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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44 吉川英治(日)
  他露出白牙笑着,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从床几站起来,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武藏带着满脸的笑容以及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站在小次郎面前。小次郎也很想以笑脸相迎,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觉得武藏是在嗤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快速跳开———以及没有必要的慌张。而且武藏一定听到自己刚才对切石工人所讲的话了。小次郎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8)
  虽然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立刻恢复平日的傲慢,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狼狈极了。
  “啊!武藏先生……你在这里啊!”
  “前些日子……”
  武藏这么一说,小次郎马上接着说道:
  “啊!前些日子,你惊人的表现实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且,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实在值得庆贺啊!”
  虽然小次郎心里不服气,但对武藏的能力又颇肯定,就在这种痛苦和矛盾之下,他说出这些话。说完,他真恨自己。
  武藏很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什么,面对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就很想挖苦他。因此故意殷勤地说道:
  “前些日子,你以见证人的身份为我担心了。而且很感谢你刚刚讲了一大篇对我的忠言,我在一边都听到了。我眼中的世间和世人眼中的我,虽然相去甚远,却很难听到真正的声音,而你却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在梦里告诉我真正的声音,实在不胜感激。我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的。”
  “……”
  谨记在心,永不忘怀———这一句话让小次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虽然语气温和,但听在小次郎耳里,却像是在遥远的将来向他挑战一般。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
  “在这里不便明讲。”
  两人都是武士,都是不允许虚伪的武士,更是无法将污点置之不理的剑道修行者。而且,逞口舌之强只会落得抬死杠,却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就武藏而言,下松那件事是毕生的大事,而他也坚信那是迈向剑道之途的一大步。因此武藏一点也不觉得不道德或愧疚。
  但是小次郎所看到的却是如此,口中说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按刚才武藏的言外之意了———
  “现在不便明讲,但我会谨记在心的。”
  话中蕴含着约在将来比斗的意思。
  即使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牵动了复杂的思绪,但也绝不是在毫无根据下随意说出那些话。他只是就自己所见下了公正的判断而已。何况武藏再怎么强,小次郎仍然不认为武藏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嗯!你这句‘永不忘怀’,我也会谨记在心的。武藏,你可别忘记呐!”
  “……”
  武藏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29
  城太郎在竹篱笆门口大声叫道:
  “阿通姐!我回来了。”
  然后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脚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额上刻着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粪便,啾啾地叫,并从上面看着洗脚的城太郎。
  “喔!好凉!好凉呀!”
  他蹙着眉头,一双小脚拨弄着水,没有要擦干脚的打算。
  这条小河是从附近的银阁寺苑内流出来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这里的地却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丛上。他眯起眼睛,独自享受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杂草将脚擦干,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去。这里是银阁寺某和尚的闲宅,正好空着,经由乌丸家的关说,阿通自从和武藏在瓜生山分别之后的第二天起便暂时借住在此地。
  阿通从那天以来,一直在这里养病。
  当然,下松决斗的详细结果也传到这里。
  而且当天城太郎就像一只传信鸽,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向阿通报告。因此,当天在下松战场和这里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
  城太郎相信,武藏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药更能治愈阿通目前的病。
  从阿通日渐好转并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证明。城太郎曾经一度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武藏在下松战死,想必阿通也会为他殉死。
  “啊!肚子好饿。阿通姐,你刚才在做什么啊?”
  阿通望着气色红通的城太郎。
  “我从早上就一直坐着。”
  “你怎么坐不厌啊?”
  “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四处走动,但心里可是到处遛达着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里去了?那边的木盒里有昨天人家送来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会儿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事?”
  “武藏师父———”
  “哦!”
  “听说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还有前几天,我每天都到处打听。今天终于探听到武藏师父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是吗?这么说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啰!”
  “既然已经知道这消息,我们就早点动身,否则他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吃过粽子就准备动身。阿通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到无动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她的心已穿过屋檐飘向远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后,带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9)
  但是,阿通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样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么了?”
