送回家乡去也好。’雪舫道:‘你方才不是说怕伤太夫人的心么?’辅成搓手顿足了半晌,没个理会。雪舫又道:‘不如我和你想个法子罢,是轻而易举,绝不费事的,不知你可肯做?’辅成道:‘你且说出来,可以做的便做。’雪舫道:‘你若肯依了我做去,包管你就可以保全声名。’辅成道:‘你又来作文字了,又要在题前盘旋了,快直说了罢。’
  “雪舫道:‘你今日起,便到处托人做媒,只说中馈乏人,要续弦了。这么一来,外头的谣言自然就消灭了。’辅成道:‘这个不过暂时之计,不可久长的。况且央人做媒,做来做去,总不成功,也不是个事;万一碰了合式的,他样样肯将就,任我怎样挑剔,他都答应,那却如何是好呢?’雪舫正色道:‘那不就认真续了弦就完了。我劝你不要那么呆,天下哪里有从一而终的男子。你此刻还是热烘烘的,自然这样说。久而久之,中馈乏人,你便知道鳏居的难处了。与其后来懊悔,还是赶早做了的好。依我劝你,趁此刻自己年纪不十分大,儿子也还小,还容易配;倘使耽搁几年,自己年纪也大了,小孩子也长成了,那时后悔,想到续弦,只怕人家有好好的女儿未必肯嫁给于思于思的老翁了。况且说起来,前妻的儿子已经若干大了,人家更多一层嫌弃。还有一层,比方你始终不续弦的话,将来开坊了,外放了,老大人、太夫人总是要迎养的,同寅中官眷往来,你没有个夫人,如何得便?难道还要太夫人代你应酬么?你细想想,我的话是不是?’辅成听了低下头去,半晌没有话说。雪舫又道:‘说虽如此说,这件事却是不能卤莽的,最要紧是打听人品;倘使弄了一个不贤的来,那可不是闹顽的!’辅成叹了一口气,却不言语。雪舫又道:“此刻你且莫愁这些,先撒开了话,要求人做媒,赶紧要续弦,先把谣言息一息再讲。’辅成也没有话说。雪舫又谈些别样说话,然后辞去。
  “过了一日,雪舫未曾出门,辅成先去拜访了,说是踌躇了一天一夜,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依你之计,暂时息一息谣言再说的了。雪舫道:‘既如此,便从我先做起媒来。陆中堂有一位小姐,是才貌兼备的,等我先去碰一碰看。’辅成道:‘你少胡闹!他家女儿怎肯给我们寒士,何况又是个填房。’雪舫道:‘求不求在你,肯不肯由他,问一问不见得就玷辱了他,那又何妨呢。’辅成也就没言语了。再过一天,雪舫便来回话说:‘陆中堂那边白碰了。今日我又到张都老爷那边去说,因为听说张都老爷有个妹子,生得十分福气,今日没有回话,过几天听信罢。’
  “此时辅成因为谣言可怕,也略略活动了一点了,这两天也在别个朋友跟前提起续弦的话。一时同衙门的、同乡的,都知道周太史要续弦了,那做媒的便络绎不绝,这个夸说张家小姐才能,那个夸说李家小姐标致,说的心如槁木的一位太史公,心中活泼泼起来。雪舫又时时走来打动,商量要怎么的好,怎么的不好,又说第一年纪大的好。辅成问他是甚么缘故。雪舫道:‘若是元配,自然年纪不怕小的。此刻你的是续弦,进了你门,就要做娘的,翁姑又不在跟前,倘使年纪过轻,怎么能当得起这个家。若是年纪大点的,在娘家纵使未曾经练过,也看见得多了,招呼小孩子,料理家务,自然都会的了。你想不是年纪大的好么?’说的辅成合了意。他却另外挽出一个人来,和辅成做焦侍郎小姐的媒。辅成便向雪舫打听。雪舫道:‘这一门我早就想着了,一则怕这位小姐不肯许人家做填房,二则我和焦老头子有堂属之分,彀不上去说这些事,所以未曾提及。这门亲倘是成了,倒是好的。听说那一位小姐,雅的是琴棋书画,俗的是写算操作,没有一件不来的。况且年纪好象在二十以外一点了,于料理小孩子一层,自然是好的了。’辅成听了,也巴望这门亲定了,好得个内助。偏偏焦侍郎那边,又没有着实回话,倒闹得辅成心焦起来,又托雪舫去说。求之再四,方才应允。一连跑了四五天,把这头亲事说定。一面择日行聘。过了几时,又张罗行亲迎大礼,央了钦天监选择了黄道吉日,打发了鼓吹彩舆去迎娶,择定了午正三刻拜堂合卺。
  “这一天,周太史家里贺客盈门,十分热闹;格外提早点吃了中饭,预备彩舆到了,好应吉时拜堂。一班同年、同馆的太史公,都预备了催妆诗、合卺词。谁知看看到了吉时,不见彩舆到门,众亲友都呆呆的等着看新人。等彀多时,已是午过未来,还是寂无消息。办事的人便打发人到坤宅去打听,回报说新人正在那里梳妆呢。众人只得仍旧呆等。等到了未末申初,两顶大媒老爷的轿子到了,说来了来了,快了快了,马上就登舆了。周太史一面款待大媒。闹了一会,已交酉刻,天已晚下来了,只得张罗开席宴客。吃到半席时,忽然间鼓乐喧天的,新娘娶回来了,便连忙撤了席,拜堂、送房、合卺,又忙了一阵,直到戌正,才重新入席。那新人的陪嫁,除了四名丫头之外,还有两房仆妇、两名家人,都是很漂亮的。众人尽欢散席时,已是亥正了。大家宽坐了一会,便要到新房里看新人。周太史只得陪着到新房里去。众人举目看时,都不觉棱了一棱:原来那位新人,早已把凤冠除下,却仍旧穿的蟒袍霞帔,在新床上摆了一副广东紫檀木的鸦片烟盘,盘中烟具,十分精良,新人正躺在新床吃旧公烟呢。看见众人进来,才慢慢的坐起,手里还拿着烟枪;两个伴房老妈子,连忙过去接了烟枪,打横放在烟盘上,一个接手代他戴上凤冠。陪嫁家人过来,把烟盘收起来,回身要走,忽听得娇滴滴的声音叫了一声‘来’,这个声音正是新人口中吐出来的。那陪嫁家人,便回转身子,手捧烟盘,端端正正的站着。只听得那新人又说道:‘再预备十二个泡儿就够了。’那陪嫁家人,连答应了三四个‘是’字,方才退了出去。众人取笑了一回,见新人老气横秋的那个样子,便纷纷散去。新人见客散了,仍旧叫拿了烟具来,一口一口的吹;吹足了十二口时,天色已亮,方才卸妆睡觉。周辅成这一气,几乎要死!然米已成饭,无可如何了。只打算日后设法禁制他罢了。那位新人一睡,直到三下钟方才起来。梳洗已毕,便有他的陪嫁家人,带了一个面生人,手里拿了一包东西,到上房里去,辅成此时一肚子没好气,也没做理会。第二天晚上,便自己睡到书房里去了。
  “到了第三天,是照例回门,新婿新人,先后同去;行礼已完,新婿也照例先回。及至辅成回到家时,家人送上两张帐单。辅成接过来一看,一张是珠宝市美珍珠宝店的,上面开着珍珠头面一副、穿珠手镯一副、西洋钻石戒指五个,共价洋四千五百两;又一张是宝兴金店的,上面开着金手镯一副、押发簪子等件,零零碎碎,共价是三百十五两。辅成看了便道:‘我家里几时有买过这些东西?’家人回道:‘这是新太太昨天叫店里送来的。’辅成吓了一跳,呆了半晌,没有话说,慢腾腾的踱到书房,换过便衣,唉声叹气的坐立不安。直等到晚上十二点多钟,新人方才回来。辅成一肚子没好气,走到上房。只见那位新夫人,已经躺下吃烟了,看见丈夫进来,便慢腾腾的坐起。辅成不免也欠欠身坐下。半晌开口问道:‘夫人昨天买了些首饰?’新人道:‘正是。我看见今天回门,倘使还戴了陪嫁的东西,不象样子,所以叫他们拿了来,些微拣了两件,其实还不甚合意。’辅成道:‘既然不甚合意,何不退还了他呢?’说时,脸上很现出一种不喜欢的颜色。新人听了这话,看了新婿的颜色,不觉也勃然变色起来。”
  正是:房帷未遂齐眉乐,《易》象先呈反目爻。未知一对新人,闹到怎么样子,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妇难 焦侍郎入粤走官场
  “当下新人变了颜色,一言不发。辅成也忍耐不住,说道:‘不瞒夫人说,我当了上十年的穷翰林,只放过一回差,不曾有甚么积蓄。’新人不等说完,便抢着说道:‘罢,罢!几吊钱的事情,你不还,我娘家也还得起,我明日打发人去要了来,不烦你费心。不过我这个也是挣你的体面。今天回门去,我家里甚么王爷、贝子、贝勒的福晋、姑娘,中堂、尚书、侍郎的夫人、小姐,挤满了一屋子,我只插戴了这一点捞什子,还觉着怪寒尘的,谁知你到那么惊天动地起来!早知道这样,你又何必娶甚么亲!’说着,又叫了一声‘来’,那陪嫁家人便走了进来,垂手站着。新人拿眼睛对着鸦片烟盘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床前,半坐半躺的烧了一口烟,装到斗上。辅成冷眼觑着,只见那家人把烟枪向那边一送,新人躺下来接了,向灯上去吸,那家人此时简直也躺了下来,一手挡着枪梢,一手拿着烟签子,拨那斗门上的烟。辅成见了,只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只因才做了亲不过三朝,不便发作,忍了一肚子气,仍到书房里去安歇了。从此那珠宝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来催一次,辅成只急得没路投奔。雪舫此时却不来了,终日闷着一肚子气,没处好告诉,没人好商量。一连过了二十多天,看看那娶来的新人,非但愈形骄蹇放纵,并且对于那六岁孩子,渐渐露出晚娘的面目来了。辅成更加心急,想想转恨起雪舫来。然而徒恨也无益,总要想一个善后之策,因此焦灼的一连几夜总睡不着。并且自从娶亲以来,便和上房如同分了界一般,足迹轻易不踏到里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气,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啼,益加烦闷。
  “忽然一日,自己决绝起来,定下一个计策,暗地里安排妥当。只说家中老鼠多,损伤了书籍字画,把一切书画都归了箱,送到会馆里存放,一共运去了十多箱书画,暗中打发一个家人,到会馆里取了,运回家乡去。等到了满月那天,新人又照例回门去了;这一次回门,照例要娘家住几天。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便写了个名条,到清秘堂去请了一个回籍措资的假,雇了长车,带了小孩子,收拾了细软,竟长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个家人看门,给了他一个月的工钱,叫他好好看守门户,诳他说到天津,去去就来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后,却寄了一封信给他丈人焦侍郎。这封信却是骈四骊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写得异常的哀感顽艳。焦侍郎接了这封信,一气一个死!无可奈何,只得把女儿权时养在家里,等日后再做道理。我进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这个当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说,耽搁了几天,只得且回家去,过几时再说的了。”
  徐宗生一席长谈,一面谈着,一面喝着,不觉把酒喝完了,饭也吃了,问店家要了水来净了面。我又问起焦侍郎为甚么把一位小姐惯到如此地位。宗生道:“这也不懂。论起来,焦侍郎是很有阅历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的烂熟的了,不知为甚么家庭中却是如此。”我道:“世路仕路的阅历,本来与家庭的事是两样的。”宗生道:“不是这样说。这位焦理儒,他是经过极贫苦来的,不应把小孩子惯得骄纵到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个富家,理儒是个庶出的晚子,十七八岁上,便没了老子,弟兄们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万的家当。搁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赌,无一不来,不上几年,一份家当,弄得精光。闹的弟兄不理,族人厌恶,亲戚冷眼,朋友远避。在家乡站不住了,赌一口气走了出来,走到天津,住在同乡的一家字号里,白吃两顿饭,人家也没有好面目给他。可巧他的运气来了,字号里的栈房碰破了两箱花椒,连忙修钉好了,总不免有漏出来的,字号里的小伙计把他扫了回来。被这位焦侍郎看见了,不觉触动了他的一门手艺,把那好的整的花椒,拣了出来,用一根线一颗一颗的穿起来,盘成了一个班指。被字号里的伙计看见了,欢喜他精致,和他要了。于是这个要穿一个,那个要穿一个,弄得天天很忙。他又会把他盘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却没有人要;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钱叫他穿的。齐巧有一位候补道进京引见,路过天津,是他的世伯辈,他用了‘世愚侄’的帖子去见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凑了一百零八颗,配了一副烧料的佛头、纪念,穿成一挂朝珠,又穿了一个细致的班指,作一份礼送了去。那位候补道欢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见了,便问他在天津作甚么。他一时没得好回答,便随嘴答应,说要到广东去谋事。那候补道便送了他五十两银子程仪。他得了这笔银子,便当真到广东去了。
  “原来他有一位姑丈,是广东候补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姑丈去。谁知他在家乡那等行为,早被他哥哥们写信告诉了姑丈了,所以他到了广东,那位姑丈只给他一个不见。他姑母是早已亡故的了,他姑丈就在广东续的弦,他向来没有见过,就是请见世见不着。五十两银子有限,从天津到得广东,已是差不多的了,再是姑丈不见,住了几天客栈,看看银子没有了。他心急了,便走到他姑丈公馆门口等着,等他姑丈拜客回来,他抓住了轿杠便叫姑丈。他姑丈到了此时,没有法子,只得招呼他进去,问他来意。他说要谋事。他姑丈说:“谈何容易!这广东地方虽大,可知人也不少,非有大帽子压下来,不能谋一个馆地。并且你在家里荒唐惯了,到了外面要守外面的规矩,你怎样办得到。不如仍旧回去罢。’他道:‘此刻盘缠也用完了,回去不得,只得在这里等机会。我就搬到姑丈公馆来住着等,想姑丈也不多我这一碗闲饭。’他姑丈没奈何,只得叫他搬到自己公馆里住。这一住又是好几个月。喜得他还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来。他姑丈在广东,原是一个红红儿的人,除了外面两三个差使不算,还是总督衙门的文案。这一天总督要起一个折稿,三四个文案拟了出来,都不合意,便把这件事交代了他姑丈。他姑丈带回公馆里去弄,也弄不好。他看见了那奏稿节略,便自去拟出一篇稿来,送给他姑丈看,问使得使不得。他姑丈向来鄙薄他的,如何看得在眼里,拿过来便搁在一旁。但苦于自己左弄不好,右弄不好,姑且拿他的来看看,看了也不见得好。暗想且不要管他,明天且拿他去塞责。于是到了明天,果然袖了他的稿子去上辕。谁知那位制军一看见了,便大加赏识,说好得很,却不象老兄平日的笔墨。他姑丈一时无从隐瞒,又不便撒谎,只得直说了,是卑府亲戚某人代作的。制军道:‘他现在办甚么事?是个甚么功名?’他姑丈回说没有事,也没有功名。制军道:‘有了这个才学,不出身可惜了。我近来正少一个谈天的人,老兄回去,可叫他来见我。’他姑丈怎么好不答应,回去便给他一身光鲜衣服,叫他去见制军。那制军便留他在衙门里住着,闲了时,便和他谈天。他谈风却极好。有时闷了,和他下围棋,他却又能够下两子;并且输赢当中,极有分寸,他的棋子虽然下得极高,却不肯叫制军大败,有时自己还故意输去两子。偶然制军高兴了,在签押房里和两位师爷小酌,他的酒量却又不输与别人;并且出主意行出个把酒令来,都是雅俗共赏的。若要和他考究经史学问,他却又样样对答得上来;有时唱和几首诗,他虽非元、白、李、杜,却也才气纵横。因此制军十分隆重他,每月送他五十两银子的束脩。他就在广东阔天阔地起来。不多几时,潮州府出了缺,制台便授意藩台,给他姑丈去署了。一年之后,他姑丈卸事回来,禀知交卸。制军便问他:‘我这回叫你署潮州,是甚么意思,你可知道?’他姑丈回说是大帅的栽培。制军道:‘那倒并不是,我想你那个亲戚,总要想法子叫他出身。你在省城当差,未必有钱多,此刻署了一年潮州,总可以宽裕点了,可以代你亲戚捐一个功名了。’他姑丈此时不能不答应,然而也太刻薄一点,只和他捐了一个未入流,带捐免验看,指分广东。他便照例禀到。制军看见只代他弄了这么个功名,心中也不舒服,只得吩咐藩台,早点给他一个好缺署理。总督吩咐下来的,藩司那里敢怠慢,不到一个月,河泊所出了缺,藩台便委了他。原来这河泊所是广东独有的官,虽是个从九、未入,他那进款可了不得。事情又风流得很,名是专管河面的事,就连珠江上妓船也管了。他做了几个月下来,那位制军奉旨调到两江去了,本省巡抚坐升了总督,藩台坐升了抚台,剩下藩台的缺,却调了福建藩台来做。那时候一个最感恩知己的走了,应该要格外小心的做去才是个道理。谁知他却不然,除了上峰到任,循例道喜之外,朔望也不去上衙门,只在他自己衙门里,办他的风流公案。
