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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37 鲁迅(现代)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的抓
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五吊八”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
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
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
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刺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
少了,于是仍复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
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猫,是
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
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他
。总而言之,无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会有损伤的。总
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迷迷的
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please.’“‘Please you eat fir
st,my dear.’“‘Oh no,please yor!’〔10〕“于是他
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
。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
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
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
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
—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
,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
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
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的刺着。
“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
绰。
  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
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
两部。
  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
……”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
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
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
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
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
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
,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 in,please,my dear.’〔12〕“然而主人没有工
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
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
一部来看看……。”
  拍!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
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
,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
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
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
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
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
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
,“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
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
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
,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
,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
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
  ……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
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
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
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
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
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
《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
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
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
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二月十八日灯下,在
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理想的伴
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启事而
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 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间
《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以及出版“配
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 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系军
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军阀陈炯明与
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 绑票 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山
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区,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 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副刊
》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十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认为:“小
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一种厌恶的情感,至
少,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 察哈尔 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别
并入河北、山西两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7〕 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
  著有长诗《唐·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
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 《理想之良人》 即四幕剧《An Ideal Husband》,英国王
尔德(O.Wilde,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
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 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过: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
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饼,有几处是用醋,
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
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 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不
,你请!”
  〔11〕 “中庸之道” 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 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肥  皂〔1〕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
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觉得终于
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
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
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
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
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
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她
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
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
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
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四太太赶
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
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
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很有些抱
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借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
,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2〕……。”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意思是
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的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
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国话,是鬼子
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并重’,
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
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在光绪
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3〕可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
,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给他进
了中西折中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
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
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
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
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
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窗口,细
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4〕之称’。——唔,不对。——这声音是怎么念的
?”他指着前面的“鬼子”字,问。
  “恶特拂罗斯(Oddfellows)。”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坏话,骂
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胡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见学程
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说。“
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
  我呢,从他们看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
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
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
子又都挤眉弄眼的说着鬼话笑。
  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
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
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
学程道,“你只要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屋梁,尽
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
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
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
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
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
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
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
脏。
  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经是晚饭
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
是他的“庭训”〔5〕,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
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
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
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
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
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
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
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
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
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
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
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
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6〕。”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
  ‘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
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
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
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
,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
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
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
,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
  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
。“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
  “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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