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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罪3:暗河

_21 雷米(当代)
三个人蹄手踢脚地走到距离戏台十米左右的地方.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然而,大厅里一片死寂。
梁四海忽然喊了一声:“老金。”
空旷的祠堂把梁四海的喊声放大,在墙壁间撞来弹去。一阵寒风不合时宜地从窗缝间灌进大厅,墙上的族谱和字画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大团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又随着寒风卷动.弥漫在三人身前。
没有人回应。
梁四海又要开口,就听到身后的木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了。
梁四海三人急忙回身,只见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陆天长、陆大春和陆大江。
他们并不急于走过来,而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盯着梁四海三人看了十几秒钟,然后才缓步走近,
最后停在梁四海身前三米左右的地方。
梁四海注意到陆天长和陆大江的手始终揣在衣袋里,陆大春的左手则一直背在身后。
六个人,十二双眼睛,彼此上下打量着。没有言语,却各自握紧了手里的枪。
陆天长打破了沉默,“你来这里干什么?”
梁四海盯着陆天长看了足有五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心里清楚。”
陆天长哼了一声:“我不清楚。”
梁四海的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却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能再小看他们了,这乡巴佬在引我说出不该说的话,他的衣袋里不是枪就是录音机。
梁四海欲言又止的表情让陆天长骤生警惕:难道对方又要录音或者录像?
沉默在双方之间竖起一道屏障,彼此隔着这道屏障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最危险的信号。
梁四海的目光落在陆大春的手腕上,本该长着一只健壮的手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盯着那里看了很久,脑子里是依旧躺在床上昏睡的儿子。
陆大春意识到梁四海的目光所在,呼吸急促起来。
你看什么?很得意是么?
他上前一步,左手要从身后抽出。陆天长一把拉住儿子,视线始终不离梁四海的脸。
梁四海沉着脸,低声说道:“老陆,谈谈?”
“谈吧。”陆天长同样压低声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人交给我。”梁四海斟酌着词句,“还有,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陆大江听到这句话,浑身抖了一下,整个人向陆天长身后缩了缩。陆天长咬咬牙,不由得心头火起。
上门来要人——欺负到家了。
“想赶尽杀绝?”陆天长的嘴角紧抿,“把他交出去?你别做梦了。”
梁四海的脸扭曲起来,正要开口,肖望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陆,人我们可以不要,你自己留着好了。”肖望盯着陆天长一直不肯拿出来的手,“但是,我们的东西必须交出来。”
“你们的东西?”陆天长想起那个“什么盘”,冷笑一声,“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东西。”
你当我是傻子么?无论那录像对你还是对我不利,我都不会随便交给你。
“好,痛快点。”梁四海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要多少钱?”
“钱?”提到钱,陆天长几乎失控,“十块钱吧。”
梁四海和肖望面面相觑,都愣住了。足有半分钟后,肖望才勉强笑笑:“老陆,别开玩笑。”
陆天长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脸色已经变成可怕的灰黑色。
“十块钱。少么?已经不少了。”陆天长咆哮起来,“一只手,也就值十块钱!”
梁四海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梁泽昊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托盘里那只毫无血色的手……
他一把推开肖望,举起手里的枪指向陆天长。
“交出来!把我的东西交出来!”梁四海从胸腔里发出狂吼,“把录像带交出来!”
刹那间,大厅里响起一阵铁器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亮出了武器,直指对方。
除了肖望。
他正在发愣。
录像带?
