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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70 鲁迅(现代)
教授。这里所说关于他见美国兵打中国车夫和巡警的事,见《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陈西滢的《闲话》。该文除转述张歆海的话以外,还对五卅爱
国运动加以辱骂和诬蔑。
  〔3〕 “拳匪” 反动派对义和团的蔑称。参看本卷第295页注〔10〕。陈西滢
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的《闲话》里辱骂五卅运动
和爱国群众说:“我是不赞成高唱宣战的。……我们不妨据理力争。”又说:“中国许多人
自从庚子以来,一听见外国人就头痛,一看见外国人就胆战。这与拳匪的一味横蛮通是一样
的不得当。”
  〔4〕 这里的引文都见于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
二日)发表的《闲话》。陈西滢为了掩饰自己散布流言,就诬蔑别人造谣,并乘机向吴稚晖
献媚,说:“高风亮节如吴稚晖先生尚且有章炳麟诬蔑他报密清廷,其他不如吴先生的人,
污辱之来,当然更不能免。何况造谣者的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因为章炳麟还敢负造谣
之责,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施些鬼蜮伎俩,顶多匿名的在报上放一两支冷箭。”对他自己袒护
章士钊、杨荫榆压迫女帅大师生的言论,则说成是“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
”。参看本书《并非闲话》。
  〔5〕 章士钊的呈文 指《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其中有“不受检制。竟体
忘形。啸聚男生。蔑视长上。家族不知所出。浪士从而推波。……谨愿者尽丧所守。狡黠者
毫无忌惮。学纪大紊。礼教全荒。为吾国今日女学之可悲叹者也。”等语。
  〔6〕 “无权势”者 指章士钊。一九二五年九月初,北京大学评议会在讨论宣布脱
离教育部议案时,有人担心由此教育部将停拨经费,有人认为可直接向财政部领取。陈西滢
为此事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的《闲话》中说:“否认
一个无权势的‘无耻政客’却去巴结奉承五六个有权势的一样的无耻政客(按指财政部总长
等),又怎样的可羞呢?”
十四年的“读经”〔1〕
  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2〕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谓经不必尊,读经乃
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民国十四年的“读经”,也如民国前四年,四年
,或将来的二十四年一样,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
“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
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
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3〕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
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
的妇女们能实践。还有,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
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4〕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
华工〔5〕!
  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瞰亡往拜”
“出疆载质”〔6〕的最巧玩艺儿,经上都有,我读熟过的。只有几个胡涂透顶的笨牛,真
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而且这样的脚色,也不消和他们讨论。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
,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
,王守仁,徐世昌,曹锟;〔7〕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8〕),元,金,
唐,汉,禹汤文武周公〔9〕,无怀氏,葛天氏〔10〕?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
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
自不免嗡嗡地叫。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
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现在的能以他的主张,引起若干议论的,则大概是阔人。阔人决不是笨牛,否则,
他早已伏处牖下,老死田间了。现在岂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时候么?则其所以得阔之道
,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张,是所谓别有用意;反对者们以
为他真相信读经可以救国〔11〕,真是“谬以千里”〔12〕了!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至于所挂
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
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13〕此后的书本子里还
随时可得。所以他们都比不识字的节妇,烈女,华工聪明;甚而至于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还聪
明。何也?曰:“学而优则仕”〔14〕故也。倘若“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
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了。武则
天〔15〕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16〕虽然现称过激派,如果在列宁
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但幸而现在英国和日本的力量还不弱,
所以,主张亲俄者,是被卢布换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
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
,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
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
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
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
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
;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
。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
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以这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
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8〕。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多,组织
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走细胞(Wand
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组织,使组织
耗损,易就于灭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ikov
