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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74 鲁迅(现代)
地狱倒是出地狱的起点。这样说来,实在令人有些想做和尚,但这自然也只限于“有根”〔
7〕(据说,这是“一句天津话”)的大人物,我却不大相信这一类鬼画符。活在沙漠似的
北京城里,枯燥当然是枯燥的,但偶然看看世态,除了百物昂贵之外,究竟还是五花八门,
创造艺术的也有,制造流言的也有,肉麻的也有,有趣的也有……这大概就是北京之所以为
北京的缘故,也就是人们总还要奔凑聚集的缘故。可惜的是只有一些小玩意,老实一点的朋
友就难于给自己竖起一杆辞严义正的军旗来。
  我一向以为下地狱的事,待死后再对付,只有目前的生活的枯燥是最可怕的,于是便不
免于有时得罪人,有时则寻些小玩意儿来开开笑口,但这也就是得罪人。得罪人当然要受报
,那也只好准备着,因为寻些小玩意儿来开开笑口的是更不能竖起辞严义正的军旗来的。其
实,这里也何尝没有国家大事的消息呢,“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呀,“国军一致拥段”〔
8〕哪,有些报纸上都用了头号字煌煌地排印着,可以刺得人们头昏,但于我却都没有什么
鸟趣味。人的眼界之狭是不大有药可救的,我近来觉得有趣的倒要算看见那在德国手格盗匪
若干人,在北京率领三河县老妈子一大队的武士刘百昭校长居然做骈文,大有偃武修文之意
了;而且“百昭海邦求学,教部备员,多艺之誉愧不如人,审美之情差堪自信”,还是一位
文武全才,我先前实在没有料想到。〔9〕第二,就是去年肯管闲事的“学者”,今年不管
闲事了,在年底结清帐目的办法,原来不止是掌柜之于流水簿,也可以适用于“正人君子”
的行为的。或者,“阿哥!”这一声叫,正在中华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卅一日的夜间十二点钟
罢。
  但是,这些趣味,刹那间也即消失了,就是我自己的思想的变动,也诚然是可恨。我想
,照着境遇,思想言行当然要迁移,一迁移,当然会有所以迁移的道理。况且世界上的国庆
很不少,古今中外名流尤其多,他们的军旗,是全都早经竖定了的。前人之勤,后人之乐,
要做事的时候可以援引孔丘墨翟,不做事的时候另外有老聃,〔10〕要被杀的时候我是关
龙逄,要杀人的时候他是少正卯,〔11〕有些力气的时候看看达尔文赫胥黎的书,要人帮
忙就有克鲁巴金的《互助论》,〔12〕勃朗宁夫妇〔13〕岂不是讲恋爱的模范么,丛本
华尔和尼采〔14〕又是咒诅女人的名人,……归根结蒂,如果杨荫榆或章士钊可以比附到
犹太人特莱孚斯去,则他的篾片就可以等于左拉等辈了。这个时候,可怜的左拉要被中国人
背出来;幸而杨荫榆或章士钊是否等于特莱孚斯,也还是一个大疑问。〔15〕然而事情还
没有这么简单,中国的坏人(如水平线下的文人和学棍学匪之类〔16〕),似乎将来要大
吃其苦了,虽然也许要在身后,像下地狱一般。但是,深谋远虑的人,总还以从此小心,不
要多说为稳妥。你以为“闲话先生”真是不管闲事了么?并不然的。据说他是要“到那天这
班出锋头的人们脱尽了锐气的日子,我们这位闲话先生正在从容的从事他那‘完工的拂拭’
(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着他那枝从铁杠磨成的绣针,
讽刺我们情急是多么不经济的一个态度,反面说只有无限的耐心才是天才唯一的凭证”。〔
17〕(《晨报副刊》一四二三)
  后出者胜于前者,本是天下的平常事情,但除了堕落的民族。即以衣服而论,也是由裸
体而用会阴带或围裙,于是有衣裳,衮冕。我们将来的天才却特异的,别人系了围裙狂跳时
,他却躲在绣房里刺绣,——不,磨绣针。待到别人的围裙全数破旧,他却穿了绣花衫子站
出来了。大家只好说道“阿!”可怜的性急的野蛮人,竟连围裙也不知道换一条,怪不得锐
气终于脱尽;脱尽犹可,还要看那“笑吟吟”的“讽刺”的“天才”脸哩,这实在是对于灵
魂的鞭责,虽说还在辽远的将来。
  还有更可怕的,是我们风闻二○二五年一到,陶孟和教授要发表一部著作。内容如何,
只有百年后的我们的曾孙或玄孙们知道罢了,但幸而在《现代评论增刊》上提前发表了几节
,所以我们竟还能“管中窥豹”〔18〕似的,略见这一部新书的大概。那是讲“现代教育
界的特色”的,连教员的“兼课”之多也说在内。〔19〕他问:“我的议论太悲观,太刻
薄,太荒诞吗?我深愿受这个批评,假使事实可以证明。”这些批评我们且俟之百年之后,
虽然那时也许无从知道事实;典籍呢,大概也只有“笑吟吟的”佳作留传。要是当真这样,
那大半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后人总不至于以为刻薄罢。但我们也难于悬揣,不过就今论
