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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旅行

_2 吉本芭娜娜(日)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1节 花束
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患了感冒,病倒了。临时工作歇了一个星期后就被解雇了。但我哪里还顾得上,高烧和头痛折磨得我每天失眠。我去医院打了高剂量的针,开了很多药,但病情却持续恶化,高烧只退过几小时,浑身疼痛。
“都是裕志的事让你太操心了。”母亲说,“和那样沮丧的人在一起,健康人反而要弄坏身体的。”
母亲这段时期很忙,所以我每天自己熬粥。身体不适,只能熬熬粥,此外无所事事。母亲每餐都欢欢喜喜地把粥喝了,又在半夜里叫醒我,告诉我到时间吃药了。于是和来叫醒我的母亲一道吃冰激凌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仿佛回到了儿时,偶尔潸然泪下。母亲半夜来叫醒我,笑呵呵地说着“妈妈实在忍不住想吃抹茶味的,你还来香草的吧”,这样的情景很久不曾有过了。想必一旦结了婚,彼此就将留出脑海某处来想象新的家庭元素,以致相互之间出现一堵看不见的墙。
裕志有时爬窗进来,但我想千万不能把这么重的感冒传染给眼下的他,所以就不怎么放他进屋,也不再和他接吻。
这样一来,一天早晨,像是童话中的精灵拿来的似的,窗前放着小小的一束杂草。想来那精灵是怕吵醒我,因而轻轻推开窗,轻轻地放下。是一束扎得松松的三叶草,阳光照在上面,看起来柔柔的。第二天,是狗尾草搭配不知名的黄花。每一天,花草的种类都在变。
我想,裕志一定是每天去公园看狗。我有一种感觉,仿佛彼此是在不同的地方奋战着。
这个人,长年累月天天与你见面,连你的缺点也无一不知,并且还曾有许多事情,只要有他在就肯定受限制。
然而当我发现,每天一次,不起眼的小花扎成小小的一束败草似的花束,像猫叼小鸟回来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期然间悄悄放在窗前,我的心却被紧紧地揪住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经过休息,我恢复了大半,粥和冰激凌以外的东西也开始觉得可口了。这天,我们也叫了裕志来吃晚饭。父亲因出差不在家,母亲兴致勃勃地做了辣椒蛤仔通心粉。
我和裕志在客厅里看电视,里面正在播有关海洋的节目,没完没了地播海豚游泳的镜头,海豚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跳跃、或玩水、或滑行,游个不停。我看得入迷忘了说话,裕志也一声不吭地看着画面。
“我说,”过了好半天,画面从海豚转到海豚研究专家时,裕志开口了,“我拿到护照了,方便的话去哪儿走走吧?”
“什么时候办的?”
“你感冒休息的时候。”
“没想到。”
“可以的话,我想开学之前去。”
“学校也申请好了?”
“嗯。”
“你会不会努力过了头?”
“老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裕志说出活像一个普通青年会说的话。
“可以去你妈妈那里呀,这样也让人放心。”
正在做菜的母亲大声说道。她像是认为机不可失,急急忙忙说出来。看来,母亲也察觉到我们这阵子不对劲,她不忍坐视不管。
“去我妈妈那里怎么样?在布里斯班。我想那里也有海豚的。”我说。
“行啊。我第一次出国,希望不要碍手碍脚才好。”
“没问题,我以前去过。”
和裕志结伴旅行,总是突然决定的。我还在为各色各样事情惊魂未定,一时找不到话头,便依旧去看电视上的海豚。
我和母亲再加裕志围桌而坐。我一边吃着辛辣的通心粉,一边觉得好吃极了。没想到觉得除冰激凌和粥以外的东西好吃的这天真来了,仿佛不是真的。
于是我着手定机票等准备工作,裕志则回去取护照。氛围倏地一变,简直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我们一直都过着充满活力的生活。尽管我依然穿着睡衣,人瘦了,脚下还有点摇晃。
“真加,要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瞧我说这说那的,你别见怪呀。”裕志走后,母亲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我在洗东西,听不太清楚,就问:“怎么了?”
“布里斯班你其实不想去的,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会不会这样?”母亲道。
“没有的事,我高兴着呢。”我说。
“那就好。我想你最好出去散散心,感觉上。”母亲笑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种时候,我会想,莫非所谓血脉不相连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就我而言,有母亲在背后支持我,我当真很开心。
我认为,假如单是平平常常的言行举止便显得过分劳神费力,就有问题了。在我看来,平常、大抵上、人们都显得过分劳心劳力。我不懂,为什么要那样努力,朝的又是什么目标?
