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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橘与柠檬啊

_2 麦克(英)
  首先让我有知觉的,是一只狗正在嗅闻我的脖子。然后它当着我的面对我狂吠,兰伯老头把我拉起身。而查理那时正在月色下收渔网。
  "皮斯佛家的兔崽子!你这个小流氓!"兰伯大吼,"看我把你逮个正着,你咎由自取,怪不了谁。"查理其实可以留下我一个人的。他可以自己逃走,免得被抓,但是查理不会这样。他从不做这种事。
  兰伯用枪顶着我们,沿着河流把我们带回上校府。途中,他的狗对我们狂吠了好几声,好像在提醒我们它的存在,如果我们想逃,它会毫不留情把我们生吞活剥。
  兰伯把我们锁在马房后就离开了。我们在黑暗的马房里等了又等。马匹在我们四周不断动来动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还发出嘶嘶声。而后我们才看到明亮的油灯和脚步声朝我们这里走来。上校穿着拖鞋和一身长袍站在我们面前,戴着睡帽的狼婆婆也随侍在旁,像兰伯的狗一样恶狠狠地看着我们。
  上校看着我们俩,面带嫌恶地摇着头。不过,狼婆婆首先发难。"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丢脸过,"她说,"竟然是我的亲人,你们俩真是让我们家族蒙羞,何况上校还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们是小偷,什么都不是的小偷!"她讲完后换上校登场。"对付你们这两个小混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你们这两个小偷抓到警察局去,不过,既然我自己就是警察总长,那我就没必要那么麻烦了,不是吗?我现在就来判刑。你们两个明天早上十点到这里来,我要亲自执鞭刑。你们得留下来打扫狗舍,我不喊停就不能停!给你们一些教训,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到我的辖区打猎。"我们回家后,必须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以及上校说的话告诉妈妈。讲话的人大部分是查理。妈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最后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虚弱得像在耳语。"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绝对不会有鞭刑,除非我死。"然后她抬头望着我们,眼中泛着泪水。"为什么?你们不是说鱼是在溪里捕到的吗?你们告诉过我的。查理,小托。"大个儿乔在旁抚摸她的头发,显得焦虑而不解。妈妈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乔。明天我会跟他们一起去。清理狗舍我不介意,这是你们应得的处罚。但是处罚到此为止,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他动你们一根汗毛。"妈妈言出必行。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是隔天妈妈和上校在他的书房交谈过后,她要我们在他面前道歉,然后上校训诫我们不可以逾越别人的土地,讲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们他改注意,不给我们吃鞭子了,但是我们每周末必须到上校府打扫狗舍,一直打扫到圣诞节为止。
第36节:十一点五十分(3)
  我们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打扫狗舍,虽然那味道令人作呕,但是那些猎犬会在我们工作时,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对我们快乐地摇尾巴。确定四周没人后,我们会停下工作拍抚它们。我们很喜欢其中一只名叫贝塔的猎犬。它除了一只脚是棕色毛发之外,身体其他部分都是纯白色,而且它还有一双最漂亮的眼睛。每次我们来扫地或是刷地板时,它都会靠上前来,充满爱意地看着我们。每当我注视它的眼睛,就会想起茉莉,因为她也有一双而石楠蜜色的眼睛。
  我们得格外小心,春风得意的狼婆婆现在自我膨胀得厉害,她会常到马厩来看我们有没有乖乖工作。她总能找到机会数落我们:"活该"或"罪有应得"或"你们应该觉得羞耻",而且总是伴随着一声"啧"或是痛苦的叹息。结束时还会连同妈妈一起谴责。"算了,有那样的母亲,也不该都怪你们。"圣诞夜来了,我们的处罚终于结束。我们依依不舍地跟贝塔道再见,然后开心地从上校府走回家,最后一次。我们边走,嘴里故意发出响亮的啧啧声。
  回到家,我们看到了最棒的圣诞节礼物。当我们走进门,茉莉正坐在屋里对我们微笑。虽然她脸色惨白,但是她终于又回到我们身边了。她头发剪得很短,辫子没有了,不知为何,短发让茉莉看起来像变了个人。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她展现出另一种美,在我心中激发起一种新的、更为深刻的爱。
  我想,我在一直不自知地通过不断跟茉莉和查理比较来标示自己的成长。但日复一日,我只有更痛苦地眼见我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我不只是个头比他们小,跑得比他们慢而已--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最大的问题是我和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越来越不可跨越。转折点应该是茉莉转到"大炮"班,而我还被困在"小家伙"班的时候,他们俩似乎渐渐从我身旁离去。不过,只要我们还在同个学校,我倒还不太介意,至少我离他们还是很近。我们照常一起上学,一起到牧师家的草地上吃午餐,牧师娘会带柠檬汁给我们喝,放学后我们也一起回家。
第37节:十一点五十分(4)
