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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吴研人

_3 吴趼人(清)
  说到这里,只见赵小云又匆匆走来道:“你到底出甚么价钱呀?”德泉道:“你到底再减多少呢?”小云道:“罢,罢!八十元罢。”德泉道:“不必多说了,你要肯卖时,拿四十元去。”小云道:“我已经减了个对成,你还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实多了我买不起。”小云道:“其实讲交情呢,应该送给你,只是我今天等着用。这样罢,你给我六十元,这二十元算我借的,将来还你。”德泉道:“借是借,买价是买价,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罢,恰好有一张现成的票子。”说罢,到里间拿了一张庄票给他。小云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钱庄,你就给我洋钱罢。”德泉叫子安点洋钱给他,他又嫌重,换了钞票才去。临走对德泉道:“今日晚上请你吃酒,去么?”德泉道:“哪里?”小云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黄银宝。”说着,一径去了。德泉道:“你看!卖了钱,又这样化法。”
  我道:“你方才说那偷的,又是甚么?”德泉道:“只要是用得着的,无一不偷。他那外场面做得实在好看,大门外面,设了个稽查处,不准拿一点东西出去呢。谁知局里有一种烧不透的煤,还可以再烧小炉子的,照例是当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里人拿到家里去烧,这名目叫做‘二煤’,他们整箩的抬出去。试问那煤箩里要藏多少东西!”我道:“照这样说起来,还不把一个制造局偷完了么!”说话时,我又把那轮船揭开细看。德泉道:“今日礼拜,我们写个条子请佚庐来,估估这个价,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极,好极!”于是写了条子去请,一会到了。
  正是:要知真价值,须俟眼明人。不知估得多少价值,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当下方佚庐走来,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着那小轮船,请他估价。佚庐离坐过来,德泉揭开上层,又注上火酒点起来,一会儿机船转动。佚庐一一看过道:“买定了么?”德泉道:“买定了。但不知上当不上当,所以请你来估估价。”佚庐道:“要三百两么?”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两银子。”佚庐道:“哪里有这个话!这里面的机器,何等精细!他这个何尝是做来顽的,简直照这个小样放大了,可以做大的,里面没有一样不全备。只怕你们虽买了来,还不知他的窍呢。”说罢,把机簧一拨,那机件便转的慢了,道:“你看,这是慢车。”又把一个机簧一拨,那机件全停了,道:“你看,这是停车了。”说罢,又另拨一个机簧,那机件又动起来,佚庐问道:“你们看得出来么?这是倒车了。”留神一看,两傍的明轮,果然倒转。佚庐又仔细再看道:“只怕还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铜丝上轻轻的拉了一下,果然呜呜的放出一下微声,就象箫上的“乙”音。佚庐不觉叹道:“可称精极了!三百两的价,我是估错的。此刻有了这个样子,就叫我照做,三百两还做不起来呢。但是白费了工夫,那倒车、慢车、停车、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里找个小人去弄他呢。倒底买了多少?”德泉道:“的确是一百两买来的。”佚庐道:“没有的话,除非是贼赃。”德泉笑道:“虽不是贼赃,却也差不多。”遂把画图学生私造的话说了。佚庐叹道:“这也难怪他们。人家听见说他们做私货,就都怪学生不好;依我说起来,实在是总办不好。你所说的赵小云,我也认识他,我并且出钱请他画过图。他在里面当了上十年的学生,本事学的不小了。此刻要请一个人,照他的本事,大约百把银子一个月,也没有请处。他在局里,却还是当一个学生的名目,一个月才四吊钱的膏火,你叫他怎么够用!可不要出这些花样了?可笑那些总办,眼光比绿豆还小,有一回画图教习上去回总办,说这个赵小云本事学出了,求总办派他个差事,起点薪水。你猜总办说句甚么话?他说:‘起初十两、八两的薪水,不够他坐马车呢。’”我道:“奇了!怎么发出这么一句话来?”佚庐道:“总是赵小云坐了马车,被他碰见了一两次,才有这话呢。本来为的是要人才,才教学生;教会了,就应该用他;用了他,就应该给他钱;给了他钱,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车、马车呢。就如从前派到美国去的学生,回来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头当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我化了钱,教出了人,却叫外国人去用,这才是楚材晋用呢。此刻局里有本事的学生不少,听说一个个都打算向外头谋事。你道这都不是总办之过么?”德泉道:“其实那做总办的,哪一个懂得这些。几时得能够你去做了总办就好了。”佚庐道:“我又懂得甚么呢!不过有一层,是考究过工艺的做起来,虽不敢说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点当。你们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话呢!未开工之前,单为了这条船,专请了一个外国人做工师,打出了船样。总办看了,叫照样做。那时锅炉厂有一个中国工师,叫梁桂生,是广东人,他说这样子不对,照他的龙骨,恐怕走不动;照他的舵,怕转不过头来。锅炉厂的委员,就去回了总办。那总办倒恼起来了,说:‘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领!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不信他比外国人还强!’委员碰了钉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会还他一个钉子。就照他做罢。’于是乎劳民伤财的做起来,好容易完了工,要试车了。总办请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员到船上去,还有许多外国人也来看。出了船坞,便向闵行驶去。足足走了六七点钟之久,才望见闵行的影子。及至要回来时,却回不过头来,凭你把那舵攀足了,那个船只当不知;无可奈何,只得打倒车回来,益发走的慢了。各官员都是有事的,不觉都焦燥起来,于是打发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里去,招呼放了小轮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后,才捱了回来。这一来总办急了,问那外国人。那外国人说修得好的。谁知修了个把月,依然如故。无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这个都是依了外国人图样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样没有;如果走了样,少不得工匠们都要受罚。’总办道:‘外国人说过,并不曾走样。’桂生道:‘那么就问外国人。’总办道:‘他总弄不好,怎样呢?’桂生道:‘外国人有通天的本事,哪里会做不好。既然外国人也做不好,我们中国人更是不敢做了。’总办碰了他这么一个软钉子,气的又不敢恼出来,只得和他软商量。他却始终说是没有法子。总办没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员去商量。那些委员懂得甚么,除了磕头请安之外,便是拿钱吃饭,还有的是逢迎总办的意旨罢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旧没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这个有甚么法子呢,只好另做一个。’委员吐了舌头出来道:‘那么怎样报销?’这件事被桂生作难了许久,把他前头受的恶气都出尽了,才换上一门舵,把船后头的一段龙骨改了,这才走得动、回得转,然而终是走得慢。你们看,这不是笑话么。倘使懂得工艺的总办,何至于上这个当!”我道:“最奇的他们只信服外国人,这是甚么意思?”佚庐道:“这些制造法子,本来都是外国来的,也难怪他们信服外国人。但是外国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们中国人专门会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读书人才会。读书人当中,也还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们生意人看着他,就一窍不通的了。难道是个中国人就会作八股么?他们的工艺,也是这样。然而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那怕他是个外国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我问道:“佚翁才说的,那里面的委员,甚么都不懂,他们办些甚么事呢?”佚庐道:“其实那里头无所谓委员,一切都是司事。不过两个管厂的,薪水大点,就叫他委员罢了。他们无非是记个工帐,还有甚么事办呢!还有连工帐都记不来的,一个字不识的人,都有在里面。要问起他们的来历,却是当过兵的也有,当过底下人的也有。我小号和局里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里去。前几年里头,有个笑话:我到了局里,只看见一个司事,抱着一块虎头牌,在那里号啕大哭着,跑来跑去,一面哭着,嘴里嚷着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没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庐道:“没了老太太,他何必抱着虎头牌呢?”我道:“不然,这个办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个女人来?”佚庐道:“便是我当日也疑惑得很。后来打听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时候的总办是李勉林。这个司事叫甚么周寄芸,从前兵燹的时候,曾经背负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来的。后来这位李总办得了这个差,便栽培他,在局里派他一件事。这天不知为了甚么事,李总办挂出牌来,开除了他,所以他抱着那块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样?这也无谓极了!”佚庐道:“你听我说呢。那时那位李老太太迎养在局里,他哭跳了一回,扛着那牌去见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来了。你想,代人家背负了女眷逃难的,是甚么出身!”我道:“讲究实业的地方,用了这种人,哪里会搅得好!那李总办也无谓得很,你要报私恩,就送他几两银子罢了。这种人哪里办得事来!”佚庐道:“你说他不能办事,他却是越弄越红起来呢。今年现在的这位总办,给他一个札子,叫他管理船厂,居然是委员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这样人他会红,真是奇事!”
  佚庐道:“船厂的工师,告诉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几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厂,便传齐了一切工匠、小工、护勇等人,当面分付说:‘今天蒙总办的恩典,做了委员,你们从此要叫我“周老爷”了,不能再叫我“周师爷”的了。’”说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来。金子安在帐房里,也出来问笑甚么。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厂之日,先吊了众工匠、小工花名册来看。这本来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么?他看过之后,就指了几名工匠来,逼勒着他们改了名字,说:‘你的名字犯了总办祖上的讳,他的名字犯了总办的讳;虽然不是这个字,然而同音也是不应该的。你们怎么这等没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讳,倒不要紧。’”说的众人又是一场好笑。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局里有一个裁缝,叫做冯涤生。有一回,这裁缝承办了一票号衣,未免写个承揽单,签上名字。不知怎样被他看见了,吓得他面无人色。”说到这里,顿住了道:“你们猜他为甚么吃惊?”大家想了一会,都猜不出,催他快点说。佚庐道:“他指着那裁缝的名字道:‘你好大胆!没规矩,没王法的!犯了这制造局的开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讳!况且曾中堂又是现任总办的丈人,你还想吃饭么!’裁缝道:‘曾中堂叫曾国藩,不叫涤生。’他听了,登时暴跳如雷起来,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讳叫起来!你知道这两个字,除了皇帝,谁敢提在口里!你用的两个字,虽不是正讳,却是个次印。你快快换写一张,改了名字。这个拿上去,总办看了,也要生气的。’”众人又是一笑。佚庐道:‘那裁缝只得换写一张,胡乱改了个甚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还拿这个话去回了总办请功呢。”众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这个人不料有许多笑话。还有没有,何妨再说点我们听听。”佚庐道:“我不过道听途说罢了,倘使他们局里的人说起来,只怕新鲜笑话多着呢。”
  此时已是晚饭的时候,便留佚庐便饭。他同德泉是极熟的,也不推辞。一时饭罢,大家坐到院子里乘凉,闲闲的又谈起制造局来。我问起这局的来历。佚庐道:“制造局开创的总办是冯竹儒,守成的是郑玉轩、李勉林,以后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现在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里念佛。你想那个局如何会办得好呢。”我道:“开创的颇不容易。”佚庐道:“正是。不讲别的,偌大的一个局,定那章程规则,就很不容易。冯总办的时候,规矩极严,此刻宽的不象样子了。据他们说,当日冯总办,每天亲巡各厂去查工,晚上还查夜。有一夜极冷;有两三个司事同住在一个房里,大家烧了一小炉炭御寒。可巧冯总办查夜到了,吓得他们甚么似的,内中一个,便把这个炭炉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挡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来谈了几句天才去。等他去后连忙取出炭炉时,那椅面已经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烧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个司事房里没有一个煤炉?只举此一端,其余就可想了。这位总办,别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讲究节省,局里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欢,要说闲话。你想赵小云坐马车,被他看见了,他也不愿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我看是没有一处不糜费。单是局里用的几个外国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们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难的事,还要和中国工师商量,这又何苦用着他呢!还有广方言馆那译书的,二三百银子一月,还要用一个中国人同他对译,一天也不知译得上几百个字。成了一部书之后,单是这笔译费就了不得。”我道:“却译些甚么书呢?”佚庐道:“都有。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都是全的。”我道:“这些书倒好,明日去买他两部看看,也可以长点学问。”佚庐摇头道:“不中用。他所译的书,我都看过,除了天文我不懂,其余那些声光电化的书,我都看遍了,都没有说的完备。说了一大篇,到了最紧要的窍眼,却不点出来。若是打算看了他作为谈天的材料,是用得着的;若是打算从这上头长学问,却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么译成这么样?”佚庐道:“这本难怪。大凡译技艺的书,必要是这门技艺出身的人去译,还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个词不达意的毛病。你想,他那里译书,始终是这一个人,难道这个人就能晓尽了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各门么?外国人单考究一门学问,有考了一辈子考不出来,或是儿子,或是朋友,去继他志才考出来的。谈何容易,就胡乱可以译得!只怕许多名目还闹不清楚呢。何况又两个人对译,这又多隔了一层膜了。”我道:“胡乱看看,就是做了谈天的材料也好。”佚庐道:“也未尝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误人的地方。局里编了一部《四裔编年表》,中国的年代,却从帝喾编起。我读的书很少,也不敢胡乱批评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国年代,从唐尧元年甲辰起,才有个甲子可以纪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从哪里考得来。这也罢了。谁知到了周朝的时候,竟大错起来。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过是一本中西合历,只费点翻检的工夫罢了,也会错的,何况那中国从来未曾经见的学问呢。”我道:“是怎么错法呢?是把外国年份对错了中国年份不是?”佚庐道:“这个错不错,我还不曾留心。只是中国自己的年份错了,亏他还刻出来卖呢。你要看,我那里有一部,明日送过来你看。
  我那书头上,把他的错处,都批出来的。”
  正是:不是山中无历日,如何岁月也模糊?当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错的怎么,且待我看过了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后,方佚庐果然打发人送来一部《四裔编年表》。我这两天帐也对好了,东西也买齐备了,只等那如意的装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动身。左右闲着,便翻开来看。见书眉上果然批了许多小字,原书中国历数,是从少昊四十年起的,却又注上“壬子”两个字。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纲鉴易知录》,去对那年干。从唐尧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挚在位九年,帝喾在位七十年,颛顼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从尧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着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应该是癸未,断不会变成壬子之理。这是开篇第一年的中国干支已经错了。他底下又注着西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又检查一检查,耶稣降生,应该在汉哀帝元寿二年。逆推至汉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尧一百年,帝挚九年,帝喾七十年,颛顼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时,西历应该是耶稣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两回改换朝代的时候,参差了三两年,也说不定的,然而照他那书上,已经差了二百年了。开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错,真是奇事。又翻到第三页上,见佚庐书眉上的批写着:“夏帝启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二十八年。自帝启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间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启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间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处即舛误十四年之多矣”云云。以后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无非是指斥编辑的,算去却都批的不错。
  金子安跑过来对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这里打铁算盘?”我此时看他错误的太多,也就无心去看。想来他把中西的年岁,做一个对表,尚且如此错误,中间的事迹,我更无可稽考的,看他做甚么呢。正在这么想着,听得金子安这话,我便笑问道:“怎么叫个铁算盘?我还不懂呢。”金子安道:“这里又摆着历本,又摆着算盘,又堆了那些书,不是打铁算盘么。”我问到底甚么叫铁算盘。子安道:“不是拿算盘算八字么?”我笑道:“我不会这个,我是在这里算上古的年数。”子安道:“上古的年数还算他做甚么?”我问道:“那铁算盘到底是甚么?”子安道:“是算命的一个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克推算,那批出来的词句,都是随他意写出来的;惟有这铁算盘的词句,都在书上刻着。排八字又不讲五行,只讲数目,把八个字的数目叠起来,往书上去查,不知他怎样的加法,加了又查,每查着的,只有一个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断的很有灵验呢。”我道:“此刻可有懂这个的,何妨去算算?”