  城太郎有点不高兴,诘问道:
  “城太,我们不要到无动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着嘴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唉呀!女人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心里明明想立刻飞过去,好不容易现在知道人在哪里了,反而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想动身。”
  “就如城太所说的,我真的很想飞到他身边。”
  “所以我才说快点飞过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见到武藏时,以为那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已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而武藏也说过:即使活着,也不再见面了。”
  “可是,就因为他还活着,才要去见他。不是吗?”
  “不!”
  “不能去吗?”
  “下松胜负虽然已经分晓,但是在武藏心中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吗?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当我放开他的衣袖时,已经觉悟要切断今生的恩爱。因此,即使我知道武藏的所在,但没有获得他的同意的话……”
  “如果十年、二十年师父都没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一直这样!”
  “你要一直坐在这里望着天空过日子吗?”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无法法了解吧……但我却能了解。”
  “了解什么?”
  “武藏的心。在瓜生山和武藏分手之后,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武藏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爱慕武藏,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爱得好痛苦。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现在却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分离,我都坚信两人的心就像比翼鸟和连理枝一样,紧紧地缠连在一起。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武藏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锻炼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大叫道:
  “骗人!女人只会骗人。好吧!你可别再说你想见师父喔!从今以后,你再怎么哭我也不理你了。”
  这几天的努力都变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气得直到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红光,并传来敲门声。
  乌丸家的侍从交了一封信给城太郎。
  “武藏先生以为阿通姑娘还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听到是武藏写的信,立刻派我送过来。而且,大人还要我转达关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从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师父的字!如果师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写这封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没有写给城太郎的。”
  阿通从屋后走出来:
  “城太,刚才官邸的人送来的,是不是武藏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信放到身后:
  “但是,这不关阿通姐的事吧?”
  “给我看!”
  “才不要。”
  “你好坏!”
  她一心急,眼泪又要落下来。城太郎只好将信递给她:
  “看看你,明明这么想他,我说一起去见他,你又逞强装作不在意。”
  阿通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在矮灯下打开信。拿着信的雪白手指和灯芯的火焰一起颤抖着。
  今天晚上她不知为何,把灯挑点得特别明亮,内心也觉得舒畅无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好预兆———
  花田桥上 让你久等
  这次 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 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 见面再叙
  这是武藏写来的信。确实是他的笔迹和墨香。
  连墨汁看起来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闪着明亮的泪珠。
  这是在做梦吧!
  她因欣喜而脑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安禄山叛乱,在兵慌马乱中失去杨贵妃的明皇,因为太想念贵妃,命令道士寻她的亡魂。道士上穷碧下黄泉仍遍寻不着,最后在海上蓬莱宫中找到花貌雪肤的仙子。然后向皇帝禀报此事。描述这个故事的《长恨歌》中,有贵妃的惊愕和欣喜。阿通觉得诗歌描写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复看着简短的信,百看不厌。
  “等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对了,早点去见他吧!”
  她本来是要如此告诉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经被欢欣冲昏了头。自己心里作了主张,便以为也告诉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点好衣物,并且给庵主、银阁寺的和尚以及照顾过他们的人各写了一封感谢信。然后穿好鞋子先走到门外。
  她对着坐在屋子里鼓着脸的城太郎说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0)
  “城太,你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吧……快点出来,我还要锁门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现在连千斤顶也移不动他。城太郎这回可真的生气了。
  “城太,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
  “为什么?”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却偏说不去。”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去的理由了吗?而现在是因为收到武藏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让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对不起!”
  “算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别气呼呼的嘛!你看看这封信。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呢!武藏竟然写信给我,这可是头一回啊!他还体贴地说要等我,这也是头一回啊!对我来说,自出生以来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城太,请你不要生气,带我到濑田去吧……好吗?拜托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
  “再说,城太,你不想见武藏吗?”
  “……”
  城太郎默默地把木刀插在腰上,再把刚才包好的大包巾斜背在肩上,然后,飞快地跑到庵外,用剑朝阿通那儿指着:
  “要去就走吧!快点出来!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从外面把你锁起来喔!”