  我成天都在期待放学后一起走路回家的那段时光,因为那时他们身旁没有别的同学,而令人恐惧的缅宁先生也暂时消失,眼不见为净。我们从山坡窜到小溪,脱去笨重的靴子,解放发疼的腿和脚趾。我们会坐在溪边,把脚趾头放入沁凉的溪水里、躺在水草和毛茛丛间仰望天空的飞云,或看那群追逐嗡嗡虫鸣的牛只。我们把双脚踩在泥巴里,让泥巴从脚趾间流窜,然后沿着溪流走回家。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时,我才恍然,原来曾经那么喜欢泥巴--泥巴的气味,泥巴的触感,以及玩泥巴的滋味。但此情此景已不再。
  过完我的十二岁生日之后,突然间,我们的泥巴游戏时光宣告终止。查理和茉莉毕业了,我变成孤伶伶一个人。我进入了缅宁先生的"大炮"班,从此恨他更胜于怕他。每天我一醒来,就开始讨厌新的一天。查理和茉莉都在上校府找到了工作--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为上校工作。茉莉成了府里的内侍,而查理则被分配到猎犬舍和马房照顾狗和马匹。这工作正是他喜欢的。茉莉不再像以前那么常来我们家,因为她跟查理一样,一星期得工作七天。所以我很少看得到她。
  查理每次回到家都很晚了,跟爸爸以前回家的时间差不多。他回家后会把外套挂在爸爸从前放工作服的吊钩上,而他的靴子也会放在爸爸以前放靴子的门廊上。当他在冬季的大冷天回家时,他会把脚伸进暖炉里去取暖,就像爸爸一样。这是生平第一次,我如此嫉妒查理。我希望把脚放进那个暖炉的人是我,我希望是我有份正当的工作,能够像查理一样赚钱,我希望自己的声音不再像玛莉特小姐班上那些小毛头一样细声尖语。而我最想要的是,能跟茉莉在一起。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再度三人行,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当时适应得辛苦,而现在却看得清楚。
  晚上睡在床上时,查理只是闷头就睡,我们不再编故事。只有在星期天我才能见到茉莉。她依旧对我很和善,但有点太过和善,太过保护,那感觉不像朋友,倒是比较像我的小妈妈。我看得出她和查理处于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成天谈论上校府发生的事情、丑闻和那个张牙舞爪的"狼女"--大约是这个时期开始,他们俩改称狼婆婆为狼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上校和狼女的关系。查理说,他们俩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而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这也是过世的上校夫人会把狼女踢出家门的原因。现在他们俩宛如夫妻,而狼女更成了当家作主的人。有人说上校也有阴郁的一面,他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他们还提到那位事情没办好就会大发雷霆的厨师。那是个我无法参与的世界,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第38节:十一点五十分(5)
  我试着用学校发生的事情来吸引他们的注意。我告诉他们,玛莉特小姐因为缅宁先生拒绝点燃学校里的暖炉,而与他大吵了架,她骂他是个缺德没良心的人。
  她说的没错。除非操场上的小水塘结冰了,或是我们的手冻得无法写字了,他才会勉为其难地把暖炉点燃。他还反骂回去,说他会斟酌适当时间点燃暖炉,更何况受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对孩子有帮助。查理和茉莉表现得很有兴趣,但是我看得出他们根本不想听。有一天我们一起到河边去,我一转头看见他们俩手牵手往水草的方向走去。我们以前也会牵手,而且常常是三人牵在一起。所以我马上知道这回的牵手意义不同。当我看着他们牵着手渐渐走远,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痛。我想那不是愤怒或嫉妒,而是一种剧痛,一种深沉的哀伤。
  我们的确还在继续着三人行,但是次数太少而且间隔太远。我想起看到黄色飞机的那天。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看到飞机。我以前曾听人家说过,也看过飞机的照片,但是直到那天为止,我都还不认为飞机可以真的飞上天。你必须亲眼看到才会相信。当时茉莉、查理和我在溪里捕鱼,幸运的话,也许可以抓得到褐鳟,我们不能再抓鲑鱼--这是我们答应妈妈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正准备回家时,听到远远传来引擎的声音。刚开始我以为是上校的车--那辆劳斯莱斯是附近惟一的座车,但我们很快发现引擎声不太一样。那引擎断断续续地嗡鸣,像极了千百只结结巴巴的蜜蜂。而且这声音不是从路上传来的,而是来自我们的头顶。在上游的一群鸭子被吓得不断地飞拍水面,并发出一阵急促的嘎嘎声。我们跑出树林以便看得更清楚。是飞机!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架飞机如大黄鸟般笨拙地盘旋在空中,机翼还左右摇晃不定。从机舱座,我们可以看到带着护目镜的飞行员正往下望。我们热烈地朝他挥手,他也挥手回应我们。然后飞机慢慢低降下来,在水草栖息的牛群连忙四处逃散。那架飞机着陆时机身激烈地晃动,一路晃到距离我们五十码远的地方才完全停住。
第39节:十一点五十分(6)
  飞行员并没有下飞机,他招手示意要我们过去。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最好不要关引擎!"他的吼声透过引擎的巨响传过来。他摘下护目镜,脸上堆满笑容。
  "不然那烂东西可能永远也发动不了了。听着,我想我有点迷路了。上头的那座教堂是不是拉孚教堂?""不是,"查理大声地喊,"那是伊朵斯雷的圣詹姆士教堂。"那名飞行员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伊朵斯雷?你确定?""是的。"我们大叫。
