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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游》作者:罗开

_2 罗开 (当代)
“你父亲打你,因为他心里还是把你当他儿子看待。”道旻说。
萧邯默听不懂他的话。只有十六岁的道旻言谈举止全然不像个少年,和他在一起时,萧邯默常常觉着自己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个。果然道旻看了他一眼,嘴角又流露出他一贯的笑容。
萧邯默不喜欢他的这个笑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年长者对年幼无知者宽容忍耐的笑。他不服气地道:“至少你父亲可不打你。”
道旻不笑了,道:“是啊,他不打我,他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萧邯默一言出口便即后悔。他知道道旻的母亲早年便失宠赐了死,连带着道旻这个儿子在舒王李仁禮眼里也一直是可有可无,虽有似无,直到去年西羌向北辽要派遣质子的时候才想了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
道旻淡淡地道:“那个人不当我是儿子,我自然也不当他是父亲。他的儿子女儿,我也不当他们是我兄弟姊妹。邯默,你有母亲,有哥哥和弟妹,可比我强得多。” 他的眼睛望着河面。 “我本来有一个哥哥,可是去年我来辽国的时候,便把他给气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面。”
萧邯默从未听他提到有个哥哥,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的哥哥是谁?你怎么把他气走了?”
道旻声音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是我母亲同前一个丈夫生的,比我大得多。我小时候,他常常溜进宫里来看我。这次派我到辽国来作质子,他不放心,想偷偷地带我走。
“我跟他说,我不愿意跟他到江湖上过那种漂泊无定的日子。北辽也好,西羌也好,只要我的身份还是王子,我都无所谓。我说,他没资格要我跟他走,毕竟我姓李,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姓细封。
“我还说,我不跟着他去,也是为了他好。以免他日日夜夜,都对着这张他痛恨的脸。”
他转过头来,对着萧邯默微微一笑,道:“我长得很像我母亲。而他,恨她。”
萧邯默颤声说:“道旻,你不是有意要说这样的话的,是不是?”他两手捉着道旻的手,手心都出了汗。
道旻冷冰冰地道:“我当然是有意的。我到辽国来,谁知道要待上几年,他一个人在江湖上无牵无挂的,岂不更好?”
萧邯默道:“我听爹爹说,因为西羌的皇帝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子息,才要了摄政王的儿子做质子。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们会要个别的人过来,让你回去。”
道旻说:“回去又怎样。皇宫那个地方阴惨惨的,过一天便像是一百年,过得一百年,也像是一天。那里的人都像鬼,又或者根本全都是鬼,变化成了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怠,那根本不是一个少年人所应有的语气,而是像一个年迈衰朽的人眼看着身边世界变幻,却无力起身加入。
萧邯默打了个寒噤,伸手抱住了他,道:“那你留在我这里,咱们便一直在一起。”
道旻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的话,轻轻地道:“邯默,我今年才十六岁。也许我可以活到六十,或者更久。你说,我怎么样才能坚持这么久呢?”
萧邯默听着他说话,不自禁地心里打颤,背上发冷。他抱紧了道旻,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喃喃地道:“道旻,你别说这样的话。你这话我听了,心里害怕。”
道旻低下了头,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萧邯默感到他的气息在自己颊上一拂而过,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下,然后突然之间,像沸腾的水,滚热的油,火辣辣地流遍了全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他自己确切地意识到之前,他的嘴唇已经覆在他的唇上了。
道旻的唇像他的手一样的冰凉。萧邯默狂乱无章地吻着他,仿佛是希望能藉此把自己唇上的热度传给他。他抱着他的手臂不能自制地颤抖,使他觉得总是抱不紧他。他恨不能把他嵌入到自己身体里去。
那并不是一次完全的□□。事实上他们只是脱去了衣服,互相抚爱和亲吻,在彼此的手指间释放出来而已。但是萧邯默觉得自己之前和之后所有的经历,加起来的刺激也不如这一次。甚至在那后来,他和道旻有了更亲密的一重接触之后,他时常回想起来的,还是那一个在河边草丛里的下午。
然而这时候回忆起那个下午来,却令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个可怕的猜疑。道旻在那件事上表现得那般温柔而配合,完全不像是他一贯的为人。他仔细回想他们之间的过往,道旻性子冷淡,对他虽然不像待其他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从来也没有像他对他那般热情如火的爱恋和痴迷。
他只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而已。
四 劫持
 
1
祁蔚廷昏昏默默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当下是上午还是下午。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走了过来,将他叉起,拖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最后进了一个帐篷,虽不甚大,却是装饰得异常富丽考究。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祁蔚廷被重重地扔在那上面,倒也不怎么疼痛。
他勉力抬起头来,看见李道旻穿了件白色圆领窄袖裥袍,腰束革带,席地而坐。他闻声向这边看来,耳上带的金环在顶蓬透下的阳光下流曳生辉,愈发显得肌肤莹洁,容颜昳丽。祁蔚廷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番受的折磨全是拜他所赐,然而独自一人在那阴暗湿冷的后帐躺了几天,骤然间又见到了他,心中居然微微的有点欢喜。跟着便闻到一阵食物香味,却是李道旻身前矮几上,放了一大盆烤牛羊肉。他饿了几天,一见之下,登时胃里刺痛起来。
李道旻笑吟吟地道:“你饿得很了,是不是?”