今,似乎颇有些“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0〕之意了。人们不逢如此盛事者
,盖已将二千四百年云。
  总之,百年以内,将有陈源教授的许多(?)书,百年以后,将有陶孟和教授的一部书
出现。内容虽然不知道怎样,但据目下所走漏的风声看起来,大概总是讽刺“那班出锋头的
人们”,或“驰驱九城”的教授的。
  我常常感叹,印度小乘教〔21〕的方法何等厉害:它立了地狱之说,借着和尚,尼姑
,念佛老妪的嘴来宣扬,恐吓异端,使心志不坚定者害怕。那诀窍是在说报应并非眼前,却
在将来百年之后,至少也须到锐气脱尽之时。这时候你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好听别人摆布,
流下鬼泪,深悔生前之妄出锋头;而且这时候,这才认识阎罗大王的尊严和伟大。
  这些信仰,也许是迷信罢,但神道设教,于“挽世道而正人心”的事,或者也还是不无
裨益。况且,未能将坏人“投界豺虎”〔22〕于生前,当然也只好口诛笔伐之于身后,孔
子一车两马,倦游各国以还,抽出钢笔来作《春秋》,盖亦此志也。
  但是,时代迁流了,到现在,我以为这些老玩意,也只好骗骗极端老实人。连闹这些玩
意儿的人们自己尚且未必信,更何况所谓坏人们。得罪人要受报应,平平常常,并不见得怎
样奇特,有时说些宛转的话,是姑且客气客气的,何尝想借此免于下地狱。这是无法可想的
,在我们不从容的人们的世界中,实在没有那许多工夫来摆臭绅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
与其说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纪的剖拨戮尸,倒不如马上就给他一个嘴巴。至
于将来,自有后起的人们,决不是现在人即将来所谓古人的世界,如果还是现在的世界,中
国就会完!
  一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九日《国民新报副刊》。
  〔2〕 丛本华尔 即叔本华。这里说他“祖述释迦牟尼”,是因为他的思想曾部分地
受了印度佛教哲学的影响。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曾发现医治梅毒的药方,这里说他“暗地
里吃一种医治什么病症的药”,即指此事。
  〔3〕 “区区佥事” 鲁迅在一九一二年八月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一九二五年,因
支持女师大进步学生,于八月中被章士钊非法免职,为此他向平政院提出控告。当时有人借
此攻击他因为失去“区区佥事”,所以反对章士钊,没有“学者的态度”。“妄有主张”,
是章士钊在给平政院答辩书中诬蔑作者的话。
  〔4〕 安特来夫 通译安德烈夫(B.C.\ZFNSST,1871—1919),俄国作?摇J赂锩筇油龉狻!懊挥谢ǎ挥惺保鲎运男∷怠逗斓男Α罚骸澳阒赖厍蛞
逊⒖窳耍衙挥谢ㄓ敫柙诘厍蛏狭恕!保ň菝反ㄒ胛模?
  〔5〕 《晨报副刊》 《晨报》,是当时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的政治团体研究系在
北京出版的机关报;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
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约三年间,由孙伏园编辑。鲁迅经常为该刊写稿
。从一九二五年十月起,由现代评论派徐志摩编辑。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晨报
副刊》发表一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盛赞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七期
(一九二六年一月九日)谈法朗士的《闲话》,是“一篇可羡慕的妩媚的文章”。因而希望
“上帝保佑他以后只说闲话,不再管闲事!”文中曾讲述了一件关于陈西滢的“家事”:“
‘阿哥’,他的妹妹一天对他求告,‘你不要再作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头人家来烧
我们的家,怎么好?’‘你趁早把自己的东西,’闲话先生回答说,‘清点了开一个单子给
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你倒来向我阿哥报虚帐!’”