  说话间,管德泉走过来说道:“江湖上的事,哪里好去信他!从前有一个甚么吴少澜,说算命算得很准,一时哄动了多少人。这里道台冯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门里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来。他的兄弟吉云有意要试那吴少澜灵不灵,便把他家一个底下人和一个老妈子的八字,也写了搀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来,底下人的命,也是甚么正途出身,封疆开府。那老妈子的命,也是甚么恭人、淑人,夫荣子贵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呢!”子安道:“这铁算盘不是这样的。拿八字给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几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忧,或丧父或丧母。先把这几样算的都对了,才往下算;倘有一样不对,便是时辰错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还说这个呢!你可知前年京里,有一个算隔夜数的。他说今日有几个人来算命,他昨夜已经先知道的,预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里,先告诉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说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几个,那一年有甚么大事之类,都要直说出来。他听了,说是对的,就在抽屉里取出一张批就的八字来,上面批的词句,以前之事,无一不应;以后的事,也批好了,应不应,灵不灵,是不可知的了。”我道:“这岂不是神奇之极了么?”德泉笑道:“谁知后来却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计要拜他为师,他只不肯教人。后来来了一个人,天天请他吃馆子。起先还不在意,后来看看,每吃过了之后,到柜上去结帐,这个人取出一包碎银子给掌柜的,总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数。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么他能预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住就问他。他道:‘我天天该用多少银子,都是隔夜预先算定的,该在那里用多少,那里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过是省得临时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那里有这个术数?’他道:‘岂不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术数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会隔夜算定,难道这个小小术数都不会么?’算命的求之不已,他总是拿这句话回他。算命的没法,只得直说道:‘我这个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得一层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个抽屉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横头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屉,便可以通到隔壁房里。有人来算命时,他一一告诉我的话,隔壁预先埋伏了人,听他说一句,便写一句。这个人笔下飞快,一面说完了,一面也写完了。至于那以后的批评,是糊里糊涂预写下的,灵不灵那个去管他呢。写完了,就从那小洞口递到抽屉里,我取了出来给人,从来不曾被人窥破。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这个,又何必再问我的法子呢。我也不过预先算定,明日请你吃饭,吃些甚么菜,应该用多少银子,预先秤下罢了。’算命的还不信,说道:‘吃的菜也有我点的,你怎么知道我点的是甚么菜、多少价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馆子的情形烂熟。比方我打算定请你吃四个菜,每个一钱银子:你点了一个钱二的,我就点一个八分的来就你;你点了个六分的,我也会点一个钱四的来凑数。这有甚么难处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则你何必一定请我?’那人笑道:“我何尝要请你,不过拿我这个法子,骗出你那个法子来罢了。’说罢一场干笑。那算命的被他识穿了,就连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么!”一席话说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岁,这些江湖上的事情,见得多了。起先我本来是极迷信的,后来听见一班读书人,都斥为异端邪术,我反起了疑心。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读书人的不是呢。后来慢慢的听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尽信,却被我设法查出了他许多作假的法子。从此以后,我的不信,是有凭据可指的。那一班读书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说一件事给你两位听:当日我有一位舍亲,五十多岁,只有一个儿子,才十一二岁,得了个痢症,请了许多医生,都医不好。后来请了几个茅山道士来打醮禳灾,那为头的道士说他也懂得医道,舍亲就请他看了脉。他说这病是因惊而起,必要吃金银汤才镇压得住。问他甚么叫金银汤,可是拿金子、银子煎汤?他说:‘煎汤吃没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银来,待他作了法事,请了上界真神,把金银化成仙丹,用开水冲服,才能见效。’舍亲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两元洋钱,请他作法。他道:‘现在打醮,不能做这个;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办到。’舍亲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请他做起法事来。他又说:‘洋钱不能用,因为是外国东西,菩萨不鉴的,必要锭子上剪下来的碎银。’舍亲又叫人拿洋钱去换了碎银来交与他。他却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经,又是甚么通诚。通过了诚,才用一个金漆盘子,托了一方黄缎,缎上面画了一道符,叫舍亲把金簪、碎银放在上面。他捧到坛上去,又念了一回经卷,才把他包起来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盘子,道众大吹大擂起来。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缎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缎包也盖没了。他又戟指在米上画了一道符,又拜了许久,念了半天经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扫开,现出缎包。他卷起衣袖,把缎包取来,放在金漆盘子里,轻轻打开。说也奇怪,那金簪、银子都不见了,缎子上的一道符还是照旧,却多了一个小小的黄纸包儿。拿下来打开看时,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说:‘这就是那金银化的,是请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来,把开水冲来服了,包管就好。’此时亲眷朋友,在座观看的人,总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场同看,明明看着他手脚极干净,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见好,后来还是请了医生看好的。在当时人人都疑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还在迷信时候上。多少读书人,却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去。然而几人虎视眈眈的看着他,拿缎包时,总是卷起袖子;如果掉包,岂没有一个人看穿的道理。后来却被我考了出来,明明是假的,他仗着这个法子去拐骗金银,又乐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骗,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连忙问:“是怎么假法?”德泉取一张纸,裁了两方,折了两个包,给我们看。
  ——看官,当日管德泉是当面做给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笔述这件事,不能做了纸包,夹在书里面,给看官们看。只能画个图出来,让看官们好按图去演做出来,方知这骗法神妙。图见下页。
  德泉折了这一式的两个纸包道:“你们看这两个纸包,是一式无异的了。他把两个包的反面对着反面,用胶水粘连起来,不成了两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么?他在那一面先藏了别的东西,却拿这一面包你的金银。纵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脚,也不过留神在他身上袖子里,那知道他在金漆盘里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盘里时,轻轻翻一个身,已经掉去了呢。”我道:“这个法子,说穿了也不算什么希奇。”德泉道:“说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说穿是再没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这个法子时,便小试其技,拿纸来做了一个小包,预包了一角小洋钱在里面。却叫人家给一个铜钱,我包在这一面。攒在手里,假意叫他吹一口气,把纸包翻过来,就变了个小洋钱。有一个年轻朋友看了,当以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请我吃了好几回小馆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会了他,为甚倒懊悔起来呢?”德泉道:“他以为果然一个铜钱,能变做一角小洋钱,他想学会了,就可以发财,所以才破费了请我吃那许多回馆子。谁知说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安和我,不觉一齐笑起来。我又问道:“还有甚么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说起,没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过一时考不出来。我只说一两件,就可以概其余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药,只画两道符就好了。最惊人的,用小刀割破舌头取血画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无事,人人都以为神奇。其实不相干,你试叫他拿刀来把舌头横割一下,他就不能。原来这舌头竖割是不伤的,随割随就长合,并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惯了竟是毫无痛苦的。若是横割了,就流血不止,极难收口的。只要大着胆,人人都可以做得来。不信,你试细细的一想,有时吃东西,偶然大牙咬了舌边,虽有点微痛,却不十分难受;倘是门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论理大牙的咬劲,比门牙大得多,何以反为不甚痛?这就是一横一竖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锅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来,烧了一锅油,沸腾腾的滚着,放了多少铜钱下去,再伸手去一个一个的捞起来,他那只手只当不知。看了他,岂不是仙人了么?岂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锅里,只要得了些须暖气,硼砂在油里面要化水,化不开,便变了白沫,浮到油面,人家看了,就犹如那油滚了一般,其实还没有大热呢。”
  说话之间,已到了晚饭时候。这一天格外炎热,晚饭过后,便和德泉到黄浦滩边,草皮地上乘了一回凉,方才回来安歇。这一夜,热的睡不着,直到三点多钟,方才退尽了暑气,朦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说是有个朋友来访我。连忙起来,到堂屋一看,见了这个人,不觉吃了一惊。
  正是:昨听江湖施伪术,今看骨肉出新闻。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我父亲当日在杭州开的店里一个小伙计,姓黎,表字景翼,广东人氏。我见了他,为甚吃惊呢?只因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个惊。然而叙起他来,我又为甚么哈哈一笑?只因我这回见他之后,晓得他闹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干笑两声,出出这口恶气。
  看官们听我叙来——
  这个人,他的父亲是个做官的,官名一个逵字,表字鸿甫。本来是福建的一个巡检,署过两回事,弄了几文,就在福州省城,盖造了一座小小花园,题名叫做水鸥小榭。生平欢喜做诗,在福建结交了好些官场名士,那水鸥小榭,就终年都是冠盖往来。日积月累的,就闹得亏空起来。大凡理财之道,积聚是极难,亏空是极易的。然而官场中的习气,又看得那亏空是极平常的事。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闹得那水鸥小榭的门口,除了往来的冠盖之外,又多添了一班讨债鬼。这位黎鸿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了一妻两妾三个儿子,逃了出来,撇了那水鸥小榭也不要了。走到杭州,安顿了家小,加捐了一个知县,进京办了引见,指省浙江,又到杭州候补去了。我父亲开着店的时候,也常常和官场交易,因此认识了他。
  他的三个儿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这个景翼,第三的叫希铨。你道他们兄弟,为甚取了这么三个别致名字?只因他老子欢喜做诗,做名士,便望他的儿子也学他那样。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赵翼,就叫景翼;第三的叫他希冀蒋士铨,就叫希铨。他便这般希望儿子,谁知他的三个儿子,除了大的还略为通顺,其次两个,连字也认不得多少,却偏又要诌两句歪诗。当年鸿甫把景翼荐到我父亲店里,我到杭州时,他还在店里,所以认得他。
  当下相见毕,他就叙起别后之事来。原来鸿甫已经到了天津,在开平矿务局当差。家眷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慕枚到台湾去谋事,死在台湾。鸿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景翼把前事诉说已毕,又说道:“舍弟希铨,不幸昨日又亡故了。家父远在开平,我近来又连年赋闲,所以一切后事,都不能举办。我们忝在世交,所以特地来奉求借几块洋钱,料理后事。”我问他要多少。景翼道:“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罢了。”我听说,就取了十元钱给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阵雨,天气风凉,我闲着没事,便到谦益栈看伯父。谁知他已经动身到苏州去了。又去看看小七叔,谈了一回,出来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并吊乃弟之丧。到得他寓所时,恰好他送灵柩到广肇山庄去了,未曾回来,只有同居的一个王端甫在那里,代他招呼。这王端甫是个医生。我请问过姓氏之后,便同他闲谈,问起希铨是甚么病死的。端甫只叹一口气,并不说是甚么病。我不免有点疑心,正要再问,端甫道:“听景翼说起,同阁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我道:“这也无所谓深厚不深厚,总算两代相识罢了。”端甫道:“我也是和鸿甫相好。近来鸿甫老的糊涂了,这黎氏的家运,也闹了个一败涂地。我们做朋友的,看着也没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这一家人只怕从此没事的了。”我道:“究竟希铨是甚么病死的?”端甫叹道:“哪里是病死的,是吃生鸦片烟死的呀!”我惊道:“为着甚么事?”端甫道:“竟是鸿甫写了信来叫他死的。”我更是大惊失色,问是甚么缘故。端甫道:“这也一言难尽。鸿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头。他弟兄三个,都是嫡出。这位姨太太,也生过两个儿子,却养不住。鸿甫夫人便把希铨指给他,所以这位姨太太十分爱惜希铨。希铨又得了个瘫痪的病,总医不好。上前年就和他娶了个亲。这种瘫子,有谁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个粗丫头。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把自己的几口皮箱,都给了希铨。这希铨也索作怪,娶了亲来,并不曾圆房,却同一个朋友同起同卧。这个朋友是一个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么,只知道名字叫阿良。家里人都说希铨和那阿良,有甚暧昧的事。希铨又本来生一张白脸,柔声下气,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心。然而这总是房帏琐事,我们旁边人却不敢乱说。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来赋闲得无聊极了,手边没有钱化,便向希铨借东西当。希铨却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们闹不对了。景翼便把阿良那节事写信给鸿甫,信里面总是加了些油盐酱醋。鸿甫得了信,便写了信回来,叫希铨快死;又另外给景翼信,叫他逼着兄弟自尽。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劝了多少。谁知这位景翼,竟是别有肺肠的,他的眼睛只看着老姨太太的几口皮箱,哪里还有甚么兄弟,竟然亲自去买了鸦片烟来,立逼着希铨吃了。一头咽了气,他便去开那皮箱,谁知竟是几口空箱子,里面塞满了许多字纸、砖头、瓦石,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说是希铨在时,都给了阿良了。然而这个却又毫无凭据的,不好去讨。只好哑子吃黄连,自家心里苦罢了。”我听了一番话,也不觉为之长叹。一会儿,景翼回来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辞回去。
  过了两天,王端甫忽然气冲冲的走来,对我说道:“景翼这东西,真是个畜生!岂有此理!”我忙问甚么事。端甫道:“希铨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妇卖了!”我道:“这还了得!卖到了甚么地方去了?”端甫道:“卖到妓院里去了!”我不觉顿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经送去了。成交不成交,还没知道。”我道:“总要设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为了这个,来和你商量。我今天打听了一早起,知道他卖在虹口广东妓院里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厮说话,我们只到妓院里,和他把人要回来再讲。所以特地来约同你去,因为你懂得广东话。”原来端甫是孟河人,不会说广东话。我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懂广东话呢?”端甫道:“你前两天和景翼说的,不是广东话么。”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话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赶着办,迟了就怕误事。”我道:“把人要了出来,作何安置呢?也要预先筹画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来再说。嫁总是要嫁的,他还没有圆过房,并且一无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种大伯子,哪里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气不早了,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同你去走走罢。左右救出这个女子来,总是一件好事。”端甫答应了。
  饭后便叫了两辆东洋车,同到虹口去。那一条巷子叫同顺里。走了进去,只见两边的人家,都是乌里八糟的。走到一家门前,端甫带着我进去,一直上到楼上。这一间楼面,便隔做了两间。楼梯口上,挂了一盏洋铁洋油灯,黑暗异常。入到房里,只见安设着一张板床,高高的挂了一顶洋布帐子。床前摆了一张杉木抽屉桌子,靠窗口一张杉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盏没有磁罩的洋灯,那玻璃灯筒儿,已是熏得漆黑焦黄的了。还有一个大瓦钵,满满的盛着一钵切碎的西瓜皮,七横入竖的放着几双毛竹筷子。我头一次到这等地方,不觉暗暗称奇,只得将就坐下。便有两上女子上来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张黄面,穿了一套拷绸衫裤,脚下没有穿袜,拖了一双皮鞋,一个眼皮上还长了一个大疤,都前来问贵姓。我道:“我们不是来打茶围的,要来问你们一句话,你去把你们鸨母叫了上来。”那一个便去了。我便问端甫,可认得希铨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么不认得。”
  一会儿,那鸨妇上来了。我问他道:“听说你这里新来一个姑娘,为甚么不见?”鸨妇脸上现了错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着我道:“没有呀。”说话时,那两个妓女,又在那里交头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来一个人,还没有么?”鸨妇道:“委实没有。我家现在只有这两个。”我道:“这姓黎的所卖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妇,如果送到这里,你好好的实说,交了出来,我们不难为你。如果已经成交,我们还可以代你追回身价。你倘是买了不交出来,你可小心点!”鸨妇慌忙道:“没有,没有!你老爷吩咐过,如果他送来我这里,也断不敢买了。”我把这番问答,告诉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怎么说没有!”我对鸨妇道:“我们是打听明白了来的,你如果不交出人来,我们先要在这里搜一搜。”鸨妇笑道:“两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难道我有这么大的胆,敢藏过一个人。我老实说了罢,人是送来看过的,因为身价不曾讲成。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别样葛藤,幸得两位今夜来,不然,等买成了才晓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带到你这里来的,怎么不在这里?你这句话有点靠不住。”鸨妇道:“或者他又带到别处去看,也难说的。吃这个门户饭的,不止我这一家。”我听了,又告诉了端甫,只得罢休。当下又交代了几句万不可买的话,方才出来,与端甫分手。约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顺便觑景翼动静,然后分投回去。
  德泉问事情办得妥么。我道:“事情不曾办妥,却开了个眼界。我向来不曾到过妓院,今日算是头一次。常时听见人说甚么花天酒地,以为是一个好去处,却不道是这么一个地方,真是耳闻不如目见了。”德泉道:“是怎么样地方?”我就把所见的,一一说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坏的地方。有好的,你没有见过。多咱我同你去打一个茶围,你便知道了。”说时,恰好有人送了一张条子来,德泉看了笑道:“那有这等巧事!说要打茶围,果然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了。”说罢,把那条子递给我看。原来是赵小云请德泉和我到尚仁里黄银宝处吃酒。那一张请客条子,是用红纸反过来写的。德泉便对来人说:“就来。”原来赵小云自从卖了那小火轮之后,曾来过两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请德泉便顺带着请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这吃花酒本来不是一件正经事,不过去开开眼界罢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么要紧呢。”看看钟才九点一刻,于是穿了长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说起小云近日总算翻了一个大身,被一个马矿师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两,所以就阔起来了。这是制造局里几吊钱一个月的学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两的价值,才给人家几吊钱,叫人家怎么样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贴了他膏火教出来的,也要念念这个学出本事的源头。”德泉道:“自然做学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搁着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来谋事了。”我道:“化了钱,教出了人材,却被外人去用,其实也不值得。”德泉道:“这个岂止一个赵小云,曾文正和李合肥,从前派美国的学生,回来之后,去做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说着话,不觉走到了,便入门一径登楼。
  这一登楼,有分教:涉足偶来花世界,猜拳酣战酒将军。
  不知此回赴席,有无怪现状,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
  当下我两人走到楼上,入到房中,赵小云正和众人围着桌子吃西瓜。内中一个方佚庐是认得的。还有一个是小云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一个是洋行买办,姓唐,表字玉生,起了个别号,叫做啸庐居士,画了一幅《啸庐吟诗图》,请了多少名士题诗;又另有一个外号,叫做酒将军。因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这么一个外号,他自己也居之不疑。当下彼此招呼过了,小云让吃西瓜。那黄银宝便拿瓜子敬客,请问贵姓。我抬头看时,大约这个人的年纪,总在二十以外了;鸡蛋脸儿,两颧上现出几点雀斑,搽了粉也盖不住;鼻梁上及两旁,又现出许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儿,浓浓的眉毛儿;穿一件广东白香云纱衫子,束一条黑纱百裥裙,里面衬的是白官纱裤子。却有一样可奇之处,他的举动,甚为安详,全不露着轻佻样子。敬过瓜子之后,就在一旁坐下。
