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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48 鲁迅(现代)
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
文明〔3〕……。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
在胸前放着护心镜〔4〕,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
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八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
阀而作。”
  〔2〕 毛瑟枪 指德国机械师毛瑟弟兄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
,是当时比较先进的武器。绿营兵,一作绿旗兵。
  清朝兵制:除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等“八旗兵”(以满
族人为主)外,又另募汉人编成军队,旗帜采用绿色,叫做绿旗兵。清代中叶以后,绿营兵
渐趋衰败,终被裁废。盒子炮,即驳壳枪,手枪的一种,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3〕 东方文明 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反动口号之一
,目的在于维护我国的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4〕 护心镜 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1〕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
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
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
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
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要钱;头钱〔2〕从来
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
。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
;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
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
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
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
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2〕 头钱 旧社会里提供赌博场所的人向参与赌博者抽取一定数额的钱,叫做头钱
,也称“抽头”。侍候赌博的人,有时也可从中分得若干。
腊  叶〔1〕
  灯下看《雁门集》〔2〕,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
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
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
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
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
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
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
,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
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
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又,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里说,“在《野草》中的那篇《
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
  〔2〕 《雁门集》 诗词集,元代萨都剌著。萨氏世居山西雁门,故名。
淡淡的血痕中〔1〕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
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迟鲜○;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
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
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
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
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
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
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
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
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
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
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  觉〔1〕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
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
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
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
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
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
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
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
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
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
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
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
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
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
,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
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
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
—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
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
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
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
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
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
  〔2〕 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
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 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
期一本。”
  〔4〕 《浅草》 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
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
,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
,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 托尔斯泰(N.H.ToOcoH,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怠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U饫锼档摹耙黄∷怠保钢衅
∷怠豆蟆つ吕亍贰R凹唬磁]蚧ǎ湛疲荼局参铩T凇豆蟆つ吕亍沸蚯
即Γ髡呙栊戳擞凶磐缜可Φ呐]蚧ǎ韵笳餍∷抵魅斯蟆つ吕亍?
  〔7〕 《无题》 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 烟篆 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
字体)。
朝花夕拾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
  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一九三二年九
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小  引〔1〕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
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2
〕。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3〕,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
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
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4〕上的《旧事重提》,
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
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
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
,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
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5〕
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6〕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
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7〕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2〕 参看本卷第225页注〔2〕。
  〔3〕 “水横枝” 一种盆景。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取栀子的一段浸植于水钵中
,能长绿叶,可供观赏。
  〔4〕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
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
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京后,改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
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5〕 北京寓所 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寓所。现为鲁迅博物
馆的一部分。
  〔6〕 流离中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北洋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教界人士鲁
迅等五十人(参看《而已集·大衍发微》),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
国医院等外。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已满,只得住入一间堆积杂物兼作木匠作场的房子。
  〔7〕 学者们 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
狗·猫·鼠〔1〕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
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
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2〕,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
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3〕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
”〔4〕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5〕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
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
!”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
,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
,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
贬作品〔6〕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
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7〕博士(Dr.O.DaMh?睿瑁幔颍洌簦┑摹蹲匀皇返坠裢啊防铮芩惴⒓四窃蛄恕>菟担钦饷匆换厥拢憾
锩且蛭桃橐拢艘桓龌嵋椋瘢悖薅计爰耍ナ侨绷讼蟆4蠡嵋槎ǎ苫
锛迫ビ铀榈搅说闭獠钍沟你蔚木褪枪贰!拔以趺凑业侥窍竽兀课颐挥屑埠退
蝗鲜丁!彼省!澳侨菀祝贝笾谒担八峭毡车摹!惫啡チ耍黾黄ッǎ⒖坦
鸺沽豪矗阏写校偶沽旱拿ń樯芨蠹业溃骸跋笤谡饫铮 钡谴蠹叶监托
λ恕4哟艘院螅泛兔ū愠闪顺鸺摇?
  日耳曼人〔8〕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
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
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服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
作一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
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
  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
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
理”“正义”〔9〕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
,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
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
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10〕。假使真有
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
我们在万生园〔11〕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
也只好“党同伐异”〔12〕,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
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
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
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
  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
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
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
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
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
勃吕该尔(P.Bruegel d.AM)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 der?。祝铮欤欤酰螅簟玻保场成希不耪饣厥拢杉庋木俣侵型夤沤褚恢碌摹W源幽
侵崔值陌鹿д吒ヂ尢亍玻保础常ǎ樱疲颍澹酰洌┨岢司穹治鏊怠校螅鵓cho
analysis,听说章士钊〔15〕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
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
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
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
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
纳采”〔16〕,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
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
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
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为无须我到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理由实在简简单
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
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
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
“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
17〕的句子,使我不化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
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
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18〕。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 Allan Poe〔19
〕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20〕,那
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
  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猫鬼”〔21〕,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
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
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
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
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
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
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
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
。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
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
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
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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