话虽如此,我的人生倒也并非如何地精彩满溢。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仅仅是在体味着某种金光灿灿的东西经过之后的、它尾端的闪亮处。当然,为了生活而任性撒娇的事,我多半不会做。我决不会不顾念母亲的工作及母亲的情形,而优先考虑自己的心情,那是因为我做那一点点工作她就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即使父母再怎么相劝,我也不会让他们花费无谓的金钱让我进我多半不可能去的大学。此外,基本上,无论情形如何我也不会对裕志所说的话表示轻忽。无论处在怎样的情绪中,健康始终是我所关心的。我是非常现实的。若非如此,院子不会带给我冥想空间,院子里的风景将变成容纳我娇纵的心的延伸,即被随意排放的美梦的空间;父母则恐怕在疼爱我这个拥有不太可谓一般的经历的女儿的同时,内心某处却早已想要赶我出门;而自己,即使成了老太太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在院子里度过余生。我并不怎样脆弱。但即便如此,即便我一直是那样地要自己看清现实,现实还是让我有所感悟。
长此以往,其间尽管将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这份感悟也不会丢失,那就是,像这样的如此之金光灿灿的美梦,我可以尽情地做完之后再从这个世上消失,这也许是准许的。
我想,这,正是院子、自然以及微不足道的幸福等等那些东西所带给我——虽不太热闹有趣开心快活却踏踏实实过活的我——的魔法,对我的恩宠。
之后几天,我脑子里光想着旅行的事。看着裕志簇簇新的护照以及新照片,我就有一种亮堂堂的感觉,很开心。布里斯班的母亲那里我也打过电话了。我知道:现实正朝着目标切切实实地在移动。
裕志开始在我房里过夜了。
一天夜里,刚刚关灯睡下,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蓦地将一缕花香送达我鼻孔。花香来自裕志扎的花束,我将它们制成了干花。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对他说:
“谢谢你前段日子每天给我送花。”
“扎花很有趣,为了采小花我还去了很远的河边。”裕志的回答传了过来。
“里面也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吧。”我说。
“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了。”他说。
“非常感谢。我好开心。晚安。”
“晚安。”
黑暗中,裕志扎给我的一把把花束的干爽味道飘飘绕绕,令人神清气爽。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2节 第二次蜜月旅行(1)
在飞机上,裕志沉默不语。我也决非喜欢坐飞机,可一旦切身感知他人由衷的伤痛,就能觉得自身的伤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尽管如此,裕志表现得很成熟。他可能是想,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埋怨。他没有冲我乱发脾气,只管窝在家里抱紧自己,任凭时光流逝,我因此感到佩服,也对他心生同情。我想,我之所以能够在不高兴的时候喋喋不休发牢骚,是因为我生长在一个能够发牢骚的环境里。
好容易抵达后一看,布里斯班机场新建不久,十分漂亮,早晨的阳光豪爽地倾洒在草木葱茏的广袤大地上。我们在大厅等候母亲。裕志的脸色也一点点地有了好转。
过去,我对裕志讲过许多我单独来布里斯班玩的时候的趣事。我想,也许那些事成了种子长久以来沉睡在裕志体内,所以这次才毫不费力就定下了目的地。当时,尽管连自己也担心会不会说得太多了点,但终究兴奋之下滔滔不绝全说了。这时候,我庆幸当时讲过。关于生母,见过面之后我也常对裕志提起。继母装作很想询问有关生母和我见面时的情景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显得有些不大想听,我也就不好对她细说。因此,除了或开心或有趣的事以外,那些触动心弦的经历,我都是和裕志说。
生母的丈夫经营一家自然化妆品公司,她的工作便是为他们的产品设计包装或者绘制广告画。公司打算将来在日本也开专卖店,所以两人有时也相伴来日本。母亲从一开始便在我生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里,坚持给我写信或打电话,所以,我从来不知道,离家而去的人一般不会那样坦诚地同自己的女儿进行交流,直到我看到别人家的情况。父亲和继母都完全不见丝毫介意的样子。母亲的信总是充满感情,有时讲她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有时则写来商量事情,让人感觉她简直不像是一个成人,有趣极了。
有件事发生在我高中时见到她的某个晚上。
那天接近圣诞节,来日本的母亲给我买了一条昂贵的项链,她那从钱包里拿钱时的手势和我实在太过相似,以致我看得出了神。人们总说遗传如何如何,不料浅显易懂到如此直观的程度。我切实地感受到,这个人的细胞就活在我身体里,此刻它们为了寻求同一运动方式而显现在外。见母亲给穿水兵服的我买如此贵重的东西,店员也说,多好的妈妈呀。小姐,你和妈妈长得一个样呢。
我们吃吃笑了。
由于隔几年至少见上一面,所以那时我也并不紧张。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可能过不多久就要结婚了。你怀孕了?母亲问。接着她说,没怀孕就在高中时期考虑结婚,这可是不一般啊。你会不会太缺乏年轻人的朝气啦?以后有了真正爱的人怎么办?至今和多少个人交往过?母亲像个朋友似地问题不断。我回答说,曾经和有几个发展得不错的,但总是被裕志有意无意地搅和了,所以弄成现在这样子,再说目前情况比较特殊,我就想等真正爱的人出现了再跟他商量。母亲笑起来,哈哈哈,你太可爱了,说得你们跟老夫老妻似的。她那轻松随意的态度、她笑容的那种感觉,大大地温暖了我。经常地,当持续被众人问及同一个问题,并看到雷同的反应,即使是自己并不上心的一桩小事,也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严重起来。至于说到裕志,对我而言,他是轻易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一个领域,所以我心里总不畅快。不过,母亲的笑脸使我心情很好。
天冷得快要下雪,我穿过银座,送母亲回了旅馆。母亲说,来,真加,我们牵着手走好吗?我说,我和家里的妈妈还有裕志都没有那样走过呢。但是母亲硬是拉住了我的手。没办法,我只好收拾心情,快快乐乐和母亲同行。手的温暖和空气的寒冷,路上行人呼出的白气,仰望夜空中浮现的和光和三越 莫名生出恍如置身异国的感觉,母女俩唱着歌,牵在一起的手荡向前荡向后,这些在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料印象极其深刻。那时候真的是很开心。
常常地,通过回忆起某件事,感受到远比当时所感受的更为强烈的快乐,你才能明白那个人的重要性。
令人惊讶的是,出现在机场的母亲怀着身孕,那大大的肚子预示着她随时可能分娩。真神奇啊,这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混血婴儿,一定会很可爱吧,我想;又想,下次再见面,我肯定能亲手抱他了。想到这,我莫名地一阵神思恍惚,感到这世界广阔非常,存在为数极多的可能性。
母亲招呼我们上了车,快速向市内驶去。一到公寓,母亲便以惊人的速度做了自我介绍,介绍了室内布局,利索地泡好咖啡,然后交待说,工作室目前暂时不用,你们随便用吧。我有个约会,今天不陪你们,明天一起吃晚饭吧,晚上打电话给你们,她说完就出去了。整个见面过程如同一阵暴风雨。我几年前来过母亲用作工作室的这处公寓,所以大体情形都了解。
裕志还在发愣。这也难怪,几天前他还窝在家里整理爷爷的遗物,现在突然被抛到一间没有院子没有榻榻米没有潮湿的风的、天花板很高的空荡荡的房间,他一定感觉像在做梦。我在飞机上睡不大着,很累,就决定先小睡片刻。我拿来毛毯刚躺到地上,裕志也从我的脚边挤进来,两人就这样头脚交错地躺着,仰望着天窗。
第二部分 无事的日子第13节 第二次蜜月旅行(2)
“怎么不到床上正正经经地睡?”裕志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这里只有被子,铺床很麻烦,而且,真要睡,恐怕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待会儿你不想去散散步吗?”我说。
“天空亮得晃眼,睡不着啊。”
“没关系,光躺躺也能消除一点疲劳。”
“真加,你什么时候也能像伯母那样丰满吗?”
“那是因为她怀孕了。也行,只要你让我怀孕,我随时能丰满起来。”
“那还早了点吧,再说也没钱。”
“这不结了?”