  他们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庐说起那《四裔编年表》,果然错得利害,所以我也无心去看他的事迹了。他一个年岁都考不清楚,那事迹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无心去看他。佚庐道:“这个不然。他的事迹都是从西史上译下来的。他的西历并不曾错,不过就是错了华历。这华历有两个错处:一个是错了甲子,一个是合错了西历。只为这一点,就闹的人家眼光撩乱了。”唐玉生道:“怎的都被你们考了出来,何妨去纠正他呢?”佚庐笑道:“他们都是大名家编定的,我们纵使纠正了,谁来信我们。不过考了出来,自己知道罢了。”玉生道:“做大名家也极容易。象我小弟,倘使不知自爱,不过是终身一个买办罢了。自从结交了几位名士,画了那《啸庐吟诗图》,请人题咏,那题咏的诗词,都送到报馆里登在报上,此刻那一个不知道区区的小名,从此出来交结个朋友也便宜些。”说罢,呵呵大笑。又道:“此刻我那《吟诗图》,题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诗、词、歌、赋,甚么体都有了,写的字也是真、草、隶、篆,式式全备,只少了一套曲子。我还想请人拍一套曲子在上头,就可以完全无憾了。”说罢,又把题诗的人名字,屈着手指头数出来,说了许多甚么生,甚么主人,甚么居士,甚么词人,甚么词客,滔滔汩汩,数个不了。
  小云道:“还是办我们的正经罢。时候不早了,那两位怕不来了,摆起来罢,我们一面写局票。”房内的丫头老妈子,便一迭连声叫摆起来。小云叫写局票,一一都写了,只有我没有。小云道:“没有就不叫也使得。”玉生道:“无味,无味!我来代一个。”就写了一个西公和沈月英。一时起过手巾,大众坐席。黄银宝上来筛过一巡酒,敬过瓜子,方在旁边侍坐。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天。我说起:“这里妓院,既然收拾得这般雅吉,只可惜那叫局的纸条儿,太不雅观。上海有这许多的诗人墨客,为甚么总没有人提倡,同他们弄些好笺纸?”玉生道:“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楼买几盒送他们。”我道:“这又不好。总要自己出花样,或字或画,或者贴切这个人名,或者贴切吃酒的事,才有趣呢。”玉生道:“这更有趣了。画画难求人,还是想几个字罢。”说着,侧着头想了一会道:“‘灯红酒绿’好么?”我道:“也使得。”玉生又道:“‘骚人韵士,絮果兰因’,八个字更好。”我笑道:“有谁名字叫韵兰的,这两句倒是一副现成对子。”玉生道:“你既然会出主意,何妨想一个呢?”我道:“现成有一句《西厢》,又轻飘,又风雅,又贴切,何不用呢?”玉生道:“是那一句?”我道:“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极,妙极!”又闭着眼睛,曼声念道:“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妙极,妙极!”小云道:“你用了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画一个元宝刻起来,用黄笺纸刷印了,送给银宝,不是‘黄银宝’三个字都有了么?”说罢,大家一笑。
  叫的局陆续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只见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分清秀。玉生道:“寡饮无味,我们何不豁拳呢?”小云道:“算了罢,你酒将军的拳,没有人豁得过。”玉生不肯,一定要豁,于是打起通关来。一时履舄交错,钏动钗飞。我听见小云说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头,一路轮过来到我,已被我看的差不多了,同他对豁五拳,却赢了他四拳。他不服气,再豁五拳,却又输给我三拳;他还不服气,要再豁,又拿大杯来赌酒,这回他居然输了个“直落五”。小云呵呵大笑道:“酒将军的旗倒了!”我道:“豁拳太伤气,我们何妨赌酒对吃呢。一样大的杯子,取两个来,一人一杯对吃,看谁先叫饶,便是输了。”玉生道:“倒也爽快!”便叫取过两个大茶盅来,我和他两个对饮。一连饮过二十多杯,方才稍歇;过了一会,又对吃起来,又是一连二三十杯。德泉道:“少吃点罢,天气热呀。”于是我两人方才住了。一会儿,席散了,各人都辞去。
  一同出门,好好的正走着,玉生忽然哇的一声吐了,连忙站到旁边,一只手扶着墙,一面尽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泪,说道:“我今天没有醉,这——这是他——他们的酒太——太新了!”一句话还未说完,脚步一浮,身子一歪,几乎跌个筋斗,幸得方佚庐、李伯申两个,连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车夫扶了他上车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两个回去,在路上说起玉生不济。我道:“在南京时,听继之说上海的斗方名士,我总以为继之糟蹋人,今日我才亲眼看见了。我恼他那酒将军的名字,时常诌些歪诗,登在报上,我以为他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劝住了,又是天热,不然,再吃上十来杯,他还等不到出来才吐呢。天底下竟有这些狂人,真是奇事!”当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着端甫处的事,一早起来,便叫车到虹口去。只见景翼正和端甫谈天。端甫和我使个眼色,我就会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说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问甚么事。景翼叹口气道:“家运颓败起来,便接二连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没了才得几天,舍弟妇又逃走去了!”我只装不知道这事,故意诧异道:“是几时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个人呢,倒还罢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碍府上的清誉了。”景翼听了我这句话,脸上涨得绯红,好一会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这个。”端甫道:“景兄还说要去追寻。依我说,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寻回来,也未必相安。况且不是我得罪的话,黎府上的境况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饭,他妇人家坐在家里,也做不来甚么事。”我道:“这倒也说得是。这一传扬出去,寻得着寻不着还不晓得,先要闹得通国皆知了。”景翼一句话也不答,看他那样子,很是局促不安。我向端甫使个眼色,起身告辞。端甫道:“你还到哪里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们学学上海人,到茶馆里吃碗早茶罢。”我道:“左右没事,走走也好。”又约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来。端甫道:“我昨夜回来,他不久也回来了,那脸上现了一种惊惶之色,不住的唉声叹气。我未曾动问他。今天一早,他就来和我说,弟妇逃走了。这件事你看怎处?”我道:“我也筹算过来,我们既然沾了手,万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弄他个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经成了交,那边已经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话了。”端甫道:“此刻无踪无影的,往哪里去访寻呢。只得破了脸,追问景翼。”我道:“景翼这等行为,就是同他破脸,也不为过。不过事情未曾访明,似乎太早些。我们最好是先在外面访着了,再和他讲理。”端甫道:“外面从何访起呢?”我道:“昨天那鸨妇虽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张,我们再到他那里问去。”端甫道:“也是一法。”于是同走到那妓院里。
  那鸨妇正在那里扫地呢,见了我们,便丢下扫帚,说道:“两位好早。不知又有甚么事?”我道:“还是来寻黎家媳妇。”鸨妇冷笑道:“昨天请两位在各房里去搜,两位又不搜,怎么今天又来问我?在上海开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见得便在我这里?”我听了不觉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经明白告诉了我,说他亲自把弟妇送到你这里的,你还敢赖!你再不交出来,我也不和你讲,只到新衙门里一告,等老爷和你要,看你有几个指头捱拶子!”鸨妇闻了这话,才低头不语。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里?”鸨妇道:“委实不知道,不干我事。”我道:“姓黎的亲身送他来,你怎么委说不知?你果然把他藏过了,我们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应。”鸨妇道:“是王大嫂送来的,我看了不对,他便带回去了,哪里是甚么姓黎的送来!”我道:“甚么王大嫂?是个甚么人?”鸨妇道:“是专门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么地方?你引我去问他。”鸨妇道:“他住在广东街,你两位自去找他便是,我这里有事呢。”我道:“你好糊涂!你引了我们去,便脱了你的干系;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鸨妇无奈,只得起身引了我们到广东街,指了门口,便要先回去。我道:“这个不行!我们不认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说。”鸨妇只得先行一步进去。我等也跟着进去。
  只见里面一个浓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妇人,穿着一件黑夏布小衣,两袖勒得高高的,连胳膊肘子也露了出来;赤着脚,穿了一双拖鞋,那裤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张矮脚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在那里扇着取凉。鸨妇道:“大嫂,秋菊在你这里么?”我暗问端甫道:“秋菊是谁?”端甫道:“就是他弟妇的名字。”我不觉暗暗称奇。此时不暇细问,只听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里么?怎么问起我来?你又带了这两位来做甚么?”鸨妇涨红了脸道:“不是你带了他出来的,怎么说在我家?”王大嫂站起来大声道:“天在头上!你平白地含血喷人!自己做事不机密,却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鸨妇也大声道:“都是你带了这个不吉利、克死老公的货来带累我!我明明看见那个货头不对,当时还了你的,怎么凭空赖起来!”王大嫂丢下了破芭蕉扇,口里嚷道:“天杀的!你自己胆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们当场走开,好好的一个秋菊在你房里,怎么平白地赖起我来!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里,请阎王爷判这是非!”说时迟,那时快,他一面嚷着,早一头撞到鸨妇怀里去。鸨妇连忙用手推开,也嚷着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两个同你一齐出来,你不看见么?”我听他两个对骂的话里有因,就劝住道:“你两个且不要闹,这个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么他两个一同出来,你且告诉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瞒四的。说得明白,找出人来,你们也好脱累。”
  王大嫂道:“你两位不厌烦琐,等我慢慢的讲来。”又指着端甫道:“这位王先生,我认得你,你只怕不认得我。我时常到黎家去,总见你的。前天黎二少来,说三少死了,要把秋菊卖掉,做盘费到天津寻黎老爷,越快越好。我道:‘卖人的事,要等有人要买才好讲得,哪里性急得来。’他说:‘妓院里是随时可以买人的。’我还对他说:‘恐怕不妥当,秋菊虽是丫头出身,然而却是你们黎公馆的少奶奶,卖到那里去须不好听,怕与你们老爷做官的面子有碍。’他说:“秋菊何尝算甚么少奶奶!三少在日,并不曾和他圆房。只有老姨太太在时,叫他一声媳妇儿;老太太虽然也叫过两声,后来问得他做丫头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着顽,后来就叫开了。阖家人等,那个当他是个少奶奶。今日卖他,只当卖丫头。’他说得这么斩截,我才答应了他。”又指着鸨妇道:“我素知这个阿七妈要添个姑娘,就来和他说了。昨天早起,我就领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带了黎二少去,等他们当面讲价。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妈只还他八十。还是我从中说合,说当日娶他的时候,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财礼,此刻就照一百元的价罢。两家都依允了,契据也写好了,只欠未曾交银。忽然他家姑娘来说,有两个包探在楼上,要阿七妈去问话。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到楼上去,在门外偷看,见你两位问话。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头邀了包探来,这件事沾不得手。等问完了话,阿七妈也不敢买了,我也不敢做中了。当时大家分散,我便回来。他两个往哪里去了,我可不晓得了。”我问端甫道:“难道回去了?”端甫道:“断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统共只有两楼两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岂有不知之理。”我道:“莫非景翼把他藏过了?然而这种事,正经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里去呢?”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错,他有一个咸水妹相好,和我去坐过的,不定藏在那里。”我道:“如此,我们去寻来。”端甫道:“此刻不过十点钟,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们只说有要紧事找景翼,怕甚么!”说罢,端甫领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带地方,不远就到了。打开门进去,只见那咸水妹蓬着头,象才起来的样子。我就问景翼有来没有。咸水妹道:“有个把月没有来了。他近来发了财,还到我们这里来么,要到四马路嫖长三去了!”我道:“他发了甚么财?”咸水妹道:“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里的金珠首饰、细软衣服,怕不都是他的么!这不是发了财了!”我见这情形,不象是同他藏着人的样子,便和端甫起身出来。端甫道:“这可没处寻了,我们散了罢,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处地方来道:“一定在那里!”便拉着端甫同走。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想着甚么地方,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当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个甚么王大嫂,说过当日娶的时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旧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旧主人处,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领到他旧主人处一问呢。当下对端甫说了这个主意,端甫也说不错。于是又回到广东街,找着了王大嫂,告知来意。王大嫂也不推辞,便领了我们,走到靖远街,从一家后门进去。门口贴了“蔡宅”两个字。王大嫂一进门,便叫着问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来么?”我等跟着进去,只见屋内安着一铺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桌子,这边放着两张竹杌;地下爬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广东的风炉,以及沙锅瓦罐等,纵横满地。原来这家人家,只住得一间破屋,真是寝于斯、食于斯的了。我暗想这等人家也养着丫头,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站起来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大嫂。那两位是谁?”王大嫂道:“是来寻你们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这里来,他还不曾来过,只怕他还没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么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听见说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尸也化了呢。”蔡嫂道:“这个孩子好命苦!我很悔当初不曾打听明白,把他嫁了个瘫子,谁知他瘫子也守不住!这两位怎么忽然找起他来?”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过来让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后节,详细说了出来。蔡嫂不胜错愕道:“黎二少枉了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了这种禽兽事!无论他出身微贱,总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妇,怎么要卖到妓院里去?纵使不遇见这两位君子仗义出头,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讲理的,有他的礼书、婚帖在这里。我虽然受过他一百元财礼,我办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当女儿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们写的是义女,不是甚么丫头;就是丫头,这卖良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还不快点代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一席话,说得王大嫂哑口无言。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蔡嫂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场!”又对王大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居的张婶婶做干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说着,不住的拭泪。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去走走。”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嫂领路去罢。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嫂也跟着。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面有这种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王大嫂道:“是一个废人,文不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两句书只怕也不曾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个也不来了。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宫里面测字。”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人。”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事办妥了再讲。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都要做的。我虽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热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王大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只见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嫂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扇。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腿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那张婶婶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王大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了到妓院里去,怎么会跑到这里。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王大嫂道:“你还说这个呢,我几乎受了个大累!”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这两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我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为甚又这样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口,仰着脸叫了两声。只听得上面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来秋菊一眼瞥见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楼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臀耸肩横。不觉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又想这副尊容,怎么配叫秋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姊姊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脸。此刻回去罢。但不知还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么!”于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
  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来。哭了一会,方才止住。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谢?”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我忙说:“不必了。”他已经跪下磕头。那房子又小,挤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头。我便对蔡嫂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里。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时在这里住着罢。”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我道:“还讲甚么守的话!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了他的年纪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至于卖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上也说不过去。”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取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端甫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办了去。”我讶道:“还有甚么?”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想来他的男人,一定有点道理的,我们何不到三元宫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们就去来。只是三元宫在哪里,你可认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这里去不远。”于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宫,进了大门,却是一条甬道,两面空场,没有甚么测字。再走到庙里面,廊下摆了一个测字摊。旁边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子,写着“蔡侣笙论字处”。摊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见肘的夏布长衫。我对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们且不要说穿,叫他测一个字看。”端甫笑着,点了点头。我便走近一步,只见摊上写着“论字四文”。我顺手取了一个纸卷递给他。他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个“捌”字。他把字写在粉板上,便问叩甚么事。我道:“走了一个人,问可寻得着。”他低头看了一看道:“这个字左边现了个‘拐’字之旁,当是被拐去的;右边现了个‘别’字,当是别人家的事,与问者无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个侧刀,不成为利,主那拐子不利;‘别’字之旁明现‘手’字,若是代别人寻觅,主一定得手。却还有一层:这个‘别’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离别;虽然寻得着,只怕也要离别的意思。并且这个‘捌’字,照字典的注,含着有‘破’字、‘分’字的意思,这个字义也不见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断事如神!但是照这个断法,在我是别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论断,休得取笑!”我道:“并不是取笑,确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么事,不要胡说!”一面说着,便检点收摊。我因问道:“这个时候就收摊,下半天不做生意么?”他也不言语,把摊上东西,寄在香火道人处道:“今天这时候还不送饭来,我只得回去吃了再来。”我跟在他后头道:“先生,我们一起吃饭去,我有话告诉你。”他回过头来道:“你何苦和我胡缠!”我道:“我是实话,并不是胡缠。”端甫道:“你告诉了他罢,你只管藏头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听了端甫的话,才问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见教?”我问道:“尊府可是住在靖远街?”他道:“正是。”我指着墙上的招帖道:“侣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个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项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侣笙连忙作揖道:“原来是两位义士!失敬,失敬!适间简慢,望勿见怪!”