  “那时新藩台是从福建来的,所有跟来的官亲幕友,都是初到广东,闻得珠江风月,那一个不想去赏鉴赏鉴。有一天晚上,藩台的少爷,和一个衙门里的师爷,两个人在谷埠(妓船麕聚之所)船上请客。不知怎样,妓家得罪了那位师爷,师爷大发雷霆,把席面掀翻了,把船上东西打个稀烂,大呼小叫的,要叫河泊所来办人。吓得一众妓女,莺飞燕散的,都躲开了。一个鸨妇见不是事,就硬着头皮,闪到舱里去,跪下叩头认罪。那师爷顺手拿起一个茶碗,劈头摔去,把鸨妇的头皮摔破了,流出血来。请来的客,也有解劝的,也有帮着嚷打的。这个当口,恰好那位焦理儒,带了两个家人,划了一艘小船,出来巡河。刚刚巡到这个船边,听得吵闹,他便跳过船来。刚刚走在船头,忽见一个人在舱里走出来,一见了理儒便道:‘来得好,来得好!’理儒抬头一看,却是一位姓张的候补道,也是极红的人。原来理儒在督署里面,当了差不多两年的朋友,又是大帅跟前极有面子的,所以那一班候补道府,没有一个不认得他的。当下理儒看见是熟人,便站住了脚。姓张的又低低的说道:‘藩宪的少大人和老夫子在里面,是船家得罪了他。阁下来得正好,请办一办他们,以警将来。’理儒听了,理也不理,昂起头走了进去,便厉声问道:‘谁在这里闹事?’旁边有两个认得理儒的,便都道:‘好了,好了!他们的管头来了。’有个便暗暗告诉那师爷,这便是河泊所焦理儒了。那师爷便上前招呼。理儒看见地下跪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妇人,便问谁在这里打伤人。那师爷便道:‘是兄弟摔了他一下。’理儒沉下脸道:‘清平世界,那里来的凶徒!’回头叫带来的家人道:‘把他拿下了!’藩台的少爷看见这个情形,不觉大怒道:‘你是甚么人,敢这么放肆!’理儒也怒道:‘你既然在这里胡闹,怎么连我也不知道!想也是凶徒一类的。’喝叫家人,把他也拿了。旁边一个姓李的候补府,悄悄对他说道:‘这两位一个是藩台少爷,一个是藩台师爷。’理儒喝道:‘甚么少爷老爷,私爷公爷,在这里犯了罪,我总得带到衙门里办去。’姓李的见他认真起来,便闪在一边,和一班道府大人,闪闪缩缩的,都到隔壁船上去,偷看他作何举动。只见他带来的两个家人,一个看守了师爷,一个看守了少爷,他却居中坐了,喝问那鸨妇:‘是那一个打伤你的,快点说来。’那鸨妇只管叩头,不肯供说。那师爷气愤愤的说道:‘是我打的,却待怎样!’理儒道:‘好了,得了亲供了。’
  叫家人带了他两个,连那鸨妇一起带到衙门里去。
  “此时师爷少爷带来的家人,早飞也似的跑进城报信去了。理儒把一起人也带进城,到衙门里,分别软禁起来,自己却不睡,坐在那里等信。到得半夜里,果然一个差官拿了藩台的片子来要人。理儒道:‘要甚么人?’差官道:‘要少爷和师爷。’理儒道:‘我不懂。我是一个人在衙门里办公,没带家眷,没有少爷;官小俸薄,请不起朋友,也没有师爷。’差官怒道:‘谁问你这个来!我是要藩宪的少大人与及藩署的师爷!’理儒道:‘我这里没有!’差官道:‘你方才拿来的就是。’理儒道:‘那不是甚么少爷师爷,是两个闹事伤人的凶徒!’差官道:‘只他两个就是,你请他出来,我一看便知。’理儒把桌子一拍,大喝道:‘你是个甚么东西,要来稽查本衙门的犯人!’喝叫家人:‘给我打出去!’两个家人,一片声叱喝起来,那差官没好气,飞马回衙门报信去了。藩台听了这话,也十分诧异,一半以为理儒误会,一半以为那差官搅不清楚,只得写了一封信,再打发别人去要。理儒接了信,付之一笑。草草的回了一个禀,交来人带去。禀里略言:‘卑职所拿之人,确系凶徒,现有受伤人为证。无论此凶徒系何人,既以公事逮案,案未结,未便遽释’云云。
  “这两次往返,天已亮了。理儒却从从容容的吃过了早饭,才叫打轿回公事去。谁知他昨夜那一闹,外面通知道了,说是河泊所太爷误拿藩台的人,这一回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不难合衙门的人都有些不便呢。此风声一夜传了开去,到得天明,合衙门的书吏差役,纷纷请假走了,甚至于抬轿的人也没有了。理儒看见觉得好笑,只得另外雇了一乘小轿,自己带了那一颗小小的印把,叫家人带了那少爷、师爷、鸨妇,一同上制台衙门去。”
  这一去,有分教:胸前练雀横飞出,又向最高枝上栖。未知理儒见了制台,怎样回法,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
  “前一夜藩台因为得了幕友、儿子闹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经不悦,及至两次去讨不回来,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这河泊所是甚么人,他敢与本司作对!当时便有那衙门旧人告诉他,说是这河泊所本来是前任制台的幕宾,是制台交代前任藩台给他这个缺的。藩台一想,前任藩台便是现任的抚军,莫非他仗了抚军的腰子么。等到天明,便传伺候上院去,把这件事嗫嗫嚅嚅的回了抚台。抚台道:‘这个人和兄弟并没有交情,不过兄弟在司任时,制军再三交代给他一个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罢了。但是听说他很有点才干。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样顽把戏罢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断不肯仅于回首县,说不定还要上辕来。倘使他到兄弟这里,兄弟自当力为排解,叫他到贵署去负荆请罪;就怕他径到督宪那里去,那就得要阁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台听说,便辞了抚台,去见制台。喜得制台是自己同乡世好,可以无话不谈的。一直上了辕门,巡捕官传了手本进去,制台即时请见。藩台便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说明这河泊所焦理儒系前任督宪的幕宾。制台听了这话,沈吟了一会道:‘他若是当一件公事,认真回上来,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阁下身上也有点不便。这个便怎生区处?”藩台此时也呆了,垂手说道:‘这个只求大帅格外设法。’制台道:‘他动了公事来,实在无法可设。’藩台正在踌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来回话了。制台道:‘他一个人来的么?’巡捕道:‘他还带了两个犯人、一个受伤的同来。’藩台起初只知道儿子和师爷在外闹事,不曾知道打伤人一节,此刻听了巡捕的话,又加上一层懊恼。制台便对藩台说道:‘这可是闹不下来了!或者就请了他进来,你们彼此当面见了,我在旁边打个圆场,想来还可以下得去。’藩台道:‘他这般倔强,万一他一定顶真起来,岂不是连大帅也不好看?’制台忽然想了一个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阁下每月津贴他多少钱,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时间就冰消瓦解了。’藩台道:‘终不成拿钱买他?’制台道:‘不是买。你只管每月预备二百银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拣员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台满腹狐疑,不便多问,制台已经端茶送客。一面对巡捕说:‘请焦大老爷。’向来传见末秩没有这种声口的,那巡捕也很以为奇,便连忙跑了出去。藩台一面辞了出来,走到麒麟门外,恰遇见那巡捕官拿着手版,引了焦理儒进去。那巡捕见了藩台,还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台十分气恼,却也无可如何。理儒进去见了制台,常礼已毕,制台便拉起炕来;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台道:‘老兄的风骨,实在令人可敬!请上坐了,我们好谈天。将来叨教的地方还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军又亲手送过茶,然后开谈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强项风骨,着实可敬!现在官场中那里还有第二个人!只可惜屈于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于物色,实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帅奖誉过当,卑职决不敢当!只是责守所在,不敢避权贵之势,这是卑职生性使然。此刻开罪了本省藩司,卑职也知道罪无可逭,所以带印在此,情愿纳还此职,只求大帅把这件事公事公办。’说着,在袖里取出那一颗河泊所印来,双手放在炕桌上。制台道:‘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办,不烦阁下费心;不过另有一事,兄弟却要叨教。’说罢,叫一声‘来’,又努一努嘴,一个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红全帖。制台接在手里便站起来,对理儒深深一揖,理儒连忙还礼。制台已双手把帖子递上道:‘今后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来一看,却是延聘书启老夫子的关书,每月致送束脩二百两。便连忙一揖道:‘承大帅栽培,深恐駌骀,不足以副宪意!’制台道:‘前任督宪,是兄弟同门世好,最有知人之明,阁下不以兄弟不才,时加教诲,为幸多矣!’当下又谈了些别话,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传藩司,一面叫人带了理儒进去,与各位师爷相见。“原来那藩台并不曾回去,还在官厅上,一则等信息,二则在那里抱怨师爷,责备儿子。一听得说传,便连忙进去。制台把上项事,仔细告诉了一遍,又道:‘一则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则借此可以了却此事。阁下回去,赶紧委人接署。此后每月二百两的束脩,由尊处送来就是了。’藩台听说,谢了又谢。制台又把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带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带印到任便了。’藩台领命辞去。从此焦河厅又做了总督幕宾。总是他生得人缘美满,这位制军得了他之后,也是言听计从,叫他加捐了一个知县,制台便拜了一个折,把他明保送部引见。回省之后,便署了一任香山,当了好些差使。从此连捐带补的,便弄了个道台。就此一帆风顺,不过十年,便到了这个地位。只可怜他那姑丈,此刻六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广东候补府,自从署一任潮州下来,一直不曾署过事。你说这宦海升沈,有何一定呢。”
  我本来和宗生谈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却无意中惹了他这一大套,又被我听了不少的故事。当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务料理了两天的事,又到张家湾耽搁了一日,方才进京,在骡马市大街广升客栈歇下。因为在河西务、张家湾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发各路的信,一连忙了两天,不曾出门,方才料理清楚。因为久慕京师琉璃厂之名,这天早上,便在客栈柜上问了路径,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处市景。街道虽宽,却是坎坷的了不得;满街上不绝的骆驼来往;偶然起了一阵风,便黄尘十丈。以街道而论,莫说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比他好几倍的。一路问讯到了琉璃厂,路旁店铺,尽是些书坊、笔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斋纸店,我想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进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门,一只脚才跨了进去,里边走出一个白胡子的老者,拱着手,呵着腰道:“你佇来了(你佇,京师土语,尊称人也。发音时唯用一佇字,你字之音,盖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转音也,理或然欤),久违了!你佇一向好,里边请坐!”我被这一问,不觉棱住了,只得含糊答应,走了进去。便有一个小后生,送上一枝水烟筒来;老者连忙拦住,接在手里,装上一口烟,然后双手递给我。那小后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过来,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侧转,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双手递过了来,还齐额献上一献。然后自己坐定,嘴里说些“天气好啊,还凉快,不比前年,大九月里还是很热。你佇有好两个月没请过来了。”我一面听他说,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进来,不过要看看,并不打算买东西;被他这么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拣了几个墨盒、笔套等件,好在将来回南边去,送人总是用得着的。老者道:“墨盒子盖上可要刻个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随手写了几个款给他。
  然后又看了两种信笺。老者道:“小店里有一种“永乐笺”,头回给你佇看过的,可要再看看?”说罢,也不等我回话,便到柜里取出一个大纸匣来。我打开匣盖一看,里面是约有八寸见方的玉版笺,左边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纸色极旧。老者道:“这是明朝永乐年间,大内用的笺纸,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货。你佇瞧,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笔画出来的,一张一个样子,没有一张同样儿的。”我拿起来仔细一看,的确是画的;看看那纸色,纵使不是永乐年间的,也是个旧货了。因问他价钱。老者道:“别的东西有个要价还价,这个纸是言无二价的,五分银子一张。”我笑道:“怎么单是这一种做不二价的买卖呢?”老者道:“你佇明见得很,我不能瞒着你佇。别的东西,市价有个上下,工艺有个粗细,唯有这一号纸,是做不出来的,卖了一张,我就短了一张的了。小号收来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张,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张了。”我心里虽是笑他捣鬼,却也欢喜那纸,就叫他数了一百张,一共算帐。因为没带钱,便写了个条子,叫他等一会送到广升栈第五号。便走出来。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门之外,嘴里说了好些“没事请来谈论”的话。
  我别过了,走到一家老二酉书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顺着脚走了进去。谁知才进了门口,劈头一个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着道:“哈哈,是甚么风把你佇吹来了!我计算着你佇总有两个月没来了。你佇是最用功的,看书又快,这一向买的是谁家的书,总没请过来?”说话时,又瞅着一个学徒的道:“你瞧你,怎么越闹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师土谚,痴呆之意也)!老爷们来了,茶也忘了送了,烟也忘了装了。象你这么个傻大头,还学买卖吗!”他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那学徒早已捧着水烟筒,在那里伺候了。那个人把我让到客座里,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请我坐下,然后接过烟筒,亲自送上。此时已是另有一个学徒,泡上茶来了。那人便问道:“你佇近来看甚么书啊?今儿个要办甚么书呢?”