  "糟了!那我真的迷路了,还好我停下来了,是吧?谢谢你们,我得走了。"他戴好护目镜,笑着对我们说:"接好,你们喜欢薄荷糖吧?"然后伸手丢给我们一包糖果。"再见啰,"他说,"你们后退站稳,我走了。"然后飞机又摇摇晃晃地往篱笆冲去,它的引擎发出间断的声响。我原以为它无法即时离地,但它成功了,它离去之前轮子擦到篱笆顶端。接着,机身来个急速回转,飞机竟朝我们开来。我们根本没时间逃,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头埋在野草里。我们感觉一阵强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当我们还抱着头时,他已经攀高飞过树丛了。我们还看到他笑着对我们挥挥手。他的飞机越过伊朵斯雷教堂,渐渐消失在远方。他走了,留下我们在沉默中喘息。
  之后,我们躺在那丛长草上良久,一面看着天空惟一的云雀越飞越高,一面含着薄荷糖。查理把那袋糖果平均分配,每人分到五颗,当然少不了大个儿乔的份。
  "这是真的吗?"茉莉喘了一口气,"真的发生过吗?""我们拿到了薄荷糖,"查理说,"代表这一切确实发生过,不是吗?""从现在起,只要我吃薄荷糖,"茉莉说,"或看到云雀,我一定会想起那架黄色的飞机,还有我们三个现在的感受。""我也是。"我说。
  "我也是。"查理说。
  大部分的村民都看到了那架飞机,但是飞机着陆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只有我们跟飞行员说过话。对于这点我感到很骄傲--也许太过骄傲了。我逢人就说这件事,故事编了好几个版本,并且把薄荷糖拿给人看,以证明我说的句句属实。但是一定有人跑去向缅宁先生告状,在课堂里他走到我面前,不问青红皂白要我掏空自己的口袋。口袋里剩下三颗珍贵的薄荷糖就这样被缅宁先生给没收了。然后他擒住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讲台前,用特殊待遇--长尺边缘敲打我的指节六下来处罚我。当他处罚我时,我狠狠地瞪着他的眼睛不放。虽然这并不能减轻疼痛,也无法让他因此对我感到抱歉。但我这种赌气式的反抗,的确让我在走回座位时心里好过一些。
第40节:十一点五十分(7)
  那天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时,指节还在隐隐作痛。我真想告诉查理学校发生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学校发生的任何事对他而言都不再有趣,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越是去想我的指关节和薄荷糖,就越忍不住想把事情全盘托出。从他的呼吸声,我听得出他还醒着。而我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这或许是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他的最好时机,告诉他爸爸是怎么被我害死的,这件事他一定有兴趣。我试了,但仍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最后我只告诉他缅宁先生没收了我的薄荷糖。"我恨他,"我说,"我希望他吃糖噎死。"即使我在讲话,我还是察觉到他根本没在听。
  "小托,"他小声地说,"我惹上麻烦了。""你做了什么事?"我问他。
  "我麻烦大了,但我是不得已的。你记得贝塔吗?上校府里那只白色猎犬,我们最喜欢的?""当然记得。"我说。
  "从那时起,它也成了我最爱的猎犬。有一天下午,上校跑来狗舍告诉我……
  他必须枪杀贝塔。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贝塔已经有点年纪,行动缓慢,每次出去打猎,它都会无故走失。就协助打猎而言,它已经是只没用的狗了。小托,我还请求他别杀它。我告诉他贝塔是我的最爱。"最爱?"他取笑我,"最爱?你怎会有什么最爱?真是个多情种子。你可别忘了,它不过是一群笨牲口中的一只。"我苦苦央求他,小托,并且告诉他不应该这么做。他大为恼火。他说那些猎犬都是他的,他想什么时候杀是他的事。所以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我把贝塔给偷了。我在天黑时带着贝塔逃走了,我们躲到树林里,所以没人发现。""它现在在哪儿?"我问道,"你要怎么处置它?""记不记得福氏森林里那个伐木工的工具房?爸爸曾经带我们去过那里?今晚我先把它搁在那儿。我已经拿了些东西喂它了,茉莉帮我从厨房拿了肉来。它在那里应该没事,只要多点幸运,没有人会听到它的声音。""但是明天怎么办?万一上校发现了呢?""我不知道,小托,"查理说,"我真的不知道。"那晚我们几乎没睡。我躺在床上想听听贝塔的声音。我好不容易睡着,但我老以为听到贝塔的吠叫声,所以又不断地醒来。结果我听到的总是狐狸嘶嘶的叫声。
  有一回还听到猫头鹰在窗口咕咕地叫。
第41节:十二点二十四分(1)
  十二点二十四分
  我在这里从来没有看过狐狸,我想,这不足为奇。但我曾听过猫头鹰的叫声。
  我在无人地带还看到过云雀,它们总能为我带来希望。
  "他会知道的,"清晨时分,查理在我耳边轻语,"一旦他们发现贝塔不见了,上校会知道一定是我干的。我绝对不能告诉他贝塔在哪。不管他怎么对付我,我绝不透露。"我和查理沉默地吃着早餐,暗暗希望这场无可避免的风暴永远不会来临,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件事迟早会爆发开来。大个儿乔也感觉到气氛异常--他总是能立即嗅出焦躁的气味。他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就是不肯开动早餐。所以妈妈也感到不对劲了,一旦妈妈开始怀疑,什么事都瞒不了她,而我们也不擅隐瞒,至少在那天早上。
  "茉莉会来吗?"妈妈开始试探地问。
  门口传来巨大而急促的敲门声。她马上知道这不是茉莉。茉莉不会这么早来,更何况这不像茉莉敲门的声音。我想她也一定从查理和我的脸部表情中,看出我们在等待一个不速之客。没错,门口站的正是上校。
  妈妈请他进门。他抿着嘴,站在那里,怒视着我们,脸色因愤怒而显得苍白。"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皮斯佛太太。"他开口了。
  "不,上校,我不知道。"妈妈说。
  "那个小恶魔没有告诉你?"他大吼,手上的拐杖摇摇晃晃地指着查理。
  大个儿乔开始呜咽起来,上校越是大声咆哮,大个儿乔把妈妈的手抓得越紧。
