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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苏童

苏童(当代)
《妻妾成群》苏童
目 录:
第一章 四太太颂莲
第二章 死人井
第三章 二太太卓云
第四章 五十大寿
第五章 陈飞浦
第六章 三太太梅珊
第七章 雁儿
第八章 颂莲說她不投井
1
第一章:四太太颂莲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花园
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来,下来
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
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
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颂莲钻出轿子,站在草地上茫然
环顾,黑裙下面横着一只藤条箱子。在秋日的阳光下颂莲的身影单薄纤细,散发出纸人
一样呆板的气息。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仆人们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
袖,这一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颂莲走到水井边,她对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吧,我三天没洗脸了。”雁
儿给她吊上一桶水,看着她把脸埋进水里,颂莲弓着的身体像腰鼓一样被什么击打着,
籁籁地抖动。雁儿说,“你要肥皂吗?”颂莲没说话,雁儿又说,“水太凉是吗?”颂
莲还是没说话。雁儿朝井边的其他女佣使了个眼色,捂住嘴笑。女佣们猜测来客是陈家
的哪个穷亲戚。他们对陈家的所有来客几乎都能判断出各自的身份。大概就是这时候颂
莲猛地回过头,她的脸在洗濯之后泛出一种更加醒目的寒意,眉毛很细很黑,渐渐地拧
起来。颂莲瞟了雁儿一眼,她说,“你傻笑什么,还不去把水泼掉?”雁儿仍然笑着,
“你是谁呀,这么厉害?”颂莲揉了雁儿一把,拎起藤条箱子离开井边,走了几步她回
过头,说,“我是谁?你们迟早要知道的。”
第二天陈府的人都知道陈佐千老爷娶了四太大颂莲。颂莲住在后花园的南厢房里,
紧挨着三太大梅珊的住处。陈佐千把原先下房里的雁儿给四大太做了使唤丫环。
第二天雁儿去见颂莲的时候心里胆怯,低着头喊了声四太大,但颂莲已经忘了雁儿
对她的冲撞,或者颂莲根本就没记住雁儿是谁。颂莲这天换了套粉绸旗袍,脚上吸双绣
花拖鞋,她脸上的气色一夜间就恢复过来,看上去和气许多,她把雁儿拉到身边,端详
一番,对旁边的陈佐千说,她长得还不算讨厌。然后她对雁儿说,你蹲下,我看看你的
头发。雁儿蹲下来感觉到颂莲的手在挑她的头发,仔细地察看什么,然后她听见颂莲说:
“你没有虱子吧,我最怕虱子。”雁儿咬住嘴唇没说话、她觉得颂莲的手像冰凉的刀锋
切割她的头发,有一点疼痛。颂莲说,“你头上什么味?真难闻,快拿块香皂洗头去。”
雁儿站起来,她垂着手站在那儿不动。陈佐千瞪了她一眼,“没听见四太太说话?”雁
2
儿说,“昨天才洗过头。”陈佐千拉高嗓门喊,“别废话,让你去洗就得去洗,小心揍
你。”
雁儿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树下洗头,洗得委屈,心里的气恨像一块铁坠在那里。午后
阳光照射着两棵海棠树,一根晾衣绳栓在两根树上,四太大颂莲的白衣黑裙在微风中摇
曳。雁儿朝四处环顾一圈,后花园间寂无人,她走到晾衣蝇那儿,朝颂莲的白衫上吐了
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
陈佐千这年刚好五十挂零。陈佐千五十岁时纳颂莲为妾,事情是在半秘密状态下进
行的。直到颂篷进门的前一天,元配大太毓如还浑然不知。陈佐千带着颂莲去见毓如。
毓如在佛堂里捻着佛珠诵经。陈佐千说,这是大太太。颂莲刚要上去行礼,毓如手里的
佛珠突然断了线,滚了一地,毓如推开红木靠椅下地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
过。颂莲相帮去捡,被毓如轻轻地推开,她说,罪过,罪过,始终没抬眼看颂莲一眼。
颂莲看着毓如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笑,她看看
陈佐千,陈佐千说,好吧,我们走了。颂莲跨出佛堂门槛,就挽住陈佐千的手臂说,“她
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陈佐千没说话,颂莲又说,“她信佛?怎么在家里念经?”