  “啊!好可怕的人啊!”
  于是,两人连夜走向志贺山。城太郎还在生气,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显得有点冷清。
  他径自走在前头。有时顺手摘下树叶,吹吹叶笛;有时唱唱歌,踢踢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模样。阿通见状说道:
  “城太,我带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直忘了拿出来。给你好吗?”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叫人带了一些糖果饼干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也没说要吃,也没说不要,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害得阿通气喘吁吁,紧追在他身后:
  “城太不吃吗?我想吃呢!”
  这回城太郎稍微恢复了心情。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上的云也染上破晓前的色彩。
  “阿通姐,你累了吧?”
  “是啊!一直爬坡,很累人。”
  “快要下坡了,待会儿就轻松了。啊!看到湖水了!”
  “那是鸠湖。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师父说他会等,但是他会这么早来吗?”
  “可是到濑田,还得花上大半天吧!”
  “是啊!从这里看过去,好像近在咫尺呢!”
  “休息一下好吗?”
  “好啊!”
  城太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寻找休息的地方。
  “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到这边来吧!坐在这里。”
  那是两棵巨大的合欢树。
  两人在两棵合欢树下坐了下来。
  城太郎说道:
  “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一眼,然后告诉他:
  “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
  “我和武藏小的时候,经常到一座叫做七宝寺的地方玩。那里有这种树,所以我认得。六月的时候会开淡红色丝绸般的花。月亮出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睡觉呢!”
  “所以才会叫它睡觉树?”
  “虽然发音一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字。不能写成‘睡觉’,而要写成‘合欢’。”
  “为什么呢?”
  “大概是有人用同音异字为它取名的吧……看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欢喜地合在一起啊!”
  “树木也有欢喜和悲哀吗?”
  “城太,树木也有心啊!你仔细看看这整座山的树木,有些树木独自享乐,有些树木伤心地叹息,也有些树木像城太一样唱着歌呢!然而大部分的树木,都是愤世嫉俗的吧!如果你询问某些人有关石头的事情,他们也会告诉你许多呢!所以不能说树木在这世上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呢!那么你觉得这棵合欢树怎么样?”
  “我好羡慕它们喔!”
  “为什么呢?”
  “你知道吧!是一位诗人白乐天所写的诗。”
  “哦!”
  “结尾的地方有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就是这种树吧!刚才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两棵树的枝、干和根,原本是分开的,但是它们却长在一起竖立在天地之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欢欣地结合在一起。”
  “哎哟!你这不是在指你和武藏师父吗?”
  “城太,你怎么这么说呢!”
  “算我随便说的!”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1)
  “啊!天亮了!今早的云多美啊!”
  “鸟儿们开始啼叫了。我们从这里下山之后,也该去吃早饭了吧!”
  “城太,你不唱歌吗?”
  “什么歌?”
  “我突然想到李白。城太,你还记得乌丸大人的家仆教过你的诗吗……”
  “?”
  “对,就是那首诗。你念那首诗给我听好吗?像读书一样就行了。”
  城太郎马上琅琅地念着: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戏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这首诗吗?”
  “没错!再继续念!”
  同居长千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念到这里城太郎突然站起来,催促专心听诗的阿通。
  “不念了,我的肚子饿扁了。赶快到大津去吃早饭吧!”
  30
  天地间仍笼罩着潮乎乎的雾气。
  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刚破晓的村子里犹如战火升起。在湖北与石山间的朝霞,和不断升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大津驿站。
  连夜赶路,已经令人有点厌烦,武藏索性任由牛只缓步漫游。黎明时分,正好走到有人烟的村子。牛背上的武藏不觉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这个时刻一定也从志贺山眺望着大津,带着希望、雀跃的脚步朝这湖畔走来吧!