  "你那个儿子是个卑鄙的小偷。先是在我的河里偷抓鲑鱼,现在在我的麾下,我如此信任他,他还是偷了我的猎犬。别否认,我知道是你偷的。它在哪儿?它在这里吗?在吗?"妈妈要查理解释事情的经过。
  "因为他要枪杀它呀,妈妈,"他迅速地说,"所以我非得这么做不可。""看吧!看吧!"上校咆哮,"他承认了!他承认了!"大个儿乔开始嚎啕大哭,妈妈抚摸他的头发,一边讲话,一边安抚他的情绪。
第42节:十二点二十四分(2)
  "查理,你把它偷走是为了救它,对吗?""是的,妈妈。""查理,你不该这么做的,是不是?""是的,我不该这么做。""你可以告诉上校那只狗藏在哪儿吗?""绝不。"妈妈想了一会儿。"我也认为你不需这么做,上校,"她望着上校那张满是不可思议表情的脸说,"你要射杀这只狗是因为他对你而言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我这么说对吗?""没错,"上校回答,"但是我要怎么处置我的牲口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皮斯佛太太,我不需要跟你解释什么。""当然不用,上校,"妈妈轻声地说,语气无比温柔,"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射杀它的话,我想你应该不介意我接手帮你照顾它吧?""你要怎么处置那只被诅咒的狗,我不管,"上校厉声回斥,"你要把它宰来吃我也无所谓,但是你儿子偷了我的狗,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让他就此脱罪,逍遥法外。"妈妈叫大个儿乔去把壁炉上的马克杯拿来。"拿去吧,上校,"妈妈从杯子里慷慨地拿出一枚硬币给上校。"六便士。我用六便士买这只狗,对于一只没用的狗来说,这算是个不错的价钱。所以现在,这狗不算是被偷走了吧?"上校一听,马上哑然失声。他看看手上的硬币,又看看妈妈,还有查理。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不过他随即恢复冷静,把六便士放入口袋,然后举起拐杖指向查理,"非常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的雇佣关系到此为止。"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外,门砰然关上。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声,而后是前门尖锐的开关声。
  我和查理简直乐疯了,我们大松了一口气,同时对妈妈充满感谢和钦佩之意。妈妈真是太棒了!我们高兴地狂呼鬼叫。大个儿乔也开心起来,开始在厨房里雀跃地绕圈子,口中大声唱着《柑橘与柠檬啊》。
  "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大呼小叫的,"当我们平静下来之后,妈妈说,"查理,你知道你才刚丢了工作吗?""我不在乎,"查理说,"他不让我做那个烂工作,我就去找别的。妈妈,你把那个老王八蛋治得服服贴贴,而我们也得到贝塔了!""那只狗到底在哪儿?"妈妈问,脸上的表情很柔和。
第43节:十二点二十四分(3)
  "我带你们去看。"查理说。
  等到茉莉来了以后,大伙儿就一同前往福氏森林。当我们快到那间工具房时,从里头传来了贝塔的哀叫。查理赶紧跑去打开木门,给贝塔松绑。它一出来马上冲向我们,尾巴不停地扫着我们的腿,并且一直兴奋地叫着。它扑向我们每个人,用鼻子嗅遍每个人,而且它似乎与大个儿乔特别投缘。自此以后,大个儿乔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它晚上还与乔睡在同一张床上!不管妈妈怎么反对,大个儿乔还是坚持这么做。要是大个儿乔爬到苹果树的枝头上,贝塔就会在树下汪汪叫个不停,乔会在那儿唱歌给它听。他只要一开口唱,贝塔马上就会加入唱歌行列,从这天开始,大个儿乔唱《柑橘与柠檬啊》就多个伴了。而从此他做任何事情也不缺伴了,他们俩总是黏在一起。他喂它、帮它刷毛、清理它的小便(那儿就像个小池塘)。
  大个儿乔交了个新朋友,他仿若置身极乐世界。
  查理花了几个星期,寻遍教区所有的农场之后,终于在位于村子另一头的考克斯牧场上找到了工作,他帮考克斯先生卖牛奶和牧羊。他清晨就得骑脚踏车出发到牧场上去挤奶,很晚才能回家,所以我见到他的机会比以前更少了。他在那里工作应该更快乐。虽然他说羊儿有点蠢,但他还是满喜欢与牛只羊群为伍的。在那里工作最棒的一点,就是不会再有上校或狼女对他虎视眈眈。
  但是茉莉突然不再出现了,查理跟我都快乐不起来。妈妈说可能的原因只有一种,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而且妈妈猜想应该是上校或狼女干的好事--说查理·皮斯佛是个要不得的小偷,因此茉莉就被禁止到皮斯佛家走动。她劝查理先冷静一阵子,过不久茉莉自然就会回来了。但是查理不听妈妈的劝告,时常跑去茉莉家找她,茉莉家的人根本连门都不应。最后,他说也许我比较有可能突破重围,跟茉莉见上一面,所以他派我带一封信去找她。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信交到她手中。
第44节:十二点二十四分(4)
  茉莉的妈妈看到我时,对我怒喝:"滚,给我滚。你还不明白?我们不欢迎你们这种人。我们不希望你们再来烦我们家茉莉。她不想见到你。"她在我面前把门用力一关。我转身离开,但查理的信还在我怀里。当我不经意回头时,看到茉莉正在窗口热烈地对我挥手。刚开始,我看不懂她的嘴型到底要说什么,她打手势指着山下的小溪。我才恍然大悟,马上了解了她的意思。
  我跑到山下的溪边,在我们最常捕鱼的树下等她。没多久,她就来了。她不发一语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河岸下游,那儿比较不可能被人看见。她边流泪,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上校去她家(她全部偷听到了)告诉她爸爸说查理·皮斯佛是个窃贼;而他听说查理和茉莉常见面,这对茉莉不好,所以如果茉莉的爸爸要是真心为她好的话,应该马上禁止他们继续来往。"所以我爸爸就不准我再见查理,他不让我见你们。"茉莉边说,边擦眼泪。"小托,没有你们我简直痛不欲生。我恨透了没有查理作伴,自己在上校府工作的日子,我也讨厌回家。爸爸说如果我去见查理,他就会打我。而且他说如果查理敢靠近我家一步,他就会拿枪把查理给杀了。我想他会说到做到。""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一直是如此,"她说,"他说我生来邪恶,带着满身罪恶来到世界上。妈妈说他只是想救我,让我免于下地狱。他成天到晚说地狱的事。小托,我不会下地狱的,对不对?"接着,我毫不思索地做了这件事--倾身亲吻了她的脸颊。她伸手环住我的脖子,哭得肝肠寸断。"我好想见查理,"她哭嚎着说,"我好想他。"直到那时,我才想起要把信交给她。她马上把信撕开,快速地读完。应该没过多久她就开口了,因为她读信速度极快。"告诉他,答案是"好"。是的,我答应他。"她说话时,眼睛突然亮起来。