就这样,两人心不在焉地聊着聊着,睡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心情舒畅地睡着了。舒爽的清风透过窗子吹进来,我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旁边裕志的脚。我又忘了岁数。过去我们也经常这样午睡。
蓦然醒来,发现裕志正定定地看着我。
“刚才,在陌生的地方醒了,看到熟悉的你,又不知道现在大概几点,感觉怪极了。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中的天空蓝得出奇,现在我人在这里也只能认为是在做梦。”
“我也是。”我睡意蒙眬地回答。
“口水流出来了,这里。”
“谢谢。”
“刚才看着你的脸,仿佛看到你怀着身孕,站在山茶树下,膝盖满是泥。”
“会不会是未来的我?”
“可能吧。”
那时两人多半同时都在想,我们俩眼下是怎样一种状况?傍晚的余晖,像在说此刻一去不回似的,伴着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从窗户透进来,强烈的光线像施魔法一样将屋里所有东西一件件地变成了金色。陌生的家具、颜色陌生的天花板……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只要能够适当地卸去现在这一状况的沉重,我们就能从大部分的事情中感受到快乐。与其想象未来那些从未亲眼目睹的状况的画面,不如欣赏眼前的光线,它来得更美、更强烈。世事总是如此。
都来到布里斯班这么远的地方了,裕志晚饭想吃的食物却是辣味通心粉。他这回像是迷上意大利面食了,而转变的轨迹又容易看清楚,那一份自然令我心情舒畅。我有一种感觉,这象征着他的内心正一点点地变得坚强,并且已经开始面对外部世界,以求也能够接受刺激性强烈的事物。
我们轻装出门,轻简得惊人,只带了钱包,穿了凉鞋。走到街上,我才猛地回想起这小镇的色彩,一些印象首次直接进入脑海,比如这地方适合生活,是座富裕的小镇,但天空稍嫌太高太透明,使人感觉无聊、寂寞。有些事,不身临其境便无从回忆,我喜欢那些令往事复苏的一个个瞬间,很自由的感觉。
从母亲家出来步行十来分钟,我们来到一个称得上华丽的热闹地方,商业街一眼望不到尽头,符合旅游区特色。我们在超市买了一些材料。当时我精神十分集中地挑选各色货品,偶一回头,发现熟识的裕志就在身边,我竟再一次忘记身处异国的事实。
商业街正中段不知为何有一家咖啡厅,我们渴了,就在那里喝了澳大利亚啤酒。也许是累了,我酩酊大醉,脸也红了,再看裕志,他也满脸通红,让人以为是给夕阳映照的。逛商业街的人感觉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们在明朗的氛围中向着目的地行进。夕阳下,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幸福,甚至一个寂寞的人,一旦混入去处明确的人潮,心灵或许也能得到滋润。普通店铺里的人们在准备打烊,消除一天的疲劳,餐馆和酒吧之类则纷纷亮起灯饰,显示出做生意的劲头。看着这充满活力的景象,你会觉得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当中唯一一段令人感觉安稳的时间,就是这昼与夜之间的时刻。镇上的灯火次第点燃,开始清晰地浮现在暮色中。正是夜开始绽放生命的光彩的时候,一日的光阴因此增添深度,风景因而令它美好的固有风味愈发浓郁。美景当前,我呼出一口气。
再一看,裕志把头埋在超市的袋子里,在哭,我吓一跳,望着他,他摇摇头,我也就不问了。裕志几乎立刻止住了哭,很平常地问我:“想不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又接着散步,去寻找一家看起来咖啡香浓的咖啡馆。
肯定是因为夜的来临太过美丽,致使他受到了震惊,我想。可能震惊是近期的他不曾拥有的感情。可能是这感情汹涌澎湃满溢出来了。
事物复原的过程是赏心悦目的,和季节的变迁相似。季节决不会变得更好,叶落叶茂、天青天高,只不过像一种发展趋势而已。和这一过程很相似,当我们的心情恶劣到以为世界末日来临,那种状况却一点点地发生变化,尽管并非有什么好事发生,我们却从中感觉到某种伟大的力量。突然觉得食物津津有味,或蓦然惊觉不再难以入眠,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痛苦淡淡而去,路程与来时相同。
自从爷爷的身体状况恶化至今,看其间裕志的情形,正与这一过程十分相似。也许,即便被迫闭居高楼大厦的一室,山川海河皆不得见,但只要体内有鲜血奔流,人就能沿着类似于大自然流转的生命之河活下去。
第三部分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14节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1)
活像在日本的时候一样,我和裕志慢悠悠地吃了饭,看了一小会儿尽是陌生节目的电视,冲了淋浴,漫不经心地做睡前准备。
关掉大灯打开小灯,满室顿时罩上一片床罩鲜艳的橙红。
“真漂亮,日本可没有这种颜色的亚麻布。”裕志说。
这么说倒真是的,我想。两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端详着房间的模样。朦胧的灯光与那淡淡的粉红的组合,给人以非常细腻的感觉。床单干爽的触感,还有灯光映在天花板上的柔和质感,都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心理,觉得这个房间是基于某种名为幸福的温馨概念布置而成的。长久的沉默中,感觉到裕志的脸就在身边,我不由得想,自我出生以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这个人共同度过的。如同奥利弗偶然被我们家收养,后来不容分说与我共度了一生一样,和裕志,也是不经我主动选择就成了这样的状态。
我反复回想刚才傍晚的商业街的美景,那是两人共同看到的许多美好事物中相当上乘的景致,那灯火和天空的色彩令人屏气凝神,单单想起,那透明的空气便充盈胸腔而来。时间已经越过那一段时光往前,那光以及裕志的手那温暖的触感已成回忆,再也不会回来。此刻,灯光映得我的手泛起粉色,就像婴儿的手,但只要闭上眼沉浸在今天舒适的疲劳中,这双手也将在明天早晨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我不愿想起存在于头脑中、存在于理智主宰的世界的一个称作“时间”的框框。
“裕志,其实你想在国外生活?有没有想过去美国?”我问。
“从来没想过。”裕志断然应道。
我沉默了。裕志也沉默半晌,不多久突然开口道:“我一直想当一名动物美容师,我好像有点怪。”
“怎么啦?”