  我未及回答,忽见一个人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那人。那人接在手里,拆开一看,信里面却有一张银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银票看了一看,绉眉道:“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们吃亏了。”说着,便叫学徒的,“把李大人那箱书拿出来,交他管家带去。”学徒捧了一个小小的皮箱过来,摆在桌上。那箱却不是书箱,象是个小文具箱样子,还有一把锁锁着。那送信的人便过来要拿。那人交代道:“这锁是李大人亲手锁上的,钥匙在李大人自己身边,你就这么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这个当口,我顺眼看他桌上那张信,写的是“送上书价八十两,祈将购定之书,原箱交来人带回”云云。我暗想这个小小皮箱,装得了多大的一部书,却值得八十两银子!忍不住向那人问道:“这箱子里是一部甚么书,却值得那么大价?”那人笑道:“你佇也要办一份罢?这是礼部堂官李大人买的。”我道:“到底是甚么书,你佇告诉了我,许我也买一部。”那人道:“那箱子里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宝鉴》,一部《肉蒲团》,一部《金瓶梅》。”我听了,不觉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这些书,你佇是不对的;你佇向来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们谈咱们的买卖罢。”我初进来时,本无意买书的,被他这一招呼应酬,倒又难为情起来,只得要了几种书来。拣定了,也写了地址,叫他送去取价。我又看见他书架上庋了好些石印书,因问道:“此刻石印书,京里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卖不出价钱。从前还好,这两年有一个姓王的,只管从上海贩了来,他也不管大众行市,他贩来的便宜,就透便宜的卖了,闹的我们都看不住本钱了。”我道:“这姓王的可是号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佇认得他么?”我道:“有点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里?住在甚么地方?”那人道:“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问了。
  别了出来,到各处再逛逛。心中暗想:这京城里做买卖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调了。我生平第一次进京,头一天出来闲逛,他却是甚么“许久不来”啊,“两个月没来”啊,拉拢得那么亲热,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进京时,路过杨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骑着驴走过他店门口,他便拦了出来,说甚么“久没见你佇出京啊,几时到卫里去的,你佇用的还是那匹老牲口”,说了一大套。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据今日这情形看来,北路里做买卖的,都是这副伎俩的了。正这么想着,走到一处十字街口,正要越走过去,忽然横边走出一头骆驼,我只得站定了,让他过去。谁知过了一头,又是一头,络绎不绝。并且那拴骆驼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绳,却又把那一根绳,通到后面来,拴后面的一头。如此头头相连,一连连了二三十头。那身躯又长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会的工夫,才得过去。
  我初到此地,路是不认得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老远的看见城楼高耸,气象雄壮,便顺脚走近去望望。在城边绕行一遍,只见瓮城凸出,开了三个城门,东西两个城门是开的,当中一个关着。这一门,是只有皇帝出来才开的,那一种严肃气象,想来总是很利害的了。我走近那城门洞一看,谁知里面瓦石垃圾之类,堆的把城门也看不见了。里面挤了一大群叫化子,也有坐的,也有睡的,也有捧着烧饼在那里吃的,也有支着几块砖当炉子,生着火煮东西的。我便缩住脚回头走。
  走不多路,经过一家烧饼店,店前摆了一个摊,摊上面摆了几个不知隔了几天的旧烧饼。忽然来了一群化子,一拥上前,一人一个或两个,抢了便飞跑而去。店里一个人大骂出来,却不追赶,低头在摊台底下,又抓了几个出来摆上。我回眼看时,那新摆出来的烧饼,更是陈旧不堪,暗想这种烧饼,还有甚么人要买呢。想犹未了,就看见一个人丢了两个当十大钱在摊上,说道:“四十。”那店主人便在里面取出两个雪白新鲜的烧饼来交给他。我这才明白他放在外面的陈旧货,原是预备叫化子抢的。
  顺着脚又走到一个胡同里,走了一半,忽见一个叫化子,一条腿肿得和腰一般粗大,并且烂的血液淋漓,当路躺着。迎头来了一辆车子,那胡同很窄,我连忙闪避在一旁,那化子却还躺着不动。那车子走到他跟前,车夫却把马缰收慢了,在他身边走过。那车轮离他的烂腿,真是一发之顷,幸喜不曾碰着。那车夫走过了之后,才扬声大骂,那化子也和他对骂。我看了很以为奇,可惜初到此处,不知他们捣些甚么鬼。又向前走去,忽然抬头看见一家山东会馆,暗想伯述是山东人,进去打听或者可以得个消息,想罢,便踱了进去。
  正是:方从里巷观奇状,又向天涯访故人。未知寻得着伯述与否,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
  当下我走到山东会馆里,向长班问讯。长班道:“王伯述王老爷,前几天才来过。他不住在这里。他卖书,外头街上贴的萃文斋招纸,便是他的。好象也住在一家甚么会馆里,你佇到街上一瞧就知道了。”我听说便走了出来,找萃文斋的招贴,偏偏一时找不着。倒是沿路看见不少的“包打私胎”的招纸,还有许多不伦不类卖房药的招纸,到处乱贴,在这辇毂之下,真可谓目无法纪了。走了大半条胡同,总看不见萃文斋三个字。直走出胡同口,看见了一张,写的是“萃文斋洋版书籍”,旁边“寓某处”的字,却是被烂泥涂盖了的。再走了几步,又看见一张同前云云;旁边却多了一行小字,写着“等米下锅,赔本卖书”八个字。我暗想,这位先生未免太儿戏了。及至看那“寓某处”的地方,仍旧是用泥涂了的,我实在不解。在地下拾了一片木片,把那泥刮了下来,仔细去看,谁知里面的字,已经挖去的了。只得又走,在路旁又看见一张,这是完全的了,写着“寓半截胡同山会邑馆”。我便一路问信要到半截胡同,谁知走来走去,早已走回广升栈门口了,我便先回栈里。又谁知松竹斋、老二酉的伙计,把东西都送了来,等了半天了。客栈中饭早开过了。我掏出表来一看,原来已经一点半钟了。我便拿银子到柜上换了票子,开发了两家伙计去了。然后叫茶房补开饭来,胡乱吃了两口。又到柜上去问半截胡同,谁知这半截胡同就在广升栈的大斜对过,近得很的。
  我便走到了山会邑馆,一直进去,果然看见一个房门首,贴了“萃文斋寓内”的条子。便走了进去,却不见伯述,只有一个颁白老翁在内。我便向他叩问。老翁道:“伯述到琉璃厂去了,就回来的,请坐等一等罢。”我便请教姓名。那老翁姓应,号畅怀,是绍兴人。我就坐下同他谈天,顺便等伯述。等了一会,伯述来了,彼此相见,谈了些别后的话。我说起街上招贴涂去了住址一节。伯述道:“这是他们书店的人干的。我的书卖得便宜,他又奈何我不得,所以出了这个下策。”我道:“怪不得呢,我在老二酉打听姻伯的住处,他们只回说不知道。”伯述道:“这还好呢,有两回有人到琉璃厂打听我,他们简直的回说我已经死了,无非是妒忌我的意思。老二酉家,等一回就要来拿一百部《大题文府》,怎么不知我住处呢。”我又说起在街上找萃文斋招贴,看见好些“包打私胎”招纸的话。伯述道:“你初次来京,见了这个,自以为奇,其实希奇古怪的多得很呢。这京城里面,就靠了这个维持风化不少。”我不觉诧异道:“怎么这个倒可以维持风化起来?”伯述道:“在外省各处,常有听见生私孩子的事,惟有京城里出了这一种宝货,就永无此项新闻了,岂不是维持风化么。你还没有看见满街上贴的招纸,还有出卖妇科绝孕丹的呢,那更是弭患于无形的善法了。”说罢,呵呵大笑。又谈了些别话,即便辞了回栈。
  连日料理各种正事,伯述有时也来谈谈。一连过了一个月,接到继之的信,叫我设法自立门面。我也想到长住在栈里,终非久计。但是我们所做的都是转运买卖,用不着热闹所在,也用不着大房子。便到外面各处去寻找房屋。在南横街找着了一家,里面是两个院子,东院那边已有人住了,西院还空着,我便赁定了,置备了些动用家伙,搬了进去,不免用起人来。又过了半个月,继之打发他的一个堂房侄子吴亮臣进京来帮我,并代我带了冬衣来。亮臣路过天津时,又把我寄存杏农处的行李带了来。此时又用了一个本京土人李在兹帮着料理各项,我倒觉得略为清闲了点。
  且说东院里住的那一家人姓符,门口榜着“吏部符宅”;与我们虽是各院,然而同在一个大门出入,总算同居的。我搬进来之后,便过去拜望,请教起台甫,知道他号叫弥轩,是个两榜出身,用了主事,签分吏部。往来过两遍,彼此便相熟了。我常常过去,弥轩也常常过来。这位弥轩先生,的真是一位道学先生,开口便讲仁义道德,闭口便讲孝弟忠信。他的一个儿子,名叫宣儿,只得五岁,弥轩便天天和他讲《朱子小学》。常和我说:“仁义道德,是立身之基础;倘不是从小熏陶他,等到年纪大了,就来不及了。”因此我甚是敬重他。有一天,我又到他那边去坐。两个谈天正在入彀的时候,外面来了一个白须老头子,穿了一件七破八补的棉袍,形状十分瑟缩,走了进来。弥轩望了他一眼,他就瑟瑟缩缩的出去了。我谈了一回天之后,便辞了回来,另办正事。
  过了三四天,我恰好在家没事,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向我深深一揖,我不觉愕然。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前几天在弥轩家里看见的老头子。我便起身还礼。那老头子战兢兢的说道:“忝在同居,恕我荒唐,有残饭乞赐我一碗半碗充饥。”我更觉愕然道:“你住在那里?我几时和你同居过来?”那老头子道:“弥轩是我小孙,彼此岂不是有个同居之谊。”我不觉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是太老伯了!请坐,请坐。”老头子道:“不敢,不敢!我老朽走到这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求有吃残的饭,赐点充饥,就很感激了。”我听说忙叫厨子炒了两碗饭来给他吃。他忙忙的吃完了,连说几声“多谢”,便匆匆的去了。我要留他再坐坐谈谈。他道:“恐怕小孙要过来不便。”说着,便去了。我遇了这件事,一肚子狐疑,无处可问,便走出了大门,顺着脚步儿走去,走到山会邑馆,见了王伯述,随意谈天,慢慢的便谈到今天那老头子的事。伯述道:“弥轩那东西还是那样吗,真是岂有此理!这是认真要我们设法告他的了。”我道:“到底是甚么样一桩事呢?符弥轩虽未补缺,到底是个京官,何至于把乃祖弄到这个样子,我倒一定要问个清楚。”
  伯述道:“他是我们历城(山东历城县也)同乡。我本来住在历城会馆。就因为上半年,同乡京官在会馆议他的罪状,起了底稿给他看过,要他当众与祖父叩头伏罪。又当众写下了孝养无亏的切结,说明倘使仍是不孝,同乡官便要告他。当日议事时,我也在会馆里,同乡中因为我从前当过几天京官,便要我也署上一个名。我因为从前虽做过官,此刻已是经商多年了,官不官,商不商,便不愿放个名字上去。好得畅怀先生和我同在一起,他是绍兴人,我就跟他搬到此地来避了。论起他的家世,我是知的最详。那老头子本来是个火居道士,除了代别人唪经之外,还鬼鬼祟祟的会代人家画符治病,偶然也有治好的时候,因此人家上他一个外号,叫做‘符最灵’。这个名气传了开去,求他治病的人更多了,居然被他积下了几百吊钱。生下一个儿子,却是很没出息的,长大了,游手好闲,终日不务正业。老头儿代他娶了一房媳妇,要想仗媳妇来管束儿子。谁知非但管束不来,小夫妻两个反时时向老头儿吵闹,说老人家是个守财虏,守着了几百吊钱,不知道拿出来给儿子做买卖,好歹也多挣几文,反要怪做儿子的不务正业,你叫我从那个上头做起!吵得老头儿没了法了,便拿几百吊钱出来,给儿子做小买卖,不多几天,亏折个罄尽。他不怪自己不会打算,倒怪说本钱太少了,所以不能赚钱。老头儿没奈何,只得又拿些出来,不多几天,也是没了。如此一拿动了头,以后便无了无休了,足足把他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几吊钱,化了个一干二净。真是俗语说的是个讨债儿子,把他老子的钱弄干净了,便得了个病,那时候符最灵变了‘符不灵’了,医治无效,就此呜呼了。且喜代他生下一个孙子,就是现在那个宝货符弥轩了。他儿子死了不上一个月,他的媳妇就带着小孩子去嫁了。这一嫁嫁了个江西客人,等老头子知道了时,那江西客人已经带着那婆娘回籍去了。老头儿急得要死,到历城县衙门去告,上下打点,不知费了多少手脚,才得历城县向江西移提了回来,把这个宝货孙子断还了他。那时这宝货只有三岁,亏他祖父符最灵百般抚养,方得长大,到了十二三岁时,实在家里穷得不能过了,老头子便把他送到一家乡绅人家去做书僮。谁知他却生就一副聪明,人家请了先生教子弟读书,他在旁边听了,便都记得。到了背书时,那些子弟有背不下去的,他便在旁边偷着提他。被那教读先生知道了,夸奖他聪明,便和东家说了,不叫他做事,只叫他在书房伴读。一连七八年,居然被他完了篇。那一年跟随他小主人入京乡试,他小主人下了第,正没好气。他却自以为本事大的了不得,便出言无状起来。小主人骂了他,他又反唇相稽。他小主人怒极了,把他撵走了,从此他便流落在京。幸喜写的一笔好字,并且善变字体,无论颜、柳、欧、苏,都能略得神似。别人写的字,被他看一遍,他摹仿起来,总有几分意思。因此就在琉璃厂卖字。倒也亏他,混了三年,便捐了个监生下乡场,谁知一出就中了。次年会试连捷,用了主事,签分了吏部。那时还是住在历城会馆里。可巧次年是个恩科,他的一个乡试座主,又放了江南主考,爱他的才,把他带了去帮阅卷。他便向部里请了个假,跟着到了江南。从中不知怎样鬼混,卖关节舞弊,弄了几个钱。等主考回京复命时,他便逗留在上海,滥嫖了几个月,娶了一个烟花中人,带了回山东,骗人说是在苏州娶来的,便把他作了正室,在家乡立起门户。他那位令祖看见孙子成了名,自是欢喜。谁知他把一个祖父看得同赘瘤一般,只是碍着邻里,不敢公然暴虐。在家乡住了一年,包揽词讼,出入衙门,无所不为。历城县请他做历城书院的山长,他那旧日的小主人,偏是在书院肄业,他便摆出山长的面目来,那小主人也无可如何。“有一回,书院里官课,历城县亲自到院命题考试。内中有一个肄业生,是山东的富户,向来与山长有点瓜葛的,私下的孝敬,只怕也不少。只苦于没有本事,作出文字来,总不如人;屡次要想取在前列,以骄同学,私下的和山长商量过好几次。弥轩便和他商定,如取在第一,酬谢若干。取在五名前,酬谢若干;十名前又酬谢若干,商定之后,每月师课时,也勉强取了两回在十名之内,得过些酬谢;要想再取高些,又怕诸生不服。恰好这回遇了官课,照例当堂缴卷之后,汇送到衙门里,凭官评定甲乙的。那弥轩真是利令智昏,等官出了题目之后,他却偷了个空,惨淡经营,作了一篇文字,暗暗使人传递与那肄业生。那肄业生却也荒唐,得了这稿子,便照誉在卷上,誊好了,便把那稿子摔了。却被别人拾得,看见字迹是山长写的,便觉得奇怪,私下与两个同学议论,彼此传观。及至出了案,特等第一名的文章,贴出堂来,是和拾来的稿子一字不易。于是合院肄业生、童大哗起来,齐集了一众同学,公议办法。那弥轩自恃是个山长,众人奈何他不得,并不理会,也并未知道自己笔迹落在他人手里。那肄业生却是向来‘恃财傲物’的,任凭他人纷纷议论,他只给他一概不知。众人议定了,联合了合院肄业生、童,具禀到历城县去告。历城县受了山长及那富户的关节,便捺住这件公事,并不批出来。众人只得又催禀。他没法,只得批了。那批的当中只说:‘官课之日,本县在场监考,当堂收卷,从何作弊?诸生、童等工夫不及他人,因羡生妒,屡次冒渎多事,特饬不准’云云。批了出来,各生、童又大哗,又联名到学院里去告;又把拾来的底稿,粘在禀帖上,附呈上去。学院见了大怒,便传了历城县去,把那禀及底稿给他去看,叫他彻底根究。谁知历城县仍是含糊禀复上去。学院恼了,传了弥轩去,当堂核对笔迹,对明白了,把他当面痛痛的申饬一番,下了个札给历城县,勒令即刻将弥轩驱逐出院,又把那肄业生衣顶革了。
  “弥轩从此便无面目再住家乡,便带了那上海讨来的婊子,撇下了祖父,一直来到京城,仍旧扯着他几个座师的旗号,在那里去卖风云雷雨。有一回,博山(山东县名,出玻璃料器甚佳)运了一单料货到烟台,要在烟台出口装到上海,不知是漏税或是以多报少,被关上扣住要充公。那运货的人与弥轩有点瓜葛,打了个电报给他,求他设法。他便出了他会试座主的衔名,打了一个电报给登莱青道,叫把这一单货放行。登莱青道见是京师大老的电报,便把他放了。事后才想起这位大老是湖南人,何以干预到山东公事,并且自己与他向无往来,未免有点疑心。过了十多天,又不见另有墨信寄到,便写了一封信,只说某日接到电报如何云云,已遵命放行了。他这座主接到这封信,十分诧异,连忙着人到电报局查问这个电报是那个发的,却查不出来。把那电报底稿吊了去,核对笔迹,自己亲信的几个官亲子侄,又都不是的。便打发几个人出来,明查暗访,那里查得出来!
