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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50 鲁迅(现代)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
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
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17〕。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
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
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
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
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
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
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
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18〕,“黄香扇枕”〔19〕之类。“陆绩怀橘“
〔20〕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
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
  “哭竹生笋”〔21〕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
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22〕,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
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
,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
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23〕和“郭巨埋儿”〔24
〕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
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
盖即鼗也,朱熹〔25〕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
咯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
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惩〔26〕
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
。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
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
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27〕《孝子传》云,“老莱
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
览》”〔28〕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
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29〕,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
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
不情为伦纪〔30〕,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31〕以为
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
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
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32〕
《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
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
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
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
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
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
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
。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
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3
3〕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
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
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
,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
,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
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2〕 “文学革命” “五四”时期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运动。文学革命问题
的讨论,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初步展开。五四运动爆发以后,它成为新文化革命
的一部分,在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下,对封建势力所维护的旧文学和文言文进行了猛烈的斗争

  〔3〕 《开河记》 传奇小说,宋代人作。记隋炀帝令麻叔谋开掘卞渠的故事,其中
有麻叔谋蒸食小孩的传说。
  〔4〕 参看本书《后记》第一段。
  〔5〕 “跳到半天空”等语,是陈西滢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表的
《致志摩》中攻击鲁迅的话:“他常常的无故骂人,……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
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6〕 “言者心声也” 语出汉代扬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意思是
说,语言和文章是人的思想的表现。
  〔7〕 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
六年四月十七日)的《闲话》中说:“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说他的小
说好,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
  〔8〕 “象牙之塔” 最初是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Sainte-BeuPve?保福埃础保福叮矗┢缆弁贝寺饕迨宋幔ǎ粒郑椋纾睿保罚梗贰
保福叮常┑挠糜铮笥靡员扔魍牙胂质瞪畹囊帐跫业男√斓亍?
  〔9〕 《儿童世界》 一种供高小程度儿童阅读的周刊(后改半月刊)。内容分诗歌
、童话、故事、谜语、笑话和儿童创作等,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一九二二年一月创刊,一
九三七年八月停刊。
  〔10〕 “人之初性本善” 旧时学塾通用的初级读物《三字经》的首二句。
  〔11〕 魁星 参看本卷第154页注〔5〕。魁星像略似“魁”字字形,一手执笔
,一手持墨斗,上身前倾,一脚后翘,好像正在用笔点定谁将在科举中考中的样子。旧时学
塾初级读物的扉页上常刊有魁星像。
  〔12〕 《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 据迷信传说,晋时四川人张亚子,死后成为掌管
人间功名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相传为张亚子所作,是一部宣传因果
报应,散布封建迷信的画集。阴骘,即阴德。
  〔13〕 《玉历钞传》 全称《玉历至宝钞传》,是一部宣传迷信的书,题称宋代“
淡痴道人梦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钞录传世”,序文说它是“地藏王与十殿阎君,悯地狱之
惨,奏请天帝,传《玉历》以警世”。共八章,第二章《〈玉历〉之图像》,即所谓十殿阎
王地狱轮回等图像。
  〔14〕 “睚眦之怨” 语见《史记·范雎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睚眦之怨,意即小小的仇恨。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
日)发表《杨德群女士事件》一文,以答复女师大学生雷榆等五人为杨德群辩诬的信,其中
暗指鲁迅说:“因为那‘杨女士不大愿意去’一句话,有些人在许多文章里就说我的罪状比
执政府卫队还大!比军阀还凶!……不错,我曾经有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揭穿过有些人的真面
目,可是,难道四五十个死者的冤可以不雪,睚眦之仇却不可不报吗?”后文提到“‘公理
’作宰,请酒下跪”,也是对陈西滢,杨荫榆等互相勾结迫害进步学生的嘲讽。
  〔15〕 大谈“言行一致” 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
一月二十三日)《闲话》中曾说:“言行不相顾本没有多大稀罕,世界上多的是这样的人。
讲革命的做官僚,讲言论自由的烧报馆”。这里说的“做官僚”,是指鲁迅在教育部任职;
“烧报馆”,指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京群众在反对段祺瑞的示威中烧毁晨报(反
动政治集团研究系的报纸)馆的事件。
  〔16〕 阿尔志跋绥夫(M.I.QRSTUVJL,1878—1927) 俄国小说家。?赂锩笥谝痪哦晏油龉猓烙诨场V谐て∷怠渡衬贰⒅衅∷怠豆と怂缁
萋苑颉返取?
