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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秘密

_7 東野圭吾(日)
“当上父亲很简单,但一直要做父亲就没那么容易了。做父亲真的好累啊!”看来酒精对木岛也开始起作用了。
木岛和川边决定再找一家继续喝。平介看出他们已经喝高了,这也正是他们不想就这样回去的原因。在店门前和他俩道了别,平介一个人踏上了回宾馆的路。
没走多久,平介就迷路了。虽然札幌的路就像棋盘上的方格一样很好辨认,但他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胡乱走了一阵之后,他来到了一个有印象的地方——来时走过的那条有很多男人拉客的小巷。
平介刚往前走了一步,就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平介边小幅地摆手表示拒绝,边继续往前走。不过和那会儿三个人在一起时相比,他心中稍有一些不安。
又一个小个子男子来到身边,在平介耳边小声说:“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你看了绝对不会后悔的。”
平介说了声“不用”,摆了摆手。
“你来看看嘛。当爸爸的也该偶尔放松一下嘛。”男子穷追不舍地说道。
“爸爸”这两个字一下子打动了平介的心。一瞬间他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拉客男子的脸。
大概是觉得有戏,拉客的男子贴了上来。
“25000日元就行了。那姑娘可棒啦。”
“啊,可是我……”
“好不容易来到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不好好事受一下呢?”男子“啪”地拍了一下平介的后背。
我不可以去那种店的——他脑子里浮现出了这句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偶尔有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从“爸爸”的角色中解放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于是,他掏出了钱包。
建筑物前面立满了花花绿绿的招牌。男子下了通往地下的台阶,平介跟在男子后面。
下了台阶之后有一扇门,男子推开了门,正面不远处有一个售票窗口一样的东西。男子对着窗口向里面喊了一嗓子。不一会儿,窗口旁边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发胖的中年女子。
两个人在一边嘀嘀咕咕老半天,平介则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门内微暗的走廊向右侧延伸着,走廊里静静的,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拉客的男子离开了。中年女子过来问平介:“客人,您要不要去一去厕所?”
“啊?”
“想去厕所吗?想去的话现在就去吧。”
“啊,不用了。”
“真的吗?真的不用去吗?”她不嫌啰嗦地又提醒了一遍。平介心里一下子想到,过一会儿大概会有什么特珠的服务吧。
他先被带到了一间很小的等候室。他真担心会有其他人来,不过还好,一直没有别人。
中年女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了声“这边请”。二人走在一侧有一排门的走廊上,走着走着,便在其中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中年女子推开了门。一个身着红设浴衣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板上恭候平介到来。她将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紧紧地束在脑后,脸型像波斯猫一样。
平介进了屋,身后的门被关上了。年轻女子站起身来,来到他身后,帮他脱下了外衣。
“客人您不是本地人吧?”她一边把外衣挂在衣架上,一边问道。
“不是。我是从东京来的。这你都能看出来啊?”
“因为你的上衣很厚。你一定是觉得北海道会很冷吧?”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事实上,他放在宾馆的旅行包里还有一件毛衣呢。
“你的观察力好敏锐啊。”
“虽然北海道在最北边,但这里还不是北极呢。用我帮你脱衣服吗?”
“啊,不用,我自己来。”
“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平介说道。
“啊,是吗?那你是被路边的大叔领过来的吧?”
“对。”
“那你花了25000日元吧?”
“对,25000日元。”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其中的9000日元都被那个大叔分去了!”
“啊,还有这等事啊?”
“下一次直接来,直接点名找石楠就行了。那样的话,就只需要16000日元。”
“是吗。”平介一边点着头,一边琢磨着拉客男子的好处费为什么会高达9000日元。
“你好像不是很兴奋哪。”
“啊,对不起。”
“好像喝酒了吧?”
“嗯,喝了一点。”
枕头旁边摆着一只小闹钟。他明白,那是用来计算时间的。接下来还有多少时间呢?一想到这里,平介竟一下子焦躁起来。
“客人,您这是怎么了啊?”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您不是因为憋了好久才来这里的吗?”
“是啊,都两年半了。”——不过,后半句他咽了回去。
“那怎么办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算了,那就不做了吧。对不起,今天就这样吧。”
“真的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嗯。”
“你有妻子吗?”女子问道。
他刚要回答说没有,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到了这个年龄还是独身,来到这样的地方却是如此的表现,这样说实在太没面子了。
“有啊。”平介答道。
“那样的话,”女子的嘴唇像是嘲笑般地撇了起来,“只和你妻子一个人做就行了。”
由于感到耻辱,平介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想上去抽那个女子一嘴巴,不过他不能那么做。
出来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子又出现了。她一直把他领到了来时并没有坐的电梯前。“在一层出电梯后就是和进来时方向相反的一条路。”中年女子说道。之所以这样设计,估计是考虑到客人出来时比进去时更害怕被别人看到吧。
平介按照她说的那样在一楼出了电梯。从建筑物里出来后,眼前是一条寂静的街道,根本没有一点风俗店的迹象。路边的垃圾箱前,几只野猫正在寻找食物。
路灯很少,月亮今晚也没有出来。这样的黑暗解救了他,他缓缓地走在街上。
我今后该怎样生活下去呢?他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自己是父亲又不是父亲,是丈夫又不是丈夫,是男人又不是男人。
他的心在无情的现实面前颤抖着。
27
直子在元旦那天早晨发布了宣言。矮脚饭桌上摆满了她亲自做的好菜。互道了新年快乐之后,二人用日本酒代替屠苏酒碰起杯来。自从那次发布升初中考试成绩时喝了点酒以来,她已经练得能喝一些了。
电视里正播放着正月里的节目。那些人气演员穿着很有正月感觉的服装,唱看歌,做着游戏;一些搞笑艺人做着整人的游戏;一些体育选手向猜谜发起了挑战。一种唯独今天可以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的轻松空气笼罩着日本上空。平介也沉浸在那样的氛围中。不过,那是在他听到直子说那番话之前。
“参加中考?”平介重新问了一遍。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脸上还挂着开心的笑。
“对。”直子伸了个懒腰,点了点头,“希望你同意我参加明年春天的中考。”
“那等等。在你现在的这个初中,只要不是成绩特别差,不就可以直接升入高中吗?有必要还去参加中考吗?”