  从山顶茶店下山的武藏,现在正沿三井寺后山来到八咏楼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也许不必到湖畔的濑田,说不定半路上就会碰面了。巧的是,双方到这里所花的时间和路程都一样。但是在武藏的视野内,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如此,武藏并未失望,也不觉得就要见面了。
  送信到乌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说,阿通不住在乌丸家,但是乌丸家会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养病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写给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女人的脚程,最快也得今早才会动身,可能傍晚会到达约定的地点吧!
  武藏心中这么想着。
  加上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牛步太慢。
  母牛庞大的身躯,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湿湿的。它不时低头吃着路旁的青草,武藏也不以为意,任由它吃个够。
  武藏突然看到一所寺院与民家相对的十字路口上,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下有一座刻着和歌的石碑。
  谁的作品呢?武藏并未特意去想。走了两三百米之后才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对了!是《太平记》。”
  《太平记》是他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一本书,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背得出来。
  这首和歌,唤起了他少年时的记忆。牛背上的武藏,悠游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记》中那首和歌的章节。
  志贺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长拐杖,垂着白色八字长眉,他谛观湖水波浪时,不意瞥见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贺花园,心中顿生妄念,多年修行功亏一箦,一切娑婆执念也随之……
  “忘了!”
  武藏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些:
  返回柴庵后,虽然继续膜拜本尊佛,脑中仍然妄念余生。在念佛声中,仍然听到烦恼的声息。眼望暮山云彩,心中却想着你的发钗;望着窗外明月,仿佛你迷人的笑颜。
  我这一生已经无法舍弃妄念,来生的罪业也无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会,倾诉我相思之情,那么我死也瞑目了。于是,上人持着手杖来到御所,在松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时,有人从后面呼叫:
  “喂!前面的,骑牛的武士!”
  不知何时,牛只已经走到镇上了。
  原来是批发场的伙计。
  那人跑过来,抚摸着母牛的鼻子,抬头看看武藏。
  “武士,你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他猜测道。
  “哦!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我将这头有斑点的母牛租给一位商人,载着行李到山里的无动寺。武士,你付点租金吧!”
  “原来你是饲主啊!”
  “不是我养的,是一个牛贩在批发场养的。这可不是免费的喔!”
  “我知道,我会付饲料费。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骑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钱,要骑到哪里都可以。从这里向前走大约三百里路的地方,请把牛交给驿站的批发商。过几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载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发场来了。”
  “那么,我就付到江户郊区的费用。”
  “好。请顺便到批发场写下您的大名。”
  武藏于是按那人的指示,顺道走过去。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2)
  批发场接近打出滨的渡口,上下船只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发店。武藏慢慢地吃完早餐,虽然时间还早,他已经又骑上牛背,从批发场出发。
  濑田已经很近了。
  骑着母牛慢慢欣赏湖畔风光也无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武藏心里想着:
  阿通一定还没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次要和阿通见面,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是武藏对她的信赖。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武藏对女性总是砌着一面坚固的心理防线。对阿通也是抱着谨慎的态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确的态度以及聪明地处理自己的思绪,才改变对她的感受和爱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对于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纳女人一般,阿通从那次以后,内心深处也信赖这个男人。
  武藏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认同她了。今日见面之后,不管任何事都会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剑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废修行。
  他一直很担心这两点。他担心自己会因沉迷于女人的鬓香而荒废剑术,丧失剑道精神。但是,像阿通这样有心理准备、通情达理、不会将理智和热情混为一谈的人,一定不会痴情于男性,不会成为男性的牵绊。只要自己不沉溺于女色,不自乱脚步就行了。
  “对了,我们一起到江户之后,阿通走她的路,学习女性该学的教养;自己则带着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后,等时机成熟时.……”
  湖水的波光,映在武藏沉醉于幻想的脸上。摇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脸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岛位于二十三间的小桥和九十六间的大桥之间,岛上有古老的柳树。
  濑田唐桥之所以会被称为青柳桥,是因为出外人对这里的柳树印象特别深刻所致。
  “啊!来了!”