  “却得一个少爷,是个极精细的人,把门房里的号簿吊了进来,逐个人名抄下,自己却一个个的亲自去拜访,拜过了之后,便是求书求画,居然叫他把笔迹对了出来。他却又并不声张,拿了那张电底去访弥轩,出其不意,突然拿出来给他看。他忽然看见了这东西,不觉变了颜色,左支右吾了一会。却被那位少爷查出了,便回去告诉了老子,把他叫了来,痛乎其骂了一顿,然后撵走了,交代门房,以后永不准他进门。他坏过这一回事之后,便黑了一点下来。他那位令祖,因为他虽然衣锦还乡,却不曾置得丝毫产业,在家乡如何过得活。便凑了盘川,寻到京里来,谁知这位令孙却是拒而不纳。老人家便住到历城会馆里去。那时候恰好我在会馆里,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顿顿在我那里吃饭,我倒代他养了几个月的祖父。后来同乡官知道这件事,便把弥轩叫到会馆里来,大众责备了他一番,要他对祖父叩头认罪,接回宅子去奉养,以为他总不敢放恣的了,却不料他还是如此。”伯述正在汩汩而谈,谁知那符最灵已经走了进来。
  正是:暂停闲议论,且听个中言。未知符最灵进来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
  当下符最灵走了进来,伯述便起身让坐。符最灵看见我在座,便道:“原来阁下也在这里。早上我荒唐得很,实在饿急了,才蒙上一层老脸皮。”我道:“彼此同居,这点小事,有甚么要紧!”伯述接口道:“怎么你那位令孙,还是那般不孝么?”符最灵道:“这是我自己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这种罪!我也不怪他,总是我前一辈子做错了事,今生今世受这种报应!”伯述道:“自从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后,到底怎样对付你?我们虽见过两回,却不曾谈到这一层。”符最灵道:“初时也还没有甚么,每天吃三顿,都是另外开给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起吃么?你的饭开在甚么地方吃?”符最灵道:“因为我同孙媳妇一桌吃不便当,所以另外开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么地方吃饭?”符最灵嗫嚅着道:“在厨房后面的一间柴房里。”伯述道:“睡呢?”符最灵道:“也睡在那里。”伯述把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你为甚么不出来惊动同乡去告他?”符最灵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岂不是送断了他的前程。况且我也犯不着再结来生的冤仇了。”伯述叹了一口气道:“近来怎样呢?”符最灵又喘着气道:“近来一个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谓之粟,无食之者,惟以饲鸟。北方贫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馒头(棒子,南人谓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调蒸作馒头,色黄如蜡,而粗如砂,极不适口,谓之棒子馒头,亦贫民之粮也),吃的我胃口都没了,没奈何对那厨子说,请他开一顿大米饭(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谚谓之大米,盖所以别于小米也),也不求甚么,只求他弄点咸菜给我过饭便了。谁知我这句话说了出去,一连两天也没开饭给我吃;我饿极了,自己到灶上看时,却已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求一口米泔水都没了。今天早起,实在捱不过了,只得老着脸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闹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劝你也不必在这里受罪了,不如早点回家乡去罢。”符最灵道:“我何尝不想。一则呢,还想看他补个缺;二则我自己年纪大了,唪经画符都干不来了,就是干得来,也怕失了他的体面。家里又不曾挣了一丝半丝产业,叫我回去靠甚么为生。有这两层难处,所以我捱在这里,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东济南土谚,言舍此他适也)。”伯述道:“我本来怕理这等事,也懒得理。此刻看见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日我便出一个知单,知会同乡,收拾他一收拾。”符最灵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饶了我的残命罢!要是那么一办,我这几根老骨头就活不成了!”伯述道:“这又奇了!我们同乡出面,无非责成他孝养祖父的意思,又何至关到你的性命呢?”符最灵道:“各同乡虽是好意,就怕他不肯听劝,不免同乡要恼了。倘使当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知道我的下情,万一把他的功名干掉了,叫我还靠谁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么!也罢,我们就不管这个闲事,以后你也不必出来诉苦了。”符最灵被伯述几句话一抢白,也觉得没意思,便搭讪着走了。
  应畅怀连忙叫用人来,把符最灵坐过的椅垫子拿出去收拾过,细看有虱子没有。他坐过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过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你们舍不得,便把他拿到旁处去,不要放在家里。伯述见他那种举动,不觉愣住了,问是何故。畅怀道:“你们两位都是近视眼,看他不见。可知他身上的虱子,一齐都爬到衣服外头来了,身上的还不算,他那一把白胡子上,就爬了七八个,你说腻人不腻人!”伯述哈哈一笑,对我道:“我是大近视,看不见,你怎么也看不见起来?”我道:“我的近视也不浅了。这东西,倒是眼不见算干净的好。”正说话时,外面用人嚷起来,说是在椅垫子上找出了两个虱子。畅怀道:“是不是。倘使我也近视了,这两个虱子不定往谁身上跑呢。”大家说笑一阵,我便辞了回去。
  刚到家未久,弥轩便走了过来,彼此相见熟了,两句寒暄话之外,别无客气。谈话中间,我说起彼此同居月余,向不知道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见,甚为抱歉。弥轩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纪过大,厌见生人,懒于酬应,虽迎养在京寓,却向不见客的。”我道:“年纪大的人,懒于应酬,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老人家久郁在家里,未免太闷,不知可常出来逛逛?”弥轩道:“说起来我们做晚辈的很难!寒家本是几代寒士,家训相承,都是淡泊自守。只有到了兄弟,侥幸通籍,出来当差。处于这应酬纷繁之地,势难仍是寒儒本色,不免要随俗附和,穿两件干净点的衣服,就是家常日用,也不便过这于俭啬;这一点点下情,想来当世君子,总可以原谅我的。然而家祖却还是淡泊自甘。兄弟的举动支消,较之于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据家祖的意思,还以为太费。平日轻易不肯茹荤,偶见家人辈吃肉,便是一场教训。就是衣服一层,平素总不肯穿一件绸衣,兄弟做了上去请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场大骂,说是‘暴殄天物,我又不应酬,不见客,要这个何用’。这不是叫做小辈的难过么。兄弟襁褓时,先严、慈便相继弃养,亏得祖父抚养成人,以有今日,这昊天罔极之恩,无从补报万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欲死!”我听了他这一席话,不住的在肚子里干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语,并不答他。等他讲完了这一番孝子顺孙话之后,才拉些别的话和他谈谈,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侧耳细听,却听不出是嚷些甚么,大约是隔得太远之故。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得清净,睡不安稳。到得半夜时,忽听得一阵匉訇之声,甚是利害。接着又是一阵乱嚷乱骂之声,过了半晌,方才寂然。我起先听得匉訇之声之时,便披衣坐起,侧耳细听。听到没有声息之后,我的睡魔早已过了,便睡不着,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早已看见我出来,便叫他们舀洗脸水,一面回我说没甚么事。我一面要了水漱口,接着洗过脸,再问亮臣、在兹:“你们议论些甚么?”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我要想去听听是甚么事。走到那边,谁想他们院门是关上的,不便叫门,已经想回来睡觉了。忽然又想到咱们后院是统的,就摸到后院里,在他们那堂屋的后窗底下偷听。原来是符老爷和符太太两个在那里骂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听了半天,只听不出。后来轻轻的用舌尖把纸窗舐破了一点,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那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了一回,又是一回,说的是他们山东土话,说得又快,全都是听不出来。骂到热闹头上,符太太也插上了嘴,骂到快时,却又说的是苏州话,只听得‘老蔬菜’(吴人詈老人之词)、‘杀千刀’两句是懂的,其余一概不懂。骂彀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着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旁边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发;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
  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在兹道:“大腊月里,往来的信正多,为甚忽然要搬家起来?”我道:“你且不要问这些,赶着找房子罢。只要找着了空房子,合式的自然合式,不合式的也要合式,我是马上就要搬的。”在兹道:“那么说,绳匠胡同就有一处房子,比这边还多两间;也是两个院子,北院里住着人,南院子本来住的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才搬走了,现在还空着。”我道:“那么你吃过饭赶紧去看,马上下定,马上今天就搬。”在兹道:“何必这样性急呢。大腊月里天气短,怕来不及。”我道:“怕来不及,多雇两辆大敞车(敞之为言露天也,敞车无顶篷,所以载运货物者),一会儿就搬走了。”在兹答应着,饭后果然便去找房东下定,又赶着回来招呼搬东西。赶东西搬完了,新屋子还没拾掇清楚,那天气已经断黑了,便招呼先吃晚饭。晚饭中间,我问起李在兹:“你知道今天王三说的,被符弥轩用凳子摔破头的那老头子,是弥轩的甚么人?”在兹道:“虽是两个月同居下来,却还不得底细,一向只知道是他的一个穷亲戚。”我道:“比亲戚近点呢?”在兹道:“难道是自家人?”我道:“还要近点。”在兹道:“到底是甚么人?”我道:“是他嫡亲的祖父呢!”在兹吐舌道:“这还了得!”我道:“非但是嫡亲的祖父,并且他老子先死了,他还是一个承重孙呢。你想今天听了王三的话,怕人不怕人?万一弄出了逆伦重案,照例左右邻居,前后街坊,都要波及的,我们好好的作买卖,何苦陪着他见官司,所以赶着搬走了。此刻只望他昨天晚上的伤不是致命的,我们就没事;万一因伤致命,只怕还要传旧邻问话呢。”当下我说明白了,众人才知道我搬家的意思。
  一连几日,收拾停妥了,又要预备过年。
  这边北院里同居的,也是个京官,姓车,号文琴,是刑部里的一个实缺主事,却忘了他在那一司了。为人甚是风流倜傥。我搬进来之后,便过去拜望他;打听得他宅子里只有一位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孩子,已经十岁,断了弦七八年,还不曾续娶。我过去拜望过他之后,他也来回拜。走了几天,又走熟了。
  光阴迅速,残冬过尽,早又新年。新年这几天,无论官商士庶,都是不办正事的。我也无非是看看朋友,拜个新年,胡乱过了十多天。
  这天正是元宵佳节,我到伯述处坐了一天,在他那里吃过晚饭,方才回家。因为月色甚好,六街三市,甚是热闹,便和伯述一同出来,到各处逛逛,绕着道儿走回去。回到家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抬头一看,门口挂了一个大灯,灯上糊了好些纸条儿,写了好些字,原来是车文琴在那里出灯迷呢。我和伯述都带上了眼镜来看。只见一个个纸条儿排列得十分齐整,写的是:
  一 吊者大悦《论语》一句………………………………
  二 斗药名一……………………………………………
  三 四《论语》一句………………………………………
  四 子不子《孟子》一句…………………………………
  五 硬派老二做老大《孟子》一句………………………
  六 不可夺志《孟子》一句………………………………
  七 飓《书经》一句………………………………………
  八 徐稚下榻县名一……………………………………
  九 焚林字一……………………………………………
  十 老太太字一…………………………………………
  十一 杨玉环嫁王约县名一……………………………
  十二 地府国丧《聊》目一………………………………
  十三 霹雳《西游》地名一………………………………
  十四 开门见山《水浒》浑一……………………………
  十五 一角屏山《水浒》浑一……………………………
  十六 亅常语一句………………………………………
  十七 广东地面《孟子》一句……………………………
  十八 宫《易经》一句……………………………………
  十九 监照《孟子》一句…………………………………
  二十 凤鸣岐山《红楼》人一……………………………看到这里,伯述道:“我已经射着好几条了,请问了主人,再看底下罢。”说话时,人丛里早有一个人,踮着脚,伸着脖子望过来。看见伯述和我说话,便道:“原来是■老爷来了(第一回楔子,叙明此书为九死一生之笔记,此九死一生始终以一‘我’字代之,不露姓名,故此处称其姓之处,仍以■代之)。自己一家人,屋里请坐罢。咱们老爷还在家里做谜儿呢。”原来是车文琴的家人在那里招呼。我便约了伯述,回到文琴那边去。才进了大门,只见当中又挂了一个灯,上面写的全是《西厢》谜儿:
  二十一 一杯闷酒尊前过
  二十二 天兵天将捉嫦娥
  二十三 望梅止渴
  二十四 相片
  二十五 破镜重圆
  二十六 哑巴看戏
  二十七 北岳恒山 三句
  二十八 走马灯人物
  二十九 藏尸术
  三十 谜面太晦
  三十一 亏本潜逃
  三十二 新诗成就费推敲 白一字
  三十三 强盗宴客
  三十四 打不着的灯谜
  我两人正看到这里,忽然车文琴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拉着我手臂道:“请教,请教。”我连说:“不敢,不敢。”于是相让入内。
  正是:门前榜出雕虫技,座上邀来射虎人。未知所列各条灯谜,均能射中否,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五回 巧遮饰贽见运机心 先预防嫖界开新面
  当下我和伯述两个跟了文琴进去,只见堂屋当中还有一个灯,文琴却让我们到旁边花厅里去坐。花厅里先有了十多个客,也有帮着在那里发给彩物的,也有商量配搭赠品的,也有在那里苦思做谜的。彼此略略招呼,都来不及请教贵姓台甫。文琴一面招呼坐下,便有一个家人拿了三张条子进来,问猜的是不是。原来文琴这回灯谜比众不同,在门外谜灯底下,设了桌椅笔砚,凡是射的,都把谜面条子撕下,把所射的写在上面,由家人拿进来看。是射中的,即由家人带赠彩出去致送;射错的,重新写过谜面粘出去。
  那家人拿进来的三条,我看时,射的是第二条“百合”,第九条“樵”字,第二十条“周瑞”。文琴说对的,那家人便照配了彩物,拿了出去。伯述道:“我还记得那外面第一条可是‘临丧不哀’?第五条可是‘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第十七条可是‘五羊之皮’?”文琴拍手道:“对,对!非但打得好,记性更好!只看了一看,便连粘的次第都记得了,佩服,佩服!”说罢,便叫把那几条收了进来,另外换新的出去,一面取彩物送与伯述。家人出去收了伯述射的三条,又带了四条进来。我看时,是第三条射“非其罪也”,第四条射“当是时也”,第十九条射“以粟易之”,第六条射“此匹夫之勇”。我道:“作也作得好,射也射得好。并且这个人四书很熟,是《孟子》、《论语》的,只怕全给他射去了。”文琴给了赠彩出去。我道:“第十一条只怕我射着了,可是‘合肥’?”文琴拍手道:“我以为这条没有人射着的了,谁记得这么一个痴肥王约!”我道:“这个应该要作卷帘格更好。”文琴想了一想,大笑道:“好,好!好个肥合!原来阁下是个老行家。”我道:“不过偶然碰着了,何足为奇。不知第二十一条可是‘未饮心先醉’?”文琴道:“正是,正是。”我道;“这一条以《西厢》打《西厢》,是天然佳作。”文琴忙叫取了那两条进来,换过新的出去,一面又送彩给我。伯述道:“两个县名,你射了一个难的去,我射一个容易的罢:第八条可是‘陈留’?”我道:“姻伯射了第八条,我来射第十六条,大约是‘小心’。”文琴道:“敏捷得很!这第十六条是很泛的,真了不得!”又是一面换新的,一面送彩过来,不必多赘。
  文琴检点了,回道:“《西厢》谜只射了一个。”我道:“我恰好想了几个,不知对不对。第三十一可是‘撇下赔钱货’?三十二可是‘反吟伏吟’?三十三可是‘这席面真乃乌合’?三十四可是‘只许心儿空想’?”文琴惊道:“阁下真是老行家!堂屋里还有几条,一并请教罢。”说着,引了我和伯述到当中堂屋里去看,只见先有几个人在那里抓耳挠腮的想。
  抬眼看时,只见:
  三十五 兴《孟子》一、《论语》一……………………
  三十六 饍《论语》一、《孟子》一……………………
  三十七 正《论语》一、《中庸》一……………………
  三十八 谏迎佛骨《论语》一、《孟子》一……………三十九 尸解《孟子》二句,不连………………………
  四十、(此一点乃朱笔所点)……《孟子》一、《论语》一………………………………
  我们正要再看,忽听得花厅上哄堂大笑。连忙走过去问笑甚么。原来第十八条谜面的“宫’字,有人射着了“乾道乃革”一句,因此大众哄堂。伯述道:“我射一条虽不必哄堂,却也甚可笑的,那第二十六条定是‘眼花撩乱口难言’。”众人想一想谜面,都不觉笑起来。我道:“请教那第四十条一点儿红的,《孟子》可是‘观其色’?《论语》可是‘赤也为之小’?”伯述不等文琴开口,便拍手道:“这个射得好!我也来一个:第三十八可是‘故退之’,‘不得于君’?”文琴摇头道:“你两位都是健将!”正说话时,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拿了第三十五条问道:“《孟子》可是‘可以与’?《论语》可是‘可以兴’?”文琴连忙应道:“是,是,是。”即叫人分送了彩,又换粘上新的。伯述道:“这一条别是一格。我们射的太多了,看看旁人射的罢。”于是又在花厅上检看射进来的。只见第七条射了“四方风动”,十四条射了“没遮拦”,十五条射了“小遮拦”,十三条射了“大雷音”。