“有时候我能听懂动物说的话。”
“啊!”我一惊,坐起来,身影摇晃得厉害。
“瞧,你不相信。”
“先别管信不信,明天我想去看树袋熊,到时候你要是能明白树袋熊在想什么,就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把它当作裕志一反常态的玩笑,还是当他在说真话,只好暂且敷衍过去。
“行啊,明天我就问问树袋熊在想什么……啊,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来到国外,却说这种事,我真像个傻瓜。不知道哪天你也会死掉,我们得讲一些更有趣的事情才行。”
“一直都够有趣呀。”
自己喜欢的女孩这个词叫我感慨。
两人不再说话,不久耳边传来他的鼻息。他在飞机上没合过眼,想必累坏了。最近,我不知是被裕志神经紧绷的睡眠和神经紧绷的身体所震慑,被他深沉的悲痛所吞噬,还是该怪身体状况不好,连梦都没做一个,而且早晨起来浑身疼痛。
裕志好久不曾不被恶梦惊扰、呼吸不浅促了,望着睡眠中的他,我也觉得能够久违地做做梦了,做比我所认为的我更能坦诚表露我内心的梦。
于是,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时间背景定在我和裕志即将开始至少几年的分居生活前夕,不知为什么,我们走在一片十分广阔、辽远的草原上,天空呈现橙、粉、红相混的颜色,一定是晚霞燃得正旺的时候。分居的原因是这回找到了裕志的母亲这个人,她住在荷兰,裕志要去那里留学。在梦中,不知怎的,我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跟去。感觉像是事情谈完走出家门便莫名其妙踏上了草原。我的心空虚又寂寞,像要遭受暴风雨冲刷的感觉。
“晚饭吃什么?”我问。
“那样的生活最有趣,对吧?”裕志回答。
我没怎么难过,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假如知道是在梦中,我一定希望尽快醒来。但是在梦中现实就是那样,我和裕志依依不舍,始终在草原上走着,风迎面刮过,天空的红越发浓重了。我们来到一座小山丘下,气喘吁吁一声不吭爬了上去,山下看得见城镇的灯火,灯火次第亮起,显得像珍珠闪着白光从蓝色深海的海底一颗接一颗浮上来。草尖儿在风中摇曳,闪烁着金色的光。
我坐下,裕志跟着坐下。天上,云儿色彩变幻不定,向西飘远。
“多美啊!”我说。寂寥的氛围伴随着这句话突然萌生。
“我觉得我们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恋人。”裕志说。
“你是说,我们把顺序弄错了?”
“也许吧。”
“可是,已经晚了。”我说。
眼泪下来了。我把脸埋进裕志的肩窝。我想,明明信赖和爱情都不曾衰减一丝一毫,可我的心情却为什么变得如此黯淡呢,明明世界美好依旧。
时间的流逝,是何等令人痛苦的一件事啊。虽然拥有肉体的我可以忍受,梦中的我却容易受伤,无力招架……更脆弱、随时可能消失,并且暴露无遗。意识到自己作此感想时,我就想到,啊,这也许是场梦。是梦就好,但愿是场梦。霎时间,泪止住了。这下又想,我在朦朦胧胧中看到的夜景,还有草的气息和风的感觉却是那样逼真,尽管是在梦中。可是,要真是梦该多好。无论怎样无聊,无论怎样腻烦,我都要和裕志在一起。触摸不到裕志的每一天,就像不再能够抚摸奥利弗的日子,对了,就等于裕志死掉一样,对我来说是残酷的。
我被景色的过分美丽和浓烈的感情击垮了,出不了声。夜晚迟迟不肯来临,西边的天空始终白光闪闪,白得活像荧光灯。夜还是不要来的好,我想。没有裕志的人生时光我不愿想象。
天际,透明的粉红和橘红被渐次吸收,出现了一种仿佛我出生前见过的、怀旧的色彩。
“怎么做这种梦!”
起来后我很生自己的气,想找裕志,他不在,似乎早已起床出门散步去了。旁边,被褥已经照裕志一贯的叠法叠好。在早晨的阳光中,我混乱不堪。一旦某个人不在便束手无策到这种地步,这样的人生,我认为很可怕。而在生活中发现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就是恐怖了。裕志怕我死掉,怕得有点神经衰弱,我这时才觉得捕捉到了他那时候的心情的一丝片缕。
梦中的不安还残留在我体内,心脏不自觉地怦怦直跳。直线似的早晨的光线透过天窗射进来,鸟雀啁啾个不停,嘈杂烦人,响亮得让我怀疑哪来这么多鸟一起叫,那叫声保准来自广播或者CD。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拿出牛奶喝着,慢慢地,那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天气晴朗,我在干爽的空气中喝着牛奶。玻璃杯出汗了。我有心情想想今天去哪里了。
梦有时使我们意识到日常生活是如何脆弱的东西。我想,也许是年轻造成了不稳定。即使我们认为自己像一对老夫老妻,我和裕志体内也一定依然充满着与年龄相称的活力,针对这场早婚乃至它模糊不清的全貌,年轻的能量肯定产生了某种抵触情绪吧,因此,它偶尔地要变身成梦发泄出来。
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我都不会害怕。然而唯独像梦中那样,面对鲜明真切的感情,活脱脱幽灵似地木知木觉地迎上去,是我所害怕的。裕志遭遇了爷爷的死之后,才不得不清醒地面对种种事情,就如同现在,他迎来了用眼泪冲洗往事的痛苦的每一天。
第三部分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15节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2)
裕志散完步回来了,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被梦魇住了,吵得我睡不着,就起来了,壮着胆子一个人到外面喝了杯卡布基诺,淡是淡了点,可很奇怪,味道好得很。早饭我请客,待会儿我们再去吧。”
我点点头,开始梳洗打扮。
我和裕志乘上出租车,去了过去我和母亲只去过一回的一个像动物园的地方,一个旅游点,里面养了许多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我们最先去了圈养树袋熊的地方,这里有好几座围着栅栏的桉树林,树袋熊挂在树上,索然无味似地把桉树叶含在嘴里嚼着。四周弥漫着桉树叶的味道,整体笼罩在一种难以说清的悠闲但却缺乏活力的氛围之中。我问裕志,怎么样,你能告诉我这些树袋熊在想什么吗?