  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店跑出来,抓着小桥的栏杆,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一只手向茶店内的人招手:
  “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
  来往的路人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雀跃不已的举动。
  “啊!真的是他。”
  阿通赶紧奔过来,也和城太郎一样的高兴。
  两个人拼命地挥着草笠、挥着手。
  “师父!”
  “武藏!”
  没多久,脸上挂着笑容的武藏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树下。阿通隔着河流见到他的时候,拼命地挥手叫武藏的名字。可是,等到武藏来到自己面前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却拉着武藏说个不停。
  “师父,伤好了吗?刚才看到师父骑着牛,我还以为师父的伤还没好,不能走路呢……什么?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早到吗……这件事问阿通姐吧!师父,阿通姐实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师父的信,病马上就好了。”
  “嗯!嗯……”
  武藏也一直点着头,但是茶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武藏好像是前来提亲的女婿一般,发窘害臊。
  茶店后面有藤架围着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阿通坐立不安,武藏也是默默不语。只有城太郎尽情欢笑、说个不停,尽情享受眼前时光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以及绕着紫藤花忙个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变得那么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客人到里面坐。”
  茶店主人赶紧卷起苇帘,拉上挡雨窗。原本的江水已变成铅灰色,微风中夹带着雨气。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杨贵妃的袖子,被风吹得香气四溢。
  由石山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小雨,打在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会淋湿的!师父也一起进去吧!啊!好舒服!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当然这并非真的正是时候,或是有什么深层含意。但是,城太郎这么赞叹,武藏更羞于进到茶店里。阿通也羞红着脸,与紫藤花一样,在屋外淋着雨。
  “嗯!雨真大!”
  有一个披着蓑衣从雾蒙蒙的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
  他跑到四宫明神的牌楼下,才松了一口气,并拨了拨打湿的头发。
  “冒失雨!”
  他看着翻腾的乌云,口中喃喃自语。
  就在这一刹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变得水雾迷蒙,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地传入耳际。
  “啊?”
  讨厌雷声的又八捂住耳朵,缩在牌楼下躲雨。
  不久,乌云散去,又是雨过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现行人。远处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来,她对着又八笑,好像有什么事。
  又八不认识这个女人。上一页[返回目录]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3)
  女人开口说道:
  “你叫做又八吗?”
  又八很诧异,问明事情原委之后,她说:刚才店里有一个客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从二楼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听她说完,又八才注意到在这神社的周围有几家妓院。
  “……事情谈完之后,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来传话的女人,无视于又八的踌躇不前,径自带着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来帮又八洗脚,并换下淋湿的衣裳。
  又八问她们:到底我的朋友是谁?她们却回答:你到二楼就知道了。很明显地大家都想看热闹才会卖关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湿了,只好暂时借妓院的衣服来穿。事实上,他今天和人约在濑田唐桥碰面呢!他很想赶快过去。等衣服烘干之后,希望妓院的人别强留自己。
  “拜托了!可以吗?”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们轻诺道:
  “知道了!知道了!干了之后,一定马上跟你说。”
  说着,将又八推上楼去。
  “二楼的客人会是谁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过又八不但早已习惯这种场所,且一碰上这种气氛,脑筋立刻变得清晰,行为举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师父!”
  突然,对方先叫了一声。又八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记得这个人。
  “哦……你是?”
  “你忘了吗?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师父又是谁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条松原被狗群包围时所做的各种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师父。”
  “得了吧!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可被你害惨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给你好处,才叫人去接你。欢迎驾临,坐下来嘛!喂!你们这些女人快给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来!”
  “有人在濑田等我,所以我没时间相陪。喂!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谁在濑田等你呢?”
  “一位姓宫本的人,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小次郎就抢着说:
  “什么?武藏……喔!原来如此!你们在山顶茶屋约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长历史以及武藏的经历,我都详详细细地调查过了。你的母亲———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见过她呢!而且你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诉我了。”
  “哦?你见过我母亲?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实在是个伟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众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临行之前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后说道:
  “又八,让我们干杯,忘掉旧恨吧!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武藏这家伙!”