  〔6〕 “女话之婵媛兮”等语,见屈原《离骚》。女话,一般以为是屈原对其姊的称
谓。《说文》:“楚人谓姊为话。”鲧,夏禹的父亲,相传他因治水无功,被舜杀于羽山。
屈灵均,即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楚国诗人。
  〔7〕 “有根” 这是徐志摩吹捧陈西滢的话,见他所作《“闲话”引出来的闲话》
。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七节。
  〔8〕 “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奉系将领郭松龄秘密和冯玉祥
国民军联合,反对张作霖;不久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下乒败被杀。但驻守榆关的郭松
龄部炮兵旅长魏益三于次年一月三日宣布与国民军合作,改称国民军第四军,继续与张作霖
对峙,战争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故报上说“关外战事不日将发生”。“国军一致拥段”,一
九二六年一月九日,段祺瑞在直奉等军阀的压力下被迫通电辞职。国民军为了暂时维持现状
,曾表示挽留,故报上有“国军一致拥段”之说。这两则新闻标题,《京报》等均以头号字
排印。
  〔9〕 刘百昭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奉章士钊命令接收女师大时,与学生发生冲
突,他恐吓学生说:“本人稍娴武术,在德时曾徒手格退盗贼多人。”二十二日,他又雇用
老妈子百余人随同巡警将女师大学生殴曳出校。一九二五年九月至次年一月间,他兼任北京
艺术专门学校校长;这里所引的骈文是他为《艺专旬刊》所作的《发刊词》中的句子。按当
时北京女佣以三河县籍为多,故被泛称为“三河县老妈子”。
  〔10〕 孔丘 即孔子,儒家创始人。墨翟(约前468—前376),墨家创始人
。老聃,即老子,道家创始人。过去一般认为,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儒家、墨家都是
主张“有所为”的,他们各自提出一套治理国家的学说,而道家则是主张“无为”而治的。
  〔11〕 关龙逄 夏桀的臣子,因谏桀作酒池被杀。少正卯,春秋时鲁国大夫。孔丘
为鲁国司寇时,借鼓吹邪说等罪名将他杀害。
  〔12〕 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 英国生物学家,
进化论的奠基人。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等。赫胥黎(T.H.Huxley,1825
—1895),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学说的积极支持者和宣传者。主要著作有《人类在自
然界中的位置》等。他们认为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必然要经历剧烈的生存斗争。克鲁巴金(]?甛.^N_EHOPZ,1842—1921),通译克鲁泡特金,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所著《
互助论》中,认为生物进化和人类发展,都有赖于互助,主张用互助的办法来解决社会矛盾

  〔13〕 勃朗宁夫妇 勃朗宁(R.Browning,1812—1889)和勃
朗宁夫人(E.Browning,1806—1861),都是英国诗人。他们曾不顾勃
朗宁夫人父亲的反对,秘密结婚并脱离家庭远走。
  〔14〕 尼采(F.Nietzsche,1844—1900) 德国哲学家。唯
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他和叔本华都是反对妇女解放的人。叔本华在他所著的《
妇女论》中诬蔑妇女虚伪、虚荣、无知、缺乏思想,是“本来不配做什么伟大的工作”的人
。尼采在他所著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则发表“妇女必须服从”、“你到女人那里去
的时候,不要忘记带一根鞭子”等谬论。
  〔15〕 特莱孚斯(A.Dreyfus) 法国犹太籍军官。他在一八九四年受到
军事当局诬告,以泄漏军事机密罪被判处终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进步人士的不满。一八
九七年经人查明真相,要求复审,又未获准。左拉(`.Zola.Zola,1840—?保梗埃玻ü骷遥谐て∷怠睹妊俊贰ⅰ侗览!贰ⅰ赌饶取返取K谝话司牌吣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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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虐锵械乃壮啤?