突然,肖望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举起双手高声喊道:“大家别动手,有误会……”
话音未落,祠堂里就爆出一声枪响。
梁四海心想坏了,自己中了埋伏。
陆天长心想坏了,对方不止三人。
于是,子弹横飞。
陆家村宁静的傍晚被这一阵密集的枪声打破。随后,受惊的犬吠就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响了起来。每个村民都在疑惑,不过年,不过节,为什么要在祠堂里放鞭炮呢?只有陆海燕死死地盯着祠堂的方向,泪流满面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枪声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就再次陷人一片死寂。祠堂里硝烟弥漫,空旷的大厅里再没有任何一个站立着的人。
那么,那沙沙的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木台子尽头的夹墙处,一支还在冒烟的枪管轻轻地掀起脏兮兮的棉布帘。
方木把警官证仔细地别在胸前,慢慢地走了出来。
站在戏台中央,方木看着台下横躺竖卧的几个人,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上演一场即将落幕的戏。
是的,这是一场好戏。
银行里。梁泽昊不耐烦地填写着汇款单,裴岚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默记着账号。
万宝街。方木摘下口罩和兜帽,一边从右手上解下白纱布,一边看着在麻袋里不住扭动的金永裕。邰伟冷冷地注视着方木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枪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留给我的。”方木看看夜空,月光如洗。同样的一个夜晚,丁树成的尸体卡在百鑫浴宫的窗户里默默然烧。
“你真敢开枪?”部伟眯起眼睛,“你就不怕伤到自己人?”
“呵呵,空包弹。”方木卸下弹夹给邰伟看。
邰伟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方木的脸上,几秒钟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这不是坏事。”方木垂下眼睛,抽出一根烟递给邰伟。
邰伟没有接,依旧皱着眉头看着方木,“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方木低下头,把那根烟塞进嘴里点燃,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后,转头面向邰伟,笑笑,“你相信我么?”
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辛苦你和你的兄弟了。”方木拍拍部伟的肩膀,“找个地方关他几天,时机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邰伟没做声,转身示意手下把金永裕抬上车。想了想,他向已经走进黑暗深处的方木说道:“自己保重。”
方木没有回头,举起手来挥了挥,手中的烟头在夜色中摇曳出一串光点。
“喂?”手机里传来杜宇的声音,“那个账号有人预约提款了。明天,南京街支行。”
“好的。”方木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多谢。”
“老兄,你可得快点。”杜宇压低了声音,“擅自把客户账户里的资金转走,我要丢饭碗的。”
“你放心,明天对方查询账户后,就把钱再存回去。如果出了问题,就推到我身上。”
“靠,那多没义气。”杜宇笑骂道,“我尽力而为。”
般若寺。
心事重重的梁四海躬身告别静能主持。静能主持还礼,然后目送梁四海出了大殿,微叹口气,转身去了内堂。
内堂的茶桌旁,方木静静地坐着,盯着那个黑色皮箱出神。静能主持把方木面前的茶碗倒满,又在他对面坐下,“方施主久等了。”
“大师不必客气。我只是在想,我对您说了梁四海的事情之后——”方木把目光从黑色皮箱转移到静能主持的脸上,“你为什么还要接受这些不义之财呢?”
静能主持含笑不语,示意方木喝茶。看他呷了一口之后,静能主持问道:“茶还不错吧?”
“哦,还不错。”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这茶是由何人采摘的么?”
方木皱起眉头,“大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谁也不会在意这茶究竟是由好人还是坏人采摘的,因为茶就是茶。”静能主持缓缓说道,“钱财也是一样。贫僧以前不知道梁施主的取财之道,现在虽然知道了,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所谓不义之财,乃是俗世的说法。梁施主把钱财捐于本寺,本寺又把这些钱财拿去给那些需要的人。几番流转之中,谁又能辨清它是善财还是恶财呢?”
方木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起身鞠了个躬。
“我不是佛家弟子,但是大师的话,我也听懂了几分。”方木一脸诚恳地说道:“刚才我在后堂听了大师和梁四海的对话。无论如何,我要感谢大师帮了我的忙,还害大师为我犯了不妄语戒,打了诳语。”
“梁施主是什么样的人,是你们的看法。在我看来,如果他一心饭依我佛,原本是善是恶,没有分别。贫僧对他讲的那番话,是希望他明辨是非,早日洗心革面,给他一个向善的机会。”静能主持笑道,“而且,贫僧并没有打诳语。”
方木一怔。
陆大江晕头转向地走出银行,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发愣。老鬼竖起衣领,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一撞之后,陆大江的钱包已经到了老鬼手里。
转弯处,方木坐在吉普车里,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陆大江慌慌张张地打电话。老鬼拉开车门钻上来,把钱包甩到方木身边,然后爬到后座去换衣服。
方木打开钱包检查了一下,又甩到后座上。“给你了。”
老鬼也不客气,拿出现钞揣进衣袋里。换好衣服后,他拿着那个黑色皮包爬到前座,盯着正走进那家酱骨头馆的陆大江。
“什么时候行动?”
