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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亭-屠格涅夫

_2 屠格涅夫(俄)
  “她们不说是因为不会说。”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脸微微一红。
  “您越说越不像话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她脸带勉强的笑容说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
  “卓洛托诺沙在哪儿?”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一个孩子突然问道。
  “在波尔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过话头。“就在霍赫兰(他为换了话题而高兴)。刚才我们谈论文学,”他接着说,“假如我有多余的钱,马上可以成为小俄罗斯的诗人。”
  “你说什么?当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懂小俄罗斯语吗?”
  “一窍不通,不过,也不需要懂。”
  “怎么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张纸,标上《沉思》这个题目,接下来就写:‘啊,我的命运,命运!’或者以《哥萨克纳里瓦伊科①坐在山岗上》为题:‘在那山脚下,在那树荫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你就拿去发表吧。小俄罗斯人读了肯定会感动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他们的心灵就是这样多愁善感!”
  ① 纳里瓦伊科,乌克兰农民起义领袖,于1597年被波兰人杀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扬声说。“您说些什么呀?这话可一点没有道理,我在小俄罗斯呆过,我喜欢那地方,也懂那儿的语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的,不过乌克兰人还是会感动得流泪的。您说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有什么乌克兰语吗?有一次我随便说了句:‘语法是正确朗读和书写的艺术’让乌克兰人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翻译的?‘语法是精确地吐和泻的医书’……您说这是语言吗?我宁愿把自己的朋友捣成齑粉,也决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
  “您别跟他争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谈怪论,他不会说别的话。”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仆人进来禀报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俩到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亚历山德拉①!”她走上前去说道。“您来真是太好了……您好,谢尔盖·巴甫雷奇!”
  ① 原文为法语。
  沃伦采夫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
  “怎么,您新近结识的那位男爵今天要来么?”比加索夫问。
  “是的,他要来。”
  “听说他是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没有回答,她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卧榻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
  “哲学么,”比加索夫接着说,“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不过,我最不喜欢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么呢?假如你要买一匹马,总不至于爬到了望塔上去观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论文送给您过目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是的,是一篇论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篇阐述工商业关系的论文……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宣读的……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人又和气①,他的俄语也说得漂亮极了。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②”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他俄语说得那么好,”比加索夫挖苦说,“连法国人都夸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谢苗内奇,随您嘲笑吧……这跟您怒发冲冠的模样倒是一致的……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先生们女士们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着看了看大家,“我们到花园里去吧……离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天气又这么好……”
  ① 原文为法语。
  大家都站起来,向花园走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古老的林荫道,路旁椴树参天,满目金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林荫道的尽头,豁然露出一片翠绿。花园里还有不少槐树和丁香的花亭。
  沃伦采夫、娜塔里娅和邦库尔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哑默默地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您干什么了?”沃伦采夫终于开口问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须。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过表情没有那么生动活泼,那双漂亮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郁。
  “什么也没有干。”娜塔里娅回答。“听比加索夫骂人,绣花,看书。”
  “您看的是什么书?”
  “我看的是……”娜塔里娅略微停顿了一下,“十字军远征的故事。”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说,“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树枝,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
  “您母亲认识的那位男爵是什么人?”沃伦采夫问。
  “宫廷侍从,路过这儿;妈妈很赏识他。”
  “您母亲很容易被人迷住。”
  “这说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里娅说。
  “是的。您那匹马不久我就可以给您送来。快驯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飞跑。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谢谢①……可是我很过意不去。您还亲自训练它……据说这很难。”
  ① 原文为法语。
  “为了给您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知道,我准备……我……这点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
  娜塔里娅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②”。
  ② 原文为法语。
  “您知道,”谢尔盖·巴甫雷奇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我们何必谈这些呢!您心里都明白。”
  这时候,楼里的铃声响了。
  “哟,吃饭的铃声响了!①”邦库尔小姐喊道。“咱们回去吧!”
  ① 原文为法语。
  “真可惜,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于辞令了①。”这位法国老处女随着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娅登上露台的时候心里想道。这句话俄语可以这样翻译:你啊,我可爱的孩子,模样挺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儿傻劲。
  ① 原文为法语。
  男爵没有来吃饭,大家足足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席间,大家说话不太投机。谢尔盖·巴甫雷奇不时望着坐在他旁边的娜塔里娅,殷勤地频频住她杯子里添矿泉水。潘达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讨好邻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了不少恭维话,可她差点没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面包捏成一个小球,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他什么也不想。连比加索夫也缄默不语。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脸抢白道:“我什么时候友好过?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补充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吧。我只不过是克瓦斯①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国克瓦斯;您那位宫廷侍卫才是……”
  ① 俄国的一种饮料。
  “好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还没有来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没有答理她,只是低着头看了她一眼。
  时钟敲了七点。大家又聚集到客厅里。
  “看样子他不会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马车的辚辚声。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仆人走进客厅,把一封放在银托盘里的信交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转身问仆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儿?”
  “还坐在马车上,夫人,要请他进来吗?”
  “请。”
  仆人出去了。
  “你们看,多么扫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托他的朋友罗亭先生,把论文给我送来了。男爵本来就想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他十分赏识他。真是太扫兴了!我还想让男爵在这儿住几天呢……”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嗯……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①
  ① 原文为法语。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挪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刚才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
  “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①”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
  ① 原文为法语。
  “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各人口味不同么,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
  “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哝道。
  “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
  “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
  “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维奇。”
  “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
  “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看过没有?托克维里①的著作,您知道吗②?”
  ① 托克维里(1805-1859),法国政治活动家,史学家。
  ② 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手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惟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嫉妒;比加索夫则在想:“我出五百卢布可以买一只比他唱得更好听的夜莺!”但是受到震动最大的要数巴西斯托夫和娜塔里娅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别人说话似的;娜塔里娅的脸通红通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亭,那双眼睛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放射出异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地对她说。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端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
  “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间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
  “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
  “不过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么,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
  “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问。
  “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徒有其名并无其实。”
  “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么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
  “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
  “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铅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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