  〔16〕 水平线下 当时现代评论社出版的《现代丛书》广告中,吹嘘他们出版的作
品“不会有一本无价值的书,一本读不懂的书,一本在水平线下的书”。学棍学匪,参看本
书《学界的三魂》及其注〔1〕、〔2〕。当时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也对鲁迅进行类似的攻
击。
  〔17〕 这一段也是徐志摩在《“闲话”引出来的闲话》里替陈西滢吹嘘的话。
  〔18〕 “管中窥豹” 语见《晋书·王献之传》:“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19〕 陶孟和在《现代教育界的特色》一文中说,当时教育界的特色之一是“教育
的商业化”。“一种是以授课为营业,……便是俗所谓兼课。……这个时代,学校太多,学
者太少,这个僧少粥多的状况,不得不稍牺牲大学者的光阴。所以除了那些蠢笨无学识的,
不得不只依赖一个学校收入吃饭的以外,硕学醇儒便不得不在一星期里驰驱——如在北京—
—于九城之中。”这里的“驰驱于九城”即奔走于北京全城的意思;因北京有正阳、崇文、
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等九门,故以“九城”统称北京全城。
  〔20〕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慎” 语出《孟子·滕文公》:“世衰道微
,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21〕 小乘教 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的
正统派。它宣传人死后“神不灭”、轮回、因果报应等等,在旧社会中影响很大。
  〔22〕 “投畀豺虎” 语见《诗经·小雅·巷伯》。所谓“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
在《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中曾用此语咒骂女师大进步教员。参看本卷第16
9页注〔8〕。
学界的三魂〔1〕
  从《京报副刊》上知道有一种叫《国魂》〔2〕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
好,然而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记得?但这也没
有什么关系,因为不过引起我想到一个题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国旧说,本
以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国魂也该这样。而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
匪魂”,还有一个是什么呢?也许是“民魂”罢,我不很能够决定。又因为我的见闻很偏隘
,所以未敢悉指中国全社会,只好缩而小之曰“学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3〕宋重理学〔4〕而有高帽破靴,
清重帖括〔5〕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
,打官话。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
徒”。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
称号,但仍然不知道从谁的口中说出,所以还不外乎一种“流言”。
  但这也足见去年学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以大点的国事来比罢,太平盛世,
是没有匪的;待到群盗如毛时,看旧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即使大打一
通官话,那结果也还是“呜呼哀哉”。当这“呜呼哀哉”
  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所以我相信源增〔6〕先生的话:
  “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与强盗,其实是农民革命军。”(《国民新报副刊》四三)那么
,社会不是改进了么?并不,我虽然也是被谥为“土匪”之一,却并不想为老前辈们饰非掩
过。农民是不来夺取政权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
。”但这时候,匪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
  所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这也并非硬要将我辈的魂挤进国魂
里去,贪图与教授名流的魂为伍,只因为事实仿佛是这样。社会诸色人等,爱看《双官诰》
〔7〕,也爱看《四杰村》〔8〕,望偏安巴蜀的刘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
9〕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这也
是人情之常;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
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
  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
可以一棒打杀一般。为一部分士女所心悦诚服的李景林〔10〕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
是报纸上所传非虚。今天的《京报》即载着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道:
  “予预计于旧历正月间,当能与君在天津晤谈;若天津攻击竟至失败,则拟俟三四月间
卷土重来,若再失败,则暂投土匪,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
那大概是因为中华民国之故罢。
  所谓学界,是一种发生较新的阶级,本该可以有将旧魂灵略加湔洗之望了,但听到“学
官”的官话,和“学匪”的新名,则似乎还走着旧道路。那末,当然也得打倒的。这来打倒
他的是“民魂”,是国魂的第三种。先前不很发扬,所以一闹之后,终不自取政权,而只“
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当此连学界也倒走
旧路的时候,怎能轻易地发挥得出来呢?在乌烟瘴气之中,有官之所谓“匪”和民之所谓匪
;有官之所谓“民”和民之所谓民;有官以为“匪”而其实是真的国民,有官以为“民”而
其实是衙役和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
十分注意的。
  话又说远了,回到本题去。去年,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11〕的招牌,上了