“再等会儿。”方木发动汽车,开到饭馆的窗户附近。透过车窗,能清晰地看到陆大江在大吃大喝。
半小时后,陆大江一脸惊慌地摸着身上的衣袋。
“干活吧。然后等我电话。”方木拍拍老鬼。
方木捏着手机,眯起眼睛看着老鬼和陆大江交谈.然后起身去卫生间。
他不时瞄瞄手腕上的表,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窗户里,陆大江四处看看,犹豫再三,终于拿起了桌面上的手机。
丽晶酒店十四楼。
方木静静地站在楼梯间里,眼睛半闭,面色安详。这时,老鬼拉开楼梯间的铁门走进来,递给方木一张门卡。“在楼层服务员那里拿来的。”
“你先走吧。”方木掏出钱包,却被老鬼按住了手。
“那次,我带我儿子去买了双鞋,很暖和。”老鬼说罢,冲方木挤挤眼睛,转身下楼了。
方木愣了一会儿,冲着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笑笑。
1408号房里。方木喘着粗气,把沾满鲜血的铁锤塞进背包里,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后,一丝不挂的裴岚被拖了出来。
一关上卫生间的门,方木就松开了揪住裴岚头发的手,同时扭过脸去。裴岚倒丝毫不在意自己正赤身裸体,看到昏迷在床上的梁泽昊,表情复杂。
方木掏出一张打印纸递给裴岚,想了想,又问道:“你自己可以么?”
“没问题,你要相信我的演技。”裴岚把目光转到方木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坚毅表情取代了之前的柔弱无力,“我说过,我要为小美做点事。”
陆海燕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压缩文件,心口仍在剧烈跳动。
他又回来了。
昨天晚上,当方木的脸从黑暗中慢慢浮现,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陆海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回来了,带着生的希望。
陆海燕定定神,在对话框里笨拙地键人陆海涛三个字。
弟弟,你的名字,就是密码。
名为“录像”的文件夹,里面却只有一个word文档。陆海燕默默地读着,心里先是恐惧,又从恐惧里慢慢地滋生出无限的勇气。
硝烟混合着灰尘,在祠堂里暗暗浮动。方木拎着五四手枪,慢慢地走下戏台,走向那些躺卧的人体。
保镖胸口中弹,已经悄无声息。
陆大春身中四枪,其中一枪打断了颈动脉,人断了气,鲜血仍在不断喷涌。
陆天长眉心中弹,整个头部已经像碎裂的西瓜。
陆大江身中两枪,腿中两枪,最重的伤在右胸,靠坐在一根柱子上不住呻吟着,看到方木走过来,惊恐地大叫起来。
方木踢走陆大江旁边的枪,不再理会他,转身蹲在梁四海身边。
梁四海仰躺在地上,左半张脸已经被轰飞——想必是陆大春手里的土铳所为。
除了头部的重伤,梁四海的左胸和右腹部都有弹孔,身下是一摊越来越大的血泊。他的呼吸急剧而短促,嘴里不时有泛着气泡的血沫涌出。
方木盯着那张筋肉骨骼毕现的脸,直到梁四海仅存的一只眼球缓缓地转向自己。
“你……”梁四海被血堵住的咽喉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不是我,是他们。”方木用丁树成的枪指指自己胸口的警官证,持证人的照片上,邢至森的脸栩栩如生。
“哦,哦哦……”梁四海明白了,浑浊的眼球中暴出一道光芒。他似乎心有不甘,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去抓方木胸前的警官证。可是,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那只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梁四海唯一的眼球定住不动了,那道光也彻底消失。
方木的心底一片平静,缓缓站起身来。
突然,余光中却有异动。
一个人从地上翻滚而起,几乎是同时,两颗弹头从方木身边呼啸而过。方木转身回击,那个人却已经滚到一根柱子后面了。
方木急忙躲到陆大江靠着的那根柱子后面心里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两人相距不过五米左右,彼此的心中和呼吸都清晰可辨。
“心理战,对吧?”肖望大声说道,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聪明,让他们自相残杀。”
方木没有做声,绕着柱子寻找射击角度,可是肖望全身都躲在柱子后面,毫无破绽。
陆大江意识到自己处在两个对射的人中间却无法动弹,大为惊骇之,余,哭喊起来。
“闭嘴!”肖望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让他闭嘴!”