)〔19〕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Fresserzelle)。据说,必
须扑灭了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行着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
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
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
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
  不提防临末又提到了一个俄国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卢布了罢。我现在郑重声明:
我没有收过一张纸卢布。因为俄国还未赤化之前,他已经死掉了,是生了别的急病,和他那
正在实验的药的有效与否这问题无干。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猛进》周刊第三十九期。
  十四年,指民国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
  〔2〕 章士钊主张读经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由章士钊主持的教育部部务会议议决
,小学自初小四年级起开始读经,每周一小时,至高小毕业止。
  〔3〕 府县志书 记载一府、一县的历史沿革及其政治、经济、地理、文化、风俗、
人物的书。
  〔4〕 《论语》 记录孔丘言行的书;《易经》,即《周易》,大约产生于殷周时代
,是古代记载占卜的书。旧时一部分读书人认为经书有驱邪却敌的神力,所以这里如此说。
  〔5〕 华工 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派去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中国工人
。参看本书《补白》第一节。
  〔6〕 “瞰亡往拜” 见《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
孔子时其亡也,而礼拜之。”意思是孔丘不愿见阳货,便有意乘阳货不在的时候去拜望他。
“出疆载质”,见《孟子·滕文公》:“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意思
是孔丘如果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他就焦急不安,一定要带了礼物出国(去见别国的君主
)。
  〔7〕 颜回(前521—前490) 孔子的弟子。子思(约前483—前402)
,孔子的孙子。孟轲(约前372—前289),战国中期儒家主要代表。朱熹(1130
—1200),宋代理学家。王守仁(1472—1528),明代理学家。徐世昌(18
55—1939),清末的大官僚;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徐、曹
又都曾任北洋政府的总统。
  〔8〕 “本朝” 辛亥革命后,一般遗老仍称前清为“本朝”。
  〔9〕 禹汤文武周公 禹,夏朝的建立者。汤,商代的第一个君主。文,即周文王,
商末周族领袖,周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周代的第一个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
王时曾由他摄政。
  〔10〕 无怀氏,葛天氏 都是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
  〔11〕 读经可以救国 这是章士钊等人的一种谬论。《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发表章士钊和孙师郑关于“读经救国”的通信,孙说:“拙著读经
救国论。与先生政见。乃多暗合”;章则赞赏说:“读经救国论。略诵一过。取材甚为精当
。比附说明。应有尽有。不图今世。犹见斯文。”
  〔12〕 “谬以千里” 语见《汉书·司马迁传》:“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13〕 孔二先生 孔丘字仲尼,即表明排行第二。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丘
有兄名孟皮。老聃,即老子,相传孔丘曾向他问礼,所以后来有人说他是孔丘的先生。“大
著作”,指他所著《道德经》(即《老子》),是道家的主要经典,其中有“将欲歙之,必
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一类的话,旧
时有人认为老子崇尚阴谋权术。
  〔14〕 “学而优则仕” 语见《论语·子张》。
  〔15〕 武则天(624—705) 名白,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唐高宗(
李治)的皇后。高宗死后,她自立为皇帝,改国号曰周;退位后称“则天大圣皇帝”。
  〔16〕 多数主义 指布尔什维克主义。布尔什维克,俄语的音译,意即多数派。
  〔17〕 卢布换去了良心 当时的报刊上常刊有反苏反共的文章,如一九二五年十月
八日《晨报副刊》刊登的《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一文竟说:“帝国主义的国家仅
仅吸取我们的资财,桎梏我们的手足,苏俄竟然收买我们的良心,腐蚀我们的灵魂。”
  〔18〕 十三经 指十三部儒家经典,即《诗》、《书》、《易》、《周礼》、《礼
记》、《仪礼》、《公羊传》、《焚梁传》、《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和
《孟子》。
  〔19〕 梅契尼珂夫(W.W.XSYZPOET,1845—1916) 俄国生物学家,免
疫学的创始人之一。
评心雕龙〔1〕
  甲 A-a-a-ch!〔2〕乙 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3〕你可是
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到外国去

  丙 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的侄子的
太太就是某国人。
  丁 中国话里这样的叹声倒也有的,他不过是自然地喊。
  但这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死尸!现在应该用表现法;除了表现地喊,一切声音都不算声音
。这“A-a-a”倒也有一点成功了,但那“ch”就没有味。——自然,我的话也许是
错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话并不错。
  戊 那么,就须说“嗟”,用这样“引车卖浆者流”〔4〕的话,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
为下等的。况且现在正要读经了……。
  己 胡说!说“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说过好几回,将“唉”都“垄断”了去,使我们
没有来说的余地了。
  庚 曰“唉”乎?予蔑闻之。何也?噫嘻吗呢为之障也〔5〕。
  辛 然哉!故予素主张而文言者也。
  壬 嗟夫!余曩者之曾为白话,盖痰迷心窍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 他说“呸”么?这是人格已经破产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现在
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非人格破产是甚么?我并非赞成庚先生,我也批
评过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爱说公道话。
  子 但他是说“嗳”。
  丑 你是他一党!否则,何以替他来辩?我们是青年,我们就有这个脾气,心爱吹毛求
疵。他说“呸”或说“嗳”,我固然没有听到;但即使他说的真是“嗳”,又何损于癸君的
批评的价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党,那么,你就也人格破产了!
  寅 不要破口就骂。满口谩骂,不成其为批评,Gentle-man决不如此。至于
说批评全不能骂,那也不然。应该估定他的错处,给以相当的骂,像塾师打学生的手心一样
,要公平。骂人,自然也许要得到回报的,可是我们也须有这一点不怕事的胆量:批评本来
是“精神的冒险”呀!〔6〕卯 这确是一条熹微翠朴的硬汉!王九妈妈的眯膀小提囊,杜
鹃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儿。○然“哀哈”之蓝缕的蒺藜,劣马样儿。这口风一滑溜,凡有
绯刚的评论都要逼得
翘辫儿了。〔7〕
  辰 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窃取着外国人的声音,翻译着。喂!你为什么不去创作?