“为我想上其他高中。”
“其他高中?你对现在的学校不满意吗?”
“倒不能说不满意,只是和我的目标不相符。”
“目标?”
“可能说成将来的发展方向更合适吧。”
“这么说,你想好要走的路了?”
“嗯。”
“什么路?”平介边问,一边关上了电视。
直子字字清晰地答道:“医学专业。”
因为电视的声音刚刚消失,所以直子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平介认真地看着直子的脸,她也用同样的袭情直视着平介。
“医学专业?这么说你将来想当医生?”
“这我还不清楚。但总之我想学医。遗憾的是,我们学校上边的大学里没有医学专业。”
“原来是医学专业啊。”平介搓了搓自己的脸。他对大学里的医学专业并没有什么概念。医学专业这个词本身对他来说就缺乏现实感。“你怎么忽然间又有这样的想法了呢?”
“我一直都在考虑自己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但一直都没有考虑清楚。于是,我又转念考虑自己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很轻易就找到了答案。我的兴趣就在我自己身上。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意识和肉体是什么东西?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而要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唯一的选择就是学习医学。”
“哦,是意识和肉体……这样的事情啊。”
平介再次意识到,看来她还是经常在以她的方式思索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同时他也能够理解,这些事情是她最感兴趣的。
平介抱起了胳膊,摆出了深思的姿势,但他并没有具体考虑什么问题。他只是想不出该怎么办。
“你说的那都是上大学后的事吧?高中就像现在这样直接上不是也可以吗?”
“才不是那样呢!”
直子的理由是:她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确实水平很高,但是因为不用太努力也可以直升入大学,所以学生们都没有什么紧迫感。如果按照这种趋势上了高中,这种状况可能会进一步加剧。而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想考大学医学专业,那么很容易放松自己,随波逐流。
“是否随波逐流主要取决于本人。我认为只要你有那个决心,就能做到朝那个方向努力。”平介说得有些没有自信。他没有经历过高考,初中毕业后,他直接就进了高等职业学校。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
“我想读男女混读高中。”
平介一下子没有了言语。这句话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他并非对此毫无预料。刚听到她提出想参加中考这句话时,他脑子里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以说,这也正是他表示不同意见的动因。
直子对为什么要去男女混读的高中的解释是有说服力的。她的大致意思是,想读医学专业的大部分都是男生,如果能够在身边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也会激起自己的学习欲,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平介只好不情愿地承认:“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不论做什么,只要存在着竞争,就最好有竞争对手在身边,这是不说自明的道理。
不过,他心里的疙瘩还是无法解开。一想到直子同看似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在一起,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抗拒感。
你真的是为了学习才想上男女混读的高中吗?——平介很想这样问直子。她该不会是为了和年轻的男生在起玩耍才提出这样的借口吧?会不会是想借藻奈美的身体再享受一次青春呢?
但是,这样的想法他无法说出口,否则就显得太小肚鸡肠了。如果她只是单纯地从求学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希望,自己却武断地把男女同校和男女关系画等号,她一定会鄙视自己想法龌龊吧。
被直子鄙视是平介最害怕的一件事。
“我明白了。这么说你又要苦读一年了。”说完他慢悠悠地往酒杯里倒上了日本酒,俨然自己既是一个能理解人的父亲,又是一个能理解人的丈夫。
“请原谅我的任性。不过我想,供我读医学专业咱们家还没什么困难吧?”直子心存顾忌地问。
平介马上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是针对那次事故的赔偿金说的。那些钱平介一直没动过,而是分成几部分存在了银行里。两个人曾经商量过如何使用这笔钱才能对得住死去的藻奈美的意识和直子的肉体,但是始终没有得出很好的结论。如今直子提出这一建议,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藻奈美电一定会赞成这么做的。”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和之前升初中时一样,直子对升高中的备考丝毫都不松懈。之前的周六周日她都是在双休中度过的,但这样的日子现在一去不复返了。也没有伙伴来家里找她玩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跟她们说要参加高考,她们就不来找我玩了”。接下来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样也好,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们的邀请了,反倒落得个轻松。”
“要先告别奢侈啦。”说完这句话,她连小说都不买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满了书架的参考书和练习题。
唯保留下来的娱乐活动是听音乐。当她听Led Zipplin时,郡就代表她刚成功地解出了一道数学难题,如果她要学英语,那她会选择听莫扎特。依此类推,社会是CASIOPEA,国语是QUEEN,如果是理科,那就是松任谷由实了。就这样,现在平介已经可以根据她房间里放的曲子来判断她在复习什么科目了。
明明有轻松的道路她却不选,而是特意选择艰苦的道路,宁可牺牲欢乐时光也要学习……她如此付出与努力,没有得不到回报的理由——第二年春天,她成功地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学校。这一次平介依旧像上次一样,和她一起去看了成绩的发布。
当看到合格者一览表中有自己的考号时,直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28
时隔很久,平介再次踏进喷枪生产车间。空调开得很大,但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机器。车间里布满了精密器械。
看到平介进来,拓朗并没有停下在传送带上忙碌的手,只是向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还是老样子:帽子歪戴着,发给他的安全眼镜他不用,而是戴着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墨镜。
“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呀?视察吗?”拓朗冲他打趣道。
平介笑着回答:“没错,来看看刚做了新郎官的拓朗有没有偷懒。”
“别老是新郎新郎地叫个没完,烦死我了。”拓朗皱着眉头咂了咂嘴,看来他最近没少被其他人调侃。
这时,中尾达夫从里面走了过来。看到平介,他睁圆了眼镜后的眼睛。
“咦,什么风把系长给吹来了?”