“它们只想着桉树呢,现在不行啊!”裕志说的时候一本正经,有些好笑。
“这个我也知道呀。”我说。
在这片绿树成阴的广阔天地里,大袋鼠们就像奈良公园 里的鹿那样旁若无人,有的跳来跳去,也有一群雌袋鼠以袋鼠王为中心围在树下,还有些家伙甚至在交配。这种动物在日本被视作珍稀动物,在这个空间里却极为普通,很多,感觉就像狗或猫之类。我想要欣赏这片宽阔的草坪上生物散布的全景,就坐到了长椅上。裕志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看大袋鼠,有时还摸摸小袋鼠。不久,他朝我这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了。
“这些家伙跟老鼠似的,心灵不大能沟通的感觉。”他一副不大中意的样子。
“刚开始接触的动物都这样。”我安慰他。
坐了一会儿,鸸鹋过来了。这种鸟像鸵鸟那样极具动人力量,脖子长,头大,差不多有我的头一样大小,眼睛漆黑漆黑的,长着许多只能认为是睫毛的东西,显得非常可爱。
“不会啄我们吧。”
我定定地望着鸸鹋,裕志也看得入迷。这时,远处的鸸鹋们也相继快步走过来,我和裕志都像被它们围起来了。它们身上的羽毛成簇成串地摇着,满脸的正经样十分滑稽,让我和裕志笑不可止。
“奇怪的生物,奇怪的时间。”我说。
桉树的气味随风飘来,日影中,唯有时间流逝而去。
入夜,在面对港口的意大利餐馆,我们和母亲相聚了。
母亲穿一件白色毛织连衣裙,挺着的肚子特别显眼。某个时间,我也曾是在这个肚子里呢,我想。我们一面吃饭,喝红酒,一面欣赏夜景和倒映在水面上的船舶的灯火。裕志又是一番大吃特吃,似乎要把失去的某些东西补回来。连母亲也感叹说,裕志看起来挺瘦弱的样子,饭量倒不小哩。在吃甜品喝咖啡的时间里,裕志向母亲提了一个问题,他问母亲当年怎么没带上真加一起走。
我以为母亲会生气,看看她,却在微笑,眼角的皱纹很美。
“就算现在,真加也还是我心中的一部分寄托啊。虽然分开了,我还是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而且,真加 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里面包含了我的愿望,我希望她处于自己人生的中心位置。另外,我和她爸爸分手,也并不是因为讨厌他。”
我们没作声,母亲继续说。
“不过,你现在的母亲和父亲相遇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不知怎么仿佛看到了未来。他们俩不单是相互吸引,还住到一起生活,真加甚至就生活在他们中间,这些我全看见了。我输了,当时我就想。想是这么想,可也要为你想想,也许我应该和他们斗一斗的,可我怎么也做不来,于是故意到处游荡,住旅馆,在男人家进出。我这样做,一半是不想看到事态的发展,一半是希望他能挽留我。可是,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可能是怕自己没法痛痛快快地了断吧,虽然清楚他们的关系反正要飞速发展,可我到底讨厌每天看到他们。我自尊心强,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拷问。可我又没法让时光回到海边平静的生活,还能怎么办。时间不会倒流。我也曾经祈求上天让奇迹发生,可他们两个的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他们现在不是依然很恩爱么。假如我一味固执,恐怕要两败俱伤,此时此刻、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大约都不会存在了。唯有在这种时候,我相信上帝。”
母亲笑起来。这些话我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以前也有机会听,但母亲从没讲这么多、这么细,这大概是她对女儿的丈夫的一个郑重的表白吧。
“有一天,我痛下决心回到家一看,你爸和你现在的母亲在厨房里有说有笑,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这里明明是自己家,明明我才拥有女主人的权利,可我却怎么也没法抬脚进去。我就一直在外面待着,听到你的哭声,听到他们哄你的声音,可我始终没法进入那灯光里面。我想过嘻嘻哈哈地现身,也想过大吼一声‘给我出去’,种种念头轮换支配着我,每一样都好像可行的样子。然而我明白,无论实践哪一样,都无法填埋心中的这份空虚和凄凉。虽然之前我一直在努力做很多事,可这回是无药可救了,只要我还是我,你爸还是你爸,这就是一种必然趋势,无计可施。我非常震惊,久久地坐在外面的水泥地上,饥肠辘辘,听着里头共进晚餐的声音。因此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就没再回头看一眼。我乘上夜行列车,吞了安眠药,走下夜晚的大海。”
“妈、妈妈?”我一惊,叫出来。母亲继续说道:
“这些话,可得一辈子对他们保密呀,丢人。就这样,我走到深水里等死,然而我太兴奋,加上那段时间老吃安眠药,所以药效完全出不来。我就那样跟个傻瓜似地不停地踩水。夜光虫一闪一闪发出不白不绿的萤光,波涛声和水流声十分真切,海水很温暖,远处港口的灯火仿佛宝石闪闪发光,海湾勾勒出漂亮的曲线,夜空星斗满天。多美呀,地球毕竟是美丽的,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一只大充气球悠悠地漂了过来,我放声大笑,抱住了它。只有抱住它,我觉得。于是,我漂啊漂,不知不觉随着潮水漂到靠近陆地的地方,脚都能站住了。没办法,我只好抱着球摇摇晃晃上了岸,身体重得像石头一样。这时,一对恋人跑过来,说谢谢你替我们拾上来,说完接过球走了。据说他们一时兴起,乘着夜色在海滩上玩了玩沙滩足球。我口齿不清,全身湿透,回了句不客气,倒进那边的一条小船里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早上了,浑身疼痛,阳光晃眼,有种扎人的感觉。接着,我也不管衣服还粘在身上,光脚登上电车回去了。”
“后来怎么样了?”
