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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7 吉川英治(日)
  辉政问他。
  武藏谢过礼之后,答称自己虽身体许可,但是现在却无意跟随主人。他说:
  “如果我在此城任职,说不定传说中天守阁禁忌房间里的鬼魅就会出现了。”
  “为何?”
  “我在灯芯亮光之下,仔细看过大天守的屋内,梁柱及木窗上,附着许多油漆似的黑色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人的血迹。说不定那是在此城灭亡的赤松一家族最悲惨的血液。”
  “嗯,也许是吧!”
  “这令我毛骨悚然,也勾起我血液里莫名的愤怒。在中国地区① 称霸的祖先赤松家族,已然行踪不明,茫茫如去年的秋风,遭到悲惨的灭亡命运。然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现在仍然存活于他们的子孙体内,不肖的我,新免武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如果我住在此城,亡灵可能会聚集在那房间而造成混乱。如果真的造成混乱,赤松的子孙夺回这座城池,只是会徒增另一间亡灵之室,使杀戮不断轮回而已。这样对不住领下正在享受和平的人民。”
  “原来如此。”
  辉政点头同意。
  “这么说,你是要再回宫本村,以乡士身份过一辈子了?”
  武藏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叫做‘宫本’好了,‘宫本’。”
  “是!”
  武藏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武藏也改个念法读成‘武藏(musashi)’②。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宫本武藏?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武藏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武藏告别。而武藏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武藏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14
  泽庵告诉武藏,三年前武藏袭击日名仓的番所时,姐姐阿吟已经不在那儿,所以官方也没继续追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阿吟也没回宫本村,住到佐用乡的亲戚家里,现在过着安定的日子。
  “你想见她吧?”
  泽庵问武藏。
  “阿吟姑娘也很想见你。但是,我告诉她———就当你弟弟已经死了,不,真的死了。我还向她保证,三年后,要带个跟以前截然不同,全新的武藏回来见她。”
  “这么说来,您不但救了我,连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我太感激您了。”
  武藏双手合在胸前。
  “来,我带你去。”
  泽庵催他走。
  “不,不用见面了这样已如同见过面了。”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重生之后,现在正是坚定意志,踏上修业第一步的时候呀!”
  “我了解了。”
  “即使我不多言,您也应该可以推想得到。”
  “你连这种心智都已修成,太好了!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
  “在此向您告别……只要还活着,后会有期。”
  宫本武藏 地之卷(41)
  “嗯!我也如浮云流水。见面随缘。”
  泽庵的个性本就洒脱。
  正要分别———
  “对了,有件事你要稍加留意,阿杉婆和权叔都誓言找不到阿通和你报仇雪耻,绝不回乡。旅程中也许有些麻烦,别挂在心上。还有,八字胡青木丹左这个家伙,虽然我并没有在背后告状,但因为捉你的任务失败,已被解职,所以可能也在四处游荡。不管如何,人生道路上,总是充满艰难挫折,你要特别小心。”
  “是。”
  “只有这些事了。那么,再会吧!”
  说完,泽庵走向西方。
  “……保重了!”
  武藏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最后,终于剩下武藏孤身一人,朝东方迈开脚步。
  孤剑!
  只剩腰间这把剑陪着他了。
  武藏握住它。
  “藉此生存下去吧!把这个当自己的魂魄,经常磨炼,看看自己能追求到人类多高的境界!泽庵以禅行道,我就以剑行道,一定要超越他。”
  他下定决心。
  青春,二十一岁,还不嫌迟。
  他的双脚充满活力。眼中闪耀着年轻和希望。有时,他会推高斗笠边缘,用全新的眼光看着未来遥不可测且完全陌生的旅途。
  此时———
  他离开姬路城不久,正要度过花田桥,从桥头跑来一个女人。
  “啊!……你不是……”
  对方抓住了他的袖子。
  是阿通。
  “呀?”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含恨说道:
  “武藏哥哥,你没忘记这桥的名字吧!即使你已忘记那个不管百日千日都要等你来的阿通———”
  “这么说来,你已在此等了三年了?”
  “没错……本位田家的阿婆到处追我,我差一点就被杀了。还好有惊无险,总算保住一命。从跟你在中山岭分手之后大约二十天开始,一直到今天———”
  她指着桥头附近的竹器店,说道:
  “我一直在那家店边工作边等你。今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九百七十天。往后的日子,你会照我们的约定带我走吧?”
  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见到她。就在他连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都能狠心不见、一心只想早日动身的时候———
  为什么?
  武藏愤然自问。
  为什么?现在正要踏上修业的旅程,带着女人走得动吗?