祁蔚廷别过头去不看那些食物,心道:“你要我出口求饶,我偏不让你如愿。”
李道旻拈起一大块肉来,道:“你吃不吃?”
祁蔚廷同与他几番相处,对他性情已有所知,心想哪有这般容易便给了自己吃的,多半要另想个法子来羞辱自己。他慢慢爬起身来,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伸手去接。
李道旻笑道:“你不要?那我可丢出去喂狗了。或者你喜欢先学两声狗叫,再奖给你吃的?”他本性并不以折磨人为乐,但每见了这倔强沉默的少年,不知怎地便想要折辱他一番,让他不能再这般强硬。
祁蔚廷突然探身过去,一伸手便夺过那块肉,咬了一口便吃,吞咽得过于心急慌忙,险些卡在喉咙里。李道旻笑道:“你着急什么?我又没说要你学狗——便是你要学,也未必学得像啊。”
祁蔚廷听出他语气间满是轻蔑之意,只是这话却不能辩驳,说自己其实学狗学得很像,当下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大嚼。李道旻忽然飞起一脚,将他手里的肉踢飞了。祁蔚廷愣了一愣,随即向他怒目而视,道:“你……”
李道旻道:“你什么?我改主意啦。你不过才饿了两三天,看样子还精神得很。过几日再喂,怕也不会就死。”笑嘻嘻地蹲下身子,看着他眼睛道:“你不是要逃走么?外头森林里马上要落雪了,像你这等手脚没了力气的,根本寻不到吃的,你道饿死的滋味很好受么?”
祁蔚廷本来饿得惨了,刚刚吃下去的这两口食物非但没缓解得腹中困顿,反刺激得他益发饥肠辘辘。这时见李道旻哂笑,一腔饥火霎时间变成了怒火,也忘记了自己内力全失,迎面便是一拳。李道旻身子一侧,躲了过去,轻轻在他肩上一推,祁蔚廷便即跌倒。他怒火中烧下,见李道旻一只雪白的左手便在近侧,不及多想,伸手抓住了那只手。他虽然没了内力,出手仍极是灵活,一把扣住了李道旻手腕上“外关”和“内关” 两处,张口便往他手上咬下去。帐篷里原本便有好几名卫士,一见之下便纷纷呼喝起来,快步上前来拦阻,却已不及。
李道旻右手探出,抓住了祁蔚廷咽喉,使力一掐之下,祁蔚廷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口。李道旻左手背上皮肉翻起,一片鲜血淋漓,几乎没被咬下一块肉来。他倒也硬气,虽是剧痛之下,仍忍着一声不吭,随手将祁蔚廷掷在地下。两三个侍卫上得前来,拳脚纷纷往祁蔚廷身上招呼过去。祁蔚廷胸前中了重重一脚,只觉喉头一甜。他本来满口都是李道旻的血,这时候又添了他自己的血。
李道旻取过一方雪白的丝巾,将手上伤口裹了,见几个侍卫殴击祁蔚廷,眉头微皱,心道:“这些粗人下手不知轻重,可别当真把他打残废了。”拍了拍手,说了几句西羌话,侍卫们当即放开了祁蔚廷,退了开去。
祁蔚廷刚刚松了一口气,忽见李道旻向他微微一笑,当真是颜若春晓。他心中一动,蓦然间胸腹间一阵剧痛,却是李道旻一拳打在他身上。这一击力道也不甚大,落在他“巨阙”和“中脘”两穴之间,却痛得他死去活来,爬在地下,蜷起了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
李道旻心道:“这下子虽不令你受伤过重,总也得叫你吃些苦头。”笑道:“才说了不用你学狗,你倒自发情愿起来。”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他胁下。这一脚力度刁钻,祁蔚廷只觉得身子便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锥子一下子贯穿了,痛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过来。
2
李道旻有点儿心烦意乱。祁蔚廷逃出了营地不过是昨天下午的事。他偷了一匹马,拿了一把折刀和一点食物。
刚刚卫士回来报告说找到了那匹马,但是马上并没有人。他怎么会以为这样子可以逃走?李道旻纳闷地想。看来自己几天前的那番话是白说了。难道他不知道一下了雪,一个健壮的人都未必能在这森林里生存下去,像他这般情形,便如是送死?