陈佐千说,“什么信佛,闲着没事干,滥竿充数罢了。”
颂莲在二太太卓云那里受到了热情的礼遇。卓云让丫环拿了西瓜子、葵花子、南瓜
子还有各种蜜饯招待颂莲。他们坐下后卓云的头一句活就是说瓜子,这儿没有好瓜子,
我嗑的瓜子都是托人从苏州买来的。颂莲在卓云那里嗑了半天瓜子,嗑得有点厌烦,她
不喜欢这些零嘴,又不好表露出来,颂莲偷偷地瞟陈佐千,示意离开,但陈佐千似乎有
意要在卓云这里多呆一会,对颂莲的眼神视若无睹。颂莲由此判断陈佐千是宠爱卓云的,
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卓云的脸上、身上。卓云的容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即使是细微的
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也遮掩不了,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颂莲想,
卓云这样的女人容易讨男人喜欢,女人也不会太讨厌她。颂莲很快地就喊卓云姐姐了。
陈家着三房太太中,梅珊离颂莲最近,但却是颂莲最后一个见到的。颂莲早就听说
梅珊的倾国倾城之貌,一心想见她,陈佐千不肯带她去。他说,这么近,你自己去吧。
颂莲说,我去过了,丫环说她病了,拦住门不让我进。陈佐千鼻孔皇哼了一声,她一不
高兴就称病。又说,她想爬到我头上来。颂莲说,你让她爬吗?陈佐千挥挥手说,休想,
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
3
颂莲走过北厢房,看见梅珊的窗上挂着粉色的抽纱窗帘,屋里透出一股什么草花的
香气。颂莲站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心里偷窥的欲望,她屏住气轻轻掀开窗
帘,这一掀差点把颂莲吓得灵魂出窍,窗帘后面的梅珊也在看她,目光相撞,只是刹那
间的事情,颂莲便仓惶地逃走了。
到了夜里,陈佐千来颂莲房里过夜。颂莲替他把衣服脱了,换上睡衣,陈佐千说,
我不穿睡衣,我喜欢光着睡。颂莲就把目光掉开去,说,随便你,不过最好穿上睡衣,
会着凉。陈佐千笑起来,你不是怕我着凉,你是怕看我光着屁股。颂莲说,我才不怕呢。
她转过脸时颊上已经绯红。这是她头一次清晰地面对陈佐千的身体,陈佐千形同仙鹤,
干瘦细长,生殖器像弓一样绷紧着。颂莲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说,你怎么这样瘦?陈佐
千爬到床上,钻进丝棉被窝里说,让她们掏的。
颂莲侧身去关灯,被陈佐千拦住了,陈佐千说,别关,我要看你,关上灯就什么也
看不见了。颂莲摸了摸他的脸说,随便你,反正我什么也卞懂,听你的。
颂莲仿佛从高处往一个黑暗深谷坠落,疼痛、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奇怪的是意
识中不断浮现梅珊的脸。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也隐没在黑暗中间。颂莲说,她真怪。你说
谁?三太大,她在窗帘背后看我。陈佐千的手从颂莲的乳房上移到嘴唇上,别说话,现
在别说话。就是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敲了两记。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陈佐千朝颂莲摇摇头,
拉灭了灯。隔了不大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陈佐干跳起来,恼怒地吼起来,谁敲门?