吼声似乎消耗了肖望的大部分体力,他大口喘息着,过了半分钟才重新开口。
“我不该与你为敌——我应该——早就杀了你。”肖望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好一阵,“梁四海提到录像带,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那一枪也是你开的,对吧?”
方木笑笑,伸手去拽陆大江,想把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点儿的位置。方木的动作牵动了陆大江的伤口,他又鬼哭狼嚎起来。
“让他闭嘴!”肖望吼道,“我要和你安安静静地说话!”
肖望一字一顿地吼完,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肖望的声音越发古怪,似乎在拼命提升行将耗尽的底气,“你手里的所谓录像带不可能是真的——是郑霖做的那些假带子,对吧?”
方木突然笑了,“对。”
郑霖和小海、阿展的工作没有白做,方木从那些假录像带里截取了一张图片,让裴岚交给了梁四海。
肖望也呵呵地笑起来,似乎很得意:“知道我怎么猜到的么?因为景旭的录像带在我手里。”
方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哈哈。”肖望更加得意,“还记得那天我陪你去买手机么?你去交款的时候,我在你手机里装了一个很管用的小玩意——你和景旭在他家里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惜你的手机进水后,又换了部新的,否则……”
方木打断了他的话,“你杀了景旭,然后拿走了录像带?”
“对。”肖望干脆利落地承认,“还要感谢你事后帮我打扫现场呢,哈哈。”
方木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出乎意料的是,肖望沉默了。
方木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肖望还是毫无声息。
难道他逃走了?方木小心地挪动脚步,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
方木急忙缩回身子,却突然意识到脚下的陆大江已经瘫软下去。
两颗子弹分别打中陆大江的左侧太阳穴和脸颊,脑浆和鲜血喷洒在柱子上,还在冒着热气。
这时,又是哗啦一声响。方木循声望去,一支九二式手枪被扔在大厅中央。
“现在只有你和我了。”肖望的声音微弱,“你过来——我没有武器了。”
方木想了想,举着枪走了过去。
肖望伸着两条腿,靠坐在柱子旁,上身所穿的黑色皮衣上有两个弹孔,里面的咖色毛衣已经完全被血染红。
“你那么紧张干吗?”肖望歪着头,看着方木手里指向自己的枪,有气无力地笑笑,“有烟么?”
方木想了想,从衣袋里拿出烟盒,扔在他身上。
肖望勉强抬起一只手,抽出一支烟叼在毫无血色的双唇间,连打了几次火才点燃。
只吸了两口,肖望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伴随着咳嗽声喷射到柱子上,缓缓流淌下来。
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要上前扶他起来,可是.他只是晃了晃身子,没有动。
肖望看出了方木的意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真他妈喜欢你,可惜……可惜没法一起共事。”肖望竭力坐正身子,又喘了几口气,“好歹相识一场,我是要死的人了,帮我个忙好么?”
方木默默地盯着他,点了点头。
“我把那些录像带交给你。本来我打算将来万一和梁四海翻脸,留作后手的,现在没用了。”肖望苦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方木点点头,“你说。”
肖望艰难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方木。
“北凯健身俱乐部,663号更衣箱。”肖望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看看一片狼藉的祠堂,转头对方木说,“帮我想个理由,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把我的死解释成殉职,让我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进火葬场就行。”
方木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肖望,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
肖望半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
“为什么?”