“啊,没什么事。最近也没怎么到这边来,所以想过来看看。”
“是这样啊……那,你要不要也来杯咖啡?”中尾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纸杯。
“好啊。”
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袋速溶咖啡后,二人来到休息室里坐了下来。窗外一片漆黑,已经进入加班时间了。平介已经打过下班卡了。
“平介,你有没有想过要回一线来呀?”中尾问道。他的帽檐以前是红色的,现在已经换成深蓝色的了。这种颜色的帽子以前是平介戴的,它是组长的标志。
“那倒没有。”平介喝了口一咖啡。依旧是那种不很好喝的速溶咖啡。但是,利用工作间歇和工友们一起在这里喝这种咖啡曾经是他的最爱。
“系长的工作怎么样?已经适应了吗?”
“啊,还不怎么累。”
平介的部门在4月份进行了大幅度调整,科被分成了几个系,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重组。重组后,平介被提升为系长。变化来得有些突然。
平介的工作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他要做的是之前科长小坂做的事。小坂现在从整体上统管着几个系的工作。
以前,他只需考虑如何准确无误地按照上面的指示生产产品就可以了,但是现在,只考虑这一点是不够的。掌握几个小组的生产情况,对几个小组进行管理以提高整体工作效率——这是他现在的职责。发生故障时,他不用直接去现场解决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了解情况,做出修复的预期,调整一下工期,再向上面打个报告。
平介工作中的另一项主要内容是在引进新的生产线时,到生产现场展开各种磋商。连日来,他的案头上摆满了会议记录。有时他自己也要写会议记录。
将从下面获得的信息报告给上面,或者与其他部门进行磋商后将结果再转发出去,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件从他眼前经过。这些文件和他在生产线传送带上所看到的产品与零件完全不同。文件代表的是信息,信息没有实体。也正因为如此,处理起来也比产品和零件难得多。尽管如此,他却越来越找不到工作时应有的那种充实感了。
“在一线待的时间一长,就没有什么往上爬的想法了,”中尾说道,“就是想往上挪,我看挪到组长位置也就够了,要是再往上爬的话,加班费也没了,工作内容也一下子全变了,我觉得那样没什么好的。”
“你说得没错。”平介坦白地承认道。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中尾凝视着纸杯里面说,“公司也是人生游戏的—部分啊。在公司里往上爬,道理就跟人要长岁数一样。不想往上爬,就等于不想让年龄增长。”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
“其实,谁都想一直做个孩子,就连最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周围的人是不会允许你那样做的。他们会不断提醒你——‘你都快当爸爸了,还不抓紧时间努力工作!’、‘你都当爷爷了,应该稳重点儿!’。你想说,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可是他们不那么想。有了孩子,你就是父亲,孩子再有了孩子,你就是爷爷。你逃不过这些现实的。所以,除了考虑怎么做父亲、怎么做爷爷,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达夫,你经常会考虑这样的事吗?”
“怎么可能呢。只是突然想到的。作为长子,随便说了两句。”
“长子?”