  我看见第三十七条底下注明赠彩是时表一枚,一心要得他这时表来顽顽,因此潜心去想。想了一大会,方才想了出来,因问文琴道:“三十七条可是‘天之未丧斯文也’,‘则其政举’?”文琴连忙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时表,双手送与我道:“承教,承教!这一条又晦又泛,真亏你射!”我接过谦谢了,拿起来一看,却是上海三井洋行三块洋钱一个的,虽不十分贵重,然而在灯谜赠彩中,也算得独竖一帜的厚彩了。伯述看见了道:“你不要瞧他是三块钱的东西,我却在他身上赚过钱的了。这东西买他一个要三块钱,要是买一打,可以打九折;买十打,可以打八折;买五十打,可以打到七五折。我前年买了五十打,回济南走了一趟,后来又由济南到河南去,从河南再来京,我贩的五十打表,一个也没有卖去。沿路上见了当铺,我便拿一个去当,当四两银子一个也有,当五两一个的时候也有,一路当到此地,六百个表全当完了,碰巧那当票还可以卖几百文。我仔细算了一算,赚的利钱比本钱还重点呢。”说笑了一回,又看别人射了几个,夜色已深,各自散去。
  过了几天,各行生意都开市了,我便到向有往来的一家钱铺子里去,商量一件事。到得那里,说是掌柜的有事,且请坐一坐。原来那掌柜的姓恽,号洞仙,我自从入京之后,便认得了他,一向极熟的。每来了,总是到他办事房里去坐。这一回我来了,铺里的人却让我坐到客堂里,说办事房里另外有客,请在这里等一等。我只得就在客堂里坐下。
  等了一大会,才见恽洞仙笑吟吟的送一个客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上了车,方才回转来,对我拱手道:“有劳久候了,屈驾得很!请屋里坐罢。”于是同到他办事房里去,重新让坐送茶。洞仙道:“兄弟今年承周中堂委了一个差使,事情忙点,一向都少候;你佇是大量的,想来也不怪我懒。”我道:“好说,好说!得了中堂的差使,一定是恭喜的。”洞仙道:“不过多点穷忙的事罢了;但得有事办,就忙点也是值得的。”说时,手指着桌上道:“你佇瞧,这就是方才那个客送我们老中堂的贽见,特诚来烦兄弟代送的,说不得也要给他当差。”我看那桌上时,摆着两个柴檀木匣子。我走过去揭开盖子一看,一匣子是平排列着五十枝笔,一匣子是平列着十锭墨,都是包了金的。我暗想虽是送中堂之品,却未免太讲究了。墨上包金,还有得好说;这笔杆子是竹子做的,怎么都包上金呢,用两天不要都掉了下来么。一面想着,顺手拿起一枝笔来看,谁知拿到手里,沈甸甸的重的了不得,不觉十分惊奇。拔去笔套一看,却又是没有笔头的,更觉奇怪。洞仙在旁呵呵大笑道:“我要说一句放恣的话,这东西你佇只怕是头一回瞧见呢!”我道:“为甚么那么重?难道是整根是金子的么?”洞仙道:“可不是!你佇瞧那墨么?”我伸手取那墨时,谁知用力少点,也拿他不动,想来自然也是金子了。便略为看了一看,仍旧放下道:“这一份礼很不轻。”洞仙道:“也不很重。那笔是连笔帽儿四两一枝(京师人呼笔套为帽),这墨是二十两一锭,统共是四百两。”我道:“这又何必。有万把两银子的礼,不会打了票子送去,又轻便,在受礼的人,有了银子,要甚么可以置办甚么。何必多费工钱做这些假笔墨呢,送进去,就是受下他来,也是没用的。”洞仙呵呵大笑道:“我看天底下就是你佇最阔,连金子都说是没用的。”我道:“谁说金子没用,我说拿金子做成假笔墨,是没用的罢了。”洞仙道:“那么你佇又傻了。他用的是金子,并不用假笔墨。我也知道打了票子进去最轻便的,怎奈大人先生不愿意担这个名色,所以才想方做成这东西送去;人家看见,送的是笔墨,很雅的东西,就是受了也取不伤廉。”
  我道:“这是一份贽礼,却送得那么重!”洞仙道:“凡有所为而送的,无所谓轻重,也和咱们做卖买一般,一分行情一分货。你还没知道,去年里头大叔生日,闽浙萧制军送的礼,还要别致呢,是三尺来高的一对牡丹花。白玉的花盆,珊瑚碎的泥,且不必说;用了一对白珊瑚作树,配的是玛瑙片穿出来的花,葱绿翡翠作的叶子,都不算数;这两颗花,统共是十二朵,那花心儿却是用金丝镶了金钢钻做的,有人估过价,这一对花要抵得九万银子。送过这份礼之后,不上半年,那位制军便调了两广总督的缺。最苦是闽渐,最好是两广,你想这份礼送得着罢。”我道:“这一份笔墨,又是那一省总督的呢?”洞仙道:“不配,不配!早得很呢!然而近来世界,只要肯应酬,从府道爬到督抚,也用不着几年工夫。你佇也弄个功名出来干罢!”我笑道:“好,好!赶明天我捐一个府道,再来托你送笔墨。”说着,大家都笑了。我便和他说了正事,办妥了,然后回去。
  回到家时,恰好遇见车文琴从衙门里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我便让他到我这边坐。他便同我进来,随意谈天。我便说起方才送金笔墨的话。文琴忙问道:“经手的是甚么人?”我道:“是一个钱铺的掌柜,叫做恽洞仙。”文琴道:“这等人倒不可不结识结识。”我笑道:“你也想送礼么?”文琴道:“我们穷京官不配。然而结识了他,万一有甚么人到京里来走路子,和他拉个皮条,也是好的。”
  说话时,桌上翻了茶碗,把他那纸包弄湿了,透了许久,方才觉着。连忙打开,把里面一张一张的皮纸抖了开来,原来全是些官照,也有从九的,也有未入流的,也有巡检的,也有典史的,也有把总的。我不觉诧异道:“那里弄了这许多官照来?”文琴笑道:“你可要?我可以奉送一张。”我道:“这都填了姓名、三代的,我要他作甚么。”文琴道:“这个不过是个顽意儿罢了,顶真那姓名做甚么。”我道:“奇极了!官照怎么拿来做顽意儿?这又有什么顽头呢”文琴道:“你原来不知道,这个虽是官照,却又是嫖妓的护符。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甚么王公、贝子、贝勒,都是明目张胆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极严,也极易闹事,都老爷查的也最紧。逛窑姐儿的人,倘给都老爷查着了,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当街就打;若是个官,就可以免打;但是犯了这件事,做官的照例革职。所以弄出这个顽意儿来,大凡逛窑姐儿的,身边带上这么一张,倘使遇了都老爷,只把这一张东西缴给他,就没事了。”我道:“为了逛窑姐儿,先捐一个功名,也未免过于张致了。朝廷名器,却不料拿来如此用法!”文琴道:“谁捐了功名去逛窑姐儿!这东西正是要他来保全功名之用。比方我去逛窑姐儿,被他查着了,谁愿意把这好好的功名去干掉了。我要是不认是个官,他可拉过来就打,那更犯不上了。所以备了这东西在身边,正是为保全功名之用。”我道:“你弄了这许多来,想是一个老嫖客了。然而未见得每嫖必遇见都老爷的,又何必要办这许多呢?”文琴道:“这东西可以卖,可以借可以送,我向来是预备几十张在身边的。”我道:“卖与送不必说了,这东西有谁来借?”文琴道:“你不知道,这东西不是人人有得预备的。比方我今日请你吃花酒,你没有这东西,恐怕偶然出事,便不肯到了;我有了这个预备,不就放心了么。”一面说话时,已把那湿官照一张一张的印干了,重新包起来。又殷殷的问恽洞仙是那一家钱铺的掌柜。我道:“你一定要结识他,我明日可以给你们拉拢。”文琴大喜。到了次日,一早就过来央我同去。我笑道:“你也太忙,不要上衙门么?”文琴道:“不相干,衙门里今日没有我的事。”我道:“去的太早了,人家还没有起来呢。”文琴又连连作揖道:“好人!没起来,我们等一等;倘使去迟了,恐怕他出去了呢。”我给他缠的没法,只得和他同去。谁知洞仙果然出门去了。问几时回来,说是到周宅去的,不定要下午才得回来。
  文琴没法,只得回去。
  我却到伯述那里去有事。办过正事之后,便随意谈天。我说起文琴许多官照的事,伯述道:“这是为的从前出过一回事,后来他们才想出这个法子的。自从行出这个法子之后,户部里却多了一单大买卖,甚至有早上填出去的官照,晚上已经缴了的,那要嫖的人不免又要再捐一个,那才是源源而来的生意呢。”
  我道:“从前出的是甚么事?”伯述道:“京城里的窑姐儿最粗最贱,不知怎么那一班人偏要去走动,真所谓逐臭之夫了。有一回,巡街御史查到一家门内有人吵闹,便进去拿人。谁知里面有三个阔客:一个是侍郎,一个是京堂,一个是侍讲。一声说都老爷查到了,便都吓得魂不附体。那位京堂最灵便,跑到后院里,用梯子爬上墙头,往外就跳。谁知跳不惯的人,忽然从高落下,就手足无措的了,不知怎样一闪,把腿跌断了,整整的医了半年才得好,因此把缺也开了。那一位侍郎呢,年纪略大了,跳不动,便找地方去躲,跑到毛厕里去,以为可以躲过了;谁知走得太忙,一失脚掉到了粪坑里去,幸得那粪坑还浅,不曾占灭顶之凶,然而已经闹得异香遍体了。只有那位侍讲,一时逃也逃不及,躲也躲不及,被他拿住了,自己又不敢说是个官;若是说了,他问出了官职,明日便要专折奏参的,只得把一个官字藏起来。那位都老爷拿住了,便喝叫打了四十下小板子。这一位翰林侍讲平空受此奇辱,羞愧的无地自容,回去便服毒自尽了;却又写下了一封遗书给他同乡,只说被某御史当街羞辱,无复面目见人。同乡京官得了这封书,便要和那御史为难。恰好被他同嫖的那两位侍郎、京堂知道了,一个是被他逼断了腿的,一个是被他逼下粪坑的,如何不恨,便暗中帮忙,怂恿起众人,于是同乡京官斟酌定了文饰之词,只说某侍讲某夜由某处回寓,手灯为风所熄,适被某御史遇见,平日素有嫌隙,指为犯夜,将其当街笞责云云。据了这个意思,联衔入奏。那两位侍郎、京堂,更暗为援助,锻炼成狱,把那都老爷革职,发往军台。这件事出了以后,一班逐臭之夫,便想出这官照的法子来。”正说得高兴时,家里忽然打发人来找我,我便别过伯述回去。
  正是:只缘一段风流案,断送功名更戍边。不知回去之后,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
  我回到家时,原来文琴坐在那里等我。我问在兹找我做甚么。在兹道:“就是车老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奉请的。”我对文琴道:“你也太性急了,他说下午才得回家呢。”文琴道:“我另外有事和你商量呢。”我问他有甚么事时,他却又说不出来,只得一笑置之。捱到中饭过后,便催我同去;及至去了,恽洞仙依然没回来。我道:“算了罢,我们索性明天再来罢。”
  文琴正在迟疑,恰好门外来了一辆红围车子,在门首停下,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洞仙。一进门见了我,便连连打拱道:“有劳久候!失迎得很!今天到周宅里去,老中堂倒没有多差使,倒是叫少大人把我缠住了,留在书房里吃饭,把我灌个稀醉,才打发他自己的车子送我回来。”说罢,呵呵大笑。又叫学徒的:“拿十吊钱给那车夫;把我的片子交他带一张回去,替我谢谢少大人。”说罢了,才让我们到里面去。我便指引文琴与他相见。彼此谈得对劲,文琴便扯天扯地的大谈起来,一会儿大发议论,一会儿又竭力恭维。我自从相识他以来,今天才知道他的谈风极好。
  谈到下午时候,便要拉了洞仙去上馆子。洞仙道:“兄弟不便走开,恐怕老中堂那边有事来叫。”文琴道:“我们约定了在甚么地方,万一有事,叫人来知照就是了。你大哥是个爽快人,咱们既然一见如故,应该要借杯酒叙叙,又何必推辞呢。”洞仙道:“不瞒你车老爷说:午上我给周少大人硬灌了七八大钟,到此刻还没醉得了呢。”文琴道:“不瞒你大哥说:“我有一个朋友从湖北来,久慕你大哥的大名,要想结识结识,一向托我。我从去年冬月里就答应他引见你大哥的,所以他一直等在京里,不然他早就要赶回湖北去的了。今儿咱们遇见了,岂有不让他见见你大哥之理。千万赏光!我今天也并不是请客,不过就这么二三知己,借此谈谈罢了。”洞仙道:“你车老爷那么赏脸,实在是却之不恭,咱们就同去。不过还有一说,你佇两位请先去,做兄弟的等一等就来。”文琴连忙深深一揖道:“老大哥,你不要怪我!我今儿没具帖子,你不要怪我!改一天我再肃具衣冠,下帖奉请如何?”洞仙呵呵大笑道:“这是甚么话!车老爷既然那么说,咱们就一块儿走。不过有屈两位稍等一等,我干了一点小事就来。”文琴大喜道:“既如此,就请便罢,咱两个就在这里恭候。”我道:“我却要先走一步,回来再来罢。”文琴一把拉住道:“这是甚么话!我知道你是最清闲的,成天没事,不过找王老头子谈天。我和你是同院子的街坊,怎么好拿我的腔呢。”我道:“这是甚么话!我是有点小事,要去一去。你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也使得,何尝拿甚么腔呢。”洞仙道:“既如此,你两位且在这里宽坐一坐,我到外面去去就来。”说罢,拱拱手,笑溶溶的往外头去了。
  这一去,便去得寂无消息,直等到天将入黑,还不见来,只急得文琴和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得洞仙来了,一迭连声只说:“屈驾,屈驾!实在是为了一点穷忙,分身不开,不能奉陪,千万不要见怪!”文琴也不及多应酬,拉了便走。出了大门,各人上了车,到了一家馆子里,拣定了座,文琴忙忙的把自己车夫叫了来,交代道:“你赶紧去请陆老爷,务必请他即刻就来,说有要紧话商量。”车夫去了。这边文琴又忙着请点菜。忙了一会,文琴的车夫引了一个人进来,文琴便连忙起身相见,又指引与洞仙及我相见,一一代通姓名。又告诉洞仙道:“这便是敝友陆俭叔,是湖北一位著名的能员,这回是明保来京引见的。”又指着洞仙和俭叔说道:“这一位恽掌柜,是周中堂跟前头一个体己人,为人极其豪爽,所以我今儿特为给你们拉拢。”说罢,又和我招呼了几句。俭叔便问有烟具没有,值堂的忙答应了一个“有”字,即刻送了上来,把烟灯剪好,俭叔便躺下去烧鸦片烟。我在旁细看那陆俭叔,生得又肥又矮,雪白的一张大团脸,两条缝般的一双细眼睛。此时正月底边,天气尚冷,穿了一身大毛衣服,竟然象了一个圆人。值堂的送上酒来,他那鸦片烟还抽个不了。文琴催了他两次,方才起来坐席。文琴一面让酒让菜,一面对了俭叔吹洞仙如何豪爽,如何好客;一面对了洞仙吹俭叔如何慷慨,如何至诚。吃过了两样菜,俭叔又去烟炕上躺下。文琴忽然起身拉了洞仙到旁边去,唧唧哝哝,说了一会话,然后回到席上招呼俭叔吃酒。俭叔又抽了一口,方才起来入席。洞仙问道:“陆老爷欢喜抽两口?”俭叔道:“其实没有瘾,不过欢喜摆弄他罢了。”这一席散时,已差不多要交二鼓,各人拱揖分别,各自回家。
  从此一连十多天,我没有看见文琴的面。有一天,我到洞仙铺里去,恰好遇了文琴。看他二人光景,好象有甚事情商量一般。我便和洞仙算清楚了一笔帐,正要先行,文琴却先起身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明天问了实信再来回话罢。”说罢,作辞而去。洞仙便起身送他,两个人一路唧唧哝哝的出去,直到门口方休。洞仙送过文琴,回身进内,对我道:“代人家办事真难!就是车老爷那位朋友,甚么陆俭叔,他本是个一榜,由拣选知县,在法兰西打仗那年,广西边防上得了一个保举,过了同知、直隶州班,指省到了湖北;不多几年,倒署过了几回州县。这回明保送部引见,要想设法过个道班,却又不愿意上兑,要避过这个‘捐’字,转托了车老爷来托我办。你佇想,这是甚么大事,非得弄一个特旨下来不为功,咱们老中堂圣眷虽隆,只怕也办不到。他一定要那么办,不免我又要央及老头子设法。前几天拜了门,是我给他担代的,只送得三撇头的贽见。这两天在这里磋磨使费,那位陆老爷一天要抽三两多大烟,没工夫来当面,总是车老爷来说话,凡事不得一个决断。说了几天,姓陆的只肯出八竿使费。他们外官看得一班京官都是穷鬼,老实说,八千银子谁看在眼里!何况他所求的是何等大事,倒处处那么悭吝起来!我这几天叫他们麻烦的彀了,他再不爽爽快快的,咱们索性撒手,叫他走别人的路子去。”正说得高兴时,文琴又来了,我便辞了出去。
  光阴迅速,不觉到了八月。我一面打发李在兹到张家口,一面收拾要回上海一转,把一切事都交给亮臣管理。便到伯述那边辞行。恰好伯述因为畅怀往上海去了,许久并未来京,今年收的京版货不少,也要到上海去,于是约定同行。雇了长车,我在张家湾、河西务两处也并不耽搁,不过稍为查检查检便了。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楼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为天津还有点事,未曾同行。安顿停当,先去找杏农。杏农一见我,便道:“你接了家兄的信没有?”我道:“并未接着,有甚么事?”杏农道:“家兄到山东去了,我今天才接了信。”我道:“到山东有甚么事?”杏农道:“有一个朋友叫蔡侣笙,是山东候补知县,近日有了署事消息,打电报到上海叫他去的。”我不觉欢喜道:“原来蔡侣笙居然出身了!我这几年从未得过他的信,不知他几时到的山东?那边我还有一个家叔呢。”杏农道:“家兄给我的信,说另有信给你,想是已经寄到京里去了。”我稍为谈了一会,便回到栈里,连忙写了一封信入京,叫如有上海信来,即刻寄出天津。把信发了,我又料理了一天的正事。
  次日下午,杏农来谈了一天,就在栈里晚饭。饭后,约了我出去,到侯家后一家南班子里吃酒(天津以上海所来之妓院为南班子),另外又邀了几个朋友。这等事本是没有甚么好记的,这一回杏农请的都是些官场朋友,又没有甚么唐玉生的竹汤饼会故事,又何必记他呢。因为这一回我又遇了一件奇事,所以特为记他出来。
  你道是甚么事呢?原来这一席中间,他们叫来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时燕语莺声,尽都是吴侬娇语。内中却有两个十分面善的,非但言语声音很熟,便是那眉目之间,也好象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回思我近来在家乡一住三年,去年回到上海,不上几天,就到北边来了。在上海那几天,并未曾出来应酬,从何处见过这两个人呢。莫非四年以前所见的;然而就是四年以前,我也甚少出来应酬,何以还有这般面善的人呢。一面满肚子乱想,一双眼睛,便不住的钉着他看。内中一个是杏农叫的,杏农看见我这情形,不觉笑道:“你敢是看中了他,何不叫他转一个条子?”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看见他十分面善,不知从何处见来。他又叫甚么名字?”杏农道:“他叫红玉。”又指着一个道:“他叫香玉。都是去年才从上海来的,要就你在上海见过他。”我道:“我已经三年没住上海了,去年到得一到,并没有出来应酬,不上两天,我就到这边来了,从何见起。”杏农道:“正是。你去年进了京,不多几天,我就认识了他,那时候他也是初到没有几天。”我听了这话,猛然想起这两个并非他人,正是我来天津时,同坐普济轮船的那个庄作人的两个小老婆,如何一对都落在这个地方来。不觉心中又是怀疑,又是纳罕,不住的要向杏农查问,却又碍着耳目众多,不便开口。直等到众人吃到热闹时,方才离了座,拉杏农到旁边问道:“这红玉、香玉到底是甚么出身,你知道么?”杏农道:“这是这里的忘八到上海贩来的,至于甚么出身,又从何稽考呢。你既然这么问,只怕是有点知道的了。”我道:“我仿佛知道他是人家的侍妾。”杏农道:“嫁人复出,也是此辈之常事。但不知是谁的侍妾?”我道:“这个人我也是一面之交,据说是个总兵,姓庄,号叫作人。”杏农道:“既是一面之交,你怎么便知道这两个是他侍妾?”我便把去年在普济船上遇见的话,说了一遍。杏农想了一想道:“呸!你和乌龟答了话,还要说呢。这不明明是个忘八从上海买了人,在路上拿来冒充侍妾的么。”我回头想了一想当日情形,也觉得自己太笨,被他当面瞒过还不知道,于是也一笑归座。等到席散了,时候已经不早,杏农还拉着到两家班子里去坐了一坐,方才雇车回栈。
  叩开了门,取表一看,已经两点半钟了。走过一个房门口,只见门是敞着的,门口外面蹲着一个人,地下放着一盏鸦片烟灯,手里拿着鸦片烟斗,在那里出灰;门口当中站着一个人,在那里骂人呢。只听他骂道:“这么大早,茶房就都睡完了,天下哪有这种客栈!”一回眼看见我走过,又道:“你看我们说睡得晚了,人家这时候才从外面回来呢。”我听了这话,不免对他望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在京里车文琴的朋友陆俭叔。不免点头招呼,彼此问了几时到的,住在几号房,便各自别去。
  次日,我办了一天正事,到得晚饭之后,我正要到外面去散步,只见陆俭叔踱了进来,彼此招呼坐下。俭叔道:“早没有知道你老哥也出京;若是早知道了,可以一起同行,兄弟也可以靠个照应。”我道:“正是。出门人有个伴,就可以互相照应了。”俭叔道:“象我兄弟是个废人,哪里能照应人,约了同伴,正是要靠人照应。这一回虽说是得了个明保进京引见,却赔累的不少。这也罢了,这回出京,却又把一件最要紧的东西失落了,此刻赶信到京里去设法,过两天回信来,正不知怎样呢。”我道:“丢了东西,应该就地报失追查,怎么反到京里去设法呢?”俭叔叹道:“我丢了的不是别的东西,却是一封八行书,夹在护书里面。那天到杨村打了个尖,我在枕箱里取出护书来记一笔帐,不料一转眼间,那护书就不见了;连忙叫底下人去找,却在店门口地下找着了,里面甚么东西都没有丢,单单就丢了这封信,你说奇不奇呢。你叫我如何报失!”我道:“那么说,就是写信到京里也是没用。”俭叔道:“这是我的妄想,要想托文琴去说,补写一封,不知可办得到。”我道:“这一封是谁的信呢?”