门外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三太太病了,喊老爷去。际佐千说,撒谎,又撒谎,
回去对她说我睡下了。门外的女孩说,三太太得的急病,非要你去呢。她说她快死了。
陈佐千坐在床上想了会儿,自言自语说她又耍什么花招。颂莲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
推了他一把,你就去吧,真死了可不好说。
这一夜陈佐千没有回来。颂莲留神听北厢房的动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唯有知更
鸟在石榴树上啼啭几声,留下凄清悠远的余音。颂莲睡不着了,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
之下,第二天早起来梳妆,她看见自己的脸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眼圈是青黑色的。
颂莲已经知道梅珊是怎么回事,但第二天看见陈佐千从北厢房出来时,颂莲还是迎上去
问梅珊的病情;给三太太请医生了吗?陈佐千尴尬地摇摇头,他满面倦容、话也懒得说,
只是抓住颂莲的手软绵绵地捏了一下。
4
颂莲上了一年大学后嫁给陈佐千,原因很简单,颂莲父亲经营的茶厂倒闭了,没有
钱负担她的费用。颂莲辍学回家的第三天,听见家人在厨房里乱喊乱叫,她跑过去一看,
父亲斜靠在水池边,池子里是满满一池血水,泛着气泡。父亲把手上的静脉割破了,很
轻松地上了黄泉路。颂莲记得她当时绝望的感觉,她架着父亲冰凉的身体,她自己整个
比尸体更加冰凉。灾难临头她一点也哭不出来。那个水池后来好几天没人用,颂莲仍然
在水池里洗头。颂莲没有一般女孩无谓的怯懦和恐惧。她很实际。父亲一死,她必须自
己负责自己了。在那个水池边,颂莲一遍遍地梳洗头发,藉此冷静地预想以后的生活。
所以当继母后来摊牌,让她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上选择时,她淡然地回答说,当然嫁人。
继母又问,你想嫁个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家?颂莲说,当然有钱人家,这还用问?”继
母说,那不一样,去有钱人家是做小。颂莲说,什么叫做小?继母考虑了一下,说,就
是做妾,名份是委屈了点。颂莲冷笑了一声,名份是什么?名份是我这样人考虑的吗?
反正我交给你卖了,你要是顾及父亲的情义,就把我卖个好主吧。
陈佐千第一次去看颂莲。颂莲闭门不见,从门里扔出一句话,去西餐社见面。陈佐
千想毕竟是女学生,总有不同凡俗之处,他在西餐社订了两个位置,等着颂莲来。那天
外面下着南,陈佐千隔窗守望外面细雨漾漾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前三次
婚姻中从所未有的。颂莲打着一顶细花绸伞姗姗而来,陈佐千就开心地笑了。颂莲果然
是他想象中漂亮洁净的样子,而且那样年轻。陈佐千记得颂莲在他对面坐下,从提袋里
掏出一一大把小蜡烛,她轻声对陈佐千说,给我要一盒蛋糕好吧。陈佐千让侍者端来了
蛋糕,然后他看见颂莲把小蜡烛一根一根地插上去,一共插了十九根,剩下一根她收回
包里。陈佐千说,这是干什么,你今天过生日?颂莲只是笑笑,她把蜡烛点上,看着蜡
烛亮起小小的火苗。颂莲的脸在烛光里变得玲珑剔透,她说,你看这火苗多可爱。陈佐
千说,是可爱。说完颂莲就长长地吁了口气,噗地把蜡烛吹灭。陈佐千听见她说,提前
过生日吧,十九岁过完了。
陈佐千觉得颂莲的话里有回味之处,直到后来他也经常想起那天颂莲吹蜡烛的情景,
这使他感到颂莲身上某种微妙而迷人的力量。作为一个富有性经验的男人,陈佐千更迷
恋的是颂莲在床上的热情和机敏。他似乎在初遇颂莲的时候就看见了销魂种种,以后果
然被证实。难以判断颂莲是天性如此还是曲意奉承,但陈佐千很满足,他对颂莲的宠爱,
陈府上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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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死人井
后花园的墙角那里有一架紫藤,从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颂莲从她
的窗口看见那些紫色的絮状花朵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地清淡。她注意到紫藤架下有一
口井,而且还有石桌和石凳,一个挺闲适的去处却见不到人,通往那里的甬道上长满了
杂草。蝴蝶飞过去,蝉也在紫藤枝叶上唱,颂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是坐在学校的紫
