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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55 鲁迅(现代)
  〔13〕 “百行之先” 语出《旧唐书·刘君良附宋兴贵传》所引唐高祖诏:“士有
百行,孝敬为先。”
  〔14〕 曹娥的投江觅父 曹娥事见于《后汉书·孝女曹娥传》:
  “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藘
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
死。”在三国魏邯郸淳作的《曹娥碑》文中才有曹娥“经五日抱父尸出”的话。
  〔15〕 正史 历代封建王朝组织编写或认可的史书。清高宗(乾隆)时规定从《史
记》到《明史》共二十四部史书为“正史”。
  〔16〕 吴友如(?—约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
县)人,清末画家。他先在苏州画年画,后到上海主绘《点石斋画报》,并为许多小说作绣
像,曾汇印有作品集《吴友如画宝》。
  〔17〕 拆梢 上海方言,指流氓敲诈行为。
  〔18〕 “尝粪心忧” 梁代庾黔娄的故事。见《梁书·庾黔娄传》,庾黔娄的父亲
庾易病重时,“医云:‘欲知差(瘥)剧,但尝粪甜苦。’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
  〔19〕 武氏石室 指东汉武氏家族墓葬的四个石室,四壁有石刻画像,其中以武梁
祠为最早,故一般称《武梁祠画像》。
  〔20〕 《金石萃编》 清代王昶编,共一六○卷。辑录夏、商、周至宋末的金石文
字一千五百余件,《武梁祠画像》也收入在内。
  〔21〕 《高士传》 晋代皇甫谧撰,共三卷。记录上古至魏晋高士九十六人。据南
宋李石《续博物志》,皇甫原书记述高士七十二人,今本系后人抄录《太平御览》所引嵇康
《高士传》、《后汉书》等增益而成。
  〔22〕 类书 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以供寻检、征引的工具书。通常分类
编排,也有用分韵、分字等方法编排的。
  〔23〕 章矛尘 名廷谦,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著有《和鲁迅相处的日子》等。
  〔24〕 徐世昌(1855—1939) 字菊人,天津人。清宣统时任内阁协理大
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任北洋政府总统。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圆滑的官僚,“听其自
然”是他常说的处世方法的一句话。
  〔25〕 “名者,实之宾也” 语见《庄子·逍遥游》。这里的意思是说,事物的本
身是主要的,名称是从属的。
  〔26〕 “无改于父之道” 语见《论语·学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
  〔27〕 “伥鬼” 旧时迷信传说,人被虎吃掉后,其“鬼魂”反助虎吃人,称为“
虎伥”或“伥鬼”。成语“为虎作伥”即源于此。
故事新编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
  小说八篇。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为巴金所编的《文学丛刊》
之一。
序  言
  这一本很小的集子,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足足有十三
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
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
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1〕来解释创
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
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
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2〕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
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
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
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
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
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
  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
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
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
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
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4〕,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
—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
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
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
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
  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
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
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
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
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
   A   A
  〔1〕 茀罗特说 茀罗特,参看本卷第241页注〔14〕。这里所说的“茀罗特说
”,即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作者对这种学说,虽曾一度注意过,受过它的若干影响
,但后来是采取怀疑和批判的态度的;在一九三三年所作《听说梦》(收入《南腔北调集》
)中,他曾批评过这种学说。
  〔2〕 指胡梦华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批评。《蕙的风》于一九二二年八月由
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后,南京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在同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
灯》发表一篇《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其中某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
不道德的嫌疑”。鲁迅曾对胡文进行过批评。参看《热风·反对“含泪”的批评家》。
  〔3〕 成仿吾 湖南新化人,“五四”时期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文学
评论家。约在一九二五年五卅运动后,他开始倾向革命。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间曾同郭
沫若等发起革命文学运动;后进入革命根据地,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长期从事革命教育工
作。鲁迅的《呐喊》出版后不久,成仿吾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二月
)发表《〈呐喊〉的评论》一文,从他当时的文学见解出发,认为《呐喊》中的《狂人日记
》、《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都是“浅薄”“庸俗”的“自然主义”作品,只
有《不周山》一篇,“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
的宫庭”的“杰作”。成仿吾在这篇评论里,曾引用法国作家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
所说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句话说:“假使批评是灵魂的冒险啊,这呐喊的
雄声,不是值得使灵魂去试一冒险?”
  〔4〕 《呐喊》印行第二版 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不
周山》篇抽出,因为篇目与过去印行者不同,成为一种新的版本,所以这里称为“第二版”

  〔5〕 履门的石屋 指作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居住的“集美楼”。
  〔6〕 未名社 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
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一九三一年解散。该社注重介绍外国文学,特别是俄国和
苏联文学,并编印《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
补  天〔1〕

  女娲〔2〕忽然醒来了。
  伊〔3〕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
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眼。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
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
  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
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
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
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
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
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里,禁不住
很诧异了。
  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
……
  “Nga! nga!”〔4〕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
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
  “Uvu,Ahaha!”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自己也第
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
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况又头昏,两眼
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
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
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
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紫
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
  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
,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
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
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暴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
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
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
。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溜下去了。〔5〕伊伸
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一回头,便灌了一口和两
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的动摇。幸而这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
一移,坐稳了身子,这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很尖的波浪来。伊
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
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
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
粉末〔6〕,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们也慢慢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
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
,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上真〔7〕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一面断断续续
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
  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
……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
  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
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们闹得心烦,颇后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
想的向四处看,便看见有一队巨鳌〔8〕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将那
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
,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致从山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
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
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水已经退得不少,处处
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瞥见有
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
于郊,天不钓德,我师反走,
……”〔9〕
  “什么?”伊向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10〕,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呜呼
,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兴而且骄傲的脸,也
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花样不同的脸,所以也
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钓德,我师攻战无
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1〕“什么?”伊大约仍然没有懂。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转头,另外去寻觅,
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带着伤痕还在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
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
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便问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伊
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
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
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12〕的主意了。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不比先前,——仰面是
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然而地上没有这么
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
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于是只好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
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
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13〕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红。伊向西一瞟,决
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伸手,又觉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
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
长方板〔14〕,手里拿着一片物件,刺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便仓皇的将那小片递上
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
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
常刑,惟禁!”
  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
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
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却见方板底
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因为这和伊先前听惯的“nga nga”的哭
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很久很久,终于伸出无数火焰
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台花〔15〕,又成了火焰的柱,
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大风忽地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
通红了,饴糖似的流布在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
,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才伸手去一摸,指
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
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
,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
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为他们等候着望不见
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
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
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
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16〕。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
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
士去寻去〔17〕。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没有影〔18〕。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
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
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见了若干野蛮岛。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四周纪念增刊》,题名《不
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此篇抽去,后
改为现名,收入本书。
  〔2〕 女娲 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她用黄土造人,是我国关于人类起源的一
种神话。《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
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
者人也。”(按《风俗通》全名《风俗通义》,今传本无此条。)
  〔3〕 伊 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4〕 “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
aha!”
  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象声调。“Nga!nga!”译音似“嗯啊!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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