  正在说话时,一个小女孩,提了一个篮,篮内盛了一盂饭,一盘子豆腐,一盘子青菜,走来说道:“蔡先生,饭来了。你家今天有事,你们阿杏也没有工夫,叫我代送来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们同去找个地方吃罢。”侣笙道:“怎好打搅!”我道:“不是这样讲。我两个也不曾吃饭,我们同去谈谈,商量个善后办法。”侣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饭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庙。端甫道:“这里虹口一带没有好馆子,怎么好呢?”我道:“我们只要吃两碗饭罢了,何必讲究好馆子呢。”端甫道:“也要干净点的地方。那种苏州饭馆,脏的了不得,怎样坐得下!还是广东馆子干净点,不过这个要蔡先生才在行。”侣笙道:“这也没有甚么在行不在行,我当得引路。”于是同走到一家广东馆子里,点了两样菜,先吃起酒来。我对侣笙道:“尊婢已经寻了回来了。我听说他虽嫁了一年多,却不曾圆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不知尊意还是叫他守,还是遣他嫁?”侣笙低头想了一想道:“讲究女子从一而终呢,就应该守;此刻他家庭出了变故,遇了这种没廉耻、灭人伦的人,叫他往哪里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岂不是误了他后半辈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层,那黎景翼弟妇都卖得的,一定是个无赖,倘使他要追回财礼,我却没得还他。这一边任你说破了嘴,总是个再醮之妇,哪里还领得着多少财礼抵还给他呢。”我筹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子,等吃过了饭,试去办办罢。”
  只这一设法,有分教:凭他无赖横行辈,也要低头伏了输。不知是甚法子,如何办法,且听下回分解。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我因想起一个法子,可以杜绝景翼索回财礼,因不知办得到与否,未便说穿。当下吃完了饭,大家分散,侣笙自去测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约道:“等一会,我或者仍要到你处说话,请你在家等我。”端甫答应去了。
  我一个人走到那同顺里妓院里去,问那鸨妇道:“昨天晚上,你们几乎成交,契据也写好了,却被我来冲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写下那张契据在哪里?你拿来给我。”鸨妇道:“我并未有接收他的,说声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带去了。”我道:“你且找找看。”鸨妇道:“往哪里找呀?”我现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旧主人出来了,要告姓黎的,我来找这契据做凭据。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没事;不然,呈子上便带你一笔,叫你受点累!”鸨妇道:“这是哪里的晦气!事情不曾办成,倒弄了一窝子的是非口舌。”说着,走到房里去,拿了一个字纸篓来道:“我委实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团在这里,这里没有便是他带去了。你自己找罢,我不识字。”我便低下头去细检,却被我检了出来,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寻着了。只是你还要代我弄点浆糊来,再给我一张白纸。”鸨妇无奈,叫人到裁缝店里,讨了点浆糊,又给了我一张白纸,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据,细细的粘补起来。那上面写的是:
  立卖婢契人黎景翼,今将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岁,凭中卖与阿七妈为女,当收身价洋二百元。自卖之后,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妈作主。如有不遵教训,任凭为良为贱,两无异言,立此为据。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经签了押。我一面粘补,一面问道:“你们说定了一百元身价,怎么写上二百元?”鸨妇道:“这是规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来,要来取赎,少不得要照契上的价,我也不至吃亏。”我补好了,站起来要走。鸨妇忽然发了一个怔,问道:“你拿了这个去做凭据,不是倒像已经交易过了么?”我笑道:“正是。我要拿这个呈官,问你要人。”鸨妇听了,要想来夺,我已放在衣袋里,脱身便走。鸨妇便号啕大哭起来。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辆车,直到源坊衖去。
  见了端甫,我便问:“景翼在家么?”端甫道:“我回来还不曾见着他,说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经醒了罢。”说话时,景翼果然来了。我猝然问道:“令弟媳找着了没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无心去找他了。他年纪又轻,未必能守得住。与其他日出丑,莫若此时由他去了的干净。”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着了。只是他不肯回来,大约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来呢。”景翼吃惊道:“找着在哪里?”我在衣袋里,取出那张契据,摊在桌上道:“你请过来,一看便知。”景翼过来一看,只吓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发。原来昨夜的事,他只知是两个包探,并不知是我和端甫干的。端甫道:“你怎么把这个东西找了出来?”我一面把契据收起,一面说道:“我方才吃饭的时候,说有法子想,就是这个法子。”回头对景翼道:“你是个灭绝天理的人,我也没有闲气和你说话!从此之后,我也不认你是个朋友!今日当面,我要问你讨个主意。我得了这东西,有三个办法:第一个是拿去交给蔡侣笙,叫他告你个卖良为贱;第二个是仍然交还阿七妈,叫他拿了这个凭据和你要人,没有人交,便要追还身价;第三个是把这件事的详细情形,写一封信,连这个凭据,寄给你老翁看。问你愿从哪一个办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无言可对。我又道:“你这种没天理的人!向你讲道理,就同向狗讲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讲!只是不懂道理,也还应该要懂点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冲散了,这个东西,为甚还不当场烧了,留下这个祸根?你不要怨我设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个办法,第一个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个累他老子生气也不好,还是用了第二个罢。”景翼始终不发一言,到了此时,站起来走出去。才到了房门口,便放声大哭,一直走到楼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亏你沉得下这张脸!”我道:“这种没天理的人,不同他绝交等甚么!他嫡亲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况我们朋友!”端甫道:“你拿了这凭据,当真打算怎么办法?”我悄悄的道:“才说的三个办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与我无怨无仇,何苦逼他到绝地上去。我只把这东西交给侣笙,叫他收着,遣嫁了秋菊,怕他还敢放一个屁!”端甫道:“果然是个好法子。”我又把对鸨妇说谎,吓得他大哭的话,告诉了端甫。端甫大笑道:“你一会工夫,倒弄哭了两个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坐车到了三元宫,把那契据交给侣笙道:“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来罗唆,你便把这个给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侣笙道:“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里谈谈。”说罢,取一张纸,写了住址给他。侣笙道:“多领盛情,自当登门拜谢。”我别了出来,便叫车回去。
  我早起七点钟出来,此刻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德泉接着道:“到哪里畅游了一天?”我道:“不是畅游,倒是乱钻。”德泉笑道:“这话怎讲?”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们舀水来擦了身再说。”小伙计们舀上水来。德泉道:“你向来不出门,坐在家里没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门,朋友也来了,请吃酒的条子也到了,求题诗的也到了,南京信也来了。”我一面擦身,一面说道:“别的都不相干,先给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来,我拆开一看,是继之的信,叫我把买定的东西,先托妥人带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苏州去办一件事,那件事只问德泉便知云云。我便问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给我,说要到苏州开一家坐庄,接应这里的货物。”我道:“到苏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没有妥人送东西去。并且那个如意匣子,不知几时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来了,妥人也有,你只写封回信,我包你办妥。”说罢,又递了一张条子给我,却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请在荟芳里花多福家吃酒,又请题他的那《啸庐吟诗图》。我笑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岂但是再,方才小云、佚庐都来过,佚庐说明天请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过,以后便无了无休的了。”我道:“这个了不得,我们明天就动身罢,且避了这个风头再说。”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来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说今天乱钻,是钻甚么来?”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么青云里、靖远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乱钻。”德泉道:“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么?”我就把今天所办的事,告诉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叹息。我到房里去,只见桌上摆了一部大册子,走近去一看,却是唐玉生的《啸庐吟诗图》。翻开来看,第一张是小照,布景的是书画琴棋之类;以后便是各家的题咏,全是一班上海名士。我无心细看,便放过一边。想起他那以吟诗命图,殊觉可笑。这四个字的字面,本来很雅的,不知怎么叫他搬弄坏了,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哪里有心去和他题。今日走的路多,有点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觉天气晚将下来。方才吃过夜饭,玉生早送请客条子来。德泉向来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来就来。”我忙道:“这样说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遂取过纸笔,挥了个条子,只说昨天过醉了,今天发了病,不能来。德泉道:“也代我写上一笔。”我道:“你也不去么?”德泉点头。我道:“不能说两个都有病呀,怎么说呢?”想了一想,只写着说德泉忙着收拾行李货物,明日一早往苏州,也不得来。写好了交代来人。过了一会,玉生亲身来了,一定拉着要去。我推说身子不好,不能去。玉生道:“我进门就听见你说笑了,身子何尝不好,不过你不赏脸罢了。我的脸你可以不赏,今日这个高会,你可不能不到。”我问是甚么高会。玉生道:“今天请的全是诗人,这个会叫做竹汤饼会。”我道:“奇了!甚么叫做竹汤饼会?”玉生道:“五月十三是竹生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满月了么。俗例小孩子满月要请客,叫做汤饼宴;我们商量到了那天,代竹开汤饼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个‘会’字,这还不是个高会么。”我听了几乎忍不住笑。被他缠不过,只得跟着他走。
  出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入荟芳里,到得花多福房里时,却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一屋子人。我对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汤饼还早呢。”玉生道:“我们五个人都要做,若是并在一天,未免太局促了,所以分开日子做。我轮了第一个,所以在今天。”我请问那些人姓名时,因为人太多,一时混的记不得许多了。却是个个都有别号的,而且不问自报,古离古怪的别号,听了也觉得好笑。一个姓梅的,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客;一个游过南岳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处游客;一个姓贾的,起了个楼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红楼,别号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红楼旧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这几个最奇怪的,叫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其余那些甚么诗人、词客、侍者之类,也不知多少。众人又问我的别号,我回说没有。那姓梅的道:“诗人岂可以没有别号;倘使不弄个别号,那诗名就湮没不彰了。所以古来的诗人,如李白叫青莲居士,杜甫叫玉溪生。”我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忽然一个高声说道:“你记不清楚,不要乱说,被人家笑话。”我忽然想起当面笑人,不是好事,连忙敛容正色。又听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别号,只因他两个都姓杜,你就记错了。”姓梅的道:“那么杜甫的别号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么。”这一问一答,听得我咬着牙,背着脸,在那里忍笑。忽然又一个道:“我今日看见一张颜鲁公的墨迹,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写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无精神了。”一个道:“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贵,何况他总还要让点呢。但不知写的是甚么?”那一个道:“写的是苏东坡《前赤壁赋》。”这一个道:“那么明日叫他送给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听了这一问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争奈肚子里偏要笑出来,倘再忍住,我的肚肠可要胀裂了。姓贾的便道:“你们都不必谈古论今,赶紧分了韵,作竹汤饼会诗罢。”玉生道:“先要拟定了诗体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绝,那怕作两首都不要紧。千万不要作七律,那个对仗我先怕:对工了,不得切题;切了题,又对不工;真是‘吟成七个字,捻断几根髭’呢。”我戏道:“怕对仗,何不作古风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风要作得长,这个竹汤饼是个僻典,哪里有许多话说呢。”我道:“古风不必一定要长,对仗也何必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风不长,显见得肚子里没有材料;至于对仗,岂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对不得‘碧’字,代他改了个‘白’字。海上这一般名士哪一个不佩服,还说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师呢。”忽然一个问道:“前两个礼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么人,查着了没有?”姓梅的道:“甚么书都查过,却只查不着。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无疑的了。”那个人道:“你查过《幼学句解》没有?”姓梅的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亏你只知得一部《幼学句解》!我连《龙文鞭影》都查过了。”我听了这些话,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凭咬牙切齿,总是忍不住。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走过来递了一个茶碗,碗内盛了许多纸阄,道:“请拈韵。”我倒一错愕道:“拈甚么韵?”那个人道:“分韵做诗呢。”我道:“我不会做诗,拈甚么韵呢?”那个人道:“玉生打听了足下是一位书启老夫子,岂有书启老夫子不会做诗的。我们遇了这等高会,从来不请不做诗的人,玉生岂是乱请的么。”我被他缠的不堪,只得拈了一个阄出来;打开一看,是七阳,又写着“竹汤饼会即席分韵,限三天交卷”。那个人便高声叫道:“没有别的新客号七阳。”那边便有人提笔记帐。那个人又递给姓梅的,他却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个窄韵。”那个人又高声报道:“几生修得到客五微。”如此一路递去。
  我对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个字,赠给花多福。”姓梅的道:“怎么讲?”我道:“代他起个别号,叫做几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隐了他的‘花’字么。”姓梅的道:“妙极,妙极!”忽又顿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没有称客的,应该要改了这个字。”我道:“就改了个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几生修得到梅词史。他们做妓女的本来叫做词史,我们男人又有了词人、词客之称,这不成了对了么。”说罢,一叠连声,要找花多福,却是出局未回。他便对玉生道:“啸庐居士,你的贵相好一定可以成个名妓了,我们送他一个别号,有了别号,不就成了名妓了么。”忽又听得妆台旁边有个人大声说道:“这个糟蹋得还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来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个单名,平常叫的只算是号;不知那一个客人同多福写了个名片,是“花锡”二字,这明明是把“锡”贴切“福”字的意思。这个人不懂这个意思,一见了便大惊小怪的说道:“富贵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虽比不到千金,也该叫百金,纵使一金都不值,也该叫个银字,怎么比起锡来!”我听了,又是忍笑不住。
  忽然号里一个小伙计来道:“南京有了电报到来,快请回去。”我听了此信,吃了一大惊,连忙辞了众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肠几欲断,何来警信扰芳筵?不知此电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
  我从前在南京接过一回家乡的电报,在上海接过一回南京的电报,都是传来可惊之信,所以我听见了“电报”两个字,便先要吃惊。此刻听说南京有了电报,便把我一肚子的笑,都吓回去了。匆匆向玉生告辞。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强留。不知可还来不来?”我道:“翻看了电报,没有甚么要紧事,我便还来;如果有事,就不来了。客齐了请先坐,不要等。”说罢,匆匆出来,叫了车子回去。
  入门,只见德泉、子安陪侣笙坐着。我忙问:“甚么电报?可曾翻出来?”德泉道:“哪里是有甚么电报。我知道你不愿意赴他的席,正要设法请你回来,恰好蔡先生来看你,我便撒了个谎,叫人请你。”我听了,这才放心。蔡侣笙便过来道谢。我谦逊了几句,又对德泉道:“我从前接过两回电报,都是些恶消息,所以听了电报两个字,便吓的魂不附体。”德泉笑道:“这回总算是个虚惊。然而不这样说,怕他们不肯放你走。”我道:“还亏得这一吓,把我笑都吓退了。不然,我进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来,倘使没有这一吓,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侣笙道:“有甚么事这样好笑?”我方把方才听得那一番高论,述了出来。侣笙道:“这班人可以算得无耻之尤了!要叫我听了,怒还来不及呢,有甚么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隐的玉溪生送给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头上,又把少陵、杜甫派做了两个人,还说是父子,如何不好笑。况且唐朝颜清臣又写起宋朝苏子瞻的文章来,还不要笑死人么。”侣笙笑道:“这个又有所本的。我曾经见过一幅《史湘云醉眠芍药裀图》,那题识上,就打横写了这九个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见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临之’。明朝人能画清朝小说的故事,难道唐朝人不能写宋朝人的文章么。”子安道:“你们读书人的记性真了不得,怎么把古人的姓名、来历、朝代,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道:“这个又算甚么呢。”侣笙道:“索性做生意人不晓得,倒也罢了,也没甚可耻。臂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窍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说我甚么。我原是读书出身,不曾学过生意,这不懂是我分内的事。偏是他们那一班人,胡说乱道的,闹了个斯文扫地,听了也令人可恼。”
  我又问起秋菊的事。侣笙道:“已和内人说定,择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个阿七妈来,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我对他说,并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发走了。我本来收了摊就要来拜谢,因为白天没有工夫,却被他缠绕的耽搁到此刻。”