藤架下读书的,一切都恍若惊梦,颂莲慢慢地走过去,她提起裙子,小心不让杂草和昆
虫碰蹭,慢慢地撩开几枝藤叶,看见那些石桌石凳上积了一层灰尘。走到井边,井台石
壁上长满了青苔,颂莲弯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蓝黑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颂
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
有一阵风吹过来,把颂莲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颂莲这时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
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颂莲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厢房的廊下,她吐
出一口气,回头又看那个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的落下来,颂莲觉得
这也很奇怪。
卓云在房里坐着,等着颂莲。她乍地发觉颂莲的脸色很难看,卓云起来扶着颂莲的
腰,你怎么啦?颂莲说,我怎么啦?我上外面走了走。卓云说,你脸色不好,颂莲笑了
笑说身上来了。卓云也笑,我说老爷怎么又上我那儿去了呢。她打开一个纸包,拉出一
卷丝绸来,说,苏州的真丝,送你裁件衣服,颂莲推卓云的手,不行,你给我东西,怎
么好意思,应该我给你才对。卓云嘘了一声,这是什么道理?我见你特别可心,就想起
来这块绸子,要是隔壁那女人,她掏钱我也不给,我就是这脾气。颂莲就接过绸子放在
膝上摩掌着,说,三太太是有点怪。不过,她长得真好看。卓云说,好看什么?脸上的
粉霜一刮掉半斤。颂莲又笑,转了话题,我刚才在紫藤架那儿呆了会,我挺喜欢那儿的。
卓云就叫起来,你去死人井了?别去那儿,那儿晦气。颂莲吃惊道,怎么叫死人井?卓
云说,怪不得你进屋脸色不好,那井里死过三个人。颂莲站起身伏在窗口朝紫藤架张望,
都是什么人死在井里了?卓云说,都是上代的家眷,都是女的。颂莲还要打听,卓云就
说不上来了。卓云只知道这些,她说陈家上下忌讳这些事,大家都守口如瓶。颂莲愣了、
会,说,这些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罢。
陈家的少爷小姐都住在中院里。颂莲曾经看见忆容和忆云姐妹俩在泥沟边挖蚯蚓,
喜眉喜眼天真烂漫的样子,颂莲一眼就能判断她们是卓云的骨血。她站在一边悄悄地看
她们,姐妹俩发觉了颂莲,仍然旁若无人,把蚯蚓灌到小竹筒里。颂莲说,你们挖蚯蚓
做什么?忆容说,钓鱼呀,忆云却不客气地白了颂莲一眼,不要你管。颂莲有点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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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几步,听见姐妹俩在嘀咕,她也是小老婆,跟妈一样。颂莲一下懵了,她回头愤怒
地盯着她们看,忆容嗤嗤地笑着,忆云却丝毫不让地朝她撇嘴,又嘀咕了一句什么。颂
莲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小小年纪就会说难听话。天知道卓云是怎么管这姐妹俩的。
颂莲再碰到卓云时,忍不住就把忆云的话告诉她。卓云说,那孩子就是嘴上没拦的,
看我回去拧她的嘴。卓云赔礼后又说,其实我那两个孩子还算省事的,你没见隔壁小少
爷,跟狗一样的,见人就咬,吐唾沫。你有没有挨他咬过?颂莲摇摇头,她想起隔壁的
小男孩飞澜,站在门廊下,一边啃面包,一边朝她张望,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脚上穿着
小皮鞋,颂莲有时候从飞澜脸上能见到类似陈佐千的表情,她从心理上能接受飞澜,也
许因为她内心希望给陈佐千再生一个儿子。男孩比女孩好,颂莲想,管他咬不咬人呢。
只有毓如的一双儿女,颂莲很久都没见到。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在陈府的地位。颂莲
经常听到关于对飞浦和忆惠的谈论。飞浦一直在外面收账,还做房地产生意,而忆惠在
北平的女子大学读书。颂莲不经意地向雁儿打听飞浦,雁儿说,我们大少爷是有本事的
人。颂莲问,怎么个有本事法?雁儿说,反正有本事,陈家现在都靠他。颂莲又问雁儿,
大小姐怎么样?雁儿说,我们大小姐又漂亮又文静,以后要嫁贵人的。颂莲心里暗笑,
雁儿褒此贬彼的话音让她很厌恶,她就把气发到裙据下那只波斯猫身上,颂莲抬脚把猫
踢开,骂道,贱货,跑这儿舔什么骚?