“老邢、丁树成、郑霖、小海和阿展,”方木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他们都是为拯救他人而死——而你不是。”
方木缓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肖望。
“你不配像他们那样,以一个警察的名义死去。”
说罢,方木就把钥匙捏在手里,转身离去。
“不,方木,求求你……方木……求求你!”
肖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方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着。
方木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那呼喊声渐渐微弱,当他推开祠堂大门的瞬间,身后的呼喊声完全消失了。
祠堂门口站满了村民,看到方木走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方木看着他们,这些曾经凶狠如群狼的人,此刻却像一群惊恐万状的绵羊。
是原谅,还是惩罚?方木的心中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十几个小时后,重升的太阳会再次照亮这片土地。
他只希望,那阳光会照进远山中的龙尾洞,让盲鱼睁开双眼,让那条暗河平静如初,再无波澜。
方木疲惫地笑笑。
尾声 且听风吟
S市龙尾坳乡陆家村发生命案。现场共发现六具尸体,均有多处枪弹伤。经查,六名死者的身份被一一核实。让警方感到意外的是,死者之一是C市公安局刑警肖望。而且,经鉴定,其中三名死者身上的枪伤是肖望所持的九二式手枪所发射的枪弹造成。现场共提取弹头若干,经弹道测试,除一枚弹头外,均与现场发现的枪支匹配。通过对现
场附近居民的走访调查,警方获得重要信息:一方姓男子曾在案发现场出现。根据村民的描述,警方针对方姓男子做了模拟画像,拟申请通缉。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四时许,一辆无牌照的面包车在驶经C市公安局门前时,突然从车上抛下一条麻袋,随即,面包车迅速离开。C市公安局的值班武警上前查验时,赫然发现麻袋里是一名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核对身份后,确认该男子正是在逃多日的A级通缉犯金永裕。金永裕归案
后,多次提及自己在万宝街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绑走并拘禁。但警方问及他们的相貌及拘禁地点时,金永裕称自己始终被蒙住双眼,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十二月三十日,C市人民检察院和纪委都收到了一个U盘。据知情者称,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涉及多位省市高官,但举报者身份不详。
十二月三十一日,机场。
身材高挑的裴岚在机场大厅里甚是抢眼,但是在假发和墨镜的遮掩下,没有人能认出她。她拎着一只小巧的拉杆箱,不时焦急地看看手表,向入口处如潮的人流中张望着。
当机场的广播再次催促一架前往日本的航班旅客尽快登机时,裴岚终于放弃了等候。她低着头,拎着拉杆箱慢慢地走向安检口,刚迈出几步,突然感觉拉杆箱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一瞥之下,笑容立刻浮现在嘴边。
“还以为你不来了。”
“路上遇到点小麻烦。”方木笑笑,“还好来得及。”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竟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是面对面站着,目光交接,似乎想把对方的一切都深深铭记。
嘈杂的机场大厅里,一首熟悉的英文歌曲依稀可辨。
”Happy new year,happynewear,happynewyeartoyouall……”
方木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新年快乐。”
裴岚的表情生动起来,“新年快乐。”
短暂的祝福后,又是彼此无声的凝望。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有什么打算?”
“先去日本。”袭岚低声说道,“过段日子去美国学习表演。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还会回来么?”