  我道:“我们豁去虚文,且谈谈正事。那阿七妈是我吓唬他的,也不必谈他。不知阁下到了上海几年,一向办些甚么事?这个测字摊,每天能混多少钱?”侣笙道:“说来话长。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这里的道台姓马、是敝同乡;从前是个举人,在京城里就馆,穷的了不得,先父那时候在京当部曹,和他认得,很照应他。那时我还年纪轻,也在京里同他相识,事以父执之礼;他对了先父,却又执子侄之礼。人是十分和气的。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应不来许多。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时拿了钗钏之类,典当了周济他。后来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灵柩回去。服满之后,侥幸补了个廪。听见他放了上海道,我仗着从前那点交情,要出来谋个馆地。谁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门,一回也不曾见着。在上海住的穷了,不能回去。我想这位马道台,不象这等无情的,何以这样拒绝我。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见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说了我些坏话。因他最恨的是吃鸦片烟,舍弟便头一件说我吃上了烟瘾。以后的坏话,也不知他怎么说的了。因此他恼了。我又见不着他,无从分辩,只得叹口气罢了。后来另外自己谋事,就了几回小馆地,都不过仅可糊口。舍眷便寻到上海来,更加了一层累。这几年失了馆地,更闹的不得了。因看见敝同乡,多有在虹口一带设蒙馆的,到了无聊之时,也想效颦一二,所以去年就设了个馆。谁知那些学生,全凭引荐的。我一则不懂这个窍,二来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个学生,所得的束脩,还不够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干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摆个摊子来胡混,哪里能混出几个钱呢。”我听了这话,暗想原来是个仕宦书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样明理。因问道:“你令弟此刻怎样了呢?”侣笙道:“他是个小班子的候补,那时候马道台和货捐局说了,委了他浏河厘局的差使。不多两年,他便改捐了个盐运判,到两淮候补,近来听说可望补缺了。”我道:“那测字断事,可有点道理的么?”侣笙道:“有甚么道理,不过胡说乱道,骗人罢了。我从来不肯骗人,不过此时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好在测一个字,只要人家四个钱,还算取不伤廉;倘使有一个小小馆地,我也决不干这个的了。”我道:“是胡说乱道的,何以今日测那个‘捌’字,又这样灵呢?”侣笙笑道:“这不过偶然说着罢了。况且测字本是窥测、测度的意思,俗人却误了个拆字,取出一个字来,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还有一个测字的老笑话,说是:有人失了一颗珍珠,去测字,取了个酉字,这个测字的断不出来。旁边一个朋友笑道:据我看这个酉字,那颗珠子是被鸡吃了。你回去杀了鸡,在鸡肚里寻罢。那失珠的果然杀了家里几个鸡,在鸡肚子里,把珠子寻出来了。欢喜得了不得,买了彩物去谢测字的,测字的也欢喜,便找了那天在旁边的朋友,要拜他做先生,说是他测的字灵。过两天,一个乡下人失了一把锄头,来测字,也取了个酉字。测字的猝然说道:这一把锄头一定是鸡吃了。乡人惊道:鸡怎的会吃下锄头去?测字的道:这是我先生说过,不会错吃。你只回去把所养的鸡杀了,包你在鸡肚里找出锄头来。乡人那里肯信,测字的便带了他去见先生说明缘故。先生道:这把锄头在门里面。你家里有甚么常关着不开的门么?乡人道:有了门,哪里有常关着的呢。只有田边看更的草房,那两扇门是关的时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里去找。乡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里找着了。又一天,铁店里失了铁锤,也去测字,也拈了个酉字。测字的道:是鸡吃了。铁匠怒道:凭你牛也吃不下一个铁锤去,莫说是鸡!测字的道:你家里有常关着的门,在那门里找去,包你找着。铁匠又怒道:我店里的排门,是天亮就开,卸下来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里有常关着的门!测字的道:这是我先生说的,无有不灵,别的我不知道。铁匠不依,又同去见先生,说明缘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鸡,那珠子又是一样小而圆的东西,所以说是鸡吃了;后来那把锄头,因为酉字象掩上的两扇门,所以那么断;今天这个铁锤,他铁匠店里终日敞着门的,哪里有常关的门呢。这个酉字,竖看象铁砧,横看象风箱,你只往那两处去找罢。果然是在铁砧底下找着了。这可虽是笑话,也可见得是测字不是拆字。”我道:“测字可有来历?”侣笙道:“说到来历,可又是拆字不是测字了。曾见《玉堂杂记》内载一条云:‘谢石善拆字,有士人戏以乃字为问。石曰:及字不成,君终身不及第。有人遇于途,告以妇不能产,书日字于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坚志》载:‘谢石拆字,名闻京师。’这个就是拆字的来历。”我道:“我曾见过一部书,专讲占卜的,我忘了书名了。内中分开门类,如六壬课、文王课之类,也有测字的一门。”侣笙道:“这都是后人附会的,还托名邵康节先生的遗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后,负了这个冤枉。”
  我暗想这位先生甚是渊博,连《玉堂杂记》那种冷书都看了。想要试他一试,又自顾年纪比他轻得多,怎好冒昧。因想起玉生的图来,便对他说道:“有个朋友托我题一个图,我明日又要到苏州去了,无暇及此,敢烦阁下代作一两首诗,不知可肯见教?”侣笙道:“不知是个甚么图?”我便取出图来给他看。他一看见题签,便道:“图名先劣了。我常在报纸上,见有题这个图的诗,可总不曾见过一句好的。”我道:“我也不曾细看里面的诗,也觉得这个图名不大妥当。”侣笙道:“把这个诗字去了,改一个甚么吟啸图,还好些。”我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却是他们安放得不妥当,便搅坏了。”侣笙翻开图来看了两页,仍旧掩了,放下道:“这种东西,同他题些甚么!题了污了自己笔墨;写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说不会作诗罢了。见委代作,本不敢推辞,但是题到这上头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别样事见委,再当效劳。”我暗想这个人自视甚高,看来文字总也好的,便不相强。再坐了一会,侣笙辞去。
  德泉道:“此刻已经十点多钟了,你快去写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带给继之。”我道:“还来得及么?”德泉道:“来得及之至!并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这个时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帐房还没有人呢。”我便赶忙写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给德泉。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轮船及如意,自己带着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个蔡侣笙,有点古怪脾气。他已经穷到摆测字摊,还要说甚么污了笔墨,污了姓名,不肯题上去。难道题图不比测字干净么?”我道:“莫怪他。我今日亲见了那一班名士,实在令人看不起。大约此人的脾气也过于梗直,所以才潦倒到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爱。这样的人我很爱敬他,回去见了继之,打算要代他谋一个馆地。”子安道:“这种人只怕有了馆地也不得长呢。”我道:“何以见得?”子安道:“他穷到这种地位,还要看人不起;得了馆地,更不知怎样看不起人了。”我道:“这个不然。那一班人本来不是东西,就是我也看他们不起。不过我听了他们的胡说要笑,他听了要恨,脾气两样点罢了。”说着,我又想起他们的说话,不觉狂笑了一顿。一会,德泉回来了,便议定了明日一准到苏州。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里雇船。这里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庐走来,约今夜吃酒,我告诉他要动身的话,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来说道:“有一桩极新鲜的新闻。”我忙问甚么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后,景翼还在楼上哭个不了,哭了许久,才不听见消息。到得晚上八点来钟,他忽然走下来,找他的老婆和女儿。说是他哭的倦了,不觉睡去,此时醒来,却不见老婆,所以下来找他。看见没有,他便仍上楼去。不一会,哭丧着脸下来,说是几件银首饰、绸衣服都不见了,可见得是老婆带了那五岁的女儿逃走了。”我笑道:“活应该的!他把弟妇拐卖了,还要栽他一个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个逃走了也罢了。”端甫道:“他的妻子来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听见他娶妻,就有了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个咸水妹,还有人说他那女孩子也是带来的。”我一想道:“不错。我前年在杭州见他时,他还说不曾娶妻。算他说过就娶,这三年的工夫,那里能养成个五岁孩子呢。”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间到上海的。鸿甫把他们安顿好了,才带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连三的死人,此刻竟闹的家散人亡了。景翼从昨夜到此刻还没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寻找,不知打甚么主意。”我道:“来路不正的,他自然见势头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寻亦无益,所以不去寻了,这倒是他的见识。”端甫见我们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德泉两个,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维向苏州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觉得风凉,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楼迭角里面,热起来没处透气。两天到了苏州,找个客栈歇下。先把客栈住址,发个电报到南京去,因为怕继之有信没处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热闹市上走了两遍。我道:“我们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个人做向导才好。”德泉道:“我也这么想。我有一个朋友,叫做江雪渔,住在桃花坞,只是问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着早凉去。”我道:“怕问路,我有个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这个法子,因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认不得回去,亏得是骑着马,得那马夫引了回去。后来我就买了一张南京地图,天天没事便对他看,看得烂熟,走起路来,就不会迷了。我们何不也买一张苏州地图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你骑了马走,怎么也会迷路?难道马夫也不认得么?”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见“张大仙有求必应”的条子,一路寻去的话,说了一遍。德泉便到书坊店里要买苏州图,却问了两家都没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从栈里问起,一路问到桃花坞,果然会着了江雪渔。只见他家四壁都钉着许多画片,桌子上堆着许多扇面,也有画成的,也有未画成的。原来这江雪渔是一位画师,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当下彼此相见,我同他通过姓名。雪渔便问:“几时到的?可曾到观前逛过?”原来苏州的玄妙观算是城里的名胜,凡到苏州之人都要去逛,苏州人见了外来的人,也必问去逛过没有。当下德泉便回说昨日才到,还没去过。雪渔道:“如此我们同去吃茶罢。”说罢,相约同行。我也久闻玄妙观是个名胜,乐得去逛一逛。谁知到得观前,大失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正是:徒有虚名传齿颊,何来胜地足遨游。未知逛过玄妙观之后,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我当日只当苏州玄妙观是个甚么名胜地方,今日亲身到了,原来只是一座庙;庙前一片空场,庙里摆了无数牛鬼蛇神的画摊;两廊开了些店铺,空场上也摆了几个摊。这种地方好叫名胜,那六街三市,没有一处不是名胜了。想来实在好笑。山门外面有两家茶馆,我们便到一家茶馆里去泡茶,围坐谈天。德泉便说起要找房子,请雪渔做向导的话。雪渔道:“本来可以奉陪,因为近来笔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继日的都应酬不下,实在腾不出工夫来。”德泉便不言语。雪渔又道:“近来苏州竟然没有能画的,所有求画的,都到我那里去。这里潘家、彭家两处,竟然没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预备了节酒,前三天先来关照,说请我吃节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发轿子来请,立等着上轿,抬到潘家,一直到仪门里面,方才下轿。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来,才知道是原任广东藩台姚彦士方伯,官名上头是个觐字,底下是个元字,是喜庆己未状元、姚文僖公的嫡孙。那天请的只有我们两个。因为伯寅系军机大臣,虽然丁忧在家,他自避嫌疑,绝不见客。因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庆己未会试房官,姚文僖公是这科的进士,两家有了年谊,所以请了来。你道他好意请我吃酒?原来他安排下纸笔颜料,要我代他画钟馗。人家端午日画的钟馗,不过是用朱笔大写意,钩两笔罢了。他又偏是要设色的,又要画三张之多,都是五尺纸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笼,又碍着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赶忙画起来。从早上八点钟赶到十一点钟,画好了三张,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点钟正午,方才用泥金调了朱砂,点过眼睛。这三张东西,我自己画的也觉得意,真是神来之笔。我点过睛,姚方伯便题赞。我方才明白请他吃酒,原来是为的要他题赞。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轿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说完了道:“回来就到我栈房里吃中饭,我们添两样菜,也打点酒来吃,大家叙叙也好。”雪渔道:“何必要到栈里,就到酒店里不好么?”德泉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苏州,不知酒店里可有好菜?”雪渔道:“我们讲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觉得清淡点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贵人家来往,他们总是一来燕窝,两来鱼翅的,吃得人也腻了。”我因为没有话好说,因请问他贵府哪里。雪渔道:“原籍是湖南新宁县。”我道:“那么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渔道:“忠烈公是五服内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说的苏州口音。”雪渔道:“我们这一支从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搬到无锡;康熙末年,再由无锡搬到苏州:到我已经八代了。”我听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听那种怪论一般,忍不住笑,连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见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侣笙听了,还是怒还是笑。因忍着笑道:“适在尊寓,拜观大作,佩服得很!”雪渔道:“实在因为应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笔底下还快,不然,就真正来不及了。”德泉道:“我们就到酒店里吃两杯如何?”雪渔道:“也罢。我许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里寄信来,要画一张丈二纸的寿星,待我吃两杯回去,乘兴挥毫。”说着,德泉会了茶钱,相将出来,转央雪渔引路,到酒店里去。坐定,要了两壶酒来,且斟且饮。雪渔的酒量,却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们初到此地,路径不熟,要寻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难道这点交情都没有么?”雪渔道:“不是这样说。我实在一张寿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让我今天把寿星画了,明天再来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说道:“你今天可以画得好么?”雪渔道:“要动起手来,三个钟头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两碗,才说道:“我们也不回栈吃饭了,就在这里叫点饭菜吃饭,同到你尊寓,看你画寿星,当面领教你的法笔。在上海时我常看你画,此刻久不看见了,也要看看。”雪渔道:“这个使得。”于是交代酒家,叫了饭菜来,吃过了,一同仍到桃花坞去。
  到了雪渔家,他叫人舀了热水来,一同洗过脸。又拿了一锭大墨,一个墨海,到房里去。又到厨下取出几个大碗来,亲自用水洗净;把各样颜色,分放在碗里,用水调开;又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清水。一面张罗,一面让我们坐。我也一面应酬他,一面细看他墙上画就的画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种草虫小品,笔法十分秀劲;然而内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虽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长。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艺了。我从前曾经要学画两笔山水,东涂西抹的,闹了多少时候,还学不会呢。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因问道:“足下的画,不知从那位先生学的?”雪渔道:“先师是吴三桥。”我暗想吴三桥是专画美人的,怎么他画出这许多门来。可见此人甚是聪明,虽然喜说大话,却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着画,一面想着,德泉在那里同他谈天。
  过了一会,只听见房里面一声“墨磨好了”,雪渔便进去,把墨海端了出来。站在那里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边。又央着德泉,同他把那靠门口的一张书桌,搬到天井里去。自己把地扫干净了,拿出一张丈二纸来,铺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纸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干净砚台,都放下。拿一枝条幅笔,脱了鞋子,走到纸上,跪下弯着腰,用笔蘸了墨,试了浓淡,先画了鼻子,再画眼睛,又画眉毛画嘴,钩了几笔胡子,方才框出头脸,补画了耳朵。就站起来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寿星的头,比巴斗还大。只见他退后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钩了半个大桃子,才画了一只手;又把桃子补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来,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对笔、一根头绳、一枝帐竿竹子,把笔先洗净了,扎在帐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帐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对笔,蘸了墨,试了浓淡,然后双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纸上去,站在地上,一笔一笔的画起来;双脚一进一退的,以补手腕所不及。不一会儿,全身衣褶都画好了,把帐竿竹子倚在墙上,说道:“见笑,见笑!”我道:“果然画法神奇!”雪渔道:“不瞒两位说,自我画画以来,这种大画,连这张才两回。上回那个是借裱画店的裱台画的,还不如今日这个爽快。”德泉道:“亏你想出这个法子来!”雪渔道:“不由你不想,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桌子呢。莫说桌子,你看铺在地下,已经占了我半间堂屋了。”一面谈着天,等那墨笔干了,他又拿了揸笔,蹲到画上,着了颜色。等到半干时候,他便把钉在墙上的画片都收了下来,到隔壁借了个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画递给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帮他把画钉起来。我在底下看着,果然神采奕奕。
  又谈了一会,我取表一看,才三点多钟。德泉道:“我们再吃酒去罢。”雪渔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们且走着顽,到了五六点钟再吃也好。”于是一同走了出来,又到观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栈。德泉叫茶房去买了一坛原坛花雕酒来,又去叫了两样菜,开坛炖酒,三人对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来不及了,明日请你早点来,陪我们同去。”雪渔道:“这苏州城大得很,象这种大海捞针一般,往哪里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个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盘的,都可以。”雪渔道:“召盘的或者还可以碰着,至于空房子,市面上是不会有的。到明日再说罢。”
  于是痛饮一顿,雪渔方才辞去。
  德泉笑道:“几碗黄汤买着他了。”我道:“这个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欢喜吃酒,画两笔画也过得去。就是一个毛病,第一欢喜嫖,又是欢喜说大话。”我想起他在酒店里的话,不觉笑起来道:“果然是个说大话的人,然而却不能自完其说。他认了江忠源做五服内的伯父,却又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迁江苏的,岂不可笑!以此类推,他说的话,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来这扯谎说大话,是苏州人的专长。有个老笑话,说是一个书呆子,要到苏州,先向人访问苏州风俗。有人告诉他,苏州人专会说谎,所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信。书呆子到了苏州,到外面买东西,买卖人要十文价,他还了五文,就买着了。于是信定了苏州人的说话,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问一个苏州人贵姓,那苏州人说姓伍。书呆子心中暗暗称奇道,原来苏州人有姓‘两个半’的。这个虽是形容书呆子,也可见苏州人之善于扯谎,久为别处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张寿星的画法,却也难为他。不知多少润笔?”德泉道:“上了这样大的,只怕是面议的了。他虽然定了仿单,然而到了他穷极渴酒的时候,只要请他到酒店里吃两壶酒,他就甚么都肯画了。”我道:“他说忙得很,家里又画下了那些,何至于穷到没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张人物么?”我道:“没有。”德泉道:“凡是画人物,才是人家出润笔请他画的;其余那些翎毛、花卉、草虫小品,都是画了卖给扇子店里的,不过几角洋钱一幅中堂,还不知几时才有人来买呢。他们这个,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欢扯谎的人,多半是无品的,不知雪渔怎样?”德泉道:“岂但扯谎的无品,我眼睛里看见画得好的画家,没有一个有品的。任伯年是两三个月不肯剃头的,每剃一回头,篦下来的石青、石绿,也不知多少。这个还是小节。有一位任立凡,画的人物极好,并且能小照。刘芝田做上海道的时候,出五百银子,请他画一张合家欢。先差人拿了一百两,放了小火轮到苏州来接他去。他到了衙门里,只画了一个脸面,便借了二百两银子,到租界上去顽,也不知他顽到那里,只三个月没有见面。一天来了,又画了一只手,又借了一百两银子,就此溜回苏州来了。那位刘观察,化了四百银子只得了一张脸、一只手。你道这个成了甚么品格呢?又吃的顶重的烟瘾,人家好好的出钱请他画的,却搁着一年两年不画;等穷的急了,没有烟吃的时候,只要请他吃二钱烟,要画甚么是甚么。你想这种人是受人抬举的么!说起来他还是名士派呢。还有一个胡公寿,是松江人,诗、书、画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这个人人品倒也没甚坏处,只是一件,要钱要的太认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满进京引见,请他写的,画的不少,打算带进京去送大人先生礼的;开了上款,买了纸送去,约了日子来取。他应允了,也就写画起来。到了约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对来人说道:‘所写所画的东西,照仿单算要三百元的润笔,你去拿了润笔来取。’来人说道:‘且交我拿去,润笔自然送来。’他道:‘我向来是先润后动笔的,因为是太尊的东西,先动了笔,已经是个情面,怎么能够一文不看见就拿东西去!’来人没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来,他也把东西交了出来。过了几天,那位太守交卸了,还住在衙门里。定了一天,大宴宾客,请了满城官员,与及各家绅士,连胡公寿也请在内。饮酒中间,那位太守极口夸奖胡公寿的字画,怎样好,怎样好。又把他前日所写所画的,都拿出来彼此传观,大家也都赞好。太守道:‘可有一层,象这样好东西,自然应该是个无价宝了,却只值得三百元!我这回拿进京去,送人要当一份重礼的;倘使京里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仅化了三百元买来的,却送几十家的礼,未免要怪我悭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说罢,叫家人拿火来一齐烧了。羞得胡公寿逃席而去。从此之后,他遇了求书画的,也不敢孳孳计较了,还算他的好处。”我道:“这段故事,好象《儒林外史》上有的,不过没有这许多曲折。这位太守,也算善抄蓝本的了。”说话之间,天色晚将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便望雪渔,谁知等到十点钟还不见到。我道:“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这里,怕他不来。这个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说声未绝,雪渔已走了进来,说道:“你们要找房子,再巧也没有,养育巷有一家小钱庄,只有一家门面,后进却是三开间、四厢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后进租与人家。你们要做字号,那里最好了。我们就去看来。”德泉道:“费心得很!你且坐坐,我们吃了饭去看。”雪渔道:“先看了罢,吃饭还有一会呢;而且看定了,吃饭时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罢,我们去看了来。”于是一同出去,到养育巷看了,果然甚为合式。