“对啊,组长是长子,系长是父亲,科长是爷爷。再往上我就说不好该叫什么了,大概是佛爷吧。”说完中尾将空纸杯投进了垃圾筒里。
平介回到家时已经快7点了。家里的灯是熄着的。平介皱着眉头开了家门。屋里面的空气很潮湿。脱鞋进屋后,他马上来到日式房间里打开了空调。
换上运动裤和T恤衫后,他开始看起了电视里的直播节目。巨人队和YAKULT队的比赛正在进行中。这时,YAKULT队的选手打出了一个本垒打,气得平介拍了下桌子。
不过之后他的心思就不在比赛上面了。相比起电视节目,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墙上的挂钟上。
已经过7点半了,直子还没有回来。她在搞什么名堂,平介不禁想到。
成功地考上了理想的学校,直子从春天起开始了高中生活。但是,有一件事是平介始料未及的——直子参加了学校的网球俱乐部。平介本以为她下定决心考医学专业后,自然不会去参加什么课外活动了。
由于要参加网球俱乐部的活动,直子最近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有时甚至8点以后才到家。平介今天按时下班后又去了喷枪生产车间,一个很大的理由就是,他不想早早回到家后还得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直子的归来。
平介又一次看了看挂钟,已经7点50分了,他开始不自觉地颠起腿来。
直子很少跟他提起网球俱乐部的事,因此,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平时怎样练习,平介基本上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俱乐部里有很多部员。有一次她说必须把所有部员的名单都用电脑打出来,所以将一张写有几十个人名字的会议记录纸带了回来。也就是在那时,平介注意到名单上的人名半数阻上都是男生的。
他想象着直子穿着网球服,挥动着球拍时的样子。一想到她那细长的腿要露给那么多男生看,平介就坐不住了。她的身体——也就是藻奈美的身体——最近一下干变得很有成年女性的轮廓了。
8点整,走廊里的门响了。
“我回来啦!”是直子的声音。
平介站了起来,来到房门口。
直子从肩上卸下大大的背包提在手上,怀里还抱着球拍,另一只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向平介走了过来。“咦,爸爸,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平介问道,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不快。
“啊?晚吗?”直子在走廊里把背包和球拍放好,只提着超市购物袋进了日式房间。她坐在草席上伸平了双腿,开始交替按摩着大腿和小腿。“哎呀,真是累死了。今天的练习量特别大。不好意思,再等我1O分钟,我马上就开始准备晚饭。”
似乎是觉得她那双被太阳晒得颜色很健康的大腿有些耀眼,平介一边把目光转向别处,一边坐到了她的身旁。
“都已经8点了,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啊,可是以前不都是9点多才吃晚饭的吗?你总是那个时候才回来的呀。”
“我说的不是吃晚饭的问题。我说的是,你不觉得一个高中生这么晚才回家很不正常吗?”
“那是因为我有网球俱乐部的活动啊。再加上我是一年级的,练习结束后还要收拾场地,回来后还要去超市买菜,所以再怎么早也得到这个时候吧。”
“可是,每天都这样就太不正常了!你参加的到底是什么俱乐部啊?”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俱乐部。”直子站起身来,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向厨房走去。她现在洗碗池前将手洗干净,之后向锅里加了水,打开了煤气。
“那,考医学专业的事怎么办?”平介冲着他的后背问道。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要考吗?你进现在这所高中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是要考啊,当然要考啦。”直子说完开始在案板上拾掇起鱼来。
“可是像现在这样,你怎么能考上医学专业呢?”平介直言不讳地质问道。
直子听了,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采,背对案板站着,右手还拿着菜刀。
“你知道吗?考试不仅需要智力,还需要体力。像我这种必须要和男生一起竞争的情况就更是如此了。另外,还有一件事爸爸可能不知道。在我们学校,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比不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在应届考上志愿大学的比例高。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平介只能保持沉默。
直子一边挥舞着菜刀,一边继续说:“这是因为效率的差距。虽然那些不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很早就开始准备考试了,可是他们总觉得自己的时闻比参加活动的人多,所以在准备过程中常常会放松下来。而相比之下,那些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都很自觉地抱有落后意识,所以他们一直到考试的前一天都不会松劲儿,从起点到终点一直都在冲刺。当然了,通过俱乐部活动他们也获得了支持他们这样努力的体力。所以,从结果上来看,学习效率更高的是参加俱乐部活动这一组的学生。”
“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至少认为俱乐部活动会妨碍升学考试是毫无根据的。”直子说完又转向案板,接着准备晚饭。
她的背影和直子本人年轻时的那么相像。当她使用菜刀时,会稍稍弯起腰,右肩微微高过左肩。
“照你这么说,你打网球还是为了准备考试了?”
“不能说全是为了考试,但确实是把考试的事也考虑进去之后才参加俱乐部的。”
“实际上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其他目的吧?”
“其他目的?”
“俱乐部里有很多男部员吧?难道你不是为了让他们围着你转才参加的吗?”
直子再次放下手中的活儿,将煤气的火调小一些后,转向平介这一边。
“受不了你了!原来你想的是这些事,真无聊!”
“我怎么无聊了’难道你被一群男生宠着这不是事实吗?”
“我先跟你说明白,我们俱乐部里的学长都是很严厉的,他们才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子就护着你呢。我不否认有的女生是抱着爸爸说的那种想法参加俱乐部的,但是那样的女生早就因为无法忍受训练的艰苦而退出了。别把我们和大学里的网球爱好者协会画等号。我们是纯粹的体育组织!”
“我不管你们是体育组织还是什么组织,男生怎么可能会对年轻女子不抱非份之想呢,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简直不敢相信,你竟会产生这么卑鄙的想法!”直子摇了一下头,随后在食品袋里猛地抓起一把干松鱼,砸进了开水锅里。她的动作带有明显的愤怒。
“年轻男子看到漂亮女孩就只会想那种事,这你知道吗?”
直子没有回答。她的后背告诉他,她不想回答!
