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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90 吉川英治(日)
寺院前的街上,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大部分是艺品店和茶馆。
也有一些小饭馆,飘送酒菜香,和不断传出的嘈杂人声。
阿甲进入其中一家。这家的泥地间里,椅子并列排着。檐前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我丈夫呢?"
她一进门就问正在打瞌睡的女侍。
"在睡觉吗?"
女侍以为阿甲在骂自己,拼命摇头。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问我丈夫。"
"他在睡觉。"
"我就知道。"
她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
"难得祭典,到处闹哄哄,惟独我们店却这么冷清,真是的!"
阿甲说着,环顾门口。看到一名男仆和一名老太婆在灶前煮油饭,准备明日用。灶里的火焰燃得通红。
"喂!老公呀!"
阿甲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便走到他身边。
"你醒一醒呀!老公!"
她摇晃男子的肩膀。
"什么?"
睡梦中的男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阿甲看到他吓了一跳。
"咦?"
她倒退一步,望着那名男子。
这男子并非丈夫藤次。圆脸大眼,看来是村里的年轻人。突然被阿甲叫醒,他也瞪着一双大眼,表情愕然。
"呵呵呵!"
阿甲利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唐突。
"原来是客官呀?真是抱歉!"
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小草席,盖在脸上又继续睡了。
在他的木枕旁,摆着一些吃过的碗盘。他的双脚露在草席外面,草鞋上沾满了泥土。墙边放着他的包袱、斗笠和一支木杖。
"那年轻人来店里吃饭的吗?"
阿甲问女侍。
"是的,他说想在此借睡一觉,起来后要去爬后山到寺院去,所以我拿了木枕借他。"
阿甲听了非常生气。
"你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他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到底睡在哪里?"
藤次睡在一间破旧的房里,他一只脚垂在地上,身体则横躺在席子上。
"你真笨啊!我在这里你竟然找不到。你不看店,跑到哪里去了?"
藤次刚睡醒,心情不太好。
没错!他就是昔日的祇园藤次。他整个人全变了个样。而阿甲也失去昔日娇艳的姿色,简直像个男人婆。
藤次好吃懒做,全靠女人过活。他们以前曾在和田岭的悬崖上盖了一栋悬空的药草屋,抢劫来往于中山道的旅客,以满足私欲。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然而,那栋山上的小屋被烧了之后,手下们也都作鸟兽散。现在藤次只有在冬天靠狩猎维生。阿甲则经营这间"神犬茶馆"。
藤次刚睡醒,眼中充满血丝。
他看到一个水瓶,立刻咕噜咕噜地喝了不少水,这才清醒过来。
阿甲斜着身体,一只手撑在床板上说道:
"就算过节,你也不能喝得那么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命有多危险,还好在外头没被人砍死。"
"什么?"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
"武藏上山来过节了?"
"咦?武藏来了?"
"没错。"
"就是那个宫本武藏吗?"
"是啊!昨天就住在别馆的观音院里。"
"真、真的吗?"
他刚才喝了一瓶水,虽然清醒不少,但没有比武藏这两个字更让藤次整个人清醒过来的事了。
"那个人很可怕。阿甲,那家伙下山前,你可别走出店门口一步呀!"
"难道你听到武藏的名字就要躲起来吗?"
"他该不会像上次在和田岭那样对付我们吧?"
"你真胆小!"
阿甲邪恶地笑着。
"撇开和田岭的事不谈。打从在京都时,你和武藏之间为了吉冈的事就结下了梁子。他还曾将我双手反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小屋被烧毁,到现在我还没忘记这个耻辱。"
"可是……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手下。"
藤次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一乘寺的下松,吉冈与武藏决斗时,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但之后他从吉冈残党那里听到武藏高强的本领---而且在和田岭自己也尝过武藏的苦头---因此,他对武藏毫无胜算的把握。
"所以我说啊!"
阿甲身体靠着他。
"我知道你一个人力量不够,但在这山上有另一个人深深地恨着武藏。"
"?"