  说定了,明日再来下定。
  于是一同回栈,德泉沿路买了两把团扇,几张宣纸,又买了许多颜料、画笔之类。雪渔道:“你又要我画甚么了?”德泉道:“随便画甚么都好。”回到栈里,吃午饭时,雪渔又吃了好些酒。饭后,德泉才叫他画一幅中堂。雪渔道:“是你自己的,还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写‘继之’罢。”雪渔拿起笔来,便画了一个红袍纱帽的人,骑了一匹马,马前画一个太监,双手举着一顶金冠。画完了,在上面写了“马上升官”四个字。问道:“这位继之是甚么官?”德泉道:“是知县。”他便写“继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继之不懂画,何必称他法家呢。正这么想着,只见他接着又写“质诸明眼,以为何如”。这“明眼”两个字,又是抬头写的。我心中不觉暗暗可惜道:“画的很好,这个款可下坏了!”再看他写下款时,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无点墨,喜从纸上乱涂鸦。要知他写出甚么下款来,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
  只见他写的下款是:“吴下雪渔江签醉笔,时同客姑苏台畔。”我不禁暗暗顿足道:“这一张画可糟蹋了!”然而当面又不好说他,只得由他去罢。此时德泉叫人买了水果来醒酒,等他画好了,大家吃西瓜,旁边还堆着些石榴莲藕。吃罢了,雪渔取过一把团扇,画了鸡蛋大的一个美人脸,就放下了。德泉道:“要画就把他画好了,又不是杀强盗示众,单画一个脑袋做甚么呢?”雪渔看见旁边的石榴,就在团扇上也画了个石榴,又加上几笔衣褶,就画成了一个半截美人,手捧石榴。画完,就放下了道:“这是谁的?”德泉道:“也是继之的。”雪渔道:“可惜我今日诗兴不来,不然,题上一首也好。”我心中不觉暗暗好笑,因说道:“我代作一首如何?”雪渔道:“那就费心了。”我一想,这个题目颇难,美人与石榴甚么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颇不容易。这个须要用作无情搭的钩挽钓渡法子,才可以连得合呢。想了一想,取过笔来写出四句是:
  兰闺女伴话喃喃,摘果拈花笑语憨。闻说石榴最多子,何须蘐草始宜男。
  雪渔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么这蘐草也是宜男草么?”他却把这“蘐”字念成“爰”音,我不觉又暗笑起来。因说道:“这个‘蘐’字同‘萱’字是一样的,并不念做‘爰’音。”雪渔道:“这才是呀,我说的天下不能有两种宜男草呢。”说罢,便把这首诗写上去。那上下款竟写的是:“继之明府大人两政,雪渔并题。”我心中又不免好笑,这竟是当面抢的。我虽是答应过代作,这写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实到如此,倒是令人无可奈何。
  只见他又拿起那一把团扇道:“这又是谁的?”德泉指着我道:“这是送他的。”雪渔便问我欢喜甚么。我道:“随便甚么都好。”他便画了一个美人,睡在芭蕉叶上。旁边画了一度红栏,上面用花青烘出一个月亮。又对我说道:“这个也费心代题一首罢。”我想这个题目还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紧,好在作坏了由他去出丑,不干我事。我提笔写道:
  一天凉月洗炎熇,庭院无人太寂寥。扑罢流萤微倦后,戏从栏外卧芭蕉。
  雪渔见了,就抄了上去,却一般的写着“两政”“并题”
  的款。我心中着实好笑,只得说了两声“费心”。
  此时德泉又叫人去买了三把团扇来。雪渔道:“一发拿过来都画了罢。你有本事把苏州城里的扇子都买了来,我也有本事都画了他。”说罢,取过一把,画了个浔阳琵琶,问写甚么款。德泉道:“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写‘子安’款罢。”雪渔对我道:“可否再费心题一首?”我心中暗想,德泉与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无厌之求;我同他初会面,怎么也这般无厌起来了!并且一作了,就攘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脸的了。因笑了笑道:“这个容易。”就提笔写出来:
  四弦弹起一天秋,凄绝浔阳江上头。我亦天涯伤老大,知音谁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写款不必赘,也是“两政”“并题”的了。德泉又递过一把道:“这是我自己用的,可不要美人。”他取笔就画了一幅苏武牧羊,画了又要我题。我见他画时,明知他画好又要我题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里,等他一问,我便写道:
  雪地冰天且耐寒,头颅虽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辈,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渔又照抄了上去,便丢下笔不画了。德泉不依道:“只剩这一把了,画完了我们再吃酒。”我问德泉道:“这是送谁的?”德泉道:“我也不曾想定。但既买了来,总要画了他。这一放过,又不知要搁到甚么时候了。”我想起文述农,因对雪渔道:“这一把算我求你的罢。你画了,我再代你题诗。”雪渔道:“美人、人物委实画不动了,画两笔花卉还使得。”我道:“花卉也好。”雪渔便取过来,画了两枝夹竹桃。我见他画时,先就把诗作好了。他画好了,便拿过稿去,抄在上面。
  诗云:
  林边斜绽一枝春,带笑无言最可人。欲为优婆宣法语,不妨权现女儿身。
  却把“宣”字写成了个“宜”字。又问我上款。我道:“述农。”他便写了上去。写完,站起来伸一伸腰道:“够了。”我看看表时,已是五点半钟。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炖起酒来,就把藕下酒。吃到七点钟时,茶房开上饭来,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饭,仍是吃酒;直吃到九点钟,大家都醉了,胡乱吃些饭,便留雪渔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养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栈。我便把一切情形,写了封信,交给栈里帐房,代交信局,寄与继之。及至中饭时,要打酒吃,谁知那一坛五十斤的酒,我们三个人,只吃了三顿,已经吃完了。德泉又叫去买一坛。饭后央及雪渔做向导,叫了一只小船,由山塘摇到虎丘去,逛了一次。那虎丘山上,不过一座庙。半山上有一堆乱石,内中一块石头,同馒头一般,上面錾了“点头”两个字,说这里是生公说法台的故址,那一块便是点头的顽石。又有剑池、二仙亭、真娘墓。还有一块吴王试剑石,是极大的一个石卵子,截做两段的,同那点头石一般,都是后人附会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因为他是个古迹,不便说破他去杀风景。那些无知之人,便啧啧称奇,想来也是可笑。
  过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坟。对着的山,真是万峰齐起,半山上錾着钱大昕写的“万笏朝天”四个小篆。又逛到天平山上去。因为天气太热,逛过这回,便不再到别处了。这天接到继之的信,说电报已接到,嘱速寻定房子,随后便有人来办事云云。这两天闲着,我想起伯父在苏州,但不知住在哪里,何不去打听打听呢。他到此地,无非是要见抚台,见藩台,我只到这两处的号房里打听,自然知道了。想罢,便出去问路,到抚台衙门号房里打听,没有。因为天气热了,只得回栈歇息。过一天,又到藩台衙门去问,也没有消息,只得罢了。
  这天雪渔又来了,嬲着要吃酒,还同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叫做许澄波,是一个苏州候补佐杂。相见过后,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几样菜,买些水果之类,炖起酒来对吃。这位许澄波,倒也十会倜傥风流,不象个风尘俗吏。我便和他谈些官场事情,问些苏州吏治。澄波道:“官场的事情有甚么谈头,无非是靠着奥援与及运气罢了。所以官场与吏治,本来是一件事。晚近官场风气日下,官场与吏治,变成东西背驰的两途了。只有前两年的谭中丞还好,还讲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亲细事了,甚至于卖烧饼的摊子,他也叫人逐摊去买一个来,每个都要记着是谁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来逐个秤过,拣最重的赏他几百文,那最轻的便传了来大加申斥。”我道:“这又何必呢,未免太琐屑了。”澄波道:“他说这些烧饼,每每有贫民买来抵饭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买卖的人,只要心平点,少看点利钱,那些贫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
  “这可谓体贴入微了。”
  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却是大快人意的。有一个乡下人,挑了一挑粪,走过一家衣庄门口,不知怎样,把粪桶打翻了,溅到衣庄的里面去。吓的乡下人情愿代他洗,代他扫,只请他拿水拿扫帚出来。那衣庄的人也不好,欺他是乡下人,不给他扫帚,要他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来揩。乡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时就围了许多人观看,把一条街都塞满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过,见许多人,便叫差役来问是甚么事。差役过去把一个衣庄伙计及乡下人,带到轿前,乡下人哭诉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骂乡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龌龊了人家地方,莫说要你的破棉袄来揩,就要你舐干净,你也只得舐了。还不快点揩了去!’乡下人见是官分付的,不敢违拗,哭哀哀的脱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轿子抬近衣庄门口,亲自督看。衣庄里的人,扬扬得意。等那乡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却叫衣庄伙计来,分付‘在你店里取一件新棉袄赔还乡下人’。衣庄伙计稍为迟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时候,他只得这件破棉袄御寒,为了你们弄坏了,还不应该赔他一件么。你再迟疑,我办你一个欺压乡愚之罪!’衣庄里只得取了一件绸棉袄,给了乡下人。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快。”我道:“这个我也称快。但是那衣庄里,就给他一件布的也够了,何必要给他绸的,格外讨好呢?”澄波笑道:“你须知大衣庄里,不卖布衣服的呀。”我不觉拍手道:“这乡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从谭中丞去后,这里的吏治就日坏了。”雪渔道:“谭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运气也真好。他做苏州府的时候,上海道是刘芝田。正月里,刘观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见的。不多两个月,他放了粮道,还没有到任。不多几天,又升了臬台,便交卸了府篆,进京陛见。在路上又奉了上谕,着毋庸来京,升了藩台,就回到苏州来到任。不上几个月,抚台出了缺,他就护理抚台。那时刘观察仍然是上海道,却要上省来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后相去不过半年,就颠倒过来。你道他运气多好!”说罢,满满的干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讲到运气,没有比洪观察再好的了!”雪渔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渔道:“洪瞎子不过一个候补道罢了,有甚么好运气?”澄波道:“他两个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别人一百个也参了,他还是络绎不绝的差使,还要署臬台,不是运气好么。”我道:“认真是瞎子么?”澄波道:“怎么不是!难道这个好造他谣言的么。”雪渔笑道:“不过是个大近视罢了,怎么好算全瞎。倘使认真全瞎了,他又怎样还能够行礼呢?不能行礼,还怎样能做官?”澄波道:“其实我也不知他还是全瞎,还是半瞎。有一回抚台请客,坐中也有他。饮酒中间,大家都往盘子里抓瓜子磕,他也往盘子里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黄皮蛋,闹了个哄堂大笑。你若是说他全瞎,他可还看见那黑黑儿的皮蛋,才误以为瓜子,好象还有一点点的光。可是他当六门总巡的时候,有一天差役拿了个地棍来回他,他连忙升了公座,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他就‘混帐羔子’‘忘八蛋’的一顿臭骂。又问你一共犯过多少案子了,又问你姓甚么,叫甚么,是哪里人。问了半天,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谁去答应他呢。两旁差役,只是抿着嘴暗笑。他见没有人答应,忽然拍案大怒,骂那差役道:‘你这个狗才!我叫你去访拿地棍,你拿不来倒也罢了,为什么又拿一个哑子来搪塞我!’”澄波这一句话,说的众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这件事论,他可是个全瞎的了。若说是大近视,难道公案底下有人没有都分不出么。”我道:“难道上头不知道他是个瞎子?这种人虽不参他,也该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说他运气好呢。”德泉道:“俗语说的好,朝里无人莫做官,大约这位洪观察是朝内有人的了。”四个人说说笑笑,吃了几壶酒就散了。雪渔、澄波辞了去。
  次日,继之打发来的人已经到了,叫做钱伯安。带了继之的信来,信上说苏州坐庄的事,一切都托钱伯安经管。伯安到后,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还有别样事情商量云云。当下我们同伯安相见过后,略为憩息,就同他到养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应该怎样装修。看了过后,伯安便去先买几件木器动用家伙,先送到那房子里去。在客栈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过去。我们也叫客栈里代叫一只船,打算明日动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坞去看雪渔,告诉他要走的话。雪渔道:“你二位来了,我还不曾稍尽地主之谊,却反扰了你二位几遭。正打算过天风凉点叙叙,怎么就走了?”德泉道:“我们至好,何必拘拘这个。你几时到上海去,我们再叙。”德泉在那里同他应酬,我抬头看见他墙上,钉了一张新画的美人,也是捧了个石榴,把我代他题的那首诗写在上面,一样的是“两政”“并题”的上下款,心中不觉暗暗好笑。雪渔又约了同到观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临别,雪渔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几时到上海去,我们痛痛的吃几顿酒。”雪渔道:“我也想到上海许久了,看几时有便我就来。这回我打算连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说罢作别,我们回栈。
  次日早起,就结算了房饭钱,收拾行李上船,解维开行,向上海进发。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给我一张条子,却是王端甫的,约着我回来即给他信,他要来候我,有话说云云。我暂且搁过一边,洗脸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来过两次,头一次是来催题诗,我回他到苏州去了;第二次他来把那本册页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来麻烦。”当下德泉便稽查连日出进各项货物帐目。我歇息了一会,便叫车到源坊衖去访端甫,偏他又出诊去了。问景翼时,说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张条子出来,缓步走着,去看侣笙,谁知他也不曾摆摊,只得叫了车子回来。回到号里时,端甫却已在座。相见已毕,端甫先道:“你可知侣笙今天嫁女儿么?”我道:“嫁甚么女儿,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象嫁给黎家一样,夫家仍只当他丫头,所以这回他认真当女儿嫁了。那女婿是个木匠,倒也罢了。他今天一早带了秋菊到我那里叩谢。因知道你去了苏州,所以不曾来这里。我此刻来告诉你景翼的新闻。”我忙问:“又出了甚么新闻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
  正是:任尔奸谋千百变,也须落魄走穷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么新闻,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
  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闻,便忙问是甚么事。端甫道:“这个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来,把几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齐都卖了,却还卖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转租给他的,欠下两个月房租,也不给我,就这么走了。我到楼上去看,竟是一无所有的了。”我道:“他家还有慕枚的妻子呀,哪里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亲,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还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钱,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里去的。第四天一早,我还没有起来,他便来打门。我连忙起来时,家人已经开门放他进来了。蓬着头,赤着脚,鞋袜都没有,一条蓝夏布裤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罗麻的短衫。见了我就磕头,要求我借给他一块洋钱。问他为何弄得这等狼狈,他只流泪不答。又告诉我说,从前逼死兄弟,图卖弟妇,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问他要一块洋钱做甚么,他说到杭州去做盘费,我只得给了他,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仍无消‘息。前天我已经写了一封信,通知鸿甫去了。”我道:“这种人由他去罢了,死了也不足惜。”端甫道:“后来我听见人说,他拿了四十多元钱,到赌场上去,一口气就输了一半;第二天再赌,却赢了些;第三天又去赌,却输的一文也没了。出了赌场,碰见他的老婆,他便去盘问。谁知他老婆已经另外跟了一个人,便甜言蜜语的引他回去,却叫后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顿。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侣笙今日嫁女儿,你有送他礼没有?”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这也没法。”我道:“这个人竟是个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了。况且我们同他奔走过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他还送给我一副对,写的甚好。他说也送你一副,你收着了么?”我道:“不曾。”因走进去问子安。子安道:“不错,是有的,我忘了。”说着,在架子上取下来。我拿出来同端甫打开来看,写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联,一笔好董字,甚是飞舞。我道:“这个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叹!”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么事,荐他一个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还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这号里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几元银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你道如何?”端甫道:“这更好了。”当下又谈了一会,端甫辞了去。我封了四元洋银贺仪,叫出店的送到侣笙那里去。一会仍旧拿了回来,说他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这个人倒穷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穷了。”子安道:“这又不然,难道有钱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么?”我道:“不是如此说。就是富翁也未尝没有硬直的。不过穷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于穷,未免要设法钻营,甚至非义之财也要妄想,就不肯象他那样摆个测字摊的了。”当下歇过一宿。
  次日,我便去访侣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礼。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还不曾报德,怎么敢受!”我道:“这些事还提他做甚么。我此刻倒想代你弄个馆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不如先奉屈到小号去,暂住几时,就请帮忙办理往来书信。”侣笙连忙拱手道:“多谢提挈!”我道:“日间就请收了摊,到小号里去。”侣笙沉吟了一会道:“宝号办笔墨的,向来是那一位?”我道:“向来是没有的。不过我为足下起见,在这里摆个摊,终不是事,不如到小号里去,奉屈几时,就同干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机会,便来相请。”侣笙道:“这却使不得!我与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为我破格!况且生意中的事情,与官场截然两路,断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费,岂可为我开了此端。这个断不敢领教!如蒙见爱,请随处代为留心,代谋一席,那就受惠不浅了。”我道:“如此说,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谋事如何?”侣笙道:“好虽好,只是舍眷无可安顿,每日就靠我混几文回去开销,一时怎撇得下呢。”我道:“这不要紧,在我这里先拿点钱安家便是。”侣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无地!但我向来非义不取,无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万一到南京去谋不着事,将何以偿还呢。还求足下听我自便的好。如果有了机会,请写个信来,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听了他一番话,不觉暗暗嗟叹,天下竟有如此清洁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辞了他出来,顺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分叹息道:“不料风尘中有此等气节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设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几时动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苏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点回去,说还有事,正不知是甚么事。”说话时,有人来诊脉,我就辞了回去。
  是夜附了轮船动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骑马进城,先到里面见过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来了!辛苦了!身子好么?我惦记你得很呢。”我道:“托干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见过娘没有?”我道:“还没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罢!你娘念你得很。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见娘,却先来见我?你见了娘,也不必到关上去,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今天做东,整备了酒席,贺荷花生日。你回来了,就带着代你接风了。”我陪笑道:“这个哪里敢当!不要折煞干儿子罢!”