  小次郎脸颊红通,把酒杯递给又八。
  但是,又八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虚荣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态度和端庄。
  “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武藏有约定啊!”
  “笨蛋!你一个人去见武藏,恐怕还没到就被他杀掉了。”
  “我们之间已经尽释前嫌。而且我要追随这位好友,一起到江户去。我要好好学习,才能功成名就。”
  “什么!要追随武藏?”
  “世人之所以批评武藏不好,那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不好的缘故,我母亲错怪武藏了。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这点。同时,我自己也觉悟了。我要向这位好友学习,虽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却是我今后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骗啊!你母亲也说过,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你完全被武藏给骗了。”
  “不!武藏———”
  “闭嘴!不要说了!哪里有背叛母亲、袒护敌人的不孝子?连我这个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亲打抱不平,而且也发誓将来一定要帮助她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到濑田。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没?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过来。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武藏,最好先见到你母亲,让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母亲对这样的屈辱无法释怀呢!”
  “我因为找不到母亲,才想和武藏先到江户。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后,我会自己解决所有的宿怨的。”
  “这一定是武藏说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亲。总之,先问问你母亲的意见比较好。今晚我们先喝个痛快吧!也许你不喜欢,但还是陪陪小次郎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4)
  当然,妓女们也都加油添醋地帮着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还给又八。
  太阳下山之后,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借着酒气,就无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头来。但他一喝醉,就会像只老虎。他从入夜就开始喝,借着酒意把心里全部的郁愤完全抖出,宣泄无遗。
  两人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小次郎还在房中熟睡着。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倍觉清澈。又八耳边又响起武藏的话,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楼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后,赶紧逃到屋外,来到濑田桥。
  混浊的濑田川,飘流着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开始雕零,花瓣随着山风到处飘散。
  “武藏说过他会牵着牛。”
  小桥边和中之岛,都没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过几个地方。最后问了中之岛茶店,才知道有位骑着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后住到其他的旅馆。今天早上又来这里,等了一阵子之后,才写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问起,就将信交给他。说完,把信结在屋檐下的柳树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树下,看到武藏的信,像一只白蛾停在树枝上。
  又八解开白蛾的翅膀。
  “实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
  31
  这是一趟迎向初夏的旅程。武藏等人越过木曾路的一片新绿之后,仍然任由牛漫步在中山道上。
  “我会等你,尽快赶来!”
  又八看了武藏留在柳树上的信之后,急忙出发赶路。在草津没碰到武藏,到了神社牌楼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呵!我该不会走过头了吧?”
  他在折钵岭的山头眺望来往行人,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又八问路人是否看到骑牛的武士,结果是骑牛骑马的旅人很多。再说,又八以为只有武藏一人,不知道武藏还带着阿通和城太郎。
  到了美浓路也没碰到武藏。因此,他想起小次郎的话:
  “难道我真的被他骗了吗?”
  他一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
  就因为他拿不定主意,一下子折回原路,一下子又绕弯路走,当然碰不到武藏。
  但是,到了中津川的驿站,终于看到比他先走一步的武藏了。
  数日来,又八一心一意地追赶着。然而当他看到武藏背影的同时,不但脸色全变,更开始怀疑武藏。
  骑在牛背上的不是武藏,而是七宝寺的阿通。让阿通骑在牛背上,武藏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
  又八根本对跟在他们旁边的城太郎视若无睹,也不当成一回事。让又八感到猜疑和震惊的是:阿通和武藏看起来很要好。
  不管以往多么憎恨、嫉妒,也没像现在这样,视武藏如恶魔。
  “啊!果然是我太好骗了。从他唆使我到关原作战,直到今日,都一直在蒙骗我。而我也一直陷入他的圈套,到何时我才会觉醒呀?武藏你这家伙给我记着!”
  “好热,好热啊!像这样流汗走山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师父,这是哪里呀?”
  “是木曾山最难走的马笼顶。”
  “昨天已经翻过两座山头了吧?”
  “那是御坡和十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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