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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52 鲁迅(现代)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
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
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
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
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
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
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4
〕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
5〕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
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
于还要拚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
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
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6〕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
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
  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
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
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
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
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
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
“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
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7
〕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
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
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
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
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
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8〕
,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
,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
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
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
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
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
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9〕的嫡
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
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
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
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
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
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10〕,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
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1
1〕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
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
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
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
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12〕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
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13〕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
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
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2〕 S城 这里指绍兴城。
  〔3〕 英洋 即“鹰洋”。
  〔4〕 叶天士(1667—1746) 名桂,号香岩,江苏吴县人,清乾隆时名医
。他的门生曾搜集其药方编成《临证指南医案》十卷。清代王友亮撰《双佩斋文集·叶天士
小传》中,有以梧桐叶作药引的记载:“邻妇难产,他医业立方矣,其夫持问叶,为加梧叶
一片,产立下。
  后有效之者,叶笑曰:‘吾前用梧叶,以值立秋故耳!今何益。’其因时制宜,不拘古
法多此类,虽老于医者莫能测也。”
  〔5〕 “医者,意也。” 语出《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
,随气用巧。”又宋代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
  “唐许胤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言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
宣也。’”
  〔6〕 陈莲河 当指何廉臣(1860—1929),当时绍兴的中医。
  〔7〕 平地木 即紫金牛,常绿小灌木,一种药用植物。
  〔8〕 “虎神营” 清末端郡王载漪(文中说是刚毅,似误记)创设和率领的皇室卫
队。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虎神营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诅之也。”
  〔9〕 轩辕岐伯 指古代名医。轩辕,即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岐伯,传说中的
上古名医。今所传著名医学古籍《黄帝内经》,是战国秦汉时医家托名黄帝与岐伯所作。其
中《素问》部分,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病理,故后来常称医术高明者为“术精岐黄
”。
  〔10〕 中医什么学报 指《绍兴医药月报》。一九二四年春创刊,何廉臣任副编辑
,在第一期上发表《本报宗旨之宣言》,宣扬“国粹”。
  〔11〕 “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旧时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发的讣闻中,常有“不孝
男××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或显妣)
  ……”等一类套话。
  〔12〕 衍太太 作者叔祖周子传的妻子。
  〔13〕 《高王经》 即《高王观世音》。据《魏书·卢景裕传》:
  “……有人负罪当死,梦沙门教讲经。觉时如所梦,默诵千遍,临刑刀折。主者以闻,
赦之。此经遂行于世,号曰《高王观世音》。”旧俗在人死时,把《高王经》烧成灰,捏在
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这类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阴间”如受刑时可减少痛苦。
琐  记〔1〕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
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
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
给沈四太太〔2〕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
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
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
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
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
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
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
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
  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
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
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
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
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
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
,“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
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
  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
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
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
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
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
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
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3〕,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
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4〕的句子,做一篇八股〔5〕来嘲诮
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
  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
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
院〔6〕,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7〕,目下不知道称
为什么了,光复〔8〕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9〕上“太极阵