  巳 那么,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来,字典上只有“Ach”,没有什么“A-a-a
-ch”。我实在料不到他竟这样杜撰。所以我说:你们都得买一本字典〔8〕,坐在书房
里看看,这才免得为这类脚色所欺。
  午 他不再往下说,他的话流产了。
  未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产〔9〕也,岂非因为急于出风头之故么?所以我奉劝今之青
年,安分守己,切莫动弹,庶几可以免于流产,……
  申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误译也,还不是因为不买字典之故么?且夫……
  酉 这实在“唉”得不行!中国之所以这样“世风日下”,就是他说了“唉”的缘故。
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是木石,我实在是
开风气之先〔10〕。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并且深恶而痛绝之。并且
到了今年,深悟读经之可以救国,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该废除。但是我并不说中国应该守旧
……。
  戌 我也并且到了今年,深信读经之可以救国……。
  亥 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当废除……。
  十一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莽原》周刊第三十二期。
  “雕龙”一语,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雕龙睬”。据裴笥集解引刘向《别录
》:“驺睬修衍(驺衍)之文,饰若雕缕龙文,故曰‘雕龙’。”南朝梁刘勰曾采用这个意
思,把他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题为《文心雕龙》,本篇的题目就是套用《文心雕龙》的。作
者的用意是调制当时文坛上流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调,最主要的是在攻击从林琴南到章士
钊的读经尊孔的复古主义,和胡适、徐志摩、陈西滢等人对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奴颜婢膝
的阿谀;但同时也批评了新文艺阵营中的某些偏向和不正确的主张。文中所举的一些语句,
大都见于上述诸人的文章,但也有经过作者提炼的。
  〔2〕 A-a-a-ch 即Ach,德语感叹词,读如“啊喝”。
  〔3〕 关于“搬到外国去”的话,参看本卷第83页注〔2〕。
  〔4〕 “引车卖浆者流” 一九一九年三月林琴南在给蔡元培的信中攻击白话文说:
“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
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5〕 噫嘻吗呢 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孤桐杂记》中说:“陈君(按指陈西滢)……喜作流行恶滥之白话文。致失国文风趣。…
…屡有佳文。愚摈弗读。读亦弗卒。即噫(原文作嘻)嘻吗呢为之障也。”
  〔6〕 关于批评与谩骂的话,可能是针对《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十
二月二十日)西林的《批评与骂人》一文而发的。
  该文有如下一些议论:“批评的时候,虽可以骂人,骂人却不就是批评。
  两个洋车夫相撞,车夫回过头来,你一句,我一句,那是骂人,那不是批评……我决不
赞成一个人乱骂人,因而丢了自己的脸。”“讲到批评的时候免不了骂人……我们都不能不
承认‘不通’,‘胡说’,‘糟踏纸张笔墨’,是骂人;我们都不能不承认在相当的情形之
下,这些话是最恰当的批评”。“新近报纸上常引法国大文学家法朗士的话,说:批评是‘
灵魂的冒险’。既是一个‘灵魂’,‘冒险’,还能受什么范围?”