李道旻微微蹙起眉头,用手敲着马笼头上的吊环。那少年的生死本来并不在他心上,只是他现在必须去找他回来,未免觉得十分麻烦。他左手上缠满了布带,控马之时便隐隐疼痛。素莫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意,不待他催赶,便撒蹄向林中奔去。
3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两肺好像是铁匠铺里的旧风箱那样作响。他精疲力竭,只是不敢停下。
他跌跌撞撞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有马蹄和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祁蔚廷试图加紧脚步,然而腿一软,便跌坐在雪地里。
他看一看自己身后,昨夜刚刚下过了雪,在路上薄薄地积了一层,清清楚楚地现出自己一路来的脚印。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再无一丝气力,慢慢地在一丛带雪的灌木后面蜷缩起来。想到李道旻很快就能找到了他,再会用不知甚么法子来整治羞辱他,他简直再也不想起来了。
蹄声愈近。树木交错中,渐渐可以看见一队人马向这里驰来,当中却拖了三辆小小的马车。
祁蔚廷终于明白那不是来抓自己的追兵,松了一口气,便向着那条路悄悄爬了过去,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天气穿过这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
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一幕令人难忘的景象。
中间那辆马车的两匹驾马突然长声悲嘶起来,一匹停住了脚步,而另一匹仍是蹒跚向前,没几步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马车向他这一边翻倒了下来,一团素白色的衣裳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差不多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发带散开了,长长的略带些鬈曲的头发散落在缀满刺绣的裙裾上。她抬起头来,仿佛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前方。祁蔚廷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深黑,令人目光一触之下,便仿佛要深深陷入到那泓湖水里去。只不过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却宛若是施了咒蛊一般地长。
……祁蔚廷眼前一花,她已经不见了。他抬头望去,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掠过,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荡过了半个弧。那少女素白的裙裾,在空中像是蝴蝶扑簌的翅。无数暗器袖箭向那人射去,也不见他使了什么手法,到得他身前便纷纷坠地。那人呼啸一声,一匹黑马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他虽然手中提了一人,却丝毫不影响身法轻灵,放脱了绳子,轻轻落在马背上,蹄声得得,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五 决绝
1
那是素莫的铃声,他决不会听错。萧邯默策马而出,正挡住一路纵马奔来的李道旻。
李道旻伸手扣住了马,看着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地道:“你喝醉了吧,邯默。”
萧邯默确是喝了几口,为的是有勇气做接下来的事。
“你在追祁蔚廷。”他冷冷地道。
李道旻显得有点惊讶。
“那是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你消息可真灵通。”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线索。”
“你没有说——好罢,就算我知道好了。”
李道旻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萧邯默。他把搁在鞍托上的角弩平平举了起来,箭尖对住了李道旻。
“你是喝醉了。”李道旻平静地道。
萧邯默感到那种灼热的感觉正渐渐透过胸膛,许是酒意,许是愤怒。
“也许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发生的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从我那儿偷走了那个孩子,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假装无知,让我到这里来同你会面……结果在我像个傻瓜似的劝说你的时候,有人袭击了我家的行队,劫走了延州节度使池闳野的女儿。”
李道旻眉毛一挑,说:“池婉扬?就是你要娶的那个女孩儿?”