他打开了旁边的一张报纸,上面的标题是《房价继续上涨》。实际上,他根本没看进去。
他在心里开始讨厌自己,并且这种情绪不断扩散。其实,他并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生直子的气。不对,应该说,他对直子基本上没什么愤怒的感情,她的解释是很有道理的。
他也清楚,直子回家晚的主要原因不是俱乐部活动,而是活动后的购物。为了坚持俱乐部活动,她需要付出更多。她不能像普通高中生那样,到家后就让疲劳了一天的身体躺下来歇一歇。没有人给她做晚饭,即便已经累得像一摊泥了,她还是无法逃脱家庭主妇的角色。之所以这样还不退出俱乐部,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这样,她有自己的信念。
明明知道这些细节,却还对她横加指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大概是嫉妒了吧——平介想。他嫉妒重新获得了青春的直子,他嫉妒能和那样的她一同享受青春的青年男性。同时,他还诅咒自己不能对她抱有爱情和性欲的境遇。
这顿晚饭是他和直子结婚以来吃得最别扭的一次,两个人都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地动着手里的筷子。这次矛盾和前几次有过的最根本的不同在于,沉淀在隔阂底部的不是愤怒,而是悲伤。平介并没有生气,意识到存在于他和直子之间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让他感受到了无法忍受的悲伤。她也产生了同样的心情,这可以从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已经好久不曾有过的那种夫妻间特有的心心相印,在这样的时刻重新出现了。
29
放暑假后,直子仍旧要去学校参加网球练习,但是一到傍晚就会结束,因此很少再有平介到家后她还没回来的情况发生。即使偶尔有,也是因为她忘了买什么菜而重新到附近的超市里去了。另外,周六周日俱乐部也休息,所以不会单留平介一个人在家。
因为自己在家时直子也在,所以平介也没有不满的理由了。虽然看到堆在洗衣机旁边衣服筐里的网球服和直子因为打网球而变成巧克力色的胳膊和腿时,心里还有些在意,但他不会主动提起网球的话题。因为他知道,一提起网球俱乐部的事,他就会想起男部员的存在,于是心里就会觉得别扭。而心里一别扭,弄不好就要对直子抱怨。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又会充满无法形容的沉重氛围。前面的经历使他知道,一旦形成那样的局面,不知要花上多长时间,两个人才能恢复正常对话。
在这方面处处留心的还有直子。她现在绝不会提起和俱乐部有关的话题。原来经常在电视上看的网球比赛,自从那次和平介发生不快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俱乐部的训练日程表再也不往矮脚饭桌上放了,球拍也不会在客厅出现。
对两个人来说,还有一件事情很幸运。八月中旬,平介的公司开始放盂兰盆节长假,而这一期间网球俱乐部的练习也停止了。
平介提议要不要回久违的长野看看。平介说的长野指的是直子的娘家。事故发生后,两个人再也没去过那里。虽然事故一周年时曾经乘坐大黑交通的大巴到事故现场参加过悼念活动,但那时也没有顺便回到直子的娘家看看。
用直子的话说,要准备升学考试了。学习太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直子害怕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知道藻奈美的实质是直子,因此理所当然地要拿她当藻奈美对待。他很可能会看到外孙女后想到女儿,从而泣不成声。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告诉父亲,她就在他眼前。如果那样,会让年迈的老父亲陷入无法挽救的恐慌之中。直子对能否一直在父亲面前保持沉默缺乏自信。
以前平介去札幌出差时,直子的姐姐容子曾经采东京和直子待在一起,那时倒是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直子甚至对骗过姐姐感到有几分快感。但是,她不知道当面对自己的老父亲时,还会不会从容地做到这一点。
平介对直子说,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那样她将彻底失去和娘家的联系。
直子思索了很久,终于在一次晚饭时说:“我想好了。盂兰盆节我们一起回长野。”
直子差不多有1O年没回娘家了。回去的路上遇到堵车,他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一大早就出发了,到达时却已经是深夜。尽管如此,娘家的人还是做好了晚饭没有吃,一直等着他们。
直子的父亲三郎的脸和身子看上去都比上一次见面时更瘦小了,布满褶皱的喉结让平介想起了熏鸡。三郎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使得皱纹看上去比平时多了一倍。大概是他觉得能再次看到藻奈美实在太高兴了吧。
“哎呀,已经完全长成个大姑娘了呀!这个头儿,已经比外公都高了吧?是高中生了吧?原来都上高中了……”
三郎一边端详着外孙女,一边止不住或是高兴、或是惊讶、抑或是怀念的话。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老爷子透过藻奈美的样子想到了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直子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平介在一旁很是担心。他甚至想到了如果直子突然哭了起来,自己该怎么去打圆场。幸好没有发生他所担心的情况,直子成功地扮演了与外公重逢的外孙女的角色。说话过程,她还趁人不注意向平介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告诉他不用担心。
不过,开始顺利不代表一直都顺利,她多次差点失去心理平衡。
和大家一起吃那顿很晚的晚饭时,她的情绪最终失去了控制。
那天的饭菜是三郎的长女容子和女婿富雄亲手烧的,不魄继承了荞麦面馆,二人的手艺都十分了得。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饭桌,上面摆满了日式料理,豪华而又不失精致,让人觉得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吃到中途,三郎起身出去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方便了,可是半天都不见回来。大家正议论着他究竞是干什么去了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并且还端着两碗荞麦面。
“什么呀?那是?”客子问。
“哎呀,很早以前就和藻奈美约定好了。”三郎看着直子,脸上堆满了笑。
直子不知道是什么约定,眼神流露出了不安。
“难道你忘了,你不是说过想吃一次外公做的荞麦面吗?”
“啊……”直子张大了嘴巴,松了一口气。
“什么,难道藻奈美以前没有吃过外公做的荞麦面吗?”富雄露出他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好像没有吃过。是这样吧?”