“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因为我回不去了呀。再说还死过一回。就在一个星期前,我还有家庭,还抚摸着你散发着奶香的温热的身体,好像也看得到未来,想到这些,我心里苦极了。不过,在夜晚的海中,当那只球漂过来,当我抱着球朝岸边漂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感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想,虽然世界一向不管我死活,但世界是有趣的、美好的,还充满了仿佛爱情的东西,我不过因为前途渺茫就跳到海里游来游去,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我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夜晚的海面上的天使了,万家灯火、水、星星全都清清楚楚、晶晶亮……我觉得它们好像成了极其天真无邪、纯洁、得上天庇佑的、瑟瑟发抖的小小的存在。我仿佛来到了一个美妙无比的地方……那以后,无论之后还是先前我都从没见过那样令人感动的美景。来了这边之后,我去过艾尔斯岩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地方,壮观的大海也看了不少,可就是没法感动到那种程度,可能是心灵不够富足吧。”
母亲笑起来。
故事倒不凄惨,却十足叫人难受。我和裕志一边闭着嘴吃着当甜品的蛋糕,一边点头,脑海里满是夜晚的大海,耳边仿佛回荡着波涛声。
第三部分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16节 岛、海豚、嬉戏(1)
和母亲吃过饭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和裕志乘船去一个据说可以看到海豚的岛上,展开一段小小的旅程。船从一个小码头出发,码头冷寂得惊人,几乎空无一物。但景色恰如一幅照片,还没上船,一些词句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一方碧空,一湾清水,小小的牵牛花似的花儿竞相开放,回忆。
船慢悠悠地划到我们面前,依然慢悠悠地在碧蓝的海面上滑行,不久,能看见绿意盎然的一座小岛了,也看得见木造的大大的一座栈桥了。裕志吃了晕船药正呼呼地睡着,样子活像一个小男孩,前额被汗水粘住的头发在风中飘起来。我目不转睛地久久地望着他的眼睫毛以及四方形的指甲,我的心重又丢失了历史回到孩童时代。我非常熟悉的那些小小的指甲,究竟遵循了怎样的一种规则,以致能够保持形状完全不变、就像这样只是越长越大呢?
走上栈桥渡海,海底的白沙清晰可见,蓝蓝的水上漂浮着许多白色的鸟儿。从岛上放眼大海,海面平滑,海水缓缓地波动着,仿佛一种胶状液体。因为位于大陆和岛之间,所以海水才如此地平静吧,我想。这番格外的美,叫我的脑袋晕晕乎乎起来,第一次乘船、第一次上岛的裕志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顶着强烈的阳光,我们朝一间小屋走去,一间刷刷白的旧房子,透过窗子,能看到来自各国的新婚伉俪以及海豚爱好者,他们有的散步,有的晒日光浴,还有的在享受潜水的乐趣。岛上的阳光明晃白亮,强似大陆百倍,照得人连身体内部都仿佛盛满了阳光。天花板上,电扇慢悠悠地转啊转,影子投在地板上,轻轻柔柔。
“真是个美妙的地方啊。这么美妙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呢。灿烂的阳光、洁白的沙滩、美丽的大海、快乐的人群,简直像天堂,像梦中出现的风景。”我激动地这样说道。
“嗯,这种地方可能也是我想来的。只是我对旅游几乎一无所知,也不太清楚这样的地方都在哪儿。”裕志一面一丝不苟地打开行李一面应道。
不过是住两夜的小旅行,裕志却带了很多行李,这种做法是唯一让人感到他不习惯旅行的地方,除此之外,裕志一直是平常的裕志,并没有特别使人感到来到外国的那种假模假势。
我不很了解裕志。虽然有关他的日常生活、身体部分、思维习惯,甚至连琐碎得厉害的细节我都清清楚楚,但至于裕志除我之外还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喜欢他们到什么程度,独自一人时如何睡去如何醒来,喜欢怎样的书及音乐,对怎样的东西感兴趣,脑袋里装着怎样一个世界,这些我都不太清楚。看着裕志打开行李,把西服整齐地挂到衣架上,又展平上面的皱褶,我感到自己所不了解的部分是那样地大。
“这里和日本最大的不同,是阳光的强烈程度。这么耀眼,好像在接受清洗似的,脑袋要一片空白了。”裕志笑道,“待会儿我想散步去,行李整理完之后。”
“行。”我回答。
我几乎没带东西,马上得买点衣物,还要买些饮料放进空荡荡的冰箱,为此我独自出门去远处的一个小卖部。我沿着海滩一直走,一边看着强烈的阳光下光芒闪耀的大海。沙子跑进了凉鞋里,皮肤晒得火辣辣的,这都令我欣喜不已。在小卖部买完东西,我又累又渴,便又去隔壁的酒吧一个人喝了生啤。
大海始终荡漾着一种仿佛人为的湛蓝,天很高,许多不知名的白色鸟儿在翱翔。我眺望了一阵子这幅图景,然后沿着像是在小楼之间穿梭而成的绿意葱茏的小道,走回到裕志所在的房子。一路上,我闻着树叶的气味和潮水的气息,透过树木的间隙望着金光闪烁、耀眼夺目的大海。
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酒有些上头,人有些犯困时,我从故乡小小的院子里解放出来,被从未见过的树林拥抱着,随口啍唱着老歌……突然,我强烈地体验到裕志不在身边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接着疯想道,我们果然已经是绝对不准分开了呀。
阳光下,这念头令我一阵晕眩。我在一个从前拴过锚的破旧不堪的泊船处坐下来,凝望着波涛平缓起伏,草坪上闷着的热气使我感觉很舒服。
各色各样的人大笑大闹着从我眼前走过,但他们的幸福感恐怕都不如此时的我来得强烈。
傍晚,我们决定去崖上看海豚。
我们沿着坡道向上走,在干草上长出的奇怪植物中间钻来钻去。天空就要暗下来,染上了微微的红晕,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海豚爱好者,都带着望远镜。这么多人并排站在崖边,顶着狂暴的海风齐齐望向大海,那场面仿佛电影中的一个场景。
当视野打开,从海角尖端看见大海时,我被那前所未见的壮观景象所压倒。悬崖又高又陡,下方巨大的岩石看起来就像小石子。眼前的大海也显得非常遥远。灰色的大海绵延至远方,三角形的海浪简直如同无数的岩石,一浪接一浪覆盖了海面。这番景象,令人不得不感叹人类的渺小。
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人们手指的方向,不久终于看到了很多海豚。连绵不断的浪尖遮挡了视线,从波谷能看见它们小如小指尖的光滑脊背。仔细再看,发现数量很多很多。还看到几只一组成排跃出水面。只见它们排好队,瞅准时机就冲上浪尖。由于它们和倒映着晚霞的大海差不多一样灰蒙蒙,所以一时看不太真切,但是等眼睛慢慢适应后才发现,就连几乎已经看不见的遥远海面上,也有很多的海豚在嬉戏。
看上去就像宇宙的这整整一片海洋,漫无边际,大得令人毛骨悚然,广得恐怖,对海豚来说却是生活的空间。凉飕飕的风和干燥的黄土构成一道严酷的风景……我于是明白:海豚不仅仅只是像可爱的宠物,它们是生活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的野生动物。
“不知道它们开不开心。”裕志说,“海浪看起来那么冷,又猛,换了我,待在里面吓得哪还有心思玩啊。”
“海豚就是以大海为家的呀。”
“住在那么严酷的地方,还有兴致跟什么人类玩耍,它们真是宽容的动物啊。也许在它们看来,人类这种生物,是没资格进入大海的吧。”
“感觉它们就像婴儿一样呢,对吧?”