教育总长的大任之后,学界里就官气弥漫,顺我者“通”〔12〕,逆我者“匪”,官腔官
话的余气,至今还没有完。但学界却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颜色;只是代表官魂的还不是章士钊
,因为上头还有“减膳”执政〔13〕在,他至多不过做了一个官魄;现在是在天津“徐养
兵力,以待时机”了。〔14〕我不看《甲寅》〔15〕,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
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六十四期。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今天到东城去教书,在新潮社看见陈源教授
的信,在北京大学门口看见《现代评论》,那《闲话》里正议论着章士钊的《甲寅》,说‘
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可见做时事文章的人官实在是做不得的,……自然有些“土匪”不妨
同时做官僚,……’这么一来,我上文的‘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云云,就
又有了‘放冷箭’的嫌疑了。现在特地声明:我原先是不过就一般而言,如果陈教授觉得痛
了,那是中了流弹。要我在‘至今还没有完’之后,加一句‘如陈源等辈就是’,自然也可
以。至于‘顺我者“通”’的通字,却是此刻所改的,那根据就在章士钊之曾称陈源为‘通
品’。别人的褒奖,本不应拿来讥笑本人,然而陈源现就用着‘土匪’的字样。有一回的《
闲话》(《现代评论》五十)道:‘我们中国的批评家实在太宏博了。他们……在地上找寻
窃贼,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吗?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
开罪“思想界的权威”。’按照他这回的慷慨激昂例,如果要免于‘卑劣’且有‘半分人气
’,是早应该说明谁是土匪,积案怎样,谁是剽窃,证据如何的。现在倘有记得那括弧中的
‘思想界的权威’六字,即曾见于《民报副刊》广告上的我的姓名之上,就知道这位陈源教
授的‘人气’有几多。
  “从此,我就以别人所说的‘东吉祥派’、‘正人君子’、‘通品’等字样,加于陈源
之上了,这回是用了一个‘通’字;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
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
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
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
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
还不屑为。在马弁们的眼里虽然是‘土匪’,然而‘盗亦有道’的。记起一件别的事来了。
  前几天九校‘索薪’的时候,我也当作一个代表,因此很会见了几个前‘公理维持会’
即‘女大后援会’中人。幸而他们倒并不将我捆送三贝子花园或运入深山,‘投畀豺虎’,
也没有实行‘割席’,将板凳锯开。终于‘学官’‘学匪’,都化为‘学丐’,同聚一堂,
大讨其欠账,——自然是讨不来。记得有一个洋鬼子说过:中国先是官国,后来是土匪国,
将来是乞丐国。单就学界而论,似乎很有点上这轨道了。想来一定有些人要后悔,去年竟抱
了‘有奶不是娘’主义,来反对章士钊的罢。
  一月二十五日东壁灯下写。”
  〔2〕 《国魂》 国家主义派所办的一种旬刊,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创刊,次年一
月改为周刊。该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主
要意思是煽动北京的学生起来打倒马裕藻一派的所谓“学匪”(按马裕藻是当时反对章士钊
、杨荫榆的女师大教员之一);但又故作公正地小骂了章士钊几句。这里说到《京报副刊》
,是因为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该刊载有何曾亮(即周作人)驳斥姜华的《国魂之学匪观》一
文。
  〔3〕 汉朝选用人材的制度中,有推举“孝子”和“廉士”做官的一项办法,因此社
会上就产生了许多虚伪矫情的事情。《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记郭巨埋儿的
事说:“郭巨,河内温人。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
妻产男,虑养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
孝子郭巨。’……遂得兼养儿。”又卷四八二引干宝《搜神记》记丁兰刻木的事说:“丁兰
,河内野王人。年十五,丧母,乃刻木作母事之,供养如生。邻人有所借,木母颜和则与,
不和不与。后邻人忿兰,盗斫木母,应刀血出。兰乃殡殓,报仇。汉宣帝嘉之,拜中大夫。

  〔4〕 理学 亦称道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
义思想体系。当时那些理学家在服装上也往往和一般人不同。如《程氏外书》记程颐的服装
说:“先生常服茧袍,高帽檐劣半寸,系绦。曰:此野人之服也。”
  〔5〕 帖括 科举考试文体之名。唐代考试制度,明经科以“帖经”试士。《文献通
考·选举二》:“凡举司课试之法:帖经者,以所习之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
为帖。”后考生因帖经难记,就总括经文编成歌诀,叫帖括。后世因称科举应试的文章为帖
括;这里是指清代的制义,即八股文。“且夫”、“然则”,是这一类文字中的滥调。
  〔6〕 源增 姓谷,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法文系学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国
民新报副刊》载有他翻译的《帝国主义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一文,这里的引文即见
于该文的译后记中。
  〔7〕 《双官诰》 戏曲名。明代杨善之著有传奇《双官诰》。后来京剧中也有此剧
,内容是:薛广出外经商,讹传已死,他的第二妾王春娥守节抚养儿子薛倚。后来薛广做了
高官回家,薛倚也及第还乡,由此王春娥便得了双重的官诰。
  〔8〕 《四杰村》 京剧名。故事出自清代无名氏著《绿牡丹》。
  内容是:骆宏勋被历城县知县贺世赖诬为强盗,在解往京城途中,又被四杰村恶霸朱氏
兄弟将囚车夺去,欲加杀害,幸为几个绿林好汉将他救出,并放火烧了四杰村。
  〔9〕 刘玄德 刘备(161—223),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三国
时在西蜀称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以他作为主要人物之一。宋公明,长篇小说《水浒传
》中的主要人物宋江,其原型是北宋末山东一带农民起义的领袖。