萧邯默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池闳野要拥兵自立,向我大辽国称臣,我父亲应许了同他结亲,这你早就知道。”
道旻冷静地道:“是,我知道。可我不会去阻止你,更不会出手抢走一个小姑娘。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萧邯默觉得唇干舌燥,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说:
“要再详细些么?这人预先藏在树上,用石头打瞎了马的眼睛,令车翻倒,便攀了长索,从树上荡下去把人劫走。他身穿黑衣,佩黑色长剑,骑的马是一匹‘盗骊’。”
道旻微微张大了眼睛。
“是白狐?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邯默冷笑了一声,不予作答。
道旻沉默了一会儿。他显然是在度量情势,这一边就是断崖,除非萧邯默让开,他便无法过得去。
“好罢,”最后他说,“如果我要说我确实不知情,你会相信么?”
“不。”萧邯默说。
2
这时候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但是李道旻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清楚一切了。
“先跟我一起去把那孩子抓回来。”他说,“有些事我现在解释不清,过后你自然明白。”
“是吗?”萧邯默冷笑着,催马踏前了几步。“我以为我已经明白得够多了。”
素莫被逼得向后退去。
一瞬间李道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他并不认识。萧邯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个热情而又有些懵懂的少年,仿佛时间定格了,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固定在了五年以前,他们还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的时候。他心里一动,突然意识到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自己改变了这么多,邯默怎么会一直没有改变?
“邯默。”李道旻的声音柔软。
“如果我拿到了东西,就没必要再追那个孩子了。”
“为了杀人灭口。”萧邯默说。
3
“道旻,”他声音苦涩地开口,“三年半前,西羌军在螺口山设伏,杀了大将军耶律秀植,是不是你干的?”
李道旻毫无回避地与他对视,道:“是我做的。我听你说他要回西京大洞府,猜想他会走螺口山那条路。耶律秀植野心勃勃,在边境制造事端,意在寻衅,有他在,宁仁、寇静二镇总是不稳。”
萧邯默深深吸了口气,道:“两年以前,萧鸿信全家二十二口在宋国真定府被杀……”
李道旻道:“也是我做的。此人从前和我国交战多年,杀人无数,唐隆镇迄今还是焦地。他南奔投宋,辽国不管,我可容他不得。”
萧邯默道:“萧鸿信受人构陷,定了死罪,不得已才投了宋国,这件事北辽人人皆知。若不是我无心说漏了嘴,你也不会知道他逃去了真定府……”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一年前……”
李道旻截口道:“你心下俱都明白,又何必多问?”
两人沉默了一刻。萧邯默缓缓地道:“宋国纳的岁币在离析津府两百里处失踪,我担了好大的干系,若不是父王和耶律叔叔求情,差一点便要人头落地。”
李道旻冷冷地道:“你既然对我已经生了疑心,又何必把消息透露给我?我若不动手,又怎对得起你这番试探?”
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对你生过疑心,所以才被你蒙在鼓里,直到现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弩箭,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道旻,”他抬起头来,艰难地说,只觉得由咽喉至心口,都被一大团滚热灼痛的东西堵住了。“有些话,不是听你自己说出来,我纵使想到,也决不肯相信。”
他又踏上了一步。
“道旻,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4
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什么重物坠落到了地上。祁蔚廷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头顶的那一处断崖。便在刚才不久,他在断崖的另一侧找到了缓坡,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这时业已累得头昏眼花。
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眼睛花了,伸手用力地揉了一揉。
那的确是一块布,鼓足了风,慢慢地向下飘落。
祁蔚廷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个看不见的锤子敲了一下,因为他认出那块布来了。
——是那个少年身上的披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在山谷里连奔带跑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他。他伏在鞍上,双手还抱着白马的脖子。白马的四腿都断折了,软软地趴在地上,像一个小孩玩旧了的绒布大马拆了线一样。大片的殷红洒得四下里到处都是,在白雪上格外鲜艳夺目。
5
崖上风太大,积雪又太刺眼。萧邯默向下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
我杀了道旻。他想。我居然杀了他。
他用力扬起头,喉咙里都是咸涩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道旻的血。
第二部
一 相处
1
从断崖上往下掉应该是很短的时间,而李道旻竟觉得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听见呼呼的风声,响得好像要震破他的耳膜。白的积雪,黑的树枝,层层叠叠地向他扑来,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
然后是幕天席地的黑暗与昏迷。他痛苦之极,像是给人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往事的片断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密密实实地交叠成一片,挤得他自己无处容身。