  "就一个"好"字?"我的好奇心和嫉妒心同时一涌而上。
  "是的,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会回一封信让你带回给查理,好吗?"她起身把我拉起来。"我爱你,小托,我爱你们两个。还有大个儿乔和贝塔。"她亲吻我,然后就离开了。
第45节:十二点二十四分(5)
  这是我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替茉莉和查理送的第一封信。上学的最后一学年,我成了他们之间的信差。我不是很介意,因为我可以时常看到茉莉,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在查理的要求之下,这件事一直秘密进行。他要我对《圣经》发誓,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妈妈。他还要我对天发誓,我的誓言句句属实。
  茉莉和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在河边交换信件,我们俩还得先确认没人跟踪才见面。我们会坐在有雨水倾滴的树下度过几分钟珍贵的时光。我记得有一次,凶猛的风势差点把树给吹倒,我们以为自己快要被大树给掩埋了。于是我们赶紧起身越过草地,钻进稻草堆底下,如同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颤抖不已。
  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战争的事,就是在这丛稻草堆之下。每次茉莉一发言,十之八九都是关于查理,她总是不断地询问他的近况。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但事实上我很在乎。所以,那一天,当她开始跟我提到上校府最近盛传英国与德国交战的事情时,我变得异常开心。她告诉我,大家都说战争一触即发。她在报纸上读过相关新闻,所以传言应该不假。
  茉莉告诉我,每天早上她都得帮上校把报纸烫平,才能拿去上校的书房给他。
  上校坚持,他的报纸一定要烫得又干又脆,很显然是为了避免手指沾到报纸上的油墨,难以洗净。茉莉说她也不是很清楚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听说有几位大公在萨拉热窝--管他在哪儿--被暗杀,德国和法国因此而互看不顺眼。他们正各自筹备军力,准备开始打仗。万一打起来,我们英国也会立即加入法军,对抗德国。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而我知道的跟她没差多少。她说上校最近因此心情恶劣,上校府里的人都认为上校的情绪比战争更吓人。
  但是上校再吓人,比起狼女(大家都这么叫她,不是只有我们),他这阵子的表现也只能算是柔顺的羔羊。府里好像有人在狼女的茶里加盐,她宣称一定有人存心这么做--茉莉也说,这人大概是故意的。从那以后,狼女即开始大声嚷嚷,说一定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同时,她把每个人都当犯人看。
第46节:十二点二十四分(6)
  "是你吗?"我问茉莉。
  "也许是,"她微笑着说,"也许不是。"我好想再亲吻她,但是我不敢。这是我的头号问题,我老是勇气不足。
  毕业之前,妈妈就帮我把工作打点好了。我被安排和查理一起到考克斯牧场工作。这几年考克斯先生的牧场生意越来越好,可是他膝下无子,急需人手帮忙。查理说,考克斯先生有点贪杯,他说的应该没错,因为考克斯先生几乎每晚都会到酒吧去。他爱喝啤酒,爱玩九柱游戏九柱游戏(Skittle),保龄球的前身。英国的九柱游戏据说是从荷兰传入,原先是在草地上竞技,大战期间渐渐移入酒吧室内,成为民众重要的休闲活动。,也很喜欢唱歌。他熟悉所有的老歌,这些歌都记在他的脑子里,但是只有在啤酒下肚之后,他才会开唱,所以他从来不在牧场上唱歌。在牧场上的他总是一副严厉的模样,不过他非常公平,一视同仁。
  刚开始,我在牧场照顾马匹,这工作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了。在这里工作,我又能跟查理在一起。我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现在已经跟他一样高,但还是不如他壮,跑得也没他快。虽然有时他对我的态度有点跋扈,但我不太在意,毕竟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查理对待我不再像对待小男孩,而我喜欢这种感觉,非常喜欢。
  报纸上充斥着战争的新闻,战争已经正式开打,但是除了有军队来村里买马以充当战争用马之外,我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战争尚未带来影响。我依旧是查理和茉莉的信差,所以我可以常见到茉莉,虽然次数没有以前频繁。不知为何,他们的信件往来次数减少了。但至少我现在每周六天都跟查理在牧场上工作,靠着信件的连结,我们好像又回到某种三人行的形式。然而,这个连结还是被无情地切断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伤透了我的心,伤透了我们全部人的心。