  况且,这女人再怎么说也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是那个在阿杉婆口中,即使儿子不在也还是我家媳妇的阿通。
  武藏无法掩饰痛苦的表情。
  “你说带你走,走去哪里?”
  他鲁莽地回问。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未来是条充满艰苦的道路,可不是游山玩水。”
  “这我了解,我不会妨碍你修业的。再怎么苦我都可以忍受。”
  “哪有带着女人一起修业的武士?会被人耻笑的。放开我的袖子!”
  “不要!”
  阿通反而把他的袖子拉得更紧。
  “这么说,你是骗我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在中山岭不是说好了吗?”
  “唔……我那时有点神志不清。而且又不是我提出来的,只是一时心急,顺着你的话‘嗯’了一声而已。”
  “不对!不对!你不能这么说!”
  两人就像在打斗一般,阿通把武藏的身体推向花田桥的栏杆。
  “在千年杉上,我帮你切断绳子的时候,你也说过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放开!喂!会被人看到。”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那时我问你,你接受我救你吗?你用欣喜的声音说,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而且还喊了两次。”
  她虽然据理责备,但充满泪水的双眼,却燃烧着滚滚情热。
  武藏在道义上无言以对;在情绪上,被她激得更高涨,连自己的眼角都热了起来。
  “……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间,一直被关在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没见过一天阳光。”
  “我听说了。”
  “咦?你知道?”
  “是的,我听泽庵师父讲的。”
  “这么说来,那个和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在三日月茶庄下方的竹林谷里昏厥过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介绍我到那间土产店工作。
  “再来是男女的事。”昨天他来店里喝茶的时候,打哑谜似说了句:“未来不可知喔!”
  宫本武藏 地之卷(42)
  “啊……这样呀……”
  武藏回头望着西边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还有再见的一天吗?此时他更深深感受到泽庵伟大的爱。原来认为他只对自己好,那是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不只对姐姐如此,对阿通、对任何人,泽庵一律平等地伸出援助的双手。
  ———男女的事,未来不可知!
  听说泽庵丢下这句话就走,武藏觉得肩上突然背负一个预料之外的重物。
  九百日,在那禁闭的房间,展示在眼前的庞杂汉和群书,其中没有只字提到这人间大事。泽庵对男女问题,则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意避开。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
  男女之事,只能由男女自己去解决。
  还是对武藏的试探:
  这等小事,应该自己判断。
  武藏陷入深思。眼睛凝视着桥下的流水。
  这一来,换成阿通窥视他的脸了。
  “好不好嘛……”
  阿通哀求着。
  “我跟店里说好了随时都可让我离开。我现在马上去说明原委,准备一下就来。一定要等我喔!”
  武藏把阿通白皙的手压到栏杆上。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黑暗中读了三年书,一再挣扎之后,终于了解人应该走的路,刚刚重新出发。名字也改成‘宫本武藏’了。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除了修业,别无他心。跟我这种人一起走,道路艰苦,你绝对不可能幸福的。”
  “越是听你这么说,我的心越是被你吸引。我知道我已找到这世上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
  “不管你说什么,还是不能带你去。”
  “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跟。只要不妨碍你修业就好了,不是吗?……对不对嘛?”
  “……”
  “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
  “好吗?如果你不告而别,我会生气!请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自问自答之后,阿通立刻跑向桥头竹器店去了。武藏想利用这个空隙,闭着眼往反方向跑走。但是,只动了一点心,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要是走掉了,我会生气!”
  阿通回过头再次确定。看着那白晳的笑脸,武藏不禁点头答应。她看武藏点头,才放心地走进竹器店里。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这个时候!
  武藏的心,催促着武藏。
  然而,他的脑海里仍然留着阿通白晳的笑脸,还有那楚楚可怜又可爱的双眸,都缚住他整个人。
  太可爱了!除了姐姐之外,没想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爱怜自己的人。
  而且阿通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望着天空,望着河水,武藏心情沉闷地抱着栏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久,他把手肘和脸倚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只见白色的木屑纷纷地掉落下来,顺着水流走了。
  阿通脚上绑着浅黄的绑腿,穿着新草鞋,女用斗笠的红丝带系在下巴。阿通很适合这身打扮。
  但是———
  武藏已经不在那儿了。
  “唉呀!”
  她哀叫一声,几乎哭出来。
  刚才武藏伫立的地方,有木屑散落在那儿。一看栏杆上面,刻有小小的字,留下白色的痕迹。
  请原谅我。
  宫本武藏 水之卷(1)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 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 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 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宫本武藏 水之卷(2)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 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宫本武藏 水之卷(3)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朱实呀!”
  “别把茶打翻了!”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朱实进入房间。
  宫本武藏 水之卷(4)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朱实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朱实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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