见三郎向自己征求意见,直子忙轻轻点了点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自己家卖的东西自己人都不会特别想吃。”容子笑嘻嘻地说道。
“我倒是一直想让藻奈美吃来着,可是直子这家伙总说荞麦面已经吃腻了,能不能吃点儿别的,因此藻奈美也跟着一直没吃成。”这是平介二人来到这里后,三郎第一次提到直子的名字。对此,谁都设有言语。但是,平介还是注意到,直子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
“不说了,快点儿尝尝吧。这是外公专门为藻奈美做的。平介也是,吃吧吃吧。”三郎说着,把荞麦面和汤汁放到了直子和平介面前。
“爸,我白天看到您在店里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在做这个?”容子说道。
平介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细算一下,他自己也没吃过几次三郎亲手做的荞麦面。
荞麦面做得很筋道,吃起来口感非常好,往下咽时可以体味到养麦的香气。
“太好吃了!”平介脱口而出。
三郎露出了微笑,他保持着这种表情转向了直子这边:“藻奈美觉得怎么样啊?”
但是接下来,三郎却神色狼狈。平介赶紧去看直子。只见直子手里端着装有汤面的碗和筷子,正低头哭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草席。
平常还可以打趣说是不是芥末吃多了,可现在根本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场合。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平介说话了。
直子一边落泪,一边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从旁边的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对不起。”说完她低下头去。
“是不是外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三郎拍着头发稀松的脑袋问。
“不是那样的,是我不好。”直子摆摆手说,“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妈妈 妈妈生前说过,她最喜欢吃外公做的荞麦面,所以我就想,如果能让她吃该有多好。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掉眼泪了。”
听直子这么一说,容子马上啜泣起来。三郎虽然忍住没有掉下泪来,却也是一脸苦涩。
平介和直子被安排在了吃晚饭那个房间对面的一个8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中间夹着走廊。这个房间原来是用来做储藏室的,不过如今已经被收拾得干二净了。容子和富雄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两床被子,为他们并排铺好了。
容子和富雄出去后,直子忽然说了一句:“我失败了。”
“你是说刚才哭出来的事情吗?”平介问道。
“嗯。”直子点点头,“之前我是一点事都没有的,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听到爸爸当着我的面说自己是外公时,我差点儿都想笑出来。可是,那碗荞麦面……”说到这里,直子攥起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碗面,是爸爸的味道,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吃过来的味道。一闻到那个味道,我脑子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回忆,不知不觉眼泪就溢出来了。虽然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也想把眼泪收回去,可我就是没有办法。”
说着说着,直子脸上又划过一道泪痕,在下巴底下凝成了一滴水珠。
平介来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肩。没过多久,他胸前的衬衫就被泪水打湿了。
“爸爸,”直子躺在平介怀里说,“我们还是早点儿回东京吧。待在这里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说得也是啊。”平介答道。说完他在心里想,现在对于直子来说,可以称呼为爸爸的有两个对象啊。
第二天来了很多亲戚,因为这天要做法事。平介和直子光是为了和人打招呼就忙得不可开交,大多数人见到直子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哇,长得太像直子啦!”一个以前特别疼爱直子的婶婶说:“简直像是直子复活了一样。”说完,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所有人一起行完礼后,又在昨晚的房间里举行了宴会。不过,这次将隔壁的隔扇打开了,空间大约扩大了一倍。
“藻奈美有男朋友了吗?”直子的一个表妹问道。她是一个胖得圆平乎的、很爱笑的女孩。
“没有啦,你说啊去了。”直子用一个高中生的语气答道。
“真的吗?不会吧,像藻奈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那些男生怎么会放过呢?”
“她还是个孩子呢。”平介在一旁插话了。
听了平介的话、直子的叔叔笑了。
“只有当爸爸的,才会认为她是孩子。实际上,她的行动可不一定是孩子的那么简单呢。就拿我哥三郎来说吧,当初他还一直以为直子没有男人缘呢,可结果呢,不还是忽然间就找了个东京的老公结婚了?婚礼上,哥哥还偷偷地在休息室里哭了呢。”
“喂,你瞎说什么呢,我才没哭呢!”三郎较起真来。
“还敢说没哭,你还说你想揍那小子一顿呢。”
“啊?”平介脱口发出声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没说,没有说,都是你在瞎白话。”
“是不是瞎白话你心里清楚。”
老哥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周围的亲戚边听边笑。
宴会持续到8点左右。亲戚们都由没喝酒的妻子们开车拉着,各回各家。离得特别近的,就直接走着回去了。
直子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起了小说。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看来她确实累了。
平介看电视看到9点半左右,进了浴室。三郎家的浴室里还用着木制浴盆。浴盆里很宽敞,把头枕在浴盆边上伸直腿后,还有很大的空亲。平介想起了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时的情形。
当时也是在浴盆里泡着澡,忽听有人敲浴室的玻璃窗。平介答应了一声,见窗户微微开启了一条缝,直子的脸露了出来。
她问:“水温怎么样?”
他回答:“正合适。”
“是吗?那样就好。要是水凉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添点儿柴。”
“啊,这里还在烧柴吗?”