第三部分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17节 岛、海豚、嬉戏(2)
太阳沉得很快,四周的暮色一点点浓重起来。这里的夜晚来临得很是不可思议,犹如鲜红和深蓝交融的一团雾气迅速变浓。无数海豚的脊背和无数的灰色波浪越来越协调,越来越难以分辨。就那样,直到大海迅速接近黑色,四周的树木变成了剪影,我们一直在那里坐着,为这景色所倾倒。大海格外辽阔深远,看上去如同随风飘动的一幅巨布。大自然通过改变风景来慢慢地转动透明的指针。平常的那种时钟这里也有,它转动的速度和方法与我家院子里的完全相同,只不过规模巨大化了。
夜幕即将完全降临,夜色迅速浓重起来,把黄昏的暧昧裹进了黑暗中。气温转冷,四周的人们都已散去,我们也手拉着手踏上返回的坡道,途中在一家小超市,站着喝了两杯热的纸杯咖啡。
“你们是来看海豚的吗?”店里的阿姨问。
我笑着回答说是啊。如果我们能像阿姨眼中所见的那样,是一对单纯的年轻恋人,一起旅行、吵架、险些分手、就快结婚,那该多好啊。裕志笑嘻嘻地喝着咖啡。裕志的幸福是沉痛的。海上有很多大颗的星星,星光闪耀。
在岛上唯一一家餐馆吃过晚饭,因为怕踩到蛇,我们避开林边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白的沙滩上散步。沙粒隐隐反射出亮光,朦朦胧胧的,一切仿佛要浮起来了。
大海泛着黑光,喘息着,显得比白天更加咄咄逼人。
星星越来越多,许许多多道星光覆盖了天空,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工作,没有特长,没有能使自己全情投入的爱好,什么都没有。裕志也老说觉得自己能同动物交谈……但是,无论对我们、对任何人,这个美丽的世界都一视同仁地敞开着,无论我们身处何地,自然都是慷慨的,我禁不住这样想道。
走得累了,坐下来,沙滩冷冰冰的。手埋进去,有一种干爽的触感。裕志看样子满脑子想着星星,此刻正仰望着头顶的天,瘦嶙嶙的喉结朝外突着。
涛声静静地回荡,静得可怕,海水缓缓地摇荡着,仿佛溶解过粉状物。
远处隐隐传来音乐声。
“你的大腿挺粗的呢,都陷沙里了。”裕志说。
“要你管!”
“能问你件事吗?”
“问吧。”
“前些时候私奔,你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是什么梦?”
我决定稍稍隐去一些内容再对他说。只要裕志还在思念他的父亲,哪怕存在一点点那样的可能性,我就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他那个梦的全部内容。
“我梦见你死了。梦里出现一所从没见过的房子,里面有很多血。在那房子里面杀人放火都算不得什么,就算白天,人们的心所能见到的也都是黑暗,这样说吧,勉强说来就是白天的情人旅馆的氛围,把它熬干了,浓缩一千倍的感觉,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哦。”裕志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也许那个梦接近正梦呢。我告诉过你我爸已经死了,对吧。那个宗教组织被逼得走投无路,据说跟警方开始着手调查几宗谋杀案有关。我读高中的时候,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好几个了解那种事的朋友,离开那里之后,偶尔也跟他们见见面。有一次应邀参加他们召开的派对,遇到一个人,据说他以前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宗教组织的成员。听了那人的讲述,我才知道他们干了非常可恶的事,那虽然是在我们私奔回来之后,但我终于真正明白了你制止我去美国的意义。在那个宗教组织里,教主是女人,而干部……就是我爸,还有其他一些人。教主和干部要在特殊的日子性交,有了孩子,就等婴儿出生后饿死他再由众人分食,他们认为死婴身上藏有一种特殊力量。”
“这是人做的事?不是蜜蜂,也不是鸟类?”我大惊失色道。但我想就算蜜蜂和鸟类也做不出这种事。
“据说教主岁数大了不能生孩子了,就由她女儿生。”
那么,梦中见到的一摊摊血也许不是裕志的,而是那些婴儿的,我想。
“我爸生的孩子只有我活着,所以我想,那边大约至少谈过一回召我入会的事。我爸似乎觉得见见我也不坏。于是发生各种各样的抗争,那时候派来的那个人可能想过牵制我,他好像说过,要是我看起来没什么野心,不妨游说一次试试。这些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可我真的庆幸当时离家出走了。我一直想要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形,所以也许会去一趟。不过还好没去。本来我们就没来往了,不是吗。总之我爸和他的同伙把好几个婴儿杀了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虽然不愿相信,但你做梦那晚恐惧的模样,还有那时候祭坛里找到的骨头,早让我的希望烟消云散了。那骨头其实并不属于我的兄弟,但我想,它多半是我爸妈一起参加那个宗教组织的时候,带回日本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婴儿,肯定是我在你们家高高兴兴地吃着饭的时候被杀了,被那些灵魂丑恶的人吞吃掉了。他迫不及待地出生了,却被肢解成一块块,血流满地。他饿着肚子,还没来得及真切地体会到降生人世的感觉,就死了。在这个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时发生,中间差距很大。因此,那些死去的生命会被认为是神圣的,会被那样处理,一定是。所以我那时要把它当成死去的兄弟安葬。我和他们虽然是同根生,虽然没被神圣化,却也没被吃掉,还在日本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我回想起那个梦中的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阴森恐怖的气息,那是人类经历不道德的兴奋后留下的一种气息。
“他们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是可以获得特殊力量。据说这样在另外一个世界,在死后的世界,也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告诉我的那家伙说,据他所知,这个教派最恐怖,但在那边类似的宗教各处都有。我刺激过头,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那些人真是愚蠢透顶。”
“这种愚蠢的事,他们却极认真地做。想到我的身体中也流着这种人的血,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我回答。
我当真以一种窥探深浅叵测的黑暗的感觉作出思考,想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接着问他:“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会不停地换宗教,现在肯定加入哪里的其他宗教组织了。我只能求老天让她至少不要当那种头号傻瓜。”
“只能这样了。”
一线之差,裕志竟能从那奇妙的命运中逃脱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假如他父母把还是婴儿的他带了过去?假如成人后的裕志去了那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假如他被逼吃了拌在平常晚餐中的人肉?以他的感受性来说,一定无法维持常态吧。
第三部分 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18节 岛、海豚、嬉戏(3)
而且,说不定我们培育的东西比我们所想的更加伟大,我想。我们从想要了解对方全部的念头都没有,逐渐到能睡前聊聊天,到能对彼此大半的缺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容以爱。在我和裕志身上,因此从来不曾萌生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的、类似憧憬的念头,尽管电视、杂志、广播以及朋友们都要我们变,要我们变得更好。
“你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却没有受影响,真是幸运。”我说。
“我打心底里这样想。何况事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对那些事念念不忘也无济于事。就算知道事实真相,就算有负罪感,又怎么样?我可不要像幽灵那样把影子变淡变薄,总之我必须活下去,要不然我真会变得跟个幽灵似的。”
“你活得太累啦。”
我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对这种事,不介意反倒奇怪了。
那些事原本其实和裕志毫无关系,然而却远渡重洋,变成一团滞重的空气,一直在给裕志施加压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既有美好的也有恐怖的,人们决不可能摆脱它们获得自由。
眼前的暗处走过一对新婚夫妻,裕志望着他们黏黏腻腻的样子,笑着说道:“我们来了这儿以后还没好好做过爱呢,这可是新婚旅行呀。”
“可是,每天玩得挺累呀。”
“回家前起码来一次吧。”
“不顾吃饭,只管生个乖宝宝?”