……他们把母亲关了起来,因为她发了疯,神志不清,不顾一切地要跑到外面去找寻她的两个儿子。她已经不认识他,也不记得还有他这个儿子。她的记忆退回到多年以前,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男子,两个幼小的孩子。一天早上他进去时发现她死了,切开颈脉喷出的血溅满了一面墙壁。
……一双绣着芙蓉花的鞋子停在他面前。他两三天没有吃东西,饿得奄奄一息,勉强认出那是舒王李仁禮最宠爱的小女儿,封了宁瑀郡主的昭旻。她笑嘻嘻地举了个饼给他看,说:“你学两声狗叫,就给你吃。”他非常努力地学了又学,但她说:“一点也不像,不好玩。” 便意兴索然地走了。他所懊恼的只是没有得到那块饼。
……他坐在台阶上哭得透不过气来,那个人抱着他试图安慰他。他的胸膛温暖宽阔,但是他讨厌他的拥抱,讨厌这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他之前为什么不早来?他狠狠地咬他的肩,他痛得打颤,但是并没有放手。他的隐忍只令他愤怒。他叫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她已经死了。”那个人说,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憎恶。这神情使他恨不能杀了他。“她埋在这里。”“那我去把她迁出来。”“你敢去动一动她,我杀了你。”他说。完全是认真的。
……邯默的嘴唇灼热而柔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这样彼此抚慰的。他羡慕这少年身上蓬勃的生气与热力,便放任自己同他亲近,希冀能由此得到一点分泽。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完全拿不出与之对应的热情,他怀疑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那一类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其实对邯默充满嫉恨,嫉恨他可以如此简单地信任,嫉恨他能够这样热烈的爱恋。
……他站在阶前。这是他第二次和这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正面相对。上一次,是在他决定让他作为质子去北辽的时候。那时舒王李仁禮刚刚当上摄政王,正在意气风发之时。现在他却是大大见得衰老了。虽然他仍是摄政王,西羌现下最有权势的人,然而他的两个儿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身故,显然对他打击沉重。他打量他父亲的眼光里没有一丝温度。虽然他是“那个疯女儿的儿子”,可现在,他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问:“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那双眼睛,那里盈满了锥心刺骨的悲哀和疼痛。忽然间他的心疲倦得不想再跳动。
他向他微微一笑,然后意态坚决地摇了摇头。
2
祁蔚廷的心跳剧烈,手指打颤,好容易把李道旻身上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看着那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却是茫无头绪。他定了定神,折了一根树枝,用小刀削成了几根光滑的木签,在李道旻面上 “迎香” 、“承泣”、“阳白”,身上“紫宫”、“关元”、“天池”几处穴道中用力扎了下去。
李道旻身子一颤,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微微睁开了眼睛。祁蔚廷用力抵着他人中,以防他又立即昏厥,急问道:“哪一个是酥骨散的解药?”
李道旻看了他一眼,马上又闭了起来,低声道:“红线缠的那个。”
祁蔚廷看手里的瓶子,果然有一个盖子上缠了一道红线。当即打开,取出一粒药丸服下,片刻间便感到力气渐生。他吁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搭在李道旻头顶“百会”上,一面自行运功调息,一面便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他深知对方受伤极重,性命只在一线,因此全力施为,不敢有分毫懈怠。这般行功直到傍晚,才见李道旻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祁蔚廷出逃之后,已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这时又连输了几个时辰的内力,实是疲累欲死。见他睁开了眼睛,心里一轻,再也支持不住,一松手便倒在李道旻身旁,距离他面颊不过数寸。
李道旻静静地看着他,过得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祁蔚廷迷迷糊糊,已然要睡过去,听了这句话不禁一怔,心想:“我为什么要救他?他关了我起来,又打我,又饿我饭,我不去找他寻仇便很好了,为什么又要救他性命?”他心中纵然对李道旻憎恶远多于好感,但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袖手不救,终究于心不忍。在地下躺了片刻,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祁蔚廷渐渐觉得身上寒冷难耐,冻醒了过来。一睁眼见到李道旻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惶急下忙探他呼吸,却是仍有微息。他又替他输了一会儿真气,见他呼吸匀顺了些,便站起身来。只见头顶满天星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林间夜寒刺骨,黑暗中一时也见不到可以过夜的山洞,只得将李道旻搬到了个山壁凹陷下去的所在,勉强可以避风。又捡些枯柴,生起火来。
他忙了半天,早饿得肚子咕咕作响。想起李道旻的白马来,便去马腿上割了一条肉下来,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肉香四溢。他刚刚咬了一口,忽然瞥见李道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便道:“你吃不吃?”