“不知道。”裴岚有些黯然,但是,语气很快就活泼起来,“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方木点点头,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你再给我签个名吧,将来你成了大明星,这签名就值钱了。”
说罢,他真的在身上拿出了记事本和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裴岚已经是泪流满面。
还没等方木反应过来,裴岚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方木犹豫了一下,手中的记事本和笔悄然坠地。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裴岚不住抖动的肩膀。
安检口前穿梭往来的人群并没有为这对紧紧相拥的男女感到惊讶。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无数次上演。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抱,无关爱情,甚至无关友情。
只是为了从此两不相忘。
良久,裴岚在方木耳边轻轻地说道:“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
说罢,裴岚松开双臂,拎起拉杆箱,头也不回地向安检口走去。
方木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她消失在安检台的另一侧,回味着那骤然消散的体温,然后,转身,慢慢向机场大厅外走去。
穿过自动门,方木的眼前是蓝红闪烁的海洋。十几辆警车围堵在门前,边平站在一辆警车打开的车门后面,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方木举起双手,慢慢地向他们走去,表情安详,步履坚定。
对于自己会出现在陆家村祠堂的原因,方木解释成去查案。警方问及那颗7.62毫米口径的弹头,方木坚称自己不知情。鉴于无法验证方木供述内容的真实性,警方决定对方木进行测谎。
这次测谎的主测官,仍然是韩卫明。
测前谈话被安排在市局第三会议室。方木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里,邢至森曾和韩卫明谈笑风生,不由得有些黯然。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不安。
对韩卫明而言,戳穿自己的谎言,简直是易如反掌。
门开了,韩卫明大步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轻松淡然的模样。他坐在方木对面,看了方木几秒钟,笑了笑,“咱俩还真有缘分。”
方木报以一笑,没有回答。
“你小子也算半个测谎专家了。”韩卫明点燃一根烟,然后把烟盒推向方木,“怎么样?还用我说一遍测试原理么?”
“不用了。”方木摇摇头。
韩卫明细细打量着方木,目光在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上停留良久,表情渐渐凝重。
随即,就是长时间的沉默。韩卫明移开视线,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吸烟。
然后,他在烟灰缸里想熄烟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转头面向方木。
“谈点正事吧。”韩卫明把手肘拄在桌面上,双眼又变得炯炯有神,“你觉得你现在适合接受心理测试么?”
方木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该来的,早晚要来,拖延是没有意义的。
韩卫明忽然笑了笑,似乎很欣慰:“你小子,够能折腾的。”
他的目光又投向方木额角处的伤疤。“千锤百炼啊。”韩卫明的语速突然变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你都可以去当克格勃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伸手去弹烟灰。这个动作做了一半,心里却一动。
第二次见面。拥挤的车流。吉普车。驾驶室里各怀心事,彼此试探的两个人。
他抬起头,恰好遇到韩卫明意味深长的目光。韩卫明与方木对视了几秒钟,慢慢站起身来。
“下午两点开始测试。”韩卫明看看手表,“哦,还有几个小时。”
说罢,他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拉开门走了。
当天下午,被测人方木的测试结论为真阴性,即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
这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明身份者的举报,让C市乃至全省官场发生地震。多位省市级高官因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犯罪以及受贿被查处,其中一些银挡人狱。
举报材料中,有一段视频重现了当日在城湾宾馆发生的一切。金永裕的供述也证实了邢至森所言非虚以及丁树成的卧底身份。鉴于对老邢的测谎结果不能作为定案依据,邢至森曾欲杀人一事不了了之。省里很快做出决定,为邢至森和丁树成恢复名誉及身份。但市局提出的追授二人一等功及追认为烈士的请求,未获批准。
金永裕被指控犯有拐卖儿童罪、故意杀人罪、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一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绝望中的金永裕提出上诉,并咬出了肖望,称其是梁四海安插在警方内部的内鬼,试图以立功换取死缓。经调查,肖望的个人存款达百万之巨,疑点颇多,在此次风暴中落马的数位S市公安局警务人员的供述也显示肖望早已变节。但是由于肖望已在陆家村枪战中身亡,省高级人民法院没有认定金永裕的立功表现,在二审中维持了原判。
梁四海的死让C市黑道的格局重组,梁泽昊接手的组织元气大伤,日渐式微。梁泽昊本人在一次帮派火拼中身中数刀,横死街头。整个组织也随之土崩瓦解。正是由于这样的结果,曾逃往外省的四个被害女孩及她们的家人在普方的规劝下,证实了当日在聚源钢厂发生的一切。长眠于钢锭内的郑霖、小海和阿展三人,终得暝目。
陆家村永远失去了往日富足、悠闲的生活。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外流谋生,且都流连于山外的多彩世界,重返故土者寥寥。陆海燕和其母也在外流谋生者之列,现供职于C市郊区某福利院。
邢娜得以入土为安。而后,邢至森的遗孀杨敏收养了陆璐,女孩现就读于C市第二中学。根据她和其他受害人提供的线素以及警方掌握的大量证据,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被卖往境外的受害人陆续得到解救,当地中国使领馆将安排她们分批返回国内。
最后一件事是:C市在初冬的寒潮过后,反常地出现了回暖的天气。气象专家对此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是预测明年的春天会比往年来得早些。
今日多云,东南风四到五级。
即使坐在吉普车里,方木也能感到外面暖暖的春意。他打开车窗,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潮湿气息一下子灌进车里,让人顿时萌生出阵阵微醉般的惬意。
方木的心情很放松,甚至对这早来的春日有小小的感激。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感受那微凉带暖的风穿过指缝。
该感谢谁呢?