  〔10〕 李景林 字芳岑,河北枣强人,奉系军阀,曾任直隶督军。
  一九二五年冬,奉军郭松龄倒戈与张作霖作战,冯玉祥国民军也乘机对李景林发动攻击
,占领天津。李逃匿租界,后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到济南收拾残部,与张宗昌联合,称为直鲁
联军,准备反攻。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就是这时发表的。
  〔11〕 “整顿学风”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通过了章士
钊草拟的“整顿学风令”,并由执政府明令发表。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
  〔12〕 顺我者“通” 这是作者对章士钊、陈西滢等人的讽刺。
  参看本卷第5页注〔4〕。
  〔13〕 “减膳”执政 指段祺瑞。一九二五年五月,北京学生因章士钊禁止纪念“
五七”国耻,于九日向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提出罢免章士钊的要求;章即采取以退为进
的手段,于十一日向段祺瑞辞职,并在辞呈中向段献媚说:“钊诚举措失当。众怒齐撄。一
人之祸福安危。自不足计。万一钧座因而减膳。时局为之不宁。……钊有百身。亦何能赎。

  〔14〕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群众为反对关税会议要求关税自主举行游
行示威,提出“驱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钊”等口号,章士钊即潜逃天津。
  〔15〕 《甲寅》 指《甲寅》周刊。参看本卷第113页注〔3〕。
古书与白话〔1〕
  记得提倡白话那时,受了许多谣诼诬谤,而白话终于没有跌倒的时候,就有些人改口说
:然而不读古书,白话是做不好的。我们自然应该曲谅这些保古家的苦心,但也不能不悯笑
他们这祖传的成法。凡有读过一点古书的人都有这一种老手段:新起的思想,就是“异端”
〔2〕,必须歼灭的,待到它奋斗之后,自己站住了,这才寻出它原来与“圣教同源”;外
来的事物,都要“用夷变夏”〔3〕,必须排除的,但待到这“夷”入主中夏,却考订出来
了,原来连这“夷”也还是黄帝的子孙。这岂非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呢?无论什么,在我们的
“古”里竟无不包函了!
  用老手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于
是硬拉吴稚晖〔4〕先生为例。可是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天下事
真是千奇百怪。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
”。不是“纵笔所之,辄万数千言”
  么?〔5〕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
晓。清光绪末,我初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已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6〕其战史
就有这么长,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
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
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
所拉拢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的所谓长处;只将
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
  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
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识”〔7〕里,究竟也觉得自己之无聊的罢,
便只好将还未朽尽的“古”一口咬住,希图做着肠子里的寄生虫,一同传世;或者在白话文
之类里找出一点古气,反过来替古董增加宠荣。如果“不朽之大业”〔8〕不过这样,那未
免太可怜了罢。而且,到了二九二五年〔9〕,“黄口小儿”们还要看什么《甲寅》之流,
也未免过于可惨罢,即使它“自从孤桐先生下台之后,……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10〕

  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的确的。因为他洞知弊病,能“以子之矛攻子
之盾”〔11〕,正如要说明吸雅片的弊害,大概惟吸过雅片者最为深知,最为痛切一般。
但即使“束发小生”,也何至于说,要做戒绝雅片的文章,也得先吸尽几百两雅片才好呢。
  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便是文章,也未必
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虽然据说美国的某处已经禁讲进化论了,〔12〕但在实际上,恐怕
也终于没有效的。
  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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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日《国民新报副刊》。
  〔2〕 “异端” 语见《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3〕 “用夷变夏” 语出《孟子·滕文公》:“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这里指用外来文化同化中国的意思。夷,古人对少数民族或外国的蔑称;夏,即华夏,
中国或中华民族的古称。
  〔4〕 吴稚晖(1865—1953) 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他原是
清末举人,曾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一九○五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是资产阶
级民主革命中的右翼。
  〔5〕 这里的引文都见于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七号(一九二六年一月
十六日)发表的《再答稚晖先生》,其中说:“先生近用讲话体为文。纵笔所之。辄万数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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