  我记得那天,查理和我随考克斯先生在牧场上晒制干草。我们周围虫鸣四起,燕群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干草堆,而我们的影子也渐渐拉长,夜幕逐渐低垂。我们全身脏兮兮,筋疲力尽,又饿又累,比平常到家都晚。回家后,我们看见妈妈端坐在椅子上做裁缝,而她的对面坐着茉莉,出乎意外的,还有茉莉的妈妈。房里的每个人脸色都和茉莉的妈妈一样灰暗,包括大个儿乔,和茉莉。我看得出来,茉莉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显得红肿。贝塔在屋外的工具房里发出充满不祥预兆的嚎叫。
第47节:十二点二十四分(7)
  "查理,"妈妈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说,"茉莉的妈妈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她有话要跟你说。""我想,这是你写的,"茉莉的妈妈声音如石头般坚硬。她把一叠用蓝色缎带系住的信件拿给查理,"信我全读过了,茉莉的爸爸也读过了。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所以你别再费心辩解了,查理·皮斯佛。证据就在这里,在这些信里。茉莉已经被她爸处罚过了。我这辈子没读过这么邪恶的信,那些你情我爱的甜言蜜语,真是恶心透顶。不只如此,你们还偷偷见面,对不对?"查理看了茉莉一眼。这交流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知道我被出卖了。
  "没错,"查理说。
  我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他们竟然没有告诉我。他们秘密见面,竟然都没有告诉我。
  "看吧。我告诉过你的,不是吗?皮斯佛太太。"茉莉的妈妈发出因愤怒而颤抖的声音。
  "很抱歉,"妈妈说,"但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不能见面。查理已经十七岁,而茉莉也十六岁了,我认为他们够大了。我相信你我在他们的年纪时,也已经开始跟异性约会了。""这是你的片面之词,皮斯佛太太,"茉莉的妈妈以傲慢的口气回答,"茉莉的父亲和我已经对他们说得很清楚,我们禁止他们之间有任何瓜葛。这实在太邪恶了,皮斯佛太大。你也知道,上校已经警告过我们,说你儿子是个不知羞耻的窃贼。我们对他的恶行可是了若指掌。""是吗?"妈妈说,"告诉我,你们相信上校说的每字每句?上校怎么想,你们就怎么想?如果他说地球是方的,你会照样相信?或者,他只是在恐吓你?他非常精通此道。"茉莉的妈妈满腔怒意地站起来,"我不是来这里跟你抬杠的。我是要告发你儿子不轨的行为的,并且告知你,我们不会让你儿子带坏我们家茉莉,陷她于万劫不复。我不准他们再见面了,听懂了吗?如果他再来找茉莉,上校会马上知道的。
  我把话说到这里。茉莉,我们走!"她牵着茉莉快速离开,我们坐在原地,面面相觑地听着贝塔止不住的呼号。
第48节:十二点二十四分(8)
  "孩子们,"过了一会儿妈妈说,"我来准备晚餐吧。"那天晚上,我不发一语地睡在查理的身旁。对查理的愤怒和厌恶,让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还有茉莉,我也生她的气。查理首先打破沉默:"好吧,小托,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茉莉说我们应该跟你说,但是我不想,我也不能,如此而已。""为什么不能?"我反问。有好几秒钟的时问,他保持沉默。
  "因为我知道,而她也知道。这就是她也没办法自己告诉你的原因。"查理说道。
  "知道什么?""刚开始只有写信的时候,一切都还好。但是后来我们开始见面以后就……说真的,小托,我们并不是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我们也不想让你受伤。你爱她,对吧?"我没有回答,没有必要。"我也是啊,小托。所以,你应该了解我想见她的决心。不管那个老家伙怎么说,我还是会想办法见到她。"他转头对我说,"还是朋友?""还是朋友。"我嗫嚅地说,但言不由衷。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跟查理谈起过茉莉。我没问,是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甚至不愿去想她,但总是不成功。我心里想的全是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过后不久,贝塔就常走失。它以前总是紧跟着大个儿乔。只要看到大个儿乔,你就可以找到贝塔。每次贝塔走丢,大个儿乔就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最后它终究会回来,有时是它自动归队,有时是妈妈或乔在某处找到它,当时它全身多半已湿成一片,并且布满泥巴。我们其实比较担心的是它会去追逐牛只或羊群,这么一来,牧场主人或饲主就会以为,那是野狗逾越私人土地或骚扰私人牲畜,而开枪射杀它。还好,贝塔似乎还没去追赶羊群,毕竟它还没跑太远,或离开太久。
  我们的确想了很多使贝塔不再走失的方法。妈妈曾经把它关在工具房里,但是大个儿乔不能忍受它的哭号,又把它放了出来。妈妈也试过用绳子绑住它,但贝塔随即齿咬绳子,不断发出哀嚎,最后总是大个儿乔慈悲心大发,跑去把绳子解开了。
第49节:十二点二十四分(9)
  一天下午,贝塔又走失了。这次它没有自动回家,而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它。
  当时查理不在,所以我们兵分两路,妈妈和大个儿乔一组往河边走,而我则在森林里吹口哨,呼喊贝塔的名字,看看能不能找到它。福氏森林里看得到鹿、獾和狐狸,有可能是贝塔会来玩的地方。我找了大概一小时的时间,但仍不见贝塔的踪影。当我正想放弃搜寻,打道回府时--我当时想也许贝塔已经自己回家了--从山谷里传来一声枪响。枪声来自树林里较高的地方。我顺着步道往上跑,一边躲开低垂的树枝,一边跳过獾的洞穴,并开始隐隐担心着自己预见的某个结果。
  当我爬到上头,远远的,我可以看到爸爸那座工具房的烟囱以及一旁的空地。
  贝塔就躺在小屋外头,它的舌头外吊,身旁的杂草血迹斑斑。上校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它,手中握着一把猎枪。小木屋的门瞬时打开,查理和茉莉带着恐惧与不可置信的表情呆站在那里,然后茉莉跑去跪倒在贝塔身边。
  "为什么?"她望着上校大喊,"为什么?"