  〔17〕 《二十四孝图》 《二十四孝》,元代郭居敬编,内容是辑录古代所传二十
四个孝子的故事。后来的印本都配上图画,通称《二十四孝图》,是旧时宣扬封建孝道的通
俗读物。
  〔18〕 “子路负米” 子路,姓仲名由,春秋时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孔丘的
学生。《孔子家语·致思》中,子路自述“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
”。
  〔19〕 “黄香扇枕” 黄香,东汉安陆(今属湖北)人。九岁丧母,《东观汉记》
中说他对父亲“尽心供养,……暑即扇床枕,寒即以身温席”。
  〔20〕 “陆绩怀橘” 陆绩,三国时吴国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科学家。
《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说他“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
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归欲遗母。’术大奇之”。
  〔21〕 “哭竹生笋” 三国时吴国孟宗的故事。唐代白居易编的《白氏六帖》中说
:“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
  〔22〕 “卧冰求鲤” 晋代王祥的故事。《晋书·王祥传》说他的后母“常欲生鱼
,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23〕 “老莱娱亲” 老莱,传说是春秋时楚国人。《艺文类聚〔24〕 “郭巨
埋儿” 郭巨,晋代陇虑(今河南林县)人。《太平御览》卷四一一引刘向《孝子图》说:
“郭巨,……甚富。父没,分财二千万为两,分与两弟,己独取母供养。……妻产男,虑举
之则妨供养,乃令妻抱儿,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铁券云:‘赐孝子郭巨。’
……遂得兼养儿。”
  〔25〕 朱熹(1130—1200) 字元晦,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理
学家。这里的一段话,原是汉代郑玄关于《周礼·春官·小师》的注释,后被朱熹用作他的
《论语集注·微子》中“播鼗武入于汉”一句的注释。
  〔26〕 小田海惩(1785—1862) 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
  他画的《二十四孝图》是一八四四年(日本天保十四年,即清道光二十四年)的作品,
曾收入上海点石斋书局印行的《点石斋丛画》。
  〔27〕 师觉授 南朝宋涅阳(今河南镇平南)人。他所著的《孝子传》八卷,已散
佚;有清代黄S]辑本,收入《汉学堂丛书》中。
  〔28〕 《太平御览》 类书名,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李靶等奉敕撰。初名《
太平总类》,书成后经太宗阅览,因名《太平御览》。全书一千卷,分五十五门,所引书籍
共一六九○种,其中不少现已散佚。
  〔29〕 邓伯道弃子救侄 邓伯道,名攸,晋代平阳襄陵(今属山西)人。据《晋书
·邓攸传》载,石勒攻晋的战乱中,他全家出外逃难,途中曾弃子救侄。
  〔30〕 伦纪 即伦常、纲纪,指封建道德规定的人与人之间应该遵守的相互关系准
则。
  〔31〕 道学先生 道学,又称理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
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当时称为道学。道学先生,即指信奉和宣扬这种学说的人。
  〔32〕 刘向(约前77—前6) 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
  人,经学家、文学家。他作的《孝子传》已亡佚,有清代黄S]的辑本,收入《汉学堂丛
书》;又有茅泮林的辑本,收入《梅瑞轩十种古逸书》。
  〔33〕 《古孝子传》 清代茅泮林编,是从“类书”中辑录刘向、萧广济、王歆、
王韶之、周景式、师觉授、宋躬、虞盘佑、郑缉等已散佚的《孝子传》成书,收入《梅瑞轩
十种古逸书》中。
五 猖 会〔1〕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2〕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
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
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
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
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
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
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3〕,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
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
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
浒传》〔4〕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5〕,寻
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
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
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6〕,人马称妮〔7〕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
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8〕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9〕,北京的谈国事〔10〕,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
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
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
贵重的“眼学”〔11〕。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
来,称为“塘报“〔12〕;过了许久,“高照”〔13〕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
,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
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14〕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
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
——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
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15〕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
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
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16〕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
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
就奇特。
  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17〕。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
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
。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
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
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
  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18〕,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
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
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