  Gentleman,英语:绅士。“精神的冒险”,也译作“灵魂的冒险”。法国作
家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说过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的话。
  〔7〕 这一节是模仿徐志摩的文字而给以讽刺的。参看《集外集·“音乐”?》。
  〔8〕 买一本字典 胡适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
的《胡说(一)》中,说“近来翻译家犯的罪过确也不少了”,他指责王统照在翻译美国诗
人朗费罗的长诗《克司台凯莱的盲女》时不查字典,“捏造谬解”,“完全不通”。并说:
“我常对我的翻译班学生说,‘你们宁可少进一年学堂,千万省下几个钱来买一部好字典。
那是你们的真先生,终身可以跟你们跑。’”
  〔9〕 青年何其多流产 当时有些人把青年作者发表不够成熟的作品斥为“流产”。
《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刊登江绍原《黄狗与青年作者》一文
,认为由于报刊的编辑者不知选择,只要稿子,青年作者“就天天生产——生产出许多先天
不足,月分不足的小家伙们。”随后徐志摩等人也发表文章应和。同年十月二日徐志摩主编
的《晨报副刊》发表《副刊殃》一文,指责青年作者“藉副刊作出风头的场所,更属堕志”
。鲁迅对这种论调的批评,可参看本书《这个与那个》第四节。
  〔10〕 开风气之先 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上激烈反对白话文
。胡适在《国语》周刊十二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三十日)发表《老章又反叛了》一文,其中
说到章士钊也是很早就写过白话文的,“同是曾开风气人”。章即在《甲寅》周刊一卷八号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答适之》,其中也说:“二十年前。吾友林少泉好谈此道。
愚曾试为而不肖。十年前复为之。仍不肖。五年前又为之。更不肖。愚自是阁笔。”
这个与那个〔1〕
一 读经与读史
  一个阔人说要读经〔2〕,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岂但“读”而已矣哉,据说
还可以“救国”哩。“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3〕那也许是确凿的罢,然而甲午战败
了,——为什么独独要说“甲午”呢,是因为其时还在开学校,废读经〔4〕以前。
  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
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
  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5〕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
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
的是《琳琅秘室丛书》〔6〕中的两种《茅亭客话》〔7〕,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
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
;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
壶卢。至今还道“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还是算了罢。
  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
史那样地装腔作势。看宋事,《三朝北盟汇编》〔8〕已经变成古董,太贵了,新排印的《
宋人说部丛书》〔9〕却还便宜。明事呢,《野获编》〔10〕原也好,但也化为古董了,
每部数十元;易于入手的是《明季南北略》〔11〕,《明季稗史汇编》〔12〕,以及新
近集印的《痛史》〔13〕。
  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
,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
,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得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
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
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帐的用处就在此。
  但我并不说古来如此,现在遂无可为,劝人们对于“过去”生敬畏心,以为它已经铸定
了我们的运命。Le Bon〔14〕先生说,死人之力比生人大,诚然也有一理的,然而
人类究竟进化着。又据章士钊总长说,则美国的什么地方已在禁讲进化论〔15〕了,这实
在是吓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进却总要进的。
  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则
,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一改革,就无须怕孙女儿总要像点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
脚是三角形,步履维艰的,小姑娘的却是天足,能飞跑;丈母老太太出过天花,脸上有些缺
点的,令夫人却种的是牛痘,所以细皮白肉:这也就大差其远了。
  十二月八日。
二 捧 与 挖
  中国的人们,遇见带有会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来就用两样法:将他压下去,或
者将他捧起来。
  压下去就用旧习惯和旧道德,或者凭官力,所以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
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到这样,他们这才安心了。压不下时,则于是乎捧,以为抬
之使高,餍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无害,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们,自然也有谋利而捧的,如捧阔老,捧戏子,捧总长之类;但在一般粗人,
——就是未尝“读经”的,则凡有捧的行为的“动机”,大概是不过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
神道而论,也大抵是凶恶的,火神瘟神不待言,连财神也是蛇呀刺芾呀似的骇人的畜类;观
音菩萨倒还可爱,然而那是从印度输入的,并非我们的“国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
十之九不是好东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东西,则被捧而后,那结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适得其反了。不但能
使不安,还能使他们很不安,因为人心本来不易餍足。然而人们终于至今没有悟,还以捧为
苟安之一道。
  记得有一部讲笑话的书,名目忘记了,也许是《笑林广讯》〔16〕罢,说,当一个知
县的寿辰,因为他是子年生,属鼠的,属员们便集资铸了一个金老鼠去作贺礼。知县收受之
后,另寻了机会对大众说道:明年又恰巧是贱内的整寿;她比我小一岁,是属牛的。其实,
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一送开手,可就难于收拾了,无论金牛无力致送
,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会属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内,似乎不近情理罢,但这是我替
他设想的法子罢了,知县当然别有我们所莫测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城,来了一个都督。〔17〕他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尝“读
经”(?),但倒是还算顾大局,听舆论的,可是自绅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
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连自己也忘其所以,
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
  最奇怪的是北几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顶高得多了。
  当初自然是防其溃决,所以壅上一点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溃决,那祸害就更大。
于是就“抢堤”咧,“护堤”咧,“严防决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当初见河水
泛滥,不去增堤,却去挖底,我以为决不至于这样。
  有贪图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给。那么,此辈也就连生日都未必做了。
单是省却拜寿,已经是一件大快事。
  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18〕之道却在于挖。其实,劳力之
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三 最先与最后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19〕这虽是从我们这样
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拚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
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嫘了。
  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不为祸始”,甚至于“不为福先”。〔20〕所以凡事都
不容易有改革;前驱和闯将,大抵是谁也怕得做。然而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
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以此,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
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所以虽是一大堆群众,略见危机,便“纷纷作鸟兽
散”了。如果偶有几个不肯退转,因而受害的,公论家便异口同声,称之曰傻子。对于“锲
而不舍”〔21〕的人们也一样。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这种竞争,本来不像两敌国的开战,挟有仇隙的,
然而也会因了竞争而骂,或者竟打起来。但这些事又作别论。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
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
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
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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