“相比之下,倒觉得吃饭稀罕多了……好吧,就算那事儿还早,回去先养条狗总行吧。”
“如果你愿意,我也高兴。”
“虽然只是一条小狗,现在我才惊奇地发现,在我的人生中,奥利弗却是我一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你爱它多少,狗必定回报你多少。小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只有奥利弗在用全部的身心肯定我的人生,那成了我任何时候都能活下去的力量。不论在它生前还是死后,它都证明给我看,我活在这个世上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它,我想我小时候不会完全信任你和你家里人,完全不设防的。你们接纳了我让我好不容易活下来;另一方面,我自己的亲人抛弃了我去追求什么,在知道答案之前还模模糊糊的,知道之后,我脑子里就一直一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就在此时此刻也有婴儿死后惨遭分尸”的画面。然而,一旦生活在爷爷和你的保护之下,我开始认为那个惨绝人寰的残酷世界简直就像是电视画面,开始觉得无所谓,觉得它遥远之极,这种感觉讨厌之极,比那种画面更讨厌。就算我觉得遥远了,可它毕竟还是存在的,没有消失过,所以等我到了能称为成人的年纪,每回打算做点什么,它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夺走我的力量,因为那确实不是杂志或者电影中见到的残酷场景,而是现实中的婴儿,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我明知道那种事是存在的,但是却觉得很遥远。这里面绝对有什么东西弄错了,这种感觉老是隐隐约约地裹着我。到了确定人生方向的年纪,这感觉就越发强烈起来,简直就像有两个自己,一个生长在日本,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却和父母生死与共,总也感到要为那些人不负责任所造成的可恶空间负责。就这种感觉。我也曾经梦想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形,然后报告给警方。可在日常生活中,那里又太遥远了,就像裹了层膜的感觉。我只在照片上见过我爸的脸,这样跟陌生人几乎没分别。听说了事件经过之后,从没见过面的父亲死了这种感觉也很淡,反倒很高兴,因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被杀。我讨厌自己一直视若无睹,讨厌自己等着事情无可挽回。那个时候,也是奥利弗的爱让我意识到,爱我的、我爱的,是真加和爷爷所在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是我的现实世界。”
“对。”
“所以,回去后再养只狗吧,接着一起住在我们家。”
“先说好,我可不要那个摆过祭坛的房间。”
人类的心把形形色色的风景纳入其中,同时又像傍晚的大海一样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人类的心总之是棒极了。我们站起来,朝小屋的方向迈开了步子,那里有一排排黄色的温暖的灯光。路上,正当我们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寻找南十字星时,碰巧遇到另外几个人也在寻找南十字星,于是一群陌生人笑着一起仰望天空寻找起来。找到的真正的南十字星比想象的还要小得多,很可爱,那组成十字的星子一颗一颗像钻石一般闪闪发光。
同别人道过晚安,我们手牵手唱着歌,沿着沙滩走回了小屋。
即使不在一处生活,两人所走的路也是回家的路,两人所在的地方无论哪里都是家。
“海豚真壮观啊。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刚才听大伙说,从那海角上还能看到鲸鱼。”
“原来所谓岛屿当真就是浮在海上的一小块陆地啊。它周围的世界反而那样地巨大,真是想都没想过。要不是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也许还真不知道大海是如此地辽阔呢。”
漫无边际、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我们在俯瞰之下觉得那样恐怖,对于海豚却是嬉戏的场所;同样道理,我们生存的这个宽广得恐怖的世界,里面所有的事情也都波涛暗涌,假如神灵见了,也许就像那样看成微不足道又野蛮的游戏。
众多一个个相似的生命散落各处,按照数量庞大的心思游来游去,进行着形形色色简直没有所谓秩序的活动,或爱,或恨,或杀,或被杀,或孕育,或终结,或生,或死。既有人活了几十年却杀死能够再生小孩的婴儿并且拆吃入腹,也有人从活不了多长的小狗身上获得生存的力量;有的独自走进夜晚的大海企图默默自杀,也有的生命气息粗野,不管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只管哭喊着长大。在这锅作料很足的生命浓汤中,任何事物无论大小难易,都同时发生。所有这些事,小小院子里大时钟转动指针所记录下的我们营生的全部,假如一直从像那悬崖般极高又平稳的地方审视,恐怕就显得像列队嬉戏于波涛中的海豚那样,滑稽、渺小,然而却强劲有力吧。而我们无论谁,从遥远的远方看的话,也一定如同置身严酷的大海。大海冷酷无情,波涛汹涌,灰色的波涛卷着我们浮浮沉沉,我们在里面游来游去,玩了又玩,不久消失,消融进这个巨大世界的某个角落。
那过程,就像刚才顶着风眺望大海令我们屏住了呼吸一样,无疑有一种无尽的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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