  俭叔道:“一言难尽!我这封信是化了不少钱的了。兄弟的同知、直隶州,是从拣选知县上保来的,一向在湖北当差。去年十月里,章制军给了一个明保送部引见。到了京城,遇了舍亲车文琴,劝我过个道班。兄弟怕的是担一个捐班的名气,况且一捐升了,到了引见时,那一笔捐免保举的费是很可观的,所以我不大愿意。文琴他又说在京里有路子可走,可以借着这明保设法过班,叫我且不要到部投到。我听了他的话,一耽搁就把年过了。直到今年正月底,才走着了路子,就是我们同席那一个姓恽的,烦了他引进,拜了周中堂的门。那一份贽见,就化了我八千!只见得中堂一面,话也没有多说两句,只问得一声几时进京的,湖北地方好,就端茶送客了。后来又是打点甚么总管咧、甚么大叔咧,前前后后,化上了二万多,连着那一笔贽见,已经三万开外了!满望可以过班的了,谁知到了引见下来,只得了‘仍回原省照例用’七个字。你说气死人不呢!我急了,便向文琴追问,文琴也急了,代我去找着前途经手人。找了十多天,方才得了回信,说是引见那天,里头弄错了。你想里头便这样稀松,可知道人家银子是上三四万的去了!后来还亏得文琴替我竭力想法,找了原经手人,向周中堂讨主意。可奈他老人家也无法可想,只替我写了一封信给两湖章制军,那封信却写得非常之切实,求他再给我一个密保,再委一个报销或解饷的差使云云,其意是好等我再去引见,那时却竭力想法。我得了这一封信,似乎还差强人意,谁知偏偏把他丢了,你说可恨不可恨呢!”
  我听了他这一番话,不觉暗暗疑讶,又不便说甚么,因搭讪着道:“原来文琴是令亲,想来总可以为力的。”俭叔道:“兄弟就信的是这一点。文琴向来为朋友办事是最出力的,何况我当日也曾经代他排解过一件事的,他这一回无论如何,似乎总应该替我尽点心。”我道:“既如此,更可放心了。”嘴里是这样说,心中却很想知道他所谓排解的是甚么事。因又挑着地道:“这排难解纷最是一件难事,遇了要人排解的事,总是自己办不下来的了,所以尤易感激。文琴受过你老哥这个惠,这一回一定要格外出力的。”俭叔道:“文琴那回事,其实他也不是有心弄的,不过太过于不羁,弄出来的罢了。他断了弦之后,就续定了一位填房,也是他家老亲,那女子和文琴是表兄妹,从前文琴在扬州时,是和他常见的。谁知文琴丧偶之后,便纵情花柳,直到此刻还是那个样子,所以他虽是定下继配,却并不想娶。定的时候,已是没有丈人的了;过了两年,那外母也死了,那位小姐只依了一个寡婶居住。等到母服已满,仍不见文琴来娶。那小姐本事也大,从扬州找到京师,拿出老亲的名分,去求见文琴的老太太。他到得京里,是举目无亲的,自然留他住下。谁知这一住,就住出事情来了。”
  正是:凫雁不成同命鸟,鸳鸯翻作可怜虫。未知住出了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
  “那小姐在他宅子里住下,每日只跟着他老太太。大约没有人的时候,不免向老太太诉苦,说依着婶娘不便,求告早点娶了过来,那是一定的了。文琴这件事,却对人不住,觑老太太不在旁时,便和那小姐说体己话,拿些甜话儿骗他。那小姐年纪虽大,却还是一个未经出阁的闰女,主意未免有点拿不定,况且这个又是已经许定了的丈夫,以为总是一心一意的了,于是乎上了他的当。文琴又对他说:‘你此时寻到京城,倘使就此办了喜事,未免过于草草;不如你且回扬州去,我跟着就请假出京,到扬州去迎娶,方为体面。’那小姐自然顺从,不多几天,便仍然回扬州去了。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请假去办这件事,不知怎样被一个窑姐儿把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的婶子)说:‘本来早就要来娶的,因为访得此女不贞,然而还未十分相信,尚待访查清楚,然后行事。讵料渠此次亲身到京,不贞之据已被我拿住,所以不愿再娶’云云。那小姐得了这个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那女族平时好象没有甚么人,要那小姐依寡婶而居;及至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来了,要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动,还商量京控。那时我恰好在扬州有事,知道闹出这个乱子,便一面打电报给他,一面代他排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件事弄妥了,未曾涉讼。经过这一回事之后,他是极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他总提起这件事,说不尽的感激图报。所以我这回进京,一则因为自己抽了两口烟,未免懒点;二则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经手的。不料自己运气不济,一连出了这么两个岔子!”说罢,连连叹气。我随意敷衍他几句。他打了两个呵欠,便辞了去,想是要紧过瘾去了,所以我也并不留他。
  自此过了几天,京里的信,寄了出来,果然有述农给我的一封信。内中详说侣笙历年得意光景:“两月之前,已接其来信,言日间可有署缺之望;如果得缺,即当以电相邀,务乞帮忙。前日忽接其电信,嘱速赴济南,刻拟即日动身,取道烟台前去”云云。我见了这封信,不觉代侣笙大慰。
  正在私心窃喜时,忽然那陆俭叔哭丧着脸走过来,说道:“兄弟的运气真不好!车文琴的回信来了,说接了我的信,便连忙去见周中堂,却碰了个大钉子。周中堂大怒,说‘我生平向不代人写私信,这回因为陆某人新拜门,师弟之情难却,破例做一遭儿,不料那荒唐鬼、糊涂虫,才出京便把信丢了!丢了信不要紧,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几十年的老名气,也叫他弄坏了!他还有脸来找我再写!我是他甚么人,他要一回就一回,两回就两回!你叫他赶快回湖北去听参罢,我已经有了办法了’云云。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我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神色,觉得甚是可怜。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说说,又碍着我在京里和文琴是个同居,他们到底是亲戚,说得他相信还好;倘使不相信,还要拿我的话去告诉文琴,我何苦结这种冤家。况且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定我说的他果然信了,他还要赶回京里和文琴下不去,这又何苦呢。因此隐忍了不曾谈,只把些含糊两可的话,安慰他几句就算了。俭叔说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过几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轮回上海去。见了继之,不免一番叙别,然后把在京在津各事,细细的说了遍,把帐略交了出来。继之便叫置酒接风。金子安在旁插嘴道:“还置甚么酒呢,今天不是现成一局么。”继之笑道:“今天这个局,怕不成敬意。”德泉道:“成敬意也罢,不成敬意也罢,今日这个局既然允许了,总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一举两得呢。”我问:“今天是甚么局?何以碰得这般巧?”继之道:“今天这一局是干犯名教的;然而在我们旁边人看着,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举。这里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女魔王,平生的强横,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他的男人一辈子受他的气,到了四十岁上便死了,外面人家说,是被他磨折死的。这件以前的事,我们不得而知。后来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来磨折儿子,他管儿子是说得响的,更没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闹越强横起来。”我道:“说了半天,究竟他的儿子是谁?”继之道:“他男人姓马,叫马澍臣,是广西人,本是一个江苏候补知县。他儿子马子森,从小是读会英文的。自从父亲死后,便考入新关,充当供事,捱了七八年,薪水倒也加到好几十两一月了。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儿子把薪水全交给他,自己霸着当家;平生绝无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独一无二的事,家里头供的甚么齐天大圣、观音菩萨,乱七八糟的,闹了个烟雾腾天。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他却又最相信的是和尚、师姑、道士,凡是这一种人上了他的门,总没有空过的,一张符、一卷经,不是十元,便是八元,闹的子森所赚的几十两银子,不够他用。连子森回家吃饭,一顿好饭也没得吃,两块咸萝卜,几根青菜,就是一顿。有时子森熬不住了,说何不买点好些小菜来吃呢,只这一句话,便触动了老太太之怒,说儿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这碗饭吃,也是靠我拜菩萨保佑来的,唠叨的子森不亦乐乎。
  “后来子森私下蓄了几个钱,便与人凑股开了一家报关行,倒也连年赚钱。这笔钱,子森却瞒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点应酬,被他老太太知道了,找到了妓院里去,把他捉回去了,关在家里,三天不放出门,几乎把新关的事也弄掉了。又有一回,子森在妓院里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去。子森听见说老太太又来了,吓得魂不附体,他老太太在后面上楼,他便在前窗跳了下去,把脚骨跌断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吓坏了,恐怕闹出人命。那老太太却别有肺肠,非但不惊不吓,还要赶到房里,把席面扫个一空,骂了个无了无休。众朋友碍着子森,不便和他计较,只得劝了他回去。然而到底心里不甘,便有个促狭鬼,想法子收拾他。前两天找出一个人来,与子森有点相象的,瞒着子森,去骗他上套。子森的辫顶留得极小,那个朋友的辫顶也极小。那促狭鬼定下计策,布置妥当,便打发人往那位女魔王处报信,说子森又到妓院里去了,在那一条巷,第几家,妓女叫甚么名字,都说得清清楚楚。那位老太太听了,便雄赳赳气昂昂的跑来,一直登楼入房。其时那促狭鬼约定的朋友,正坐在房里等做戏,听说是魔头到了,便伏在桌上,假装磕睡,双手按在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个小辫顶露出来。那魔头跑到房里,不问情由,左手抓了辫子,提将起来,伸出右手,就是一个巴掌。这小辫顶朋友故意问甚么事情。那魔头见打错了人,翻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拥上前,把他围住,和他讲理,问他为甚么来打人。他起先还要硬挺,说是来找儿子的。众人问他儿子在哪里,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儿子,他才没了说话,却又叫天叫地的哭起来。
  “那促狭鬼布置得真好,不知到哪里去找出一个外国人,又找了两个探伙来,一味的吓他,要拉他到巡捕房里去。那魔头虽然凶横,一见了外国人,便吓得屁也不敢放了。于是乎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点香烛赔礼,还要他烧路头(吴下风俗:凡开罪于人者,具香烛至人家燃点,叩头伏罪,谓之点香烛。烧路头,祀财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烧路头之典,妓院最盛)。定了今天晚上去点香烛,烧路头。上海妓院遇了烧路头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叫做‘绷场面’。那一家妓院里我本有一个相识的在里面,约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便顶着我要吃花酒。”我道:“这一台花酒,不吃也罢。”德泉忙道:“这是甚么话!”我道:“辱人之母博来的花酒,吃了于心也不安。”继之道:“所以我说是干犯名教的。其实平心而论,辱人之母,吃一台花酒,自是不该;若说惩创一个魔头,吃一台花酒,也算得是一场快事。”我道:“他管儿子总是正事,不能全说是魔头。”德泉道:“他认真是拿了正理管儿子,自然不是魔头;须知他并不是管儿子,不过要多刮儿子几个钱去供应和尚师姑。这种人也应该要惩创惩创他才好。”
  子安道:“这还是管儿子呢。我曾经见过一个管男人的,也闹过这么一回事。并且年纪不小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岁了。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异常之严。男人备了一辆东洋车,自己用了车夫,凡是一个车夫到工,先要听太太分付。如果老爷到甚么妓院里去,必要回来告诉的;倘或瞒了,一经查出,马上就要赶滚蛋的。有一回,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说话,说他男人到哪里去嫖了,这位太太听了,便登时坐了自己包车寻了去。不知走到甚么地方,胡乱打人家的门。打开了,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他也不问情由,伸出手来就打。谁知那家人家是有体面的,一位老太太凭空受了这个奇辱,便大不答应起来。家人仆妇,一拥上前,把他捉住。他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乱骂,被人家打了几十个嘴巴,方才住口。那包车夫见闹出事来,便飞忙回家报信。他男人知道了,也是无可设法,只得出来打听,托了与那家人家相识的人去说情,方才得以点香烛服礼了事。”我道:“这种女子,真是戾气所钟!”