吉普车驶近市中心广场,方木把手收回来,表情渐渐凝重,整个人也端正地坐在驾驶室里,似乎要赶赴一个庄严的仪式。
市中心广场最近新立起一座塑像,正面向全市市民征集塑像的名字,据称,市中心广场将更名为英雄广场。
这些,都不是方木关心的。
他把车停在广场外,徒步穿过川流不息的外环车道,沿着中间的水泥路进人广场。今天虽然不是休息日,广场上却很热闹,迫不及待地换上春装的男女随处可见。一些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举着五颜六色的风筝,迎着春风嬉笑着奔跑。
他们在那里。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
钢锭顶端呈半圆形,未经打磨的表面粗桥黝黑,看上去既厚重,又凌厉。
宛若一颗待发的子弹,随时可能撕破乌云,直击苍穹。
方木围着塑像转了一圈,然后站在钢锭前方,俯身默念着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的三个熟悉的名字。
郑霖。冯若海。展鸿。
视线渐渐模糊。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让方木摇晃起来,他转过身,背靠着钢锭慢慢坐下。
身后的钢锭粗糙、厚实,一如他们撑在自己身下的双手。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松柏无声地摆动,巨大的钢锭却奇迹般地发出隐隐轰鸣。
眼泪终于滴落下来,方木微侧过身,把耳朵贴在钢锭上。没有想象中的冰冷,相反,却有灼人的温度。
听,他们在呼喊。
“警察.把枪放下!”
“子弹穿过去了,死不了。”
“小海,开枪!”
“一、二,啊——”
方木靠坐在钢锭旁边,在如泣的风吟与隐隐的呼喊声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方木一大早就来到公安厅。算起来,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来厅里了,可是办公桌上一丝灰尘也没有。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纸条。
是边平的字迹。今日凌晨三点四十分,金永裕被执行死刑。
寥寥数字,方木却看了好半天,最后,他把纸条撕碎,扔进了纸篓里。
刚回到桌前坐定,人事处长推门走了进来。
“小方,你回来得正好。”他的手里捏着几个档案袋,“出来一下。”
方木跟着他来到走廊里,一个年轻同事拎着开水壶,兴冲冲地从身边跑过。
“有任务?”方木看着那个洒了一路热水的同事,“好像还很紧急?”
“有个屁任务!”人事处长不满地看着地上的水渍,“分来一批新警,今天来厅里搞座谈。新警里有几个美女,你看给这帮臭小子兴奋的!”
“哦。”方木停下脚步,“我不去了——还有活儿要干呢。”
“去吧去吧。”人事处长在方木后背推了几下,“厅长让你们这些年轻同志出席——有共同语言。”
方木无奈,推门进了会议室。长条会议桌旁,十几个穿着簇新警服的年轻人局促不安地坐着。
方木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刚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整个人就僵住了。
他重新抬起头,在那排新警中间,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回望着自己。
方木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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