颂莲对雁儿越来越厌恶,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没事就往梅珊屋里跑,而且雁儿每次
接过颂莲的内衣内裤去洗时,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颂莲有时候就训她,你挂着脸给
谁看,你要不愿跟我就回下房去,去隔壁也行。雁儿申辩说,没有呀,我怎么敢挂脸,
天生就没有脸。颂莲抓过一把梳子朝她砸过去,雁儿就不再吱声了。颂莲猜测雁儿在外
面没少说她的坏话。但她也不能对她太狠,因为她曾经看见陈佐千有一次进门来顺势在
雁儿的乳房上摸了一把,虽然是瞬间的很自然的事,颂莲也不得不节制一点,要不然雁
儿不会那么张狂。颂莲想,连个小丫环也知道靠那一把壮自己的胆、女人就是这种东西。
到了重阳节的前一天,大少爷飞浦回来了。
颂莲正在中院里欣赏菊花,看见毓如和管家都围拢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白西服
的很年轻,远看背影很魁梧的,颂莲猜他就是飞浦。她看着下人走马灯似地把一车行李
包裹运到后院去,渐渐地人都进了屋,颂莲也不好意思进去,她摘了枝菊花,慢慢地踱
向后花园,路上看见卓云和梅珊,带着孩子往这边走,卓云拉住颂莲说,大少爷回家了,
7
你不去见个面?颂莲说,我去见他?应该他来见我吧。卓云说,说的也是,应该他先来
见你。一边的梅珊则不耐烦地拍拍飞澜的头颈,快走快走。
颂莲真正见到飞浦是在饭桌上。那天陈佐千让厨子开了宴席给飞浦接风,桌上摆满
了精致丰盛的菜肴,颂莲唆巡着桌子,不由得想起初进陈府那天,桌上的气派远不如飞
浦的接风宴,心里有点犯酸,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飞浦身上了。飞浦坐在毓如
身边,毓如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飞浦就欠起身子朝颂莲微笑着点了点头。颂莲也颔首
微笑。她对飞浦的第一个感觉是出乎意料地英俊年轻,第二个感觉是他很有心计。颂莲
往往是喜欢见面识人的。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了,花匠把花园里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颜六色地搭成福、
禄、寿、禧四个字,颂莲早早地起来,一个人绕着那些菊花边走边看,早晨有凉风,颂
莲只穿了一件毛背心,她就抱着双肩边走边看。远远地她看见飞浦从中院过来,朝这里
走。颂莲正犹豫着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飞浦就喊起来,颂莲你早。颇莲对他直呼其名有
点吃惊,她点点头,说,按辈份你不该喊我名字。飞浦站在花圃的另一边,笑着系上衬
衫的领扣,说,应该叫你四太太,但你肯定比我小几岁呢,你多大?颂莲显出不高兴的
样子侧过脸去看花。飞浦说,你也喜欢菊花,我原以为大清早的可以先抢风水,没想你
比我还早,颂莲说,我从小就喜欢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欢的。飞浦说,最喜欢哪种,
颂莲说,都喜欢,就讨厌蟹爪。飞浦说,那是为什么。颂莲说,蟹爪开得大张狂。飞浦
又笑起来说,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欢蟹爪,颂莲睃了飞浦一眼,我猜到你会喜欢它。
飞浦又说,那又为什么?颂莲朝前走了几步,说,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
花,这个道理你不明白?颂莲猛地抬起头,她察觉出飞浦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
掠过,她看见了,她能够捕捉它。飞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侧,突然说,我把蟹爪换掉吧。