“对呀,这个浴室就像个文化遗产。”说完她关上了窗户。
平介洗完头发和身子,再次来到浴盆里。浴盆里的水稍微有点儿凉了。于是,平介喊了应该在窗外的直子一声,想让她加一点儿柴火。
等了等,没有回应。他“喂、喂”地喊了好几声,还是没人理他。没办法,只好作罢。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墙壁上有加温按钮。所说的烧柴全是骗人的,这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使用煤气的浴室。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被直子戏弄了。
从浴室里出来后,他什么也没对直子说。直子也什么都没说。
至于当年他冲着窗户喊“直子”的时候,直子是不是正躲在窗外强忍住笑听着,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洗完澡,出了浴室,平介在走廊里走着,想回房间。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平介——”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平介拉开了拉门,看见三郎一个人在里面正喝着兑水的威士忌。
“自己在重新喝啊。”平介说道。
“也不是。这只是临睡前的习惯。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好啊。”平介来到三郎旁边坐了下来。
“掺水喝行吗?”
“行。”
三郎开始为他兑酒。从已经准备好的一大瓶水和漂亮的酒杯来看,三郎应该是早有预谋的。宴会上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不过三郎准备了他烧的沙丁鱼。
“先干一杯吧。”
“干杯。”
轻轻碰了一下杯子之后,平介喝了一口岳父为他勾兑的威士忌。口感不轻不重,对刚洗过澡的人来说,喝着正舒服。平介不禁佩服三郎不单菜做得好,在这方面也非常有天赋。
“你们这次能来真是太好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啊。真是要谢谢你。”三郎说完低头行了一礼。
“可别这么说。”平介直摆手。
平介和直子已经决定了,明天回东京。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三郎了。
“先不说别的,这才多长时间没见,藻奈美就已经出息成这样了,让我看了也放心。原来我直担心她失去了母亲,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能一手把她培养得这么好。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我还是想代表直子对你说一声谢谢。”
“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做的都是些平常的事。”
“不能那么说。平常的事也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你工作那么忙,能做到平常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老人一边嚼着沙丁鱼,一边把一句“非常了不起”重复了好几遍。平介听了,心里稍微觉得有些不自在。
“另外,一个大男人做这样的事,还是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
“啊,也没什么,因为直……藻奈美自理能力很强。”
“不过,今后藻奈美也会很不容易吧。刚才我随便跟她聊了聊,听她说想考医学专业。那样的话,她以后也不能帮你做多少家务了吧?”
“这个,也许是那样吧。”平介注视着杯子里淡淡的琥珀色液体。他开始渐渐领悟到老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平介啊,”三郎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不用老想着要对得起直子这样的事。”
平介凝视着岳父的脸,他果然要说这样的事。
“平介你还年轻,要几十年后才会老得像我这样,你不必勉强自己一个人活着。如果你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就别在乎别人怎么想,只管再婚好了,到时候我会支持你的。”
“谢谢您!但我现在还没到考虑那种事情的时候呢。”
听平介这么说,三郎摇了几下头。
“别看你现在这么想,可是时间过得很快的。虽然我刚才说你现在还年轻,但那并不代表你还有很多闲余时间。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了。”
“或许是吧。”平介暖昧地笑了一笑。
“当然了,我也不能勉强你。”
见平介的杯子已经见底了,三郎又开始为他兑下一杯。
“那我就再喝最后一杯吧。”平介毕恭毕敬地说。
回到房间时,平介身上的汗已经退了。他心想,又没有空调,却还这么凉快,真不愧是信州地区啊。他换上睡衣后钻进了被窝。
直子翻了个身,转向了平介这边,并且是睁着眼睛。
“你刚才和爸爸聊天了吧?”
“啊,聊了。”
“他催促你再婚了吧?”
“你都听到了?”
“没办法,爸爸说话声音太大了。”她这时所说的爸爸指的是三郎。
“我真的要招架不住了。”平介露出一脸苦笑。
“你考虑过再婚的事情吗?”直子的语气很认真。
“这个吗,空想倒是有过。”桥本多惠子的面容在他脑海里闪过,马上又消失了,“不过,没有具体考虑过。”
“是你强迫自己不考虑这件事的吗?”
“不想考虑而已。我还有直子呢!”
直子听了闭上眼睛,又把身子转到另一面。
“谢谢你。”她低声说,“不过,你这样真的能行吗?”
“嗯,能行。”平介冲着她的后背说道。
之后直子就再也没说什么,平介也闭上了眼睛。
“这样应该能行吧?”他又向自己确认了一遍。自己有直子,有别人看不见但自己能看见的妻子,这就足够幸福了。
他的意念开始模糊起来,“这样就足够了。”他抱着这种信念进人了梦乡。
第二天,平介和直子一大早就开始了回东京的准备。临行前,他们收到了各种各样的当地特产,汽车的后备箱都装满了,连后座上都摆满了纸袋子和纸壳箱。
“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呀,正月再来玩。”副座车窗外传来三郎的叮嘱声。
“记住了,我会再来的。外公多多保重身体!”
“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三郎点头,眼睛眯得像脸上的皱纹一样细。
平介发动了车子。沥青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在告诉人们,今天又是一个酷暑天。
从娘家开出来有一段时间后,直子忽然开口:“停一下车。”平介将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平介问。
直子回过头望了一会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到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就觉得有点伤感。”
“为什么,想来的话再来不就行了吗?”