  老太太道:“胡说!掌嘴!快去罢。”
  我便出来,由便门过去,见过母亲、婶婶、姊姊。母亲问几时到的。我道:“才到。”母亲问见过干娘和嫂子没有。我道:“都见过了。我这回在上海,遇见伯父的。”母亲道:“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只告诉我说小七叔来了。”母亲讶道:“来甚么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里面。我去见过两次。他此刻白天学生意,晚上念洋书。”姊姊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养得同野马一般。此刻不知怎样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静,不象从前那种七纵八跳的了。”母亲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时候安静!”姊姊道:“没念几年书,就去念洋书,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还在那里用功呢。我看他两遍,都见他床头桌上,堆着些《古文观止》、《分类尺牍》之类;有不懂的,还问过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个号,叫做叔尧;他的小名叫土儿,读书的名字,就是单名叫一个‘尧’字,此刻号也用这个‘尧’字。我问他是甚么意思。他说小时候,父母因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儿,取‘尧’字做名字,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未必取了这种名字,就可以补上五行所缺。不过要取好的号,取不出来。他底下还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个‘叔’字在上面做了号,倒爽利些。”姊姊讶道:“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发出这种议论,有这种见解,就了不得!”我道:“本来我们家里没有生出笨人过来。”母亲道:“单是你最聪明!”我道:“自然。我们家里的人已经聪明了,更是我娘的儿子,所以又格外聪明些。”婶婶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苏州,就把苏州人的油嘴学来了。从来拍娘的马屁,也不曾有过这种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马屁,相书上说的‘左耳有痣聪明,右耳有痣孝顺’。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颗痣,是聪明人,自然生出聪明儿子来了。”姊姊走到母亲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颗小痣,我们一向倒不曾留心。”又过来把我两个耳朵看过,拍手笑道:“兄弟这张嘴真学油了!他右耳上一颗痣,就随口杜撰两句相书,非但说了伯娘聪明,还要夸说自己孝顺呢。”我道:“娘不要听姊姊的话,这两句我的确在《麻衣神相》上看下来的。”姊姊道:“伯娘不要听他,他连书名都闹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个《麻衣神相》。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里有这两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说破我!我要骗骗娘相信我是个天生的孝子,心里好偷着欢喜,何苦说破我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春兰来说道:“那边吴老爷回来了。”我连忙过去,到书房里相见。继之笑着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费心,费心!”继之道:“你费我甚么心来?”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办了,如何不费心。”坐下便把上海、苏州一切细情都述了一遍。继之道:“我催你回来,不为别的,我这个生意,上海是个总字号,此刻苏州分设定了,将来上游芜湖,九江、汉口,都要设分号,下游镇江,也要设个字号,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处的话都可以说,我要把这件事烦了你。你只要到各处去开辟码头,经理的我自有人。将来都开设定了,你可往来稽查。这里南京是个中站,又可以时常回来,岂不好么。”我道:“大哥何以忽然这样大做起来?”继之道:“我家里本是经商出身,岂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层: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记,并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说是你的。你见了那些伙计,万不要说穿,只有管德泉一个知道实情,其余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实之宾也;吾其为宾乎?”继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给大哥的,是整数二千银子。怎么我这回去查帐,却见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两?”继之道:“那二百五十两,是去年年底帐房里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没有甚么用处,就一齐代你入了股。一时忘记了,没有告诉你。你走了这一次,辛苦了,我给你一样东西开开心。”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本极旧极残的本子来。这本子只有两三页,上面浓圈密点的,是一本词稿。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继之道:“你且看了再说,我和述农已是读的烂熟了。”我看第一阕是《误佳期》,题目是“美人嚏”。我笑道:“只这个题目便有趣。”继之道:“还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词:
  浴罢兰汤夜,一阵凉风恁好。陡然娇嚏两三声,消息难分晓。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儿叫?笑他鹦鹉却回头,错道侬家恼。
  我道:“这倒亏他着想。”再看第二阕是《荆州亭》,题目是“美人孕。”我道:“这个可向来不曾见过题咏的,倒是头一次。”再看那词是:
  一自梦熊占后,惹得娇慵病久。个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说有。
  镇日贪眠作呕,茶饭都难适口。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
  我道:“这句‘羞向人前说有’,亏他想出来。”又有第三阕是《解佩令》“美人怒”,词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蓦地间怒容越好,一点娇嗔,衬出桃花红小,有心儿使乖弄巧。问伊声悄,凭伊怎了,拚温存解伊懊恼。刚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
  我道:“这一首是收处最好。”第四阕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两堆肉,他用这《一痕沙》的词牌,不通!”继之笑道:“莫说笑话,看罢。”我看那词是: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领环松,露酥胸。
  小簇双峰莹腻,玉手自家摩戏。欲扣又还停,尽憨生。我道:“这首只平平”。继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实在是前头三阕太好了;如果先看这首,也不免要说好的。”再看第五阕是《蝶恋花》“夫婿醉归。”我道:“咏美人写到夫婿,是从对面着想,这题目先好了,词一定好的。”看那词是:
  日暮挑灯闲徙倚,郎不归来留恋谁家里?及至归来沈醉矣,东歪西倒难扶起。 不是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难道侬嫌你?只恐瞢腾伤玉体,教人怜惜浑无计。
  我道:“这却全在美人心意上着想,倒也体贴入微。”第六阕是《眼儿媚》“晓妆”:
  晓起娇慵力不胜,对镜自忪惺。淡描青黛,轻匀红粉,约略妆成。 檀郎含笑将人戏,故问夜来情。回头斜眄,一声低啐,你作么生!
  我道:“这一阕太轻佻了,这一句‘故问夜来情’,必要改了他方好。”继之道:“改甚么呢?”我道:“这种香艳词句,必要使他流入闺阁方好。有了这种猥亵句子,怎么好把他流入闺阁呢!”继之道:“你改甚么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总要改他出来。”因看第七阕,是《忆汉月》“美人小字”。词是:
  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 被他缠不过,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极,好极!这一阕要算绝唱了,亏他怎么想得出来!”继之道:“我和述农也评了这阕最好,可见得所见略同。”我道:“我看了这一阕,连那‘故问夜来情’也改着了。”继之道:“改甚么?”我道:“改个‘悄地唤芳名’,不好么?”继之拍手道:“好极,好极!改得好!”再看第八阕,是《忆王孙》“闺思”:
  昨宵灯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鹊又过。莫是归期近了么?鹊儿呵!再叫声儿听若何?
  我道:“这无非是晨占喜鹊,夕卜灯花之意,不过痴得好顽。”第九阕是《三字令》“闺情”。我道:“这《三字令》最难得神理,他只限着三个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词是:
  人乍起,晓莺鸣,眼犹饧;帘半卷,槛斜凭,绽新红,呈嫩绿,雨初经。 开宝镜,扫眉轻,淡妆成;才歇息,听分明,那边厢,墙角外,卖花声。
  我道:“只有下半阕好。”这一本稿,统共只有九阕,都看完了。我问继之道:“词是很好,但不知是谁作的?看这本子残旧到如此,总不见得是个时人了。”继之道:“那天我闲着没事,到夫子庙前闲逛,看见冷摊上有这本东西,只化了五个铜钱买了来。只恨不知作者姓名。这等名作,埋没在风尘中,也不知几许年数了;倘使不遇我辈,岂不是徒供鼠啮虫伤,终于复瓿!”我因继之这句话,不觉触动了一桩心事。
  正是:一样沉沦增感慨,伟人环宝共风尘。不知触动了甚么心事,且待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
  我听见继之赞叹那几阕词,说是倘不遇我辈,岂不是终于复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侣笙来,因把在上海遇见黎景翼,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又告诉他蔡侣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说了一遍。继之道:“原来你这回到上海,干了这么一回事,也不虚此一行。”我道:“我应允了蔡侣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谋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继之道:“你同他写下两个名条,我觑便同他荐个事便了。”
  说话间,春兰来叫我吃午饭,我便过去。饭后在行李内取出团扇及画片,拿过来给继之,说明是德泉送的。继之先看扇子,把那题的诗念了一遍道:“这回倒没有抄错。”我道:“怎么说是抄的?”继之道:“你怎么忘了?我头回给你看的那把团扇,把题花卉的诗题在美人上,不就是这个人画的么。”我猛然想起当日看那把团扇来,并想起继之说的那诗画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渔那老脸攘诗,才信继之从前的话,并不曾有意刻画他们。因把在苏州遇见江雪渔的话,及代题诗的话,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听见,便说道:“原来是你题的诗,快念给我听。”继之把扇子递给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说了。老太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继之生了儿子,我好好的请你。”我笑说“多谢”。继之摊开那画片来看,见了那款,不觉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苏州去?好好的一张画,这几个字写的成了废物了。”我道:“我也曾想过,只要叫裱画匠,把那几个字挖了去,还可以用得。继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农的扇子,都拿来给继之看。继之道:“这都是你题的么?”我道:“是的。他画一把,我就题一首。”继之道:“这个人画的着实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写个上下款也罢了,偏要题甚么诗。你看这几首诗,他将来又不知要错到甚么画上去了。”我道:“他自己说是吴三桥的学生呢。”继之道:“这也说不定的。说起吴三桥,我还买了一幅小中堂在那里,你既喜欢题诗,也同我题上两首去。”我道:“画在那里?”继之道:“在书房里,我同你去看来。”于是一同到书房里去。继之在书架上取下画来,原来是一幅美人,布景是满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钩斜月,当中月洞里,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笼上。裱的全绫边,那绫边上都题满了,却剩了一方。继之指着道:“这一方就是虚左以待的。”我道:“大哥那里去找了这些人题?”继之道:“我那里去找人题,买来就是如此的了。”我道:“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两首绝诗写得满的。”继之道:“你就多作几首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罢。早上看了绝妙好词,等我也效颦填一阕词罢。”继之道:“随你便。”我取出《诗韵》翻了一翻,填了一阕《疏影》,词曰:
  香消烬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彻。斜月三更,谁鼓城笳,一枕梦痕明灭。无端惊起佳人睡,况酒醒天寒时节。算几回倚遍熏笼,依旧黛眉双结。 良夜迢迢甚
  伴?对空庭寂寞,花光清绝。蓦逗春心,偷数年华,独自暗伤离别。年来消瘦知何似,应不减素梅孤洁。且待伊塞上归来,密与拥炉愁说。
  用纸写了出来,递给继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写上去。”继之看了道:“你倒是个词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离别字眼出来?”我道:“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过随手拈来,就随意用去。不然,只管赞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标致,有甚意思呢。我只觉得词句生涩得很。”继之道:“不生涩!很好!写上去罢。”我摊开画,写了上去,署了款。继之便叫家人来,把他挂起。
  日长无事,我便和继之对了一局围棋。又把那九阕香奁词抄了,只把《眼儿媚》的“故问夜来情”,改了个“悄地唤芳名”,拿去给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轻薄些。”我道:“这个只能撇开他那轻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气,男子们动不动拿女子做题目来作诗填词,任情取笑!”我道:“岂但作诗填词,就是画画,何尝不是!只画美人,不画男子;要画男子,除非是画故事,若是随意坐立的,断没有画个男子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见你的一把团扇,画的很好,是在那里画来的?”我道:“在苏州。姊姊欢喜,我写信去画一把来。”姊姊道:“我不要。你几时便当,顺便同我买点颜料来,还要买一份画碟、画笔。我的丢在家里,没有带来。”我欢喜道:“原来姊姊会画,是几时学会的?我也要跟着姊姊学。”
  正说到这里,吴老太太打发人来请,于是一同过去。那边已经摆下点心。吴老太太道:“我今天这个东做得着,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干儿子接风。这会请先用点心,晚上凉快些再吃酒。”我因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汤饼会来,和继之说了。继之道:“这种人只算得现世!”我道:“有愁闷时听听他们的问答,也可以笑笑。”于是把在花多福家所闻的话,述了一遍。母亲道:“你到妓院里去来?”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说,到妓院里去倒不要紧,倒是那班人少亲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谁去亲近他。”姊姊道:“并不是甚么亲近不得,只小心被他们熏臭了。”说的大众一笑。当夜陪了吴老太太的高兴,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继之出城,我也到关上去,顺带了团扇送给述农。大家不免说了些别后的话,在关上盘桓了一天。到晚上,继之设了个小酌,单邀了我同述农两个吃酒,赏那香奁词。述农道:“徒然赏他,不免为作者所笑,我们也应该和他一阕。”我道:“香奁体我作不来;并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头着粪!”继之道:“你今天题画的那一阕《疏影》,不是香奁么?”我道:“那不过是稍为带点香奁气。他这个是专写儿女的,又自不同。”述农道:“说起题画,一个朋友前天送来一个手卷要我题,我还没工夫去作。不如拿出来,大家题上一阙词罢。”我道:“这倒使得。”述农便亲自到房里取了来,签上题着“金陵图”三字。展开来看,是一幅工笔青绿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画了上去。继之道:“用个甚么词牌呢?”述农道:“词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来有了一句合这个牌,又有一句合那个牌,倒把主意闹乱了。”继之道:“秦淮多丽,我们就用《多丽》罢。”我道:“好。我已经有起句了:‘大江横,古今烟锁金陵。’述农道:“好敏捷!”我道:“起两句便敏捷,这个牌,还有排偶对仗,颇不容易呢。”继之道:“我也有个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烟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韵罢。”于是一面吃酒,一面寻思。倒是述农先作好了,用纸誊了出来。继之拿在手里,念道:
  水盈盈,吴头楚尾波平。指参差帆樯隐处,三山天外摇青。丹脂销墙根蛩泣,金粉灭江上烟腥。北固云颓,中泠泉咽,潮声怒吼石头城。只千古《后庭》一曲,回首不堪听!休遗恨霸图销歇,王、谢飘零! 但南朝繁华已烬,梦蕉何事重醒?舞台倾夕烽惊雀,歌馆寂磷火为萤。荒径香埋,空庭鬼啸,春风秋雨总愁凝。更谁家秦淮夜月,笛韵写凄清?伤心处画图难足,词客牵情。
  继之念完了,便到书案上去写,我站在前面,看他写的是:
  古金陵,秦淮烟水冥冥。写苍茫势吞南北,斜阳返射孤城。泣胭脂泪干陈井,横铁锁缆系吴舲。《玉树》歌残,铜琶咽断,怒潮终古不平声。算只有蒋山如壁,依旧六朝青。空余恨凤台寂寞,鸦点零星。 叹豪华灰飞王、谢,那堪鼙鼓重惊!指灯船光销火蜃,凭水榭影乱秋萤。坏堞荒烟,寒笳夜雨,鬼磷鹃血暗愁生。画图中长桥片月,如对碧波明。乌衣巷年年燕至,故国多情。
  我等继之写完,我也写了出来,交给述农看。我的词是:
  大江横,古今烟锁金陵。忆六朝几番兴废,恍如一局棋枰。见风颿去来眼底,望楼橹颓败心惊。几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叹雕零。想昔日秦淮觞咏,似幻梦