颂莲没有说话。她看着飞浦把蟹爪换掉,端上几盆墨菊摆上。过了一会儿,颂莲又说,
花都是好的,摆的字不好、大俗气。飞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颂莲挤挤眼睛,那就没办法
了,福禄寿禧是老爷让摆的,每年都这样,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颂莲后来想起重阳赏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从那天起,她与飞浦之间有了某
种默契,颂莲想着飞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时会笑出声来,只有颂莲自己知道,她并不
是特别讨厌那种叫蟹爪的菊花。
你最喜欢谁?颂莲经常在枕边这样问陈佐千,我们四个人,你最喜欢谁?陈佐千说
那当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只老母鸡了。卓云呢?卓云还凑和着但她有点松松垮
8
垮的了。那么梅珊呢?颂莲总是克制不住对梅珊的好奇心,梅珊是哪里人?陈佐千说,
她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颂莲说那梅珊是孤儿出身,陈佐千说,她
是戏子,京剧草台班里唱旦角的。我是票友,有时候去后台看她,请她吃饭,一来二去
的她就跟我了。颂莲拍拍陈佐千的脸说,是女人都想跟你,陈佐千说,你这话对了一半,
应该说是女人都想跟有钱人。颂莲笑起来,你这话也才对了一半,应该说有钱人有了钱
还要女人,要也要不够。
颂莲从来没有听见梅珊唱过京戏,这天早晨窗外飘过来几声悠长清亮的唱腔,把颂
莲从梦中惊醒,她推推身边的陈佐千问是不是梅珊在唱?陈佐千迷迷糊糊他说,她高兴
了就唱,不高兴了就笑,狗娘养的,颂莲推开窗子,看见花园里夜来降了雪白的秋霜,
在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着。果然就是梅珊。
颂莲披衣出来,站在门廊上远远地看着那里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颂莲觉得她
唱得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这样过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见了颂莲
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影。梅珊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里,梅珊的脸
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点,她的缩成回答的头发被霜露打湿,这样走着她整
个显得湿润而优伤,仿佛风中之草。
你哭了?你活得不是狠高兴吗,为什么哭?梅珊在颂莲面前站住,淡淡他说。颂莲
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他说也不知是怎么了,你唱的戏叫什么?叫《女吊》。梅珊说你
喜欢听吗?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主要是你唱得实在动情,听得我也伤心起来,颂莲说着
她看见梅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戏装,她说,本来就
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
陈佐千在颂蓬屋里咳嗽起来,颂蓬有些尴尬地看看梅珊。梅珊说,你不去伺侯他穿
衣服?颂莲摇摇头说他自己穿,他又不是小孩子。梅珊便有点悻悻的,她笑了笑说他怎
么要我给他穿衣穿鞋,看来人是有贵赐之分,这时候陈佐千又在屋里喊起来,梅珊,进
屋来给我唱一段!梅珊的细柳眉立刻挑起来,她冷笑一声,跑到窗前冲里面说,老娘不
愿意!