藤次一听,也想起来了。阿甲所说的人就是山上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警卫。负责宝藏仓库的门房,那人就是户梅轩。
藤次两人能在此开小吃店,也是靠梅轩的帮忙。他们被迫离开和田岭之后,到处流浪,最后在秩父与梅轩相识。
渐渐熟悉之后,得知梅轩以前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曾拥有众多的野武士,趁战争混乱时,在野地里当强盗,后来战争结束,便在伊鹤的深山里开了一家打铁铺,过着寻常老百姓的生活。但是随着领主藤堂家的藩政统一之后,已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野武士的身份没了,成为时代的遗物了。梅轩因此独自来到江户。但仍找不到工作,那时他在三峰有个朋友,几年前介绍他当寺院总务所的警卫,负责看管宝藏。
从三峰更向深山,有个地方叫做武甲,那里还有很多比野武士更野蛮的人。寺院雇用梅轩,主要是怕这些人觊觎宝藏,想借他来"以毒制毒"。
宝藏库里,除了放寺院的宝物之外,还有施主们捐献的金钱。
在这山中,寺院经常受山里人袭击,受到很大的威胁。
用户梅轩来看守宝藏是最适合不过了。
因为他非常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以及攻击的方法。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户八重垣流锁链刀的佼佼者,几乎是所向无敌。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一定可找到主君雇用他。然而他的血统不纯正,他的哥哥风典马在伊吹山和野洲川一带当盗贼头目,一生都活在血腥里。
这个风典马,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在武藏尚未改名之前---也就是关原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在伊吹山下被武藏用木剑打死。
户梅轩虽然认为自家的没落与时代的变迁有关,然而他对哥哥的死,始终怀恨在心。
他已把仇人武藏的名字,深深烙印在心里。
后来---
梅轩和武藏曾在伊势路的旅途中,在安浓故乡不期而遇。他曾趁武藏熟睡时,想暗杀他。
然而不仅计谋不得逞,还差点死于武藏的刀下---那以来,梅轩就没再见过武藏。
阿甲听梅轩谈过好几次,也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梅轩,并为了拉近与梅轩的距离,更强调两人对武藏同仇敌忾。每提及此事---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梅轩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愤恨。
然而武藏不知道敌人就在此处,竟然住到这山上来。他昨天带着伊织踏上这块危险的土地。
阿甲在店里瞥见武藏,赶紧追到门外确定,却见武藏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阿甲本来要告诉藤次,可是刚好藤次到外面喝酒去了。阿甲心有不甘,趁着晚上店里较空闲,到别馆的观音院查看,正好看到武藏和伊织走向神乐殿。
那一定是武藏。
阿甲到总务所把梅轩叫出来。梅轩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到观音院。
"原来如此。"
藤次听完,心中笃定了不少。如果梅轩愿意加入,就有胜算的把握。他想起前年,三峰神社祭典时,举行武术比赛,梅轩用他的八重垣流锁链刀的秘功,打败了所有阪东地区的剑客。
"这么说来,梅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工作完后,会来这里。"
"要来跟我们秘密会合吗?"
"正是如此。"
"可是,对手是武藏,这次照样不能大意……"
藤次因兴奋而全身发抖,音调不觉提高八度。阿甲赶紧左顾右盼,看到躺在床边、身上盖着草席的年轻武士从刚才起便直打鼾,睡得正熟。
"嘘……"
阿甲警觉性很高。
"呀?有人在这里吗?"
藤次赶紧捂住嘴。
"……有人吗?"
"是位客人。"
阿甲并不在意。藤次却板着面孔。
"叫他起来,把他赶出去。何况户先生也快来了。"
这件事非常重要,阿甲吩咐女侍去做。
女侍走到店角落把年轻人叫起来,告诉他已经打烊该回去了。
"哇!睡得真舒服。"
那人伸伸懒腰之后,走到门口。从他的打扮及口音来看,不像这附近的年轻人。他一起来便满脸的笑容,眨着大眼,抖抖充满弹性的身体,披上蓑衣,一手拿斗笠,一手拄木杖,并将包袱斜挂在肩膀上。
"打扰太久了,谢谢你。"
行了礼便走出去。
"这家伙好奇怪,他付钱了吗?"
阿甲对女侍说:
"去把桌子收拾干净。"
阿甲和藤次卷起帘子,整理店面。
过了不久,一只像小牛般的黑狗钻了进来,梅轩走在后面。
"嗯!你来了?"
"请到后面。"
梅轩静静地脱下草鞋。
黑狗忙着吃掉在地上的食物。
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厢房点上灯火,梅轩一坐下便说:
第五部分:
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
"刚才我在神乐殿前听到武藏对同行的小孩说,明天要爬后山到寺院,为了证实,我一路尾随到观音院去查看,才会迟到。"
"这么说来,明天早上武藏会到后山的寺院?"