  继之叹道:“岂但这两个女子!我近来阅历又多了几年,见事也多了几件,总觉得无论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总有许多难言之隐的;若要问其所以然之故,却是给妇人女子弄出来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我看总而言之,是女子不学之过。”我听了这话,想起石映芝的事,因对继之等述了一遍,大家叹息一番。
  到了晚上,继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里去吃酒。那妓女叫金赛玉。继之又去请了两个客,一个陈伯琦,一个张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来的人。我们这边才打算开席,忽然丫头们跑来说:“快点看,快点看!马老太太来点香烛了。”于是众人都走到窗户上去看。只见一个大脚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里捧着一对大蜡烛,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他走到客堂之后,楼上便看他不见了,不知他如何叩头礼拜,我们也不去查考了。
  忽然又听得隔房一阵人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天津话。我在门帘缝里一张,原来也是一帮客人,在那里大说大笑,彼此称呼,却又都是大人、大老爷,觉得有点奇怪。一个本房的丫头,在我后面拉了一把道:“看甚么?”我顺便问道:“这是甚么客?”那丫头道:“是一帮兵船上的客人。”我听他那边的说话,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为奇。忽又听见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起外国话来,我以为他们请了外国客来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两个对说外国话的,都是中国人。
  我们这边席面已经摆好,继之催我坐席,随便拣了一个靠近那门帘的坐位坐下,不住的回头去张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叫道:“把你们的帐房叫了来,我要请客了。”过了一会,又听得说道:“写一张到同安里‘都意芝’处请李大人;再写一张到法兰西大马路‘老宜青’去。”又听见一个苏州口音的问道:“‘老宜青’是甚么地方?”这个人道:“王大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么?”又一个道:“有甚么不是,张裁缝请他呢,他们宁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此时这边坐席已定,金赛玉已到那边去招呼。便听见赛玉道:“只怕是老益庆楼酒馆。”那个人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说了‘老宜青’,‘老宜青’,你们偏不懂。”赛玉道:“张大人请客,为甚不自己写条子,却叫了相帮来坐在这里(苏、沪一带,称妓院之龟奴曰相帮)?”那个人道:“我们在船上,向来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怕开个条子买东西,自己都不动手的。今天没带文案来,就叫他暂时充一充罢。”
  正说话间,楼下喊了一声“客来”,接着那边房里一阵声乱说道:“李大人来了,李大人来了!客票不用写了,写局票罢。李大人自然还是叫‘都意芝’了?”那李大人道:“算了,你们不要乱说了。原来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约意芝’的。那个字怎么念成‘约’字,真是奇怪!”一个说道:“怎么要念成‘约’字,只怕未必。”李大人道:“刚才我叫张裁缝替我写条子,我告诉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写了个‘多意芝’。我说不是的,和他口讲指画,说了半天,才写了出来,他说那是个‘约’字。”旁边一个道:“管他‘都’字‘约’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约’字,我们就照着他写罢,同安里‘约意芝’,快写罢。”又一个道;“我叫公阳里‘李流英’。那个‘流’字,却不是三点水的,覼琐得很。”又听那龟奴道:“到底是那个流?我记得公阳里没有‘李流英’。”一个说道:“我天天去的,为甚没有。”龟奴道:“不知在那一家?”那个人道:“就是三马路走进去头一家。”龟奴道:“头一家有一个李毓英,不知是不是?”那人道:“管他是不是,你写出来看。”歇了一会,忽然听见说道:“是了,是了。这里的人很不通,为甚么任甚么字,都念成‘约’字呢?”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个‘约意芝’,也是郁意芝之误,不觉好笑。
  继之道:“你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尽着出甚么神?”我道:“你们只管谈天吃酒,我却听了不少的笑话了。”继之道:“我们都在这里应酬相好,招呼朋友,谁象你那个模样,放现成的酒不喝,却去听隔壁戏。到底听了些甚么来?”我便把方才留心听来的,悄悄说了一遍,说的众人都笑不可仰。继之道:“怪道他现成放着吃喝都不顾,原来听了这种好新闻来。”陈伯琦道:“这个不足为奇,我曾经见过最奇的一件事,也是出在兵船上的。”
  正是:鹅鹳军中饶好汉,燕莺队里现奇形。未知陈伯琦还说出甚么奇事来,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处有机谋 报恩施沿街夸显耀
  当下陈伯琦道:“那边那一班人,一定是北洋来的。前一回放了几只北洋兵船到新加坡一带游历,恰好是这几天回到上海,想来一定是他们。他们虽然不识字,还是水师学堂出身,又在兵船上练习过,然后挨次推升的,所以一切风涛沙线,还是内行。至于一旦海疆有事,见仗起来是怎么样,那是要见了事才知道的了。至于南洋这边的兵船,那希奇古怪的笑话,也不知闹了多少。去年在旅顺南北洋会操,指定一个荒岛作为敌船,统领发下号令,放舢舨,抢敌船,于是各兵船都放了舢舨,到那岛上去。及至查点时,南洋各兵,没有一个带干粮的。操演本来就是预备做实事的规模,你想一旦有事也是如此,岂不是糟糕了么!操了一趟,闹的笑话也不知几次。这些且不要说他,单说那当管带的。有一位管带,也不知他是个甚么出身,莫说风涛沙线一些不懂,只怕连东南西北他还没有分得清楚呢。恰好遇了一位两江总督,最是以察察为明的,听见人说这管带不懂驾驶,便要亲身去考察。然而这位先生,向来最是容易蒙蔽的。他从前在广东时候,竭力提倡蚕桑,一个月里头,便动了十多回公事,催着兴办,动支的公款,也不知多少。若要问到究竟,那一个是实力奉行的,徒然添了一个题目,叫他们弄钱。过了半年光景,他忽然有事要到肇庆去巡阅,他便说出来要顺便踏勘桑田。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吓得那些承办蚕桑的乡绅,屎屁直流!这回是他老先生亲身查勘的,如何可以设法蒙蔽呢?内中却出来了一个人,出了一个好主意,只要三万银子,包办这件事。众人便集齐了这笔款,求他去办。他得了这笔款,便赶到西南(三水县乡名)上游两岸的荒田上,连夜叫人扎了篱笆,自西南上游,经过芦包以上,两岸三四百里路,都做起来。又在篱笆外面,涂了一块白灰,写了‘桑园’两个字,每隔一里半里,便做一处。不消两天,就做好了。到得他老先生动身那天,他又用了点小费,打点了衙门里的人役,把他耽搁到黄昏时候,方才动身。恰好是夜月色甚好,他老先生高兴,便叫小火轮连夜开船,走到西南以上,只见两岸全是桑园,便欢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你说这么一个混沌的人,他这回要考察那兵船管带,还不是一样被他瞒过么。”
  我道:“他若要亲身到了船上看他驾驶,又将奈何!”伯琦道:“便亲看了又怎么。我还想起他一个笑话呢。他到了两江任上,便有一班商人具了一个禀帖,去告一个厘局委员。他接了禀帖,便大发雷霆。恰好藩台来禀见,他便立刻传见,拿了禀帖当面给藩台看了,交代即日马上立刻把那委员撤了差,调到省里来察看。藩台奉了宪谕,如何敢怠慢,回到衙门,便即刻备了公事,把那委员撤了。撤了之后,自然要另委一个人去接差的了。这个新奉委的委员接了札子之后,谢过藩台,便连忙到制台衙门去禀知、禀谢。他老先生看见了手本,便立刻传见。见面之后,人家还在那里行礼叩头谢委,未曾起来,他便拍手跳脚的大骂,说你在某处厘局,怎样营私舞弊,怎样被人告发,怎样辜负宪恩,怎样病商病民,‘我昨天已经交代藩司撤你的差,你今天还有甚么脸面来见我!’从人家拜跪时骂起,直骂到人家起来,还不住口。等人家起来了,站在那里听他骂。他骂完了,又说:‘你还站在这里做甚么!好糊涂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那新奉委的直到此时才回说:‘卑职昨天下午才奉到藩司大人的委札,今天特来叩谢大帅的。’他听了这话,才呆了半天,嘴里不住的荷荷荷荷乱叫,然后让坐。你想这种糊涂虫,叫他到船上去考验管带,那还不容易混过去么。然而他那回却考察得凶,这管带也对付得巧。他在南京要到镇江、苏州这边阅操,便先打电报到上海来调了那兵船去,他坐了兵船到镇江。船上本来备有上好办差的官舱,他不要坐,偏要坐到舵房里,要看管带把舵。那管带是预先得了信的,先就预备好了,所以在南京开行,一直把他送到镇江,非常安稳。骗得他呵呵大笑,握着管带的手说道:‘我若是误信人言,便要委屈了你。’从此倒格外看重了这管带。你说奇不奇!”我道:“既然被他瞒过了,从此成了知遇,那倒不奇。只是他向来不懂驾驶的,忽然能在江面把舵,是用的甚么法子?这倒有点奇呢!”继之道:“我也急于要问这个。”伯琦道:“兵船上的规矩,成天派一个兵背着一杆枪,在船头了望的,每四点钟一班;这个兵满了四点钟,又换上一个兵来,不问昼夜风雨,行驶停泊,总是一样的。这位管带自己虽不懂驾驶,那大副、二副等却是不能不懂的。他得了信,知道制台要来考察,他便出了一个好主意,预先约了大副,等制台叫他把舵时,那大副便扮了那个兵,站在船头上:舵房是正对船头的,应该向左扳舵时,那大副便走向左边;应该向右扳舵时,那大副便向右边走;暂时不用扳动时,那大副就站定在当中。如此一路由南京到了镇江,自然无事了。”众人听说,都赞道:“妙计,妙计!莫说由南京到镇江,只怕走一趟海也瞒过了。”伯琦道:“所以他才从此得了意,不到一年,便做了南洋水师统领啊。”
  我道:“照这样蒙蔽,自然任谁都被蒙蔽住了。”伯琦道:“不然,那位制军是格外与人不同的。就是那回阅操,阅到一个甚么军,这甚么军是不归标的,另外立了名目,委了一个候补道去练起洋操来,说是练了这一军,中国就可以自强的。他阅到这甚么军时,那一位候补道要卖弄他的精神,请了许多外国人来陪制台看操;看过了操,就便在演武厅吃午饭,办的是西菜。谁知那位制军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对了别人发了一个小议论,说是西菜吃味很好,不过就是用刀叉不雅观。这句话被那位候补道听见了,到了晚上,便请制台吃饭,仍然办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盘子,却将一切牛排、鸡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不放刀叉,只摆着筷子。那制台见了,倒也以为别致。他便说道:‘凡善学者当取其所长,弃其所短。职道向来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于我们中国所用的,末尝不有所弃取。就如吃东西用刀叉,他们是从小用惯了的,不觉得怎样;叫我们中国人用起来,未免总有点不便当。所以职道向来吃西菜,都是舍刀叉而用筷子的。’只这么一番说话,就博得那制军和他开了一个明保,那八个字的考语,非常之贴切,是‘兼通中外,动合机宜’。”继之笑道:“为了那一顿西菜出的考语,自然是确切不移的了。”说的大家一笑。大众一面谈天,一面吃喝,看着菜也上得差不多了,于是再喝过几怀,随意吃点饭就散了座。
  赛玉忽向继之问道:“你们明天可看大出丧(凡富家之丧,于出殡时多方铺排,卖弄阔绰者,沪谚谓之大出丧)?”继之道:“我不知道。是谁家大出丧?”赛玉道:“咦!哪个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丧,你怎么不知道!”金子安道:“好好的你为甚要带了我姓说起来?”赛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总不好说他姓银。”我道:“大不了一个姨太太罢了,怎么便大出丧起来?”子安道:“这件事提起来,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说起来话长,我们回去再谈罢。”伯琦、理堂也同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都散了罢。”于是一同出门,分路各回。我回到号里,就问子安为甚么说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子安道:“你忘了么?我看见你从前的笔记,记着那年到汉口去,遇了甚么督办夫人吃醋,带了一个金姨太太从上海赶到汉口,难道你忘了么?”我道:“这件事,一碰好几年了,难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么?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一个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铺排?”子安道:“你不曾知道这位姨太太的来历,自然那么说。须知他非但入门在这位继配夫人之前,并且他曾有大恩德于这位督办的。这位督办本来是个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爷做过一任抚台才告老回家。这督办二十多岁时,便捐了个佐杂,在外面当差。老人家是现任的大员,自然有人照应,等到他老太爷告老时,他已经连捐带保的弄到一个道台了,只差没有引见。因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怎样,弄得失爱于父,就跑到上海来,花天酒地的乱闹。那时候那金姨太太还在妓院里做生意呢,他两个就认识了。后来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个绸庄的东家,姓蒯的,局面虽大,年纪可也不小了。况且又是一个鸦片烟鬼,一年到头,都是起居无节,饮食失时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况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过得日子来,便不免与旧日情人,暗通来往。这位督办,那时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闲事。不知他两人怎样商通了,等到六月里,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带了合家人等到普陀烧香的。本来那位姨太太也要跟着去的,他偏有计谋,悄悄地只对那鸦片鬼说,腹中震动,似是有喜。有了这个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说既是有喜,恐妨动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他看家罢。这么一来,正中了他的下怀,等各人走过之后,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了许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办大人坐了轮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从天津进京,他两个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这是我们旁人不得而知的。单知道那督办答应过他,以后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礼相待。”我道:“这又怎么能知道的呢?”子安道:“你且莫问,听我说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两个到京之后,就仗着蒯家带出来的金珠,各处去打点。天下事自然钱可通神,况且那督办又是前任二品大员之子,寅谊、世谊总还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两个阔老师,引见下来,就得了一个记名简放。他有了这个引子,就格外的打点,格外的应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关道,堂哉皇哉的带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头,自然有人办差,打好了公馆。新道台择了接印日期,颁了红谕出去,到了良时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门接印。再过几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门,这边便打发轿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谁知去接一次不来,两次不来。新道台莫名其妙,只得亲身到公馆里,问是甚么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发一言,任凭这边赔尽小心,那边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台没法,再三的柔声下气去问。姨太太恼过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个嫡礼相待!不知我进衙门该用甚么礼,就这么一乘轿子就要抬了去!我以为就是个丫头,老远的跟了大人到任,也应该消受得起的了,却原来是大人待嫡之礼!’新道台听了,连忙说道:‘该死,该死!这是我的不是。’又回头骂伺候的家人道:‘你这班奴才,为甚么办差办得那么糊涂!又不上来请示!一班王八都是饭桶!还不过来认罪!’在那里伺候的家人有十来个,便一字儿排列在廊檐底下,行了个一跪三叩礼,起来又请了一个安。这一来,才得姨太太露齿一笑道:‘没脸面的,自己做错了事,却压着奴才们代你赔礼。’新道台得了这一笑,如奉恩诏一般,马上分付备了执事及绿呢大轿,姨太太穿了披风红裙,到衙门去了。自从那回事出了之后,他那些家人传说出来,人家才知道他嫡礼相待之誓。”我道:“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么?”子安道:“岂但如此,他在衙门里,一向都是穿的红裙。后来那督办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后来想了一个变通办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红裙门,两旁打百裥的,用了青黄绿白各种艳色相间,叫做‘月华裙’;还要满镶裙花,以掩那种杂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华裙,就是他起的头了。后来正室死了,在那督办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为聊报涓埃;倒是他老太爷一定不肯,所以才续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虽然醋心重,然而见了金姨太太,倒也让他三分,这也是他饮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乐得做人情了,还争甚么呢。”