颂莲见识了梅珊的脾气。当她拐弯抹角他说起这个话题时,陈佐千说,都怪我前些
年把她娇宠坏了。她不顺心起来敢骂我家租宗八代,陈佐千说这狗娘养的小婊子,我迟
9
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颂莲说,你也别太狠心了,她其实挺可怜的,没亲没故的,怕你
不疼她,脾气就坏了。
以后颂莲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热的交往,梅珊迷麻将,经常招呼人去她那里搓麻将,
从晚饭过后一直搓到深更半夜。颂莲隔着墙能听见隔壁洗牌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吵得她
睡不好觉。她跟陈佐千发牢骚,陈佐千说,你就忍一忍吧,她搓上麻将还算正常一点,
反正她把钱输光了我不会给她的,让她去搓,让她去作死。但是有一回梅珊差丫环来叫
颂莲上牌桌了,颂莲一句话把丫环挡了回去,她说,我去搓麻将?亏你们想得出来。丫
环回去后梅珊自己来了,她说,三缺一,赏个脸吧。颂莲说我不会呀,不是找输吗?梅
珊来拽她的胳膊,走吧,输了不收你线,要不赢了归你,输了我付。颂莲说,那倒不至
于,主要是我不喜欢。她说着就看见梅珊的脸挂下来了,梅珊哼了一声说,你这里有什
么呀?好像守着个大金库不肯挪一步,不过就是个干瘪老头罢了;颂莲被呛得恶火攻心,
刚想发作,难听话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咬着嘴唇考虑了几秒钟说。好吧,“我跟你
去。
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了,一个是管家陈佐文,另一个不认识,梅珊介绍说
是医生。那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皮肤黑黑的,嘴唇却像女性一样红润而柔情,颂莲以前
见他出入过梅珊的屋子,她不知怎么就不相信他是医生。
颂莲坐在牌桌上心不在焉,她是真的不太会打,糊里糊涂就听见他们喊和了,自摸
了。她只是掏钱,慢慢地她就心疼起来,她说,我头疼,想歇一歇了。梅珊说,上桌就
得打八圈,这是规矩。你恐怕是输得心疼吧,陈佐文在一边说,没关系的,破点小财消
灾灭祸。梅珊又说,你今天就算给卓云做好事吧,这一阵她闷死了,把老头儿借她一夜,
你输的钱让她掏给你。桌上的两个男人都笑起来。颂莲也笑,梅珊你可真能逗乐,心里
却像吞了只苍蝇。
颂莲冷眼观察着梅珊和医生间的眉目传情,她想什么事情都一下就发现了他们的四
条腿的形状,藏在桌下的那四条腿原来紧缠在一起,分开时很快很自然,但颂莲是确确
实实看见了。
颂莲不动声色。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医生的脸了。颂莲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惶
惑,有点紧张,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她心里说梅珊你活得也大自在了也太张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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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二太太卓云
秋天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从紫荆、
石榴树的枝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颂莲枯坐窗边,睬视外面晾衣绳上一块
被雨淋湿的丝绢,她的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秘不可示的。
颂莲就不明白为什么每逢阴雨就会想念床第之事。陈佐千是不会注意到天气对颂莲
生理上的影响的。陈佐千只是有点招架不住的窘态。他说,年龄不饶人,我又最烦什么
三鞭神油的,陈佐千抚摸颂莲粉红的微微发烫的肌肤,摸到无数欲望的小兔在她皮肤下
面跳跃。陈佐千的手渐渐地就狂乱起来,嘴也俯到颂莲的身上。颂莲面色绯红地侧身躺
在长沙发上,听见窗外雨珠迸裂的声音,颂莲双目微闭,呻吟道,主要是下雨了。陈佐
千没听清,你说什么?项链?颂莲说,对,项链,我想要一串最好的项链。陈佐千说,
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她们。颂莲一下子就翻身坐起来,她们?她们算什
么东西?我才不在乎她们呢。陈佐千说,那当然,她们谁也比不上你。他看见颂莲的眼
神迅速地发生了变化,颂莲把他推开,很快地穿好内衣走到窗前去了。陈佐千说你怎么
了,颂莲回过头,幽怨他说,没情绪了,谁让你提起她们的?