第50节:将近十二点五十五分(1)
  将近十二点五十五分
  月亮如镀了一层银般的光洁,是新月。不知他们在家乡是否也正看着同一个月亮。我记得贝塔曾对着月亮狂吠。如果我口袋有个硬币,我会把它反转过来,许个愿。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曾如此相信这些古老的传说。我希望自己仍然相信它们。
  但我不应这么想,对着月亮许愿不是什么好事,梦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根本于事无补。别许愿,小托。回忆吧,回忆才是最真实的。
  我们在当天就将贝塔埋葬在大个儿乔的动物墓园,也就是果园最深处那座老鼠坟墓的旁边。但这次我们没有祷告,也没有献花,更没有唱圣歌。不知怎么,大家似乎无心做这些事,也许我们的愤怒远大于悲伤。事后我们在树林间散步,大个儿乔手指向天空,问妈妈是否贝塔已经在天堂跟爸爸在一起了。妈妈回答是的。
  "那我们死后,"大个儿乔又问,"每个人都会上天堂吗?""除了上校之外,"查理喃喃地说,"他会下去属于他的地方,在那里活活被烧死。"妈妈丢给查理一个责难的眼神。
  "是的,乔,"妈妈把手环住他,然后继续说,"贝塔已经在天堂了。它现在很快乐。"那天晚上大个儿乔却失踪了。刚开始天还亮时,我们还不是很担心,大个儿乔时常自己出去闲晃,但是从不会玩到晚上,因为他怕黑。我们首先跑到果树下贝塔的墓前去找他,但是他并不在那里。我们呼唤他的名字,他还是没出现。直到天色渐暗,我们才开始觉得事情不妙。妈妈要查理和我往不同方向去找乔,我沿着巷子大声呼唤他,我走到河边,站在那里仔细倾听是否有他厚重的脚步声,或是唱歌的声音。他受惊时唱歌的方式会有所不同,多半没有曲调或慌不成歌,通常是持续发出低沉哀嚎似的声音。然而我根本没听到低沉的哀嚎声,只听到在夜里听来特别响亮的潺潺流水声。我知道大个儿乔一定很惊慌,因为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走路回家的当儿,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妈妈或查理已经找到他了。
  我进屋时就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找到乔。他们同样怀着希望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对他们泄气地摇摇头。妈妈在沉默中做了决定,她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大个儿乔,所以我们需要更多人的帮忙。她打算去上校府寻求协助,同时她要我们去村里拉警报讨救兵。我们知道,拉警报最好的地方是酒吧,因为这个时候村里大概一半以上的人都聚集在"公爵酒馆"里。我们到那里时,他们正在唱歌,考克斯先生正放开嗓门高歌。查理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叫闹声和歌声渐渐平息。等查理说完来意之后,在场的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接着大家毫不迟疑,马上戴上帽子,抖抖外套,各自回家搜寻自己的牧场、花园和工具间了。牧师说他会将村民组成一个搜寻小组,在村子里搜寻。大家说好了,一旦找到大个儿乔,就拉动教堂钟声作为讯号。
  当大家在暮色中从"公爵酒馆"各自离去时,茉莉跑了过来。她刚听到消息。她说,大个儿乔有可能在教堂墓园的某处。我不知道为何我们都没想到这点--墓园是乔最喜爱的游乐场之一。所以我们三人连忙跑去墓园。我们呼喊他,找遍了墓园里的每座墓碑和每棵树,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我们只听到风儿在紫杉木间发出的叹息声;只看到搜寻者从村落舞动到山谷的亮光。整片乡野平原,远至黑暗的地平线,都被此起彼落的闪光给填满。我们知道妈妈一定已经说服了上校,所以他出动了所有的人力加入搜寻行列。
第51节:将近十二点五十五分(2)
  天黑时,我们依然没有大个儿乔的消息,也没有他出没的线索。上校已经通知警察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可怕的结论。我们看到警察开始用长竿在池塘和河谷里搜搅--大个儿乔不会游泳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相信,最坏的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没有人胆敢说出这层恐惧,但是大家都开始感到害怕了,而我们也可以感觉彼此内心的恐慌。
  我们开始在已经搜寻过很多次的土地上寻找。所有大个儿乔可能失踪的理由一个一个被削减。如果他在某处睡着了,现在也该醒了。如果他自己走失回不了家,上百人的搜寻也应该把他找到了。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大家都试着扬起微笑,但是没人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看得出,已经不只是恐惧而已了,情况更糟,这些人的脸上出现了希望渺茫的神情,以及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也隐藏不了的彻底绝望。
  午夜时分,我们返回家去,心想大个儿乔搞不好已经自己找到路回家了。回到家,我们看到妈妈独自坐着,手紧握着自己的椅子,双眼直视前方。查理和我尽力提振她的精神,安抚她的情绪。但无济于事。查理替妈妈倒一杯茶,但妈妈一口也没喝。茉莉跪坐在地上,头轻靠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的脸上随即闪现一抹微笑。茉莉总能给妈妈安慰,而我们却办不到。