我道:“这位先生不料闹过这种笑话。”子安道;“他在北边闹的笑话多呢。”我道:“我最欢喜听笑话,何妨再告诉点给我听呢。”子安道:“算了罢,他的事情要尽着说,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尽呢。时候不早了,要说,等明天空了再说罢。”当下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我想甚么大出丧,向来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过,倒要去看看是甚么情形,便约定继之,要吃了早饭一同出去看看。继之道:“知他走那条路,到那里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问得,大马路、四马路是一定要走的。”于是我和继之吃过早饭,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马路,自西而东,慢慢的行去。一路走过,看见几处设路祭的,甚么油漆字号的,木匠作头的,煤行里的,洋货字号里的,各人分着帮,摆设了猪羊祭筵,衣冠济济的在那里伺候。走到石路口,便远远的望见从东面来了。我和继之便站定了。此时路旁看的,几于万人空巷,大马路虽宽,却也几乎有人满之患。只见当先是两个纸糊的开路神,几几乎高与檐齐。接着就是一对五彩龙凤灯笼。以后接二连三的旗锣扇伞,衔牌职事,那衔牌是甚么布政使司布政使,甚么海关道,甚么大臣,甚么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以后还有甚么顶马、素顶马、细乐、和尚、师姑、道士、万民伞、逍遥伞、铭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亚牌、马执事,等类,也记不尽许多。还有一队西乐。魂轿前面,居然用奉天诰命、诰封恭人、晋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衔牌。魂轿过后,便是棺材,用了大红缎子平金的大棺罩,开了六十四抬。棺材之后,素衣冠送的,不计其数,内眷轿子,足有四五百乘。过了半天,方才过完,还要等两旁看热闹的人散了,我们方才走得动。和继之绕行到四马路去,谁知四马路预备路祭的人家更多,甚么公司的,甚么局的,甚么栈的,一时也记不清楚。我和继之要找一家茶馆去歇歇脚,谁知从第一楼(当时四马路最东之茶馆)起,至三万昌(四马路最西之茶馆)止,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都是为看大出丧而来。我两个没法,只得顺着脚打算走回去。谁知走到转角去处,又遇见了他来了。我不觉笑道:“犯了法的,有游街示众之务。不料这位姨太太死了,也给人家抬了棺材去游街。”正是:任尔铺张夸伐阅,有人指点笑游街。未知以后还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
  继之笑道:“自从有大出丧以来,不曾有过这样批评,却给你一语道着了。我们赶快转弯,避了他罢。”于是向北转弯,仍然走到大马路。此时大马路一带倒静了,我便和继之两个,到一壶春茶馆里泡一碗茶歇脚。只听得茶馆里议论纷纷,都是说这件事,有个夸赞他有钱的,有个羡慕死者有福的。我问继之道:“别的都不管他,随便怎么说,总是个小老婆,又不曾说起有甚么儿子做官,那诰封恭人、晋封夫人的衔牌,怎么用得出?”继之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小老婆用诰命衔牌,这件事已经通了天,皇帝都没有说话的了。”我道:“哪里有这等事!”继之道:“前年两江总督死了个小老婆,也这么大铺张起来,被京里御史上折子参了一本,说他滥用朝廷名器。须知这位总督是中兴名臣,圣眷极隆的,得了折子,便降旨着内阁抄给阅看,并着本人自己明白回奏。这位总督回奏,并不推辞,简直给他承认了,说:‘臣妾病殁,即令家人等买棺盛殓,送回原籍。家人等循俗例为之延僧礼忏;僧人礼忏,例供亡者灵位,不知称谓,以问家人。家人无知,误写作诰封爵夫人’云云。末后自己引了一个失察之罪。这件事不是已经通了天的么。何况上海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曾经见过一回,西合兴里死了一个老鸨,出殡起来,居然也是诰封宜人的衔牌。后来有人查考他,说他姘了一个县役(按:姘,古文嫔字,吴侬俗谚读若姘。不媒而合,无礼之娶,均谓之姘),这个县役因缉捕有功,曾经奖过五品功牌的。这一说虽是勉强,却还有勉强的说法。前一回死了一个妓女,他出殡起来,也用了诰封宜人、晋封恭人的衔牌,你说这还有甚么道理。”我笑道:“姘了个五品功牌的捕役,可以称得宜人;做妓女的,难道就不许他有个四五品的嫖客么。”继之道:“若以嫖客而论,又何止四五品,他竟可用夫人的衔牌了。总而言之,上海地方久已没了王法,好好的一个人,倘使没有学问根底,只要到上海租界上混过两三年,便可以成了一个化外野人的。你说他们乱用衔牌是僭越,试问他那‘僭越’两个字,是怎么解?非但他解说不出来,就是你解说给他听,说个三天三夜,他还不懂呢。”我道:“这个未免说得太过罢。”继之道:“你说是说得太过,我还以为未曾说得到家呢。”我道:“难道今日那大出丧之举,他既然是做着官的,难道还不解僭越么?”继之道:“正惟这一班明知故犯的忘八蛋做了出来,才使得那一班无知之徒跟着乱闹啊。你以为我说他们不解‘僭越’二字,是说的太过了,还有一件三岁孩子都懂的事情,他们会不懂的,我等一会告诉你。”我道:“又何必等一会呢。”继之道:“我只知得一个大略,德泉他可以说得原原本本,你去问了他,好留着做笔记的材料。”我道:“既如此,回去罢。”于是给过茶钱,下楼回去。
  到得号里,德泉、子安都在那里有事。我也写了几封信,去京里及天津、张家湾、河西务等处。一会儿便是午饭。饭后大家都空闲了,继之却已出门去了,我便问德泉说那一件事。德泉道:“到底是那一件事?这样茫无头绪的,叫我从何说起!”我回想一想,也觉可笑,于是把方才和继之的议论,告诉了他一遍。又道:“继之说三岁孩子都懂的事情,居然有人不懂的,你只向这个着想。”德泉道:“这又从何想起!”我又道:“继之说我听了又可以做笔记材料的。”德泉正在低头寻思,子安在旁道:“莫不是李雅琴的事?”德泉笑道:“只怕继翁是说的他。去年我们谈这件事时,就说过可惜你不在座,不然,又可以做得笔记材料的了。”我道:“既如此,不问是不是,你且说给我听。”
  德泉道:“这李雅琴本来是一个著名的大滑头(滑头,沪谚。小滑头指轻薄少年而言,大滑头则指专以机械阴险应人,而又能自泯其迹,使人无如之何者而言),然而出身又极其寒苦,出世就没了老子。他母亲把他寄在人家哺养,自己从宁波走到上海,投在外国人家做奶妈。等把小孩子奶大了,外国人还留着他带那小孩子。他娘就和外国人说了个情,要把自己孩子带出来,在自己身边。外国人答应了,便托人从宁波把他带了到上海。这是他出身之始。他既天天在外国人家里,又和那小外国人在一起,就学上了几句外国话。到了十二三岁上,便托人荐到一家小钱庄去学生意。这年把里头,他的娘就死了。等他在钱庄上学满了三年,不过才十五六岁,庄上便荐他到一家洋货店里做个小伙计。他人还生得干净,做事也还灵变,那洋货店的东家,很欢喜他;又见他没了父母,就认他做个干儿子。在那洋货店里做了五六年,干老子慢慢的渐见信用了;他的本事也渐渐大了,背着干老子,挪用了店里的钱做过几票私货,被他赚了几个。干老子又帮他忙,于是娶了一房妻子,成了家。那年恰好上海闹时症,他干老子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不到一个月,他干老子也死了,只剩了一个干娘。他就从中设法,把一家洋货店,全行干没了过来,就此发财起家,专门会做空架子。那洋货店自归了他之后,他便把门面装璜得金碧辉煌,把些光怪陆离的洋货,罗列在外。内中便惊动了一个专办进口杂货的外国人,看见他外局如此热闹,以为一定是个大商家了,便托出人来,请他做买办。他得了那买办的头衔,又格外阔起来。本事也真大,居然被他一帆风顺的混了这许多年。又捐了一个不知靠得住靠不住的同知,加了个四品衔,便又戴了一个蓝顶子充官场。前几年又弄着一个军装买办,走了一回南京,两回湖北,只怕做着了两票买卖。这军装买卖,是最好赚钱的,不知被他捞了多少。去年又想闹阔了,然而苦于没有题目,穷思极想,才想得一个法子,是给他娘做阴寿。你想他从小不曾读过书的,不过在小钱庄时认识过几个数目字,在洋货店时强记了几个洋货名目字,这等人如何会做事?所以他一向结识了一个好友华伯明。这华伯明是苏州人,倒是个官家子弟。他父亲是个榜下知县,在外面几十年,最后做过一任道台;六十岁开外,告了病,带了家眷,住在上海;这两年只怕上七十岁了。只有伯明一个儿子,却极不长进,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有一样长处,出来见了人,那周旋揖让,是很在行的。所以李雅琴十分和他要好。凡遇了要应酬官场的事,无不请他来牵线索,自己做傀儡。就是他到南京,到湖北,要见大人先生,也先请了伯明来,请他指教一切;甚至于在家先演过几次礼,盘算定应对的话,方才敢去。这一回要拜阴寿,不免又去请伯明来主持一切。伯明便代他铺张扬厉起来,甚么白云观七天道士忏,寿圣庵七天和尚忏,家里头却铺设起寿堂来,一样的供如意,点寿烛。预先十天,到处去散帖。又算定到了那天,有几个客来,屈着指头,算来算去,甚么都有了,连外国人都可以设法请几个来撑持场面,炫耀邻里。只可惜计算定来客,无非是晶顶的居多,蓝顶的已经有限,戴亮蓝顶的计算只有一个,却没有戴红顶的;一定要伯明设法弄一个红顶的来。伯明笑道:‘你本来没有戴红顶的朋友,叫我到那里去设法。’雅琴便闷闷不乐起来。伯明所以结交雅琴之故,无非是贪他一点小便宜,有时还可以通融几文。有了这个贪念,就不免要竭力交结他。看见他闷闷不乐,便满肚里和他想法子。忽然得了一计道:‘有便有一个人,只是难请。’雅琴便问甚么人。伯明道:‘家父有个二品衔,倒是个红顶;只是他不见得肯来。’雅琴听说,欢喜得直跳起来道:‘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你总要代我拉了来的。’伯明道:‘如何拉得来?’雅琴道:‘是你老子,怎么拉不动?”伯明道:‘你到底不懂事。若是设法求他请他,只怕还有法子好想。’雅琴道:‘这又奇了!儿子和老子还要那么客气?’伯明笑道:‘我便是父子,你一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不要客气。’雅琴道:‘所以我叫你去拉,不是我自己去拉。’伯明道:‘请教我怎么拉法呢?又不是我给母亲做阴寿。’雅琴棱了半天道:‘依你说有甚么法子好想?’伯明道:‘除非我引了你到我家里去,先见过他,然后再下一副帖子,我再从中设法,或者可以做得到。’雅琴大喜,即刻依计而行。伯明又教了他许多应对的话,与及见面行礼的规矩,雅琴要巴这颗红顶子来装门面,便无不依从。果然伯明的老子华国章见了雅琴,甚是欢喜。于是雅琴回来,就连忙补送一分帖子去。
  “此时日子更近了,陆续有人送礼来,一切都是伯明代他支应;又预备叫一班髦儿戏来,当日演唱。到了正日的头一天,便铺设起寿堂来,伯明亲自指挥督率,铺陈停妥,便向雅琴道:‘此刻可请老伯母的喜神出来了。’雅琴道:‘甚么喜神?’伯明道:‘就是真容。’雅琴道:‘是甚么样的?’伯明道:‘一个人死了,总要照他的面庞,画一个真容出来,到了过年时,挂出来供奉,这拜阴寿更是必不可少的。’雅琴愕然道:‘这是向来没有的。’伯明道:‘这却怎么处?偏是到今天才讲起来;若是早几天,倒还可以找了百象图,赶追一个。’雅琴道:‘买一个现成的也罢。’伯明道:‘这东西那里有现成的。’雅琴道:‘难道是外国的定货?’伯明道:‘你怎么死不明白!这喜容或者取生前的小照临下来的,或者生前没有小照,便是才死下来的时候对着死者追摹下来的。各人各象,那里有现成的卖!’雅琴道:‘死下来追摹,也得象么?’伯明道:‘那怕不象,他是各人自己的东西,那里有拿出来卖的。’雅琴道:‘那么说,不象的也可以充得过了?‘伯明笑道:‘你真是糊涂!谁管你象不象,只要有这样东西。’雅琴道:‘我不是糊涂,我是要问明白了,倘使不象的也可以,倒有法子想。’伯明问甚么法子。雅琴道:‘可以设法去借一个来。’伯明听说,倒也呆了一呆,暗暗服他聪明。因说道:‘往那里借呢?’雅琴道:‘借到这样东西,并且非十分知己的不可,我想一客不烦二主,就求你借一借罢。无论你家那一代的祖老太婆,暂时借来一用,好在只挂一天,用不坏的;就是坏了,我也赔得起。’伯明道:‘祖上的都在家乡存在祠堂里,谁带了这家伙出门。只有先母是初到上海那年,在上海过的,有一轴在这里。’雅琴道:‘那么就求你借一借罢。’伯明果然答应了,连忙回家,瞒着老子,把一轴喜神取了出来,还到老子跟前,代雅琴说了几句务求请去吃面的话,方才拿了喜神,径到李家,就把他挂起来。雅琴看见凤冠霞帔,画的十分庄严,便大喜道:‘办过这件事之后,我要照样画一张,倒要你多借几天呢。’伯明一面叫人挂起来,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明天他拜他娘的寿,不料却请了我的娘来享用。并且我明天行礼时,我拜我的娘,他倒在旁边还礼,岂不可笑。心里一面暗想,一面忍笑,却不曾听得雅琴说的话。
  “到了次日,果然来拜寿的人不少,伯明又代他做了知客。到得十点钟时,那华国章果然具衣冠来了。在寿堂行过礼之后,抬头见了那幅喜神,不觉心中暗暗疑讶。此时伯明不便过来揖让,另外有知客的,招呼献茶。华老头子有心和那知客谈天,谈到李老太太,便问不知是几岁上过的,那知客回说不甚清楚,但知道雅翁是从小便父母双亡的。老头子一想,他既是从小没父母,他的父母总是年轻的了,何以所挂的喜神,画的是一个老媪。越想越疑心,不住的踱出寿堂观看,越看越象自己老婆的遗象,便连面桌也不曾好好的吃,匆匆辞了回去,叫人打开画箱一查,所有字画都不缺少,只少了那一轴喜神。不觉大怒起来,连忙叫人赶着把伯明叫回来。那伯明在李家正在应酬的高兴,忽然一连三次,家里人来叫快回去,老爷动了大气呢。伯明还莫名其妙,只得匆匆回家。入得门时,他老子正拄着拐杖,在那里动气呢。见了伯明,兜头就是一杖,骂道:‘我今日便打死你这畜生!你娘甚么对你不住,他六十多岁上才死的,你还不容他好好的在家,把他送到李家去,逼着你已死的母亲失节。害着我这个未死的老子,当一个活乌龟!’说着,又是一杖,又骂道:‘还怕我不知道,故意引了那不相干的杂种来,千求万求,要我去,要我去!我老糊涂,睡在梦里,却去露一张乌龟脸给人家看!你这是甚么意思!我还不打死你!’说着,雨点般打下来。打了一顿,喝家人押着去取了喜容回来。伯明只得带了家人,仍到雅琴处,一面叫人赏酒赏面,给那家人,先安顿好了;然后拉了雅琴到僻静处,告诉了他,便要取下来。雅琴道:‘这件事说不得你要担代这一天的了,此刻正要他装门面,如何拿得下来。’伯明正在踌躇,家里又打发人来催了,伯明、雅琴无可奈何,只得取下交来人带回去,换上一幅麻姑画象。继之对你说的,或者就是这件事。”
  说声未绝,忽然继之在外间答道:“正是这件事。”说着,走了进来。笑道:“你们说到商量借喜神时,我已经回来了,因为你们说得高兴,我便不来惊动。”又对我说道:“你想喜神这样东西能借不能借,不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么,他们居然不懂,你还想他们懂的甚么叫做‘僭越’。”子安道:“喜神这样东西虽然不能借,却能当得钱用。”我道:“这更奇了!”子安道:“并不奇。我从前在宁波,每每见他们拿了喜神去当的。”我道:“不知能当多少钱?”子安道:“那里当得多少,不过当二三百文罢了。”我道:“这就没法想了。倘是当得多的,那些画师没有生意,大可以胡乱画几张裱了去当;他只当得二三百文,连裱工都当不出来,那就不行了。但不知拿去当的,倘使不来赎,那当铺里要他那喜神作甚么?”继之笑道:
  “想是预备李雅琴去买也。”说的众人一笑。
  正是:无端市道开生面,肯代他人贮祖宗。未知典当里收当喜神,果然有甚么用,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八十回 贩丫头学政蒙羞 遇马扁富翁中计
  子安道:“那里有不来取赎的道理。这东西又不是人人可当,家家收当的,不过有两个和那典伙相熟的,到了急用的时候,没有东西可当,就拿了这个去做个名色,等那典伙好有东西写在票上,总算不是白借的罢了。”各人听了,方才明白这真容可当的道理。我从这一次回到上海之后,便就在上海住了半年。继之趁我在上海,便亲自到长江各处走了一趟,直到次年二月,方才回来。我等继之到了上海,便附轮船回家去走一转。喜得各人无恙,撤儿更加长大了。我姊姊已经择继了一个六岁大的侄儿子为嗣,改名念椿,天天和撤儿一起,跟着我姊姊认字。我在家又盘桓了半年光景,继之从上海回来了,我和继之叙了两天之后,便打算到上海去。继之对我说道:“这一次你出去,或是烟台,或是宜昌,你拣一处去走走,看可有合宜的事业,不必拘定是甚么。”我道:“亮臣在北边,料来总妥当;所用的李在兹,人也极老实,北边是暂时不必去的了。长江一带,不免总要去看看;几时到了汉口,或者走一趟宜昌,或者沙市也可以去得。”继之道:“随便你罢。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不过这么提一提。各处的当事人,我这几年虽然全用了自己兄弟子侄,至于他们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也要你随事随时去查察的。”我应允了。不到几天,便别过众人,仍旧回上海去。
  刚去得上海,便接了芜湖的信,说被人倒了一笔帐,虽不甚大,却也得去设法。我就附了江轮到芜湖去,耽搁了十多天,吃点小亏,把事情弄妥了,便到九江走了一趟。见诸事都还妥当,没甚耽搁,便附了上水船到汉口。考察过一切之后,便打算去宜昌。这几年永远不曾接过我伯父一封信。从前听说在宜昌,此时不知还在那边不在。便托人过江到武昌各衙门里去打听,不两日,得了实信,说是在宜昌掣验局里。我便等到有宜昌船开行,附了船到宜昌去,就在南门外江边一家吉升栈住下,安顿好行李,便去找掣验局。
  这个局就在城外,走不多路就到了。我抬头看时,只有一间房子,敞着大门,门外挂了一面掣验川盐局的牌子,两旁挂了两扇虎头牌,里面坐着两个穿号衣的局勇。我暗想,这么就算一个局了么。我伯父又在那里呢。不免上前去问那局勇。谁知我问的这个,那一个答应起来了,说道:“他是个聋子。你问的是谁?”我就告诉他。那局勇听见说是本局老爷的侄少爷,便连忙站起来回说道:“老爷向来不在局里办事,住在公馆里。”我问公馆在甚么地方。局勇道:“就在南门里不远。少爷初到不认得路,我领了去罢。”我道:“那么甚好。”那局勇便走在前面。我看他走路时,却又是个跛的,不觉暗暗好笑。他一拐一拐的在前面走,我只得在后面跟着。进了城不多点路就到了。那局勇急拐了两步,先到门房去告诉。门房里家人听说,便通报进去。我跟着到了客堂站定。只见客堂东面辟了一座打横的花厅,西面是个书房,客堂前面的天井很大,种了许多花,颇有点小花园的景致,客堂后面还有一个天井,想是上房了。
  不一会,我伯父出来,我便上前叩见。同入到花厅,伯父命坐,我便在一旁侍坐。伯父问道:“你这回来做甚么?”我道:“侄儿这几年总跟着继之,这回是继之打发来的。”伯父道:“继之撤了任之后,又开了缺了。近来他又有了差使么?”我道:“没有差使,近年来继之入了生意一途。侄儿这回来,是到此地看看市面的。”伯父道:“好好的缺,自己去干掉了,又闹甚么生意!年轻人总欢喜胡闹!那么说,你也跟着他学买卖了?”我道:“是。”伯父道:“宜昌是个穷地方,有甚么市面!你们近来做买卖很发财?”我听了没有答话。伯父又道:“论理要发财,就做买卖也一样发财。然而我们世家子弟,总不宜下与市侩为伍,何况还不见得果然发财呢。象你父亲,一定不肯做官,跑到杭州去,绸庄咧、茶庄咧,一阵胡闹,究竟躺了下来剩了几个钱?生下你来,又是这个样,真真是父是子了。你此刻住在那里?”我道:“住在城外吉升栈。”伯父道:“有几天耽搁?”我道:“说不定,大约也不过十天半月罢了。”伯父道:“没事可常到这里来谈。”说着,便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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