直子摇摇头。
“不会再来了。见到他们我很痛苦。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去了,无非像一个游魂……”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取出手帕,“对不起,我只想哭一小会儿,以后就再也不哭了。不用担心我,开车吧。”
平介默不做声地插上车钥匙,发动了汽车。
他心底在想:只有我才是她真正的亲人,我们两个人是孤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30
那个电话打来时,正是周日的傍晚,直子出去买晚饭要吃的菜了。平介一个人修整了小院子之后,来到落地窗前的台阶上坐下,呆呆地望着西方的天空。晚霞红得那样完美,将鱼鳞状的积云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
在好久不曾体验过的休闲中,平介度过了这个惬意的秋日。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带着焕然一新的心情开始一周的工作,平介感到非常满足。
在这样的时候电话铃响起,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平介家的电话铃平时基本不怎么晌。当直子以直子的身份活着的时候,倒是经常有从她长野娘家或者是朋友那里打来的电话,但如今这样的电话已经没有了。
会不会又是房屋中介呢?平介边想着边站了起来。之前经常有电话打来同他们要不要买一室的公寓。
电话在组合柜上。平介抓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杉田家。”
对方没有马上发出声音。这非常短暂的沉默让平介相信自己的不祥预感应验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的反应迟钝并非出自物理原因,而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后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啊,你好!”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个……请问,杉田藻奈美同学在家吗?”
平介意识到对方应该是直子同校的男生。他觉得自己本来一片晴朗的心空,顿时布满了乌云。
“她现在不在。”他回答道,声音里流露出心里的不高兴。他这样做一半出于无意识,一半出于有意识。
“啊,这样啊。”
对方似乎有些退缩了。平介决定,如果对方想就这么挂断电话的话,那么他就在对方挂断之前狠狠地骂他一顿。连名字都不通报一声就往人家里打电活,真是岂有此理!不过,对方并没有那么不懂规矩。
“那,我的名字叫相马。藻奈美同学回来后,您能告诉她我打过电话了吗?”
“是相马同学吗?我用跟她说是哪个相马吗?”
“是和她一起打网球的相马。”
又是网球俱乐部!平介口中泛起了苦涩。
“你有什么急事吗?”
“不,算不上是什么急事。”
“可是在周日打电话,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藻奈美转达。”
“噢,不了,因为说起来有点复杂,不直接说很难听明白,所以只要帮我告诉她我打过电话就行了。”
“是吗……”
“再见。”慌完,那个自称相马的男生慌慌张张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平介的胃里很不舒服。他看了看时间。直子刚出去没多大工夫,按照往常的经验,她一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回来。
平介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NHK电视台的新闻。平介只是盯着电视画面,内容却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他就那样开着电视,一个人上了楼,他来到直子房前,轻轻开了门,进了房间。
房间被直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唯一一处显得有点杂乱的地方是桌子。物理参考书就那样张着,她临走前似乎正复习着力学。是那种计算施加在斜面物体上作用力的问题。摩擦系数、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平介脑海里对这几个术语还有印象。
桌子的里侧用书挡整整齐齐地立着文件夹、日记本和字典等用品。文件夹共有五本,分别为红、蓝,黄、绿、橙五种颜色。虽然文件夹的夹背上什么都没有写,但想必根据颜色的不同,每个文件夹的用途也不同吧。
平介以前曾见过直子一边翻着文件夹,一边和网球俱乐部的朋友打电话。估计那个文件夹里的文件都和网球俱乐部有关。
他记得那个文件夹不是红色的就是橙色的。虽然感到内疚,但他还是将那两个文件夹抽了出来。翻开红色的文件夹一看,里面全是和做菜相关的资料,有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
和网球俱乐部相关的东西都在那个橙色的文件夹里。最前面的是复印的一张今年秋季的赛程表。
平介稀里哗啦地翻着文件夹,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止住了,里面有一张写着所有部员名字和联系方式的名单。
那个男生好像是叫相马吧——
平介用手指扫着写有名字的部位,终于发现了一个叫相马春树的。他是二年级的部员。
平介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文具。他撕下一张便条,抄下了相马春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先把这些信息抄下来再做打算。
他将便条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将文件夹放回了书挡。由于得到了关于给直子打电话的那个男生的一些情报。平介的心里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满足。
平介出了直子的房间,正要用手从身后带上门,直子从楼梯上上来了。她在楼梯当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直子问道,“你到我的房间里干什么去了?”她的问话有一种质责味道。
难道我不能进你的房间?——平介心里在这样想的同时,也产生了种侵害了直子隐私权的内疚感。两种情愫在他心中搅拌在了一起,转化为一个不自然的谎言从口中说了出来:“啊,没什么。那个,我想从你那儿借一样东西,后来没找到就不找了。”
“你想找什么啊?”
“啊?啊,是……一本书。”
“书,什么书?”
“就是那本,夏目漱石写的那本……”平介一边支吾着,一边后悔自己编了这个并不明智的谎言。他根本就不知道直子平时都读什么作家写的什么书。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拿夏目漱石搪塞一下了。
“猫?”直子问道。
“猫?”
“《我是猫》。夏目漱石写的书,我那里只有这一本。”
“啊,对对对,就是那本。”平介说,“刚才电视里提到了那本书,所以我就有点想看看。”
“是吗?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直子噔噔噔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平介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反应。她来到书架前,很快就找出了一本很厚的袖珍本文集。
“你找到哪儿去了?不就在这儿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没注意到。”
“拿去吧。”说完,直子将书递了过来。平介接过了书。
她看起来像要马上走出房间,不过出门前,又环视了一下室内。
“咦?”直子微微皱起眉头,来到桌子旁边,“你动过我的桌子吗?”
“不,我没动过啊。”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回答道。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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