”“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10〕,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
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
.”“Is it a rat?”〔11〕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
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12〕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
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
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
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13〕和四本《左传》〔14〕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
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
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
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15〕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
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
,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
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
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
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
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16〕,总
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
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17〕,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
〔18〕,捏诀〔19〕,念咒:“回资罗,普弥耶邓!**耶邓!**!耶!邓!!!”〔2
0〕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
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
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
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21〕,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
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
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22〕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
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as Weib,Da
s Kind〔23〕。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2
4〕。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25〕,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
  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2
6〕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
27〕,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24〕,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
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29〕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
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30〕。星期日跑
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
  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31〕未到时,此间有
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
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32〕,柏拉图〔33〕也出来了,斯多噶〔
34〕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3
5〕,那书面上的张廉卿〔36〕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
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
  接来看时,“臣许应筚〔37〕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
康有为变法〔38〕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
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
,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39〕(大约是刘坤一〔40〕罢)听到青龙山的煤
矿〔41〕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
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
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
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
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
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
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
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
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
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42〕了。所余的还只
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
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
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
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
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
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
  〔2〕 沈四太太 周家的房客。
  〔3〕 中西学堂 全称“绍郡中西学堂”,绍兴徐树兰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一八九
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建立。一八九九年秋改为绍兴府学堂。
  〔4〕 “四书” 即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
颢、程颐特别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二篇;南宋朱熹又将这二篇和《论语》
、《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这个名称。
  〔5〕 八股 明、清科举考试时所用的一种文体。它用“四书”、“五经”中文句命
题,并规定一定的格式:每篇都必须按次序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前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后面四段是正文,每段分两股,两
两相对,合共八股。这里所说的“起讲”,就是其中的第三段。
  〔6〕 求是书院 当时浙江的一所新式高等学校,创办于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
年)。
  〔7〕 指江南水师学堂,一九一三年改为海军军官学校,一九一五年又改为海军雷电
学校。
  〔8〕 光复 指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
  〔9〕 《封神榜》 即《封神演义》,神魔小说,明代许仲琳(一说陆西星)编写,
共一百回。
  〔10〕 仪凤门 当时南京城北的一个城门。
  〔11〕 这是初级英语读本上的课文,意思是:“这是一只猫。”
  “这是一只老鼠吗?”
  〔12〕 这段话出自《左传》隐公元年,原文是:“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
母,施及庄公。”
  〔13〕 泼赖妈” 英语Primer的音译,意即初级读本。
  〔14〕 《左传》 即《春秋左氏传》,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撰。
  是一部用事实补充、解释《春秋》的书。
  〔15〕 “支那通” 支那,古代梵语对中国的译称。近代日本亦称中国为支那。支
那通,指研究和通晓中国情况的日本人。这里是讽刺安冈秀夫。他在《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
族性》一书中,胡诌中国人“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连食物也都与性有关,如喜欢吃笋,就
“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原故。参看《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七月
四日)》。
  〔16〕 讨替代 即找替死鬼。旧时迷信认为横死的人所变的“鬼”,必须设法使别
人也以同样方式死亡,这样他才得投生,叫做讨替代。
  〔17〕 放焰口 旧俗于夏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晚上请和尚结盂兰盆会,诵经施
食,称为放焰口。盂兰盆,梵语音译,“救倒悬”的意思;焰口,饿鬼名。
  〔18〕 毗卢帽 放焰口时,主座大和尚所戴的一种绣有毗卢佛像的帽子。
  〔19〕 捏诀 和尚诵念诀语时的一种手势。
  〔20〕 这些是《瑜伽焰口施食要集》中咒文的梵语音译。
  〔21〕 发“名士”脾气 这是顾颉刚挖苦鲁迅的话,当时他们同在厦门大学教书。
参看《两地书·四十八》。
  〔22〕 矿路学堂 全称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创办于一八九八年十月,
一九○二年一月停办。
  〔23〕 这是初级德语读本上的课文,意思是:“男人,女人,孩子。”
  〔24〕 《小学集注》 宋代朱熹辑,明代陈选注,共六卷。旧时学塾中所常用的一
种初级读物,内容系辑录古书中的片段,分类编成四内篇:《立教》、《明伦》、《敬身》
、《稽古》;二外篇:《嘉言》、《善行》。
  〔25〕 格致 “格物致知”的简称。《礼记·大学》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
至”的话。格,推究。清末曾用“格致”统称物理、化学等学科。
  〔26〕 舆地 即地,这里指地理学。钟鼎碑版,指古代铜器、石刻;研究这些文物
的形制、文字或图画的,叫金石学。
  〔27〕 新党 参看本卷第22页注〔4〕;这里指当时矿务铁路学堂总办俞明震。
  〔28〕 《时务报》 旬刊,梁启超等主编,当时宣传变法维新的主要期刊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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