阿甲和藤次屏气凝神,从窗户望着后山的黑影。
若按正常的比武方式,他们是打不过武藏的,这点梅轩比藤次还要清楚。
看守宝藏的警卫,除了梅轩之外,还有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另外有一名男子同样是吉冈的残党,在这神社小镇开了一家武馆,训练村里的年轻人练剑。还可纠合其他人,包括从伊鹤跟随梅轩来此的野武士中,已经转业的人大约有十来个人。
最后梅轩的安排是---藤次只要携带惯用的枪支即可。梅轩会准备锁链刀。除此之外,两位警卫和尚应该已经带着枪支出门了。其他人也会在天亮之前,到达半路的小猿泽谷川桥---大家在那里会合。如此严密地部署,应该不会出差错。
藤次听户梅轩说完,非常讶异。
"你全部署好了?"
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梅轩。
梅轩苦笑。
也许藤次把梅轩当作是普通的和尚,才会如此意外吧?如果知道他的背景---风典马的弟弟黄平,便不难想像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他做这些准备,就像一只刚睡醒的野猪拨动身边的野草一样的简单。
13
山上笼罩着浓浓的云雾。
残月高挂山谷。
大岳还在沉沉的睡眠当中。
小猿泽的山谷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水上有一座谷川桥,桥上聚集了许多黑色的人影。
"藤次!"
有人小声地叫着,那是梅轩的声音。
藤次也从人群当中小声地回答。
"别弄湿了火绳。"
梅轩叫大家留意。
两名穿着袈裟的山和尚,也持枪混在这杀伐的人群当中。其他还有当地的武士以及各地来的流氓,服装各式各样,可是动作都非常敏捷。
"只有这些人吗?"
"是的。"
"总共几个人?"
大家互相点着人数。任何人点,加上自己都是十三个人。
"好……"
梅轩说着,并告诉大家如何打手势,大家也默默地点头。
在命令下达之前,众人沿着谷川桥的道路走去,消失在道路两旁的云雾当中。
后院寺庙
距此一公里
谷川桥头的断崖旁,立着一块石碑,靠月光可分辨上面的文字。除此之外,只有溪水声和风声。
大家散开之后,树梢上也传来一些鼓噪的声音。
从这里到后山的寺院之间,有许多猴群。
猴群从崖上丢石头,有的抓藤蔓跳到路上。
有的猴子跑到桥上,或钻到桥下,在山谷中飞奔。
缭绕的云雾犹如追着这些猴影似的与猴子嬉戏。如果有神仙降临,可能会说:
"你们这些猿猴拥有生命,为何在这狭隘的山谷与云儿嬉戏,虚掷光阴?赶快驾在即将飘走的云上吧!飘往西方三千里,卧看庐山,欣赏峨嵋,再到长江洗净双脚,呼吸这大世界的空气,才能了解生命真正的意义。你们要不要随我同去呢?"如果神仙临空一呼,云可能会变成猴子,猴子也会化成云雾,随神仙升天而去。
猴子不断嬉戏,令人产生这种幻想。残月把猴影映在云上,让人错觉是两只猴子。
"汪!汪!"
突然传来狗吠声。
尖锐的狗吠声,在山谷中回荡。
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那些猿猴一瞬间躲得无影无踪。此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轩看守宝藏的黑犬咬断了绳子,冲了过来。
"阿黑!你这畜生!"
阿甲在后面追赶。
狗儿知道梅轩等人往大岳方向而去,才会咬断绳子追上去。
阿甲好不容易抓到狗绳。黑犬一被拉住,便缠着阿甲的身体。
"畜生!"
阿甲不喜欢狗,她用绳子把狗打退。并叫道:
"回去!"
她想把狗拉回去,黑狗又龇牙咧嘴。
"汪!汪!"
开始咆哮。
虽然抓住绳子,但阿甲的力量拖不动它。黑犬被人拉扯,不断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为什么要带这家伙过来,绑在仓库的狗屋不就行了吗?"
阿甲非常生气。
要是狗这样叫个不停,万一武藏提早离开观音院,一定会听到狗叫而感到奇怪。
"嘘!真拿你没办法。"
阿甲扯着黑狗的绳子。
黑狗仍然吠个不停。
"没办法。过来!到后山的寺院,可别再叫了喔!"
阿甲拿它没辄,只好拖着狗。不,应该说被狗拖着---气喘吁吁地走在刚才那群人走过的路上。
之后,没再听到黑狗的吠叫声。它喜滋滋地追着主人的味道而去。
整夜不断移动的云雾,现在就像一道厚厚的积雪,盘踞在山谷间。武甲的山峰,以及妙法、白石、云取等山,也开始露出脸来了。通往后山寺院的小道,也在破晓中渐渐变白。啾、啾、啾……小鸟的叫声不断传入耳中。
"师父!到底怎么了?"
"什么事?"
"天已经亮了,为何看不到太阳?"
"你搞错方向了,你看的是西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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