陈佐千快快地和颂莲一起看着窗外的雨景,这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潮湿难耐起来,
花园里空无一人,树叶绿得透出凉意。远远地那边的紫藤架被风掠过,摇晃有如人形。
颂莲想起那口井,关于井的一些传闻。颂莲说,这园子里的东西有点鬼气。陈佐千说,
哪来的鬼气?颂莲朝紫藤架呶呶嘴,喏,那口井。陈佐千说,不过就死了两个投井的,
自寻短见的。颂莲说,死的谁?陈佐千说,反正你也不认识的,是上一辈的两个女眷。
颂莲说,是姨太太吧。陈佐千脸色立刻有点难看了,谁告诉你的?颂莲笑笑说谁也没告
诉我,我自己看见的,我走到那口井边,一眼就看见两个女人浮在井底里,一个像我,
另一个还是像我。陈佐千说,你别胡说了,以后别上那儿去。颂莲拍拍手说,那不行,
我还没去问问那两个鬼魂呢,她们为什么投井?陈佐千说,那还用问,免不了是些污秽
事情吧。颂莲沉吟良久,后来她突然说了一句,怪不得这园子里修这么多井。原来是为
寻死的人挖的。陈佐千一把搂过颂莲,你越说越离谱,别去胡思乱想。说着陈佐千抓住
颂莲的手,让她摸自己的那地方,他说,现在倒又行了,来吧。我就是死在你床上也心
甘情愿。
花园里秋雨萧瑟,窗内的房事因此有一种垂死的气息,颂莲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
唯有梳妆台上的几朵紫色雏菊闪烁着稀薄的红影。颂莲听见房门外有什么动静,她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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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过一只香水瓶子朝房门上砸去。陈佐千说你又怎么了,颂莲说,她在偷看。陈佐千说,
谁偷看?颂莲说是雁儿。陈佐干笑起来,这有什么可偷看的?再说她也看不见。颂莲厉
声说,你别护她,我隔多远也闻得出她的骚味。
黄昏的时候,有一群人围坐在花园里听飞浦吹萧。飞浦换上丝绸衫裤,更显出他的
惆傥风流。飞浦持萧坐在中间,四面听萧的多是飞浦做生意的朋友。这时候这群人成为
陈府上下观注的中心,仆人们站在门廊上远远地观察他们,窃窃私语。其他在室内的人
会听见飞浦的萧声像水一样幽幽地漫进窗口,谁也无法忽略飞浦的萧声。
颂莲往往被飞浦的萧声所打动,有时甚至泪涟涟的。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间去,
离飞浦近一点,持萧的飞浦令她回想起大学里一个独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经记不清
那个男生的脸,对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恋,但颂莲易于被这种优美的情景感化,心里是
一片秋水涟漪。颂莲蜘躇半天,搬了一张藤椅坐在门廊上,静听着飞浦的萧声。没多久
萧声沉寂了,那边的男人们开始说话。颂莲顿时就觉得没趣了,她想,说话多无聊,还
不是你诓我我骗你的,人一说起话来就变得虚情假意的了。于是颂莲起身回到房里,她
突然想起箱子里也有一管长萧,那是她父亲伪遗物。颂莲打开那只藤条箱子,箱子好久
没晒,已有一点霉味,那些弃之不穿的学生时代的衣裙整整齐齐地路摞,好像从前的日
子尘封了,散出星星点点的怅然和梦想。颂莲把那些衣眼腾空了,也没有见那管长萧。
她明明记得离家时把萧放进箱底的,怎么会没有了呢?雁儿,雁儿你来。颂莲就朝门廊
上喊。雁儿来了,说,四太太怎么不听少爷吹萧了,颂莲就,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箱子?
雁儿说,前一阵你让我收拾箱子的,我把衣服都叠好了呀?颂莲说,你有没有见一管萧?
萧?雁儿说,我没见,男人才玩萧呢!颂莲盯住雁儿的眼睛看,冷笑了一声,那么说是
你把我的萧偷去了?雁儿说,四太太你也别随便糟踏人,我偷你的萧干什么呀?颂莲说,
你自然有你的鬼念头,从早到晚心怀鬼胎,还装得没事人似的。雁儿说,四大大你别大
冤枉人了,你去问问老爷少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么时候偷过主子一个铜板的?
颂莲不再理睬她,她轻蔑地瞄着雁儿,然后跑到雁儿住的小偏房去,用脚踩着雁儿的杂
木箱子说,嘴硬就给我打开。雁儿去拖颂莲的脚,一边哀求说,四太大你别踩我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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