李道旻定定地瞧着他手里的肉,轻轻地道:“那是素莫,是不是?”
祁蔚廷一怔,想起他那匹马好像是叫“素莫”,点了点头。李道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火光映在他脸上,忽然之间,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了下来。祁蔚廷看得分明,不由得愣住了,这狠毒冷淡的少年居然会哭,那是万万料想不及的事,心中不知怎的便有几分歉然。
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又想不出来。却听李道旻道:“你吃完了,便拿些来给我吃罢。”
祁蔚廷将他的头扶了起来,把那块肉递到他嘴边。李道旻咬了一小口,费力地咀嚼了半天,慢慢咽了下去。刚吃了两口,忽然身子剧烈一颤,尽数呕了出来,吐出的食物里满是紫血。
祁蔚廷心想他这伤怕是好不了了。想要就此撒手不理,到底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伸手便欲再搭向他头顶。李道旻微微侧头避开,吃力地道:“你今天耗力过多,留到明天罢。”他声音断断续续,旋即闭上了眼睛,仿佛说了这句话便已耗尽了全身的精力一般。
祁蔚廷道:“我明天一早便到你的人那里去,叫他们来救你。”
李道旻闭着眼,却慢慢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用。”
祁蔚廷心中不解,这时也不便往下追问,见他嘴角和下巴上血迹殷然,向自己怀里一摸,掏出了一块手帕,微微犹豫了一下,便用那手帕将他脸上的血擦去。
忽听李道旻低声道:“黑色的……圆筒……打开盖子……”
祁蔚廷一怔,看见地下他从李道旻身上掏出来的一干零碎物件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筒,当下拿在手中,只觉得质地非金非木,甚是古怪。轻轻将那盖子一旋,便有一股奇特的香气飘了出来。既非兰麝,也非熏香,倒有几分像是落叶时节树林里清涩的芬芳,闻得久了,又隐隐有些甜蜜的味道。这香气渐渐在树林里弥散开来,这一夜睡梦之中,他都一直闻到这清爽馥郁的气息。
以下是今日更新:
3
李道旻感到生命正渐渐地离己而去。他浑身空乏无力,像是血肉精神都被人抽干了。在漫长的,仿佛无边无际的昏迷里,他在混乱虚无的世界里漂游,遭逢所有他迄今不愿意回想的人和事。这令他极度疲惫到虚脱。
……头顶透下来一股内力的热流,顺着筋脉缓缓地在全身流动,带动了神智又渐渐地回到这个身体。他闻到宛若秋天树林里的气息,那清甜的味道令人安慰。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祁蔚廷惨白的脸。他头发散乱,眼神流露出惊恐,仿佛刚刚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情形。李道旻道:“你去过西羌人的营地了,是不是?”
祁蔚廷重重点头,道:“全是死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这个结果李道旻早已料到,心想萧邯默既然出了手,哪里会中途退却。只是他会得向西羌人动手,却不来这崖底下搜上一搜,未免疏漏得不近情理,只怕是有意为之。他一念至此,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邯默,你到底还是那样。”
他眼望着地下那装着蘅芷香的小筒,心道:“这香还剩下不到三十个个时辰,不知道流索来不来得及赶到?”
4
李道旻睁开了眼睛,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祁蔚廷运了半天功,见他的脸色仍然如纸一般白,心下黯然,道:“你不必谢我。你伤得很重,我……我只怕救不了你。”
李道旻微笑道:“救不了,也没甚么要紧。反正我活在这世上,也并不怎么快活。”他声音低弱,祁蔚廷要靠得他极近,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又听到李道旻道:“你叫做祁蔚廷,是不是?”
祁蔚廷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李道旻不答,道:“我姓李,双名道旻。‘独行其道’的道,‘旻天兮清凉’的旻。”
祁蔚廷道:“明天晴朗?”他读书不多,不知道这句是出自东汉王逸的《九思哀岁》。李道旻笑着摇头,道:“不是明天的明,是日字下一个文章的文。”
祁蔚廷见他呼吸急促,道:“你歇一歇罢,别说话了。”向火堆上将那口从西羌人营地上拿来的铁镬拿了下来,舀了一口汤,递到李道旻口边。
李道旻喝了半碗汤,这次却不吐出,缓过了一口气,道:“谢谢你。”祁蔚廷与他相处这些时候,从未见他这般温文有礼,颇感诧异。随即想到他性命悬于己手,则态度大变,也不奇怪。自行将碗底剩的肉汤吃尽。
却听李道旻道:“你走罢。”
祁蔚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道:“那你怎么办?”