  初醒。空留得一轮明月,渔火零星。 最销魂红羊劫尽,但余一座孤城。剩铜驼无言衰草,闻铁马凄断邮亭。举目沧桑,感怀陵谷,落花流水总关情。偶披图旧时景象,历历可追凭。描摹出江山如故,输与丹青。
  当下彼此传观,又吃了一回酒。述农自回房安歇。
  继之对我道:“你将息两天,到芜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写信给我,这里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汉口,都是如此。”我道:“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继之道:“你去找定了,回来可以告诉我一切细情;若叫别人去,他们去了,就在那里办事了。还有一层:将来你往来稽查,也还可以熟悉些。”我道:“这里南京开办么?”继之道:“这里叫德泉倒派人上来办,才好掩人耳目。你从上江回来,就可以到镇江去。”我道:“这里书启的事怎样呢?”继之道:“我这个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连办一年;书启我打算另外再请人。”我道:“那么何不就请了蔡侣笙呢?”继之道:“但不知他笔下如何?”我道:“包你好!我虽然未见过他的东西,然而保过廪的人,断不至于不通;顶多作出来的东西,有点腐八股气罢了,何况还不见得。他还送我一副对子,一笔好董字。”继之道:“我就请了他,你明日就写信去罢,连关书一齐寄去也好。”我听说不胜之喜,连夜写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给王端甫一信,嘱他劝驾。
  我便赁马进城,顺路买了画碟、画笔、颜料等件;又买了几张宣纸、扇面、画绢等,回来送与姊姊,并央他教我画。姊姊道:“你只要在旁边留着心看我画,看多了就会了,难道还要把着手教么。”我道:“我从前学画山水,学了三个多月,画出来的山,还象一个土馒头,我就丢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张小中堂。我道:“画甚么?”姊姊道:“画一幅美人,送我干嫂子。”说罢坐下,调开颜色,先画了个美人面,又布了一树梅花。我道:“姊姊可是看见了书房那张,要背临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画要临稿本,便是低手。书房那是我看见的,我却并不临他。”我道:“初学时总是要临的。”姊姊道:“这个自然。但是学会之后,总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画甚么,就是甚么,才能称得画家。”
  说话间,春兰拿了一卷东西进来,说是他家周二爷从关上带回来的。拆开看时,原是那幅《金陵图》,昨夜的词,未曾写上,今天继之、述农都写了,拿来叫我写的。姊姊道:“书房那张,你也题了一阕词,怎么这样词兴大发?我这张也要请教一阕了。”我道:“才题过一张梅花美人,今日再题,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说!我不信你腹俭到如此。我已经填了一阕《解语花》,在干嫂子那里,你去看来。”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词,且看画的是甚么样子个大局,我好切题做去。”姊姊道:“没有甚么样子,就是一个月亮。一个美人,站在梅花树下。”我便低头思索一会,问姊姊要纸写出来。姊姊道:“填的甚么词牌?不必写,先念给我听。”我道:“自然也是《解语花》。”因念道:
  思萦邓尉,梦绕罗浮,身似梅花瘦。故园依旧,慵梳掠,谁共寻芳携手?芳心恐负,正酒醒天寒时候。唤丫鬟招鹤归来,请与冰魂守。 羌笛怕听吹骤,念陇头人远,怎堪回首,翠蛾愁皱。相偎处,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无限恨,癯仙知否?应为伊惆怅江南,月落参横后。
  姊姊听了道:“大凡填词,用笔要如快马入阵,盘旋曲折,随意所之。我们不知怎的,总觉着有点拙涩,词句总不能圆转,大约总是少用功之过。念我的你听:
  芳痕淡抹,粉影含娇,隐隐云衣迭。一般清绝,偎花立,空自暗伤离别。销魂似妾,心上事更凭谁说?倩何人寄语陇头,镜里春难折。 寂寞黄昏片月,伴珊珊环佩,满庭香雪,蛾眉愁切。关情处,怕听丽谯吹彻。冰姿似铁,叹尔我,生来孤洁。恐飘残倦倚风前,一任霜华拂。”
  我道:“姊姊这首就圆转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见得。”此时那画已画好了,我便把题词写上。又写了那《金陵图》的题词。
  过得两天,我便到芜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继之派人来经理了,我又到九江,到汉口。回南京歇了几天,又到镇江,到杭州。从此我便来往苏、杭及长江上下游。原来继之在家乡,提了一笔巨款来,做这个买卖,专收各路的土货,贩到天津,牛庄、广东等处去发卖,生意倒也十分顺手。我只管往来稽查帐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这日子就觉得容易过了。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周年。直到次年七月里,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号里住下,忽接了继之的电报,叫速到南京去,电文简略,也不曾叙明何事。我想继之大关的差使,留办一年,又已期满,莫非叫我去办交代。然而办交代用不着我呀。既然电报来叫,必定是一件要事,我且即日动身去罢。
  正是:只道书来询货殖,谁知此去却衡文。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听下回再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吴趼人 著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
  我接了继之电信,便即日动身,到了南京,便走马进城,问继之有甚要事。恰好继之在家里,他且不说做甚么,问了些各处生意情形,我一一据实回答。我问起蔡侣笙。继之道:“上月藩台和我说,要想请一位清客,要能诗,能酒,能写,能画的,杂技愈多愈好;又要能谈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这样一个人,你想叫我往哪里去找。只有侣笙,他琴棋书画,件件可以来得,不过就是脾气古板些;就把他荐去了,倒甚是相得。大关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我道:“述农呢?”继之道:“述农馆地还连下去。”我道:“这回叫我回来,有甚么事?”继之道:“你且见了老伯母,我们再细谈。”我便出了书房,先去见了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方才过来见了母亲、婶娘、姊姊,谈了些家常话。
  我见母亲房里,摆着一枝三镶白玉如意,便问是哪里来的。母亲道:“上月我的生日,蔡侣笙送来的,还有一个董其昌手卷。”我仔细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觉大惊道:“这个东西,怎么好受他的!虽然我荐他一个馆地,只怕他就把这馆地一年的薪水还买不来!这个如何使得!”母亲道:“便是我也说是小生日,不惊动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来,只得收下。原是预备你来家,再当面还他的。”我道:“他又怎么知道母亲生日呢?”姊姊道:“怕不是大哥谈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这个礼,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东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这个使不得!偏是我从荐了他的馆地之后,就没有看见过他。”姊姊道:“难道一回都没见过?”我道:“委实一回都没见过。他是住在关上的,他初到时,来过一次,那时我到芜湖去了。嗣后我就东走西走,偶尔回来,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关上,他也无从知道,赶他知道了,我又动身了,所以从来遇不着。还有那手卷呢?”姊姊在抽屉里取出来给我看,是一个三丈多长的绫本。我看了,便到继之那边,和继之说。继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时时念着你。这两样东西,我也曾见来。若讲现买起来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钱。他说这是他家藏的东西,在上海穷极的时候,拿去押给人家了。两样东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馆地之后,就赎了回来,拿来送你。”我道:“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当面还了他。此刻他在藩署里,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继之道:“你自从丢下了书本以来,还能作八股么?”我笑道:“我就是未丢书本之前,也不见得能作八股。继之道:“说虽是如此说,你究竟是在那里作的。我记得你十三岁考书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后两年出了门,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凭空还问这个做甚么呢?”继之道:“只管胡乱谈谈,有何不可。”我道:“我想这个不是胡乱谈的,或者另外有甚么道理。”继之笑着,指着一个大纸包道:“你看这个是甚么?”我拆开来一看,却是锺山书院的课卷。我道:“只怕又是藩台委看的?”继之道:“正是。这是生卷。童卷是侣笙在那里看。藩台委了我,我打算要烦劳了你。”我道:“帮着看是可以的,不过我不能定甲乙。”继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顺着迭起来,不要写上,等我看过再写就是了。”我道:“这倒使得。但不知几时要?这里又是多少卷?要取几名?”继之道:“这里其是八百多卷,大约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几卷也使得。你几时可以看完就几时要,但是越快越好,藩台交下来好几天了,我专等着你。你在这里看,还是拿过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过天把就看完了;但是还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还是拿过去看的好。那边静点,这边恐怕有人来。”继之道:“那么你拿过去看罢。”我笑道;“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继之道:“不怪你就是。”
  当下又谈了一会,继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里去,我便过来。看见姊姊正在那里画画。我道:“画甚么?”姊姊道:“九月十九,是干娘五十整寿,我画一堂海满寿屏,共是八幅。”我道:“呀!这个我还不曾记得。我们送甚么呢?”姊姊道:“这里有一堂屏了;还有一个多月呢,慢慢办起来,甚么不好送。”我道:“这份礼,是很难送的:送厚了,继之不肯收;送薄了,过不去。怎么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样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窑的弥勒佛,只化得四吊钱,的真是古货。只可惜放在上海。回来写个信,叫德泉寄了来。”姊姊道:“你又来了,柴窑的东西,怎么只卖得四吊钱?”我道:“不然我也不知,因为这东西买得便宜,我也有点疑心,特为打听了来。原来这一家人家,本来是杭州的富户,祖上在扬州做盐商的。后来折了本,倒了下来,便回杭州。生意虽然倒了,却也还有几万银子家资。后来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卖田,后来卖房产,卖桌椅东西,卖衣服首饰,闹的家人仆妇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杂物的楼上,看见有一大堆红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几个。这是扬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还是祖上从扬州带回来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想来油也干了,留下他无用,不如卖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买旧货的人来,讲定了十来个钱一个,当堂点过,却是九十九个都卖了。过得几天,又在角子上寻出一个,想道:‘这个东西原是一百个,那天怎样寻他不出来’。摇了一摇,没有声响,想是油都干了。想这油透了的竹子,劈细了生火倒好,于是拿出来劈了。原来里面并不是油,却是用木屑藏着一条十两重的足赤金条子。不觉又惊又喜,又悔又恨:惊的是许久不见这样东西,如今无意中又见着了;喜的是有了这个,又可以换钱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个,不应该卖了;恨的是那天见了这筒子,怎么一定当他是茶油,不劈开来先看看再卖。只得先把这金子去换了银来。有银在手,又忘怀了,吃喝嫖赌,不上两个月又没了。他自想眼睁睁看着九百九十两金子,没福享用,吊把钱把他卖了,还要这些东西作甚么,不如都把他卖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门口,摆了个摊子,把那眼前用不着的家私什物,都拿出来。只要有人还价就卖。那天我走过他门口,看见这尊佛,问他要多少钱,他并不要价,只问我肯出多少。我说了四吊,原不过说着顽,谁知他当真卖了。”姊姊道:“不要撒谎,天下那里有这种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败家;他不呆,也不至于如此了。这些破落户,千奇百怪的形状,也说不尽许多,记得我小时候上学,一天放晚学回家,同着一个大学生走,遇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酒壶,那大学生叫我去揭开他那酒壶盖,看是甚么酒。我顽皮,果然蹑足潜踪在他后头,把壶盖一揭,你道壶里是些甚么?原来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湿的,是干的,却是一壶米!”说的姊姊噗嗤的一声笑了道:“这是怎么讲?”我道:“那个人当时就大骂起来,要打我,吓得我摔了壶盖,飞跑回家去。明日我问那大学生,才知道这个人是就近的一个破落户,穷的逐顿买米;又恐怕人识笑,所以拿一把酒壶来盛米。有人遇了他,他还说顿顿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见子英伯父,抱着一包衣服,在一家当铺门首东张西望。我知道他要当东西,不好去撞破他,远远的躲着偷看。那当门是开在一个转角子上,他看见没人,才要进去,谁知角子上转出一个地保来,看见了他,抢行两步,请了个安,羞得他脸上青一片、红一片,嘴里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什么,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别家去当了。”姊姊道:“大约越是破落户,越要摆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摆架子,还要贪小便宜呢。我不知听谁说的,一个破落户,拾了一个斗死了的鹌鹑,拿回家去,开了膛,拔了毛,要炸来吃,又嫌费事,家里又没有那些油。因拿了鹌鹑,假意去买油炸脍,故意把鹌鹑掉在油锅里面,还做成大惊小怪的样子;那油锅是沸腾腾的,不一会就熟了。人家同他捞起来,他非但不谢一声,还要埋怨说:‘我本来要做五香的,这一炸可炸坏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说罢,我这里赶着要画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弥勒佛,便回到房里,写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过课本来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边;好的,便另放一处。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来这件事甚容易的。晚饭后,又潜心去看,不知不觉,把好不好都全分别出来了。天色也微明了,连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母亲道:“为什睡到这个时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亲道:“晚上做甚么来?”我道:“代继之看卷子。”母亲便不言语了。我便过来,和继之说了些闲话。饭后,再拿那看过好的,又细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点。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顺迭起。天色已经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继之起来了,便拿去交给他,道:“还有许多落卷,叫人去取了来罢。”继之翻开看了两卷,大喜道:“妙,妙!怎么这些批语的字,都摹仿着我的字迹,连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来。”我道:“不过偶尔学着写,正是婢学夫人,那里及得到大哥什一!”继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请你吃酒酬劳。”我道:“这算甚么劳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继之问到那里。我道:“去看蔡侣笙。”继之道:“正是。他和我说过,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来,带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门,到门房递了,说明要见蔡师爷。门上拿了进去,一会出来,说是蔡师爷出去了,不敢当,挡驾。我想来得不凑巧,只得怏怏而回,对继之说侣笙不在家的话。继之道:“他在关上一年,是足迹不出户外的,此刻怎么老早就出去了呢?”话还未说完,只见王富来回说:“蔡师爷来了。”我连忙迎到客堂上,只见蔡侣笙穿了衣冠,带了底下人,还有一个小厮挑了两个食盒。侣笙出落得精神焕发,洗绝了从前那落拓模样,眉宇间还带几分威严气象。见了我,便抢前行礼,吓的我连忙回拜。起来让坐。侣笙道:“今日带了贽见,特地叩谒老伯母,望乞代为通禀一声。我道:“家母不敢当,阁下太客气了!”侣笙道:“前月老伯母华诞,本当就来叩祝,因阁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谒,千万勿辞!”我见他诚挚,只得进来,告知母亲。母亲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尝不回;他诚挚得很,特为具了衣冠,不如就见他一见罢。”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诚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见他一见罢了。”母亲答应了,婶娘、姊姊都回避过,我出来领了侣笙进去。侣笙叫小厮挑了食盒,一同进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礼。我在旁陪着,又回谢过了。侣笙叫小厮端上食盒道:“区区几色敝省的土仪,权当贽见,请老伯母赏收。”母亲道:“一向多承厚赐,还不曾道谢,怎好又要费心!”我道:“侣笙太客气了!我们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烦琐?”侣笙道:“改日内子还要过来给老伯母请安。”母亲道:“我还没有去拜望,怎敢枉驾!”我道:“嫂夫人几时接来的?”侣笙道:“上月才来的,没有过来请安,荒唐得很。”我道:“甚么话!嫂夫人深明大义,一向景仰的,我们书房里坐罢。”侣笙便告辞母亲,同到书房里来。我忙让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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