  我和查理把她们留在屋内,我们走到外头的花园里。我们抱着仅剩的希望,开始回想大个儿乔离开时可能在想什么。如果我们了解他离开的原因,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出他的去处。他离开是去寻找什么东西,某个他失去的东西吗?但那又是什么?还是他去见某人?如果是的话,那人又是谁?就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失踪应该跟贝塔的死有关,这点毋庸置疑。他失踪的前一天,查理和我很想跑去上校府把上校给杀了。我们于是想到,也许大个儿乔也想这么做,也许他去替贝塔报仇,也许他正躲在上校府里,在阁楼或地窖里伺机而动。不过我们心理明白得很,虽然我们说出了某种可能性,但这些不过是可笑而毫无道理的推论。别说是去做了,大个儿乔连想都不会去想这种事的。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即使是最有理由让他动怒的狼女。他很容易受伤,但绝对不会因此而生气,更不会跟人暴力相向。查理和我每过几分钟,就会想出一个大个儿乔失踪的理由,但是最后,我们自己都一一否决,斥为无稽之谈。
第52节:将近十二点五十五分(3)
  而后我们看到茉莉走到花园里来。"我在想,"她说,"我在想大个儿乔会最想去哪儿。""什么意思?"查理问。
  "我想,他一定很想跟贝塔在一起,所以他会想跑去天堂找它,是不是?我意思是说,他认为贝塔在天堂,不是吗?我听到你妈妈这么告诉他。所以如果他想跟贝塔在一起,他就必须去天堂。"听完茉莉的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大个儿乔必须自杀才上得了天堂,与贝塔同在?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这么想似乎很有道理。茉莉做了进一步解释。
  "他曾告诉我,"茉莉继续说,"你爸爸住在天堂里,只要头一低,就可以轻易地看到我们。我记得他那时候手往上指,刚开始我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我以为他手往天空指,只是指着一个大略的方向,或许是指天空的鸟儿也说不定。然后他拉起我的手要我跟他一起指向同一个地方,以便告诉我他的用意。我们指向教堂上方,教堂钟塔的最顶端。也许这听起来很蠢,但我认为大个儿乔相信天堂就在教堂钟塔的顶端。有没有人去那儿找过?"听茉莉说话时,我突然想起爸爸下葬那天,大个儿乔的确指着教堂的钟塔,而他离开时还不时回头望着拔高的塔楼。
  "小托,我们走,"查理说,"茉儿,你陪妈妈,好吗?一有好消息,我们会敲钟通知你们。"我们跑过果园,挤过篱笆上的洞,然后越过平地区到达小溪--这是到达村落最快的方法。我们的腿在溪里激起了水花,快速地穿越了水草繁盛的水泽,直奔山丘上的教堂。要跟上查理实在不容易。我跑的时候一直望着教堂的钟塔,一路上,我一边鞭策自己的腿跑快一点,一边祈祷大个儿乔现在正高坐他的天堂里。
  查理比我先到达村落,他急速窜进那条通往教堂的小径,不料却在鹅卵石路上滑倒,重重跌了一跤。他紧握自己的腿,坐在地上咒骂,直到我赶上他为止。他大喊,我也大喊,"乔!乔!你在上面吗?"没有一点回应。
  "小托,你去找他,"查理说,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我想我的脚踝扭伤了。"我打开教堂大门,走进无声而阴暗的教堂。我与拉钟绳摩擦了一下,然后顺势打开钟楼的小门。我听到查理大叫:"他在上面吗?他在那里吗?"我没有回答。我开始爬上回旋梯。上主日学校时,我曾经爬上过钟楼,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我小时候曾在基督升天日的傍晚,在钟楼里唱过诗歌。
第53节:将近十二点五十五分(4)
  我当时对于这些攀高的阶梯害怕极了,而我现在更是憎恨。狭长的窗户只透进少许光线,墙面黏腻,阶梯既陡峭又不平坦。潮湿、寒冷以及阴暗将我层层包围,我越往上爬,寒意越往我身上窜。当我行经静默的吊钟时,我衷心地期盼它们能早点发出声响。总共九十五阶,我知道。我走过每一步时都期待能早点攀达楼顶,以便呼吸清朗的空气,以便看到大个儿乔。
  钟塔顶端的的门顽固地卡住,我无法打开。我用力地推,花尽了所有力气。太用力了,以致于门飞开时,一阵强风马上灌涌进来。我走进温煦的日光里,被突来的光线弄得一阵目眩。第一眼我什么也没看到。然后我看到他躺在那儿。他正蜷曲在扶墙的阴影里。他似乎睡得很沉,拇指一如以往地塞在嘴里。我不想突然吵醒他。
  当我握着他的手时,他依旧纹风不动。他全身冰冷,而且肤色如死亡般惨白。我看不出他有没有呼吸,而查理又再度往上头吼来。我又摇了他一下,这回摇得重些,带着惧怕的心情对他大喊。"醒醒啊,乔!看在上帝的份上,醒醒啊!"我当时想着他肯定不会醒,因为他是来这里准备一死的。他知道要死了才能去天堂,而天堂就是他的最终目标,为了永远和贝塔在一起,也为了爸爸。
  当他轻轻地移动身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张开双眼,对着我微笑。"哈!小托!"他说,"阿喂,阿喂!"这是我今生听过最美的声音。我跳起来,身体探到扶墙外。
  "找到了,查理,"我大声往下喊,"我们找到他了。他在上面,他很好。"查理握拳在空中挥舞,还不停地高声欢呼。当他看到大个儿乔站在我身旁往下挥手时,欢呼声更为激烈。"查理!"大个儿乔大叫,"查理!"查理一跛一跛地跳进教堂,没多久教堂钟声传遍了整个村落,将栖息在钟塔上的鸽子遣送至每户人家,送入了广大的原野。我和大个儿乔跟鸽子一样被巨大的钟声吓了一跳。钟声几乎震裂了我们的耳膜,也撼动了整座钟塔,连我们的脚底也感受到了钟塔传来的颤抖。大个儿乔被这如雷的钟响一吓,开始显得紧张,于是用手盖住耳朵。但是当他看见我开始大笑时,他也笑了起来。然后他将我一把抱住,抱得很紧,我以为他快把我给掐死了。当他开始唱起他的《柑橘与柠檬啊》时,我边哭边笑地加入了他的歌声。
  我要他跟我下楼,但是大个儿乔执意要留下。他要从扶墙上跟每个人挥手。人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缅宁先生、玛莉特小姐和所有的小孩,从校园一路尖叫到教堂前。我们还看到上校驾着他的车赶来,坐在他旁边的是依稀可辨戴着黑呢帽的狼女。最棒的是看到妈妈和茉莉骑着脚踏车对我们挥着手,往山头疾奔而来。查理还不断地扯着拉钟绳,每拉一下,他就欢呼一声,我可以想象他随着拉钟绳吊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兴奋模样。大个儿乔还不停地唱歌,我们周围到处是急驰而上或飞奔而下的雨燕,它们嗓门大开,仿彿单纯地庆祝活着的喜悦,然而对我来说,燕群似乎也庆祝了大个儿乔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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