李道旻指了指地下那个散发出香气的小筒,道:“这蘅芷香还能散布二十五六个时辰。我要找的那人若在附近,三天内便能循着这香气赶来。他若来不得,你反正也救不了我,留在这里,多耽搁一日,便危险一分。”望了祁蔚廷一眼,见他不甚明白,解释道:“这里不出十日便要下大雪,倘若没有马,不待走出这森林,恐怕便要被雪困住。你虽然有武功,可来自南边,没见识过这里的大雪……你选了这时候一个人到普涅曲来,本来就不对。”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越说越快,到后来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祁蔚廷听他所言,心下思忖:“他的伤我是没本事治好的,听他这话,我再留在这里便有危险。我同他无亲无故,帮他到现在,也算对得住他了。”然而一抬头看见李道旻毫无血色的脸颊,忽地又心软,道:“你说这香还有二十八个时辰,横竖也不差这几天的工夫,我再陪你三天便是。别要那人三日后才来了,你却没捱到那时候。”
李道旻颇为诧异,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从前待你很坏,你不记仇,我很感激。又何必这般维护我?”
祁蔚廷道:“我这般辛苦才救了你,倘若前功尽弃,岂不可惜?”一眼看到他左手上的布带,道:“你手上的伤是我咬的。你打过我,我也算报过了仇啦。”
李道旻轻轻抚摸左手上的布带,良久,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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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蔚廷睡得正熟,感到身边的人在轻轻推他的手臂,便即惊醒,迷迷糊糊地把右手搭到了他头顶,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了过去。内息流转一周天,便清醒了过来,一张开眼,正对上李道旻的眼睛,道:“你醒了么?觉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声音颇带歉意,道:“我不习惯同人靠得这般近睡。”
祁蔚廷这才发现自己睡梦之中,不知不觉便将李道旻搂在怀里,不由得甚是尴尬。放开了手,见洞顶一片明晃晃的影子,却是月亮的光照着洞口的积雪反射所成。他见李道旻并无睡意,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道:“你睡不着么?我陪你说话罢。”
李道旻微微一笑,道:“好。”
但当真要祁蔚廷说些什么,却是十分为难。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当着李道旻更觉口舌迟拙。踌躇了半天,心道:“他一直想知道我到哪里去,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告诉他罢。”
他看了李道旻一眼,道:“我这次到这里来,是想看一看我爹爹妈妈从前经过的地方。
“那应该是在普涅曲终端的地方,有一处泉水。我爹爹说,那里的水四季是温热的。即便是寒冬,别处都结了厚厚的冰,那泉边的草也是青的。
“我爹爹妈妈成亲不久,便作了一次旅行,从我们家的村子一直走到那处泉水。……他们便是在那里有的我。
“后来我妈妈撇下我和爹爹,同别人走了。那时候我九岁……或者十岁。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爹爹以后再没提到她。但是我知道他很想念她。”
祁蔚廷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抱着膝,把脸埋在两臂之间,过了一刻,道:“……我也很想念她。”
他仿佛做梦一样低低地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爹爹曾说,她刚刚到村子里的那一天,大家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她会织最细致的布,绣最精巧的花样,她做的衣服鞋子,远远近近都找不出第二样来。她还会读书写字,教我念诗……”
祁蔚廷说到这里,忽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浮上心来:“她……这么美丽能干,人家都说即使在汴梁、南京那样的地方,也难得有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嫁给我爹爹?我爹爹年纪比她大得多,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相貌寻常,一条腿还残废了……”他在脑海中回忆父母的形容,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但觉他们是如此不般配,任何人见了都难免生出不平之感。
他骤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爹爹今年春天死了。他死前几个月,一直在讲这个地方,还有那时候他们怎么走路,怎么便在树林里露宿……我想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候。
“他死了以后,我便想到这里来看看。”
李道旻静静地听他说完,道:“你走了这么多路,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处泉水?”
祁蔚廷道:“是。”勉强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可是……我爹爹死前念叨了几个月,我便想,这条路我总也要走上一走。”
李道旻道:“你路上遇到过什么人罢?”
祁蔚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偷偷地跟踪我。后来我想法子将他点倒,顺水漂了一段,又绕着走了一大段路才摆脱了他。”
李道旻道:“你知道他为甚么跟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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