而且要背出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
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19〕有
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
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
荒”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
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
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
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
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
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
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
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2〕 迎神赛会 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用仪仗鼓乐和杂戏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
酬神祈福。
  〔3〕 《陶庵梦忆》 小品文集,明代张岱(号陶庵)著,共八卷。本文所引见该书
卷七《及时雨》条,记的是明崇祯五年(1632)七月绍兴的祈雨赛会情况。
  〔4〕 《水浒传》 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
  〔5〕 头陀 梵语音译。原为佛教苦行,后用以称游方乞食的和尚。
  〔6〕 臻臻至至 齐备的意思。
  〔7〕 称S茽 行列整齐的样子。
  〔8〕 明社 即明王朝。社,这里指社稷,旧时用作国家的代称。
  〔9〕 上海的旗袍 当时盘踞江浙等地的北洋直系军阀孙传芳认为妇女穿了旗袍,与
男子就没有多大区别(那时男子通行穿长袍),是伤风败俗的,曾下令禁止。
  〔10〕 北京的谈国事 当时北京的军阀为了束缚人民的思想,压制人民的反抗,禁
止谈论国事,因此饭铺茶馆等处都贴有“莫谈国事”的纸条。
  〔11〕 “眼学” 语见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谈说制文,援引古昔,
必须眼学,勿信耳受。”
  〔12〕 “塘报” 即驿报,古代驿站用快马急行传递的公文。浙东一带赛会时,由
一个化装的孩子骑马先行,预示赛会队伍即将到来,也叫“塘报”。
  〔13〕 “高照” 高挂在长竹竿上的通告。“照”就是通告。绍兴赛会中的“高照
”长二三丈,用绸缎刺绣而成。
  〔14〕 “高跷” 我国民间游艺的一种,扮饰戏剧中某一角色的人,两脚下各缚五
六尺长的木棍,边走边表演。一般多扮演喜剧中的角色。“抬阁”,赛会中常见的一种游艺
,一个木制四方形的小阁,里面有两三个扮饰戏曲故事中人物的儿童,由成年人抬着游行。
“马头”,也是赛会中的游艺,扮饰戏曲故事中人物的儿童骑在马上游行。
  〔15〕 东关 绍兴旧属的一个大集镇,在绍兴城东约六十里,今属绍兴地区上虞县。
  〔16〕 《聊斋志异》 短篇小说集,清代蒲松龄著,通行本为十六卷。梅姑事见于
卷十四《金姑夫》篇:“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
,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
,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
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
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旦,村人语梦悉同。
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
  ‘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
呼为金姑夫。”梅姑庙在宋代《嘉泰会稽志》中已有记载。
  〔17〕 五通神 旧时南方乡村中供奉的妖邪之神。唐末已有香火,庙号“五通”。
据传为兄弟五人,俗称五圣。
  〔18〕 《鉴略》 旧时学塾所用的一种初级历史读物,清代王仕云著,四言韵语,
上起盘古,下迄明代弘光。
  〔19〕 《千字文》 旧时学塾所用的初级读物,相传为南朝梁周兴嗣作,用一千个
不同的字编成四言韵语。《百家姓》,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读本,北宋人作,将姓氏连缀为
四言韵语。
无  常〔1〕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
,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
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2〕之类,那么,他的卤簿〔3〕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
,鬼王,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
;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环
振得琅琅地响,鬼子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究
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以
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例
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4〕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
,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
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
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
:吊死鬼,跌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虽
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
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相传樊江〔5〕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
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
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
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6〕,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
鞋,项挂纸锭〔7〕;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
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
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
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
殿〔8〕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9〕,我可没有研究
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
,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10〕。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
须摩一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
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11〕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
〔12〕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
,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
,人们便将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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